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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鹏

出版社：河北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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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道集试读：

讲故事 品人生

在《找乐集》出版时，刘鹏同志拟让我写个序言。我提出，这部书的特点是自己写的文章、自己编选、自己点评，再由自己作序，这就形成了“四自”的风格。刘鹏同志采纳了我的建议，由我作序的事就免了。

这部《悟道集》一脱稿，我又有幸当了第一读者，而且，还读过校样。这次，刘鹏同志说：“老弟作序吧！”我欣然从命。刘鹏我俩既是玉田老乡，又都在省委工作多年。他一直是我敬仰的兄长，他的为人、为官、为文，都是我学习的榜样。这次读了《悟道集》，使我对他的认识更细、更全、更深了。为了把这篇序言对全书感悟人生的体会表达得更准确、更清楚些，就有些事情和问题，我俩作了比较充分的交流。《悟道集》收入的是作者自己一生经历的成千上万个故事中沉淀下来留在记忆中有流传价值的一百余个故事。每个故事相对独立，又互有联系。三五个或十来个内容相近的故事编成一章，起个章名，共十七章，31万字。这些故事既反映了上世纪30年代后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北方贫苦农民子弟群体成长的共同足迹和梦想，也讲述了作者一生平凡而又独特，平坦又有坷坎，位卑而进大雅，后退却登高峰，在人们不看好的地方创造辉煌，与一般人不一样的心态和经历。作者把自己视为云中的一滴水珠，浩瀚江河里的一朵浪花，情系着我们党云卷云舒的变化，心连着共和国潮起潮落的脉搏，把自身的成长、发展到完善述写得趣味横生，动人心魄，耐人寻味。每章的文尾立了个《有悟留言》的栏目，将写完本章后悟出的人生道理言简意赅、画龙点睛地写出来，与读者共同交流思考，故名《悟道集》。

书稿写出后，作者的几位老朋友相继阅评。河北师范大学文学学院教授、文学院写作研究室主任、河北写作学会副会长马凤藻阅后的评语是：“本书事例丰富，故事生动，叙述简明，结构严谨，文字得当，是一部叙述自己亲身体会、能给人教益的难得的好书。”河北科技师范学院教务长、职教研究所所长张国祥阅后写道：“这本书内容很实，体例很新，颇有创意，一些章节从个人的经历中折射出国家的风云，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很有价值，很有意义。”有几位专家了解到书的内容后说，这本书哪个年龄段的人看了都会有收益：老年人读后，可唤起对自己一生的亲切回忆；中年人读后，可引发对创业之路的反思；青年人读后，有益于对刚开始事业的设计和对子女教育方面的启迪；而少年读后，则可以增加对为美好未来而奋斗的动力。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约占全书三分之一篇幅的四十余个故事中叙述的毛泽东同志多次来河北视察时的伟大风范和在省级党政机关中发生的鲜为人知的动人故事，有的赏心悦目，有的动人心扉，有的触目惊心，有的发人深省，有的感慨万千。作者当时以自己独特的身份见证了它，现在又将这些贵如珍宝的档外资料和盘托出，甚为难能可贵，不仅有现实意义，而且有长期保存和品味的价值。

本人读过这部书稿后，曾将自己的感受概括为二十字：“真实细腻，文笔清新，生动感人，内涵丰富，可鉴可学。”河北省社会科学院科研处处长、研究员杜荣水同志写到：《序言》很有“学度”，对以上这二十字的感受尤为赞同。我觉得可鉴可学的内容很多，现只从吸取教益的角度，谈以下几点，供读者参考，并同大家共勉。

一、贯穿人生的主线是共产主义信仰

读了《悟道集》的一百多个故事，我发现，作者的一生，如同一条长河，有主流和逆流以及旋涡。贯穿其中的主流是主导一切的。作者生命的主流就是他对共产主义的信仰，这个主流的水，尽管有多有少，有涨有落，有深有浅，但从未干涸过，它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向前流淌，导引着、左右着多条支流。

作者在少年时期，由于家庭和社会的影响，较早地受到共产主义战士的启蒙教育，他一步步地靠近党组织，追随党组织，逐步地开始了红色人生。在学校里，他读到的科学知识是多方面的，而接受最快、影响最深刻的是共产主义的真理；他学到的本领是多种多样的，他都把它们置于为人民服务的统领之下，使其成为构筑共产主义大厦的手段和材料；他论人看事有许多标准，总是把是否对党对人民有利作为评判是非曲直、高低贵贱的主要坐标。这样，就使他生命长河中主流之水不断得到补充和净化，滔滔向前，无可阻挡。

例如，职业的选择，在工资多少、活儿轻重和有无发展前途等方面作一些考虑，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是，作者却认为自己是在师范学校读书，党和国家要把自己造就成一名合格的教师，他就是抱着这个信念不放，有挣钱更多的专业在招手，他也无动于衷。

又如，工作地点的选择，到一个自然条件、生活条件比较优越的地方去工作，也是公允的，无可褒贬。但是，作者面对这种选择，首先想到的不是个人生活的舒适，而是党和人民的需要。党号召毕业生要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他就认为这是应该追求的目标，义无反顾地做了如此选择。

再如，人生遇到无端曲折，如何应对呢？采取消极应付的态度，也能过得去。但是，作者首先想到的共产党员的天职是为人民服务，对党的事业的懈怠违背了共产党员的尊严和称号，于是，他振作精神，积极投入新的战斗。

作者一生是多姿多彩的，却从未淡化过信仰这一主色。在他的人生之路上，虽然风风雨雨不断、坎坎坷坷不平，却始终没有偏离大方向。

二、宽松的家庭环境有益于少年天性的发展“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人的少年就是这个鱼、这个鸟。《悟道集》作者写了三十几个故事，述说了他少年时成长的特点。作者出生在贫苦的农民家庭，由于父母因谋生途径的选择产生严重分歧，互不妥协、互不相让，竟致父亲离家出走，他在慈母的怀抱中成长，母亲教儿以慈为本，没有严父那样戒律森严的约束，他得到的是一个想干什么事就能够干成的那样一个宽松的家庭环境。母亲具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作者少年时代对母训唯命是从，就使这个家庭既宽松又有度。母亲通过解梦告诉儿子“想吃杏，自己摘，不靠旁人”。这话言简意深，融入他的心海，成了他一生的信条。有宽松的家庭环境，才可能为少年提供自立干事的空间。于是，随着岁月的推移和他年龄的增长，便接连演出了这样一幕又一幕的人生戏剧：他想到冬季不让全家人挨冻，自己就多拾烧柴，把屋子烧得温暖如春；他想让家人经常有鱼吃，自己就学会编织一张打鱼的大抬网，参加打鱼队，到河里打鱼；他想要放风筝、拉二胡，就和母亲一起动手制作；他想要母亲有钱去买纺线的棉花，自己就出去打短工挣线给母亲；他想让母亲减轻养儿的负担，自己就到舅父家像小伙计一样长年干活吃饭，等等。在这些与命运抗争的活动中，体现出少年的作者自立、要强、向上的奋斗精神，体现着母爱母训的力量。其情节生动感人，读后难忘。他在少年时无意中接触了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无产阶级革命者，接受了比母爱母训更为高尚的思想熏陶，较早地进入到比家庭、乡情更广阔的新领域，这使他的天性与萌生的革命思想的幼芽相嫁接，心中便产生了像黑暗的夜里在草尖上飞舞着的萤火虫般小小光亮，正是这个小小光亮，成了他一生坚定地走革命道路的火种。

有一位教育学专家说，让城里的孩子到农村看看，让平原的孩子到山区看看，在孩子面前就会出现两个世界。长大成人，很可能心装一个世界的孩子是庸者，心装两个世界的孩子是能者，心装三个以上世界的孩子是智者。据作者自己的体会，从小在农村过一段日月，吃些苦，受些累，参加一些农业劳动，使他懂得农业生产的知识，体会到自己每天吃的粮食粒粒皆辛苦，来之不易；使他心系祖国的大地，心系农村，心系农民，扩大爱的领域；使他在劳动中掌握些春耕、夏锄、秋收、冬藏的生产技艺，磨炼适应自然、战胜困难的毅力和本领等等。这些知识、感情、意识和技能在城市里是学不到的，而没有这些就会造成他们精神世界的很大缺失，这是终身的缺失，是难以弥补的。

三、读书破万卷，对人生产生重大影响的就那么几卷

作者少年时代，一次家乡演出皮影戏全本《五锋会》，剧本是毛笔抄写，一百多本，七八十斤重，一位棒小伙子挑来的，把扁担都压弯了。每天晚上演三个小时，一连演了一个半月，作者每天不落。但给作者印象最深的是沈冰洁驳斥公爹政治株连论的十四个字：“女儿怎管父做事，父做与女有何干。”作者初学分析事物，区别对待方法，就是从这十四个字开始的。对作者影响大的第二本书是在蓟县初级师范的课堂上政治老师赵池讲授的《社会发展简史》（胡乔木、胡绳、于光远编著）。这本书使作者第一次认识到人类社会有五种社会形态，依次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历史上最高级、最美好的社会。中国共产党就是以实现这个伟大目标而奋斗的。社会形态的由低级向高级过渡是以生产力发展状况为基础的。当一种生产关系不适应或阻碍生产力发展时，旧的生产关系必然被新的生产关系所代替。对这本书的学习，使作者将热爱党、感恩于党的朴素的阶级感情升华为唯物史观的科学形态。在通县中级师范读书时作者课余读的理论书是《毛泽东选集》1-3卷。对人生观产生重大影响的书是苏联文学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主人公保尔的格言，成了作者的座右铭，将“为祖国而学习”的理念提升为“为人类的自由和解放而学习”。对作者写作产生重大影响的是屈原的长诗《离骚》。该诗全长三百七十句，近三千五百字。其气魄之宏伟、抒情之深刻、构思之奇幻、辞采之绚丽，在古典诗歌的宝库里首屈一指。作者在课堂上没学过《离骚》，到张家口第二中学任教后，作者与学校老教师李育生相交甚好。他是早年清华大学文学学院毕业生，对《离骚》可倒背如流。业余时间他辅导作者多次，使作者对该诗有了初步了解，诗中“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对作者研究问题求深、写文章求新起了很大激励鼓舞作用。对作者一生政治和工作生涯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恩格斯著《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此书根据前人积累的宝贵的科研成果作充足的论据，进行严密地逻辑推理，创造性地提出前人从未提出过的新观点新理论，使这本无产阶级的“圣经”放射着真理的金色光辉。作者初步树立起来的革命信念，有了这本马克思主义哲学著作作基础，便升华为科学世界观和信仰，他还从中学到了正确认识和处理事物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在政治思想和分析事物的能力上，从稚嫩逐步迈向成熟。

按照作者的体会，说上述几部书对作者一生产生重大影响，并不是说读其他书无用了。博览群书就像吸收新鲜空气和感受灿烂阳光一样，是健康成长须臾不可或缺的。从作者的自述中，我们看到他爱书如命，兴趣广泛，从小到老，孜孜不倦，他读政治书、读文学书、读自然科学书……凡是对自身修养、对工作、对事业有用的书，他都广泛涉猎，但是，最难能可贵、最值得我们学习的，是他读书不仅能分出一般和重点，而且对重点书籍能弄懂弄通，掌握它的精髓，深入地领会它，熟练地运用它，使它成为研究问题、解决问题的利器。收入到作者专著《找乐集》中的许多点评和文章，如能对它们仔细研读，从许多篇章中都能看出或体味出上述著作影响的痕迹来。从《悟道集》收入的作者参加工作后的许多故事中，更能具体地了解到这几部著作的精神、观点是作者一生前进的灯塔，生活的支柱和克“敌”制胜的武器。在本书的第九章《拨乱反正是非清》中，作者以一万余字的篇幅叙述了关于所谓河北省两条路线斗争的是非。他说，经过深入研究六十年来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惊喜地发现，我党最早提出科学发展的人是刘少奇同志。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刘少奇在公开发表的一些论文中、在天津市的讲话中，对东北几省、山西省关于农业问题的批示、指示中，明确提出并论述了新中国成立后，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要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五种经济同时发展，充分发展民族工业，发展私有经济，鼓励农民在土地改革以后发家致富，不要急于向公有制过渡。这一科学发展的治国方略，完全符合马克思主义原理和中国国情的实际。遗憾的是当时没有被毛泽东同志所接受，进而被占主导地位的“左”倾思潮淹没了。作者还进一步分析，“左”的思潮之所以在我国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居主导地位，一是有“阶级斗争为纲”护驾；二是误用了“一分为二”的哲学思想。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从本质上是“一分为二”的，但是它们的表现形式却都是“一分为三”的，即对立的两极和广大的中间地带。有些时候，我们制定政策却以“一分为二”的哲学理论作指导，把最应进入决策者视线的广大中间地带忽略了。非但忽略，甚至加以歧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反对文艺工作者创作“中间人物”的形象就是证明。显而易见，只以两极中的正极作为依据，依此制定出来的政策怎会不是“左”的呢？所谓河北省委内两条路线的斗争，不过是中南海内两股激流相互碰撞后出现的外溢现象而已。

四、不一样的“官”念

作者在省委机关任一般干部6年，副处级干部、处级干部5年，省委副秘书长8年。在这长达19年的省委机关工作中，他一直勤勤恳恳，廉洁从政，特别是他对待官位的态度，也就是在“官”念上，令一些领导赞许、广大干部群众敬佩。1982年5月在离开省委机关之前，新上任的省委领导充分肯定了他的长处，指出的缺点是“工作阅历浅，需要到基层锻炼锻炼”。作者服从了省委的决定。那么作者“官”念上表现出来的特点是什么呢？概括起来就是“淡薄”二字，“官”念淡薄。反映在行动上就是能上能下、能官能民的精神境界。

在“官位”的升迁上，作者没有孜孜以求，而是顺其自然。孙中山先生说，我们的同志不是要做官，而是要干事业。毛泽东同志说，我们共产党人不是要做官，而是要革命。这话对作者教育极深。他认为，晋升职务不是个人的需要，而是工作的需要。个人不应该为“官”操心，应该为党的工作操心。他终日埋头的是工作。官位升迁不应个人伸手，而应该顺其自然，顺其工作需要。他写的文笔清新、观点新颖的杂文被《河北日报》总编辑兼省委政治研究室主任翟向东发现，顺其自然地把他调进省委政治研究室；“四清”期间，在工作之余他写了许多篇先进工作组的经验，在《河北四清工作通讯》上刊登，受到刘子厚同志的秘书马耀章同志的赏识，并把他引领到省委办公厅秘书班子；他在省委的文字工作上帮了时任省委副秘书长、主管省委文字工作的蔡音同志的忙，蔡音与其长期合作中发现他的工作能力同自己不相上下，于是蔡又顺其自然地把他逐步推举到与自己相同的位置上。尽管他长期在省委主要领导身边工作，但从来没有为升迁而“毛遂自荐”，更没有向决策者献媚讨封，他没有为自己的官位耗费过精力，但是，他的官位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顺其自然地上来了。这是工作表现使然，不是欲望使然。职务上来后，他并没有感到心安理得，而是感到责任重大，诚惶诚恐，以更为加倍的努力用在工作上。

在“官位”与工作两者发生矛盾时，作者首先考虑的是工作，而不是“官位”。在作者心目中，党的工作的成功与失败，比个人“官位”的得失升降要重要得多。作者任省委副秘书长后，有一次觉得省委常委作出的一项决定不妥，他按这个决定的精神起草了文件，在省委领导将要签发时，他提出这个决定不宜上报的意见，省委收回了成命。如果实践证明作者这个建议是对的，使省委少办一件错事，作者不会因此得到什么好处；但是，如果作者的建议错了，省委原决定是对的，作者则面临着受处分的危险。但是，谁也没想到实践的结果是作者的建议真的对了，省委采纳了这个建议是正确的选择。对于作者敢于直言这个表现，马力同志到贵州工作后，曾向省委办公厅的秘书们讲过，要求大家敢于坚持真理，敢于给省委提建议。在拨乱反正中，省委的老常委同新调进的新常委在一些问题上发生争论，作者应如何选择？作为负责文字工作的副秘书长只能按常委们已经达成共识所作出的决定办事，双方争执不下的，意见没有统一的，不追随任何一方，有一方请求协助，他坚决地婉言谢绝。作者明知道这样做对个人前途不利，但他在所不惜，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有一次作者下乡做信访工作调查，调查工作尚未结束，省委办公厅打电话急催作者立即停止调查，速回机关抓好某地群众集体到省委机关上访事宜。作者按要求火速于下午赶回机关后，便听说就在这天上午省委常委会议作出了免去作者省委副秘书长职务的决定。作者没有在乎这件事，而是马不停蹄地连夜同集体上访群众代表交谈。经过艰苦的工作，第二天上午机关的同志上班后，上访群众终于撤走了。这天下午，上任不久的省委常委兼秘书长张克让同志召集省委办公厅处以上干部会议，宣布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他说：“省委常委会议虽然作出了免去刘鹏同志副秘书长职务的决定，但是，根据工作需要，省委暂不发相关文件，刘鹏同志仍是省委副秘书长，各处室过去怎么配合工作，今后仍然要主动配合工作。”大家不好理解，一时议论纷纷。可是作者仍从工作出发，觉得当时省委信访工作繁忙，一时调不进更合适的人，既然省委工作需要就仍努力干下去。这样又干了8个月。此事，在省委办公厅，乃至省委大院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思想波澜。办公厅一位处级干部曾为刘鹏同志鸣不平：“这叫什么事，你看他行，又需要他，就别免人家的职；你看他不行，免了职，就让人家走；可是免了职，又不让人家走，让人家名不正言不顺地在那儿干，这不是糟践人吗！”

在“官位”与事业的取舍上，不能两全时，作者宁可舍弃“官位”而取事业。作者调到河北省社会科学院《河北学刊》任职近3年以后，他对办好这个刊物有了较深刻的认识，在办刊业务上日渐熟悉，产生了强烈的事业心，决心退休前（10年内）把这个刊物办好，把自己锻炼成办刊专家。正在这时，可能是省委发现对刘鹏同志的工作安排不当，拟作适当调整。一天，省社科院人事处处长找刘鹏同志谈话，说：“根据你过去的职务，领导上打算调你到别的厅局工作。这样能更好地发挥你的作用，你考虑一下。”作者回答说：“不用再花时间考虑啦，现在就可以答复。我谢谢领导对我的关心、信任。我既然已调到《河北学刊》工作，我想就在这个地方落地生根，干出成绩。如果领导看我行，可就地安排职务我服从，调到新的厅局任职我不去。”作者在另一篇回忆文章中还曾谈到，他在北戴河见到刘子厚同志时，子厚同志说：“对你职务的变动，我要找河北省委为你正名。”他劝阻子厚同志不要找了，我现在工作很好。“把自己心爱的工作做出成绩，不是最好的正名吗？”从此，他就像一颗螺丝钉拧在省社会科学院这台机器上，终于获得成功。当时他的行政职务是副处级，重新安排是副厅级。他放着高官不做，而心甘情愿地为期刊事业历尽艰辛，耗费心血。这是多么宝贵的事业心，多么值得学习的品质呵！看他的这段经历，再次证明了一个真理：“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

作者“官”念上的特点，还表现在如何对待官上：一是他对待自己辅佐的省委常委、特别是几位书记，做到了不分亲疏远近，没有派性，一视同仁，对他们的长处短处、功过是非，能够客观公允、实事求是地予以评价。二是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看官首先看他们的优长，虚心向他们学习，“见贤思齐”。他一生结识了许多官，上至解放军上将、中央高干，下至科长、连长。见面后，他从不猜测这些官权势多大、财富多少，而是细心观察和了解他们的与众不同的技艺、绝活、高尚的思想和美德，并在本本上记载下来，加以欣赏学习，吸收精神营养，陶冶自己的情操。请读者读一读本书第十五章《精英风范给力量》，这十二个范例，一定会使你同作者一样开眼界、长智慧。

五、“给力于人，借力于已”，才能渡过坎坷，走上坦途

作者在本书中说，他根据个人一生的体验，对新接触到的著名哲学家巴赫金“他人之我”的哲学命题进行研究，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他人之我”揭示的是自有人类以来，特别是进入文明社会以后，人与人之间，个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中固有一种本质存在。这种存在体现在作者人生中就是“给力于人，借力于己”。他少年时，在日本兵的刺刀下大着胆子救出了大舅的性命，保住了大舅的钱财，在舅家当长工时，大舅就把他当成宝贝，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二舅对他的重压；他给麻表姐管住了舅家的狗，使她能够安全走过上学的路，麻表姐和她全家就感谢他，送给他渴望阅读的初小三四年级的课本；在省委党校学习时，为给张副区委书记治好脚伤，帮助他端、倒泡脚热水，几年后张副书记帮助他解决了办购粮本的困难，等等。他给别人办这些好事时，没有一次是事先想好欲以此换取受益者的回报。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当他遇到个人不能克服的困难时，一双双慷慨援助之手竟那么及时地伸到自己面前，“真是好风知借力，助我上青云”。这种人与人、他人与自己的互助关系，难道是作者独有的吗？不是。这样的事，每天都在许多人身上发生。总而言之一句话，关心别人、帮助别人的人一定会得到别人的关心和帮助。

在我国沉寂已久的“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口号，现在为什么高扬起来了呢？因为这个口号符全目前国家倡导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以“我为人人”为始，到“人人为我”而终，在社会上形成自动的良性循环，处处充满人类之爱，和谐社会的建成便指日可待了。

令人欣喜的是，近年来，特别是从2012年以来，从中央到地方，都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加强了传统美德建设的舆论引导力度，助人为乐，善行义举的好人好事大量涌现。一方面，大力宣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雷锋精神和英雄模范的事迹，另一方面，格外关注广大的中间地带，既宣传“我为人人”，又不忽略“人人为我”；既提倡“给力于人”，又不忽略“借力于己”；既要推崇英雄模范的高尚精神，又要倡导普通老百姓互相助力的众人之魂，凡人善举，常人之美。这样运作产生的效应会更广泛、更切实。

六、研究问题求深，写文章求新

这是作者学屈原长诗《离骚》后在思想上的一大收获，这个收获使他受益一生。我认为这也是《悟道集》一个值得重视的读点。作者告诉我们，他做到深和新的窍门，其实也很简单，就是遇到了问题，要问一个为什么。比如，他参加玉田县师范学校招生考试落榜而归，他没有就此罢休，而是问一个为什么落榜；在通县师范读书时物理课听不懂，期中考试不及格，他也没有就此罢休，而是问一个为什么听不懂；参加工作后，开始给报社投稿屡投屡退，他也问一个为什么；等等。提出了为什么，认识就深了一步，就想找到答案，要找到答案就必须进行思考，或是请教于人，或是来个回头看。思考逐步深入，几经周折，答案找到了，就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问题就迎刃而解。这样，就使他的生活、学习、工作不断出现新的突破，迈上新的台阶。如果不提出为什么，思考也就停滞了，一切就只能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

如果说，作者在青少年时代由于遇事惯于提出为什么，而使他在解决个人问题上显得很有点灵气，那么，进入中年就使他逐渐变得深沉，即想问题、写文章有一定深度和分量，从而在发现和解决社会较大的问题上显露出他的才能。如在1980年改革的初期面临着我省工业企业“小而全”的被动局面，作者写了《工厂要有“一技之长”》的论文寄给《河北日报》，引起报社的高度重视，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大论特论的课题，征得作者同意后，以“本报评论员”的名义发表，之后报社进行了广泛的征稿组稿，从“一论”、“二论”《工厂要有“一技之长”》开始，连续发表了“十六论”。对一个专题连续搞了这么多“论”，这在《河北日报》出版史上是罕见的。因此这个大讨论在全省引起很大反响，对全省调整、优化产业结构起了很大推动作用。再如，作者到《河北学刊》后遇到的第一大难题，是读者反映《河北学刊》没有特色。什么是特色，怎样才能办出特色，似乎从上到下均不甚了了。作者反问：《河北学刊》是经省委批准创办的，难道省委在批文中就没提出要把它办成什么样的刊物吗？问题提出后，便查阅相关文件，从文件中查到“立足河北，面向全国”。作者说：这八个大字既明确了刊物特色，又指出了办出特色的办法，根本不用我们再提什么新花样。我们的任务是把它的丰富内涵充分准确地阐发出来，提出办出特色的具体措施。这就使困扰好几年的问题得到解决。还有关于学术刊物的学术价值问题。作者常听到编辑们口说笔写，某某稿件有一定学术价值应当采用；某某稿件缺少或没有学术价值，不能采用。可是，什么是学术价值，它应当表现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也无资料可查，报刊上找不到相关著述。作者想，我们是办学术刊物的编者，为什么我们自己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问题提出后，他用两年多的时间，逐篇研读了全国权威性社科类期刊《新华文摘》上转载的全国所有地方社科学术期刊的优秀作品，读后把它们的不同寻常的观点、提法和引用的新材料一一详细记录下来，综合、分析、研究，狠下了一番苦功，在此基础上撰写的《论社会科学学术期刊对学术价值的判定和追求》的论文具有一定理论深度，得到杂志社同仁们的认可，后又在一家学术刊物上公开发表。

写文章求新与研究问题要深密切相关，研究深入可以出新。“吾将上下而求索”，就是研究要求其深入，从深入中求出新领域、新内涵、新知识。作者曾请教自己的伯乐翟向东同志：“《河北日报》的‘探求’副刊这个‘探求’是谁起的名，真有水平，我很喜欢。”翟问：“好在哪里？”作者答：“好在创新上。‘探求’是创新的手段，有探求才能出新。”翟同志饶有兴趣地向作者讲了无论写文章、写通讯、写报告都要有新意，没有新意的文字只是呆板的符号而失去它应有的色彩和灵性。这番议论，使作者大受其益。作者在《悟道集》中讲了一个故事后写道：“学术价值的‘五性’都是以‘新’为核心的。真理本身就是常新的，特别是新发现的真理，更是以全新的姿态呈现在人们面前；超前性是对即将出现的新事物的科学预测；独创性是新结论、新观念、新模式的建立；深刻性是认识向更深的层次逼近，向新的认识高度延伸；系统性则是认识、知识、理论系列上的新完善。新是学术价值的灵魂和核心。”作者给《经济论坛》确定的特色是新、实、博、活、快，新字为首，受到业内外读者的赞誉。作者意味深长地说：“我在‘新’字上做的文章、办的事情都是当年翟向东同志言传身教的结果，但在人格上，我一直认为翟向东同志才是‘新’的化身。”2013年2月18日

第一章 娘解儿梦说真谛

001. 美丽峰山

我的老家在河北省玉田县林西第五村。林西是一个包括6个分村有860多户人家的大村庄。明朝初期，由钱、周两姓建庄。村以位于芪林（即偏林、御林）之西而得名，现在已经建镇。从1996年开始立集，农历一、六为集期。第五村位处村庄的西侧，有60多户人家。村庄的正东是玉田县城和唐山市，相距15公里和60公里；村庄的正西是北京市，相距100多公里，村庄的西南是天津市，相距140公里。

站在第五村西头向北看，15公里以外是燕山支脉的峰山。俗话说“远看山，近看水”。遥看峰山延延绵绵，山顶淡青，山腰浅绿，山脚紫黑，整个山中间高、两侧低。山的正面刻画着弯弯曲曲的花纹，山的后面是蓝色的天空。雨后看峰山，它就像用青翠的玉雕成的精美的盆景。它的美丽的容颜仿佛在随着人的不同心境而不断变幻：当看它的人心境高兴时，它会呈现出眉飞色舞的醉人笑容；当人愁苦时，它会展示出紧锁眉头令人怜悯的泪脸；当人发怒时，它便露出咬牙切齿吓人的凶气；当人浑身充满豪气时，它也挺起宽阔的胸膛，扬起高昂的头；当人自在悠闲时，它会舒展又长又宽的衣袖缓缓地移动着移动着。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其爱好各不相同，但迷恋那座充满神韵的山是相同的。无论是在出家门，还是远游归家，无论是阔步行走，还是躬腰劳作，都不时地抬头看一看悬挂在北方天边蓝色大幕下的那座峰山，似乎只有如此，心里才踏实、宁静、慰藉。我曾多次梦想，如果有一天，亲自走近峰山，站在它跟前，用双眼看看它，用双手摸摸它，该有多好啊！

村西是一望无际的广阔洼地，村里人称它为西洼。林西村庄所处的周边大地，呈东高西低之势。夏天降雨过多，地上便出现积水，从东向西倾泻，经过村庄的中路，从我家门口流入西洼，西洼便成了一片汪洋。道路和农田上积的水，少则半米，多则一米以上。农田里的低矮庄稼如豆类、瓜类，都被大水没顶，颗粒无收。红高粱秸秆比较耐涝，淹没了半截，还能在水中直直挺立，生长成熟。傍晚太阳落山时，映出艳丽的红色彩霞，同挺立水中大片的红高粱穗，交相辉映，殷红似火，呈现出梦幻般的意境，给人难以捉摸的神秘感。近几十年，经过大规模的兴修水利、洼地治理，全县在沿着几条河道附近，兴建了23座大扬水站和43条排水干渠，大雨来临，边降边排，涝灾得到根治，昔日洼地变成了种植小麦玉米的良田。原本一到夏天就令人产生恐惧感的故乡的云、故乡的水，如今真的成为人们欣赏不够的美妙景色了。

林西五村有60多户人家，抗日时期先后有6名青年参加了八路军，其中有两名怕吃苦叛变投敌，不到一年便被日本鬼子杀害；有两名在抗日战场上牺牲了，成了抗日烈士；有两名在抗日战争胜利后复员回家，一位在村里当党支部书记多年，一位转业到石家庄铁路分局当了职工。五村住户除了有10来户是中农以外，40几户全划为贫下中农和雇农。村里青壮年文盲不多，大部分能认一些字，能看唱本。有一位会拉四股弦，在玉田抗日皮影社当伴奏，算是抗日脱产人员。还有一位会吹唢呐，是当地吹鼓手班子里的成员，附近村民家有红白喜事，请他们去吹打。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便同邻村的一个有夫之妇私通，害得其夫患了精神病。不久，他就带上情妇私奔，跑到北山深处隐居。村里除了农业，农闲时还搞织苇席、扎笤帚等副业。有一家哥俩儿拜山东来的铁匠为师，学习打造农具，每年冬天外出打铁，学会了手艺就离开师傅自己干。穷人房屋低矮破旧，好几家挤在一个宅院里，一家四五口人仅住一明两暗的三间房中的一间半房一个屋内，缺衣少食，糠菜半年粮也难维持。有几户人家没有耕地，只靠给地主扛长工为生，称为雇农。有一个雇农得了羊角风病，不能打工挣钱，妻子就领上6岁女儿跑到15公里远的外村子改了嫁，男人不久死去。还有一户老雇农，两口子没儿没女，因男的体弱没人雇他打工了，生活难以维持，在一个冬季夜里双双冻饿而死在凉炕上。

我就是于1932年10月10日（农历9月15日）降生在这个村一户刘姓的一间半房的一间屋里，母亲陈淑贤、父亲刘占三字连科。

002. 墙上红疤

媒体介绍，2010年我国婴儿死亡率为13.93‰，比2000年下降14.45个千分点。名列世界各国首排。而在旧中国婴儿死亡率则在50%上下。我母亲共生了6个孩子，只活了3个。

生我的那天傍晚，天正下着凉得煞人心肺的秋雨。我出生后是个病儿，呼吸微弱，母亲说：“这孩子白生了，他活不了，找张破席包上扔了吧！”父亲在炕沿上坐着落泪，说：“天快黑啦，又下着大雨，放一宿吧，不行，明早再扔。”父母吃罢晚饭，把我放到炕沿下边的地上，垫了一个小垫子，两人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点上灯一看，父母亲谁也没想到我没有咽气，呼吸正常啦。父亲高兴得把我抱起来放在炕头上，母亲展开愁眉，破涕而笑。从此我就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在比我大5岁的哥哥刘英之下是家中的老二。

那时家里很穷，母亲因身体虚弱没有奶水，就请邻居二奶奶帮忙。她刚刚生了一个婴儿，没过满月就夭折了，还能挤出一点奶来。父亲每天抱着我到她家吃几次奶，维持小小生命。过了半年，这个二奶奶也断奶了，母亲只好熬糊糊喂我。家里没有多少小麦面和小米面，便用玉米面和红高粱面掺和在一起熬糊糊给我吃。红高粱发涩，又没钱买糖添加，一喂我吃，我就哭着不吃。父亲着急生气，将盛糊糊的碗使劲往炕上摔，高粱面糊糊撒到炕上溅到墙壁上。待我长大懂事后，我问母亲这墙壁上怎么有一大块红疤时，母亲才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当我长到五六岁能记忆和分辨点事理时，发现我家同附近邻居几家的屋里略有不同。过春节时，别家屋子的墙上门上贴的是花花绿绿的画儿，我家贴的是父亲在红纸白纸上面写的黑色字儿。我上学后，父亲教我认识这些字念什么。正面大墙上挂的是四张条幅，一个条幅上写一个字：渔、樵、耕、读，每个字下面有一个与内容相配的国画，看上去很优雅、庄重。后窗户糊的白纸上是父亲抄写的一首古诗：“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屋新修。尔今又到随行处，树老花无人白头。”诗意令人感到忧伤。屋门上贴的是一张圆形的红纸，父亲抄写上一首古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看后让人兴奋，向上。因为父亲写一手好毛笔字，在过春节时，一进腊月，街坊四邻不少人拿上红纸来到我家里，请父亲写对联。我家炕上放着一张桌子，父亲是随来随写，有求必应。现在人们常说家庭里要有文化气氛。我小时这个穷家里到处贴着字画，字亦文化，也算是文化气氛吧。我从有记忆能力开始，就受这个文化气氛的熏陶，这可能就是后来我喜欢读书、喜欢写点文章的源头吧。

后窗户和屋门上的字，每逢过春节要撕旧换新。正面大墙上挂的四个条幅，春节快要到来时才挂上，春节过后，到农历正月底，父亲用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将落到上面的灰尘掸干净，慢慢地一幅幅卷起来，用一块白布包好，放进柜子里。父亲不在家时，由母亲按照父亲的做法挂起来和收藏起来。年年如此，好似家中的一宝。1960年三年经济困难开始了，村里人饥寒交迫，苦不堪言。北京的一些人便到乡下寻买有保存价值的文物，家里把它卖掉，换了一些钱渡荒。从此这四个条幅便“一去不复返”了。它是不是文物，有多大价值，已不得而知。

003. 娘解儿梦

有位教育学专家说，让城里的孩子到农村看看，让平原的孩子到山区看看，在孩子面前就会出现两个世界。长大成人，心装一个世界的是庸者，心装两个世界的是能者，心装三个以上世界的是智者。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那年，刚放秋假（农村小学那时不放暑假，而放秋假，以适农时），我爷爷的姐姐我称大姑奶奶的来了。她家住在距离林西15公里的峰山山区，村名叫香椿园。据记载，明朝末期在那建村时，村北有一片香椿树而得名。后来，香椿树不多了，却发展了金丝小枣，人称孤树（一个大村，枣树最多）枣，是玉田县有名的特产。大姑奶奶只生一女，丈夫已经去世，独身撑门过日子。她每年立冬后回来一次，用大木轮车拉上几布袋晾干了的小枣分赠给娘家各户。今年为什么来得这么早呢？第二天，我母亲高兴地对我说：“大姑奶奶想让你到她家看枣林。枣是七月十五红圈，八月十五落杆，过了八月十五打完枣你就回来啦，不耽误上学。让刘霖（我叔的长子）跟你做伴。”就在这一天夜里我作了一个梦，我家园子里一棵榆树变成了杏树，结了满树的红杏。妈妈摘一个放在我手里，我拿不住掉了，又给我一个又掉了。我急得哭醒了。天亮时我把这个梦说给母亲听。母亲说：“好梦，是说你想吃杏，自己摘，不靠旁人，你会早自立的，有出息，好儿子。”“想吃杏，自己摘，不靠旁人。”母亲说时可能无心，我听了可真有意。这话道出了人生的真谛，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铭。

香椿园村坐落在峰山脚下。在我们村看峰山，它的身躯是那样美丽多姿。可是走到它的跟前，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了。在山脚下看不到山顶，也看不到山腰。山脚不是紫黑色，而被散落的大大小小的深灰色石块覆盖着。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向山上延伸的小道，没有人修的痕迹，好像是上山的人们用脚踩出来的。我正在发愣，跑来一个比我小好几岁的男孩，他把赶着的几十只羊放在山坡上吃草，对我说：“走，我带你上去看看。”我问他：“你叫啥？”他答：“我叫山根。”于是，他在前，我在后，向上攀登。我走得慢，一步一喘气。山根就不同了，他活像一只伶俐的猴子，两只脚像装上了弹簧，跳跃着向上蹿。他一边走一边喊：“你快点，咋这么慢哪！”不一会儿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我头上冒汗，两腿酸软，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香椿园北面靠山，村南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清水池塘，从山泉流出的清水，日夜不停地往池塘里灌，水清澈见底，使这个小山庄里显得清秀淋漓。这个水塘不仅是全村人畜饮水之源，而且还浇灌着村外几百亩稻田。村北是遍布满山坡的枣树林。

大姑奶奶的枣林有5亩多地。当时，刚进入农历七月上旬，树枝上挂着的一串串的枣儿，大部分呈现淡黄色，只有少数透出一抹浅红。我和刘霖弟弟早饭后带上中午吃的干粮和水上山看枣，太阳下山才往回走。我问大姑奶奶：“夜里没人看着不照样丢吗？”大姑奶奶说：“山上狼多，夜里出来找食吃，多么胆大的贼也不敢夜里偷枣，还要命不！”过了几天，我和刘霖在枣林里坐着，山根过来啦，说：“你俩咋这么傻呀，待着没事吃枣哇！”我说：“枣还没红怎么吃？”他说声“笨蛋”，就用放羊的小铁铲子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又捡了把干枣树枝放在坑里，用杆子从树上打下一些枣子，放在干树枝上，用火柴点着，不一会儿枣烧熟了，他说：“你俩儿尝尝。”我从坑里拿上一个烧熟的枣儿，用嘴吹净沾在上面的灰，放进嘴，觉着它又软又甜，不能吃的青枣，经过这么一折腾变成了美食。从此，我俩啥时候感到饿了，就开一次小灶。从树上打枣怕大姑奶奶知道了心疼，我俩便在枣林里转悠，把掉在地上的落枣捡起来，有时刮大风下大雨，地上的落枣多，吃不完，就在地上晾着，向大姑奶奶要一个布袋，把晾晒发红的枣子装进去，背回家。大姑奶奶很高兴地说：“这孩子真懂事，跟我想一块去啦。”

有一天傍晚，我从枣林回来，在街上看见山根正和一个姑娘在墙上写大标语。山根手上提着一个盛满白灰浆的铁桶，姑娘右手紧紧握着那特别的大粗笔沾上白灰浆，挥动着纤细却很有力的手臂，在高低不平的石片墙上画着，显示出与她修长的身材不协调的力气，写几笔蘸蘸白灰浆，已经写好的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日本鬼子从中国滚出去！”“誓死不当亡国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抗日的标语，感到特别新鲜。我便凑过去，她写，我看。写完了姑娘转过身来，她，十六七岁，留着乌黑的散发，白白净净的圆脸庞，一双天鹅翅膀一样的浓眉毛下面，闪动着明亮有神的大眼睛，她朝我微微笑了笑。山根以几分自豪的口吻向我介绍：“她是我表姐，师范毕业。”又对他表姐说：“他是冯寡妇（村里对大姑奶奶的称呼）雇来的护林工。”她点点头。我看她和蔼可亲，情不自禁地开了口：“您写的字真好看。”她说：“是吗？”我说：“这村的墙是碎石片子垒起来的，不平，难写。”我的话多起来啦：“我们村有院墙，都是土坯垒起来的，上面还抹了一层白灰，又平又白，您要是在上面写成黑字准好写又好看。”她问我叫啥，哪村人。我一一作了回答。她问：“你怕鬼子吗？”我说：“不怕。”她说：“好样的。”我接着问她：“我怎么称呼您呀？”她回答说：“我叫张远，就称我远大姐吧，以后我可能到你们那边去。”

农历八月十五过去了，树上的枣已经落杆。大姑奶奶用大木轮车，拉上几布袋红枣送我俩回家，一路之上，我思念着峰山，思念着远姐。我想以后不会再见到她了，我村离日本鬼子据点太近，她是不敢来写抗日的大标语的。我还感到这次出门在外近两个月，看见好多新鲜事，好像长大了好多。回到家分枣，这次大姑奶奶分给我和刘霖两家的比往年多出一倍。我母亲见到我先是高兴地笑笑，脸庞一转却落下眼泪，接着哭出了声音。自我记事以来从未见到母亲这么伤心过，一下子惊呆了，心里难过极了。忙问：“妈妈，您这是怎么啦？”

004. 冰山难融

原来我在香椿园两个月内，家里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心酸透底的大事，我的一个好好的家庭解体了！

父亲排行老二，和母亲同岁。据母亲说，我曾祖父在世时，家有50多亩地，十几间房子，十几口人，在村里是个中等偏上的农户。曾祖父的大儿子即我的堂祖父在外埠经商，只生一男一女。曾祖父的二儿子即我的祖父在家务农，生了四男一女。曾祖父去世后便分了家。分法是整个家先平分两份，一份是堂祖父的，另一份是祖父的。我祖父四个儿子把这份家产分四份。这第二次分配后，每家分的财产就少得可怜了，每家只分到一间半房子和二亩好地、五亩碱地，从此我家便跌入贫穷境地。父亲一边种地，一边做小生意，趸些帽子、鞋子之类货物去卖。后来日本鬼子修公路，我家那块又窄又长的二亩好地成了路基，从此我家本来就很困难的日子更雪上加霜了。我父亲只好弃农离家到热河省（现在的承德）八沟（现在的平泉县），先是在一家商铺当店员，后自己做小买卖。八沟当时是热河省东南部的一个商贸中心，商业繁荣，大街两旁店铺林立，关内有不少穷人到那里谋生。他在八沟干了三四年。一年的秋天他回来了，母亲很高兴。第二天他向母亲提出：把家里的地和这一间半房子卖掉，凑本钱跑买卖，全家都搬到八沟生活。

父亲的如意算盘一讲完，立刻遭到母亲的反对。母亲是在全村少见的一位善良、能干、有主心骨和独立生活能力很强的农家妇女。父亲长期不在家时，母亲独自一人领着几个小孩子过日子是很有老八板的。有一天夜里我正在熟睡，一阵劈啪声把我惊醒，原来是一只大黄鼠狼把我家纸糊的窗户全打乱了。第二天白天母亲用纸把窗户糊好，夜里又让黄鼠狼打坏了多一半。第三天母亲又糊好。这天夜里母亲没有睡觉，她准备一根大木棒，坐在炕上等它来。快到半夜时，听见黄鼠狼从西邻居翻墙过来了。到我家窗前，纵身一跳，前爪抓住窗户上的一个绳头，得意地在上头晃来晃去地打秋千。在明亮的月光下，它的这些动作，母亲在屋里看得清清楚楚。这时母亲用木棒对准它的身体中部用力一杵，黄鼠狼叫了一声跌在地上，母亲掀开窗户看它正在地上疼得打滚，便持着木棒跑到窗前正要打第二下时，它嗖地跑了，受到这次教训，它再也不来捣乱了。

这样一个精明强干的妇女，违背她意愿的事，她会同意吗？她会听任丈夫的随意摆布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于是她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有这一间半房在，我在家就是领着孩子去讨饭，回来还有个窝窝住。把房子卖掉跟你走，你若是把这本钱赔光了，讨饭回来这个窝也没啦，还不如一只兔子。想卖房，没门儿，你走吧，我在家把孩子养大。”俩人越说越对立，越水火不相容。父亲气得浑身发抖，呼呼直喘粗气，发誓说：“我走，我就是死在外头，鬼魂也不再回这个家！看你有多大本事！”父亲抛下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人走了，多少年既不回家又不给家寄钱。我哥哥在八沟一家商铺里当店员时，看见父亲赚了不少钱，便求他给家里寄点钱，他不答应。哥哥急得无计可施，便给他下跪叩头，他还是不肯。哥哥看他真铁了心，便在夜里把父亲养的一头毛驴偷出来往家里送。他知道后马上借了一匹马骑上沿着回关里的道路猛追，哥哥终于没走了，还挨了父亲一顿毒打。

1949年9月初，我考上蓟县中学师范班时，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把这件喜讯告诉了他。他给我寄来一个旧毛毯，以示祝贺。1962年冬季，父亲往我当时工作单位张家口地委宣传部寄来一封信，信是写给我母亲的。大意是：多年不见甚是想念，打算到张家口看看，是否可以，等等。我将信的内容给母亲念了遍，母亲听后脸一沉说：“我坚决不见他，别让他把我气死，他敢过来，我就用擀面杖把他打走。”还告诉我回信把话说狠点儿。1967年母亲身患绝症，在老家养病，弥留之际，嫂嫂提议让父亲回家同母亲见上一面，被母亲严词拒绝。父母俩人结下的仇怨像北极的冰山，冻上了再也没有融化。

父母之间的矛盾，晚辈难以、也没有必要评判是非。从道理上讲，父亲的策划，自有他的道理。真想做买卖靠“白手起家”是不可能的，必须要有本钱，本钱越大才可能赚取更大的利润。投资就有风险。作为配偶应该共同承担风险，同舟共济。当时如果投票表决，我定会投赞成票。但是，理归理，情归情。情理情理还是“情”字为首。我长期同母亲一起生活，终日享受着她的抚摸、呵护这样珍贵的母爱。无论母亲理多理少，有理无理，我都自然地是情向母亲。我还想，男女结婚两强相配多数无幸福可言，一强一弱、一唱一随，比较容易过好日子。

005. 纺车飞转

母亲面对父亲走后给家庭造成的困难，犹如泰山压顶，独木难支，得了一场重病，一个月后母亲病情好转。我对母亲说：“妈，您别发愁，我们哥俩长大就是扛长工，也让您享福。”她思谋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法儿。最后她采取三项措施：一是减少吃饭人口，让我正在念书的13岁的哥哥退学。托人把他安排在八沟一个商店里当学徒，自己养活自己。二是她看皮影戏，知道抗日根据地老百姓自力更生、纺纱织布的事，买了一架木制纺车，学会纺棉线，卖线赚钱。集市在林南仓，离我们村4公里，5天一次大集。那时由于我家乡附近，日本鬼子的炮楼星罗棋布，变成了抗日游击区。城市里的机纺棉线到不了农村，农村很缺少棉线。母亲是这个集市卖土线的第一人。

林南仓镇是日本鬼子的一个据点，镇里修了炮楼，东西南北各街入口加固了城堡。镇的外围挖了很深很宽的壕沟，西门上搭了个小楼，架了两挺机关枪，日夜有日本鬼子把守。西门口的大门白天开晚上关，白天开门时两边有顽伪军站岗。街里是商店，街外一大片空地是集市临时摊位，赶集的人多数在街外摊点上买卖东西。母亲卖线设的摊位就在街门以北壕沟外边一块平坦的土地上。她在地上铺一块白布，把自己纺的五六斤白线和染的黑线摆好。她没在集市上卖过东西，我看她有点不大好意思地站在那里，究竟是否有人买，能卖多少，心里没底。没想到线放在地上不大一会儿，便走来一位男子蹲下看线，问多少钱一两，毫不迟疑地买了半斤，不到晌午，线全部卖光了。母亲一炮打响，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卖完线，在集市上买了棉花，还买些过日子急需的日用品。回到家母亲纺线的劲头更大了，不但白天纺，夜里也纺。五天以后又到集市上卖，又很快卖了出去，日子能维持了。母亲去集市卖线的地方，由开始独家一摊，逐月增加，多半年以后竟成了土线专业市场，产品从来没有滞销过。这样干了一年，母亲身体强壮，面色红润了，愁容消失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六七年，直到玉田县城、唐山市解放了，城市里机纺线源源不断地运到农村，土线才退出市场。

006. 严冬如春

母亲每天忙着纺线，家务活没人做了。对此，母亲想出的解决家中困难的第三个措施是让我一边上学一边干家务活，或者说白天上学，早晚和假日干家务活。当时，家里最需要干的事就是拾柴。平时做饭需要烧柴，特别是到了冬天，我的家乡地处燕山以南，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冷风向东南方面猛吹，冬季很冷，缺少干柴难以过冬。因此每天早上拾柴就成了经常干的活计。冬天天不亮我就起来，到村外搂树叶、拔干草根。弄满一大筐背回家可以烧一天。冬天刚过，大地回春，在白天阳光照射下，冰冻在水里的高粱秸秆化开了，干风吹拂，水慢慢下渗，高粱秸秆露出水面。太阳落山，气温下降，经过一夜低温，第二天原来化出来的水又结成厚厚的冰。我在冰面上用小铁镐把露出冰面的高粱秸秆砍下来，到太阳东照时已砍了一大捆背回家。这种拾柴方式可以延续近一个月。随着气温上升，白天化的水，夜里冻不上冰了。我便脱了鞋，卷起裤腿，下到水里用手拔出高粱茬，在水中将泥土涮净，堆成大堆风干，水渗落干了，高粱茬也拾完了。用这种方式拾柴效果好，但一般年过60岁的老年人不敢尝试，原因是水凉刺骨，难以忍受；再就是两条腿出了泥水，虽然用清水冲去，也难以洗净，经过干风吹拂，腿上的皮肤便裂开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口子，渗出红红的血迹，刺痒难耐。到了夏天，拾柴主要是割青草晾干。秋天是拾柴的大好季节。那时学校已经放假，家里耕地少，将庄稼活收拾完后，主要任务就是拾柴。那时农民都忙秋收秋种，不做针线活，土线市场到了淡季，母亲停下纺车，同我一起拾柴。到秋假结束时，我家不大的后院堆了一大垛干柴，烧一冬富富有余。我和母亲、妹妹可以过一个温暖如春的严冬了。

母亲的这三项措施，及时化解了由于父母关系的破裂，将要降临到我们头上的不幸。

007. 水中趣事

我村有许多坑池洼地，夏天下了大雨或河开了口子，村周围便一片汪洋，时常遇上水中趣事。有一年夏天发了大水，水进了庭院。一天早晨我起来，看到有两个大螃蟹正在院里爬。我悄悄退出来，赶快告诉母亲，母亲拿上一个竹筐，突然一扣，它们乖乖地当了俘虏，用清水冲洗干净，一过秤一斤二两，还是一公一母。母亲说：“它到处爬，啥都吃，不干净，先放在大盆里养几天再吃吧。”夏秋两季吃河蟹着实不少，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唯有这次给我的印象极深。长大后读《红楼梦》，里面有一首林黛玉在螃蟹宴会上咏蟹的诗：“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鳌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我感到这诗写得忒好，很快背诵下来。儿子继章说：“我爸每次吃螃蟹都要背一遍这首螃蟹诗。”我说：“你会背了吗？”他答：“不会。”我想，人的兴趣是在自己经历中产生的，没有这样的经历，怎能有如此兴趣呢？别难为孩子。

从母亲的话里，我还想起食品卫生。家乡有“眼不见为净”的说法。这句俗语里足以显示在贫穷落后的农村食品安全的水平。我村有一个小伙子，从被大水淹没的墓穴里捞出两大筐鲶鱼，都是一尺多长的个头，共重100余斤，他在村里叫卖，村里人知道鲶鱼的来源，没有一个人来买。他又到附近一个小村去卖，村民看到鲶鱼的成色，争相购买，两袋烟的工夫就卖光了。参加工作后，我到蛋糕厂参观，头一个厂子有几位女工站在大锅旁打鸡蛋，打出的蛋黄蛋清扔到锅里，蛋皮放进旁边的筐子里。第二个厂子则不同，他们把上百斤的鲜鸡蛋，不加冲洗地放在大蒸屉上，用厚厚的圆形木板从上往下压，蛋清蛋黄和上面沾着的脏东西顺着大屉的缝隙流到锅里，接着用高压水管把蛋皮冲洗干净倒进大筐里。锅里的东西就是做蛋糕的主要原料了。半个多世纪过去，到了二十一世纪的2012年，国务院制定了食品安全监督条例，河北省人民政府发布食品卫生公告，规定了“八不得”，其中有一条是“污秽不洁，混杂异物”的食品不得进入市场。我想这样坚持下去，“眼不见为净”这个无奈形成的陈旧观念应当改变了。

还有一次，我在水坑里捉蛤蟆（青蛙），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捉兔子！”我抬头看，一只兔子从玉米地里往外跑，一跟头窜到玉米地旁边的坑里，游得很快，有一个人在后面追，兔子朝我在的方向游来，我把身子往水里缩，只露一个头，再用草帽遮住脸，兔子没看见前面有人，毫无顾忌地向前赶，越游速度越快，当它游到我身边时，我用左手攥住了它的两个后腿，用力往上提，又用右手将它的头使劲往水里按，不一会儿它力衰气短，不挣扎了。我一看原来追兔子的人是我的邻居比我小两岁的刘忠。回家后我把逮兔子的经过一边说一边笑地告诉了母亲。母亲说：“刘忠费了那么大劲，不能让他白忙活，杀了称肉，给他送一半去，做事要公平，不能占人家便宜。”从此，我和刘忠本来就很好的关系，相处得更亲近了。母亲这种不占别人便宜、公平处事的品德影响我的一生。作者妹妹刘桂珍和外甥合影。【有悟留言】我出生后父亲没有给我购置任何家产，我生下来就坠落到贫困的家庭境地。但是父母却给了我较为良好的遗传基因。这是我能够在艰苦环境中使自己的躯体成长和长大后能够在复杂条件下发展的内在因素。作为一个人，这是比财富更宝贵、更重要的东西。与此同时，自我有了记忆以后，具有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母亲的言传身教则是我个体精神正常发育的后天因素。母亲解梦说：“想吃杏，自己摘，不靠旁人。”这话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铭，我的每一点进步，每一个成绩，都是经过自己奋斗得来的，从来不消极等待别人帮忙，也没有享受过“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因此，在困难面前我也就没有过什么侥幸心理。这些好的人生哲理，又与党的培育教育相衔接，构成了我一生中接受后天健康教育的完整链条，无论从事哪种职业，在个体精神上我都是一个正当的人。

第二章 舅家自立少年郎

008. 二姑当家

我的舅父家住在林西东南蒲庄子村，与我家相距2.5公里。舅父家有三个舅舅，大舅陈永义、二舅陈永和、老舅陈永恕。除了老舅在赤峰当过几年店员外，大舅二舅都是农民。由于我的外公、外婆在舅父们年纪尚小时就先后病逝，家里的事没人当家做主，母亲便经常回去帮助弟弟料理家务。我的小姨当时尚未出嫁，一次办了错事还嘴硬，母亲把她按倒在地，用木棍狠狠打她的屁股，打得她满地打滚。母亲便一举成名，村里人流传一个话柄，叫“二姑当家”。

舅父家有近20亩地，开着一个粉坊，在村里经济上属中等户。我大舅曾是个8岁就结婚的小女婿，结婚时大舅母19岁。我外婆要娶大儿媳的理由是，家里孩子多，大人少，外公去世了，自己又身体不好，娶个大儿媳好掌管家务。结婚后两个新人回娘家，都是大舅母抱着大舅上下车。旁边看热闹的人开心地笑，她满不在乎。姐妹们问她：“你不嫌他小，不懂事？”她坦坦然然地回答：“他小是现在，有长大的那一天。”又问：“你不急？”又答：“不愁吃、不愁穿的急什么！”就这样，夜里睡觉起夜，她给他端尿盆；冬天穿棉裤他系不上扣，她帮助抽裤子、系扣子；在饭桌上他流出鼻涕，她立刻擦掉；夏天的晚上在院乘凉，他睡着了，她就将他抱进屋里，等等。大舅母耐心伺候，从不发烦。过了6年，大舅母25岁时，果然把喜事盼来了，生了个女儿。我母亲高兴得赶快回娘家，帮助大舅母坐月子。

009. 勇救大舅

我在大舅的心上有极好的印象。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在日本兵刺刀下我曾经救过大舅的命。二是我用“草帽戏法”保护了大舅的钱财。我刚上初小一年级时，在春夏之交的一个上午，大舅在他们村北面，也就是林西的东面的玉米地里锄地。忽见一小队日本鬼子兵骑着马从东向西奔驰，大舅一见这场面吓昏了头，扔下锄头撒腿向家的方向跑，日本鬼子见到有一个陌生人奔跑，就一边放枪一边拨马追赶，马比人跑得快，不一会就把大舅逮住了。用绳子捆成五花大绑，推推搡搡地弄到林西村东头小学校外的广场大树荫下，捆在树干上。学校的钱老师听到枪声到校门口去看，见到鬼子就出面应付，他看见大树底下绑着一个农民，上前问：“你是哪村的？”回答：“蒲庄子的。”又问：“你在林西有认识人吗？”回答：“我外甥在林西。”又问：“他叫啥？”回答：“叫刘鹏。”我正在教室做老师留下的作业，钱老师走到我书桌旁边说：“你跟我来，到校门口外认一个人。”我跟他走到校门外，看见日本鬼子们端着闪闪发光的刺刀、身旁蹲着耷拉着长红舌头的大狼狗，一片恐怖气氛。我心里没有害怕，平平静静，不慌不忙地走到大舅跟前。一个日本翻译官问我：“你认识他吗？”我答：“认识。”又问：“他是干什么的？”又答：“是种地的。”又问：“他是你什么人？”又答：“他是我大舅。”翻译官问完，同一个日本鬼子军官嘀咕了几句，对钱老师说：“没事了，你把这个小孩子带回去吧。”我到教室不久，就听到学校外边人马走路的声音，觉得日本鬼子可能走了。接着我大舅进了校门，见到钱老师就跪下叩头，感谢救命之恩。

学校在中午放学时开了全体师生大会，由钱老师向大家介绍了大舅事件的经过，提醒大家见到日本兵时，自己原来怎么走依旧怎么走，不要变样，更不要跑，以免发生意外。

我玩“草帽戏法”的事是这样的。舅父的村蒲庄子在林南仓镇西边1.5公里。林南仓镇设立日本鬼子据点，修一个大炮楼，每隔5天有一个集市。八路军游击队经常出没在这里，骚扰敌人，在集市上还寻机枪杀作恶多端的日本军官、士兵和汉奸头目。以此震慑敌人，鼓舞群众抗日的信心和勇气。

我的老舅陈永恕在赤峰当了几年店员后，打算秋后回家结婚。为了筹办好这桩喜事，我大舅盘算着在秋收前卖一车粮食，因为秋前粮价较高，收了秋再卖，粮价十有八九要下跌。二舅也同意这么做。有一天，林南仓集市，大舅用大木轮车子拉着装好的小麦、玉米去卖。粮食很快卖完了，价钱比较高，大舅很高兴。正准备赶车回家。突然集市上响了几枪，听说是八路军游击队打死一个日本少尉和一个汉奸队长。枪响之后，集市一片混乱，赶集的人像马蜂炸窝，到处乱跑。日本鬼子派许多兵把集市包围了。从林南仓到蒲庄子的大道上约有200米远的地方设立了一个关卡，有几个日本鬼子和伪军把守。凡由镇里走出来的人都要接受检查，从头到脚翻个遍，包里有东西要倒出来仔细检查，见了钞票和值钱的东西都要没收。大舅从远处望见这个场面脸都吓黄了。他跟我说：“这一大沓票子让他们看见有去无回，这可怎么办呀，全靠它办喜事呢！”大舅手上托着大沓钞票心急火燎，想不出良策。这时，我想起在村西水坑里用草帽骗兔子的事，便对大舅说：“您把票子全给我，用一块毛巾包起来，放在草帽子顶部，我把草帽子扣在肚子上边，他们不会检查我这个只穿着裤衩，没穿上衣的孩子的。”大舅说：“在我上衣兜里放上几块钱，他们一点钱看不见也会怀疑的。”说完，大舅在前面赶着车，我在车上坐着，到了检查站，他们先检查车上的东西，让我从车上下来，我下了车，草帽子很自然地扣在我的肚子上边。他们连看我一眼都没有，就去检查大舅的衣裳兜，看见只有几块钱没有要，又看到后边等着检查的人很多，便让我们通过了。

中午在一起吃饭时，大舅说：“这次多亏外甥啦，心眼灵呀！”二舅问我：“你怎么想起这招？”我把去年秋天发大水抓兔子的事讲了一遍，说：“草帽子能骗过兔子，还不能骗过日本鬼子吗？”舅父、舅母们都笑啦。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二舅在我面前笑过，现在他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010. 好好驴哥

平时是二舅给我安排农活。早晨起来到附近菜园子拔草，早饭后跟着二舅到地里干活，大人干啥我干啥。比如，开春平整土地，砸坷垃；播种时往地里撒肥；青苗出土后，间苗拔草，青苗长高了锄地、疏松土壤，给青苗施肥。小麦成熟了，拔麦子、打场脱粒、种晚秋作物。夏天入伏后，地里没活了，割青草积肥。秋天来了活儿更重，收高粱，把高粱穗子掐下来，捆成捆，有三四十斤重，要一捆一捆地从地里往外扛，装上车。收玉米，把玉米棒劈下来，装进大筐里，装满了，要把大筐扛到地头上，准备装车往家里运。秋收搞完后，还要往地里送肥，播种冬小麦。

舅父家有一头大叫驴，浑身黑毛，夹杂白色，刚长四颗牙，甚为健壮精神，正是给主人干活出力的好时候。如果道路适宜用车，就让这头驴驾辕拉车运输收割下来的果实。可是那年秋收季节雨水多，隔三差五地下场雨，弄得道路泥泞，不宜车运，收下的果实就用这头驴往家驮。二舅一般是安排我赶驮子。为了运得趟数多，二舅让我回地头的时候骑上驴，走快点，这样我学会了骑驴。但是，这样做把驴累得浑身是汗，为了让驴缓缓劲，空驮时我很少骑驴，牵着驴走。为了多驮几趟，来回加快脚步，有时甚至小跑。干完活，由我把架在驴背上的驮架卸下来，领它在地上打几个滚。因为驴身上出了很多汗，打滚后它身上沾满泥土，我就用小竹耙子把它身上的泥土刮掉，驴感到身上轻松了，再把它送进棚子里，我给它添草添料饮水。它吃饱了，歇够了，又要上班干活，先让它喝足了清水。在运输间歇时，我不让它空站着，而是拣些青高粱穗或割几把青草，放在它跟前，让它咀嚼。这样，久而久之，我和它好像有了感情，我很喜欢它，它也愿意跟着我干。二舅曾对我说：“这头驴能干活，但有时发脾气，不听话，注意点。”可在我手里，它没调过歪。我让它做什么动作，它就怎么动作，很听话。因此，在不知不觉中我就叫它“驴哥”了。

因为收割得进度快，白天驮不完，二舅让我加班，晚上驮。有一天干到半夜，第二天又得起早，我身体很疲倦了。在卸了驮子又回地头的路上，我牵着驴哥走，一边走着一边打盹。走着走着左手拽着笼头，身子靠在驴哥脖子上睡着了，驴哥好像感觉到了我要睡一会儿，它便走在路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二舅在地里干活，感觉这一趟间隔时间太长了，怕我出了什么事，便顺路往回跑，发现我在那站着睡得香，便发了脾气，用手把我捅醒，训斥说：“懒蛋！”我心里痛苦极了，在想：驴哥呀驴哥，在这个家里，都把我看成干活的工具，只有你心疼我，你照顾我睡了这么一会儿，这一天的活就能干下来啦。我爱怜地抚摸着它的脖子，轻声地说：“我怎么感谢你呀！跟你在一起，我不孤独，我不心冷！”

011. 歪打正着

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我不愿戴这个“懒”字帽子，想方设法“勤”起来。除了跟着大人干活以外，大人休息时我也不闲着。比如，晚上收工回家吃饭前，我赶快拿起扫帚将准备放饭桌的院子扫干净，再洒上净水；早上尽量起早点，到菜园里干活前把牲口棚打扫干净；中午回来，从井里提上一桶清水倒在脸盆，供大家洗脸。舅母们看到我这样勤快，二舅再说我懒，她们也不相信了。

但是，有一件事我确实有意偷了懒。夏天正值三伏时节，天气又闷又热，农民基本上不再干农活了，这叫“挂锄歇伏”，地主家的长工们也是如此。我以为我也可以休息几天了。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二舅竟然安排我到村东5亩谷子地里拔草，让我七八天内拔完。当时谷子秸秆已长到近一人高，密密麻麻，从谷子秸秆伸长出来的叶子把谷垅的空间占得严严实实的。我跟二舅说：“春拔草，夏培土，我听说这个时候进去拔草对谷子不利。”二舅眉头一纵，说：“你别管那么多，叫你干啥就干啥，罗唆！”二舅就是这样的人，看见我和雇的短工们使劲地干活他心里才舒坦，才满足，是绝好的精神享受；若是看到这些人休息一会儿，就像耗子抓心，浑身不自在，是极大的精神折磨。我说话他不听，只好照着办。可是往谷地一钻，就像进了蒸笼，闷得喘不过气来，谷子叶好像有意地往我身上肉嫩的地方扎，疼痛得难以忍受，干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

我坐在地头，望着谷子地想：干吧，身体受不住，不干吧，每天早上起来，二舅要到谷地检查活儿的进度。我忽然想起一招：来个驴子拉屎，外面光。先拔谷地路边的几垅草，然后再拔谷子地两头的草。其他时间在地边的一棵树荫下看书。到了第七天头上二舅来验收了。他也怕热、怕谷子叶扎肉，没敢钻到里边看，而是站在路边观察了一下，点点头走了。可是我心里不踏实，骗得了一时，骗不了长久呀，到秋天割谷子时不就露馅吗？

没想到的是，老天爷在谷穗子正灌浆时，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之后，紧接着又刮了大风。在风雨加摧之下，拔过草的谷子，秸秆根部，因拔草时带走了一部分泥土，保护的力度差了，经风雨的袭击，全部倒伏了，颗粒无收。而地里头没有拔过草的谷子秸秆，因保护根部的泥土丝毫没受到破坏，经住了这场风雨的袭击，依然直挺挺地立在土地上，没有影响收成。在割谷子时，大舅责备二舅说：“外甥若是照你说的去干，今年甭喝小米粥、吃小米饭啦！”

有一种懒惰叫智慧。据说美国人对孩子不愿干体力劳动，不但不予批评，反而加以鼓动，说：“好，那你就动一动智慧的头脑，想出一种办法代替你的手工操作吧。”不久代替这种手工操作的机器便被发明创造出来。

012. 汉奸“良心”

驻扎在林南仓镇的日本鬼子为了强化对这一带的统治，需增修一个大炮楼，强迫附近村派出民工。蒲庄子是一户出一个劳动力，自带中午干粮，早去晚回，干完为止。当时秋收秋种已经完毕。让我舅父家也出一个劳动力。我三个舅父都在家，谁也不肯去，他们哥仨儿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我去当这个民工。

我跟随大家走进施工现场时，各村派出的民工已经到齐。一个伪军上尉和一个日本鬼子兵分配了任务：有夯炮楼地基的，有和泥的，有干木工活的，有搬运砖头的。蒲庄子的民工是搬砖。工地周围有十几个伪军端着枪站岗，民工们哪个人因事想走出工地必须经过那个上尉批准。民工每天每人干多少活，事先都规定数量，要求当天任务当天必须干完，干不完要受惩罚。第二天完工晚上回家时，村里一个愣小子扛着铁锨在人群中乱跑，他的铁锨刃把我的脸碰了一个口子流了血。第二天脸肿起来，我想在家休息，换个人去，二舅不同意，说这不影响干活，我带伤上工了。一个伪军监工看到我脸红肿着，不让我干搬砖这个重活，让我在树荫下梳理乱麻绳。

大约在炮楼工地干活的第五天晚上，我从工地回来刚到舅父家门口，远大姐在那儿等我，让我跟她到村外说几句话。她说：“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可以吗？”已经有一年没见到远姐了，见到她我很高兴。我说：“远大姐您让我办什么事？说说看。”远大姐说：“我有个表哥，是警备队的上尉中队长，在炮楼工地当监工。他的脸上左眉毛旁边有一个豆粒大小的黑痣。我有一封信你偷偷交给他，就说是远表妹给他的。其他什么话也不用说。难办的是千万别让任何人看见。”我说：“工地上有这个人，我们工人上厕所都要向他请假。我能办到。”远大姐把已经叠成小方块封好的纸条交给我，说：“你一定小心，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等你，听你的好消息。”第二天，我同民工们又到了工地，那个警备队上尉在墙根站着，监视民工进工地的行动。我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跟前，大声说：“长官，我闹肚子啦，得上厕所。”说着把那个纸条塞到他手里，小声说：“是你远表妹让我捎给你的。”他大声说：“懒驴上磨屎尿太多，快去快回！”因为当时大家都在忙着换衣服，准备上工干活，谁也没注意到我俩儿这次接触。晚上回舅父家前我先到村边同远大姐见面，向她说了送信的情况。她说：“你干得很漂亮，这事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向别人提。”这件事远大姐很看重，但我却没有往心里去。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为党秘密传送情报，粗心大意是要掉头的，心里有点儿后怕，又感到很得意。

还有一次分配给蒲庄子民工的搬砖任务没有完成，日本鬼子少尉发了怒，要给予惩罚，收工后民工从出口处一个个往外走时，有一个高个子伪军拿着大木棍往每个人的屁股上打一棒子。民工们有的被打得直叫唤，有的挨打后都走不了路了。我吓得浑身打哆嗦。可是没想到，轮到打我屁股时，那个大汉把棒子举得老高，往屁股上落时控制了木棒的速度，他还“嘿”了一声，表示用了力气，我的屁股上并没感到疼就过去了。乡亲们都看出来了，边走边议论说：“汉奸毕竟也是中国人，还多少有点中国人的良心，没坏到日本鬼子那个份上。”

民工们干了半个多月，一个新的炮楼竖立起来了，我们结束了修炮楼的活动。第三天传来了一个喜讯，昨天夜里新炮楼中了八路军的炸药包，轰隆一响，把炮楼炸飞啦。从此这个镇上的日本鬼子没有再修炮楼。我想这是不是同我给远姐送信有关啊！

013. 麻姐赠书

我舅父家的男孩女孩们都比我小得多，哪里来的表姐呢？

原来是舅父的村子里有一家姓吴的住户，一辈子就生了一个闺女叫吴艳容。因为老两口后半辈子才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娇生惯养。别家的孩子都种了牛痘，唯有他们舍不得让孩子挨这一小刀，一直不种。到女儿6岁那年，吴艳容出了天花，落了个满脸大麻子。本来长得很漂亮、聪明的女孩子，弄得奇丑无比。吴艳容10岁上小学，她家住在村西头，学校在村东头。她上下学在街上走，脸总是避着人。她身材长得好，只要不看脸，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很美丽。

可是，不知是因为她身上有异味，还是由于她的奇容，她路过我舅父家大门口时，舅父家的大黄狗，只要碰上她，就扑过去又叫又咬，把她吓得魂不附体，拔腿就跑，狗穷追不舍。有一次让我碰上了，狗和我早已混熟，能听我的招呼，我一打招呼狗调头跑了回来。她瞅了瞅我，快步如飞地到了学校。为了防止狗患，我经常端上早饭到门口去吃，见到吴艳容过来时，我就把在街上转悠着的大黄狗抓在身边，让她安全走过。这样次数多了，我同她逐渐熟悉了。我是刚上小学二年级后到舅父家干活的，她比我大好几岁，已经念小学四年级了。有一次我俩碰面时，她说：“你给我看狗的事，我爸妈想谢谢你呢，你缺啥？”我说：“什么也不缺，你有念过的三年级的课本吗？”她说：“有。”第二天，她给了我旧国语课本和算术课本，都是她念过的小学三年级课本。她对我说：“我妈说你还得叫我大表姐呢，书本不用还了，送给你啦。”我高兴极了。从此，每天早早晚晚有点休息时间，我便打开书本看，不懂的地方，去找邻居比我大两岁的姓孙的表兄作辅导，他比我高一年级，已经学过，我提的问题，他一看便知，给我讲解得明明白白。第二年，我向吴艳容要了四年级的两个课本。经过两年，舅家的活干了，三四年级的课本也学了。这四个课本，对我可起了大作用。我每天有书念，不感到孤独寂寞了。两年后我回到家里，继续上学时，虽然隔三差五地请假干家务活，但考试的成绩都比较好。我当初阻挡大黄狗对麻姐追吓，是怕狗真的咬伤了她给舅父添麻烦，没想到她家这样感谢我。我第一次领悟到人是感情的载体，你的行为使他受益，他不会白了你，一定给你回报。古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有点夸张，即使有也是个别的，但“投桃报李”却是常见。这可能就是中国人的良心吧。

在闹日本鬼子的时候，吴艳容已十六七岁了。有一天，她正在街上走，一个日本鬼子看见了她的背影：乌黑的头发，修长窈窕的身材，淡青色的短袖小袄，露出洁白似藕的胳膊，硕肥的臀部，走起路来微微地左右摆动，显示出动人心魄的青春风韵。小鬼子在后面越看越眼花缭乱，便生歹意。吴艳容发觉身后有一个小鬼子追她，心里害怕，拼命地往前赶，越走越快，小鬼子在后面越跟越近，当快追到跟前，用手摸住她的衣襟时，吴艳容吓得猛一回头，嚎叫一声，小鬼子看见她的脸庞，以为是碰见了魔鬼，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正巧他的头颅摔到一块石头上，流了血，不一会儿断了气。吴艳容一口气跑回了家。日本鬼子来一帮人破案，查找凶手，查了好几天也没有查清死因，更没有找到凶手，不了了之。

日本鬼子投降后，高中毕业的吴艳容当上小学教师。她初登讲台时，学生都怕看她的脸。可是过了几周，因为她对学生的态度好，知识丰富，讲话流利、亲切，教学方法得当，学生们逐渐亲近了她，敬爱了她。期末考试，她教的这个班的学生成绩名列全区第一，不久，被提拔到中学任教。据说，区抗日临时政府召开了表扬抗日英雄庆功大会，吴艳容也名列其中，荣获了写有“抗日英雄”四个大字的奖状。消息传开，全区震动。可是已年逾20的吴艳容的婚姻没有着落，当地的小伙子没一人肯娶，父母日夜发愁。不久，离当地15公里以外的一位男性小学教师韩建廷慕名而来。韩建廷是当地有名的美男子，择偶条件苛刻，谈过许多未婚女孩，都没有看上眼。他听到吴艳容的传奇事故后，心动异常，很快赶到吴艳容所在的学校，两人一见面，特别投缘，谈起恋爱。在结婚前韩建廷领着吴艳容去见他的父母，父母一见未来的儿媳长得这样丑，长短不答应。对儿子说：“你不听话硬跟她结婚，就别回家。”儿子不听爹娘劝告，俩人结了婚。天津市解放两年后，夫妻俩进了天津市找到工作，男方在一所小学当老师，女方在一家水产公司当会计。有人问韩建廷：“你怎么爱上这个丑丫头？”韩说：“她面丑心不丑，我爱的是她的心。”过了几年，小两口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天资聪慧，女儿如花似玉。韩建廷的父母不请自到，自愿加盟到他们这个小家庭里。过了两年，麻表姐终于以她的内在之美征服了公婆。韩建廷的母亲回老家探亲，心满意足地对她妹妹说：“她过门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像个恶煞，夜里睡觉都做噩梦，可是跟她过了几年，她对我们老俩又孝顺又贤惠，还会伺候丈夫，照顾孩子，对她有了感情，一点不显丑啦，看她出来进去走路颤颤悠悠，说话细声细语婉转悦耳，活像个天仙。”

014. 永久记号

在玉田县与现天津市宝坻区接壤的地方，蓟运河从两县中间穿过。河埝南边是宝坻区，北边是玉田县。这一带地势低洼，故此两边的河埝都修筑得很高。每到夏季洪涝期，河水猛涨，哪边的河埝不牢固，就从哪边决口，洪水就会淹没哪边的大片农田和村庄。在旧社会时蓟运河的治理，不可能有一个统一规划，对两岸的治水行动，也无法协调，两边各干各的。每年洪期之前都是大上民工，拼命加高加固自己这边的河埝，防止溃堤决口。至于对岸那一边的河埝怎么样，谁也不管谁。这实际上是以邻为壑的治水办法。

这一年的春末夏初，蒲庄子又要派修河民工了，也是每户出一个劳动力。舅父又是派我去。我扛着铁锨跟随其他民工们走了几十里路，在蓟运河大埝北侧一片芦苇地旁边停了下来，搭棚垒灶。这一天蓟运河以北的上百个村庄都派了民工，以村为单位分配治河任务，限期完成。于是，蓟运河北岸10多公里寂静的芦苇地里，炊烟袅袅，人喧马叫，热闹非凡。

第二天早饭后开始干活，怎么干活？就是在距离河埝20米以外的地方，用铁锨挖土，装在一个扁形的柳条筐里，两个人用手将盛满土的筐抬起来，搭在一个人的后背上，这个人弓着腰驮着这个筐在大埝的小道上一步一步往上攀登，到了埝顶把筐底朝上口朝下地往埝上扣，土倒出来后，提空筐再去装土。多数人干这个活，少数人去埝顶砸土夯实或在埝下挖土装筐。我的劲头小，挖土太慢，便分配我驮运土。我年纪虽小，但也是顶一个整劳动力来的，所以装土的筐同别人一般大，装的土同别人一样多，往埝上运的速度也同别人一样快。一天干下来，累得我腰酸腿疼，还好咬着牙坚持下来啦。有一天，工地上下了一场雨。雨后埝上的小路很滑，我驮着土筐往上攀爬着走，一不小心连筐带人从大埝的半腰上翻滚下来，倒在埝下的一个小草坑里，身上好几处被苇茬子扎破流了血，前额也扎破了。过了几天扎的伤好了，前额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倒写的“二”字疤痕，成了永久的记号。

我们刚上埝时，蓟运河里的水只有少半槽，水流平缓。20天完工时，大埝加高了几尺，洪期也到了。河水迅速上涨，水流湍急，还打着漩涡。我们站在北埝往下看，河的水位距离北埝顶还有两米多，在安全线以下。放眼向南眺望，大约有100多米宽的河床南埝，很明显地看出对岸动手晚了，河水快漫到埝顶了。等我们这帮民工回到家后，就听说南岸开了口子。乡亲们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今年玉田这边庄稼保住了。”听了这话，我摸了摸额上的疤痕，心想，值了。

015. 粉条猫腻

我舅父家除了搞农业以外，还搞一项手工业即粉坊和连带的养猪业。

一年的秋后，我舅请来一位称作表兄的师傅。他来了后选择了开粉坊的地址，设在大舅住的一明两暗三间房子的西侧，把中间的隔墙拆掉，实际上变成了两间，安上磨盘，旁边安上一口大锅，地上挖了两个坑，坐上两个大缸，粉坊便建成了。我大舅在粉坊东侧的一间屋子里住，就近操作方便，就成了粉坊的大师傅，负责粉坊的一切劳务。接着这位表兄又将如何泡绿豆，如何磨浆、过包、提取淀粉和如何熬制粉黄、搅拌淀粉、漏粉、晾粉等工艺、工序教给了舅舅们。最后，还跟舅父们到集市上买回各种需要的用具。大约经过半个月的准备，舅父家的粉坊便投入了试生产。第一锅粉条漏出来、煮熟出了锅，晾晒在粉架上。这位表兄就离开了舅父家。

舅父没有让我参加粉条的生产，而是让我去销售做粉条的副产品。

每天早饭以后，老舅把做出来的凉粉、黑粉和小豆腐分别过秤，定出售价，放在两个大筐里，我用扁担担着这两筐货，到附近村庄走街串巷叫卖。原来我以为这些东西不好卖，可没想到，我大声一吆喝，不少妇女拿着盆子碗从家里走出来，排成队，有的给现钱，有的用鸡蛋或绿豆换，一担货大约用一个多小时就卖完了。回到舅父家还没到正午，我向老舅交账。老舅用手指扒拉着算盘对照他手里的货单，一项一项地算，说：“可以，没有走份子。”吃过午饭，我又担着装满货的筐子，到另一个村去卖。开始，用肩膀担货，我不习惯，走得也慢，经过多次练习，逐渐习惯了，走得快了。我就成了舅父家粉坊副产品的推销员。

每隔五天，二舅父将做好的粉条装到大木轮车里，套上毛驴拉着到附近的林南仓镇集市上卖。粉条分粗细，用细绳捆成扁方形的捆，放在货架上，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很是抢眼。每逢这一天，二舅让我把到外村卖货的活儿停下来，帮他赶大集。他不让我过秤和点钱，也不让我说话，而是让我站在货摊里察看，买的人多了，发现走黑份马上告诉他，以便及时制止。第一次赶集，我没看到有走黑份的，看到的是二舅给买方过秤时，秤杆明明是撅得高高的大抬头，实际是缺斤短两，有的买方来找秤。对前来找秤的，二舅笑脸相对，还说：“嘿嘿，一马虎看错秤星啦，给您添点。”说着便从摊上抓一把粉条给买方。这个小骗局就了结了。前来找秤的多数是比较精明的中青年，老年人很少。二舅再称粉条时，就看人下菜碟，只少给老年的买主了。他还告诉我：“以后你到村里卖货，心眼别太实在啰，能少给点尽量少给点，积少成多嘛。”我还发现二舅有一招当时难以发现的隐秘战术。到了冬天上大冻，二舅把漏好的粉条不晾干就放在院里冻上，经过一夜冻“干”了。第二天摆上货架直挺挺的，同干粉没什么两样。等中午散集时，我在回家路上看到一些买主放在筐里的粉条在太阳暖光照射下都低头弯腰了。我有些担心，指着这道风景线对二舅说：“您看！”二舅得意地说：“别怕，东西卖给他啦，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啊！”

可是事情也并非完全如此。有一次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头，戴着大口罩，到舅父摊位买五斤粉条。我二舅看他是个老人，便用压秤的办法称了四斤，收了五斤的钱。这位老头回家一过秤，发现少了一斤，便急了眼，跑到舅父家，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捉了一只三十来斤的小猪抱回家去。原来这位老头是二舅的岳父，因当时戴着大口罩，二舅没认出来。这个老头一生好玩恶作剧，他打官司成瘾。他年轻时家里有上百亩良田，五十多间房屋，雇佣两个长工，是这村的首富。他父亲去世后，他打官司的劲头没有了约束，就肆无忌惮起来，无论是官府里的人，还是商界人士，只要让他抓住一点把柄，他就到官府告状，每年都得打几次官司，可一次也没打赢过。就这样打了几十年，到我二舅母出嫁时，家产大部输光了，只剩下三间房子、六亩地。我二舅这次赶集结束，在回家的路上还得意地跟我说给那个老头少秤的事。没想到这次竟然闯了大祸。他无奈地对我说：“这一只小猪值十几块钱，我赶一个集也挣不了那么多呀！”我听了，心想活该。这件事也成了我一生的警诫。

016. 猪妈你好

开粉坊带出的一个重要的产业是养猪。磨完绿豆提出淀粉后，剩很多废渣，是喂猪的上好饲料。所以有人说：“做粉条本身不赚钱，养猪才能赚大钱。”要养猪，不能靠市场上买猪崽，而必须买母猪下崽。舅父家的粉坊开业不久，就买了两口大母猪。俗语说：“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驴七马八人九骆驼十。”猪是怀胎五个月产崽，一胎少者生五六个，多者生十几个猪崽。一年能生产两次，开了一年粉坊舅父家养的猪崽达50多只，院子里黑压压一片。

在我休息的时候，最感兴趣的是观察老母猪产崽后如何精心呵护它的儿女。老母猪一窝生十来个小猪，猪崽生出后，它似乎立刻就意识到了做母亲的责任，想方设法把孩子们养活。它自动找一处平平的地面，静静地侧身躺下来，嘴里发出一种声音，猪崽们听到后就跑到妈妈的身旁，各找各的奶头吃起奶来。猪肚子上长有两排并行的八个奶头，有的多一两个，可能是由于这两排奶头的位置有高有低，供给的奶量有多有少，待小猪崽吃一会儿奶后，母猪便起来翻一下身，变个方向躺下，猪崽们调换一下奶头，吃的奶量似乎均衡些。不管猪崽们吃多长时间，只要有一个猪崽还在吃，母猪决不会站起来。在院里老母猪领着猪崽子散步玩耍，它一会儿用鼻子亲昵地嗅嗅这个，一会儿用舌头舐舐那个，那个亲热劲让人感动。如果有人走近某一个小猪用手抚摸一下，老母猪以为你没安好心，它就会号叫着向你冲去，把你赶走。过了一个多月，猪崽断奶可以自己吃食了，老母猪又怀了胎，它们母子才分开喂养了。待这些小猪长到三四个月，体重达到40~50斤时，每一斤小猪崽比成品猪卖的价钱都高。舅父就把这批猪崽全部卖掉，获得一大笔收入，准备饲养快出生的下一批小猪。猪多积的肥料就多。这一年，舅父家积的肥料比过去多了好几倍，用大车小车往地里拉，种庄稼施底肥和追肥都使用这种肥料。庄稼的长势比左右邻地的好得多，夏秋两季均获得大丰收，粮食增产一倍多，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017. 两厢空恋

我在舅父家干了两年，母亲纺线生意不错，可以维持家里的日子，又想让我再念几年书，经同舅父们商量，让我回到家中。临走时二舅对我母亲说：“外甥干活挺好，还念啥书啊，长大当长工养活你吧。”

俗语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在舅父家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之时，年不到30岁的老舅父陈永恕因病去世了。二舅悲痛地说：“要不是三弟去世，家里的财还大发呢！”三舅母没有生下子女，她不肯改嫁，跟着大舅、二舅他们一起过。又过了5年我二舅母也去世了，抛下两男两女。后来大舅和二舅、三舅母分了家，三舅母把分到的产业和二舅父的产业并到一起，二舅负责农田劳动，三舅母负责家务、照顾孩子。

三舅母很喜欢二舅的四个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像个亲妈。这四个孩子也很孝敬他们的三婶，全家和睦融融。又过了两年，村里的热心人建议让三舅母再走一步，给她介绍个对象。三舅母说：“我在这个家待惯了，二哥和侄女们待我都很好，这一步不走了，在这儿养老啦。”又过了一年，三舅母同村里说得来的一个表姐一起聊天。三舅母问她说：“女人第一次怀孩子有什么感觉？”这一问可闹大啦，这位表姐在村里又同知心姐妹传这件事，不几天全村人都议论我三舅母与二舅父有男女关系问题。那时我已参加工作，听到这些传言，我很快就同母亲商量，由她出头介绍他俩成亲，到区政府领个结婚证。我母亲不同意，说：“哪有大伯子娶兄弟媳妇的？这样办也对不起死去的兄弟呀！”又过了几年，我回家过春节，又向二舅提出这件事，我说：“二舅父如果同意，由我来操办。”二舅说：“说句心里话我同意这样办，可是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啦，向他们透过，他们嫌丢人，不同意。”他们二老已年逾六旬，只好维持现有关系。后来三舅母得了抑郁症，二舅父得了癌症，先后去世。

018. 皮袄传情

我参加工作后，让我经常怀念的是我的大舅父。他很爱我，又是个内向人，平时少言寡语，对家事、村事心中有数。在村民眼中，他是个宽厚、可靠的人。我在舅父家打工那年夏天的一个阴雨天，不能出去干活。我和大舅在屋里聊天。他说在五年前春节期间，在林南仓大戏楼下看了一出评戏《珍珠衫》印象很深。王三巧长得很漂亮，本来同她丈夫罗德结婚后，夫妻十分恩爱。可是罗德到外地做买卖不到一年，王三巧由于被骗，陷入在当地经商名叫陈商的情网，并把罗德的传家之宝珍珠衫送给了陈商。罗德知道后不得不把王三巧休走。王三巧另嫁时罗德不忘旧情，为她隐瞒了败坏门风的历史。后来罗德犯了死罪，王三巧通过当县官的第二个丈夫进一步查实案情，将罗德无罪释放，并与前夫复婚。大舅说得那样动人，竟然落了眼泪。

这是我在记事以来听到的第一个男女恋情的曲折故事，深深记在心里。一想起大舅我就想起珍珠衫，一想珍珠衫我就想起大舅。在我工作后总想买一点他用得着的物件送给他，以表示我对他老人家的敬爱之情。有一次母亲去老家探亲回来，对我说：“你二舅可沾了闺女的光啦。你那个嫁到内蒙古呼伦贝尔的表妹，回家给她爸爸带来七件羊皮大皮衣，在村里卖了不少的钱。”我问母亲说：“二舅没把皮大衣给大舅一件？”母亲说：“没有。都分家另过了，没那份心情了。”我又问：“大舅在生产队里干啥活？”母亲说：“给生产队喂牲口，是饲养员。”此后，我一连几夜睡觉做梦，梦见大舅披着棉被，咳嗽着在风雪交加的夜晚走进牲口棚给牲口添草。我对母亲说：“我买的那件老羊皮大衣冬天很少穿，给大舅寄去吧，夜里他给牲口添草，遮遮风寒，少挨点冻。”母亲同意了，后来大舅来信说：“过去哪年冬天都感冒几次，去年冬天夜里给牲口添草披上你送给我的老羊皮皮袄，一次也没感冒。”【有悟留言】当我远不具备一个完整劳动力的条件时，因家境所迫，母亲无奈，不得不忍心将我送到需要劳动力的舅父家里，以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舅父家为我幼年经济自立提供了一个平台。我的二舅父使唤我忒狠，但是后来回忆这段历史，我不但不恨他，反而很感谢他。原因是：①当时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舅父家的饮食比我家好得多，我每天可以摄取到足够身体所需要的营养，身体长高了，也强壮了；②二舅父脾气不好，常训斥我，使我养成精神抗压的能力；③舅父家是中农，他家的农业和手工业蒸蒸日上，不仅锻炼了在自己的家里无法锻炼的农业上的“十八般”武艺，而且培养了吃苦耐劳、乐观向上的品行；④舅父家是一个没有课堂的学校，我所掌握的农业和社会方面的宝贵知识，大都是在舅父家学到的。所以，两年后我回到家里，感到自己比村里的同龄孩子知道的事情要多得多，干事的能力要强得多，就好像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

第三章 乡情滋润茁壮长

019. 小小朋友

在村里经常同我打打闹闹的朋友如云似雨，我喜欢搞的每一项活动，都是交朋友的纽带，吸引几个以至十几个小朋友参加。

拾柴火是我每天都要做的事，经常跟我一起拾柴的就有左邻右舍的三个小朋友。有的比我岁数还大。他们为什么愿意跟我一块去拾柴呢？就是因为柴火拾到够一大背后，能够在一起玩，玩够了再背上柴火回家。最爱玩的就是打坷垃仗。玩法是一个孩子在几丈远的地方坐下来，双手拿着筐子挡，当守方，另一个孩子捡一堆不大不小的土块块，往那一头一个接一个地抛，当攻方。另一个孩子在旁边看，当裁判。攻防战开始后，一头抛土块攻，一头举筐防。抛完20次，没有砸上对方的身子就算守方胜，攻方败；若砸到守方身上一次，就算攻方胜，守方败。还规定：守方被砸着多疼也得忍着，要学八路军“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有一次，我当攻方，一块土坷垃砸到守方的鼻梁上，鼻子肿了，他咬着牙没哭。可是回到家不一会儿，他妈就领着他到我家问：“你为什么把我孩子砸成这样？永远不跟你一块拾柴啦。”可是过了几天，鼻梁的伤好了，他又回来啦。

夏天到大水坑里游泳也是小孩子们都喜欢的游戏。我村大小水坑很多，夏天小孩子游泳，被淹个半死的有，淹死的也有。所以每到夏天大雨过后，坑满壕平时，母亲不断嘱咐我：“可别到坑里去呀，危险哪！”我不去心里痒痒，还是偷着到大水坑边沿水浅的地方玩水。正玩得高兴时，一不小心掉进在水浅的时候挖过泥的深坑里，两脚踩不着底，身子往下沉，淹没了头顶，喝了一口水。我想：“这下可完啦，不听妈的话，要淹死啦。”我一着急，两个胳膊向下扑腾，两条大腿用力向下蹬。这么一折腾身子飘上来，头露出水面，而且可以来回游动。就这样学会了游泳。有几个小朋友不会游，我就告诉他们手和脚怎么动法，也很快学会了。有个孩子叫李宝林，比我大两岁，个头比我高，游泳速度快。我俩在一块儿玩，他总是趁我不注意突然偷袭我一下就潜入水中游走，想报复又追不上他。我默不作声地想了想，偷偷从水底捞了一大块泥巴攥在手里，静静站着等候。他又很快游回来用力踹我一脚，潜入水中游出两三丈远的地方刚把头露出水面，得意洋洋地嘲笑我时，我把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泥巴向他甩过去，正好砸在他的脸上，把双眼、鼻孔都糊住了，他疼得又哭又叫，我赶快过去帮他用水冲洗脸上的泥巴，从此他同我游泳就不再搞恶作剧了。20年以后我俩相聚在一起喝酒叙旧，讲起小时游泳的事，还笑得前仰后合。他说：“你虽然比我小两岁，但你的心眼比我多，在一起打逗我没占过便宜。”

放风筝也是玩的一种方式。记得当时只有一家在春节过后放了风筝，就是一个名叫白广文的，他父亲领着他在一片空旷的草园子的上空放出一个彩蝶风筝、一个老鹰风筝。这个孩子比我小两岁，他小名虽然叫笨头，其实他一点也不笨，比我聪明。我俩常在一起玩，如耍皮影人。他们父子放风筝，我和许多小孩站着仰脖子看，两个风筝放得老高，各用一根线绳系着，春风一吹，风筝在蓝色天空中飞舞，甚是有趣。但是一般家庭舍不得花钱购买，自己又不会制作，只好看别人放。有一次笨头父子风筝放完，落在地上，我上前用眼仔细察看，这两个风筝都是竹劈子做的，画的图案花纹不同，但构架是相同的，风筝的两个翅膀是用两根竹劈子扎的，两根中间平直，两头均弯着向上翘，中间扎上两根竹劈加以固定，用纸糊上，两个翅膀便向上凸出，中间出现了很大的空间，使吹在风筝上的空气，均匀地向两边分流，它就飘了起来，并保持平衡。回到家，自己找到相同的材料和纸，试着扎糊，风筝果真飞起来。我母亲给我纺了点线绳，我就成了五村第三个放风筝的人。接着我又教给了小朋友，村里放风筝的孩子多了，地上空中都显得很热闹。

020. 虾大鱼肥

我村西三公里处有一条小河叫金水河。河宽十多米，夏秋雨季河水满槽，水流较快。春季剩少半槽水，水流缓慢。河里长些水草，水深及胸，河里虾大鱼肥，正是捕捞的好季节。村里有位捕鱼能手叫杨廷发，我管他叫表叔，是我家的东邻。杨廷发擅长打鱼。每年春季他经常组织村里人到金水河打鱼。他的组织原则是：参加打鱼者必须身体健康，要带一件渔网、苇箔等捕鱼工具，自带干粮一顿，打来的鱼，参加者平均分配，每人一份。杨廷发是打鱼队的指挥者，他自己捕的鱼又比别人多，但分配时从不多要。因此，他在村里有较高的威信。母亲很羡慕这个打鱼队，因为每次打鱼回来都能分到鱼虾，少则五斤，多则十斤，一个春季也不缺鱼吃。我了解到母亲的心事，一天我问杨廷发：“表叔，若是我有一个大渔网，您能让我参加打鱼队吗？”他问我：“你多大岁数啦？”我说：“十一岁。”他说：“中。”我回家同母亲商量，请她给我纺几斤织渔网的细棉绳，我织个渔网，也参加打鱼队。母亲答应了。我先向村里会织鱼网的长辈请教织网的要领，买来梭子和其他工具。春节过后，我便开始学织渔网。两个月后一张宽四尺、长一丈五尺两人操作的大抬网织成了。到了捕鱼季节，我顺利地成为打鱼队的一员。

因为我年纪小、个头矮，杨廷发表叔安排其他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使用我织的大抬网，给我安排服务性的零活。比如，随着打鱼进度不断向前推进，开始放在河岸上的生活用品和个人脱下来的衣服、鞋子、帽子等距离操作区越来越远了，我就一样一样地往前搬，做得认真细致，一样东西也不漏掉，让大家放心。在捕鱼过程中，有些人需要岸上放的某一件用品，让我给他们传递，谁喊我，我立即去办。在打鱼队出发前，我还带了一些细麻绳、细线绳和小木棍之类零星物件，也都派上用场。太阳落山了，捕鱼结束，捕的鱼虾装四大筐。平均每人分鱼虾十斤多。

那年春天这个打鱼队先后出征了九次，每次都有人提出叫上刘鹏。因为我不仅有个大网，而且能管好后勤服务，他们放心、方便。可是我只参加了五次。原因是母亲为帮助我织渔网，加工线绳，两个月没有到集市上卖线。而且织渔网用了十几斤线绳，也算是一笔大的投资，把平时攒下的家底掏光了。家里过日子和母亲纺线搞简单再生产都出现了困难，我只好想办法另开财路，帮助母亲挣点钱。

021. 黎雀打水

在农村，春暖花开，青苗出土，需要间苗和拔草，富人家要雇佣短工、小工干这样的活，管饭吃，每天还能挣四角工钱。我征得母亲同意，去打短工。

打短工需要起大早。在早晨四点钟时就得起来，家里没有时钟。我家乡有一种鸟，身体比喜鹊小，比麻雀大，全身黑毛，有个好嗓子，叫的声音清脆婉转动听，早晨第一次叫的时间是四点钟左右，乡亲们把它的第一次叫称作黎雀打水。母亲听到它的叫声便催我起来。

我打工的第一天早晨，果然听到黎雀打水的叫声，马上穿好衣服，拿上锄草、间苗的工具抿刀，摸着黑，往村中心的短工市场跑。这时短工市场上的墙根下已蹲着好几个比我年龄略大的男孩子了。我悄悄地蹲在他们旁边。天渐渐地亮了，来卖工的人越来越多。天大亮时，雇工的人来了，他们用手指谁，就表示雇谁。卖工的一拨一拨地被领走，我是最后一拨被领走的，市场上剩下的都是成年人。原来间苗拔草这活适合孩子干，雇童工吃得少，给工钱也少，雇成人工吃得多，工钱也多。

我被领的一拨，有五个男孩，领工的是距林西村五华里处的沈官屯村周财主家的一个姓张的长工，我们称他张大哥。他身强力壮，话不多，待人和气，他说：“到沈官屯干活你们得多走几里路，一天增加一毛钱的路费。”我们同意了，跟他先到一个菜园子里拔草，干了大约一个小时，东边的太阳已三竿子高了，早晨的活结束，到东家院里吃早饭。我们围着饭桌坐下，吃的玉米面稀粥，白高粱发面饼子，老咸菜条和大葱蘸酱。白高粱发面饼子有点苦。吃完早饭，我们便往村外地里走。出大门前二十多岁的少奶奶递给张大哥一条白毛巾，轻声地对他说：“中午按时回来，别误了吃午饭。”我们边走边闲聊。有个童工问：“张大哥，吃的白高粱发面饼子怎么苦哇？”张大哥很实在，说：“东家囤底子的高粱发霉了，舍不得喂猪，就给雇工吃呗！不要紧，我们顿顿吃，吃惯了不觉有什么味了。”还有一个童工笑着问：“少奶奶对你不赖呀！”张大哥说：“他叫桂香，不摆少奶奶架子。”

到了工地，要干的活是间谷子苗。张大哥说了要注意的事项，便领着我们五个孩子干起来。干了半晌（大约两个小时），他让大家坐下来休息一会。这位张大哥跟大家闲扯。正在这时刮起一阵风，看看天有点阴，他便念了一首打油诗：“天气乌蒙蒙，必要刮大风，刮风不如下雨好，下雨就歇工。”他念完说：“说实在话，下雨也休息不上，东家让你铡草、搓玉米棒，比平时还累。”休息了两袋烟工夫，我们又接着干。中午边吃饭张大哥边说话：“午饭后，你们谁不想休息，想干包工也行，间一垄苗给一毛钱。”我琢磨着，中午呆着一晃就过去了，还是多挣点钱合算，午饭后我又干了点包工。吃晚饭时张大哥又说：“苗子没间完，还得干两天，你们明天还来吧。”我在周财主家干了三天，加上中午包工共挣一块八毛钱。我母亲说：“我纺五天线卖了也就挣这么多。”接着，我又这样干了二十来天，前后共挣了十多元钱。

第二天，母亲让我到黄土坎集市买点东西。在集市上发生一件令我惊心的事。在集市上抗日临时政府枪毙了一个人。我和好多人闯过去看，这个人竟是沈官屯村里周财主的长工张大哥。原来，张大哥同比周财主小三十岁的小老婆桂香勾搭成奸。有一天乘周财主外出，桂香对张大哥哭着说：“咱俩这么偷偷摸摸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呀，若是让那个老东西看着，还能活吗！”张大哥问：“那怎么办？”她说：“不如趁他还没发现咱先动手。”过了两天周财主出门回到家中，天下着小雨，张大哥跌跌撞撞地从外边跑进来，作满脸惊恐状，对周财主说：“东家，不好了，一帮鬼子汉奸进了村东头，见人就打，还用刺刀捅死一个，咱俩快跑吧，慢了怕就没命了。”说着拉着周财主就往村西跑，跑到一座坟地处，周财主说：“歇一会，看看村里啥动静。”趁周财主聚精会神地朝东看时，张大哥在后面双手抡起大板斧，一下把周财主的头砍下。张大哥生前无亲无故，是孤儿。他死后一个多小时，桂香来给他收尸。她流着眼泪把张大哥身上的血迹斑斑的外衣扒下，洗净了脸，换上一件蓝色褂子，还有一件她早就给他织好的淡黄色的毛背心。将尸体装上大木轮车拉走了。

022. 琴声悠远

村里有几个人会拉二胡，有的是拉歌曲，有的拉皮影调，有的拉莲花落子（评戏）调。我想买个二胡，母亲舍不得花钱，她便帮助我自己制作。她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大小适当的竹质旧茶叶筒，又找了一个榆木棍子，一个长条竹片和一撮马尾。过了几天，我又从打鱼队里分来一条大黑鱼，剥下它的皮蒙在茶叶桶一头晾干，二胡便制作成功了。

二胡做好后，已经进入夏季。午饭后，我坐在大门口树荫下的一块石头上练习拉二胡。开始找不到门路，正想找一个会拉二胡的人当师傅教我时，从村西头张二嫂的门口走出一位姑娘。我抬头看原来是在香椿园结识的远姐。她拉住我的手，亲切地说：“你看我来了吧，没跟你撒谎吧。”她微笑着坐在我身旁，说：“学拉胡琴哪。”她慢慢地从我手接过二胡看了看：“喝！还是把新的。”说完便把二胡放在大腿上，用左手定了定弦，右手抖抖琴弓，慢条斯理地拉起来。琴声由小到大，由低到高，节奏快慢有致，十分悠扬悦耳。此时似乎大树上的正在鸣唱的知了都停止了叫声。她端详一下二胡的样子，问：“你自己做的？”我点了点头。她说：“你手真巧，做得还不赖。”接着她告诉我，学拉二胡得先定好高低音两个弦，然后练左手的指法，从最简单的1、2、3、4、5、6、7练起，逐渐熟悉了，再学习拉曲子。”她说完拿起二胡做示范，又让我模仿她的拉法拉一遍。她发现我有点悟性，很高兴，说：“好，今天就学这么多，你回去多练几遍，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会面。”接着她又关心地问我：“你的左手掌怎么红肿啦？”我说：“做二胡没小心，用刀尖碰了一下。”她说了声“你等着”，便很快拿来外伤药面，给我涂上，说：“这两天别沾水。”

第二天，我俩都准时到了。她先看看我的手指，满意地说：“好多啦。”接着教我拉一个简单的曲子，叫《苏武牧羊》。她先教我用嘴哼哼这个曲调，教了几遍，听我哼哼得差不多了，便教我怎么样用二胡把这曲调拉出来。这样，先后教我三天，她觉着我拉得没有了大错，说：“你学得挺快。”我说：“远姐，我真感谢您。”她摇摇头说：“不用谢，明天我要回家啦。”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说：“香椿园写标语的事你跟谁说过吗？”我说：“没有，连我妈也没告诉。”又问：“送信的事呢？”我答：“也一样。”她说：“好小伙儿，真懂事，不要跟别人说，这是纪律。”我觉得她跟一般的姑娘不一样，知道的事忒多，便把在黄土坎枪毙张大哥的事提出来让她解释。我说：“八路军不是心向穷人吗？张大哥可是没家没业的大穷人呀！”她解释说：“你问得好，八路军是心向穷人，依靠穷人，但绝不袒护个别穷人的罪行，穷人杀了人、犯了死罪，也得偿命。”她的这番话使我产生一个新的准心骨，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但又说不清楚。

远大姐走后的第二天，林西六个分村的许多墙上同香椿园一样写满了抗日内容的大标语，村民的精神为之一振。

023. 皮影膏药

我从小喜欢看皮影戏。皮影戏在我国大多数省、市、自治区均在不同历史时期盛行过。我的家乡属于唐山地区，看皮影，是指看唐山皮影，又叫滦州影、乐亭影、老呔影、驴皮影。长大后，别的地方的皮影，我也看过，但觉得它们远不及家乡的皮影。家乡皮影剧目丰富，可能受京剧影响，角色分为生、小儿（旦）、髯（须生）、大（净、花脸）、丑。唱腔都同年龄、身份、性格挂钩，多种多样，优雅婉转。每种角色都有名人。如唱小的张茂兰，就有皮影界的梅兰芳之称。他的高音能高耸入云，低音则低回婉转。谁听了他的唱段，都会产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当地人把痴迷皮影戏的人称为皮影膏药，只要演皮影戏的那张纸糊的大窗户一展开，便像膏药一样贴上去，且粘在上面不下来。也许是那时村里没有其他艺术形式，没有听过其他的韵调，皮影戏那种清脆、婉转、诱人的韵调，令我痴迷。无论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听，无论是听几分钟，还是一连听几个小时甚至十天、半个月，都感觉它是新的，鲜的，甜的，美的。

皮影戏是在晚上演出，一般是在春节过后的正月，农闲的时候，富裕人家办红白喜事的时候，都要唱影。有的村为了满足村民们的愿望，向富裕人家筹集经费，唱大本皮影戏，连续唱一个月或更长的时间，我村的父老乡亲中好多人是皮影膏药，在本村唱，他们要看；外村唱，他们也要去看。我是七八岁或十几岁的孩子，不管村内村外都跟着大人去看。有的时候外村唱影大人因故没人去看，我独自一人也去看。来去都在夜里，路经有人传说闹鬼的坟地我也不害怕。我不怕鬼，不相信有鬼，更听不进有鬼的传说。正因为如此，鬼从来没有找过我。村里人说我“人小胆大”。

我发现办丧事妇女们哭灵的声音也是皮影调，不知是唱皮影的专业人员从她们的哭声中吸收这个韵调然后唱出来，还是这些妇女从皮影戏中学习了这个韵调运用在哭声之中。

不光是皮影戏的韵调令人陶醉，而且通过这个令人陶醉的旋律，传递出历史的知识，人生的智慧，真善美怎样战胜假恶丑的曲折过程，社会的公德和做人的道理，看后让我开眼界、长见识。真可谓“皮影小舞台，人生大智慧”。有的精彩唱段，听后一辈子忘不了。有一年冬天在我村唱了一个半月皮影戏，戏名叫《五锋会》，戏词手抄本有一百本之多，上百斤重，一个小伙子挑上把扁担压弯了。有皮影界梅兰芳美誉的张茂兰，唱《五锋会》中女主角沈冰洁批驳公爹曹克让株连政治论的一个唱段，我七八岁时听后就记住了它，直到今天经过了七十多个春秋，岁月没有淡化它，反而更加清晰了。不知道是张茂兰美妙绝伦的唱腔迷住了我，还是醒世明理的唱词折服了我。

沈冰洁是宋朝宰相沈恒威的女儿，她聪明绝顶，貌似天仙，由皇上做媒嫁给新科状元郑珍。婚后她从偷看家书中知道，这郑珍原来是被父亲沈恒威残害未死的忠臣曹克让的儿子曹珍。在该戏《全家福》一折中，曹克让发现了真相，当着全家人对沈冰洁说：“你是奸贼沈恒威的女儿，有其父必有其女。”表示坚决不认这个儿媳妇。沈冰洁在强压之下，不乱方寸，从容对应，讲出了令人叫绝的一番道理。她唱道：“女儿在家当从父，天子为媒配状元。状元本是奴的夫主，谁管他是郑家子儿还是曹家男。回乡祭祖随夫走，也算是跳出三江四海滩。曹郑荣华儿之幸，曹郑受累儿心寒。我爹作恶本是朝中的事，轻易不到闺阁间。拈针弄线是儿之本，再念三从四德篇。女儿怎管父做事，父做与女又有何干？就打着有一个良言劝，老人家还有个听言不听言。就算是曹沈两家难和好，媳妇我配的可是郑状元。公爹大人您老人家高明鉴，媳妇我有罪望求海涵。”这一番不卑不亢、理正情柔、绵里藏针、天衣无缝的回应，把曹克让奉行的株连政治论驳得体无完肤，他不得不说：“好一个聪明伶俐巧辩女，倒叫老夫无话言，既已生米做熟饭，老夫不得不成全。”沈冰洁这段精妙的唱词，用张茂兰委婉、深情、优雅、美轮美奂的唱腔唱出来，使在场的所有影迷为之陶醉不已。它在农村群众中流传着，深入骨髓，沁人心肺。

我村土改时，土改工作队向贫下中农协会讲解了对被斗的地主分子和他们的未成年子女，要区别对待，实行不同的政策。由于受沈冰洁的唱词的影响，贫协干部对党的这个政策很容易理解，他们常说：“女儿怎管父做事，父做与女有何干。”对地主分子未成年人子女给房住，给饭吃，给活干，应当上学的让他们继续上学。政策掌握得稳当，没出现过偏差，很得人心。可见，党是民族的优良传统和优秀文化的继承者，制定的政策精神总是与民族的血脉相融合的，这是党得民心、立于不败之地的保障。

024. 传说破灭

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大寺庙宇，人们称为大寺，周围红墙围绕，院里竖立前后三座大殿。前殿里站立着四大天王、威武雄壮。中殿既高又宽大，殿里左右两侧坐着十八罗汉泥彩塑像，大殿正中盘坐着千手观音，观音头顶端上是正欲展翅飞翔的大鹏金翅鸟。观音像前正门的地面上铺的一块宽大光滑的青石板，是供人向观音顶礼膜拜的地方。大殿后侧，雕塑着海水波浪，各种鸟类和鱼鳖虾蟹之类的东西，靠右边塑着两扇大门，一扇压着另一扇虚掩着，门前站着一只貌似惊慌、黑屁股的老虎，甚为生动抢眼。后殿比较低窄，是老和尚生活的地方。春节过后，正月初五到正月十五，寺庙开放，供人瞻仰参拜。所谓“正月初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判官拿着记账本，小鬼举着勾魂牌”，就是指这类寺庙吧。

有关这个寺庙的传说不少。我记住的有这么几件：一是中间大殿观音像前面地上铺的大青石板底下埋着菩萨穿用的衣物，非常珍贵；二是观音像后面雕刻神佛故事的大屏风，里面藏有摇钱树、聚宝盆；三是大殿后面站的黑屁股老虎，是因为有一天黑夜它跑出庙门到村里偷吃狗羊，被村民用火枪打三枪，没有打死，把屁股打黑又跑回寺庙；四是老虎身后面关着的两扇门里藏着许多黑水，把门打开黑水便汹涌外泄，淹没村庄。据说在一百年前这个寺庙建成后，这些传说开始流传至今，人们将信将疑，很吊村民们胃口，总想弄出个究竟。村里闹土改以后，贫下中农解放了思想，在贫协领导下，他们用铁制农具，掀开那块大石板，深挖一米多深，没有发现一件衣物；用绳子拉下来观音像后的大屏风，掉下来的是零乱的草绳、木板和干泥巴，没有什么摇钱树等物品；把大殿后面虚掩的门刨开，流下来的是黄土，一滴黑水也没有。这个寺庙传说的谜底解开了，那些好看的泥塑毁坏了，后来干脆来个大清理，把那些已变成垃圾的东西彻底清理出去，打扫干净，大寺庙变成了林西镇政府办公的地方。

025. 投师无门

我老叔刘占峰会用二胡给评剧唱腔伴奏，而刘占盈三叔会唱评剧。俩人经常在一块一唱一拉，甚是好听。夏天晚饭后夜幕降落，他俩便在街东头的一个大碾盘旁边唱起来，很快围上许多村民。人们自带板凳，一边纳凉一边听评剧，直到深夜。我听的次数多了也学着唱。三叔看我嗓子挺好，又有悟性，开口就很贴弦，于是就亲自教我。开始是他唱一句，我跟着学一句。后来我找了个评剧唱本，把戏词背下来，由老叔拉二胡伴奏，我学着唱。唱得差不多了，就敢在晚上众人面前亮嗓子了。我唱了一段，大家觉得挺够味儿，便喊“再来一段”。我很快成了晚上村头唱评戏的主角之一。

那时，玉田县城是国民党军和还乡团占领着。城外十里二十里的地方是革命根据地，由共产党工作队在村里发动群众搞土改。林西是六个分村组成的大村，土改工作队经常在晚上召集贫下中农开会，地点就在大寺庙的院子里。参加会的人一般二三百人，多时四五百人。人没到齐之前，贫下中农协会的负责人便喊：“请刘鹏唱段评戏好不好？”大家热烈鼓掌喊“好”，我就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大家面前，由老叔用二胡伴奏唱起来。因为我和老叔经常在一起拉唱，配合比较默契，大家听了还像那么回子事，所以每次开会前，常让我俩出节目。

有一年正月十五，在林南仓镇的大戏楼上举行文艺汇演，其中高庄子演的一个节目很精彩，受到观众的欢迎，这个节目是新编的一出小评戏。内容是一家婆婆、嫂子和小姑三口支援前线的故事。饰演嫂子的角色不但唱得好，而且表演得也好。我在台下看完，觉得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回到家十几天心里安定不下来，老是想着演嫂子的那个演员的形象，耳边响着他唱的韵调，眼前飞舞着他手中耍的那个红手绢，几乎达到走火入魔的境地。

我实在按捺不住了，独自跑到离我家六华里的高庄子村，找到一位村干部问。村干部问我：“你见他干啥？”我说：“他演评戏唱的演的都比我好得多，想请他当我的师傅教教我。”村干部说：“他叫李小春，小时候有一位评戏老师教过他。他正经八百地练过几年，他演得好是高庄子有名的。”我高兴地说：“好好，他家在哪里，您快领我去见他吧！”村干部遗憾地说：“可惜你见不到他啦，他参加了解放军，昨天随部队走啦！”

026. 夜里送信

我村周围几十个村庄是革命根据地。但县城和大的集镇还是被国民党军占领着。那时，刚刚建立起来的区人民政府，互相通信，不是通过邮政局，而是由各村里政治可靠的人去传递，一村传一村，叫“沿村傅”。为了使信来了及时传出，各村公所安排专人值班。有一天，村干部派我和另一个老乡在村公所值班，夜里从林南仓来人带着一封送往高庄子的密信。我跟那位老乡说：“你在这值班，我去送吧。”他同意了。我带上密信拔腿就走。走一阵跑一阵，跑一阵走一阵，不一会就到了高庄子村公所。把密信交给值班的，他给我打了收条，盖上章，我就往回走。刚一出村天刮起风，接着下起雨，越下越大，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靠间或出现的闪电光亮看看路和周围情况，只好放慢脚步。走着走着，遇到了岔路口，一个向东北方向，一个东南方向，哪一条是回家的路，分辨不清了。我不敢往前走，在岔道口旁转来转去。正在心急火燎之时，一道闪电发出贼亮的光芒，照在路边的一个竖立的小木板上，上边写的字没看清，我蹲在它旁边等待下次闪电的出现。不一会儿又一个闪电来了，我抓住这个宝贵的瞬间用眼一看，木板上写着一行黑字“由此往前是林西村”还画着一个箭头。我心里有底了，沿着这个路标指出的方向朝前走去。尽管风大雨大，道路泥泞，还是顺利地回到了林西村公所。

十几年后的一天，我忽然回想起令我怀念的这一幕，以《路标礼赞》为题写了一篇小散文，登在《张家口日报》上。

027. 儿童团长

根据我在村里的表现，特别是我独自一人敢在夜里冒风雨递送密信的事，土改工作队和村干部看重了我。在成立儿童团时，提名选举我为大村儿童团副团长和五村儿童团团长。我从一个小孩子“王”正式被选为一个孩子的“官”。

儿童团成立后干什么？儿童团在贫下中农协会领导下，发展团员，吸收贫下中农和中农出身的8岁至16岁的孩子入团，不吸收地主富农出身孩子。同妇联会一样，配合贫协开展土改工作。如村边站岗放哨，开会时唱歌喊口号，成立板报组，秧歌队，宣传党的土改政策，促进勤劳生产，抓懒婆懒汉等。儿童团一般在晚上开会，但是贫下中农协会白天开会，也让儿童团参加时，儿童团员们一定参加。

当时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不知道这个团长怎么个当法。土改工作队里有一位年轻的孙同志帮助我领导。有一天晚上按照小孙的意见，布置儿童团员两男两女早晨巡逻抓懒汉懒婆，实际就是太阳一出来就到各家里察看谁还在睡懒觉。检查完后，他们向我汇报说：“太阳出来时，各家都起来干活啦，惟有张二嫂还睡懒觉，抓住了，她把我们骂了一顿，怎么办？”我一听心里毛了。张二嫂是党员，五村贫协副主席，妇联会主任。抓了她这不是捅了马蜂窝吗！我正在嘀咕，张二嫂嘴里叼着大烟袋，气势汹汹地朝我走过来，用手指着我说：“刘鹏，你小子是怎么搞的，昨天晚上我开了多半夜的会，早晨多睡一会还不行吗？你安的什么心？”我鼓了鼓勇气进行还击，说：“群众当懒婆懒汉不对，干部当懒婆懒汉就对吗？他们没抓错。”然后我让负责宣传的一个男儿童团团员把今天抓懒婆懒汉的结果用广播筒广播两遍。张二嫂气得直跺脚，又用手指着我大声喊叫：“好哇，你敢胡来，你等着，你。”张二嫂把这件事报告了工作队，提出罢免我儿童团长职务，另选一个人干。当天晚上工作队小孙召集五村儿童团开会，实到了29个人。他一个一个地小声问：“同意不同意让刘鹏继续当儿童团长？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问完了，他对大家说：“先别散会，我去办点事等我回来再散。”过不多时，他回来对大家说：“你们都同意刘鹏继续当儿童团团长，我把你们的意见报告了工作队队长和村贫协负责人，他们批准了你们的意见，刘鹏的团长职务不能撤，继续当。”

在斗争地主过程中，发生了一件事。与五村毗邻的三村有一个周家的60岁左右的地主婆不服气，被扫地出门后仍很嚣张，公开辱骂贫协的干部，还说自己冤枉。土改工作队让三村贫协干部布置三村妇女会、儿童团开斗争会，压压她的气焰。一天晚上，斗争会开起来了。斗争会由三村贫协主任主持，在一个广场上，开会的人围坐了一圈。有两个人先把这个地主婆拉到场子中间，让她跪下。接着曾在她家当使唤人的几个妇女控诉她怎么虐待佣人，有三个妇女发言完毕，主持人问她听清楚了没有，斗争你冤不冤？你有没有罪恶？一连问她好几遍，她不吱声。拉她一下她倒下啦，村干部拿上手提灯贴近一看，她没气了。主持人宣布“斗争会结束”。

这个地主婆的大儿子是玉田城里地主还乡团的骨干。这件事发生以后，听县游击队派到玉田县城搞侦察的人说，城里的地主还乡团已把咱村的贫协、妇女会和儿童团的负责人拉上了黑名单，有十几个人，我是其中一个，他们成立了夜袭队，夜里入村抓人报仇。土改工作队针对这个新情况，组织在黑名单的人每天夜里离开村子，到外村睡觉，至于到哪个村睡，晚上出发时再定，以免走漏风声。我和村干部们在外村睡觉第四天夜里，夜袭队的七八个人从玉田县城出发窜入村内搜索他们要抓的人，结果一个人也没抓到。直到县游击队组织一支力量搞夜里巡逻，还乡团夜袭队才不敢出来作恶，村干部才安心在家睡觉了。从此我下定了跟共产党走的决心，不久我志愿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成了共产党后备军的一个成员。

028. 王昆唱戏

记得有人传说在新中国成立前的春节前夕，解放区著名歌唱家王昆出差路过玉田县在林南仓住宿。晚上县委书记约她看戏，顺便见见演员。见面后演员们请她上台唱一段。她答应唱，一时又没想好唱什么，便说：“我肯定要唱，我先看看你们演的节目后再唱好不好？”

这天晚上唱的都是尚未经过改编的旧评戏。第一出是《小老妈开嗙》。内容是旧社会三河县的一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因婆家很穷，吃不饱饭，便自己跑到北京市的一个富裕又缺人手家里当了老妈子，就是保姆。在春节将临时，她的丈夫傻柱子到北京接她过年。她编个瞎话，戏名中的“开嗙”意思是说用假话骗人。她说她不是自己不愿回家过年，而是东家不放她回去，傻柱子死说活说，没有说动这个媳妇。故事情节给人沉重的凄凉、酸楚感。戏调用的是评剧中的“拉拉腔”，就是评戏《刘巧儿》中的“送线过桥”那个调儿：“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与赵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呀！”《小老妈开嗙》中头一句唱词是：“小老妈在上房打扫地土哇，打扫了东屋又到西屋里呀。”调子有点欢快的味道，可是到了小老妈和傻柱子对唱时，特别是傻柱子的唱词和调儿加进悲剧的因素，悲剧色彩越唱越浓。那天晚上，我和乡亲们在戏楼下看戏，台上唱，台下边看边落泪。王昆在戏台上一个边角，边看边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小老妈开嗙》演完了，演员们热情地请王昆唱。王昆说：“我唱个《王二嫂过年》吧，词是我刚才编的，也用你们刚才唱的那个调儿。唱不好，你们多提意见。”经主持人介绍后，王昆走上前台，我身边的几位观众用手指指台上说：“王昆上台啦，长得真俊。”她脸上带着亲切动人的微笑，面向观众，用那嘹亮、优美的歌喉唱道：王二嫂我这里呀，笑容满面哪，今年过年不比往年哪。抗战八年打败了小日本呀，又把那蒋家王朝一锅端哪。乡乡村村闹了土改呀，我家分了八亩地还有房三间哪。二嫂我在人前再不矮三寸哪，穷苦人彻底把身翻呀。二嫂我心高兴走出大门外呀，一副对联贴在门两边呀，上联写：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写：幸福感谢毛主席。横批上写了四个大字呀，幸福万年，幸福万年，幸福万年呀，幸福万万年呀呼咳！

王昆唱完，台下沸腾了，观众掌声雷鸣，叫好声震天，要求再唱一遍，王昆又唱了一遍。没想到的是看戏的人回了家第二天，《王二嫂过年》一传十、十传百地在这片村村庄庄传唱起来。男人们在地里干活，女人们在家缝衣做饭，边干边唱。春节到了，家家户户门上贴的对联内容也由旧换新，写的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横批：“幸福万年”。从《小老妈开嗙》到《王二嫂过年》的对比中，我真切地体会到革命文艺的无穷魅力和影响力。【有悟留言】故乡是社会的一角，是人出生后逐渐有了记忆从家庭走入社会的第一步，也是接受社会影响和作用于社会的开始。完整的故乡概念，其内涵应该是：①故乡的气候、土地、湖泊、河流、山脉、动植物等；②故乡的人除父母、兄弟姐妹和其他亲属之外，还包括其他的所有人家和人群；③故乡的经济状况和阶级关系；④故乡人的宗教信仰、文化、风俗习惯；⑤故乡的历史变迁和发展状况。以上这些层面的内容在回忆者主观思想、感情、习惯和语言上的反映可称为乡情。

如果说走进舅父家使我在少年时期过早地登上了经济自立的舞台，那么当我“玩”的空间由窄小的家庭扩展到全村、全乡，在我面前展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斑斓的世界了。在这个世界里，我从少年就接触并受到了党的关怀和教育。虽然那时在认知上尚处于朦朦胧胧的状态，但是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呵护和高于母爱的那种爱。这可能就是我后来能主动接近党、热爱党并成为党的光荣一员的萌芽吧。有一位教育家说，别怕小孩贪玩，他往往是在“玩”中开始认识世界并增长改造世界的才干的。这话的真理性在我的少年经历中已得到印证。作者同原省委办公厅老干部处处长韩长林同志亲切会见。

第四章 信仰初定在校房

029. 一棒猛醒

从我记事时起，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特别淘气的男孩，碰上比我大的人总想进行挑战。以为这样才高人一头，别人才会拿自己当回事。村里有一个新上任的姓钱的伪甲长，他觉得自己当了个小村官，站在百人之上了，自恃得意，在脑袋后面留起长发，模仿日本鬼子模样，在上嘴唇上留个八字胡须，穿上长袍马褂，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嘴里哼着小曲，常在人群前抖威风，看见穷人撇出一股轻蔑的眼光，谁见了他都发憷，老远地就点头哈腰。有一天，我在街上同小朋友们打嘎（木球游戏），对方把嘎打得飞快，我便急忙去追，快抢到手里时，这位钱甲长上去猛踢了一脚，没踢上球，却踢到我手上，把手踢疼了。我心急了，便上前把嘎抢砸在他的脸上，他疼得直叫，打了我一耳光。这时有两位乡亲来了，拉开了我，推开了他，终止了殴斗。过了几天他家雇人脱了几百块土坯，在路旁晾晒，准备换炕和垒墙用。晾晒了两天刚到多半干还有点松软时，我起了大早，在每个土坯上踩上一脚留下个脚坑。踩完后我回家继续睡觉。天亮了，钱甲长端着烟袋迈着方步走到村外，看到这个状况急了眼。心想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变样了，准是那个小孩子干的。马上到了我家算账。进门一看我躺在被窝里睡觉呢。他从炕下面拿上我穿的鞋端详一番，其实我回到家就把鞋换了。因为村里像我这样大的男孩子有十几个，他在我家没抓到把柄，气呼呼地转头回去了。钱家的老太太每天晚上到晾晒土坯的地方大声喊骂，连续骂了四五天。

我8岁到村东头的林西小学校念书。把爱淘气的坏习惯带进了学校。好多同学怕我，老师讨厌我，多次批评我，还用木板子打我的手掌，也无济于事。有一天中午放学，学生排着队回家，班主任老师姓张，家也在村西头住，她在队伍后面监管着大家有秩序地向前走。突然我前边的一个学生出了队蹲下提鞋。张老师问：“你怎么啦？”那个学生说：“我后边的同学刘鹏老踩我的脚，把鞋踩掉啦。”张老师听后没有责备我，却无奈地向和她同行的一位老师说：“从小看大，刘鹏这孩子从小就这么坏，长大了还会有什么出息？他妈辛辛苦苦白养他了，没指望了。”张老师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我全听到了。这话就像一根大棒重重地打在我头上了，打散了蒙在我头上的浮云，我从懵懵懂懂中清醒过来。到了家门口，我离开队伍没有进家门，而是蹲在墙根下，我想：我以为这样做很争脸，实际是万人嫌。我想长大了让妈妈不再受苦能过上好日子，可是老是这么淘气惹事不就成了大坏蛋了吗，妈妈还有啥指望呀！我终于顿悟了，明白了，决心把讨厌的坏毛病改掉。此后我像变了一个人，成了循规蹈矩、埋头学习、对同学和气、尊敬老师的好学生。妈妈奇怪了，过去隔三差五地就会有人来家告状，说儿子打了谁了，可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一个告状的人也不来了。难道儿子真的变乖了吗？她到张老师家去问，才知道我在学校也和过去不同了。母亲对邻居们说：“我没打没骂，不知道他怎么就变啦。”

孩子都有朦胧期，有长有短。也都有顿悟时，有早有晚。这都与家长、老师的启发教育有直接关系。孩子处在朦胧期时，家长、老师一定要根据孩子的心理特点，多想些办法进行启发，多用几把钥匙，说不定哪一把钥匙能触及孩子的软肋，把孩子心灵中的锁打开，使他出现顿悟。我的软肋是妈，想让妈快乐、让妈过上好日子。张老师一说我这样坏下去，妈就没指望了，正切中我的软肋，一言中的，使我顿悟了。如果听之任之，甚至包庇纵容，就有可能害了孩子。媒体爆料：有一个孩子从小母亲对他娇生惯养，做了错事也不批评，甚至加以纵容，结果孩子长大后犯了死罪。在行刑前他提出再同母亲见上一面。母亲哭着走到儿了面前。他要求吃一口母亲的奶，母亲答应了他。当母亲把奶头塞进他嘴里时，他竟然把母亲的奶头用牙齿咬掉了。记者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我最恨的是我母亲，从小到大，她没有批评过我一次，我犯的罪是她惯成的。”

030. 张远永远

1941-1942年间日本鬼子对解放区进行残酷的大扫荡。八路军化整为零，坚持着“县不离县，区不离区”的对敌斗争。当时我念小学四年级。一天下午正值课间休息，校长领着一位二十几岁的妇女，带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还有学校的服役挑着两个大包裹，进了学校大门。他们走到正殿东耳房附近时，校长很客气地说：“张老师，这是您的宿舍兼备课室，请进吧。”说着她们进了耳房。校长对刚放下行李的服役说：“敲钟，全体师生集合。”“各位老师和同学们！”校长面向集合完毕的师生高声说：“上峰给咱学校派来一位新老师，她叫张远，是科班师范毕业的高才生，到咱学校任教，大家鼓掌欢迎啦！”新来的张老师向前跨了一步。我定睛看，好个熟悉的面孔。我心中暗想，她不就是在香椿园写大标语、在村里教我拉二胡、给鬼子修炮楼时托我给伪警官上尉捎信的远姐吗？两年不见她变了，变得更好看了。她亭亭玉立的身材，穿着淡青色的旗袍，头上留着乌黑的短发，在整齐的刘海下面一双大大的杏核似的眼睛，放射着睿智的光芒，俨然一派现代职业女性的风采。她面带自然的微笑，从容地说：“今天见到各位老师和同学非常高兴，从今以后，我要同大家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学习在一起，敬请大家关照。”她的声音清脆，满含着浓重的亲切感。我暗想，这是多么好的老师呀，如果分配她教我们四年级该多好啊！第二天上课时，果然是张老师来到我们教室上课。我心里高兴，脸上自然流露出笑容，张老师也面带微笑向我和大家示意。

张老师除了讲课本，还经常给我们讲有趣味的故事。她讲的狼和羊的故事至今我还记得。她说，有一只狼好几天没吃上肉了，饿得浑身难受。有一天夜里它跑到羊圈外，低声对里面的羊说：“小妹子，我是你大姐呀，外边风大雪大，让我进去避避风雪吧，不然我该冻死了。”圈里的羊觉得它很可怜，便把门打开，这个狼进了圈，一连咬死三只羊，喝干了它们身上的血。张老师说：“同学们，千万别同狼亲善呀。”有一次我身上突然发烧，张老师把我领到她的宿舍床上，给我吃药盖被，晚上退烧了，她把我送回家。张老师教了两个学期，我的学业进步很快。在四年级期终考试时，我的成绩在全班四十几个学生中名列第三，我高兴极了。可是没想到，就在这一天全校师生大会上校长宣布张远老师辞去教师职务。听到这个消息，好多学生都哭了。张老师眼含热泪，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出校门时，她拍拍我的臂膀说：“小弟弟一定要好好读书。”张老师在这个学校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调离呢？

过了些日子我才知道，村里伪保长的儿子看见张老师才貌俱佳，又是独身，便起了贪婪之心。有一天晚上，天下着小雨，趁她的保姆回家之际，他撬开后窗户，窜进张老师床上，企图强暴。张老师从梦中惊醒，用枕头旁边的手电筒一照，看清了是村里那个有权有势的伪保长的狗崽子，这时他已跪在地面上想说什么。张老师文静而不纤弱，惊慌中不乱方寸，不容分说，抄起竖立在屋角担行李的扁担，劈头盖脸打了下去。那个狗崽子见势不妙，便又从窗户落荒而逃，摔坏了右脚。第二天，伪保长把校长叫到他家里，要求立即辞掉张远。远姐走了，走远了，再也没有回来。但是她的形象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灵之中，张远永远。

张老师走后，村里的维持会的正副会长操持在林西村内要为日本鬼子修一个炮楼，说什么这样林南仓、林西、黄土坎三个村子都有炮楼了，可以连成一线，有利于强化治安。他们正在折腾得欢时，在一天夜里，村维持会的两个汉奸被绑在大寺庙的一株柏树下被开了膛。修炮楼的事从此再没人敢提了。

031. 归去来兮

1949年刚过完春节，新成立的玉田县人民政府决定创办玉田县师范学校，为发展全县小学教育培养师资，随即发出玉田县师范学校招生简章。接到简章后，我虽然还没读完小学六年级，也报了名。之后在玉田县城里参加了考试，但是我未被录取。我想别人录取了，我为什么未被录取？原因是自己答错了考试题，究竟是哪道题答错，总得弄个明白吧。于是我便找到已在中学任教的蒲庄子的麻表姐吴艳容，托她找到这次考试的国文和算术试卷。在老师的帮助下，我把试题分成三类采取三种办法：第一类自己会作，在答题时没有出现问题，只作简单复习；第二类自己基本会作，由于粗心大意，没有得出正确答案，要仔细演练几遍，并弄清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粗了心，找出原因防止再犯；第三类自己不会或基本不会作，请老师讲清楚基本原理，严格按照规定的步骤，一步一步地进行演练，并牢牢记在心里，对于有的公式一次背不下来的，要多次背写，直到记牢熟练为止。这样先后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终于把这些试题演练纯熟，不再出现错误了。之后，我一有空就拿出这些材料看看。有的同学认为这样做是马后炮，多此一举，说：“你作得再对再好，还会重新录取你吗？”我说：“就是死也得死个明白，不能糊里糊涂。”

我和其他一些落榜的同学，当年的上半年没有继续上学，而是在家里干农活。这一年夏季一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发了洪水，淹没了庄稼，秋收无望了。下半年和明年春天怎么过？是继续上学念完六年级，还是同几位乡亲一起到北山后卖唱换粮？这时，学校的李恩广校长来到我家。他安慰我，并对母亲说：“刘鹏下半年上学吧，我帮助交学费和书本费，别发愁啦。”真是“良言一句三春暖”，这样关怀的话至今想起来还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在困难面前正无计可施时，突然接到我嫂子的弟弟钱百昌从蓟县中学给我寄来的一份招生简章。简章上说，蓟县中学师范班（初师又叫前师）一年级，学员不足，决定通过考试招收一批插班生就读，学制为3年，毕业后由国家分配到小学校担任教师。还说学校负责学生的食宿，不收书本费。

我看了十分高兴，母亲同意我应试。因为蓟县与我村相距35公里之遥，村子被洪水围困，需乘坐5公里的木船，才能登上陆地徒步行走。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我感到孤单。于是去找同村朋友玉田考试同我一块落榜的白广文。我说：“你比我聪明，学习比我好，一定能考上。”第二天，我俩搭上北行的一只木船。船在水面上行走，我在船上唱呀，笑呀，好像就将走进天堂。而白广文却不动声色，似乎心事重重，恋恋不舍。晚上在船主亲戚家吃饭、住宿，第二天早上我俩上岸后徒步行走一天，日落西山时到了蓟县城。

蓟县中学师范班这次招生名额为17名，前来报考者80余人。这时我似乎预感到考试的难度，怀着试试看的心理，在一张考桌前坐了下来，第一场考的是算术，考卷发到手，我定睛一看，全部是我过去在玉田考试后复习过的题目，熟悉得很。我偷着乐了乐，很快把题答完。但内心立刻警告自己：“别慌，千万别再粗心大意，决不能再重复玉田考场的错误。”于是我便沉下心来重新演算一遍，果然发现几个错处，改正后又从头至尾逐题检查，演算第二遍，又发现一个错处，改过后又演算第三遍，未发现错误，收卷的时间到了。第二场考试是国文历史，考题和答卷情况与算术考试相同。第三场是面试，也顺利通过了。

考完后，我把三次答题的情况向关心我的表兄钱百昌详细做了介绍。他听后高兴地说：“全答对了，准考上啦，等明天的好消息吧。”第二天吃早饭前，学校一位干部赵池老师把考生召集在一起，说：“我宣布录取人员名单，叫谁的名字谁就站到这个台阶上来，别人原地不动。”接着，他就宣读写在一张白纸上的名单，第二个念到的姓名就是我。这真应了现在一句流行语：“机遇是为有准备的人做的免费午餐。”我的同伴白广文的名字是在最后念到的。我俩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说说笑笑。我说：“在玉田考场咱俩落榜而归，没想到半年后反而归去来兮了。”2001年秋，作者（前左1）和妻子党红书（前右2）高兴地会见久别的蓟县师范学校的同学孙惠民（前左2）、尤树仁（前中）、张桂兰（前右1）、王朝杰（后右2）、胡玉荣（后左1）、杨恩泽（后中）并合影。作者同王朝杰一直保持着联系。

032. 喜讯连连

1949年9月8日，我进入了蓟县中学师范班，成为这个学校一名正式学员。第二年春季新的学年开始时，师范班迁入新的校址，更名为蓟县师范学校。

蓟县师范学校坐落在蓟县中学的西侧大约一公里长的一个宽大的院内，北面是一排排教室，前面是酷似若干年没有人迹的、空旷的、长满杂草的院落。夜幕降临，有许多萤火虫在草尖上飞舞，闪闪发光。同学们在院里唱歌、说笑，给这沉寂多年的小天地增添了欢乐气氛。我在这个院落里散步，丝毫没有感到它的荒芜，而是感到它的亲切、新鲜、可爱。就像进入了天堂，内心有一股王子的自豪感，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有一位叫贺强的同学唱道：“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千里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我对他说：“这个歌真好听，你再唱一遍，让我学一学。”那天晚上我就把这首歌学会了。

学校开学不久，校长崔宇光在师生大会上宣布，为了建设好我们的校园，学校领导决定利用课外时间开展劳动建校活动，要求全体师生积极参加。之后，青年团支部召开了动员大会，要求全体团员在劳动建校活动中起模范带头作用。轰轰烈烈的建校活动开始了，经过两个多月的战斗，清除了杂草，填平了凹坑，用散落在院子里的石块和破砖烂瓦，在大院西侧堆起一个正方形、半个篮球场大的露天大舞台，大院的面貌焕然一新。啊，这就是我的新家园，我的乐园，我成长的摇篮啊！

当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我曾参加过蓟县人民庆祝大会，那时我第一次看见新中国的飞机轰隆隆地从天空飞过，高兴得欢呼雀跃。1950年的这一天是新中国成立一周年，我参加了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举行的庆祝大会，我神情高昂地走在游行的队伍里，高呼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我在远处亲眼望见了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我们挥手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身影，亲耳聆听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喊出的“人民万岁”的洪亮声音。我振奋了，狂欢了，陶醉了。毛主席啊，是您老人家解放了我，从苦难中搭救了我，把我从地狱中拯救到天堂，把我一个被人瞧不起、没有什么尊严的小穷光蛋，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有尊严的人，一个对美好未来充满憧憬的师范学校里的青年学生。我从内心对党、对毛主席充满感激、充满激情。因此，当我坐在蓟县师范学校这个神圣的课堂上，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去听课，去锻炼，去读书。每一课我都能全神贯注地听完老师讲解，做好老师留下的作业。对每一项学习任务，都听得懂，想得清，记得牢。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我是好学生。在学校举办的学习经验交流大会上，我深情地说：“大家都喜欢唱《歌唱祖国》这首歌，歌里有一句歌词是‘我们渡过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我们若能好好体会它的含义，就会自然地说出‘我们渡过了多少苦难，才有了今天的课堂’。我们能有这么宝贵的学习机会，来得多么不容易呀，是无数烈士的鲜血换来的。父老乡亲用他们从身上、嘴里省出来的钱和粮食供我们读书，是期望着我们学有所成后给他们的子孙上课，教他们识字长本事。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学习呀，取得一般的学习成绩向他们交代得了吗？交代不了！必须是优异的学习成绩。这就是我学习的动力和学习成绩较好的原因。”

在蓟师影响我信仰形成的是政治课老师赵池讲授的《社会发展简史》，我听得特别入神、入心、入脑。它使我开始认识人类社会从低级向高级，从无阶级社会到有阶级社会，又从有阶级社会再到无阶级社会的发展的客观规律和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的真理。这一科学的唯物史观基本原理成了我此后一生的精神支柱，初步奠定了我科学信仰的理论基础。我参加了学校的歌咏队，在音乐教师的教导下，继续了我在农村对翻身解放的颂歌。1951年的“五一”节前后的一天是距离蓟县五六公里远的公乐亭庙会，为了给这个庙会送去新的宣传内容，我校从一个多月前就组织学生排练莲花落子即评戏《小二黑结婚》，准备在庙会上演出。没想到在庙会的前三天，扮演主角小二黑的演员陈明哲的父亲去世了，他必须回家奔丧，演出队遇到了严重困难。这时有人建议说，刘鹏会唱评戏，让他顶替行不行？在和我商量时，我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距离演出只剩下两天，我昼夜不停地背台词、练动作。女同学吴英先自告奋勇充当后台提词。在大家齐心努力下，顺利地完成了演出任务，受到学校师生和逛庙会的乡亲们好评。

就在这次演出不久，蓟县中学召开了有本校毕业班学生参加的通县师范师生代表报告会，蓟县师范的我和部分同学也参加了。会上，有几名即将毕业的学生比较详细地介绍了通县师范（中师或叫后师）的学校情况。他们说，通县师范学校的校址在通县县城的西侧一条大街上，路南是一个宽大的操场，内有足球场、篮球场，周围环绕着400公尺长的跑道，开展田径运动的器材应有尽有。对门路北是学校本部，有宽敞的教室和学生宿舍、图书馆、实验室、食堂、医疗室。教师队伍强大，在全省师范学校中堪称一流。学校还有全省知名度很高的篮球队、歌咏队和美术队伍。学校离北京仅有20多公里。报告人口齿伶俐、语言生动、材料丰富，颇具感染力和说服力，听后令人神往。我想这个学校多好哇，我今后能不能到这样的学校读书呢？

期末考试结束了。我考试的成绩各学科综合分数名列全年级三个班120余名学生的第三名，我的期末作文竟然从无先例地得了100分，引起师生们的关注。在有全校师生参加的期末总结大会上崔宇光校长作了总结报告，他最后宣布：“经学校研究决定，推荐刘鹏同学和女同学张朔东提前半年毕业，分别保送进入通县师范学校和通县女子师范学校进一步深造。”

033. 面对挑战

我从蓟县师范进入通县师范，似乎是高登了一枝，却没有了昔日温暖，反倒令我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严峻。由于种种原因，近乎残酷的多种挑战迎面而至，而且无法避免和超越，只能勇敢面对。

天天都必须面对的是“早点”的挑战。早点即早饭也。通县是北京东侧20公里之距的县城，大城市味十足。蓟县县城基本是农村习惯，学校的早饭是熬好了的玉米大碴粥或是东北高粱米粥，放进大木桶里，桌上摆的是一大碗煮熟加盐和佐料的黄豆，吃多少自己做主。通师则截然不同，早点是一个凉玉米窝头切成4瓣，每人一瓣，每人一中碗大米稀粥，桌上放着的是只够每人吃几小块的一小碟咸菜。这些充其量只够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小伙子1/2至1/3的饭量，每顿吃早点自然是空腹而来、半空腹而归。到了上午10点钟，上第三节课的时候，便感到饥饿来袭。兜里有钱的学生可以在街上的烧饼店里买烧饼充饥，我则不能。曾多次要求增加早点供应，均无人理睬。后来，想出晚饭多吃的办法，才稍稍缓解了上午饥饿的程度，但在三年读书生活中始终没有摆脱了上午在饥饿中度日的煎熬。

城乡同学之间意识的碰撞是一进校门就遇到的重要问题。开学后我被分配到一年级乙班，任团支部书记，后又兼任班长。乙班的同学一半是从各县农村来的，另一半是北京、通县等城市的学生。那时北京、通县等地刚刚解放两年多，思想意识没有太大的变化。农村来的学生过去已经在解放区生活了几年甚至多年。这两部分学生不仅生活习惯各异，思想意识也互有差别。城市来的学生嫌农村来的学生土，农村来的学生说城里的学生臭，互相鄙视。这种差别一时难以解决，只好要求大家求同存异。求同，就是都要学习好学校规定的课程，遵守学校的纪律。存异，短时间不能合拢的思想、习惯互相包涵、谅解，不交流或少交流，不互说对方的坏话。我任班长免不了要向全班同学讲话，露出浓重的“老呔”味。有的城里学生先笑而后挖苦，还要怪声怪气学几句，逗得大家捧腹，使我感到难堪。有一次，我到学校阅览室翻阅报纸杂志，看到一本杂志上登一篇短文，讲如何同不熟悉的同事打交道，提出对尚不熟悉的同事要敢于亮自己的缺点和短处，亮出来后表示改的决心，请他监督。对他的优点，要表现出向他学习的诚意，这样就会使彼此的关系逐步拉近。第二天，我在班务会上向全班同学诚恳地说：“我地方语音重很难听，而许多同学说北京话，语音纯正悦耳，我决心向这些同学学习，改掉自己难听的语音。但这要有一个过程，大家要有点耐性。”从此嘲笑我语音的人大为减少了。我与城里来的同学的关系逐步正常了。

最大的挑战要属物理课。蓟县师范是三年学制，我是一年级后半年的插班生，三年级时又提前半年毕业，加起来少学了一年，初中物理课基本没学，连天秤是什么样也没看过。到了通师学的是高中物理课本，物理课老师授课大部分我听不懂，课后问老师，老师不理；问同学，同学不帮。期中小考我只得了53分。物理课是一门重要课程，考试不及格严重影响毕业。怎么办？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有一天我和一位学习好的同学聊天，我问他：“物理老师说他讲的一个复杂公式是几个简单公式演变来的，那几个简单公式在哪里？课本上没有哇！”这位同学说：“这几个简单公式在初中物理课本上呢。”听他这么一说，我眼前亮了，在当天下午自由活动时，我便跑到新华书店买来一册初中物理课本。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在校门传达室灯下阅读做笔记，自由活动和星期日暂停看小说，改为研读初中物理课本。大约用20天时间我把它学完了，学懂了，主要的公式能背诵了。从此再听老师讲课就不那么费劲了。到期终考试时物理考了91分。与其他课程得分不相上下。学校因我刻苦学习的精神和各门功课都取得好成绩，授予我为全班唯一的优秀学生称号，颁发了写有“全面发展”四个大字的奖状。

如果说我在蓟师初步树立了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信仰，那么在通师学习这三年使我坚定了这种信仰。在这里我学习了中国通史、中国近代史和胡乔木著的《中国共产党三十年》，我还用自己节省下来的2.6元购买了《毛泽东选集》1-3卷普及本，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到传达室阅读，通读了一遍。初步认识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所取得的伟大胜利，认识了毛泽东思想。第二学期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负责学校政治思想工作的彭金章老师先在学生党员、团员中，然后又扩展到全体学生中重点进行了阶级教育。他在讲课中说，人在青少年时代受家庭的影响是很大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人如此。所谓“出污泥而不染”，那是脱离实际的空想。比如，你们要出远门到通师来念书。临走时，两个截然不同阶级的家庭就会演出两个内容截然不同的戏。在穷人家里父母一定会高兴地对孩子说：“在旧社会咱家几代人是文盲，念不起书。今天党和毛主席领导咱家大翻身，才有条件进这样高级的学校啊，多幸福啊，好好念，学好了报答毛主席的恩情。”这个孩子听了父母这番话该怎么想呀！而另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家庭的父母一定感叹地说：“孩子，你祖父和你父亲小时到远处上学时，不是骑马就是坐轿，今天轮到你得自己背着行李徒步而行啦，好好念，毕业后谋个好职业，免得再受罪。”这个孩子听了父母这番话是什么心情呢。彭老师又说，这两个不同家庭出身的孩子涌入我们的革命队伍里，经过革命的教育，也会发生变化，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接受了革命的真理，会从思想上背叛自己的家庭，站到无产阶级这边来。家庭出身好的青年，这个出身自然是他进步的有利条件，但是进步快慢也会不同，个别走向反面的也有。所以党对青少年的家庭出身是三句话：一是有成份论，二是不唯成份论，三是重在政治表现。彭老师这番深入浅出的讲话，对学校不同家庭出身的学生都产生了有力的激励作用，甚至对一生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那时我结合向志愿军——我们最可爱的人献血，和参加对美帝国主义要“仇视、鄙视、蔑视”的宣传，突出地接受了爱国主义教育。当时学校提出的口号是“一切为了祖国”。为了祖国而读书，为了祖国而锻炼身体，为了祖国而学习、而绘画、而唱歌、而学习工艺等技能，把祖国的命运同自己的学习、工作和前途紧密联系在一起。作为共产党员的我和通县几所中等学校党员们一起聆听了中国的保尔——吴运铎本人《把一切献给党》的报告。读了苏联奥斯特洛夫斯基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以后，认识到共产党员不仅要为了保卫和建设祖国而斗争，而且还要为全人类的自由和解放而斗争。把思想境界又提高了一个档次。保尔·柯察金的名言在共产党员和进步青年中背诵、流传：“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于我们只有一次而已。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自由和解放而作的斗争。”这个名言成了我的座右铭和对人生价值追求的最高目标。

到毕业分配时，我们共同的心声是：听党的话，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我们打开地图寻找哪个地方最艰苦，发现张家口在河北省西北部长城以外，在地理和语文课上早就学过，那里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于是我毅然选择了张家口。我们几位同学乘火车到张家口站已是夜色朦胧，走出车站进入解放大街放眼一看，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荒凉之感。宽敞溜平、水泥铺就的大马路，路的两旁的建筑美丽而整洁，还有几座二三层高的楼房，马路两边竖立着高高的灯柱，电灯明光耀眼，照得大街如同白昼。这时我们觉得选错地方了，有点失望了。可是组织已经决定，怎能更改呢！

034. 终身受用

我在张家口第二中学担任语文教师将近两年。除了课堂功夫之外，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是在教课不久，张家口市文联和中苏友好协会，聘任我参加苏联文学宣讲小组，向全市工人、高中学生和军官讲了五场苏联小说《海鸥》，获得较好的评价。二是本校担任高三语文课的老教师李育生先生，帮助我自学了屈原著中国古典名诗《离骚》，使我受益匪浅。1956年新春伊始，组织上调我到新建立的河北省中学教师进修学院张家口分院担任哲学教师。上任前送我到中共河北省委党校师资班学习半年马克思主义哲学。2月底我便到了坐落在石家庄市的河北省委党校，开始了崭新的学习生涯。

我一生先后到党校学习过四次。这次是给我印象最深、收获最大的一次。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三个组成部分的第一个组成部分。它对我来讲十分陌生，在蓟、通两个师范学校里没有学习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第一次上大课是省委党校第一副校长扈葆献讲的。他善于理论联系实际，讲解通俗易懂，把物质和精神、存在和意识、唯物论和唯心论、主观唯心论和客观唯心论、辩证唯物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等等这些很大、很抽象的概念，讲得十分具体形象。我听了以后，觉得在我已掌握的知识范围以外，又展示了一个新领域。越学看得越远，心地越宽，觉得它确实是人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新武器。校长讲的内容与印发的讲义基本相同，学校不要求学员作记录。我却不嫌麻烦，边听边记，包括他举的事例、打的比方和说的笑话都不丢下，听完课后抓紧时间把记录整理出来，静心地进行研究、思考和领会。这样我似乎有一只脚已跨入哲学的门槛。

党校强调学员一定要学习和掌握原著。列出必读书目是马克思著《费尔巴哈论提纲》、恩格斯著《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而且提出自学为主，辅导为辅。实际上学校针对许多学员初次接触这些著作、许多地方读不懂的情况，加大了辅导的力度。师资班的辅导员是董树荣，他是与我的年龄相仿的青年辅导员。他有一定理论基础知识，思维敏捷，记忆力强，口齿清楚，备课充分。在辅导时，他对原著一个概念一个概念地解释，一句一句地讲解，对难懂的段落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旁征博引地加以阐述，直到大家听明白为止。对于恩格斯这篇博大精深的哲学名著，董树荣辅导讲解了约20天左右，上午辅导，下午个人自学复习。串讲完以后，又提示了必须掌握的若干重点。我虽然初次学习这篇著作，但是由于他的辅导有方，不仅让我学懂了，掌握了，而且激发了我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浓厚兴趣。我对董树荣产生了敬佩，他一度成了我模仿的对象。我想，回到教学岗位，在张家口众多中学教师面前讲课，能达到这样一个效果就心满意足了。

哲学涵盖着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工程学共有的道理，是世界万事万物和各种科学的高度概括，是“全部科学研究之母”（爱因斯坦语），是“时代精神的精华”（马克思语）。它所讲的道理，我们这些初学的人心里似乎明白了，却不能够通过语言完整准确地表述出来。说不出就是不能用它解释世界。要做到心里懂得，又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必须要熟悉它的概念系统，掌握它的大概念之下拥有的子概念群和子概念体系，搞清楚它们之间的关系。学几个月以后，有一定进步。但是决不能说学好了，要想学好它，必须付出一生的精力。我理解，没有其他专业知识和技能，专攻哲学，是很难取得成绩的。如果具备一门或几门专业知识和技能，却没有学过哲学缺少哲学头脑，也是很难取得较大成绩的。只有具备至少一门或几门专业知识和技能，又掌握了哲学的精髓，富有哲学头脑，才能使自己从事的专业安装上指南针，插上腾飞的翅膀，取得大成就。而对于各行各业广大的实际工作者，懂点哲学原理，也会使自己工作起来，目标明确、方法得当。著名经济学家艾丰，酷爱哲学思考。他说：“农产品涨了点价，有些人就害怕涨多了吃不起。我则不然。鸡蛋猪肉涨了价，我心里踏实，因为这样养鸡户、养猪户就会把鸡、猪养下去，城里人总有鸡蛋、猪肉可吃。若是降了价，我则恐慌不安了。因为这样养鸡、养猪户就要杀鸡杀猪了，城里就买不到鸡蛋、猪肉了。”陈云同志说得好：“学点哲学，终身受用。”果真如此。

在学习后期，校党委号召每个学员都写一篇学习心得。我写了题为《多多联系，反复思考》的文章，一千余字，在党校校报《学习园地》上刊登出来。师资班党支部书记在支部总结大会上口头表扬了我。通过这次学习，不仅为我走向新的讲台提供了有利的条件，而且使我从一个不懂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向能学习和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实现了一次可贵的飞跃，为我已经树立起来的理想和信仰打下了哲学的坚实基础。【有悟留言】1947、1948年我在解放区读小学五、六年级，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我读初师一年级，直到1954的通县师范（中师）毕业。那时正是豆蔻年华，生逢其时，在解放区和新中国的学校里先后受到了良好的基础教育。那时，从上到下思想单一，党的教育部门一心想领导好学校，学校的领导一心想把学校办好，学校的教师一心想教好学生，学生一心想把功课学好。学校对学生的要求是德、智、体全面发展。我在这样的环境里茁壮成长，初步树立了共产主义世界观和科学的信仰，成长为党的有用人才。我们党的教育政策基本上是正确的。但是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存在着“教育歧视主义”，使地富反坏右和所谓的黑帮子女被挡在高考大门之外，埋没了不少人才。这是不符合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要人人受教育的思想的，也违背了“有教无类”的国学传统。这一“左”的缺点，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得以纠正。相关的青年学子从此没有了压在后背上家庭和社会关系方面的沉重的政治包袱，一身轻松地去学习和创业，造成“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新时代。张国祥是作者1952年至1954年在河北通县师范学校读书时的同窗好友。两人将苏联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述一段话作为座右铭。他得知本书结稿，特亲手以硬笔书法写下此语，寄给作者，作者甚感亲切和珍贵。张曾任河北农业技术师范学院（现为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党委委员、教务处处长、职教研究所所长、河北省第六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第五章 风雨历练增胆智

035. 打虎之辩

1958年上半年，我在河北省中学教师进修学院张家口分院工作了一年多，被调入中共张家口市委宣传部理论研究室任理论干事。不久便决定我短期离职第二次进省委党校学习。这是在1957年反右派斗争后，对理论队伍的一次整风，兼学马克思列宁主义另一个组成部分科学社会主义。校长在向学员作学习的动员报告时，号召学员要积极参加“四大”即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并规定每人每天写大字报的数量，内容不限。顿时校园的墙壁上、室内外大字报铺天盖地，煞是热闹。有些学员腹内空空，没什么好写，便写：“午饭吃的大葱太辣”、“夜里有的学员放屁太响影响睡眠”、“有的学员洗脸用水过多”等，用来凑数。第二天组织学员看大字报，带上纸和笔，可以作观报记录，然后开小组会讨论，有不同观点开展辩论。学校还承诺，有不同观点放出来实行“三不”，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开除党籍。有一位来自保定的学员叫周大来，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工作，自我暴露了一些真实的想法，在小组会上大家对他进行“帮助”，他更敞开思想，越放越多，最后对他的材料进行梳理，竟然定为“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漏划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决定开除党籍、行政级别从16级降到20级。

在一次大会上，校领导传达了康生的一次讲话，说这些年来理论界存在着厚古薄今的右倾思想，只打死老虎，不打活老虎。我听了这话以后觉得不全面，便写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死老虎也要打，干枯的毒草也得锄》，解释说，老虎死了还有余威，孔孟死了，孔孟之道还统治人们的思想，不打行吗，我的老家地主老财被打倒了，有的翻身户还怕他们，不批行吗？何右之有？没想到这张大字报一贴出就成了众矢之的。大字报上一句不提内容对不对，而是说：“你小小的年纪敢批中央领导康生同志，胆大妄为，这还了得！”“今天你敢批康生，明天还不敢批毛主席呀！”其中有一张大字报还真触动了我的灵魂，他写到：“你是个共产党员，最重要的职责是对中央的决定和中央领导人的讲话，首先要深入领会，带头执行，和中央保持一致，可是你不但不执行，反往回打枪，完全违背了一个党员的天职。”我想，我对党感恩不尽，总想为党做好事，一不小心同党的领导人唱起了对台戏，这是忘本背叛，一定痛改前非。我把这个想法先在小组会后又在大会上讲了，取得了谅解。

从此以后，在我本来很活跃的思想里植入了“驯服工具”论的要素，后来，刘少奇同志正式提出这个观点时正与我的思想合拍。这个思维模式一直支配着我的行动达20年。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重新确立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以后，“驯服工具”论的影响才逐步消除。

036. 假批真保

1959年9月，中共河北省委贯彻中央庐山会议精神，在全省开展了反右倾机会主义的运动。省委决定将中共张家口地委第一书记葛启同志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撤职下放。派河北省副省长胡开明任张家口地委第一书记，要求张家口地区认真开展反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事实已经证明，省委的这个决策是错误的。那么新任的张家口地委的主要负责同志是怎样对待的呢？我从开始到结束一直以会议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这场斗争，亲眼看到了事情的究竟。

从对几次党内斗争实际情况的思考，我逐步形成了党的干部对党组织的某些不正确的决策如何处理的一些理性认识。我认为，上级党委出现了不正确的决策，在实际工作中产生的影响，是以党的下级干部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水准的高低而有很大不同的：①党的干部有较高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水准，对上级错误的决策也要执行，但他们会寻找出有效办法使错误决策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限度；②党的干部马克思列宁主义水准较低，他会原原本本地把上级错误决策贯彻下去，不能减轻它的负面影响；③党的干部违背马克思列宁主义原则，甚至别有用心，他会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错误的决策去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给党的事业造成无可估量的损失。张家口地委以胡开明同志为核心的几位领导同志，就属于上述第一种类型的优秀干部。

对于葛启同志职务的升降，张家口地委是无能为力的，是“保”不了的。但是他们策划了一个恰当的办法，既“批判”了葛启，又保住了葛启同志比职务更重要的实事求是精神和他作为党的领导干部的尊严。

这场假戏真唱的执行导演是时任的张家口地委分管文教工作的书记徐纯性同志。他召集地委宣传部、《张家口日报》和地委党校的理论研究和教学的骨干七八个人组成批判班子，从葛启的材料中理出七八个专题，每人分担一个专题进行准备。之后先召开了名为“地委常委批判葛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的会议。实际是让这些理论骨干们上阵将准备好的发言稿进行宣读。有几个理论骨干发言后，便请葛启发言。葛启同志说：发言材料批判我反对三面红旗，我没那个思想，我是拥护和贯彻三面红旗的。这在许多会议上我的讲话中都能找到。我说过大跃进、大炼钢铁中存在的问题，那不是无中生有、故意挑毛病，而是实事求是。1958年确实打了一年消耗仗，为了炼铁砍伐了多少树木？烧了，可一块铁也没炼出来。煤炭烧了那么多，炼出来的是烧结铁，一堆垃圾。这不是“得不偿失”是什么？农业本来是大丰收，为了给钢铁元帅升帐让路，粮食、薯类烂在地里没收上来，这是搞糟了还是搞好了？我说虚报浮夸也是事实。粮食一亩地产近千斤已经是了不起了，可非说是产几千斤、上万斤不可，你们真相信吗？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是什么？你们说人民公社搞好了，可是成立了人民公社以后，好多劳力不出工，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活，一个工分才值几个钱，这叫什么积极性？我觉得这么个干法不行，需要稳一点，不能“冒进”，不能瞎指挥。不然老百姓要遭殃，党的事业要受更大损失。据说唐山地委书记刘汉生受到同样的错误处理和错误批判后，冷静又严肃地对会议主持人说：“你完全是胡闹，我坚信，你早晚要给我平反，向我道歉！”

在这次批判会上，地委常委无一人发言，但是“批”得还挺热闹。结束时，徐纯性书记说：“还有几位做理论研究工作的同志准备了但没发言。下次开个小型会，让已做了准备的同志讲完。”小会由徐纯性同志主持、葛启同志参加，地委常委们无人出席。会议开法仍是理论研究人员念事先写好的稿件，葛启同志随听随时讲自己不同的意见。会议开完后，徐纯性同志对批判组的同志们说：“各位同志把自己的发言稿进行整理加工，然后从中选出几篇质量高的报送省委办公厅。”

批判会先后进行了一个月左右。这场无中生有的斗争收场了。一年多以后，省委为葛启同志平了反，官复原职。胡开明同志任职时间不长，却给张家口干部群众留下美好印象。他写的短诗：“过去不上坝，心里有点怕；今日上了坝，再也不想下。”“坝上好风光，莜面羊肉汤。”在《张家口日报》上发表后，好多干部、群众争相传诵。

037. 红色外套

尽管1959年10月1日是新中国成立10周年大庆，刘少奇、周恩来和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人民日报》上先后发表了赞扬大跃进的长篇论文，全国各地喜气洋溢。但是自1958年上半年开始的大跃进和大炼钢铁运动以及连续搞的若干个“大办”，造成的城市人口迅速膨胀、物资短缺而出现的全国性的经济困难已初露端倪。张家口从来供应就很充足的牛羊肉市场已经缺货，粮店的莜麦面也逐渐减少。经济困难时期的来临，就像深秋从北方吹来的冷风一样，全民都已感受到了。

在国庆节前夕，张家口地委机关召开了全体党员会，会上机关党委负责人布置过好国庆节应注意的事项。其中有一项是为在国庆节期间使市场显得繁荣兴旺，商场的货架要饱满而丰富，平价供群众选购。但是由于货物有限，防止出现抢购，过节放假期间要求共产党员和其非党员家属到商场只许参观不准购买，大家要以自己的党性遵守这个规定，党员要互相监督，如发现违规要给以纪律处分。

当时我爱人党红书正在张家口女子师范专科学校读书，国庆放假自然要同我一起到商场买些需要的物品。我俩在服装专柜前停下脚步，她指着货架上挂着的鸡血红色的灯芯绒外套，标价9.8元，颜色鲜艳、耀眼，取来一试，正合她的身材，而且款式新颖大方，身边几个买货的妇女都赞不绝口，有的说：“这件衣服太合你的身材啦，好看。”有的说：“穿在你身上更增加几分美丽。”有的说：“价钱也便宜呀，才九块八。”她一火心地要买，穿在身上就不想往下脱啦。我把她拉到一边，将前天党内开会的内容向她述说一遍，说：“咱要买也得把国庆节过完了再说。”她说：“我理解，可过了国庆节就卖完啦。”我说：“卖完了就买个更好的。”就这么三言两语她虽不情愿可也接受了我的意见，把那件她心爱的红色外套脱了下来，走出商店。到了下一个星期日，我俩又走进这个商店，货架上那种红色外套果真不见了，但却挂着一件高价的黄中透绿的薄毛呢料的女式外套，标价90.5元。我决定用积攒的准备买一块上海手表的钱买下这件外套，她嫌太贵不同意买。经过我反复说服她才同意买下来。这件外套穿在她身上比较合体，端庄、大方，一直穿了40多年，样子和颜色也无变化。不过她每次穿在身上时都一定要说一句：“这件外套害得你迟了两年才戴上上海牌手表，太贵了，心疼。”

038. 绝处逢生

1959年底，我的儿子已经在老家由奶奶抚养了将近四年，我同爱人商量说：“今年春节前你放假后回老家看看，如果老家很困难，就把她们娘俩连人带口粮供应证办到市里来，也好照顾。”1960年初，她们娘俩果然过来了。但是，我打开粮食供应证一看，吓了一跳，她俩迁到张家口市是1960年1月份，可是购粮本上却写着粮食已购买到当年7月份，到8月份才允许在张家口市购买口粮，这就是说1960年上半年不能购买她们娘俩的口粮。我和爱人的定量还不够自己食用，差这么多粮食去哪里整啊！我问母亲我哥怎么能这么办？你们娘俩这三四百斤口粮，上哪弄去？母亲伤心地哭了，说：“你哥也是没办法了，秋天家里分的口粮不多，大人孩子六七口，还是粮食和糠皮子掺着吃，到我们娘俩往这边来的时候缸里没有多少粮食了，你哥跟公社干部好说歹说，才预购了这三四百斤口粮。”

这样我才知道，自土改以来被称为“冀东粮仓”的老家，也在闹饥荒，我只好到张家口市桥西区试办。接待我的是一位穿着一身旧军服的转业干部，25岁上下。他看了转来的购粮证以后，面容严肃地说：“购粮证需到8月份才能上，因为8月份以前的粮食已全部购完了。”我说：“通融一下行不？”他说：“这是上级规定，改不了。”我拿上购粮证走出来，心里很着急又无计可施。这是桥西区委、区政府和区里各单位合署办公的大院，到这里办事的人来人往。我的事没办成，便下意识地在院里走动，从东头走到西头，又由西头走到东头。我想这事太难了，长这么大没遇到过。我这样低着头徘徊大约有半个小时。忽听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在一间办公室外站着这个区的区委张副书记。他把我让到他的办公室坐下，亲热地给我倒上杯茶，问我有什么事要办。

这位张副书记是在1958年上半年我在省委党校学习的一位学友。他比我大十多岁，宽大脸庞，面带慈善和气，说话慢条斯理，给人一种亲切、沉稳的感觉。那次在党校学习，带有整风的性质，所以是一个地、市组编一个支部。我们这些理论教育干部六个人住一个屋，他是领导干部两个人住一个屋。我俩原来互不相识。开学不久，他走路没小心，下台阶时迈空了脚，崴了脚脖子，虽然是轻伤，但也肿得好大。医生给了他消炎的药，还让他每天用热水泡几次脚，每次泡20~30分钟。因为他端热水不方便，在这个支部里我的年龄又小，我便主动给他用盆端热水泡脚，泡完我替他把水倒掉。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一次。时间长了，他问我的经历，我俩便由陌生人变成了熟人。我记得在省委党校一次小组辩论会以后他特意提醒我说：“共产党员说话要经过深思熟虑，不要脱口而出啊！”这样泡了五六天，再加上用药，他的脚伤消肿了，痊愈了。党校学习结束后，因为他是领导干部，我怕影响他的工作，始终没有找过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办公，这次相遇纯属偶然。

在张副书记的办公室里我把为难之事向他述说了一遍，他又看看购粮证，便领我到了那个转业军人办公桌前，笑着对他说：“给办了吧，过去常说农村支援城市，今天咱也办点城市支援农村的事。”这对我个人来说是件天大的难事，可张副书记一句话解决啦。这时我才更深刻地体会到“在家靠父母，外出靠朋友”的意义。

039. 救命萝卜

1960年春季，领导派我和其他几名干部到涿鹿县姚家坊子公社下乡搞整风整社。这时，全国性三年经济困难已经开始，而且一开始就出现严重局面。工作组进驻这个村，李支书汇报说：“村里有一部分农户已经断粮，有3个老年人饿死，生产队粮库里除了粮种以外，没有多少存粮了。”我们同村干部研究自救办法，把队里准备作种子的玉米棒搓下粒子存起来，将玉米骨头轧碎，再用水泡软，作为代食品。再细算一下种子粮，除了播种用以外，还有些剩余，把剩余的部分和仓库的一点存粮分给断粮的烈军属和孤寡老人。领导确定下乡工作队每人每天八两粮食的定量，自己起伙做饭。会开完以后，我回宿舍休息，这时李支书手提一篮胡萝卜进了屋，说：“你们也难，把这点东西收下吧。”我问：“这是你家的？”他说：“是，我留了一半，这是另一半。”他把胡萝卜倒在炕上就走了。他走后，我听到隔壁一家里有哭声，我赶快过去看望，原来这家60多岁的老人病在炕上快不行了。我弯下腰问：“老大爷您得的是什么病呀？到公社卫生院给您找点药吧！”这位老大爷低声说：“不用药，给我点吃的就好啦！”我问家里人：“你们家也断粮啦？”家里人哭着说：“他老那份还有点，他不吃，非让给他孙子吃不可。”我望着他那张干瘦的脸，也难过得流下眼泪。这时我想起李支书送给我的胡萝卜，便很快给老伯拿过来，说：“快煮煮，给他吃。”第二天早上，我又过去看那位老伯，病情好多了。又过了两天，老伯能起来走路了。第三天又有一位70来岁老奶奶快咽气了。我去看，她老说的也是不用吃药吃点饭就行。我问李支书还有没有胡萝卜，李支书摇摇头。我马上回宿舍把我中午的三两玉米面拿来想给她熬点粥喝，可是等我赶到她家时她已经咽气了！我难过极了，一边流泪一边给县里工作队办公室打电话，反映村里的严重情况，要求采取紧急措施救急。还好，第二天县里回了电话说：“经县领导研究，决定饥荒最严重的生产大队和生产队，可以屠宰几头干不了几年活的老牛、老马、老驴，将肉分给社员渡荒。不要舍不得，要先保住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说很快要调拨给我们一些东北几省支援的黄豆饼。

严重的饥荒总算渡过了，村里按农时搞完了春播。“五一”节前后工作队回机关换季时，不少干部特别是科局级干部两条腿都浮肿了。但是他们休息半个月，浮肿病减轻后，又回到了生产第一线。

040. 亲风赏月

机关为了帮助广大干部渡过饥荒，春天在坝上沽源县开垦了几百亩荒地，种上了小麦和胡麻。9月份到了收割季节。机关派了几十名干部赴坝上搞秋收。地委宣传部参加收割的有七名干部，组成一支收秋小分队，我在其中。我们到了收秋的地点，看到已经成熟待收的小麦和胡麻，金黄无际，像一张没有边界的大地毯。晚风吹来，它们摇头晃脑，好像在欢迎我们这群人的到来。由近及远，麦地掀起宽阔的波浪，与红黄色的晚霞相衔接，仰头看晚霞在天空，低头看麦田在地上，分不清哪是晚霞，哪是麦浪，似乎连晚风也染成金黄色，一股清新的麦香味吹进了我们鼻孔。我们陶醉了，慢慢地走进麦田，每人用手掐一支大麦穗双手合起来搓搓，那么多饱满硕肥的麦粒像珍珠一样在手心上滚动，惹得大家开心地笑了。

离麦田不远的地方，有三间土坯草房，房内搭着一条土坯大炕。夜里我们七个人人挨人地挤在这条大炕上睡觉。草房旁边有一个草棚子，是个伙房，有一位师傅给大家烧水做饭。离草房约50米远的地方有一眼水井，井里水位约三米左右，大家吃水用水都从这口水井里用铁桶提上来。周围杂草丛生，没有树木。给人一种浓重的空旷荒凉之感。据说一到夜里经常有狼群在这片地方出没。所以我们住进这个草房，先检查房门是否结实、严密，发现有点缝隙和不牢靠的地方，一定立即修好，到了夜里，任何人不许迈出这个房门，这是必须遵守的一条纪律。我们住进的第一个夜晚，尚未沉睡，确实听到有狼的嚎叫声和在房外的走路声。开始心里有些紧张，经过几夜后，便习以为常了。

在距离住处30多米远的一片荒地上，我们平整出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平地，除去杂草，填平坑洼，将浮土碾轧结实，准备堆放收割下来的麦穗，待收割完毕后，集中时间打晒。

开镰的头一天，大家干劲十足，你追我赶，进度很快。但是到晚上歇工时一看，每个人的双手都打出了血泡。对割麦有些经验的同志介绍说，右手拿镰刀割麦时，手握镰刀柄不要太死，松一点，有点活动劲，就可以减少出血泡。左手拢麦秸秆时，也要松一点，活一点，可以防止磨破手指。而且，割时不要用劲过猛，需要割的庄稼较多，一两天干不完，需要20天一个月才能干完。每天要把劲使匀，悠着点干。尽量注意安全，防止受伤。这样干几天后，双手不再打泡了，干完活后也不觉身体太累了。就这样，我们从9月上旬一直干到国庆节以后。一二百亩的小麦、胡麻收割完毕，打麦场上堆积的麦秸垛像座小山。

9月下旬的一天是中秋节，这一天下午放了半天假，大家一起包饺子，聊天。晚饭后，每人手中拿着一根木棍，在草地上赏月。因为那天空中浮云较多，月亮基本没有露出它的脸庞。到农历八月十六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晚上我们站在草地上向东望去，看到漆黑的天幕上，一轮浩大的明月从东方冉冉升起。它比平时看到的明月要大十几倍，不像玉盘，甚至比碾盘还要大许多。月亮像从海里出浴，全身洁净、光滑，一尘不染，上面的玉树、白兔、石臼以及嫦娥的身影，都仿佛线条分明。它明亮，可光线柔和、清澈，并不耀眼。它慢悠悠地向上升起，光芒越来越强，轮廓逐渐紧缩。这幅动人的天上美景，我从来没有见过。于是，我激动得持续地歌唱，持续地跳跃，持续地欢呼。我想，自古人们把泰山观日出、壶口看激流和钱塘江观海潮，当做天下奇观，看到它们是人生的极好享受。可是为什么不把坝上观月也引入其中呢？如果有一位诗人看到这幅美景，他定会写出千古一绝的佳作来。我有幸看到人生少见的这一幕，算是这次劳动的一大精神收获了。

收秋劳动确实很劳累，但是这次让我们进入远离终日喧闹的大城市几百里之外的寂静荒野，暂时告别文牍的烦扰和阶级斗争的紧张气氛，使我们的精神放松下来，一时仿佛到了“世外桃源”，也算是一种意外的享受。白天劳动之后晚上睡觉之前有几个小时空闲时间，宿舍里灯光很暗，不能看书，野外又不能远走。我们几个人商量决定，在这个大好时光内，不谈机关之事，而是共同谈谈读书心得，起个名叫“开谈”，内容是利用几个晚上大家先谈《红楼梦》，然后再用几个晚上谈《三国演义》，最后是《西游记》、《水浒传》。办法是大家随便发言，谈书中的一个人物、一个情节，或者一首诗、一点感想都可以。先是坐在室外谈，感到气温凉了就转移到室内继续，从晚7：30到9：30，自愿参加。“开谈”真是个有效利用时间的好办法，大家都很感兴趣，争先恐后积极发言，有不同看法，还时有争论，你一逗，我一捧，乐在其中。结果是每部著作都谈了四五个晚上。四部著作谈完用了20多天。最后又增加一个内容，谈自己小时候有意思又一生难忘的事。每次“开谈”每人至少讲一件事，多者不限。这个题又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特别是有几位新中国成立以前参加革命的同志，每天都能讲几个对敌斗争的小故事，很有趣味。在机关每人每天上班后忙着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下班还要干不少家务活，同志之间虽然坐在一个办公室，却很少有真正的思想交流，就是召开党员小组生活会，也是冠冕堂皇的话多，掏心窝子的话少。在野外的这个“开谈”可是别开生面了，大家都讲了在机关不便说的话，笑料不少，逗得大家捧腹，一下把同志之间的关系拉近了。比如，我介绍了地委常委会批判原地委第一书记葛启同志右倾机会主义错误的情况后，说：“我们的发言没有批倒他，反倒听了他辩驳的发言，觉得自己受到了教育，没感到他‘右’，而是感到他实事求是，可信可敬。”有的同志笑着说：“小刘，‘开谈’规定不准讲机关里的事，你这不是违规吗？该罚，罚你再讲一个。”大家说：“同意！”热烈鼓掌。

041. “四个不愧”

1961年6月，根据中央和省委指示，采取措施压缩城市劳动力、压缩城市人口。其政策界限是凡是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而进城的劳动力和农业人口全部动员回到农村，以缓解城市商品粮和其他消费品供应的紧张局面。

张家口地区成立了在地委领导下的压缩城市人口办公室，按系统分配压缩任务。我被分配到文教系统压缩办公室工作。这个办公室由地委分管文教的书记姚彤华挂帅，地委宣传部副部长李铁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室连我共三个工作人员。压缩工作开始后，领导让我起草一个宣传提纲。为此，我先学习了中央、省委的有关文件和指示，到文教系统的一些单位进行了调查，了解压缩工作中将会遇到的思想和实际问题，向单位领导请教解决的办法，还召开了小型座谈会听取意见。我胸中装载的有关压缩方面的材料比较充实了，便起草宣传提纲。提纲针对各单位领导和群众对压缩工作的思想和认识方面存在的问题，列出八个重点，每个重点包括提出的问题、如何正确认识、具体解决的措施。提纲草稿约5千多字，为了适合单位领导向群众宣讲、做好动员工作，文字尽量口语化，多引用实例说明问题。姚彤华书记审阅了这个宣传材料后甚为高兴，评价这个材料很有针对性，重点突出，说服力强，文字简洁、通俗、活泼。要求宣传部的干部都要看看这个材料，学习它的写法和文风。并将这个材料推荐给地委压缩办公室，供全地区各县领导宣传动员压缩工作时作参考。

在压缩工作进行的过程中，我们除了接收各单位的电话汇报以外，领导还要求办公室人员走出去到基层了解情况，总结经验。为此我跑了好多单位。我看到这些单位的领导对中央压缩城市人口的决策都极为重视，对单位应该压缩的人员分析得准确，动员工作做得认真，并以身作则带头执行，取得很好效果。有一个学校的校长，1958年大跃进后，把在农村的爱人和两个孩子转为城市户口，这次他主动做好爱人的思想工作，决定近期返回农村。校长这样一带头，带动七位教师效仿，压缩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这位校长说：“国家有了困难，共产党员必须站出来承担，国家才有希望。”有一个中专学校，1958年升格为大学专科，从农村调来教师和工作人员30多人。这个学校党总支书记兼校长，在大会上宣讲动员以后，对准备压缩的人员逐个谈话，采取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办法，摸清他们的思想动态，有针对性加以解决。结果这30多人心服口服地服从领导安排返回农村。他们说：“需要是最重要的。城市需要时我们就来，农村需要时我们就回，这是正道。”在这个困难的年代，我亲身感受到党和人民群众一条心共渡难关的动人情景，人民爱党爱国的感情是多么真诚啊！这样经过几个月的积极工作，张家口地区文教系统圆满地完成了压缩任务。

全国的压缩城市人口的工作完成以后，我在一个内部资料上看到，陈云同志向毛主席汇报说：“全国共压缩了2000万城市人口，城市人口过多的问题基本解决了。”毛主席眼含热泪感慨地说：“两千万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世界上只有我们能办到！”之后，毛主席挥笔疾书：“我们的国家不愧为伟大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不愧为伟大的人民，我们的军队不愧为伟大的军队，我们的党不愧为伟大的党。”1962年3月，在庄严的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上，周恩来总理将这金光闪闪的“四个不愧”写在他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周总理作报告时念到此处，全体人民代表满怀豪情不约而同地肃然起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

042. 代笔文章

毛主席十分关心党的各级领导干部政治和业务素质的提高，曾倡议领导干部要实行读书、调查、写文章三结合。1963年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已基本度过。中共张家口地委要求领导干部要实践毛主席的这个教导，以提高领导水平，改进工作。地委宣传部的部长和几位副部长要分头下到基层做调查，寻找恰当题目，完成写作任务，时间一个月。郑英副部长安排我和其他两位同志随他到涿鹿县，县委宣传部派干事陈兆海同志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住在距离县城10公里的上太府公社上太府生产大队，一边劳动，一边做调查研究，并到附近一些生产大队走马观花地看了看。

上太府公社处于涿鹿县东北部，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桑干河水源丰富，可以灌溉附近五六个公社的农田。因此，这里的大部分土地种植水稻，稻米品质优良，所以涿鹿县素有塞北乌克兰的美称。时值春苗管理季节，社员正在给已长了多半尺高的水稻除草施肥。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稻苗一片葱葱绿绿，微风吹来，出现微微的波纹，从远处不断传来社员们边劳动边歌唱的二人台的优美、清脆的曲调，一片欣欣向荣的大好景象，预示着秋季大丰收的来临，令人喜悦、振奋。我们满怀激情走进田里，同社员一起操作、聊天。久违了的与社员同劳动、同快乐的那种幸福感又在我的胸中涌动了。

五天过去了。郑英把我们召集到一起开会研究写文章的事，先确定文章的题目，然后设计文章的构架。这次大家没有讨论出个结果来，究竟写什么题目他似乎也是心里没谱。第二天又开会，继续讨论。郑英让我先发言。郑副部长当时不到40岁，低矮粗壮的身材，思想有条理，讲话顺达准确，处事果断，在下属面前自尊心较强，我同他工作交往不多。按平时，起草报告稿，一般是领导先提出一个方案让大家讨论，这次却打破了常规，因此我自然持谨慎态度。我说：“在参加劳动同社员聊天时，我问社员大队干部今天怎么没来参加劳动。有个社员说：‘三个支委俩儿文盲，拄着拐棍扶着墙，支支嘴可以，干活不行了。’原来这个大队的干部大多数还是抗日时期的老党员，识字不多，走路都困难啦。”陈兆海插话说：“这种情况全县也不少。”我接着说：“如果咱们写一篇重点培养提拔青年干部的文章，行不行呢？”郑英听了我的简短发言，已忧虑几天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他说：“你提的建议很好，再讲讲文章的结构。”我简要地作了汇报。他说：“大家觉得可以，就按讨论的意见由小刘先起草。”事情就这样敲定了。散会后我对郑部长说：“写这篇理论文章同写一般情况资料不一样，需要引用一些文献上的文字，要引用得准就得查原著。所以我想到县委宣传部找个地方搞几天，起草好了拿回来你审阅，行吗？”郑副部长同意后，我和陈兆海一起返回县城。

我和陈兆海已相识好几年了。过去地委宣传部常在涿鹿县搞调查、蹲点，几乎每次来县委宣传部都是派陈兆海配合。他持重、勤奋，对县里各公社的情况了如指掌，对我们的工作帮助很大。这次他在县委宣传部找了一间办公室，我负责起草，他到县委资料室和县图书馆查找资料。这样紧张地写了五天，一篇题为《要满腔热情地培养提拔年轻干部》的5千字的论文草稿写成了。我俩先认真研究讨论一次，觉得可以后便返回上太府。郑副部长审阅同意，未改一字，便派一位同志回市送到张家口日报社，过了五天，郑副部长一行尚未离开上太府，用一个整版登载这篇文章的报纸送到他手里。这是自倡导读书、调查、写文章以来，地委宣传部几位部长以自己的名义公开在报纸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在这项活动中郑英副部长带了个好头。

不久，张家口地市分设，郑英仍回到张家口市委，被提升为宣传部部长，他要求我也回到市委宣传部任理论研究室主任。终因地委宣传部部长张惠生阻拦，他未能如愿。

043. 主动进言

1963年下半年全省根据中央决定开展农村“四清”运动，要求各地区先行试点。张家口地委决定搞五个试点，其中宣化县姚家坊公社二台子大队是一个试点单位，由地委宣传部副部长沈吉负责，我和另外几名干部参加。我已同宣传部领导一起在农村蹲点多次，情况和工作路数比较熟悉。沈吉希望我主动地总结一些经验，为今后“四清”运动在全区全面铺开做好准备。按照他的希望，记得在几件事情上我主动进言。

一是工作组进村后，村干部把沈吉宿舍安排在一个老夫少妻的家里。女主人长得有几分姿色，巧舌如簧。沈吉进住后，她着意做了一番打扮。有一天中午，我有事找沈吉，他正在屋里吃饭，她在旁边伺候，过分热情周到。为了沈吉同志的安全，晚上，我找到党支部书记，把沈吉的住处调换到一个老夫老妻的贫农家庭里。不久，在运动进入大揭发阶段时，那个女人揭露某大队干部指使她找机会对工作组组长搞不轨行为，败坏工作组声誉。后因工作组组长从她家搬走，才没搞成。

二是在运动进入整改阶段时，地区“四清”试点办公室准备来人到这个村了解整改阶段搞了哪些工作。为此工作组和贫协负责人一起做了研究，决定待他们到村后，召开贫协全体会议布置整改阶段必须做好的几项工作。我把这次会议的讲话稿起草后交给了沈吉。我问：“谁在会议上念这个稿子？”沈吉说：“由我念吧。”我思考一下后说：“沈部长，这个稿子若由贫协会主席念，不更显得贫下中农当家做主吗？”沈吉说：“对，对。你提醒得好，就让贫协会主席念。”地委“四清”办公室的几名干部听了这次会议后，满口称赞二台子的阶级队伍组织培养得好。

二台子的“四清”试点工作，每个阶段结束以后，我都要下工夫及时地加以总结。先后有五个总结材料送到地委“四清”试点办公室，每个材料都及时在这个办公室主办的内部刊物《试点通讯》上刊登。在五个试点单位中名列前茅，反响良好，受到地委的表扬。试点工作将近结束时，地委“四清”试点办公室告诉沈吉说，第二天上午地委一位负责同志要到二台子检查试点工作，听取工作组汇报。沈吉觉得事先没有准备汇报材料，心里着急，感到被动，到我的宿舍让我加个夜班准备，粗一点也行。我听后从容地到棉被垛底下掏出一沓稿纸递给他，说：“你看这个行不行？”他展开一看高兴地笑了，说：“行、行，你提前做好准备啦，真是好样的。”

044. 举一带三

自1957年6月，我写的一篇300字的小稿《请再忍耐三五分钟》竟幸运地被《张家口日报》刊登出来，引起我较大的乐趣之后，写作便一发难收，一直延续到老。在这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我亲自经历和亲手操办过的事成千上万，其中有许多犹如过眼烟云消散了，忘却了，唯独写作和它带来的乐趣却永久地沉淀下来，影响着我的一生，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写作牵扯和维系了我一生的许多方面。

第一，写作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方面，就是它成了我读书的最大原动力。一篇文章价值如何，必须放在文山书海中比较，这只有博览群书才能办到。文章有它的继承属性，只有将以往相关文章的精华植入自己的文章之中，才使它有光彩，成为华章。因此，写作之于读书，如同鱼和水、花与叶、瓜与秧苗那样密不可分。

我写出并公开发表的文章，大约是三分之一来源于读书，三分之一来源于对现实的观察，三分之一来源于自己对以往的反思。有的文章从读书中得来的资料比重要大于三分之一。况且，从读书中获取的材料，能在写作中使用上的最多不过十分之一。读书耗费的时间比写作耗费的时间不知要长多少倍。我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用一周或几周的时间读书看报，而一千多字的文章写作出来不过就是一夜之中的两三个小时。

读书时，不但在大开眼界、解疑释惑和增加智慧过程中得到精神享受，而且在写作时恰到好处地运用了积累下来的这些材料而为作品大增其色之后获得更大的幸福感和读书的成就感。请看：

在《勤学、巧思、应用》的文章中讲到知与用的关系时，引用了古话：“讲得一事，即行一事，行得一事，即知一事，所谓真知矣。徒讲而不行，则遇事终有疑惑。”（见拙著《找乐集》第10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11月第1版。注：以下仅注书名、页码）

在《“积贮”精神》一文中开头引用了一句古话：“夫积贮者，天下大命也。”（见《找乐集》第32页）使读书获得开卷有益之效。倘若我没有读过这句名言或读了没积累下来，不会有这样的兴头写出该文。《当无人监督时》一文，其实只引用了读书得来的两个材料，一个是老革命家邓洪自己的故事：他在白色恐怖下独立一人六天六夜没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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