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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6 23:2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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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子龙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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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

农民帝国试读:

第一章 龙凤合株

郭家店——并不是一家买卖东西的店铺。而是一座有着近两千户人家的村庄,坐落在华北海浸区大东洼的锅底儿。当村的人说这里有雨即涝,无雨则旱,正合适的年份少。平常能吃糠咽菜算是好饭,最出名的是村里的光棍特别多。历来这个地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要在郭家店用砖头打死了人,可以不偿命、不定罪,那肯定是误传,要不就是吹牛。郭家店压根就没有过砖,这是个土村,满眼都是黄的和起了白碱儿的土,刮风眯眼,下雨塌屋,因为所有房子都是泥垛的或土坯垒的。没有一块砖的村子,怎么能用砖头砍死人呢?

住在郭家店村里的郭德贵,像土坷垃一样老实巴交,他娶了邻村苗庄高家的姑娘,拜堂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村里的先生按照辈分给起了两个响亮的名字:郭敬天、郭敬时。并对郭德贵解释说,他有老天作美,时来运转该交好命了。他的父亲实际是他的大伯,因为绝户才过继了他当儿子,到他这儿却一块儿来了两个儿子,这还不预示着要兴旺发家吗?男人这一辈子的任务他一下子就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一半就是给儿子盖两间房子,让他们能娶上媳妇。

郭家进人添口一下子多了两张嘴,穷人家的“圣宝贝”,同时又是讨债鬼,全家得围着他们转,有点好东西全都塞鼓到他们的肚子里。没有几年工夫,高兴有了后的爷爷奶奶,却在高兴和满足中先后被熬巴死了。

敬天、敬时这两个小子倒是命硬,壮壮实实地长成了半大小子。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本该高兴的郭德贵却心慌了,他必须早做准备,好给孩子们盖房子。谁都知道,农村有三大累:脱坯、耪地、拔麦子。从挖土、合泥、脱坯到砸夯、砌墙、上脊,这些重活儿都是郭德贵一个人顶下来的。就在房顶铺好苇子,他用麦滑秸和了泥,然后甩开大铁锨,一锨一锨地像发炮一般往房上撩……撩着撩着忽然眼前发黑,嗓子一痒,“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他睁大眼,想一较劲把那锨鲜红的泥巴甩上房顶,不料两臂没有使上力,嘴里发腥,鲜血一口接一口地向外喷,他想合嘴却合不上了,最后竟变成一股血柱激射出来……他整个人随之瘫倒在泥堆上,浑身抽搐,眨眼的工夫一个大活人便气绝而亡。

郭寡妇埋了丈夫,再请人给新房抹好了顶子,家里的粮食也就全折腾光了。她锁好房门,将脸往下一拉,带着两个孩子就外出讨饭去了。天津、北京、口外、关外,几年工夫她可跑了不少地方。她讨饭有个规矩,赔笑挨骂吃苦受罪求爷爷告奶奶下贱受欺辱只有她一个人顶着,决不让两个孩子活得不像人,每到一个处先找好落脚的地方,让两个孩子等在那里,她讨回饭来给他们吃,讨得多了会有自己一口,讨得不多就先济着孩子们吃。她默默地接受了丈夫的全部心愿,必须维护好老郭家的根脉,将两个孩子有模有样地养大成人。敬天、敬时很快就长成了大小伙子,这哥儿俩长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方脸直鼻,一样的长胳膊大手,天生都是干活受大累的坯子。孩子大了,怎么忍心看着让老娘一个人受累。哥哥郭敬天性情悍暴、狡黠,长这么大就好像没有能让他憷头的事,跟老娘在外面闯荡这些年,这儿看点门道,那儿学点手艺,竟练成了一个能耐劲儿,修农具、做门窗、钉马掌、补锅锔碗甚至制作礼佛的香火全能拿得起来,。而老二郭敬时,性情就敦厚温和的多,不多说不少道,凡事都听哥哥的。

后来娘儿仨再出门就是哥儿俩轮流挑着一副担子,担子的一头放着香和敬天的木匠工具,另一头是个筐头子,坐着郭寡妇。做香并不难,剥榆树皮轧成面儿,再参上点香料、锯末就行了。所以一路有买卖就做买卖,揽到活就干活,没有买卖也没有活干的时候郭寡妇就讨饭。到以后稍微有点年成,日子一松快,郭寡妇和老二敬时就不再出去了,只有郭敬天一个人外出卖香,捎带着找点活干。四镇八乡,串街进户,好歹卖点香就有活钱可赚,再顺手找到点活干,主家一般都会管饭,不仅能吃饱肚子也还能挣到点钱,没有钱的也会给粮食,所以他们家的小日子渐渐就算缓起来了。

日子一缓起来郭寡妇就准备办大事了,那就是给儿子们说媳妇。她刚一兴心张罗,就赶上了一场秋涝,七天七夜的雨,村子四外成了一片汪洋,这样的涝雨不知什么时候会停,别的庄稼没有办法了,那半亩花生已经有八九分熟了,再不抢回来就会被沤烂!老大不在家,她抓起口袋,叫着老二就冲进雨里。在没膝深的地里将双手插到泥里去一颗颗地抠……娘儿俩冒着大雨整抠了一天,花生是收上来了,她的十个指甲却都抠掉了,同样也在泥里抠索,老二的手指甲就一个都没有掉……

雨停了以后,她把上锅爆干的花生仁掺进炒熟的黑豆里,一并拿到集上花钱做了十几个巴掌厚、筐头子般大小的花生豆饼,大灾之年这可是救命的宝贝。等到大水一退,南边的灾民就一拨接一拨地涌过来,她用两张花生豆饼换了一个十七岁的安徽姑娘。

成亲的当晚,娘把敬天和新媳妇推进里屋,自己和老二敬时在外间屋铺上秫秸打地铺。敬天在里屋的炕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倒了还是冲出来,把娘和兄弟拉进了里屋的炕上。新娘子叫孙月清,吃了两天饱饭后精神立马就缓上来了,清清秀秀地挺招人爱。郭寡妇在外人面前摆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笑模样,在儿媳妇面前却总有点过意不去,让人家成天跟婆婆、小叔子挤在一个炕上算怎么一回事!她心里盘算着在旁边再接出一间屋子,下一步好给老二再说个媳妇,她这一辈子的大事就算圆满了,对得起没有福气的丈夫,和老郭家的祖宗。

两个儿子都有的是力气,脱坯、和泥,再垒出一间屋子不算很难,中间开个门,跟老房子连在一块便成了一明两暗的三间房,不等干透了郭寡妇和敬时就搬进了新屋子。就在一顺百顺的时候,郭寡妇的如意算盘被老二郭敬时的婚事给绊住了,她托人说和,却没有一个能说成了。时间一长村上就有了闲话,说郭敬天哥儿俩实际上是共娶一个老婆,有的说是一个月一换,有的说是按单双日一天一倒。后来孙月清生了儿子郭存先,有的说像他爹,有的说像他叔,直到两年后孙月清又生下二小子郭存志,紧接着又生了闺女郭存珠,村里人的闲话也乱套了,说郭家这哥俩真不愧是双胞胎,在这种事情上也平分秋色,大儿子存先肯定是老大郭敬天的,二小子存志更像郭敬时,可老闺女存珠像谁呢?都像又都不像,还是随她娘……

哥儿俩娶一个老婆在郭家店并不稀奇,还有的哥儿仨、哥儿四个只讨一个老婆哪,以郭寡妇的心性不会真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哪里的寡妇不受气,一个寡妇带大两个儿子,而且日子过得还不错,那些眼红心气的人说多难听的都有。不管谁是谁的孩子反正都是亲哥儿俩的,没有外卖,比你们娶不上老婆将要断子绝孙强多了。真正让她提着心的是,老二郭敬时根本没有心思要说媳妇,因为他喜欢自己的嫂子,甚至比他哥哥更爱他的嫂子,每当郭敬天数落媳妇,从小就对哥哥充满敬畏和百依百顺的敬时,总是站在嫂子一边,跟哥哥争。郭寡妇担心大儿子的脾气,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村里的闲话他不可能没有听到过,就怕哪天他急了眼拿斧子劈了敬时啊!

这一天还没到,郭敬天自己却被刺刀挑了。那是一九四三年夏天,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在津浦线边跟日本鬼子打了个大胜仗,然后来到大东洼休整,就驻扎在郭家店。郭敬天看到赚钱的机会来了,就到东洼镇集上现买了黄黏米,做了一大锅切糕摆在村口的两棵大树底下卖。大刀队的一个排长吃了切糕却不给钱,郭敬天不依不饶告到了大刀队的队长那里。队长火了,这还了得,大刀队能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就仗着纪律严明,哪能容忍这种丑事,立即责问那个排长。排长却死活不认账,队长就跟郭敬天叫板,问他敢不敢对自己的告状负责?队长要在他的切糕摊前用刺刀挑开排长的肚子,如果里面有切糕,排长就活该被挑死,队长替他补上切糕钱。如果排长的肚子里没有切糕,郭敬天就得偿命。

郭敬天不能含糊了,如果他含糊就证明刚才是告黑状赖钱,便当场点头应下这场官司。于是在众人的围观下,队长真的一刺刀捅了下去,翻开排长的肚子,果然在里面找到了切糕,郭敬天得到了赔偿。到晚上一个当兵的又敲开了他家的门,交给他一笔钱,说部队明天一早就开拔,队长说他的切糕做得好吃,让他再做一锅,天不亮送到村口的两棵大树底下。郭敬天连夜将切糕做好,不脱衣服打了个盹,看着天稍微有点开亮,没有惊动家里人,一个人悄悄用小车推着切糕出了门……大刀队确实在当天的后半夜就撤走了,可是天亮后有人发现郭敬天死在了两棵大树底下,同样也是被人用刀开膛破肚,车上的切糕却纹丝未动。他的弟弟郭敬时守在旁边,两眼发直,口吐白沫,像是被吓傻了……傻不傻的倒说不准,被吓哑巴了倒是真的,从那一刻起他就不再说话。

好强的郭寡妇,遭此变故竟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就撒手追大儿子去了。苶呆呆的郭敬时本就从没有当过家、主过事,先埋了哥哥紧跟着又葬母,渐渐地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上不知多长时间没有过水儿了,头发老长,脏兮兮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大白天的也如活鬼一般。夏天打麦子免不了会有麦粒掉在他乱蓬蓬的长发里,偏巧没过几天又淋了一场大雨,不久就在他的头顶上长出了麦苗……但,无论别人怎样看他,怎样说他、逗他、笑他乃至骂他,他全没有反应,不知他是耳朵真的听不到了,还是听到了不理会?说他傻不像真傻,说他疯也不像全疯,该吃饭时知道吃饭,该干活时也知道干活,只要一没有事了就来到村口,坐在两棵大树底下愣神儿。夏天经常就睡在树底下,除非他嫂子来把他拉回家……唯独对他的寡妇嫂子,还是恭恭敬敬,百依百顺。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孙月清就会让儿子喊来剃头匠,烧下一大锅热水,逼着郭敬时从头到脚都收拾一遍。

村口那两棵大树,一棵是杜梨,一棵是榆树。早年间树后面是土地庙,前几年挨过炮弹,赶上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没人顾得上修庙,没过多久东倒西歪的庙墙就彻底塌倒了。可庙前那两棵树却越长越旺,还越长挨得越近,后来就紧紧地摽在了一起。枝干纠结,树叶搭衬,你拉扯我,我扶持你,远看像一棵,近瞧是两株。它们高出村子一大块,撑起了郭家店的半个天,在方圆几十里以外,看不见村子却先看到了树。如此这般招眼的两棵大树,自然就成了郭家店的标志,成了村人安放灵魂的地方。谁家死了人,照样到树下来“报庙”,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把这两棵树当成了土地神。

八路军进村、闹土改、成立人民公社,凡是郭家店有大事,村民们都习惯集结到两棵大树底下开会。直到开始大跃进,全村的人一夜之间似乎都变成了郭敬时,疯不疯,傻不傻,对那两棵树的态度也全变了。村上的头头一叫号,呼啦便聚集起一大群人,扛着大锯、提着斧头,耀武扬威地来到村口,要伐树去烧土炉炼钢。可郭敬时依旧靠在大树上闭目养神,这让伐树的人无法下锯。这怎么得了,郭家店怎能容忍一个装疯卖傻的人阻挡大跃进的步伐。

积极分子们拥上来,抱头搂腰的,拉胳膊拽腿的,一二三就把郭敬时扔出老远。已经多年没说过话的郭敬时似乎是嘟囔了几句:农民管种地,炼钢炼铁是工人的事,别人的事有别人管……大家十分惊奇,都转头瞪眼地看着他,分明看到郭敬时的嘴并没有动,耷拉着眼皮歪坐在地上,再说怎么看他也不像是能说出那种话的人。

当时人们都疯魔颠倒,哪还管是谁说的或说了什么,两个拉大锯的人急不可待地拉开架式对着杜梨树就开锯了……只听得“嗷儿”一声,都不像人声儿了,“哐啷”大锯摔到了地上,一个拉锯人的左腿被锯得血肉模糊。

原来大锯没有锯到树上,却锯了自己的大腿!

这怎么可能,他们两个明明是朝着树身下的锯,旁边还那么多人清清楚楚地看着……人们再拼命睁大眼睛,却还是看到郭敬时眯缝着眼稳稳当当地在大树根底下坐着。头头气不过,在旁边气壮如牛地叫喊着,喊出了不信邪的人,不用大锯改使斧子,红着眼睛上前推开郭敬时,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铆上劲将斧子抡圆了从榆树这边砍下去,又是“嗷儿”地一声,他左手的食指齐根被剁了下去……

这下可把大跃进的人激怒了,他们喊着口号,举着拳头,既然一时砍不倒树干,就号召青壮年爬上树去,有菜刀的使菜刀,有斧子的使斧子,先一根根地砍断它的树枝,照样也能炼钢,光剩下树干再慢慢收拾。重新鼓足了勇气的人还没有爬上树却被淋了一脸湿乎乎又臭又腥的东西,仰起头这才发现两棵树上爬满了蛇,成千上万条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蛇,在枝杈间或缠或挂,嘴里流着涎水,哩哩啦啦地喷向地面。其中有一巨蛇,攀附在两棵树的树干中间,张口吐芯,阴气森森……

人们呼啦啦倒退几十步,有人吓得当场跪倒。这时恰好有一群大鸟飞来,也不怕树上的蛇,自管落到树梢头,啾啾啸啸,鸣叫不已。此时大树底下鸦雀无声,再没有人敢挑头要砍树了。

当人们定住了神儿,从远处再看那两棵树,发现郭敬时又坐回了大树下面,脑袋倚着树身好像又睡着了,那条大蛇的头就趴在他的脑袋上,人们开始怀疑那些毒蛇是郭敬时弄来护树的。从此,那两棵大树的树皮上长出一种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粘到手上洗不掉,时间一长了还会溃烂、流脓,就再也没有人敢碰那两棵树了。不知不觉地,村里也没有人再欺负郭敬时了,相反的还给他升了一辈儿,无论老幼一律喊他“二爷”。

不知是谁兴的头,生了病也开始去求他,他不推辞也不问病情,伸手撸一把杜梨树的叶子交给人家,一般的小病用这把树叶熬汤喝了还真就能好。还有能耐人给村口的这两棵大树也起了个很顺口的名字——龙凤合株。并很快就在远近传开了,越传越奇,逢年过节竟有人来给这两棵树上供。

第二章 大耙

一冬无雪,紧跟着春旱,庄稼种不上,地里干得冒烟。又正值青黄不接,人最难熬。光秃秃一望无际的老北洼里,好像只剩下一个活物:远看像一头牲口,低着头,弓着腰,身后拖着个沉重的大铁耙,在大洼里耙过来、耙过去……四周浮动着一团团白气,燥热而虚幻。

这实际上是个人,一名壮小伙子,郭敬天的儿子郭存先。短发方脸,上身穿白粗布的对襟褂子,下身是黑粗布单裤,脚蹬胶底纳帮的黑布鞋,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结实有劲的麻利。他的大耙足有二尺宽,用锃亮的筷子般粗细的钢条弯成,自重有二十多斤,在地面上耙一遍,就如同绝户网在水塘里过了一遍一样,凡被它碰到的任何一根柴火棍儿、庄稼刺儿、草根草叶,都一根根被钩起。待到大耙上的柴草满了,他才会回到地边,把柴草从耙上卸下来,装到他的荆条筐里。

他的大耙要耙的并不是今年的新柴鲜草,而是去年的干柴干草,可去年村里像抽风一样组织了大锨队,将土地深翻三尺,把阴土翻了上来,反把阳土埋到地下,结果不但不长庄稼,就连千百年来生命力最强盛的杂草,也都长得半死不活赖不啦叽,如今已所剩无几。再加上今年大旱,寸草难生,地里白花花很干净,他像蓖头发一样拉着大耙在大洼里蓖了大半天,到天傍黑的时候才收获了多半筐柴草。而且柴少草多,干燥松软,掺上点料喂牲口最合适。可他无牲口可喂,牲口都集中到队里养着,只能用来烧火。可这种东西不禁烧,顶多够做熟一顿饭的。

去年这个时候公社吃食堂,大伙儿还以为真的进了共产主义天堂,从此后可以吃不尽,穿不尽,挥霍不尽,谁成想一转眼的工夫就从天堂又落到了旱地上,眼下最缺的就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村上的老人孩子,能讨饭的差不多都出去了,不管怎么说走出去总还有一线生机。而剩下的人,天天倚墙跟、蹲门口、猫炕窝,赖在一个地方就一天天地不动弹,认为不活动就可以少消耗,肚子里没食能多扛些时候,即便饿着半挂肠子也会容易些。郭存先却觉得这简直就是混吃等死,他家里也没有能出去讨饭的人,他必须得想出自己的招儿来。

忽然他眼睛一闪,在一道干沟的背阴处看见有一点绿色,是一株巴掌多高的碱蓬棵子,赖巴拉瘦,却顽强地活着。他心里好像被碰了一下,便放下大耙走近那棵碱蓬。嘿,碱蓬棵子上还有条小茴香狗在慢吞吞地移动着,就是这么一点绿色,竟然也养活着一个生命!这条绿色的小虫子是幸运的,在一片枯干的世界里奇迹般地碰到这样一棵碱蓬。它也真有本事,本是吃茴香的虫子,没有茴香可吃了,这带咸味儿的碱蓬也能让它活。但它可能终其一生也离不开这棵碱蓬了,就在这巴掌高的棵子上爬上来爬下去……郭存先心里一激灵,自己不也像这条茴香狗吗?

他飞起一脚,将那棵碱蓬连同茴香狗踢出老远。

看看天不早了,他拨头往村里走。快到村口时路过一块去年的红薯地,看见有个女人在用叉子刨地,走近了看清是韩二虎的媳妇,显然她是想拣到一块半块去年收获时丢下的红薯。这都晚三春了,准是连个红薯毛也刨不到。郭存先放慢脚步,担着挑子跟她打招呼:“二虎嫂子,别白费这瞎力气了,这块地都叫人翻过三百六十遍了,别说是红薯,连红薯叶子都早被拣光了。”

二虎嫂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摔掉手里的叉子:“大兄弟,不瞒你说我现在倒了血霉啦,结婚这么多年,天天盼着能有个孩子可就是怀不上,偏赶上没饭吃的时候,这个倒霉孩子来投胎了,想出去要饭二虎不让,怕折腾掉了,可呆在家里又没有吃的,不吃东西孩子怎么能长啊!”

郭存先放下挑子,到地里拉起二虎嫂子,拣起叉子塞到她手里,说:“回家吧,天无绝人之路,别人能过你就能过。跑到地里这么瞎折腾,刨不着红薯再把肚里的孩子折腾出毛病,那二虎哥就能饶得了你?”

他一伸腰又挑起担子,陪着一块往村里走。

西天还剩下一抹残红,郭家店若明若暗,昏昏沉沉。按理说这正是羊回家、鸡进窝和猪叫食、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的时刻,已做熟了饭的人家,男人和孩子们喜欢端着饭碗到大街上或蹲在门口吃,边吃边跟邻人扯闲篇……傍晚的农村是最热闹、最温馨的时候。而此时的郭家店,看不到炊烟,大街上连猪羊鸡狗的影子都看不到,也很少碰到走动的人。整座村子孤孤清清,一片死寂。

郭存先拉大耙时出的一身大汗已经落下去了,被晚风一吹身上还有点凉飕飕的。但心里似乎更冷,前心贴着后心,胃里仿佛也有一只耙子在挠来扯去,不免有些气哼哼的:“这些人真是穷惯了、饿瘪了!即便没有饭可做,也要弄把柴火放到灶坑里燎一燎,让房上的烟筒冒点烟,让家里有点热气。那才像个村子,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二虎嫂子没有搭腔,低着头竟自回家了。郭存先在路过大队牲口棚的时候,碰到两个孩子拿着秫秸秆,踮起脚尖狠命地往墙上捅。郭存先好奇,墙上什么都没有,于是问:“你们在捅咕嘛?”

两个孩子却不想告诉他是在干什么,他仔细往墙上看,发现一块嵌在墙角上的黑瓦碴,再问:“你们想捅下那块瓦碴?”

其中一个小家伙开口了:“那可是我们看见的,你不能抢。”“那是嘛?”“红薯干。”“哦!”郭存先恍然大悟,去年过共产主义的时候,谁越能糟踏东西谁就越像进入天堂的样子。孩子们从大食堂里拿出蒸熟的红薯,当飞镖一样砍着玩儿,看谁砍得高,能粘到墙上。墙上,今年一挨饿,粘得成了石头一样硬的红薯干早就被人都抢着铲下来吃了。不想在这牲口棚的山墙上角最不起眼的地方,竟还藏着一个小红薯尾巴,被这两个幸运的小家伙找到了……人一饿了,两眼就光踅摸能进嘴的东西。

郭存先放下挑子,抽出扁担,三下两下就把那块小红薯尾巴捅下来了,一个孩子先抢到手,一把就送进嘴里。另一个孩子不干了,叫喊着厮打:“这是我先看见的,咱俩得平分!”

郭存先给他们打圆盘,“你们俩要跟含糖一样,你嗍咯一会儿就吐出来再让他嗍咯,嗍咯软了就一咬两半,谁也不许独吞,行不行?”

郭存先安抚好两个孩子,挑起担子回家了。他一进家门,母亲孙月清在屋里听到了动静就迎了出来。她虽然身材瘦小,面色发暗,却人到话到,透出一股利落劲:“哟,都这个季节了,地里不知叫人给拾掇过多少遍了,还能搂了这么多!”语气里明显地带着对大儿子的欣赏,或者说是讨好。

她扭头又吩咐紧跟着也从屋里出来的女儿:“存珠呵,快从小锅里给你哥舀碗热水来,刚烧开的,洇洇嗓子就行,马上吃饭了。”郭存珠很快端出一碗水递到哥的手里,然后把柴草从筐里掏出来,将筐和大耙收拾好……她只比郭存先小两岁多,身板却单薄得多,老实而勤快。看得出对大哥很顺从,或者说还有点惕惧。

他们的小院子太窄巴了,南面一拉溜垒着鸡窝、猪舍、羊圈,看得出他们对日子是有规划、有期盼的,可惜现在里面都已空空荡荡,只有一间放柴火和杂物的小土屋里堆得满满的。北面是一明两暗的三间土坯房,中间做饭,两边住人,存志和母亲住在东屋,郭存先和他叔郭敬时住在西屋。因此西屋便是这个家的活动中心,吃饭、招待来串门的以及家里商量事情,都习惯凑在西屋里。

存珠摆上炕桌,郭敬时早就被叫回来了,已经盘腿坐在炕里等着了。他的嫂子给他立了规矩,吃饭前要让侄女用湿毛巾将他的手和脸都擦一遍。灰白的长头发拢到脑后系成一个松散的辫子,他沉脸垂眉,木僵僵的表情下似藏着巨大的秘密,周身罩着一种古怪阴森的气息。

所谓晚饭,不过是孙月清从生产队的食堂里领回来一盆菜饭,回家后又倒进自己的锅里重新加热,加点水变成大半锅黑乎乎,里面有一点高粱面,再搀上碱蓬籽、干菜帮子、葫萝卜缨子。孙月清先用大海碗盛了一碗糨的,端给了郭敬时。然后又从旁边的小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兑到剩下的黑乎乎里,下边给灶膛里加火,上边拿勺子搅着,还要再让它见开。这兑了水的稀糊糊显然才是他们娘儿仨喝的。

在这个过程中,孙月清被热气一呛就不停地咳嗽,憋得脸红脑胀,翻心倒肺,旁边两个孩子看着都难受,郭存先终于忍不住发话了:“成天好吃好喝的,却只知道在大树底下傻坐着,就不能捋点龙凤合株的叶子回来熬一熬,人家都说那能治病,清热解毒最快!”

他的话是说给他叔郭敬时听的。母亲拿眼扫一下儿子,半天才小声叽咕道:“哪兴这么说你叔。”存珠也在旁边插话:“后晌我是想去给妈摘点树叶,可龙凤合株下有民兵把守,不让人靠近。”

郭存先一梗脖子:“为什么?”说着掉头就向外走,母亲一把没拉住,高声问:“你干什么去?”

存先的脚已迈出了门:“我去看看。”“等吃了饭再去。”“回来再吃。”

此时忽然从远处传来哭号声,在郭家店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傍晚,显得格外凄厉刺耳。孙月清喟叹:“又是谁家死人了?”“八成是南头存孝的妈,把自己嘴里的粮食都省给孩子吃了,自己饿的吃胶泥,肚子胀得受不了,在地上打滚儿。有人说只要拉泡屎就好,可就是拉不出来,最后都得被活活地胀死。这年头命不值钱,要死的人都排上队了,往后就等着瞧吧,听说还有好几个也快不行了……”存珠的话受到母亲的呵斥,不许乱说,念叨人家好事,哪有咒人家死的!

存珠没有回嘴,也跑出去跟在哥哥后面往村口走,母亲在后面喊:“这就吃饭了,都干嘛去呀?”兄妹俩已经走出老远了,没有应声。

一队“报庙”的人哇哇地哭着从大街上走过来,根据这哭声就可以断定死者多半是位老人。按郭家店的习俗,人死了以后亲属们要大哭着立即去报告土地爷一声,也好把死者的灵魂护送到土地庙安放,实际就是向土地爷报到,所以叫“报庙”。现在的郭家店没有了土地庙,“报庙”的队伍是来到龙凤合株下面烧纸钱、磕头、上供……给暂时寄居在土地神这儿的死者送饭。

可眼下活着的人还填不饱肚子,只好也就以水代酒、以糠秕代供品,这实在是委屈死者的灵魂了。等“报庙”的人走了,郭存先才走到大树跟前来,果然被护树的四个基干民兵拦住了。为首的是眼珠子晶亮的蓝守坤,身材敦实而强壮,很硬气地张口问道:“你要干嘛?”

郭存先心里有点泛酸,这小子是吃什么壮得浑身冒精气儿?老百姓说的没错,每人一两饿不着队长,每人一钱饿不瘦治安员……在村里只要大小当个头,手里掌着点权,就能有好处先吃头一口,肚子吃不着亏。尽管郭存先肚子里有气,嘴上却仍旧好声好气:“想弄点杜梨树的叶子,我娘咳嗽得厉害,得给她熬点水喝。”

蓝守坤撇撇嘴,露出少见的一口白牙:“哦,用树叶熬水治咳嗽,还有人看到杜梨刚坐果就要摘去吃了救急,还有人想剥掉榆树皮磨成面当粮食吃,全村几千口子人都在打这两棵树的主意,一天要来多少拨儿?就是把它连根刨了也不够分的。所以大队有令,任何人都不准靠近龙凤合株!”“我只撸一把树叶!”“你一把他一把,撒泡尿的工夫树就秃了,没有叶子这树还能活吗?”

郭存先有点恼:“我这是给老人治病!”

蓝守坤的嗓门也提高了一格:“你没看到嘛,三天两头地死人都顾不过来。”“你这不是欺负人嘛,就一把树叶子!”郭存先真急了,跳着脚要往上蹿,被他妹妹从后面死命地拉住了。前面的四个民兵,一横手里不一定有子弹的步枪,摆开了架势。

蓝守坤上前一步,根本不拿郭存先当回事:“怎么着,你想抢啊,还是想闹事?我还别不告诉你郭存先,你们家的成分兴许还得改一改,以前你爹在被刺刀挑了之前,你们家的日子可是过得劲儿劲儿的,最次也应该划个小业主,要不就是上中农,这到现在还是悬案,你现在还敢乍刺儿……”

蓝守坤的这一招儿非常狠毒,给了郭存先致命的一击,如果村里真将他家的成分改成小业主,那可就很难抬头了。蓝守坤看到郭存先脸上挂相了,就变得不像刚才那么强硬了,口气一转劝郭存先先回家,说明儿个白天,我让值班的民兵把掉在地上的树叶都收集起来,交给你二叔带回去还不行吗?

此时郭存先真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蓝守坤,或者被他们打死。但他却终究一声没吭,扭头离开了龙凤合株。兄妹俩回到家谁也没提树叶的事,郭存先只是闷头喝了两碗稀糊糊,直到放下饭碗,突然愣不啦叽地甩出一句话:“明天一早我就走。”

母亲一愣:“干嘛儿去?”

存先仍旧不撩眼皮:“砍棺材。这年月饿死了这么多人,兴许好找活干,好歹能挣俩活钱儿,顶不济还可以省出我那份口粮,就把今年的青黄不接扛过去了。”

存珠不放心地泼过来一瓢冷水:“哥,这个想法可有点悬,你看咱村死的人,哪还有打棺材的?都是用炕席一卷,要不拿被单子裹吧裹吧就埋了。”

存志接过话头:“再说你也只能算半个木匠,以前只跟别人打过下手,一个人出去能顶得起来吗?要不我跟你一块走吧。”

郭存先断然拒绝:“不行,你再走了咱娘交给谁?这个家怎么办?”

郭敬时稳稳地坐在炕头,不看屋里的人,也装听不见他们的话。

现在这个家里是郭存先说了算,连孙月清也只能叹一声气:“存先呐,你老大不小了,我还寻思趁着年景不济,有逃荒要饭的闺女路过咱这儿,挑合适的就给你把亲定了。你若是一走,这可怎么办呢?”“我的事您甭操心。”郭存先起身下炕,到小南屋找出当年爹留下的木匠兜子,从里边拿出斧子、刨子、锛子、凿子、锯子等木工工具,又将磨刀石搬到院子里,存珠给他端出半盆凉水,他拉个小板凳坐好,借着从屋门口透出的亮光,开始一件件地将这些工具磨快……

磨着磨着想起刚才弟弟那两句不太瞧得起他的话,便提着刚磨好的斧子站起来。院角落里堆着几跟长短不一的树桩,他挑出一跟两掐多粗枣树干,对妹妹说:“枣木最硬,这棵老枣树至少五十年以上,你给我数着,我用二十斧子把它砍成正方的,一面五斧子,不用刨子,但四面要跟刨过的一样光溜。”“真的?”存珠这个半大闺女就喜欢瞧新鲜看故事,到处凑热闹,她大声招呼存志,“二哥,大哥要表演飞斧砍四方!”

存志从屋里蹿了出来,见哥哥正用左手扶着枣木,用眼前后左右地调兑着,像是在计算下斧子的角度和力道。

郭存先突然响亮地往右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使劲握住了斧子把儿,没等弟弟妹妹们看清楚,斧子已经连三并四地砍下去了,有轻有重,有急有缓,上来先一边三斧子,就将一个正方的轮廓砍出来了,后面的几斧子是修整和削光。等到存珠数到二十下的时候,圆鼓溜秋的枣树干,已变成了规规矩矩的正方形木材……

就在兄弟三人在院子里闹腾的时候,母亲抱柴火点火,得给儿子做点干粮带着,好在路上打尖……

第二天不等天亮,趁村人还没起来,郭存先也不让母亲和弟弟送出门,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发了。肩上背着一个帆布做的大木匠兜子,里面除了斧、凿、锛、刨等,还放了六个棒子面和高粱面两掺和的饼子,一只搪瓷大茶缸子,手里提着一挂大锯——这就等于是幌子,走到哪里人家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做木工活儿的。他选择的方向是向南。这里的人逃荒、讨饭是向北,乃至出关闯东北;而做买卖赚钱得要向南走,乃至下南洋。

第三章 “代食品”(上)

在1958年大跃进的高潮中,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承担了“粮食多了怎么办”的研究课题。不想这个课题还没有做完,于1959年底,奉中央指示中科院又将科学家的研究课题改为“粮食严重短缺怎么办?”按轻重缓急科学家先着重抓了粮食代用品的研究,由于科学院各有关研究所,在生物分类和生物化学方面稍有基础,研究工作进展很快,到目前已有几种代食品试验成功。这些代食品既有营养,又无毒性,原料丰富,做法简单,可根据情况大规模推广。如橡子仁,泡泡磨磨就能吃,应抢时间尽快推广下去。还有玉米根、小麦根等,洗净磨碎,也可食用。此外还有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研究出来的代食品,如人造肉精、叶蛋白、小球藻、扁藻、蒿秆粬、橼子、鸭跖草……科学家们还成功地从20种野生和家生的叶子中提取了叶蛋白,每百斤鲜叶子可提取2—10斤干蛋白。甚至还可以用秸秆制作代食品。全国估计一年有秸秆6000亿斤,如果以10%做能吃的东西,就可代替120亿斤粮食……

——1960年11月9日中国科学院党组给中共中央的报告《关于大办粮食代用品的建议》

他已经向南走了四天多,或远或近地老是瞄着铁道,就不会转向。但串了十几个村子,却还没有找到活儿干,心里上火,嘴唇上烧出两个水泡,更要命的是兜里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每天还不敢多吃,实在饿得腿软了才敢掰块饼子塞到嘴里,总是指望能找到活儿干时,主家自会管顿饱饭。转一天下来,傍晚在井台或找户人家讨一大茶缸子凉水,再躲到村外找个松散的柴火垛,运气好还能碰上间场屋,坐下来就着凉水香香甜甜地吞下一个老娘贴的大饼子……老娘和饼子,眼下是郭存先在这个世界上最想往和最亲近的了。老话说得不错: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但再难,他也不能回头。天无绝人之路,郭存先还不相信自己陷入了绝路……

仗着年轻,一睡着了就什么愁事都没啦。第二天睁开眼,又是响晴的毒日头,地里被烤得冒白烟,一眼望不到头的光板儿,真有点像古时候说的“赤地千里”。郭存先估算着,自己这些天撑死不过走出二百来里地,离着“千里”还差老鼻子啦,什么时候能走出这大光板儿呢?这让他想起大跃进时人人都会说的顺口溜:“为什么大地亮堂堂?因为天上有太阳!”这太损了,亮堂堂的大地什么都不长,人还怎么活?

他忽然打定主意,不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瞎转悠了,白耽误工夫,不如甩开两腿朝南撩,看到绿色才会有活路。这“亮堂堂”的大地上家家都饿得够呛,人人溜墙根,谁还有活儿叫你干?就像临出来时小妹讲的,即便死了人也做不起棺材。

他不想正面迎着太阳走,便拣一条小路向西南斜插下去。他就这样紧赶慢赶地赶到下半晌,忽然发觉地里稀稀拉拉地开始见庄稼,尽管长得赖不叽叽,总还是绿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绿色的气味。越往前走,绿色便越稠密,更难得的是看到一条河沟,里面还有水。他的身上沾满泥土,瞭瞭四周没人,便麻利地脱掉衣服,泡进水里,连脑袋带身子地先洗了个痛快。再把衣服揉搓揉搓,拧干后重新穿到身上,一阵凉浸浸的湿润,立即清爽了全身,好不舒服。起身再上路,脚步都轻快多了,连吹到脸上的风也不再那么干燥烫人。

走着走着,在他的西边出现了一道山,由低渐高,时缓时陡,或灰秃秃,或黑森森,给天地间增加了一种神秘感。眼前不再一览无余,便有些兴奋,或者是紧张。前面的确是有动静,传来一种怪异瘮人的“呃儿呃儿”声。他腿上加了劲,快步转过一个土坡,只觉头皮一乍,在坡下的一块荒地上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生死之战,两只脏兮兮的大狗在攻击一头半大的黑驴……

这年头就是邪行,狗居然敢吃驴!驴还真的已经处于劣势,不知它的主人哪儿去了?这两只野狗异常凶恶,这年月人都皮干骨瘦,看上去有点肉的全是浮肿,倒是这些疯狗,吃死人太多都疯长得跟小牛犊子似的,嘴边还沾着血迹,这更刺激了它们的残暴。两只狗嘴里发出“嘎古、嘎古”的切齿声,一个劲往黑驴的脖子下面扑。奇怪的是那倔驴并不逃跑,在原地不停地转磨磨,不停地将两条后腿向外狠踢,抵御狗的进攻。它顾前顾不了后,鼻子里喷着粗气,嘴里吐着黏沫,却没有工夫仰脖发出那著名的长嘶,只能愤怒地发出低沉的喷喷声……

突然从驴脖子底下传出一声孩子的惨叫,郭存先陡然一惊,急忙冲下土坡。他这才看清驴脖子底下还有个男孩儿,紧抱着黑驴的一条前腿。黑驴围着孩子转,两只狗围着驴转,其中的一只灰狗瞅冷子进攻驴的前面,叼住了孩子的屁股,正塌下腰向外拉。另一只杂毛狗则绕到前边来扑咬驴的脸,让它顾不了脖子下面的小主人……郭存先明白了,两只狗真正想咬的是这个放驴的孩子。他扔掉手里的大锯,一边跑着就从兜子里拿出斧子,快到跟前了就将斧子抡开,朝着灰狗的后腰硬劈下去!灰狗“嗷”一声松开孩子,拖着一条腿躲开了郭存先,但它并不逃跑,躲到郭存先斧子够不到的地方又停下来,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随时准备再扑过来。郭存先心里恨恨的有点遗憾,刚才只是用斧子尖蹭上了一点,若是这一斧子真砍上,当场就要它的命啦。他的出现解了那孩子和黑驴的围,连杂毛狗也转过头向他扑来。

呀,你个王八蛋,真是作死啊!他并不躲闪,抡着斧子迎着狗就是一通乱砍……结果是他砍不上狗,狗也咬不上他。灰狗在旁边冲着他狂吠,像是给同伴加油助威,它这一叫唤,反倒让郭存先精神不再紧张。狗一叫就说明它怕了,而他的劲才刚上来,依旧不出声地抡着斧子跟杂毛周旋,身子却慢慢地向乱叫的瘸狗靠近。他可不想大声吆喝着把狗赶跑,而是要把它们打死,至少要打死一只。憋闷了这么多天,活该这两个畜生倒霉,今天晚上要饱饱地吃顿烤狗肉,说不定连今后两天的干粮也有了。

忽然从远处传来女人撕心扯肺的呼喊声:“福根!根子!老根子……”

女人的呼唤声越来越近,男孩儿在驴脖子底下也“娘呀娘呀”地回应着……不大会儿的工夫,一个女人从大道上一溜歪斜地扑奔过来,后边还跟来一个男人,走路一歪一扭的不利索,俩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家伙。两只狗看见这个阵势,只好掉头开溜。被郭存先的斧子砍伤的灰狗拐着一条腿跑到郭存先的工具兜子跟前,先用鼻子嗅了嗅,很快又将嘴巴伸进去,叼出了裹着两个饼子的布包,扭头狂奔。杂毛跑过去争抢,两个家伙边抢边跑,郭存先这下可真疯了,喊叫着追上去:“混蛋!王八蛋……”

刚才打狗的时候他嘴里不出声,狗叼走了他命根子般的干粮,却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起来……这时候两只狗各咬着一个饼子,飞快地越过大道向东跑去。

眼看着两只狗跑远了,郭存先一肚子丧气,真是窝囊透了,狗没打着,反倒把自己的干粮赔上了,今后吃什么呢?莫非真就得讨饭了?他低着头来到木工兜子跟前一屁股就坐下了。

后赶来的男人一条腿瘸,拐到郭存先跟前搭讪:“兄弟,今天多亏你了。刚才狗把什么东西给叼走了?”

郭存先没抬眼皮:“干粮。”“不碍事,叫刘嫂给你做新的,做多少都没问题。”

郭存先仰起脸,眼前的男人看上去五十上下,阔嘴方腮,眼神精壮。他既然管男孩的母亲叫刘嫂,可见他们并不是两口子。被称做刘嫂的女人领着儿子牵着驴也跟过来了,她顶多也就三十岁出头,小窄巴脸,像个扫帚疙瘩,焦黄蜡瘦,极感动地对郭存先千恩万谢:“大兄弟,你救了我家福根,我要怎么谢你呀?”刘嫂一边说着一边让孩子给郭存先磕头,快点叫伯伯。

男孩子看上去也就七八岁,很有股倔巴劲,却按他娘的教导一边喊着好听的一边凑过来……郭存先慌忙起身拉住孩子:“别,用不着,快看孩子的屁股咬伤了没有?”

刘嫂说裤子撕破了,幸好还没伤着肉。“你们家这头驴很仁义,要不是它的后蹄子厉害,而且转着圈儿地踢,把孩子护在脖子底下,说不定等不到我赶上孩子就被咬坏了。”

瘸腿老哥从刘嫂手里接过驴缰绳,右手扒拉着驴背:“这头驴已经不是他家的了,入了社就归队上了。可它从小是跟着福根一块长起来的,通人性,只要福根在前边招呼一声,它就跟着走。福根说要放放驴,队里也就没人拦着。”

刘嫂还在后怕:“是呀,有人告诉我在村北看见了疯狗,我就知道坏了,喊上老强大哥赶紧朝这儿跑,多亏大兄弟早到一步,福根才没有出大事。”

刘嫂一直在打量郭存先:“大兄弟贵姓呀?”“免贵姓郭,郭存先。”“走吧,郭兄弟,到家里说话。”“不啦,你们这儿是什么村?”“辛庄。”

我是砍棺材的,捎带着做木匠活,你们村里要是有活干我就留下来,没有活呢我还得赶到下一个村去。”

一听是“砍棺材”的两个人一愣。老强是爷们儿,点点头嘟囔着:“好手艺,这年月死人不是论个儿,而是像砍秫秸一样一片片地往下倒,就数做棺材的最忙了。”

刘嫂态度温厚,犹犹豫豫地接过话茬:“可做得起棺材的人家也不多呀!要说木匠活可就多了,我家里就有一点,大兄弟还是留下来看看能做不能做?”

老强也随声附和:“对,我在庄上一吆喝,没准就够你干两天的。队里的家什坏了不少,按理都该修了。再说你的干粮不是让狗给叼走了吗,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住下来,让刘嫂给你弄点吃的。”

郭存先一听说有活干就来劲了,嘴里答应着弯腰拾起自己的帆布兜子,福根蹿过来抢先拿起了那把铮光瓦亮的斧子,神气地扛在肩膀头子上,跟他娘牵着驴走在前边。郭存先跟老强就伴走在后边,先找话说:“老强大哥贵姓?”“姓孙,以前出河工叫碌碡砸坏了腿,只能在庄上喂牲口,你要乐意今儿个晚上就住在我的饲养室里吧,有一铺大炕。”“那就给你添麻烦了。”“兄弟,现在的人除去挨饿,没有别的麻烦。”

在回庄的道上,郭存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孙老强搭讪着,知道了辛庄的一些情况。这个庄子不算大,只有一百多户,以前有三个食堂,但这边的人心眼多,胆子也大,去年一入冬就把食堂全解散了,只留下一个“样板食堂”糊弄上边。有领导下来检查,就让每户出一个人,按标准自己带粮带菜,到食堂里来热热闹闹地做锅饭吃。平常日子全庄人就在自己家里各吃各的。要不然,到今天庄里能有一半人活下来就不错了。

郭存先一边听着、长着见识,眼睛也不停地向四外打量,老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一到庄口才突然明白,是什么玩意儿刺了他的眼。辛庄的洼里还有些庄稼,稀稀拉拉总还是绿的,唯庄里庄外的树木,干巴拉叽全是光杆,没有树叶,也没有树皮。他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禁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们庄的树怎么都秃成这样?”“树皮树叶都叫人扒下来吃了。”

郭存先心头一凛,想起自己的村子动用民兵护住龙凤合株,倒是对的了。他真不该为此记恨蓝守坤。又随口问道:“被扒成这样,树还能活吗?”“这时候人都死活顾不过来,谁还有心思管树哇。”

庄北口有棵两抱也抱不过来的大树,由于没皮没叶,看不出是什么树。奇怪的是大树干上涂了一层黄泥。郭存先纳闷,“这是做嘛儿?”“冒充树皮,糊弄上边领导的。”“领导眼瞎呀?连树皮和黄泥都分不清。”“眼不瞎心可以瞎呀,有人看出来也不愿意说破,说破了又有嘛儿意思?有人愿意糊弄上边,上边也愿意被糊弄,这不是两头都方便吗。”老强一拍脑门,显出一脸厚道,“你别说还真有心不瞎的,前些时候来过一个专员,听说还是老八路,有人就当街给他下跪要口饭吃,他在庄里呆了半天愣是一声没吭,没成想一出庄看到了这棵树,拍着黄泥树皮突然号啕大哭,然后就左右开弓地抽自己嘴巴,骂自己有罪,对不起乡亲,抽完骂完拨头就走了。”

他们跟在黑驴屁股后面,边走边说,很快就来到刘嫂的家。郭存先拿眼向四下一瞄,不免惊愕,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个家没有院子,两间北房一间南房,却全没有门,在北屋的上门框上揳个钉子,吊着一挂草帘子就当是门了。对面的那间南屋干脆连草帘子都没挂,屋子昼夜对外开放,没有屋里屋外之分,任何过路的人或别有用心的人,想进一抬腿就进来了,即便是鸡呀猪的畜生们,也可以自由出入。这还叫家吗?这儿就是这种风俗,还是刘嫂真穷到了这个份上?郭存先想,若是自己还有干粮,就决不能在这样的人家吃饭。咽得下去吗?

孙老强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塞到刘嫂手里,也不避回郭存先。刘嫂也并不推让。郭存先猜测那是一把粮食,心里捉摸着这两个人的关系……老强从福根手里接过驴缰绳拨头要走,顺便嘱咐孩子,吃了饭把你郭伯伯领到牲口棚去。这话让郭存先听着像骂人。刘嫂在后面说:“老强大哥,要不你就陪着郭兄弟吃了饭再走吧。”孙老强连脑袋也没回,只摆了摆手:“别,你还用得着跟我客气吗!”

刘嫂抱柴火准备做饭,让郭存先自己找地方坐。福根显然对这位郭伯伯很有好感,问他会不会做一把木头刀?郭存先笑了,刘嫂还没有给自己派活,这个小毛孩子倒先给他分派了任务。他忽然被自己的笑触动,他有好长时间没有笑了,出来这么多天,天天作难遭罪,今天能笑一笑了。于是心情好了起来,对眼前的男孩儿也生出了几分喜欢,说只要你有木头,想做什么样的刀都行。趁刘嫂做饭的空儿,福根就领着他到处找木头,先进北屋,里外两间通着,外面的一间砌着锅灶,墙角放着一口水缸,旁边的矮腿桌子上放着一堆过日子的用具。里屋是睡觉的,一铺火炕占了半间屋子,炕下面有条长板凳,靠墙边立着个旧柜子。南屋里也有一铺炕,看来以前这间屋里也住人,现在却只放着一堆干柴火棒子。郭存先对男孩儿说,用干树枝只能刻个小刀,做大刀不行。于是福根又领他到庄子上去踅摸。郭存先正好也想在庄子里转转,看看自己是不是真能在这儿开张?

嚯,别看庄子不大,竟还有几栋老砖房。可见真有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这里曾经是个比较富裕的庄子。几乎家家都有门,这说明没有门不是这里的风俗,或许刘嫂一家是庄上最穷的一户。郭存先突然低下头问福根,你爸干什么去了?孩子脱口而出:“死了。”这就难怪了,他没有再多问别的。庄子里的树也比较多,就说明当初大炼钢铁的时候这里的干部没有真炼,到底还是这边的人聪明。有一条小河紧抱着庄子的西半部,连根本不懂什么是风水的郭存先,都觉得辛庄的风水不错。他在河堤下面拣起一截枣木棒子,在手里掂了掂,对福根说行啦,做把刀不成问题。福根也高兴了,拉着郭存先往回走。

回到刘嫂的家饭已经做好,刘嫂让郭存先和孩子上炕,她将外屋的矮脚桌搬到炕上,先给郭存先盛了一大海碗两合面的嘎嘎,热气腾腾,屋子里立刻弥漫着居家过日子的熟悉气息。嘎嘎是用红薯面搀了玉米面攥成的,把花椒焙糊轧成面儿搀到里边,再加上干菜和盐,葱花炝锅,煮熟后用玉米面笼芡。有干的有稀的,热热乎乎,郭存先吃得很舒服。吃完一碗他想撂筷子,却被刘嫂抢过碗去实实在在地又给他盛了一大碗。按他的肚量再吃两碗也没问题,可这一对孤儿寡母的口粮怎么敢多吃!第二碗吃完他便将碗扣到自己身后,说什么也不撒手了。他注意到,刘嫂的碗里最多就盛了三个嘎嘎,可吃到最后碗里还有两个……

他就想快点说正事,说完了赶紧回牲口棚,有活儿干明天再来,没活干就不再登这个家门了……咳,这个家还没有门。一个寡妇家连门都没有,她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开口了,“刘嫂,你说有活儿要叫我干?”

刘嫂苦笑,带着浓重的忧愁。这样一个和善的女人,从打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一说话就带着笑,而一笑就是苦笑。郭兄弟你也都看见了,像我这样的家,要说该干的活儿那可多了……话又说回来,我的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有多少活儿干不干关系都不大了。

看样子她并不是真想叫他来干活儿的,不过是想管顿饭答谢他救了自己的孩子。郭存先下炕穿鞋,嘴里说着答谢的客气话,叫福根领自己去牲口棚。福根不干,问道,“你嘛儿时候给我做刀呀?”“到牲口棚里去做。”“不行,就在我们家做。”

刘嫂只顾收拾桌子,并不管孩子。郭存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找个话茬把做刀的事岔开,好让自己有个台阶离开。便很随意地转头跟刘嫂说话:“听福根说他爸殁了,这是哪一年的事?”“半年多了。”“年纪不大,走这么早是什么病呵?”“吃砒霜毒死的。”

哟!郭存先一下子愣在了地上。他后悔问人家这个,可既然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接下去:“有多大的难事,至于走这一步!”

他不是自己寻死。刘嫂说着挨炕沿坐下说,福根的爷爷是庄上的保管员,从公社领了一大包砒霜,准备下耧的时候毒田耗子,放在队里人出人进的怕被人拿走出事,就带回家来藏到了南屋的柜顶上。忘了嘱咐福根的奶奶了,奶奶不知翻嘛儿摸到柜顶上,就翻出了那包白粉,这种年月不知有多长时间没见着白面了,一下子见到一包白粉,不会再往别处想,就把它当成白面了,说不定还以为是爷爷藏起来准备过年的。人都饿傻了,熬打坏了,哪还管年不年的,奶奶就搀上点高粱面蒸了几个白菜团子。幸亏我和福根不在家,我娘家妈病重,我带着福根去娘家了,要不一家五口就得灭门。庄上派人把我叫回来,可家里哪有打棺材的木料?只得把门都摘了,南屋的柜子也拆了,凑合着做了一个棺材,让爷爷、奶奶占了,福根他爸就用两挂草帘子裹巴裹巴下了葬。

郭存先抽口冷气。这是寸劲儿,还是命里该着?刘嫂在灯影下显得凄苦不堪,笼罩在一种散不开的悲惨气息里。屋子里很安静,却又透着绝望。

年轻的郭存先,还完好地保留着天生的热心热肠,在这样一个几乎陷于绝境的寡妇面前,男人的自尊使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甩甩手就走出这间屋子。但光说空话解决不了刘嫂的难题,他开始替她想办法:“好在你有儿子,以后的道还很宽,守着儿子也行,有合适的人带着儿子再走一步也行。咱先说眼下,既然叫我赶上了,就得想办法给你做两扇门。没有门的房子这不叫屋,又何况只有你们娘儿俩,夜里闯进坏人来怎么办?”“但凡知道我们家情况的人,再坏也不会还来欺负我们娘儿俩,再说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还怕谁呢?倒是狗呀猫的,冷不及窜进来吓一跳。自打出事后我就没睡过踏实觉,一到晚上就像睡在大当街上一样……我也不是没想过做门,可没有木头哇。”“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庄上就不帮忙吗?”“现在死人不是嘛大事,庄上管不过来。再说是我们私自吃了庄里的砒霜,庄里不怪罪、不罚款就不错了。”

嘿,还有这么说话的?郭存先直拨拉脑袋。

他眼睛在屋子里上下踅摸,慢慢地有了主意。说刘嫂你放心,我不给你做好门不离开,办法有两个,刚才我跟福根在庄上转悠,看见有些树已经死了,明天你带着福根去找庄里的头头,就说做门,庄上没有门的人家不多,没有人会跟你争。不管是借也好,救济也好,一掐粗的树要两根,一抱粗的一根就够。你若不愿舍这个脸,等会儿我跟孙老强说,让他替你去说。实在不行,我还有个招儿,把你屋里的炕沿拆了,这不还有个柜子和炕桌吗,都拆了改成门,门比这些东西重要,将来日子一缓过劲了,我再来给你做新柜子。你说行不行?

郭存先的话里眼睛里都透出男人的慷慨,那娘儿俩听傻了,定定地望着他,眼睛潮乎乎的发黏。

郭家店有救了。

宽河里不知从哪儿涌来一股水,浮淹浮淹地有了大半槽,于是上头发下话来,给周围干旱最严重的村子调水浇地。分给郭家店的指标是,每个生产队可以浇四十亩,三天以后种红薯。这玩意儿产量高,每亩若能收个千八百斤,就能救命了。

村里的头头极为兴奋,可着嗓子用大喇叭喊了一遍又一遍。十万火急地吆喝各生产队长立马到村里开紧急会议,要掀起一场种红薯的大会战。村民们却没有多大劲头,瞎咧咧呗,拿什么种红薯?真有红薯还等到今冬明春干什么,现在拿出来吃了救命才是真哪。

大喇叭里突然清晰地传出村支书陈宝槐的狠话:“都给我摸摸脑袋硬不硬?只要脑袋还是硬的,就得干!凡男的从十六到三十岁的都编成民兵,三十岁以上的先分四班浇地……”

书记一发狠没人还敢懈怠了,连疯魔颠倒的郭敬时,也不能再坐在龙凤合株底下打盹,被编进下半夜的班,夜里十二点整,他扛着铁锨下地了,要看着那牛尿尿似的水流别跑出垄沟。怪事也就在这下半夜发生了。

到天亮接班的人去了,却不见郭敬时的踪影,以为这个疯子一定是提前回家睡觉去了。等到太阳老高,郭敬时的嫂子孙月清还不见他回来,就到地里去找,地里没有又跑到村口的龙凤合株下面去看,两头都不见人她就有点慌了,平常郭敬时并不是喜欢到处乱跑的人。她还肿着两条腿,回家叫上闺女存珠,又让存珠去告诉正在进行民兵训练的存志,三个人分头寻找。郭家店的各门各户,墙角旮旯,场场院院……他们见人就问,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去看了,既没找到郭敬时,也没打听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孙月清真是急坏了。她的这个老小叔子不同别人,逢人不说话,像疯像傻,出了事可怎么办?不能怪孙月清多想,昨天从宽河一调水,有机灵人就认为有水就有鱼,跳到壕沟里去摸,如果真能摸上条鱼,那不就撞上大运了!谁成想一跳下去还没等碰到鱼,倒抓上了一个死尸……

就在孙月清急得没抓没挠,眼看快到晌午头了,一辆县公安局的警车,由治保员蓝守坤领着,显鼻子显眼、吓人呼啦地来到她家门口。警察上来就问:“郭敬时是你什么人?”

孙月清被吓蒙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脑子里就光想着坏事了,怕嘛儿真就来嘛儿。存珠赶紧迎到前边来替娘回答:“是我二叔。”“五十多岁,头发跟胡子一般长?”“对,就是他,怎么啦?”“我正要问你们哪?他跑到北京去做嘛儿?”“去北京?”娘儿俩都打个愣,“不会吧,那不是他,他是今儿个凌晨十二点接班,在西洼里浇地呐。”

警察终于忍不住笑了:“浇到北京去了。上午我们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公安局的电话,有个奇怪的老农民,扛着把大铁锨,一清早就愣了吧叽地在北京大街上溜达,引得一群一伙的人跟在后边看热闹。警察把他带到派出所一问,才知道是你们郭家店的人,叫郭敬时……”

存珠惊喜:“我二叔说话了?”“他不说话人家怎么给我们打电话。怎么,他是哑巴?”

孙月清急忙解释:“不,他到老了就不爱说话了。”

警察又是摇脑袋又是嘬牙花子:“真是邪行……你们家出个人,跟我去领人。”

存珠要去,当娘的不让,孙月清跟蓝守坤商量让存志去。这时候大喇叭又一惊一乍地响了,震的人耳朵嗡嗡山响,是吆喝蓝守坤赶紧到大队部去。他对孙月清说,郭敬时的事你们就别管了,由我想办法。一边说着就跳上警车,一溜烟地跑了。

原来种红薯的大会战这就算开始了。村里要派人到公社拉红薯苗,套了两辆牛车,跟车的是七个农民,外加四个民兵。村民们看着新鲜,这原本是两个人就能干的活儿,轻轻松松派四个也足够了,去那么多人打狼啊?有脑瓜好使的却看出了名堂,郭家店共有七个生产队,一个队出一个人,大家都心明眼亮,谁也别想多拿,谁也不必担心会吃亏。为了防备这七个农民合伙在路上偷吃红薯苗,再派出四个民兵一路上监督那七个农民,可谓双保险。肚子吃不饱的好处就是头脑清醒,想事拐弯多,把简单的事弄复杂。

然而,说下大天儿来也让人难以相信,就是这么疑神疑鬼地防备着,红薯苗拉回来还是发现少了一整捆,是路上颠掉了还是公社发时少给了?偏偏还有好几捆只剩下大半捆了,这就只有一种可能,是被人抽出来偷吃了。可十一个人,大眼瞪小眼地都说自己没吃,也没看见别人吃……那就是鬼吃了?谁会相信这套鬼话!村支书陈宝槐气得一拳头差点砸塌了桌子。不光村里的头头火了,村民们也不饶。这一车红薯苗是什么?是全村人的命根子。会战刚开始就出这种事,不煞住这股歪风,等不到红薯苗种到地里,就会被大家抢着吃光了。

蓝守坤奉命带一队基干民兵,将那十一个人押到龙凤合株旁边的大场上,罚跪示众。七个农民面向北跪下,另外四个民兵则向南跪倒,这叫“背对背”。每个人之间又相隔四步,使他们无法相互通气。村里人像看耍猴儿的一样围上来,说什么的都有。这红薯秧子过去连猪都不吃,若不是饿的蓝了眼,谁会偷吃那玩意儿,还惹得丢这么大的人!也有吐唾沫骂街的,眼睁睁就那么一点红薯秧,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得少吃一口,这种时候你饿谁不饿?罚跪示众这一招又阴又损,让那十一个人接受全村人公开的羞辱和审判,以便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让那些心里还打着红薯苗主意的人不敢再下手。至于他们承认不承认吃了红薯苗,以及偷吃了多少,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罚跪的民兵里头就有郭存志,本来从不爱看热闹的孙月清,听到这个信儿就跟头轱辘似的跑来了,她担心这个儿子自小性格弱,经不住这么被寒碜。闺女存珠在后边也一溜小跑,还边跑边骂:“这帮私孩子……”不知她嘴里的“这帮”是指偷吃红薯苗的人,还是指整治偷吃者的人?娘儿俩来到大场上,扒开人群看见了脑袋快扎进裤裆的存志,孙月清下意识地想扑过去,或是陪儿子一块跪下,被在大场上站岗的基干民兵欧广明挡住了:“大婶,你这是做嘛儿。”

孙月清不理睬眼前的大脑袋看守,只管冲着自己的儿子喊叫:“儿呀,你不是去接你二叔了吗,为嘛儿要趟这股浑水呀?”

存志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孙月清急赤白脸:“说呀,为嘛不去接你二叔,却跟着去拉红薯秧?”

存志赌气说:“是我自个儿要求去的,就是罚跪也比挨饿强呵。”“丢死人了你!”

旁边看热闹的人插嘴劝她:“行啦,别民兵还没审你自己先审上啦。这年头哪还有丢人的事,要说丢人,数天天挨饿最丢人啦!”

远处的场屋外面有人高声吆喝:“先带郭存志!”随即有两个民兵冲过来,一边一个掐巴住郭存志,推推搡搡地向场屋走去。

蓝守坤负责主审,抹搭着脸子,骄横而阴沉地坐在场屋中间的板凳上。好像无论什么人能有机会扮演这种角色,都用不着学,均能心领神会、无师自通。在蓝守坤身边站着几个亢奋的基干民兵,他们在八个人里先选中郭存志,就想上来能打开一个突破口。蓝守坤刚才跟他一对眼神,就知道郭存志跟他哥不一样,好拾掇。等郭存志一被推进屋来,他使个眼色,民兵们便一拥而上,撸头盖脸地一顿臭揍……郭存志被打得蒙头转向,浑身筛糠。

待屋里重新又静了下来,蓝守坤才不紧不慢地开始问话:“红薯苗是不是你们偷吃的?”“是。”“吃了多少?”“多半饱。”“哎呀,还挺客气,为嘛儿不吃饱了?”“听说吃多了拉不出屎来。”

民兵们差点没笑了,蓝守坤一拍板凳,“谁领的头?”“谁也没领头,啊……谁都领头了……装好车以后大伙儿都饿得忍不住了,我偷着抽了一把掖进嘴里,心里害怕,拿眼往四外一撒搭,看别人的嘴也在动弹,大伙儿胆儿就大了,你抽一把他抽一把,我只顾自己吃了,真的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这可倒好,蓝守坤问什么,郭存志就说什么,没费什么事就全抖搂了。既然他全坦白了,也就不再挨打,鼻青脸肿地又被押回大场上继续跪着。

孙月清看着心疼得不行,只一眨眼的工夫儿子竟被打成了烂桃儿,不就是偷吃了一把红薯秧子吗,值得下这么重的手!站岗的基干民兵欧广明向存珠使眼色努嘴,存珠理解了他的意思,好像是叫她快点把自己的娘拉走,在这儿守着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更糟心。孙月清也知道,与其在这儿陪着挨罚,还不如到村里去央求支书,说不定还管点用。杀人不过头点地,罚跪了,挨打了,还要怎么样?存志还是个孩子,经不住当人对众地这么糟践。想到这儿她让闺女扶着挤出人圈子,快步向村里走去。

场屋里的审讯还在继续,拿下了郭存志,知道了他们偷吃红薯苗的过程,蓝守坤心里就有底了,依次将剩下的七个人挨个往场屋里提溜,谁交代得痛快,挨的打就少一点,谁死扛着就挨死打。到天傍黑的时候就剩下一个刘玉朴了。

蓝守坤嘿嘿一笑,哎哟,主角出场了,就剩下你这一出压轴的大戏了!

称刘玉朴为主角,并非指他是这次分吃红薯苗的主谋,而是他是郭家店唯一的地主刘春亭的长子。在父亲被镇压,母亲也相继病死后,他带着弟弟、妹妹,在歧视和重压下扭结曲折地长到了这么大。他识文断字,见人不笑不张嘴,张嘴也是轻声细语。在没有运动的时候曾被招进学校教过书,运动一来又被赶出学校,这番经历反成为他的罪过。不管是什么运动来了,他总是村里一成不变的反面典型……这样一个主儿还会有谁家的姑娘敢嫁呢?所以放下三十往四十上奔的人了,至今还打着光棍。可就是这样一个斯文而软弱的、平时谁都可以欺负的人,今天却无论怎样挨揍,就是不承认自己偷吃了红薯苗。

蓝守坤既意外又恼恨,刘玉朴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平静,无疑是对他的挑战和蔑视,不审出个结果今天怎么收场?他的小脸被怒气和厌恶扭歪了,几乎是咬着后牙槽在叱责:“他们几个都承认了,你怎么说自己没吃?”

刘玉朴声音很轻,但口气很确定:“他们吃是他们的事,我没吃。”“就你这个小地主最有觉悟、最先进?”“不错,就因为我出身不好,所以不敢吃,并不是我不想吃。”“可人家都说你也吃了!”“那个时候他们都疯了似的抢着往自己嘴里塞,谁也顾不得谁了,怎么会看见我吃没吃?”“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怎么证明?”“很简单,你们摸摸他们的肚子,再摸摸我的肚子就明白了。吃了红薯秧子肠胃干结,肚子里会像石头一样硬。我现在已经是前心贴后心了,这还不能证明吗?”“是吗?让我摸摸!”他的肚子上随即又招来一顿暴拳。

他闭上了眼,并不显得有多么的痛苦,或许是这样的暴打反而转移了他另外的一种痛苦……由于饥饿,原本火烧火燎般灼痛的胃,现在却没有什么感觉了。倒是嘴里有了火辣辣的血腥味儿。他的嘴里有好久没有味道了,现在能有点味道,不管是什么味道都不错。

蓝守坤继续审问:“我们怎么能隔着皮看瓤,知道你肚子里是干净的?你肚子瘪是因为你消化能力强。”

刘玉朴沉了一会儿才喘上一口大气,慢慢地说:“还有一个办法,我请求你们用刀劐开我的肚子,如果里边有一根红薯苗,算我活该。如果里面没有红薯苗,我也不怪你们,只请求你们向全村人说清楚,刘玉朴没有偷吃红薯苗。”“呔,耍肉头阵,想用死吓唬我们?”蓝守坤突然想结束审讯了,他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我不会上你的当,真用刀挑了你倒痛快了。来,把他吊到树上去!”

民兵们连提带拉地把刘玉朴扔到龙凤合株底下,然后甩一根大绳挂在粗树杈上,拿一头反绑住他的两只手腕,用力拉另一头,刘玉朴就被悬空吊了起来。“大哥!”人群里传出一声尖叫,是刘玉朴的妹妹玉梅,冲过来抱住了他的双腿,想给他反吊着的双臂泄点力。她的二哥刘玉成也战战兢兢地凑上来,从下面托住大哥的脚。

在旁边站岗的欧广明冲着蓝守坤瞪起一对直愣愣的眼睛,紧走几步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逼问:“你怎么把人打成这样?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哦,我想起来了,心疼你老师了是吧?这就怪不着我了,是他自己请求这么干的。”“哎,我可告诉你,支部只叫你问问,可没叫你打死人!”“滚开,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你若是再跟地主一个鼻眼出气,就把你也吊起来!”“敢,借给你个胆子!”欧广明大脑袋一梗,嗓门骤然翻高八度。“爷们我也没偷吃红薯秧子,论出身也不比你差,你算老几!”

他说完一跺脚,拨头走了。“二百五!”蓝守坤在后面叨咕了一句,“走了更好,别以为没他这个臭鸡蛋就做不了槽子糕。”

天模模糊糊地黑了下来,大场上人影幢幢充满凶险,村民们观看大树上吊人的兴趣却依然不减,说不定这也能分散肚子里的饥饿感。

第四章 “代食品”(下)

一个民兵跑来向蓝守坤传达了村支书的指示:既然他们都承认了分吃红薯苗的事,可以先回家,以后还要怎么处罚,等村里研究过再说。蓝守坤在黑影里大声宣布:“其他人都可以走了,刘玉朴不能放下来,因为他还没有承认偷吃了红薯苗!”

呼啦啦大场上人群散了不少,被罚跪者的家人赶紧扶着自己家的倒霉蛋走了。蓝守坤带着民兵也都走了。刘家兄妹不敢把刘玉朴放下来。玉梅只是哭,玉成还在劝解他大哥:“哥,你就承认了吧,何必遭这份罪!”

刘玉朴被弟弟妹妹托举了这半天,似乎缓过点劲来了:“玉成,我真的是没吃呵,连一片红薯叶也没往嘴里放。”

没有民兵站岗,有胆大的乡亲也在黑影里帮腔:“好汉不吃眼前亏,服个软又算嘛儿呀。”“我可不是好汉,眼前亏倒是吃得无计其数了,我们哥儿仨是吃着亏才活到今天……我真是吃够了,再也吃不下,熬不住了。今天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想做回人,好体面地走呵。”刘玉朴喘口长气,积攒了一点力气后接着说,“做大哥的要对不住你们俩了……玉成啊,你要照顾好玉梅,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主儿,要找个让她自己认可的小伙子,绝对不许让她为你换婚!将来情况有好转,你不愁没有老婆。若情况老是这样,你即便娶了老婆,再生下地主崽子,跟咱们同样遭罪,那不是作孽吗?你又何苦?”“大哥,你说这些个做嘛儿?”玉梅哭喊着拼命摇晃刘玉朴的双腿,“二哥你抱好了,我去找陈书记求求情……”

刘玉朴猛地蹬开他们俩,用从来没有过的声调呵斥道:“不许去!你们若是我的弟弟妹妹,就谁也不许去求,立刻回家!”

有脚步声从村子里跑过来,噔噔噔来到跟前,嘁哩喀喳地就给刘玉朴松了绑,扶他下来。是欧广明。喘着粗气说:“快回家吧,没事了。这是陈书记说的。”

随后他又对四周的黑影喊了一嗓子:“都散了把,没事了!”

到下半夜才迷糊着了的刘玉梅,一睁眼就翻身下炕,心慌麻乱地先跑到俩哥哥的屋里来看看。大哥果然不在炕上,二哥刚起身,她一下子声调就变了:“咱哥呢?”“出去了呗。”“我这心里怎么老是跳呵?”“心不跳还能活吗?没事,昨个儿夜里等大哥睡着了我才睡的。”刘玉成也下了炕,“咱哥的习惯你还不知道吗,就愿意三更半夜的趁洼里没人的时候出去转悠。快去弄口吃的吧,这不在催着下地了。”

玉梅心里还不踏实,却也觉得二哥说得有理。大哥睡觉少,也不愿意多见人,没冬没夏的都是起五更去遛洼,身后背个柳条筐,凡是认为可以进嘴的东西都敛到筐里,背回来晒干,用碌碡轧,然后再上磨,磨出面子过箩。刘玉成说的弄点“吃的”,就是指这玩意儿。即使人饿得要死,把这个东西放进嘴里也咽不下去。做这种“吃的”再省事不过了,她就想烧开了锅,糨一点打成糊糊。反正怎么做都不好吃,就不如让它进嗓子眼容易点……水还没有烧开,大喇叭又响了,呜呜儿地扎耳朵:“刘玉成、刘玉梅,听到广播赶快到西洼的坟圈子去,你大哥出事了!”

刘玉梅脑袋“嗡”地一下,像挨了一棍子,起身就往外蹿。刘玉成喊了一声没喊住,自己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泼进灶膛,随后追了出去。

郭家店的西洼地势高,老人说风水好,死了人都愿意往西洼埋。不知过了多少年下来,便形成一个老坟圈子。在坟圈子中央有一棵歪脖子老松树,形态峥嵘,老皮如铁,上面疙瘩溜秋,枝干如蟒似蛇,十分瘆人。这棵老松树几乎就是郭家店的阎王爷,以前曾在这上面吊死过不少人,今天刘玉朴也寻了这个道,最早发现的人已经把他放了下来。坟圈子里的人越聚越多。

等到玉成、玉梅兄妹俩赶到老坟圈子,他们大哥的身子已经冰凉梆硬了。作为地主女儿拘拘束束了将近二十年的刘玉梅,突然间整个人像炸开了一样,撒了大泼地趴在刘玉朴身上号啕,一边哭一边数落着大哥的种种好处……她完全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把不知在心里积存了多少年的话都哭诉出来。玉梅四岁没了父亲,五岁多丧母,大哥刘玉朴实际上是既当爹又当娘,疼她护她,不管她在外边受了什么欺负,回到家里就把她托在自己手心里,惯她宠她,让她在自己身上撒气。还给她和玉成做衣服、做饭,教他们读书认字,教玉梅拿针走线做家务……在冷冰冰的日子里,大哥就是她的温暖,她的依靠!

她的二哥刘玉成,却在旁边揪着自己的脑袋往老松树上撞,谁也拉不住,脑袋撞得血糊流烂。一边撞一边骂自己:“都怪我,都怪我,哥你是装睡呀,我怎么就睡着了呀!我是猪哇!我要是看着你,哪会出这种事。我真不是东西呀……”

围着看的人都被这兄妹俩哭得心里发酸。有人伏下身子一边解劝一边想把他们拉起来,也有人在旁边愤愤不平:“这得跟蓝守坤算账,人是活活叫他给逼死的。”“没想到一个斯斯文文的人,还能这般刚烈,拿命给自己讨个清白。”“刘玉朴到底还是仁义呀!他用的就是昨天晚上吊他的那根大绳,却不图近在龙凤合株上吊死自己,还要走这么远到坟圈子里来,这是怕黵了全村的风水宝树。”“你说那帮王八蛋民兵,昨晚为嘛儿就不把绳子拿走呢?如果没有一根现成的绳子,刘玉朴兴许就不会走这一步。”“咳,人要是铁心想死,有根裤腰带也行。也好,他活着没少遭罪,这回是一了百了,彻底肃静了……”

就在人们你一嘴他一嘴地说得正伤感,队长韩敬亭跑来了,一见这阵势就火了:“你们还是人吗?人躺在这儿还瞎呛呛个没完!还不快把地上的这哥儿俩扶起来,把刘玉朴给抬回家去。”到底是能主事的人,他看着眼前的人立即就点了几人的名字,“你们这两天就不要种红薯了,帮着玉成、玉梅把他哥的后事给料理了。”

其他人也都慢慢走出老坟圈子,无精打采地拥向各自的红薯地。在刚死了人的不祥而沉郁的氛围中,这次大会战的核心战斗打响了。

这真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战斗,战斗的对象不是红薯苗,而是手拿红薯苗要往地里种的人,防备他们不是把红薯苗插进一条条的垅台上,而是塞进自己的嘴里。因此各生产队派出监督种红薯的人,比弯腰插苗的人还多。这一招可说是更加阴损,由于眼气或妒忌,监督的人就会更加认真和严格,以防再发生拉红薯苗事件,押运的民兵和干活的人一起偷吃。村里和各生产队的干部们也都到地里来了,其中当然缺不了蓝守坤,这种时候治保员是当然的主角,最让人神经紧张。他们在一块块红薯地边上来回溜达,大声吆喝着偷懒的和干活马虎的人,不断发布新的指示,或发出警告:谁也别想再偷吃了,偷吃的后果你们昨天不都看到了吗?

这场面有点滑稽,又有些恐怖。有点像警察荷枪实弹地看押着犯人们在劳动……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瞅冷子就把红薯苗填进嘴里,为了不被人发现干脆闭住嘴不嚼,等待再有机会了,便直脖子瞪眼地一努劲,将红薯苗囫囵个吞下去。还有人一看见霉烂的秧苗,指给后边监督的民兵看看:这可是烂了的,种下去也活不了。随后不是扔掉,而是飞快地填进自己的嘴里。有些心眼多的民兵,即使看见干活的人偷吃,就用脚踢踢对方的屁股,或拿膝盖顶顶偷吃者的后腰,不再声张把事情闹大,免得又闹出人命,不值得,也太缺德了。

大会战就是这样的气氛中,沉闷而鬼鬼祟祟地进行着。

这样干活可想而知效率高不了,大会战变成大家一块磨洋工。看上去大半个洼里都是人,耗一天下来还没种下十亩。但当官的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只有这样继续磨蹭下去,反正早晚总有种完的时候。可刚刚培育出来的红薯苗很娇嫩,多拖一天烂的就更多,烂的多农民们吃的就多,吃的多种到地里的就少……这真应了那句老话:“越穷越吃亏!”

到第三天的晚傍晌,死气沉沉的西洼会战现场,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疯子二爷”郭敬时,扛着大铁锨没事人似的晃荡回来了。立刻有人跑过来瞧新鲜,七嘴八舌地抢着问这问那:“二爷,怎么回来的?”“走回来的,还能怎么回来?”“呀,逛了趟首都回来有话了,你是怎么去的北京?”郭敬时一拨浪脑袋,“不知道。”“嘿,还保密哪,八成是飞过去的吧……”

郭敬时不过五十多岁,因头发蓬乱,长须飘飘,还真像个爷爷辈儿的人。可只要仔细看,在村里除去干部,大概就数他的气色好了。能从北京走回来,好几百里地呐,说明他身上有劲,没有浮肿。他身上的对襟褂子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色儿了,旁边两只大口袋子里鼓鼓囊囊。别看他这么邋里邋遢,眼睛里却有一种异样的精气神儿,在人群里踅摸来踅摸去,碰上谁的眼神就让谁心里还有点毛咕……他找到了自己的侄子郭存志,推开围着他的人,蹽开大步叉子噔噔噔地蹿过去。

而此时,郭存志正捂着肚子蹲在地头上,满脑袋都是大汗珠子……郭敬时走近了看看他,没有吱声,丢下肩头的铁锨弯腰一把将侄子拉了起来,伸手摸他的肚子,随即一拧身子将郭存志背起来,郭存志挣扎着不肯,他只好又放下他,用一只手臂半扶半拉地架着他,另一只手还没忘了拣起大铁锨,在地上拖着,慢慢地向村里挪动。四周干活的人,很有兴致地看着这爷俩打哑仗,谁也不知道疯子二爷这是又犯了哪股疯劲儿?连生产队的干部也没有干涉。他们可能想到了,或许是郭存志挨打受的伤没有养好,再加上这几天担水的活儿也累了一点,小伙子有些扛不住了……

疯子二爷郭敬时好歹将侄子拎巴到家。他的嫂子孙月清正在院子里干活,猛一抬脸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存志又出什么事了!更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疯子还真能自己找回来。这爷俩又是怎么凑到一块的?……听到动静,存珠也从屋里跑出来,她对二叔充满好奇,左看看右瞧瞧,随即甩出了一大堆问题:二叔你真的是去北京了,是怎么去的呀,那从北京又跑到哪儿去了,这么多天吃东西了没有?看这样你还活的不错呀……

她的疯子二叔却一句也不回答,扔掉手里的铁锨,双手把郭存志半扶半抱地弄到东屋的炕上,让他顺着炕边横着仰面躺好,然后解开他的衣服,露出胀鼓鼓的大肚子,像快要破裂开来。孙月清伸出手一摸,冰凉梆硬,像石头一样。她一下子傻眼了,这才明白过来,最近几天儿子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进门就往炕上一躺……她原以为是由于罚跪挨打心里别扭,一时缓不过劲来,打不起精神,可没想到是病了,还病得这么重。

郭敬时摆摆手把嫂子和侄女都轰出去,还随手插上了东屋的门闩。他把自己的两只手掌举到胸前,用力搓热后将右掌摁到存志的肚子上,左掌压在右掌上面揉搓起来,开始的时候很轻,慢慢地越揉劲越大,正着揉一阵,反着揉一阵,反着揉完再正着揉,到后来疼得郭存志受不住了,像挨宰的猪一样变了声地乱喊乱叫……郭敬时却不管这一套,侄子喊得越凶,他揉搓的疯劲就越大,两只巴掌牢牢地控制着郭存志。

渐渐地存志不再喊叫,改成了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再加上满脸大汗,黏黏糊糊地分不清哪儿是眼泪,哪儿是汗珠子。他哭的这个痛快呀,挨罚挨打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哭过,好像把这些天受的罪,以及满肚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了。到他哭够了的时候,肚子里的硬块也被他二叔给揉开了,连放几个屁,整个人一下子又通气了。郭敬时给他盖上被单子,叫他躺着不许动,自己开门出去了。

疯子一出去,存珠拉着老娘赶紧过来看她二哥。存志脸上有了血色,看着舒坦多了。孙月清一摸他肚子,也不那么凉了,似乎还有点软乎了,至少不像刚才那么板了,硬块有些松动,成了一疙瘩一块的。存珠惊呼,二叔嘛儿时候学会的治病?孙月清摇摇头,也是一脸的迷惑……

郭敬时到院子的柴火堆上,挑挑拣拣地弄了一抱干柴草捅到灶火膛里点着了,不大一会儿就把铁锅烧热了。撩开锅盖,掐巴着自己褂子上两只鼓鼓囊囊的口袋,将里边的东西噼哩扑噜地全倒热锅里。站在门边偷看的存珠哇一声差点没吐出来……原来他口袋装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虫子,有毛毛虫、绿豆虫、巴角子、蛐蛐、蝼蛄、蚂蚁、蚱蜢、蚴蜒……有些还是活的,咕咕攘攘,恶心死人了,一放进热锅里劈啪乱响,二爷急忙捂锅盖,听着锅里没动静了,才抄起锅边的铲子,掀开锅盖在锅里来回地扒拉。不大会儿的工夫,屋子里竟弥漫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儿,显然是虫子们被爆好了。他放平面板,将爆焦的虫子铲到面板上,用擀面杖喀嚓喀嚓地轧成碎末,盛到一个大碗里。

再蹲下身子,拿灰扒将灶火膛的灰扒出来,也不管烫不烫就用手抓了一小把,放进一只大海碗里,再捏了一撮刚炒好的虫子粉掺到里面,然后从茶壶里倒水,拿筷子搅合成多半碗“虫子草灰汤”,这才转身端进东屋。存珠一看就大叫起来,你给我二哥就喝这个呀?郭敬时突然向正常人一样开口了,“傻丫头,这个才是宝贝呐,不喝这个他就过不了这一关啦。”

孙月清把儿子扶起来,存志已经变得很顺从,或许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挣了,身上除去肚子其他地方全是软的。经过刚才那番揉搓,他对自己的疯子二叔也有了几分信任,很快就把那碗虫子草灰汤喝下去了。郭敬时对嫂子指指桌子上那多半碗虫子粉说,每顿饭不管吃嘛儿,都舀一勺放上,不出半个月保你浮肿就好了。

存珠插嘴,这个真能吃呀?可别毒坏了人呐。郭敬时说没事,这几天我吃的多了,就全仗着它们了。孙月清说,这么多天没吃饭一定饿坏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做点吃的。郭敬时说我才不饿哪,晚上不管你们娘儿俩做嘛儿吃的,都不要叫我,我也要跟着存志睡一会儿。孙月清心里还是不踏实,想问个明白:“从北京到咱这儿那么远,你是怎么回来的?这么多天不吃饭怎么能不饿呢?”郭敬时说,“我是顺着河边溜达回来的,有水的地方就有活物,我也就有吃有喝,还净是好东西。听到这儿存珠又要吐,就是吃那些……”没等她往下说孙月清就把她拉出来了,还顺手把东屋门给带上。

郭敬时往炕上一躺,闭眼的工夫已经着了。等到他再睁开眼,已经是半夜了,郭存志出来进去地不知折腾过多少趟了。他憋得难受,可跑到茅房又拉不出来,回来躺下又憋得受不了……郭敬时再摸摸他的肚子,没说话又出去了。等了会儿再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土簸箕,一截干树棍,还有一根带钩的粗铁丝。他让存志趴在炕边上,屁股撅高,他站在炕下,一只手扒着存志的肛门,另一只手拿着细树棍往里捅,慢慢地还真把郭存志肛门里边的硬东西给捅活泛了,郭敬时放下树棍儿,换成铁钩,一点点地向外挠,鼓捣了一会儿还真被他勾出来一个,砸得地上的簸箕咣当一声。大小像个小羊巴巴蛋,但比羊巴巴蛋硬得多,灰不拉几的像圆石头子。刚才站在门边偷看的孙月清,擦擦眼角,返身回去端来自己屋里的灯,帮着这个老小叔子一块给自己的儿子抠屎。若不是亲眼看着,打死她也想不到,人的屎会变成这样,这要堵的时间长了,人还有个活吗?你说软软嫩嫩的红薯秧子,吃到人的肚子里怎么就会变成石头呢?她忍不住问道:“儿啊,你这是吃了多少红薯苗呵?真是造孽呀!”

存志的全部力气都用在屙屎上,吭吭哧哧地说:“从公社到咱村是七里地吧,这一道上反正嘴没闲着……”孙月清嘴里咳声叹气,两个人倒替着给存志抠……到窗户外有点麻麻亮的时候,地上的土簸箕里已经快装满了。郭存志的肠子里还塞着一些,但已经真正松动了,郭敬时又给他灌了一大碗草灰汤,让他到外面的茅坑上去蹲着,由自己一点点地向外拉。

这些日子,郭存先在辛庄感到自己发了。

他先给庄上修理了所有坏农具,重做了四个牲口槽子,又为两户办丧事的人家打了两口棺材。不仅好坏都管饭吃,还挣下九元五角,外加四斤高粱、三斤玉米。在第一天给庄上修耧的时候才知道,出来干活挣钱是犯法的,跟政府最烦恶的“投机倒把”差不多。但出来“擀毡”却不犯法。擀毡就是讨饭。中国人见面爱打听:“干嘛去了?”说讨饭去了,多不好听。说出去擀毡了,听着就顺耳多了,而且形象,如今外出讨饭的,多得就像虱子擀毡啦。谁能整治得了?没有足够的粮食,谁想管也管不过来。可即便是外出擀毡,也要在身上带着村里的证明信,证明你是贫下中农。“地富反坏右分子”连擀毡也是犯法的。

那天孙老强搬来一堆缺胳膊短腿的农具,郭存先看到有活可干,眼珠子都红了,抡开膀子正要大干,庄上主事的人走过来要看他的证明信。他心里打个愣,出来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到村上开信,此时却不敢说实话,装模作样地在木匠兜子里乱翻,是在拖延时间想个应对……忽然他冒叫一声:“哎呀不好了,我出来的时候怕证明信弄丢了,跟干粮一块藏在一个布袋里,那天叫狗给叼走了,老强大哥你也在场不是看了个满眼吗?”

孙老强在旁边忙把郭存先打跑疯狗救下福根的事又说了一遍,这件事比什么证明信都更管用,不光引起了辛庄头头的同情,也博得了一大帮没事围着看他干活的人好感,今后在辛庄看来无论干多久,都用不着证明信了。可离开辛庄怎么办呢?他趁机恳求庄上的头头给他补一封信。这个很容易,头头让老强跟着一块去支部,不大的工夫就拿着一张纸回来了,上写:“持信人郭存先,宽河县郭家店人,出身下中农,因在辛庄救一个孩子丢失了介绍信,特此证明。”下面盖着辛庄党支部的公印。

得到了这张护身符,郭存先的胆气更壮了,他也因此多了个心眼儿。凡有叫他去干活的问他要多少钱,他第一句总是先说:“我就是出来擀毡的,你老看着给。”

如果对方太小气,或者跟他哭穷,想白使唤便宜人,或者只管饭不给钱。他就会接着说,这年月大伙都活得不容易,我若不是家里难的实在活不下去了,也不会出来遭这份罪。家里还有老小四口人哪,得靠我养活。你老想给我的饭就省了,若没有现钱给点粮食也行,我好给家里捎回去。我一个人在外边怎么都能对付得过去。

这一套话说下来,就没有人还会白使唤他,特别是正在治丧的人家,都图个顺气。一般也不会让他空着肚子干活,好歹也得让他吃饱。但他有一样好,干活卖力气。说多咱交活,宁肯自己不吃不歇着,也绝不误事。特别是做棺材,有时辰管着,主家都想能准时入土为安,图的就是干脆麻利快。为此郭存先还真得到不少好话。

就在他给别人干活的这些天里,刘嫂按着他的主意找到庄里,获得头头应允,将郭存先修农具时替换下来的旧耠子把儿、旧牲口槽帮,全敛到自己门前,又带着儿子在庄里庄外敛了不少干枣枝、树棍子、荆条、柳条等。这一天郭存先没有外活,就来到刘嫂家,拆了她南屋的炕沿,和那个陪嫁过来的旧柜子,为她住的正房做了两扇很结实的大门。再用剩下的碎木头捎带着也给南屋装上了门,即使挡不住非想进去的人,挡挡畜类还是没问题的。最后拿干树枝还给她圈了院子,用粗一点的树棍绑了个院门。防君子不防小人,至少这看着像户过日子的人家了。

刘嫂就在旁边一步不离地盯着,有时还打个下手,却仍然不敢相信,只一天的工夫,自己这个已经彻底破烂了的家,重新又变得完整、干净,像模像样的一下子就有了人气,有了活劲。她的日子原本就是熬着、耗着,拖一天算一天,不知为什么总是觉着自己还会出事的,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关键不在她,要看儿子的命怎样,儿子命大她就多拖几年,儿子命薄她就走得快点。万没想到由儿子引来了郭存先,这是个让人心里踏实、可以把他当成家的男人,他实心实意地把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想要的家,展眼工夫又给拾掇起来了……也正因为此,她那颗僵死的已经冷透的心,在刹那间变得温热、柔软,有了一种平和的安定感,好像她太累了,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这种感觉让她兴奋,又有些紧张,以致连身内也有了一种异常的动静。

郭存先收了工,又帮着将院子收拾利索,天也快黑了,这时候孙老强一步跨进院子,由不得嘴里啧啧的一阵惊奇:“嚯,这看着多好呵!好手艺,郭兄弟真是快手……”他嘴里打着哈哈,东瞅西瞅地先走到刘嫂跟前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后才回头加大嗓门对郭存先说:“兄弟,今儿个晚上我那个牲口棚里没空地了,有几个老哥们要过去商量点事,反正这个南屋也拾掇干净了,我刚才跟刘嫂说了,让你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一宿。你的东西还存在我那儿,明儿个离开的时候再带上也不迟。”“这合适吗?那就给刘嫂添麻烦了。”郭存先客气着,也没有往别处想太多。“没嘛不合适的,”刘嫂赶紧抢过话头,“这有嘛麻烦的,谢你还谢不过来呐。”说着返身回北屋拿了块布单和枕头,收拾南屋的炕。

郭存先送走了孙老强,也将自己的工具收拾起来,一件件放进兜子,再把扫起来的垃圾扔到院外的粪堆上。为他拾掇好炕的刘嫂,又端出来一大盆热水,叫他洗脸,他接过热水躲进南屋,从上到下地洗了个痛快。这工夫刘嫂拿出掺了一少半棒穰子的高粱面,轧了一盖帘饸饹,用青酱炸的花椒油,怕不够咸又放了点盐,切了一盘小葱、曲母菜当菜码。然后脆声响气地喊福根:“让你郭伯伯过来上炕吃饭。”

用真粮食做熟的饭香,花椒油的酱香,混着腾腾热气在屋子里弥漫。这座房子里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气氛了,连她都感到自己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了的畅快。她按照过去伺候公婆、孩子和丈夫上炕的规矩,今天也叫郭存先和福根坐到炕里边,她站在下边给他们端碗。先结结实实地给郭存先盛了一大碗,第二个给儿子盛,最后才给自己盛了小半碗。郭存先不敢吃得太快,却觉得碗里的饸饹条香喷喷地自己就往他嘴里钻,竖尖冒流的一大碗不知不觉就干净了。他把碗藏在身后,说什么也不回碗了。心想自己这一大海碗足够人家娘儿俩吃三天的。刘嫂却豁了个地一定要再给他盛半碗。他拿着碗起身跳下炕,将碗放在外屋的锅台上扭头就蹿出去,竟直钻进了南屋。福根拿着他给做的那把木刀,也从后面跟了进来。

郭存先将身子一顺躺在炕上,脑子里该琢磨琢磨自个儿的事了。明天离开辛庄先往哪儿奔,继续往南,还是向西拐?但不管往哪儿走,他现在跟刚出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心里有根,无论朝哪儿走都不犯怵。问题是刚挣的那几斤好粮食,带在身上老得提溜着个心,是先送回去,还是想法通知家里,让弟弟来拿……福根在炕下边耍把了一会儿,见郭存先不跟他说话有点腻烦,也抬腿爬上炕来躺在他旁边,问道:“郭伯伯你明儿个真走?”“这还能假,郭伯伯得去找活儿干。”“就在俺们这儿干呗。”“你们这儿已经没有我可干的活了。”“我也跟你走行吗?”

郭存先拍拍他的脑袋,你撒癔症呐,你妈妈能舍得了你吗?再说你郭伯伯自己还顾不了呢,哪有工夫管你。“哎呀那怎办哪?”“什么怎办,小毛孩子操这份心做嘛。”“我想跟你学手艺。”“等你长大了……”郭存先心里有事儿要盘算,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唧着,三哼唧两哼唧就把福根给哼唧着了。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也觉得眼皮子发沉,就下炕抱起福根,送回北屋。北屋的门关着,但没有上闩,用脚轻轻一蹚就开了,里面没有点灯,他有些不自在,赶紧出声:“刘嫂,福根睡着了,我把他给抱过来啦。”“哎、哎……进来吧,扔到炕上就行了。”刘嫂的声音也有点变样,黑暗中有窸窸窣窣像是抓衣服的声音。人家显然正擦洗身子,他闻到了一股香胰子味,心里越发的毛咕,轻手轻脚地将福根放到靠门口的炕头,转身就向外走,却跟刘嫂撞了个满怀。他心里一惊不敢动了,虽说是在黑灯影儿里,却也感到自己的脸烧得生疼。

刘嫂并没有躲开,反而顺势抓住他的胳膊,头发上的香胰子味冲得他有种发晕又想发狠的感觉。刘嫂的两只手都摸到他身上来,随即像没站稳似的整个身子倒进他的怀里,灼得他身上发热,不由自主地伸开双臂紧紧抱住,就觉着她浑身稀软,柔柔弱弱,轻轻巧巧,搂在怀里这个舒服呀……他脑袋发胀,浑身绷得紧紧的,感到透不过气来,体内却有东西在跳动,下边的那个东西竟自顾自地支楞起来,如棍子一样顶上了刘嫂的身子,轰然间爆发出冲天之力。这反让心里产生一阵慌乱,急忙往后挪脚,两条手臂也不好意思地放松了。刘嫂觉察到他的紧张,便小声哆嗦着说:“大兄弟,你给我办了这么大的事,可我没有钱给你,就想把这身子给了你,你想怎么要都行……”

他心里一个激灵,慌忙松开了刘嫂:“我给你干活是我乐意,绝没想要你什么东西,我要是欺负你们孤儿寡母,还算个人吗!”他拨拉开刘嫂,一低脑袋跑出去,到南屋拿起自己的工具兜子离开了刘嫂的家,走出小院的时候没忘了回手将院门给关上。刚走出去两步,他又停下了,转身看着刘嫂的院子愣了一会儿,在黑影里也能看到刘嫂正站在北屋的门口看着他……他狠狠心掉头走了,决定先去牲口棚,即便那里没地方,天这么暖和在哪里都能凑合一宿。

郭存先进了牲口棚竟直往里走,里边饲养员住的房子里很清静,并没有人多嘴杂的嘈嘈声,也听不到乡下人惯有的高嗓门。他抬脚进去,只见屋里只有孙老强一个人,闷着头在黑灯影里抽烟。外边没有风,他喷出的烟雾放不出去,整个屋子都笼糊了,呛鼻子辣眼,一时让他喘不上气来……

孙老强抬起脸,眼睛里全是惊愕:“你怎么又来了?“郭存先将木匠兜子放在炕脚下:“我正要问你呐,这里明明闲着一铺大炕,为嘛儿说没有空地?”

老强只顾拿眼睛在他脸上踅摸:“我不是想成全你们吗?莫非是刘嫂没有留你?”

郭存先从孙老强的眼睛里看出来,他希望听他说是,便顺着老强的心思点了点头。然后脱鞋上炕,坐在孙老强对面,说,“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你对刘嫂好,他们娘儿俩如果没你的接济就没法活。你是个仗义人,我在辛庄这些天全仗着你,报答还报答不过来呢,能欺负你的女人吗?”

孙老强晃着脑袋摆摆手说,“兄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我自己还有一家子人呐,实在是胡噜不过来。顶多就是瞅冷子从牲口料里抠索出来点,抓空塞给她。可这不是长法呀,牲口已经死了好几头啦,我是喂牲口的却从牲口嘴里偷食,昧良心哪!那天你救了她的孩子就是有缘,我也看着你这个人不错,有了你他们娘儿俩今后也就有了个依靠。我知道要是非让你娶她也有点难为你,她再好也是个比你大的寡妇。可别忘了,你要娶了她不费劲还得个大儿子哪,再过上几年福根就能顶用了。退一万步说,你不愿意娶她也行,先在一起过几年看看,你也省得到处跑了,白天有人给你做饭,晚上有人给你焐被窝。凭你这身手艺,我敢担保在附近的几个村里就能找着点活干。怎么样兄弟,老哥哥把话都给你捅破了,再想想?”

郭存先擓擓头皮,嘬着牙花子道,“我出来就是想到处闯荡闯荡,经经世面好找条活路,如果在这儿就像杨四郎似的被招了驸马,总觉着不死心。我是老大,家里也还有四口人呐,不能扔下不管呐。”“谁叫你不管了?你可以两头照应啊。”“那还不得把我给窜死?这可不是长法儿……”郭存先吞吞吐吐,假装还在犹豫。其实听孙老强这么一说,他心里的主意更正了,庆幸刚才没有脑子发热就上了他的套。此时他感兴趣的是孙老强提到的另外一些情况,他问:“老强大哥你跟我说实话,辛庄这么小个村子,你跟刘嫂相好家里人就不知道吗?”“知道啊,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个喂牲口的,还瘸着一条腿,庄上干部,特别是书记队长,会计保管,划拉的女人就更多了,有些还是大闺女呢。人家有权,有权就有粮食,再加上现如今女人不值钱,五十斤胡萝卜缨子就可以换个黄花大闺女,好粮食面子有十斤就够了。你想啊,要是提溜着几斤粮食到哪个女人家去,她能不高高兴兴地伺候你吗?就是有男人的都会躲出去给你腾地方。我们这边老早就有歌这么唱:沙子打墙墙不倒,生人来了狗不咬;石头填坑填不满,闺女偷汉娘不恼……”

郭存先咂摸着老强话里的滋味,都说女人不如粮食值钱,可女人毕竟还是有人要的,有人愿意拿粮食换,这个年月粮食就是命呵。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没有剩下的。而男人没本事,可就连女人也不如了。光是郭家店的光棍儿就能编两个排,愣是没人要哇。娘在两年前就吵吵着要给他换个媳妇,却一直没有碰上合适的,还不是因为他家里缺粮食。幸好自己闯出来了,这一回算是闯对了,证明他是那种能挣到粮食,有资格挑挑拣拣选女人的男人。这要感谢刘嫂,今天晚上是她给了他这个信心。既如此就更不能稀里糊涂地先找个拖累着孩子的寡妇,老娘知道了说不准会急出个好歹的……孙老强见他半天没吱声,以为是被自己说得又心活了,用手捅捅他小声说:“再回去吧,没关系。也怪我事先没有跟你说清楚。”

郭存先挺直身子,口气坚决道:“不行,已经出来了哪能再回去,也叫刘嫂看不起。大哥你快去吧,刘嫂肯定是在等你,她是个好女人,别亏了她。你顺便替我给她捎个话,眼下我还是个出来擀毡的,没有能力照顾她娘儿俩,家里人还等着我挣粮食活命呐。这个情我欠着,认了你这个大哥,也认了她这个嫂子,你们要是不嫌弃,我就给福根当个干爹,有朝一日混出个人样儿,一定来报答你们。”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孙老强不知是失望,还是暗自高兴,沉了一会儿他真的下炕穿鞋,却一直埋着脑袋并不抬眼看郭存先,嘴里嘱咐着:“我是得去看看她,听听她是嘛意思?你替我照看着牲口,我一会儿就回来。”

郭存先说你着嘛急?别急着回来,趁着我在这儿给你看着牲口,好好多陪陪她!

听着孙老强走出了牲口棚,郭存先脱下衣服睡觉,可眼睛闭了老半天,还是一点困劲没有。他翻过来,掉过去,在炕上就烙了大饼……脑子里却在捉摸,老强和刘嫂这工夫一准亲热上了。他仿佛看见了刘嫂那张小脸涨得通红,洋溢着无限温存,眼睛里透出一种急切的渴望。她那带香味的软乎乎的身子,本来为他准备的,倒是让老强拣了个现成的……

天底下最强烈的欲望就是饥饿和肉欲,此时让他都占全了,他本来就正处于最容易滑入深渊的年龄。他甚至有些后悔,刚才不该那么轻易地就放开搂在怀里刘嫂,害得这一会儿反倒非常想能抱着她,或者被她像刚才那样紧紧搂住……突然他又被自己的这种渴望惊呆了,下身梆硬,把裤头支楞起老高。他孤单地体验着自己强盛的生命力,后脊梁痒嗖嗖憋闷得难受。他在心里很是瞧不起自己,责问自己这算怎么一道?人家给你的时候你不敢要,现在得不到了又想要……这可不行,明天还要赶路,要到新的地方重新打圈子,不能这样胡思乱想瞎折腾。他起身下炕,知道牲口棚东南角上有口大水缸,老强每天都从井里担水,把水缸灌得满满的,为的是饮牲口,或者给牲口拌料用。他想用凉水浇浇身子,败败邪火。

他刚走出里屋,听到牲口棚的东南角上有动静。他在这里睡了这么多天,对牲口的动静和人的动静分得很清。真是老强回来了,会这么快?他悄悄走过去,看见辛庄最好的一头大牲口——黑骡子槽前,有个人在料槽子里忙活,这个人不是孙老强。这年头不会还有想偷牲口的吧?既是想偷牲口他为嘛不牵着就走,还要在黑骡槽子里摸索个没完?他踮着脚,躲在其他牲口后面慢慢靠近了细看,原来那个人对骡子本身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槽子里的牲口料。用手将槽底的料划拉到一起,都抓进他的盆里,那盆里有水,他端着晃荡了一会儿,再把浮在表面的草捞出来,照旧扔回牲口槽子,然后将盆中的水倒出一部分,剩下盆底糨一点的料渣子,仰脖喝了下去。牲口料里有粮食末,而这个大棚里只有黑骡子的槽子里加料。

郭存先不由得开口赞叹一声:“兄弟,真是好脑瓜,亏你想得出这么高明的招儿!”

那个人不躲不藏甚至也不感到意外,随即答腔:“大哥是个好人呐,早就看到我了,不轰不赶不吆喝,等到兄弟把这口牲口料吃进嘴里才出声。谢谢大哥啦!”“别客气,你的胆儿也不错,知道我在看着你,牲口料还是要照吃不误。”郭存先笑着绕过牲口槽凑过去,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矮个子,小骨架,溜尖的枣核儿脑袋,所有这些小了一号的部件却在他身上搭配得很匀称,有点儿滑稽,但并不讨人嫌。“不怕你老笑话,人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嘛儿怕的,不就是个饿吗?”他见郭存先来到跟前,便主动从怀里掏出证明信递上来,动作飞快,就像变戏法。他的一身单裤单褂都穿得没模样了,开花的开花,打飞边的打了飞边,在里边居然还藏着一个完整的口袋,探手就能变出一封证明信。这样一个在牲口棚里偷吃牲口料的人,也还得需要一封公家的信来证明他,连郭存先都没有想到。可公家又能证明他什么呢?证明他是讨饭的,不是小偷?还是证明他的确是饿坏了,可以偷吃牲口料?

郭存先想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就跟这个人磨磨牙吧。他把枣核脑袋领进里屋,凑到灯下仔细看那封介绍信,嘴上便念出了声:“哦,你是定山县王家集的,大名王顺,这个名字好记。”

王顺嘻嘻一笑:“自小人家都叫我顺子,前边加上个王字反倒正经得不自在。”

郭存先赶紧把证明信还给他,顺嘴说,“出来擀毡的?”“是呵,出来大半年了,正想往回转呢。可今儿个不顺,一整天下来连一口吃的都没要到,只好来打牲口的主意。”“我看你很有门道,肯定是老干这一手。”“不瞒你说呀大哥,我讨饭有个规矩,一般不给穷人家添麻烦,人家已经够穷的了,你还跟人家碗里争食,这不是有点不仗义?”“呀哈,都讨饭了还讲仗义,你还真是个人物呵。”“人物不人物的反正我都是先朝两种动物下手。一种是两条腿的干部,他们天天吃净米净面,顶多再加上点菜,不光他们自己吃的好,还往家里连捎带拿,家属亲戚都跟着沾光。我跑了十来个省,到处都是这个鸟样,所以我专到干部的门上讨饭,如果赶巧他们家里没人,也用不着客气就顺便进去抓上一把,能抓到嘛儿算嘛儿。要是运气不好被他们抓着了也不怕,顶不济就是蹲大狱呗。那才好呢,好赖就有了个管饭的地方。”“那另外一种动物?”“四条腿的牲口……我怎么个吃法你老都看见了,每天能吃上几口牲口料人就饿不死。这年头就得想法儿吃公家,牲口棚不行还有食堂、保管……”

郭存先忽然觉得这个王顺确是很有趣,问道:“这会儿你肚子还饿吗?”

王顺也很实在:“饿呀,哪能不饿!我都记不得上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郭存先拐到门后放饲料的躺柜前,从柜腿下抠出钥匙打开躺柜,他挣的那几斤粮食就存在里面。伸手到袋子里掏出一把生玉米递过去:“吃吧。”

王顺一喜,双手捧接过生玉米粒,低下嘴就吞了一大口。王顺吃完生玉米连喝好几口凉水,在嘴里咕隆一阵再咽下去。把粘在舌头上、牙缝里的玉米渣子一点不剩的全打扫干净。

郭存先看他这个馋劲便又问了一句:“饱了吗?要不再来一把?”

王顺赶忙冲着他作揖,表情夸张:“不啦大哥,这就忒谢谢了。听口音你老是北边人,不像是这儿的饲养员。今天我算是遇到了贵人,老天都不想饿死我王顺呀!”

郭存先不能不佩服这小子的确是个走南闯北的小油条,耳朵很准:“我是郭家店的,叫郭存先。是砍棺材的,在这儿落脚干了几天活儿,你吃的玉米就是我干活儿挣的。”

王顺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乱转:“哎呀郭大哥,这年头靠本事能挣到好粮食,你老可是大能人呐。现挣的粮食就舍得给我吃,我给你老磕个头吧。”

郭存先手疾眼快,一把将演戏似的王顺揪了起来:“一把棒子粒就值得磕头啊?你不是折我的寿吧?”“哎呀你老看这是嘛儿时候呀,一把棒子粒可比好年月的一把金豆子还贵重呀!”王顺越说越正经起来,“要不嫌弃我就认你老这个大哥,以后给你老牵马坠镫,每到一个地方我在前边给吆喝着揽活,没活干的时候,你老找个地方歇着,我去给讨吃的,怎么样?收下我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狼不吃狗不啃的穷兄弟吧?”

郭存先心里一动,咧着嘴笑了,心想有这么个人做伴至少不孤单:“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兄弟我命苦,天上地下前后左右就剩下我孤独一根了。爹娘是去年前后脚走的,有个姐姐也出门子了……”他说着就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郭存先再次把他拉起来,“你小子老跟像在台上演戏似的。好吧,我就认你这个兄弟,反正这个庄上的活干完了,明儿个咱们就结伴而行……他妈的我也成了念戏词儿了。”“大哥下一步想去哪里?”“还没想好,去哪儿都行。”“那咱就去公社吧,在辛庄的西南十几里地,叫大张庄。明天县里要在那儿开吃饭大会,没准我们也能混个水饱。大张庄村子大,说不定还可以揽到活干。”“嘛叫吃饭大会,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听这个庄上的干部说的,县里召集的,实际就是比试做饭。几个公社干部要自带粮食,看谁用的粮食最少做出的饭最多。听说用粮最少的公社是先把粮食用水泡了,泡涨再用开水烫,烫过后上大锅蒸,蒸完了煮,煮完了炸,炸完了发酵,发起来之后再上磨碾。你老说经这么一折腾,那粮食能不多出数吗?一斤棒子面可以蒸出六斤饽饽,这就叫增量。增量增量,把米泡涨,饿坏肚子,撑破膀胱。”“这个我早就听说过了,无土不砌墙,加水不顶粮,水饱不是饱……就这玩意儿还能拿到大会上去比试?”“不光比这个,还要看哪个公社的干部不用粮食也能做出饭……要不怎么叫低指标、瓜菜代呢?玉米穰子掺灰菜,大人吃了肿大腿,小孩吃了肿脑袋。”“好啦,明天就先奔大张庄,找不到活干光看看热闹也行,然后再往南走。现在就上炕睡觉。”郭存先说。

王顺跳上炕,衣服也没脱就躺倒了,嘿,真舒服,半年多没睡过炕了!

还没等郭存先躺好,他已经呼呼上了。

第五章 砍棺材

在这个饥饿的人人都吃不饱的年月,传说连朱老总都在中南海的湖边和花坛树丛间,寻找野菜挖下来吃。却居然还有被撑死的人。

——她就是郭家店的二虎嫂子。

快到年根底下了,上边发下来救济粮,每人一斤黑豆。这可是好东西,专治浮肿,还能给人增力气。你想想,无论是大骡子大马,早晨下地的时候抓一把黑豆塞到它嘴里,拉一天的重活都没问题。何况是个人?二虎嫂子从村里将二斤黑豆领回家,立即分了三份。两口人为嘛要分三份呢?她肚子里怀着孩子,理应占两份。她把二虎哥那一份留出来,将其余的一斤半顺手倒进锅里,点上火炒了炒,就着锅台就吃上了。

这个香呀,就别提了。她八十天没见过一粒粮食了,有好长时间觉着肚里的孩子都不动了。不动了也好,就在娘肚子里多呆些日子,这种时候早生下来不是早受罪吗?眨眼工夫就把那一斤半黑豆嚼完了,心里还想这年头怎么嘛东西都不禁吃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二虎那份也给嚼了算啦。忽然又觉得有点口渴,还是先喝点水再说。她拿瓢到缸里舀了半瓢凉水,站在缸边咕咚咕咚灌下去嗨,好舒服,好像是饱了。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躺回炕上,觉着里面也有了动静,像气吹的一样慢慢鼓了起来,而且越鼓越硬。她心里非常美,饱了,这回可是真饱了,就这样死了都值啦!

村里人都说傻傻乎乎的二虎嫂有一样运气还不错,就在她死的当天郭存先回来了。他只到家打了个晃,便提着斧子过来,帮着二虎哥裁兑木头,凑凑合合地打了副棺材,第二天将二虎嫂给埋了。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郭存先带着王顺,或者说是他跟着王顺,走了足有三四百里地,串了几十个村子,做了上百口棺材。风俗是强大的,活着受穷挨饿,死了还忍心让他们黄土盖脸、连个房子也住不上吗?所以出了丧事的人家但凡有可能,哪怕是卸门拆炕、砸锅卖铁,也要给死者做副棺材。这期间他派王顺往郭家店的家里送了四回粮食。当然每次就带个十几斤,好藏好掖,路上安全。也正因为有了他砍棺材挣的粮食和钱,全家人平平安安地熬过了冬天,没有一个浮肿的,甚至在村里也活得硬气多了。

孙月清藏起来一点钱和粮食,想等到开春后最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逃难的人多了,选合适的好给存先说媳妇。不想她把这个打算跟儿子一念叨,立即就被存先顶回来了,儿子在外面闯荡了这小一年,经过见过,说话办事有了不少变化,处处是一家之主的做派了。郭存先叫老娘别操这份心了,把家里那点钱和粮食都用到活命上,千万不能再闹浮肿。真想要个儿媳妇还不容易,等他再出去的时候带个回来就是了。听听这口气,这孩子在外边到底都遇到了什么事?

郭存先怕村里干部眼气,再故意刁难他不让出去,等天刚一暖和就蹽了。

他本来想往定山县王家集的方向走,好叫上王顺,有他在可方便多了,那小子油嘴滑舌的很会讨主家喜欢,也能讨价抬价。遇上有动大锯的活儿,还可以给自己打个下手。可今年似乎比去年死人还多,砍棺材的活儿也多,他不能放着活不干直奔王家集。一路下来,这家干完了接那家,竟然有时候在这个村子刚干完就被另一个村的人接走……一来二去的他就向西南方向插下去,离王顺的家越来越远。

这一天他背着木匠兜子转悠到了莲花山的脚跟底下,一片非常松散的村子里刚巧有人咽气,便留下他砍棺材。干他这一行全靠手里的一把斧子,上下翻飞,左右开弓,砍出的大面精光溜平,气死刨子刨的。而且节省木料,什么样的木料到他手里都能将就,大树、小树、檩条、船帮、破门板、旧木柜,富有富的砍法,穷有穷的做法。如果木头多,他会砍出一具宫殿般的福寿棺,棺头高耸,沉实厚重,漆黑铮亮。如果你家里不富裕,木料都是穷凑合,他也会把棺材做的像模像样,棺材板做成双层的,里面塞上碎木屑、滥棒子,外人看上去棺材照样厚厚大大,十分气派,对得起死人,也给活人争了脸。那个年头死了活着都不容易,死的闭不上眼,活着的对不住死的,所以郭存先那一手好活儿,给活着的积了大德,给死了的建了阴功。

大山边上的人,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好不容易来了个抡斧子砍棺材的,可不就成了一台大戏?那时候郭存先正年轻,有膀子好力气,斧子抡起来就像一道道立闪,斧子刃如同长了眼,心到手到,眼到斧到,让人都看傻了。他自己也无比得意,那是一种风光,斧子越砍越带劲……那个时候别看穷,人活得单纯,容易满足也就活得快乐。

他在那个叫下阳坡的村子一干就是七八天,这叫黄鼠狼单咬病鸭子——村上连三并四地死人。传说是他们喝的水不好,再加上连年挨饿……在下阳坡最后一个来请他去做棺材的就是朱雪珍。她体态纤弱,容色凄然,细长脸上就剩下两只大眼睛,还低着头不敢看他。

看她那么紧张惶怯,叫人心疼,郭存先却不便多搭讪。

她话不多,默默地走在前面把他领到家。这是两间快倒的土坯房,门口有棵一掐粗的槐树,派不上多大用场。两副门板太老太薄了,屋里有个地柜已经烂了,还有一个炕桌、一只凳子和一口水缸,这哪够打棺材的?那时候他就有这么个毛病,不管到谁家,进门先踅摸能打棺材的料子,跟主家说着话的工夫,脑子里根据料子的情况就把棺材的厚薄和样式设计出来了。可雪珍家的这点木料让他心里没了底,她的父亲在炕上垫着枕头栽歪着,郭存先进门一眼就看出来,人已经快不行了,是心里有闭不上眼的事强顶着这口气。

老爷子拼命瞪大眼珠子,那是把最后一点气力都用在眼睛上了,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个溜够。郭存先是走南闯北的人,楞让他给看毛咕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眼神,一个老人垂死前的无奈、求助、冒险,再加上一百个不放心……全在那双老眼里!

老人终于吭吭哧哧说出了自己的心愿。他叫雪珍把郭存先找来却不是想给自己做棺材,家里也没有可成棺木的料子,雪珍的娘是半年前去世的,当时天最冷,裹着一床棉被走的。炕上还有一床旧被,那是老人给自己预备的。他只要求郭存先帮着雪珍随便把他埋进土里就行,然后把雪珍带走。在这之前他已经托人打听过郭存先了,其实也是郭存先自己对人们说的还没有成家……

朱雪珍在一边陪着掉眼泪,她这可是卖身葬父啊!

郭存先心里血气翻涌,脑子什么也没想就在炕前跪下了。一个快要咽气的人求你,别说还是好事,就是千难万险也不能回绝。老人到了这般地步,还能替女儿思虑得那么周全,也真叫人挑大拇哥。人生本来就苦,苦人本来就多,趁着老人还明白,他得赶紧在炕前把话说明:“大妹子要是看得上我,现在我们就给你老磕头拜堂成亲,等跟我回家以后再补办手续,重新操办酒席。要是大妹子看不上我,我也会认下她这个妹妹,以后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你老但放宽心,我是砍棺材的,决不会让你老裹着棉被走,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置办两副像样的棺椁,将老太太也起出来重新装殓,好好地发送你们二老上路。”

朱雪珍扑腾一声也跪在他旁边,放声大哭。

郭存先拉拉她的胳膊一起向老人磕了仨头,然后嘱咐她在家照看老人,他要出去买木料,最好赶在老爷子咽气之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棺材。棺材是人到阴间住的房子,有好棺材就等于到阴世能有套好房子,免受阴风凄雨以及孤魂野鬼的滋扰。过去有钱的人家,早早就把老人的棺材做好,停放在闲房子里,每年上一遍大漆。只有小毛孩子才怕棺材,看见棺材容易联想到死呵,鬼呵,凶呵的。而老人若能早早地看到自己的棺材,可是一种福气,说明儿女孝顺。知道自己死后占个什么样的房子,心也可以早早地安顿下来。有些大户人家五十岁一过就把棺材预备好了,还有人守着自己的棺材能活上三四十年!

郭存先在下阳坡干了这么长时间的活儿,谁家有多余的木料,有够什么材料的木头,心里很清楚,身上正好有在外边干了两个多月挣下的钱,很快就把两副中等棺材的料子买好,运到了朱雪珍家的门口,拉开架式立马就干起来了。这惊动了整个下阳坡,朱家老爷子还没有死,看热闹的已经挤破了门槛。朱家是绝户,又穷,大概还从来没有露过这么大的脸。

老爷子回光返照,竟让雪珍给垫高了上半身,凑到窗台前看着郭存先干活。

在他身边说什么话的都有,村上有不少人忽然都羡慕起朱老爷子和雪珍来了。真想不到,人得什么福的都有,以他们家的这种条件,竟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有本事的女婿给养老送终。那个年代像他这种有一技之长的,就算有本事的。说实话,还真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对他有意思,因为找了他以后最起码不愁没有饭吃……

那时郭存先也还太老实,如果有后来的花花肠子,不知要过手多少女人。嗨,这也不用吃后悔药,反正男人的本钱就是那么多,早用晚不用。早年留有库存,到老了还有得用。当时他就是一门心思要多赚钱,回村好干工厂。至于找媳妇,一定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人样子他得相得中,二是出身牢靠,能给他守得住家。

朱雪珍那副柔柔纯纯的小样儿,一下子就打动了他的心,让他立刻有一种洁净的感觉。她那幽暗的眼神让他去拼命他都干,后来再一哭,那眼泪就像火苗炙烤着他,整个心都熔化了。是男人都会立刻生出冲动要保护她,爱惜她,就觉得自己无比强大,无所不能。

到第二天后半晌,两口绝对能看得过眼去的棺材做好了,郭存先请人帮忙抬到窗户跟前,上好了大漆。然后扒掉了已经老朽不堪的窗棂,他跳上炕抱起老岳父,让他老人家亲自验收。老人抓住他的手,看样子想笑,却流下了一脸老泪。

大概是想早点占住这么好的棺材,或者是想早点让睡在土里的老伴躺进棺材,老人当时就在郭存先的怀里咽了气。在场的人都说老爷子有福气,临了一点罪没受。剩下的事就简单了,那时候的土葬有一定的程式,他是砍棺材的,对这一套程序最清楚不过。何况他是女婿,外乡来的娇客,出钱出力,打幡抱罐儿,比儿子还儿子,远亲近邻没有敢挑理的,顺顺当当地送老人入土为安……

三天后圆完坟,他要领朱雪珍回郭家店了。

雪珍想把那两间老房子卖了,他说不能卖,实际也卖不上几个钱。这房子得留着,这是你的家,你是在这个屋子里出生的,以后清明节来给爹娘上坟,不还得在这儿住吗?等咱们有了钱,很快,最多两三年,我带人来把它翻盖一下。

雪珍又哭了,这些天她好像只会哭。用哭表达各式各样的情感,也用哭来安慰自己。他把她揽进怀里想哄她,尽管房子里没有外人她也羞得赶紧挣开了,细声地说:“你真好!”

他笑了,心里说傻丫头,男人不光好,还有坏的时候哪!

一离开下阳坡,土道上只有他和朱雪珍了,心里就呼啦一下子敞亮起来,现在就得要转换角色,转换心情。丧事已经过去,下面紧跟着要办的可就是喜事了!

两个多月前郭存先离开家的时候,身边只有一把斧子陪着。现在虽然还称不上是衣锦还乡,可身边多了个活色生香的大姑娘,这就叫成双入对。何况他的新媳妇,不用吹也够得上是庄稼地里的人尖儿,别看她穷,别看她弱,身上却有股大家小姐的气韵。回到郭家店吃上一个月的好粮食,气色一变过来你再看,即使不在村上拔尖,也是全郭家店最有女人味的。眼下最紧要的是哄她开心,赶快从丧父葬母离家的一系列变故中摆脱出来,进入当新娘子的状态。

他试着想拉她的手,她像被蝎子蜇着一样腾地闪到一边。他索性追过去攥住她的胳膊,假装疯魔地抢过她手里的包袱,并顺势把她的一只手夹在自己的胳肢窝下面,加上点劲让她抽脱不开。故意放开嗓门嚷着说:“傻……我说你什么好呢?别看你还是姑娘身子,可已经是我郭存先地地道道的老婆了。”她埋下眼抿嘴笑了,脑袋总算向他的膀子上贴近了一点。

他又嚷起来:“哈,原来你还会笑哇?瞧瞧,你笑起来多好看,柔柔的,静静的,像偷着开的人参花……”他趁着得意忘形的劲儿一低头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行啦,亲了这一口就是给你打上了戳儿,走到哪里都是我的了!

她始终就低着头浅笑,不吭一声,脸却涨得通红。

他侧转脸盯着她,眨眼变得无比正经起来:“我有十分要紧的话问你,你得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什么话?”“你是只想卖身葬父呢?还是真喜欢我这个人?”

她沉吟着好一阵不出声,他催得急了才反问:“我已经是你的了,为什么非要问这个?”“我郭存先是什么人?并不是找不到媳妇,不想乘人之危。将来传出去好像是我用两口棺材换了个媳妇,多难听呵!我在你父亲炕前说的话现在还有效,你仍然是自由之身,要是相中了我这个人,咱们就是一家子,今后一辈子都捆在一块了。你若只是卖身葬父,父亲已经葬完了,丧事应该说办得还算圆满,那咱们俩也就到此……”

雪珍停下脚,转过身挡在他胸前,仰起脸盯问:“那又怎么样?”

她眼睛幽深,里面有火苗跳动。

他成心吓唬她:“只要你说不喜欢我,我就带你进山,找一个老光棍把你卖了。价钱我不在乎,一定要找一个又老又丑,最好是瘸子瞎子,叫你永远后悔没有嫁给我。”

她的语调仍旧是轻轻的:“你就是又老又丑又瘸又瞎,我自己也做主卖给你,一生一世!”

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上,他顺势抱起她,撒了欢地往前跑。叽里咣啷,稀里哗啦,左肩上背着木工兜子,右肩是雪珍的包袱,里面有她的全部家当,前面还抱着个大活人……没跑出多远就喘上大气了。雪珍上边捶打,下边蹬踏,他只好停下来。

她的脸红扑扑的,洋溢着喜气。谢天谢地,总算把满脸的阴云驱散了。她用袄袖为他擦汗,嘴里还一个劲地笑话着:“傻样,傻样!”

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你这包袱里都装的什么?还挺重的。”“就是几件衣服,还有几本书。”“书?”他冲着她摇头晃脑,“那天见你的头一眼,我就看出你是王宝钏。别看住寒窑,挖野菜,身上绝对有股子大家闺秀的气派。怎么样?我没有看错吧,果然是女秀才,整个家都不要了,几本书却舍不得丢。”“你瞎说什么呀?这都是我喜欢的书,也保留着对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纪念。我父亲是村上的小学老师,结婚九年才有了我,可把我当成了宝贝疙瘩,一直紧紧巴巴地供我初中毕业。”“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的婚姻大事,为什么不早打主意,非要等到老人快不行了才抓挠,若不是赶巧了碰上我,这么好的一朵鲜花不知会插到什么样的粪堆上!”

雪珍的神色又黯淡下来,说这些年提亲的倒是不少,但没有能看得上的。实际就是舍不得,父母舍不得独生女儿,女儿也舍不得丢下父母。两个老人心照不宣地想招个上门女婿,可是肯倒插门的人没有条件好的,就这么耽误下来了。谁想灾荒连连,娘突然一走,爹就慌了……“哎呀,天意,真是天意呵!知道吗?你这是在等我,这就叫天赐良缘!”

雪珍又被逗笑了。她笑起来眼睛非常好看,充满柔善。

他的好奇心也被逗起来了:“快说说看,你父亲是怎么相中我的?”

雪珍又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我父亲相中的你,他都下不了炕啦,怎么去相看你?父亲托付给一个过去学校的同事,那个老头来讲了你的情况,说你言谈举止里透着大样,长耳垂,宽脑门,大高个,厚肩膀,两只胳膊的力气不知有多大,抡起斧子一砍一天,还看不出有多累。两只眼睛最有精神,很是有股子气势,可见是个有主见、靠得住的人……父亲于是就叫我去看看,我如果满意就把你喊到家里来,如果我本人看不上就不提这码事。听明白了吧?你还老跟人家说找你是我为了卖身葬父!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的脖子优美而柔软,有一种好闻的香味儿。他把嘴凑到她耳朵边上轻轻的叨咕着:“什么叫一见钟情?什么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咱们俩就是。”

前面还有不到二里路就是长途汽车站,往东南是回郭家店,往西北就进山了。那个年代坐汽车的人不多,上车后郭存先找了个双人座位,让雪珍坐在里面靠着窗户,他坐在外面挡护着她,木工兜子搁在脚底下,包袱放在自己膝盖上,这就等于给她搭起一个小屋。右手偷偷地伸过去抓住她的左手,她的身体却向窗户那一边斜楞着。他小声告诉她,要坐将近三个小时的汽车,让她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她把头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后背上,并听话的闭上了眼睛,却分明又有两串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下面的手加上劲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左手绕过去飞快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瓣,轻声问她是不是离开家有点舍不得?还是又想老人了?她晃晃头,不想吭声。可他着急呀,不问明她哭的原因心里不踏实。

没办法,她才将脑袋凑过来轻轻地说:“绝户人家在村子里是受气的,我们村子大而散,邻里不亲近,我自小就被小子们欺负。一开始的时候,在外面受了气就回家告诉父母,可父母也没有办法,只能陪着我一块难受。后来我再受多大的气回家也不吭声了,那时候真羡慕能有个哥哥保护我……”

他懂了,她从我身上感受到了哥哥的力量和关爱。这也挺好,丈夫的前身不就是“情哥哥”吗?她接着说,“自从认识了你,我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你都给帮着办了,做的比我想的还要好,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操心。你一辈子都会对我这么好吗……我可真累呀,终于有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第六章 借地

郭存先出去砍棺材竟带回来个女人……这件事就像唱戏说书的一样新奇。在被饥饿和穷困熬磨得死气沉沉的郭家店,就像扔了颗炸弹,人们激灵一下子都来神了,极大地激发了想象力:这个女的长得嘛样,不会是秃子、聋子或还有别的残疾吧?她是自愿呢,还是被拐带来的?真要像拾柴火那么容易拣了个女人回来,这样的女人还能要吗?能是正道人吗?闹不好肚子里都有了吧……

连续几天郭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似乎有大半个村子的女人都争着来看新媳妇,她们陆陆续续、三三两两,上了新媳妇的炕就不想走,非等下一拨来了,前一拨才挪屁股。那一双双刨根问底儿的、带钩挂刺儿的眼睛,就像能隔着皮看到瓤,或者干脆扒了人家的皮。有的光动眼睛不过瘾,还要动嘴,平日里多么说不出口的话这时候都敢出嘴,俗话说三天没大小嘛,可人家早就过了三天啦。还有更放肆的,非得凑近新媳妇,拿手摸摸这儿、捏捏那儿……朱雪珍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老这么捏下去还不得被捏熟了。

她一阵阵脸上烧着火,手脚没处放,脑子里飘动着一团团热雾,昏昏沉沉。但,无论是眼红的,还是牙缝冒酸的,见过新媳妇之后,嘴里就好话多了:这个小媳妇,目前在郭家店算是拔尖了。这就叫本事,还得说人家郭存先,像他老子!

说来也怪,当大大小小的女人们一拨接一拨往郭家炕上挤的时候,一个男的也不来。是由于妒忌,还是气不忿?按理说人家娶媳妇碍别人嘛事?说不碍也行,说你碍了别人的事还真就碍了。大家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日子是摽着的,你凭嘛蹿到前头去?你一蹿到前头拽得大家都不好受。这天下半晌有几个男人意外地闯了进来,咯噔一下像下了通知一样,女人们就都不再登郭家的门了。

这几个男人可非同一般,都是郭家店有头有脸的角色。打头的是村支书陈宝槐,跺跺脚就能让郭家店四角乱颤,一看他的行头就能知道这一点,大热的天里边穿着背心了,外面还要苫披着蓝制服褂子,上边口袋里插着钢笔,下边口袋里装着鼓鼓囊囊的黑皮笔记本。这好像是一种绝对权力的标志。他的上身一年四季永远都要苫披着一件衣服,到冬天要披一件棉袄或军大衣。全村只有他一人可以苫披着衣服,连大队长都不行,如果看到大队长敢苫披衣服了,那就表明快当书记了,或者书记出事了。村支书也只有到公社或县里开会的时候,才会把两只胳膊伸进袄袖,将衣服穿好。在那种场合他只有干瞪眼看着比自己级别高的干部苫披着上衣。跟在陈宝槐后面的是大队长韩敬亭,以及郭存先所在第四生产队里几个管事的,他们或穿着短袖褂子,或套着老头衫。这些人一进门,孙月清就听到自己的心里扑通一声,这是怎么啦?村上的大头头可是从来没有登过自己的门口呵。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来要酒席吃的。虽然存先一回来就向外嚷嚷出去,他们在下阳坡当着女家要闭眼的老人举行过婚礼了,他和雪珍已经是夫妻,回到郭家店就不再举办结婚仪式。这个意思很明白,就是不再请客吃饭了。何况按眼下的情况,谁家有喜事也办不起酒席。但是,那些话只能挡住一般的老邻旧居不来吃你,却挡不住村里的干部要来喝喜酒。何况你郭存先也不能跟别人比,你是在外边又挣钱又挣粮,还白拣了一个媳妇,能就这么便宜地让你给新媳妇登记上户口吗?孙月清慌忙将领导们让进东屋,嘴里重复着谁都听得出来却又不能不说的虚情假意,这可真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呀,正想等消停一点让存先去请你们呐……

她已经将这间屋子给存先两口子当了新房,自己和另外两个孩子住在西屋,把院子南头放东西的小房子收拾出来安顿了老小叔子郭敬时。有了儿媳妇真好,她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媳妇,便抑制不住自己满心的欢喜,介绍雪珍认识这些村上的大人物,并指使她挨个给领导们斟水点烟。转头再吩咐刚进门的小儿子存志快出去把哥哥找回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多钱,悄悄地让闺女去合作社打二斤红薯干酒,剩下的看着买点能下酒的东西,像豆腐干、老虎豆呀,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罐头?存珠吐吐舌头,凑到她耳朵根子底下小声说,我的娘呵,你就给俺这么点钱还想让俺把合作社给你搬回来?她搡了一把女儿,催促说快去吧,那红薯干子酒三毛多一斤。

孙月清给儿女派完活又返身回到东屋,见干部们正向儿媳妇问话,场面有点没规矩,年轻的村干部们七嘴八舌地都争着跟雪珍搭讪,却把大队的书记、队长晾在一边:你是哪里的人,你们那里的粮食定量是多少,父母是干什么的,上过什么学,怎么认识的郭存先……朱雪珍一一作答,虽轻声慢语,却不羞不怯,有板有眼。这更让孙月清从心里向外美,看儿媳妇那副柔柔顺顺文文静静的小样儿,这几天又被那些疯疯扯扯的大嫂大婶子们捋折怕了,没成想应对起领导干部来倒不憷阵,一是一二是二,口齿清楚,听着得体。反倒是这些干部,眼珠子瞪得老大,看着雪珍的样子湿乎乎的发黏,这算哪一出哇?又不是闹洞房。她听到儿子回来的脚步声,赶紧迎了出去,小声嘱咐存先将屋里的人留下来吃饭,反正这顿喜酒早管晚管终究是脱不过去的。存先嘟囔道,这帮人要真是想吃顿饭喝顿酒那倒好办,怕的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孙月清见儿子对村干部们到家来老大的不高兴,心里似乎有让他犯嘀咕的事,却也顾不得多问。她腾出空就去操持晚饭了。今个晚上当然要吃喜面,她自打村干部们一进门就在心里掂对好了,以高粱面为主,搀上红薯干面儿,这样的面子和好了有劲儿,容易擀出长条。再加上一少半玉米面,看上去就会有点白色,更像面条的样子了……

郭存先低着头抬脚进了东屋,进门后就有点发愣,一时竟不知该先说点什么。正嘻嘻哈哈刚想要逗新媳妇的年轻干部,猛见郭存先一步闯进来,也有点打嘣,屋子里一下子僵住了,连支书陈宝槐都盯着郭存先不说话。心想自己从没有特别注意过这小子,怎么一娶媳妇就突然长成大老爷们了?宽脑门窄鼻子,高颧骨方下巴,骨架全长开了,神情自信,或者就是骄傲,对来道喜的客人,连个点头哈腰都没有,且不说这些人还都是村里的头头脑脑。大队长韩敬亭看出了郭存先的紧张和敌意,这是他们的家风,打从郭存先他爹那一辈起,对当官主事的人就从没有过好脸子。于是打哈哈解围:“存先呐,讨了个漂亮的小媳妇就想藏着掖着,连喜酒也不请一杯?”“啊……请,请,今个大家就都别走了。”郭存先忽然发觉在座的没有少年得志的实力派人物蓝守坤,心里不知是一阵松快,还是一阵腻烦。那家伙是因为打了存志不好意思进这个门口,还是仍在心里记着跟他的过节?

陈宝槐也开口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你不好好呆在家里,刚才去哪儿了?再找不到你就得用大喇叭喊了。”

郭存先一个劲地点头,解释说:“我去村外看看哪儿取土方便,想抓空脱点坯,明年开春得接着这屋的东山墙再垒两间房子。我一结婚把二叔赶到小屋里,心里不落忍。”

书记晃悠着脑袋,嘴里啧啧有声:“到底是郭敬天的儿子,这股算计劲没人能比,过日子老是走一步能看两步。存先呐,这两年为了让你能娶上媳妇,村里对你可是大撒把地放鹰了,让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赚钱也好,挣粮食也好,我们都不管。现在媳妇娶回来了,也该收收心了,小日子要过好,大日子也得考虑。今天我们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给你道喜,二是要谈点正事,下面由大队长说吧。”

听到这儿郭存先反而定住神了。村里果然是想卡他,顶不济就先不出去,还能把他怎么样?他站在炕下边直盯着韩敬亭,看他怎么说。听到大队书记这么严肃地说要谈正事,孙月清和另外一双儿女也全都停下手里的活,站在外间屋偷听,怕是真还叫存先猜对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韩敬亭是个正宗庄稼人,说话的口气也比较和缓:“你想必也很清楚,你们四队现在最难,也最乱,像你这样有本事的要出去,没有本事的宁可出去讨饭也往外跑,要不然去年拉红薯秧子也不至于派不出劳力,只能让刘玉朴出车,害得他上了吊。四队这两年里换了三个队长,谁也没干好,大家意见很大,上边也不满意。所以这次上下一致推举你出来当这个队长,相信你能把四队管好,这也是陈书记的意思,村党支部已经讨论通过了。”

在外间屋偷听的孙月清,用手扑拉扑拉胸口,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喘出一口大气。存志和存珠相视一笑,赶紧又捂上自己的嘴。他们家还从来没有出过当官的,队长也是官呀,而且正是现管,自古不就是县官不如现管嘛。至少粮食定量队长就比一般村民高,要不如今哄孩子睡觉都得唱队长:“儿呀儿,快点长,长大以后当队长,再不吃这三大两!”

但里屋的郭存先,听完大队长的话却笑了。笑得带气,又冷又涩。

韩敬亭迟钝,被他笑蒙了。书记陈宝槐可不理这一套,拿出一种威势问道:“郭存先,你笑嘛?”“书记,村上出去的人这么多,他们能出去我为嘛就不能?有人出去只是讨饭,我不过是捎带着卖膀子力气,那也是救急解难,积德行善。再说我不在村里,也省得让有的人看着碍眼,闹不好还找我家的茬儿。现在叫我当队长无非是想设个套把我拴住,这点事谁还看不出来。说真格的我也不是不想干,是真的干不了,光是管自己的家都够呛,哪管得了一个队呀?八十多户,也是小五百口子人哪。我能不发憷吗?不当这个队长行不行?”“不行!”陈宝槐又晃晃脑袋,口气说一不二,“都像你这样还要我这个书记做嘛?我劝你别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里找不自在,敬酒不吃吃罚酒。你非要不干也不是不可商量,听公社书记讲,上边已经给县里下了指标,要动员一部分人家迁移去青海。你不是喜欢往外跑吗,要跑就跑远点,青海人口少,肯定比我们这里强多了。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们家报个名?”

孙月清赶忙冲进屋来呵斥儿子:“存先,别惹陈书记生气,人家想当还当不上呢,你怎么能给脸不要脸。快向书记认个错!”

老娘进来这一闹腾,倒确实给郭存先搭了个台阶。其实他心里也并不是真不想干,就是要拿点架子,表明自己不在乎这个。以前你们村干部嘛时候拿正眼看过我啊?现在玩不转了才想起我……不想却给自己找了个难看,陈宝槐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大队书记想捏死你就跟闹着玩似的。老百姓的顺口溜是怎么说的?“得罪了队长派累活,得罪了会计笔杆戳;得罪了保管抹秤砣,得罪了书记没法活。”这事让郭存先学了一手,他急忙转脑筋,得把自己刚拉出的屎再坐进去,当着媳妇的面还得再找回点自己的面子。他苦笑着向外推老娘,顺便也给雪珍使颜色,高声说:“娘你想到哪儿去了,陈书记未必是生气,这是领导给我布置任务,我有权力摆出自己的困难,我是请示能不能不干,又没说就是不干。您快去做饭,等一会儿我向陈书记敬酒赔罪。”

朱雪珍借机扶着婆婆也出去了。郭存先又对着陈宝槐和韩敬亭把自己刚说过话再圆回来:“既然书记把话说得这么严重,我有几个脑袋,我可不想连累全家,青海再好我也舍不得离开郭家店。这个四队的队长我当了,我可是一点经验都没有,请领导给出出主意吧。”

既然如此,陈宝槐的脸上也放晴了。他今天当着手下,特别是还有郭存先的新媳妇和一家人,将这个能耐劲儿给拿服了,心里很是畅快。但他的脸依然板着,声调威严:“我所以选在这个当口,让你出来收拾四队的摊子,是中央下来一项大政策,这项政策落实好了,没准明年就都可以吃饱了。可你们四队现在连个能主起事的人都没有,别又把这次机会弄瞎了,甚至再弄出乱子。”“什么政策?”“借地。”“借地?”“对,咱们的土地不都是国有吗?现在国家要拿出一部分土地借给农民,根据各个地方土地多少不一样,借地的标准也不一样。咱们县规定每口人可以借给三到五分地,咱们村就居中,每人准许借给四分。”

郭存先刚想说既然政策允许借到五分,干嘛不用足!想想陈宝槐刚有了好脸子,就别再顶撞他找不顺气了。他便临出口的话改成了别的事:“这地能借给多长时间?”“现在还没说,估摸着至少也得一年吧,你怎么也得让人家收一茬庄稼呵。”“借给的地不交公粮?”“不交。”“自己想种嘛就种嘛?”“对,谁的地谁做主。”“地有好有坏,有远有近,借嘛样的地上边有规定吗?”“各个队自己的条件决定,总之是别把好事办坏,惹得大家都意见,”“确实是好事,是大好事!”郭存先嘴里叨咕着,脑子已经动了起来,身上涨起一股劲道。

差不多跟郭存先带着媳妇回家前后脚的事、同样也算是添人进口的金家,此时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们。他们甚至也不希望有人来,最好是没人知道他们回来。可,这种事又怎么能瞒得住呢?从打金来喜带着老婆一回来,登时在全村就传遍了,说什么话的都有。有说他犯了事的,有说他犯了罪的,有说他是被城里开除的,也有人说亲眼看见他是被警察押解回村的……他的大哥是个不起眼的老光棍,人们说嘛话都不用背着他,因此他对村里的闲话都听了个满耳。都听到了又能怎样,还挨个地去向人解释?说这是国家政策,凡是在农村有家的工人都得疏散回原籍。还不是因为正在度荒,是困难时期嘛!

说这个谁听呀,听了也没人信呐,只会越描越黑。自古就是先有农村后有城市,从根上说城里人都是从农村去的,有老家的城里人海了去啦,怎不见别人被打发回来?说了归齐还是个成分的问题,谁叫自己是富农,碰到嘛事人家都不往好处想。

外边的天早就黑了,外边多黑屋里也多黑。他们用不着点灯,愁眉苦脸还用再看着愁眉苦脸吗?要咳声叹气,有亮没亮还不是一样。光棍大哥金来旺坐在炕的一头,另一边坐着刚从天津卫被轰回来的金来喜,还有他老婆米秀君。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傻坐着,闷半天兴许才有人吭一声,即便谁起头说上一句半句,下面也未必就有人接腔。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倒海翻江……

郭家店呀郭家店,你为嘛就叫了这么个名?怎么从来就没人想过要打听一下这个名字的来历?也许在刚建村的时候姓郭的是大户,或者是历史有姓郭的当过大官,以自己的姓氏给村子命名。但风水轮流转,转到土改的时候郭家店姓郭的都不行了,仅有的一户地主姓刘,光有地主不行,还得再找出一户富农,那就是他们金家,郭家店这算是成龙配套了。也有人说当时是姓郭的掌权当村长,自然要偏向姓郭的,即便郭家有人够得上定地主、富农的条件,也暗中给拉了下来。其他外姓人家,条件不够的也给硬撩了上去。郭家店再穷,如果没有地主、富农,光有贫下中农,听起来也不像个村子,那到底是谁剥削谁呀,没有剥削哪来的阶级?没有地主、富农,又怎能比较和划分出贫下中农。

金来喜的运气还算不错,趁着小时候对户口管理不严,跟着外村的一个亲戚到县城里去推轱辘马,推来推去地竟推到了天津卫,刚开始先当小工子,给人家提溜泥水罐,搬砖卸瓦,后来进到建筑公司当上正式的泥瓦匠,成了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员。他曾认真神气了好多年,而且还找了个同事的妹妹结婚成家。他大哥金来旺没有手艺,逃离不了郭家店,只能在家继承富农的衣钵,理所当然地打了光棍。这看起来倒也公平合理,以前都是穷人打光棍,现在该轮到地主、富农娶不上媳妇了。虽然都是光棍,但光棍跟光棍可不一样,金来旺是富农光棍,比真正的穷光棍要低一等。现在的金来喜,除去有老婆,也将跟他大哥一样是郭家店的二等农民了,成天要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干活。或许地位还不如他大哥,当光棍,特别是老光棍,还有被人同情的一面,心里有气可以耍一耍,闹一闹。农村一般都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在任何家庭里诸事都要让着光棍。

金来喜盘算着自己今后的日子,越盘算越没有盼头,要不是心里憋着口窝囊气,真是连死的心都有!要死也不能死在郭家店,就该死在天津的公司大门口里边……既然不想死,就凑合着真得把自己当成是犯了事被遣送回来改造的。说白了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嘛,跟劳改犯没嘛差别。今后说话做事千万得小心加小心,不多说多道,尽量不往人多的地方凑,最好是能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把自己藏起来,让人注意不到你,也就不会找你的事……这是上边几辈子倒下的血霉?

金来喜一味地着急上火,也不想想他大哥其实比他更犯愁。许多年来他一直是大哥的希望,金家的荣耀。金来旺并不太在意自己是“二等光棍”的身份,一想起还有个亲弟弟在城里当工人,心里就硬气得很,甚至觉得比别人还高一头。特别是逢年过节,来喜有时会带着东西回来看他,那就格外给他长脸,他恨不得领着弟弟在村里转上几圈儿,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是城里的弟弟回来看他了。他也去过两次天津看弟弟,回来的时候一提一大兜子,果子、炸糕、小八件的点心……村上谁家有事他就送两根果子去,人家都会笑脸对他,喜欢得了不得。要知道平日里他想见到个真正友好的笑脸并不容易的,即便有冲着他笑的,那多半也没揣着好心眼子。现在来喜也回来当个跟自己一样的二等农民,就等于金家塌了天呐!

金老大忽然嘟囔出了声音:先不说别的,光是每天只有三两粮食的定量,你们就受不了。何况经常还吃不到三两,能保证一二两就不错。又赶上弟妹也快要生了,坐月子的时候拿嘛养身子呢?

沉了好一会儿,见金来喜就是不接茬,米秀君只好自己出头安慰金老大:“大哥甭为俺操心,到时候叫俺娘从山东过来伺候月子。”“那敢情好……”金老大没有再往下说。亲家娘来伺候月子是再好不过了,可给人家吃什么呀?还有一个真正堵在三个人心里的话题,却都不想先捅破。他们现在安身的这两间东厢房,土改时给留下的,平时金来旺一个人住着正好,里屋睡觉,外屋垒着锅灶,连放东西带做饭。金来喜两口子一回来他只好把里屋让出来,自己在外屋临时搭了个小铺。他倒是怎么都能凑合,可就是对兄弟媳妇来说太不方便了,出来进去的都得先通过光棍大伯子的小床铺,夏天身上穿的单薄,甚至嘛都不穿,这算怎么一档子事?最关键的是,哥儿俩今后是就么凑合着在一块起火,还是分开过?或许两人都想分开单过,可由谁先张这个嘴呢?“你们先歇着吧,我出去转转。”一直没出声的金来喜,突然扔下这么一句就下炕走了。

外边黑灯瞎火的有嘛转悠的?兄弟出去了,这大晚上的他能跟兄弟媳妇一快歇着吗?金老大磨磨叽叽地也跟了出去。

终于把村干部们都送走了,郭存先不再拿捏着那股不阴不阳、不卑不亢的劲儿,彻底放松自己,变得兴奋异常,在屋里来回地转磨磨。现在终于让他有了一个登场的机会,生产队的队长虽然还不算吃皇粮的干部,但已非常接近郭家店的权力中心。以前换队长只不过是解决由谁掌握权力,这次要让他们都看看,权力该怎样被掌握!特别是通过晚上这顿喜酒,他掂出了村里大头头儿的分量,也改变了他家长期跟干部们不咸不淡不凉不酸的关系,如今自己也是干部了,今后有事就能够堂堂正正地直接找大头儿,个别人再想私下里使绊子捏估人,可就没那么便宜了。

有一股热流在他胸脯里翻腾,随即像烧着了全身……

朱雪珍在外间屋帮着婆婆、小姑洗洗涮涮,还没等都收拾利索,就被婆婆赶回到屋里。她的脚一迈进自家屋门,就被丈夫迎面一把抱起,她不敢使劲挣扎,怕弄出声音让还在外屋干活的婆婆听到,只得一只手捏成拳头轻轻捶打他的后背。这越发鼓励了郭存先,把她搂抱得更紧了,他那坚实有力的嘴巴饥饿般地堵在她的小嘴上。似乎一张嘴巴都不够用的,火燎般地越来越狂荡,雪珍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满怀的柔细和酥软,反使他极度地亢奋和膨胀,于是叉开自己的两条腿,腾出一只手退下自己的裤子,然后扒出媳妇的屁股,挺腰向前一纵。雪珍疼得一闭眼,随即就感觉到存先那个热乎乎硬邦邦的大东西,又活跃在自己体内了。

待缓过劲儿来,她对着丈夫的耳朵根子轻声嗔怪:“你怎么就没个够啊?”“娶了你这么个美人能有够吗?你不看饭桌上的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都要馋死了。”“西屋还都没睡呐,等一会儿躺下了随你折腾就不行吗?”“等不及了,你知道我多喜欢你呀!娶了你就像抱回一个大宝贝。我的好媳妇,你可是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当了队长虽然不能出去挣钱了,正好可以在家里陪着你,要不我还真舍不得把你扔在家里……”

还在外间屋归置碗筷的老娘,肯定听到了东屋里的动静,赶忙把存志、存珠赶到西屋的炕上,自己也不再出声。一直听着东屋里消停了,又等了一会儿听到存先出来关大门,拿尿盆,孙月清这个做娘的才敢从西屋里出来。她还惦记着家里的老光棍郭敬时,吃饭的时候存志就没能把他喊回来,以他的脾气是绝不会跟村干部们坐在一个桌上吃饭的。

孙月清给他温着一大碗面条。她拿着火柴来到南屋,不用点灯就知道郭敬时还没有回来,点上灯又看了看,好像自打给郭敬时收拾好这间屋子,他压根就没在这个小炕上睡过。孙月清不免在心里埋怨自己,这两天光顾忙活存先和新媳妇的喜事了,却把他们一辈子没娶过媳妇的亲二叔给忘到脖子后头了。他说不定就是怕给侄子的喜事添乱,才故意躲出去的,这两天家里来的人多,他不想让来串门的看着他嫌弃。

孙月清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慌慌张张地回到西屋让小儿子到外面去找。存先过来了,说:“不用了,我去找吧。”

老娘心疼大儿子这两天身子亏:“你们就给我好好歇着吧,让存志去找。”

郭存先已经成了家里主事的,他有了一种成熟自信:“您快歇着吧,我一定会把二叔找回来的。”他把娘扶进西屋,重又回到自己的屋里,见朱雪珍坐了起来,便用两手捧着她的脸蛋儿悄悄说:“你自己先睡,我去找二叔。”“我跟你一块儿去。”“你不累呀?刚干完好事要好好歇着,保你今个晚上会睡个好觉。”“你还臭美,这不都得怪你嘛。我走不动了就让你背着,反正你有的是力气。”“这又何苦呢?背着也不如在炕上躺着舒服呵。”“我来了好几天还没有出过门呢,趁着这会儿没人看见,你领我出去透透气,好好看看你们这个村子,特别是那两棵大树。”

存先就爱听雪珍这样说话,带点撒娇,又有一种洋学生的味道,让他欢喜得心疼。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那好吧,就让我背着你夜游郭家店。”

他们出了门,眼前一片漆黑,天气阴沉发闷,无星星无月亮。由于连年饥饿,人们早把能进嘴的动物全宰着吃了,郭家店的夜晚没有一点杂音,静得一片死寂。人们肚子里都缺食,连白天都恨不得躺着不动,天一黑就更不愿意出门了,早早地都关门闭户,赖在了炕上。他俩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夜晚便不再那么瓷实,眼前的一切都现出了轮廓,郭存先开始给媳妇讲郭家店,讲着龙凤合株的故事,她听得很专心,不觉就来到了两棵大树的跟前,看到有个黑影在围着大树转磨似的溜达……在郭家店除去疯子二叔,还有谁会在深更半夜地跑到这儿来抽风?郭存先冒叫一声:“二叔呵?”

黑影停住脚,似乎是愣了一下,便急步迎着他们走过来。黑影来到近前,早早地就伸出了右手,声音听着很生:“是存先吧?我是刚从天津被疏散回村的金来喜呀。”

郭存先很意外,却也伸胳膊握住了对方的手,但一时找不到合意的话说,就不假思索地应付着:“白天倒是听人说了,干得好好的怎么说叫回来就回来了呢?”

对方叹口气,他最怕谈这个问题,可跟村上的任何人碰见,都免不了要先从这件事说起:“有嘛法子,咱这农村人即便当了工人也不值钱,就像一只臭袜子,用完了穿破了随手一扔。”

郭存先气忿不平:“城里疏散让工人回村当农民,那农村要疏散呢,农民就得进监狱去当犯人?要不就去大西北,充军发配。这到哪儿去说理去!”

行啦,有这两句就足够了。金来喜赶紧转移话题,他把脸转向朱雪珍,黑乎乎的看不清也想看,新娘子的身材轮廓还是能看得出来:“甭问,这就是轰动郭家店的弟妹了?”

郭存先向雪珍介绍说这是金二哥。金来喜摸摸自己的身上,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们,身上嘛也没带,明儿个我一准去家里向你们贺喜。”他想借这个机会交一交郭存先。郭存先却急忙摆手:“别,千万可别费事,我们早就办完事了。”“你们可创了郭家店的纪录了,像城里的恋人一样晚上出来遛马路?”

雪珍在黑影里都有些害羞,郭存先却哈哈一笑:“不错,他们城里有马路,咱没有马路遛土路。对了,你是嘛时候到这树底下的?看没看见我二叔?”“哦,你是说疯……敬时二伯?我刚才出来的时候是看到一个人,离开这儿往村北去了。”“你在这儿接着溜达,我们去北边找找他。”郭存先拉着雪珍拐向村北,金来喜从后面追上来:“存先,要不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找吧?”郭存先下意识地连忙拒绝:“不用了。”

金来喜在后边又高声叫喊:“存先,我吃回头草又来郭家店落户,可以说百嘛不是,以后还得麻烦你多照应着点。”

郭存先停下脚转回身子:“你不提这个我还忘了,你回来得倒正是时候,国家要借给咱们地,明儿个一早你到队上来,我心里已经有个谱儿了,要跟大家商议一下。”“哦……”金来喜不敢往下接茬了,他听着郭存先的口气怎么像是当了队里主事的?

郭存先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金二哥,明年一开春我想盖两间房,到时候免不了得请你这个大工人给帮帮忙。”

金来喜心里一动,郭存先无意间提醒了他,让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机会,别忘了自己也是有手艺的,农村虽然不比城里,但总会有人要盖房子、垒炕砌灶、垒猪圈、搭鸡窝……以后哪家有泥瓦匠的活他都可以去帮忙,既当设计师,又是施工者,而且随叫随到,有求必应,时间一长他就不信混不出个好人缘。只要让村里人都需要他,求着他,他不照样还能重新获得做人的尊严和快乐吗?倘若再跟郭存先这样的村里强手摽在一块,由他在前边给挡着遮着,打开局面可能会更容易些。金来喜想到这儿就热情高涨地满口答应郭存先:“那还用说吗?你是木匠我是瓦匠,木匠瓦匠,配对成双。就是说这两个行当谁也离不开谁,联起手来,嘛活都能干。”

就这么说定了,明个早晨在队里见。郭存先领着媳妇向村北走,心里却不免有些嘀咕,村北这么一大片,哪儿是二叔要待的地方呢?他要是满洼里瞎转那可就惨啦,还不得找到天亮啊。出了村子似乎有了点风丝儿,身上感到凉爽了一些。

偏巧朱雪珍对这位疯子二叔充满好奇,说自己不知道是为嘛,反正不光不嫌弃,还特别喜欢看他的眼睛,二叔的眼睛非常特别,看我的时候非常温和,我都想有机会一定要给他洗洗衣服,洗洗他的长头发……

他们一边讲着二叔,一边向四外踅摸。黑夜里找人,光靠眼睛不行,更要紧的是耳朵,雪珍首先听到,很快存先也听到了,是一种不同于虫子的响动。他们循声走过去,一离近了就听出是人在打呼噜。在开洼野地里能呼呼大睡的,这回除了疯子二叔大概是没跑了。

通向北洼的一座小石头桥,半米高,一尺多宽,平时村民们下地干活常坐在这儿歇脚或等人,小桥被磨得溜光水滑。疯子二叔就仰面躺在平滑的桥帮上面,脑袋枕着两只孙月清给他做的黑布鞋,睡得正香。

郭存先心里一阵难受,当着自己新媳妇的面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弯下腰小心地摇醒老人:“二叔醒醒,这要掉下去怎么办?”

郭敬时眯瞪了一会儿才搭腔:“要是能掉下去我还会在这儿睡吗?老头子睡觉又不像你们年轻人老折个儿。”

存先不忍:“家里又不是没有闲炕,为嘛要糟践自个?”“这是享福,凉快,清静,你喘喘气,比在屋里痛快不痛快?哼,跟你说这个你也不懂。”“快跟我们回家吧,我娘都急坏了,你要不愿意住南屋就搬到东屋里来,我跟雪珍去南屋……”“混蛋,你小子别糟践我,你看我这个样子还会在乎什么屋子,什么炕吗?”

雪珍过来搀扶:“那就快走吧,您还没有吃饭吧?”“吃了,比你们吃的好,我要是饿着肚子还能不回去吗?”疯子二叔开始穿鞋,随后从桥帮上站了起来,似乎还有点舍不得这个小石桥。

郭存先和媳妇一边一个扶住老头的胳膊往村里走。存先要借这个空摸摸老人的心思,试探着说:“二叔,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揣着个大问题,你由一个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人,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今儿个晚上没有别的人,看在你的新侄媳妇跟你特别投缘的份儿上,能说出这个秘密吗?”

郭敬时一声不吭。

郭存先只好再改话题:“二叔我还得问你个事,今天村里的书记大队长等一大帮到咱家来,要让我当四队的队长,你说我该不该干?”

郭敬时突然开口了:“我说不能干你就能真的不干吗?心里想干就干吧,不就是当个队长嘛。”

郭存先心里一激灵。

疯子二叔被两个人架着,似乎感到浑身不自在,借着说话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我不跟你们这么慢慢腾腾地磨蹭了,你们俩小心脚底下,我可要先走了。”说完便蹽开步子,没等小两口回过神来,已经看不见影了。

自打度荒以来,四队开会人还没有到过这么齐。队部的大院子里挤得满满登登,后来的插不下脚只好站在院子外边。郭存先兴奋异常,以为这都是冲着他这个新队长的面子。

其实是他想错了。今天能来这么多人,都是为了分地。私下里还有人说这是一次小土改,或者叫二次土改。第一次大土改的时候比这个热闹,每一户都分到了土地;到公社化的时候也够热闹,家家户户又都把地交了回去。现在听说又能分回一点,到底分多少,怎么个分法,分哪儿的地……自然是没有不关心的。人嘛,没有自个儿的一块土,就找不到魂儿,心里老没根。俗话说“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人活一辈子就是土里刨食,靠土养活;死了后喂土,再被土吃掉。

郭存先甚至动心想把全队的人拉到村口的麦场上、或龙凤合株的前面去开会,细琢磨又觉得不妥,这是自己队里的大事,眼下还不想让别的队知道,免得有多事的人反映给上边,头头儿们下来一找茬干涉,自己的计划兴许就干不成了。他从屋里拖出一条板凳站上去,立刻高出全院子的人一大截,他扫视着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一片脑袋,心里有些紧张。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讲话,而这些人今后的日子过得好坏,吃喝拉尿生孩子,都要取决于他了。想到此他又有些激动,强压着内心的兴奋,把脸绷得很紧,越发显得棱角分明。嘴唇轻轻抖动,甚至连声音也跟往常不一样了:“注意了,别在下边呛呛了。”

大院子里即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他,有一种好奇,还有一种期盼。这让郭存先感觉很奇妙,胆气随即也壮了起来,说话变得流利了:“咱们这儿的土质不大好,盐碱地多,我从小就会背《土歌》,一个真正的庄稼把式都懂得按《土歌》上说的做。置下黄土,身不离土;犁出阴土,冻成酥土;晒成阳土,耙成绒土;施上肥土,种在墒土;锄成暗土,养成油土;土来土去,终归入土……”

哄的一声下面又乱了:这开的是嘛会?怎么说起数来宝来了,这是要演节目啊!

郭存先手里拿着个本子,用另一只手使劲拍打着本子,提高了嗓门:“我下面的话只限于咱四队的人知道,谁要是捅到外边去,上面怪罪下来,就先把你的地收回来。为嘛要这么说,我为嘛一上来先给你们念《土歌》,说实话只要我的计划能够顺顺当当地执行,以后吃饱肚子就没问题了。”

院子里立刻又静下来。他接着往下说:“村里规定,每人只能借给四分地,鉴于咱们队的地不缺,又都在北洼,盐碱地多。因此我打算,把离村子最近的好地,按每人四分借给大家,好地不够分怎么办?再把远一点的也是不错的地划出一部分,按每人四分五借给大家,这公平吧?”

院子里齐声喊叫:“公平,忒公平了!”“就得让存先这样的当队长!”“人家存先是个当官的料,一当队长立马像变了个人,四队这回说不定有戏……”

郭存先又拍拍手里的本子:“既然大家都觉得公平,等一下散了会每家留个主事的抓阄,抓上哪一块就要哪一块。你们听好了,这可是保命的地呀,你们分到手后愿意怎么种都行。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种自己的地只能一早一晚、或者阴天下雨队里不出工的时候种,不准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了队里的活儿。锅里没有碗里也保不住,这个道理我不说大家也懂。谁要是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队上的事,那可是要罚的。严重的,说不定就再把你的地收回来。说话就快到七月十五了,老话说七月十五定收成,这时候地里正叫劲儿,你们就不看看咱队的地都荒成什么样了?我知道大家肚子里都缺食,干活没劲,可天无绝人之路,依照老天爷的规律,闹几年灾总要给一个好年成,不然把人就都得饿死了,没有人了老天爷还给谁当爷呀?所以我对今年的收成有信心,眼下咬牙拼一阵子,等收下粮食吃饱肚子,身上不就又有劲了吗?今天分地,明天全体劳力都跟我下地,听明白了吗?”“明白啦!”四队的人的确觉得心里透亮,好久没有这么明白过了。以前队里无论有什么事,都不会这样明明白白地向大家交底。当头儿的一般都认为,藏着掖着才能体现自己手里的权力。

散会后,郭存先主持全队的户主们抓阄,抓完阄立刻带着大家下洼分地。无论丈量到该借给谁家的地,如果旁边剩下一点边边角角,也就打马虎眼都白贴上了。没有边边角角便宜可占的户,丈量完之后就再多让出三分五分。他说这是老规矩,你去打油的时候,人家舀完之后还再给你饶上半勺,或多倒上一觚子;到商店买布也是一样,量好尺寸后人家也都再让给你一寸半寸的。咱们量的是土地,而且还是借,并不是卖,更应该大方点。

别看他嘴上嘱咐大伙要保密,这种事怎么能保得住密。各个队都是怎么分的地,当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其他队都没敢像四队这样干,无论是分的好地还是坏地,都没有敢再多加出半分的。村上的人当然也会议论,郭存先为什么敢这么干,刚上来胆儿就这么大?有精明的人猜测,可能是他不在乎当不当这个队长,你若真把他这个队长给撸掉了,反而是便宜了他,就可以出去砍棺材挣钱了。后来村上也没有出面干预,四队的人就都觉得拣了个大便宜,很是得意,一个个精神头很足。

但让郭存先不解、甚至恼怒的是,大家占便宜归占便宜,高兴归高兴,却并没有因心里满意就变得心气儿整齐,干活卖劲,一到队里分工派活的时候,就像是白给他郭存先干一样,溜边耍滑,能糊弄就糊弄。他好不容易把人都吆喝到地里,离远了看一大片,人气挺旺,走近了看却一疙瘩一团,仨一群,俩一伙,有歇着的,有站着的,有说闲话的,有瞎嚷嚷的……穷吵饿斗,真是一点不假。越散越懒,越懒越散,耗到收工一哄而散。他非常熟悉的这些老乡亲,竟变得让他不认识了,他们非但不感激他,不支持他,反而合起伙儿来拿他当猴子耍。

他沮丧极了,孙月清劝他,“儿呀,不是你没本事,也不是队上的人都存心跟你过不去,说到底是大伙心里都明白,干不干是一回事,挣工分没有用。你没听人家背后是怎么说的?工分打不倒,社员受不了,干活没有劲,肚子填不饱。”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傻的郭存先,此时却被自己的亲娘数落得脑子里像塞一团牛粪。人他信不过,天也要“绝人”,在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两天的时候骤然变脸,鞭杆子雨整整抽了三天三夜。这到底是天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雨停之后郭家店成了一座孤岛,四周一片汪洋……

他连门都出不去,看着眼前的大水嘴里就像咬着一块腌鱼,又咸又涩。这不就是他自己的味道吗?原以为当队长是命运的一种成全,岂知竟是对他的戏弄和糟践。

第七章 抢洼

生气也好,绝望也罢,郭存先到底还年轻,这就是优势,等那股撞到脑门子上的邪火一退,就又会将坏事往好处想,弯着心眼给自己打气。他盘算着只要雨不再继续下,打起好天太阳一晒,大水很快就能退下去。只要水退得快,兴许还能保住一多半的收成。有点收成就糊弄着饿不死人。自己头一年当队长,怎么也不能让大伙挨饿呀,那就未免太不顺气了。

岂料老天爷并不是他们家的,根本不管他顺气不顺气,大雨只停了一天就又接上了,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天空混沌一片,阴沉得厚实而均匀,没有深浅,没有一丝缝隙,庄稼人都看得懂,老天爷只要摆出这样一副脸色,就是连下一两个月的雨都有可能。总觉着自己嘛时候都不会没主意的郭存先,这回却真是没咒念了,暗憋暗气地蹲到第六天头上,说什么也待不住了,抓起草帽就冲进雨里。

雪珍在后边高声问他去哪里,他懒得搭腔,因为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要去哪里,趟着脚脖子深的水,脑子里像头顶的雨天一样混混沌沌……等他下意识地来到大队部的房子跟前,才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原是想跟村上的大头头讨个主意。这里是郭家店的最高权力机构,应该会有主意的。按理说雨下得这么大,村里头头早就该召集各队的队长们碰个头,商量个救灾的办法。领导心里怎么想你无法知道,既然人家不找你,偏你自己又沉不住气,那就只好来找人家呗。走进大队部的院子,先看见有两挂大车在雨里淋着,靠北面一拉溜五间正房,外边两间是大队会计和保管员待的地方,里边的三间才是党支部所在地,村上的领导们在这里办公。

此时从屋子里传出与郭存先的心境大相径庭的嬉笑声和喊叫声,盖住了院子里的雨声。他推开门一步跨进去,迎面扑过来一股浓烈的烟雾,炝得他强忍着才没有咳嗽出来。屋里的炕上炕下全是人,有大队里多少能管点事或应着名不管事的干部,有基干民兵,有几个爱溜沟子巴结干部的落地帮子,竟还有两三个其他生产队的队长,他们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起哄的起哄……反正下雨天也没有别的事干。有人听到门响抬眼看看,一声没吭就又埋下头去玩自己的。有人连头也不抬却吆喝他快点关门,别让雨点子潲进来。也有爱说话的跟他打招呼:“是存先呐,稀客,有事呵?”郭存先心里说,有事能跟你们这帮王八蛋说吗?他拿眼在屋子里来回踅摸着,没有看到陈宝槐和韩敬亭。这会儿就有人念煽音了:“郭队长眼里能看得见咱们吗?人家是来找大头儿的。”欧广明冲着他说:“大队长被雨浇病了,在家里躺着发烧呢。书记去公社开会,被大雨挡住回不来了。”郭存先看着欧广明,有点发愣。自打他进门后就始终没张嘴说话,愣了吧唧地闯进来,又愣了吧唧地掉头出去了。

重又钻进雨水里,却不知道自己还想去哪里?难道真要追到大队长家去?韩敬亭正病着,这时候一脚水一脚泥的到人家家里去跋砸,有点太讨人嫌了。再说这又是为了谁呀,值当得吗?但他又不愿意回到自己家里。憋屈得一个人直想撞头。趟着水听凭两只脚带着绕了个弯,拐到了龙凤合株跟前,不想疯子二叔高高地坐在一个大树杈上向他招手。说了归齐还是二叔活得好,别人都快愁死了,他却爬到大树上看雨景。可话又说回来,他愁又有嘛用呢?

他摘掉湿漉漉的草帽,站到大树下往上打量了几眼,然后纵身攀了上去。树干太粗,拼命伸展两臂还是抱不过来,就只能用手指使劲扣住湿滑的树皮,一点点向上爬。他一边爬一边琢磨,二叔这么大岁数是怎么上去的呢?看来他身上真是有点好玩意儿……他快爬到树杈的时候,二叔伸胳膊拉了他一把。这个树杈上密不透风,二叔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干的,郭存先止不住一阵欣喜:“二叔你可真会选地方,这儿又舒服又凉快。”二叔抬手指着村外,让他向开洼看。顺着二叔的手向远处一看,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两眼发晕,郭家店的洼里真的成了大海!天连水,水连天,白花花的浮淹浮淹,无边无际。离着村子近的地方,影影绰绰还能看到水面上浮动着稀稀拉拉的高粱穗、棒子尖……

二叔说:“大水没顶,庄稼要烂了。”

郭存先觉着自己的脑袋都大了,轰轰地山响,瞪着俩眼愣神……好半天才缓上劲来,然后哧溜一下子滑到树下,噼里啪啦地就往村里跑。

他又回到大队部,二话不说就拽出了欧广明,拉着欧广明又挨家掏窝似的喊出了四队的几个壮劳力,怕这些贫下中农摆弄不转,又拉上了绝对会听话的刘玉成和金来旺哥儿俩,就站在当街的雨地里,发布了郭家店最底层的一级领导——生产队长的紧急动员令:抢洼!

郭存先在雨中对他们大声喊叫着:“咱不能眼瞅着队里的庄稼都烂在水里,高粱至少已经灌了四五成浆,棒子虽然还嫩着,晒干了多少也能磨出点面,有的豆子都快熟了……我想动员咱全队的壮劳力,立即下洼抢庄稼,抢回一点是一点……”

不等他说完,愣头青欧广明先冲他喊上了:“队长,你是不是跟二叔一样也疯啦?好天气下地还跟拉纤似的呐,你不看看这是嘛天呀,怕是拿绳子捆也不一定能有人跟你下地。”“我不拿绳子捆,冒雨抢洼的,一天给记三个工。”“即便从地里把庄稼抢回来,放到场上也还是被水泡着,里外不是一样吗?”“我想了一个招,谁抢回的庄稼谁拿回家去,不管是堆在炕上也好,上锅炒干了也好,反正那些粮食就归你了。要是像前两年似的遭灾就不交公粮,粮食就都是你的了,如果还得交,你就拿点出来。你们说这个办法行不行?”

当街上的几条汉子都不说话了。四周一片沙沙声,细密的雨绺子如漫天大网般罩住了他们。大家都是挨饿挨怕了的,也是吃大食堂吃怕了的,一想到趁着大雨能把粮食抢到自己的家里,抢回多少就都是自己的了,至少这些天可以敞开肚子吃饱,谁都不可能不动心……

金来喜率先表态:“我看这个办法行。存先是个好队长,跟着你准没错,抢洼算上我们哥儿俩。”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赞成。事不宜迟,郭存先立刻把眼前的人分成几拨,挨家挨户去通知四队的人,立刻就下洼。但只准抢收自己队的庄稼。先掰棒子、剪高粱穗。

大家应声而散。欧广明却凑到郭存先身边提醒说:“存先大哥,人家都说我愣,看来十个我也愣不过你一个。你就不想想,这件事干完了,你这个队长可能也快当到头了。”

郭存先也把嘴凑到他耳朵边上:“谢谢你的吉言,那不是救了我吗?但我告诉你,我弄回来的庄稼不会往家里拿,要放在队部里。”

郭存先返身回队里,拿上一个大笸箩,用绳子一牵,像拉着一艘小船一样就下洼了。他知道,四队得到通知的人,一定还会站到房子外面看看,是不是真有人下洼?庄稼人胆小,都喜欢随大流,特别是觉着出格的事,有人带头他们就会跟上来,没人打头他们就还要再慎乎着,等待那个敢出头的人。

果然,他走到半路时再回头瞧,漫天雨水中已经出现了一支队伍,拉着笸箩的,脑袋上扣着簸箕的,背着大筐披着麻袋的,更有聪明的将喂牲口的木槽子当船拉了出来,还有的卸下了大门板当木筏子用……郭存先称心地笑了,为自己的主意得到实施感到自得。

扭头领着大伙直奔玉米长得最好的那块地。

雨还在下,街巷成了小河,每座房子都是大水中的孤岛,人们被困在家里。往常凡遇到下雨天,农民们乐不得放公假,猫在炕上就不动弹了,除非碰到火上房的急事。眼前房子在水里泡着,着火的事不大可能发生,却有比火上房更让人着急的事,让淹在雨水中的郭家店惶惶不安,人人都预感到要出事,还伴随着一种兴奋和躁动,一种妒忌和幸灾乐祸……出门就得趟水,可还是老有人跑出来,向洼里探头探脑……泡在大雨里的老北洼,被四队的人搅翻了,他们大呼小叫,叽叽嘎嘎,像过年一样从水里向外捞庄稼,谁捞着就是谁的!

这还了得,好像末日来临,天下大乱,公社解散了,还有没有王法!其他生产队的队长们都没有下这样的令,因为他们大多是老队长,经得多见得广,哪会像郭存先这么争强逞能,不知天高地厚。心里很清楚他这是要找倒霉,而且会牵累四队的人跟着他遭罪,别看眼下撒着欢地从水里往回抢庄稼,到最后准是白受这份大累。等天好了上边一句话,还不都得把刚焐热的粮食再交出来。所以呀,还是不要急着出头,下雨天就是睡觉的天,嘛事也别干,就等着看好戏吧。

但其他生产队的普通社员,却没有他们队主事的那么沉得住气。第二天就有个别胆大的,也开始下洼捞庄稼。到第三天,下洼的人就又多了一些。那些躲在家里眼红的人,一直没看见有人管,等待中的好戏也老不出台,这不明摆着是不捞白不捞吗!于是也加入了抢洼的行列……渐渐竟搅得有大半个郭家店的人,都在房子里待不住了。

这场雨也真是邪行,没黑没白地足足下了有半个多月,算是着着实实地涝到底了。雨停以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地里的存水才退净,总算露出了郭家店的大洼。除去一泡烂泥,任嘛都没了。早被抢出来的庄稼就算落在手里了,没有抢出来的全烂在了地里。向四外一望,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叫人从头顶凉到脚后跟。从雨里抢了点粮食的人家心里多少还落了点底,在炕上躺着光等看热闹的人,这时候心里就起腻了,今冬明春又得出去“擀毡”了,不“擀毡”就得靠一个月八斤红薯干活着,那能不浮肿吗?肿着若能真活下来就算认便宜。这种普遍的绝望和恐慌,笼罩和压抑着郭家店,心里的那股闷气越积攒越强烈,渐渐转化成怨恨。本来应该恨老天缺德,没有抢洼的人私下里抱怨的也是自己的队长为嘛不发令……可是,当这股邪火烧大了以后,却拐个弯全冲着郭存先来了。

本来嘛,如果不是他下令抢洼,这时候郭家店就会嘛事没有。遭灾大家都有份,挨饿大家一块挨,哪像现在,七条肠子,八块肝花,有饱的有饿的,有明着哭的,有偷着笑的,有骂祖宗八辈的,有挑大拇哥的……真是乱了营。

郭存先又不是傻子,岂能没感觉。所以早饭后郭存先没有去四队,把自己的木工工具都翻掇出来,天潮有些家伙已经生锈了。他搬出石头,舀了半盆水,开始仔细地先磨斧子。

他的宝贝斧子还没有磨好,该来的就来了。蓝守坤带着五六个民兵走进他的院子,看见他先打哈哈:“哟嗬,磨上斧子了,是不是又准备出去砍棺材挣大钱?你郭存先就是脑瓜好,猜到自己犯事了。不过这次你走不了啦,哪里都不能去,要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

郭存先抬头看看他,没有吱声,继续磨自己的斧子。

孙月清和朱雪珍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出来,一见这眼前的阵势先吓了一跳,又赶紧将蓝守坤往屋里让。蓝守坤说不用了,我是奉陈书记之命来传达党支部的决定。郭存先胆大包天,利用队长的职务带头闹单干,煽动倒退,恶劣地破坏人民公社,造成极大的危害。自即日起撤掉四队队长职务,还要报请上级做进一步的处理。所以在上级的处理决定没下来之前,你不许擅自离开郭家店。还有,党支部决定收缴你们四队私抢私分的粮食。是你们自己拿出来,还是叫民兵进屋里搜?

郭存先噌地站起来说,蓝守坤我告诉你,我和我弟弟冒雨抢回来的庄稼都放在四队的队部里,没有往家拿过一个高粱穗、一颗棒子粒,四队人都可以证明,不信你去问你们的基干民兵欧广明。现在你没有权力搜我的家,带着你的人快出去。“嚯,你提着斧子想拼命啊?”“我不想拼命,你刚才看见了我正磨斧子。如果你想拼命,我陪着,反正你的命值钱,我是个普通社员,命贱。”“谁跟你拼命?我是来干公事的,既然你说粮食都放到队里了,我们就先去队里看看,当然也会找别人查问的,如果你说的不是真话,我们还会再来。”

等蓝守坤带着人都走了,朱雪珍的脸色还没转过来,煞白煞白地跑到丈夫跟前,紧盯着他的眼睛小声说:“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他们要是硬进屋里搜,你真会砍他们?”

郭存先满肚子的火气还没有发出来,恨恨地说:“那还能客气?他们真要敢碰我,今儿个就得倒下几个,甭想再有打存志那样的便宜事了!”

雪珍拉拉他的胳膊,说:“你怎这么愣呀?”“一个男人该拼的时候就得拼,你豁不出去就得受气。刚才你害怕就说明他们也怕了,要不然就会进屋里乱翻腾,骑咱脖子拉屎。这也是咱们家的门风,我不能给我爹丢脸。”

母亲孙月清刚才一直站在屋门口没动,这工夫也缓上劲来,上前夺下他手里的斧子:“咱不磨了,今后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里踏踏实实过日子。别人饿不死咱就能活。”

郭存先没有犟劲,看着老娘把他的工具一件件的都收起来,又全放回了南屋。就好像今天的事都是木匠家伙惹的祸。而在他的心里,却暗自感谢那把斧子,没有它刚才或许还镇唬不住蓝守坤。看来以后遇到事,身上就得带着件家伙。

孙月清收拾完工具又回到儿子身边,仰脸看着存先的脸色,安慰说:“不当队长更好,省得多受累还落抱怨。”

郭存先躲避着母亲和妻子的眼光,开始一圈圈地在院子里转磨磨,脑子里也像推磨一样老围着今天事转不出来。掐着手指头数一数,他满打满算只当了三个半月的队长,成了郭家店寿命最短的队长,这也太寒碜人了,既有现在,何必当初!蓝守坤刚才还说要报请上边处理,是吓唬人还是真有这回事?现如今当个农民就算是一撸到底了,再处分能把个农民怎么样?莫不是还要把他处理到大牢里去?那恐怕是陈宝槐、蓝守坤这帮东西的能力所办不到的……他越想胸口越堵得慌,越堵着心里的气就越大,突然返身回到自己的屋子,一头栽到了炕上。

到晌午头了,雪珍帮着婆婆在外间屋忙饭,存珠在西屋摆桌子。存志从外面一回来就嚷嚷开了:“乱了乱了,郭家店闹翻天啦!”

孙月清问儿子:“又出嘛事了?”

郭存志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还拿着一副看热闹的架势给家人讲故事:“大队的民兵挨家挨户地搜查咱四队的人家,你们猜怎么着?这一上午搜了二十多户,愣是没翻到一簸箕粮食……”

雪珍好奇:“抢出来的粮食呢?”“搜到谁家都说是吃了。”“一个多月能吃那么多呀?”“就是这么说呗,跟糊弄日本鬼子一个样。这叫‘坚壁清野’,六年级的语文书就有这一课。不过,咱们四队的队部倒是真被他们给抄家了,我们好不容易抢出来的粮食全被拉走了,还说我哥也得被撤职,在村里都传开了……”

老娘生气了:“不用他们撤,咱自己就不想干了。快到东屋喊你哥出来吃饭。”

存志顺脚拐进了哥嫂的屋子,见存先坐在炕梢,脑袋顶着墙,左手托着腮帮子,嘴里嘶嘶地直往里边嘬凉气,不禁一挓挲:“哥,你怎么啦?”“没事,牙疼,告诉咱娘我不吃了。”

听到存志这么一诈唬,孙月清立马跟了进来,扳着存先的脸先看看牙,再摸摸腮,不红不肿,便很有把握地断定是急火攻心,立即支使存志去找村上的大夫,却被存先拦住了:“不许去,也别到外边说我牙疼,不能让人家看笑话,我没那么娇气。”

谁也没曾想,郭存先的牙疼还真成个事了,请大夫上门或出去看大夫他又不干。最后没办法,疯子二叔只好掳来一把龙凤合株的树叶子让他咬,嘛时候咬烂了再换新叶。这还不算,到夜深人静了,二叔不知从哪儿变出几张黄纸,拿在手里绕着存先的脑袋转了三圈,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出门而去,黑灯瞎火地直奔大东洼,好像是用那几张黄纸引领着存先的疼痛走了,还不许别人跟着。雪珍虚掩上院门,让婆婆回屋睡觉,自己给二叔等门,反正她里外都是睡不着。娘儿俩刚走到屋门前,就听到身后的大门吱扭一声又被推开了,雪珍说没想到二叔这么快就回来了。她们回转身才觉得进来的并不是二叔,心里一下子有些紧张。

来人回身又轻轻地关好大门,紧走几步来到跟前才小声说:“大婶子,是我,欧广明,来看看存先大哥。”他胳膊窝里还夹着个布袋子,拿下来顺劲掖到孙月清手里,“这是几斤棒子,找个家伙倒出来。”

孙月清一激灵:“你干嘛还带粮食来?”“这本来就是存先大哥给的,他为这个倒霉了,我们不能装傻充愣吃闷心食,快收起来吧。”

孙月清不接:“广明这可不行,你们家也挺难的。”“大婶子,这跟难不难两回事,就是一大把,吃不了几口,不过是个态度。快倒出来吧,裤子我还得要呐。”

欧广明将粮食硬塞到孙月清手里,她接过袋子却觉着手里还拉拉扯扯的,进屋到亮地方一看,棒子粒是装在一条裤腿里,裤腿口拿绳子系着。她差点没笑出来,却立刻又被心里泛上来的一股苦涩给遮住了。嘴里不免叨咕着:“你娘走了快一年了吧?”“去年刚上冻的时候走的。”“广明该说个媳妇了。”“你老说得倒轻巧,谁家姑娘愿意进我们家的门?穷先不说,炕上躺着个瘫爹,下边还有个半傻不苶的兄弟,一进门就伺候三个光棍,谁愿意受这份累!”“大婶子给你惦记着这档子事。”她将棒子倒进锅台上的一个盆里,用劲将裤子抖搂干净,发觉屁股上都快磨烂了,就叫雪珍把广明让进东屋跟存先说话,自己到西屋给他补裤子。

郭存先吐掉嘴里的树叶子,装作刚被吵醒的样子:“是广明呵,你怎么来了?”“你三天没到队里露个面儿了,还不兴来看看你,有些事也得跟你念叨一下。”“我刚把虱子棉袄脱掉,好不容易素净两天,你有事不跟新队长念叨,跟我念叨嘛?”“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事的,村上想让韩冬良接你。”“二虎哥?”“是呀,可他死活不干,今儿个白天在队里跳着脚的骂街,说谁要再想让他当队长可别怪他说出难听的来。真是个碡子。”“最后怎么办?”“想叫郭存孝干,大家也觉得可以,你们是远叔伯兄弟,人又老实巴交,三杠子打不个屁来,由你在后边给出着主意,兴许能行。”“广明,你以为我有当队长的瘾呐?自己被撤了还要给别人出主意。可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不找你?”“在他们眼里我还太小,没脑子。我也确实干不了,光家里那一摊子就够忙的。”

他们正说着话,金来喜手里也提着一小袋东西悄没声地进来了,进门先道歉:“对不住,我见大门没闩,二门没关,就不见外地自己闯进来了。”说着将手里的袋子递给朱雪珍,“这是一点棒子,快收起来。”

雪珍为难地看着丈夫,存先问:“今晚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为嘛都给我送粮食,以为我撤了队长就揭不开锅了?”

金来喜说:“谁也没商量,但白天大伙在队里确实呛呛了大半天,都说要是就这么叫你下去了,四队以后没人还愿意当队长了。”

欧广明将雪珍往外间屋里推:“既然都拿来了你就用不着再客气。”

郭存先心里有些发热:“实话跟你们说,这两天我心里也一直跟自己闹别扭,就觉着这三个半月我真是冒傻气,像中了邪一样,现在看不值得卖这份命。可今儿个晚上看到你们俩的心意,我又觉得这三个半月的队长没白干。”

金来喜说:“存先兄弟,这样想就对了,这三个多月你让郭家店的人见识了什么叫本事,也知道了当队长的该怎么个当法……我今晚把话撂在这儿,兄弟你早晚还会上来的。我来是还有点别的事要告诉你,我老婆的娘家来信说,山东有集了,集上有炸果子的,卖馒头的,没有粮票也可以吃到饭。你猜我琢磨嘛?山东离咱这儿不过几百里地,他那儿能开集,咱这儿也应该快了,只要一有集,咱们就活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真的?”郭存先果然兴奋起来,他心里想的还要多,有了集他就有了施展的地方,就不必只困在郭家店,队长不队长的就是狗屁了……

母亲补好了欧广明的裤子,拿进来交给他:“广明呵,以后有洗洗涮涮缝缝连连的活儿,就拿到我这儿来,甭不好意思。”“哎。”

金来喜也起身说:“我们俩也该走了,你们快歇着吧。”

郭存先下炕送他们出去,两个人分头向两下里走了,很快就隐没在黑影里。郭存先回身刚要插门,娘小声提醒他,你二叔还没有回来呐。就这工夫院门又轻轻地被推开了,以为是刚走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又回来了,可进来的这个人让他万万没想到,几乎是从来没登过他家门的刘玉成。他慌慌张张地将肩上的口袋拿下来塞给郭存先:“存先大哥,我的玉米没弄好,发霉了,这是一点高粱,你别嫌寒碜。”

郭存先没有接口袋,却一反手扽住了对方的手腕子:“玉成你跟我说实话,这是谁下的令让你给我送粮食。”

刘玉成越发紧张了:“存先大哥你别误会,真是没人下令,大伙就是觉得你忒冤了,你抢回的庄稼又都被充公了,四队人心里都不落忍。”“你说的是实话?没人逼你?”“没有,真的没有!”“我怎么觉着你们像商量好了似的?”“我确是跟金来喜前后脚到的,但不是商量好的,看他先进来了我就在外边等着,刚才看见他们出去了我这才敢进来。”

郭存先心里一动:“玉成谢谢你,但高粱我不能要。”“是嫌我成分不好?”“你说哪儿去了……你们现在光剩下兄妹俩了,更不容易。”“存先大哥,你当队长的这几个月可没把我不当人看,我心里有数。”说完硬将粮食袋子捅到郭存先怀里,转身就走。郭存先一手抓住袋子,用另一只手去拉他,让他进屋待一会儿。他说:“太晚了,改天再来。”

郭存先说:“我还有话问你,你们把粮食都藏哪儿了,怎么蓝守坤他们就没搜出来?”“雨下了这么长时间藏起点粮食还不容易,哪儿挖个坑不能藏个一二百斤?他们藏得好,金来喜会瓦匠手艺,把炕洞子掏大将粮食藏进去,还不会受潮。我成分高,没敢全藏起来,成心把发霉的棒子放在外边一点让民兵们搜走。”

郭存先笑了,在黑灯影里笑得很开心,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牙不疼了。

第八章 “土”与“壤”

古人云:土,犹吐也。地之吐生万物者也,以万物自生焉则言土。万物本乎土,有土斯有财。孔子云:“为人下者,其尤土乎!种之则五谷生焉,掘之则甘泉出焉,草木植焉,禽兽育焉,生人立焉,死人入焉,多其功而不言。”

古人又说:壤,襄也,肥濡意也。襄有助的意思,即有人工培育之意。以人所耕而种之则称壤。壤,即柔土也。“厥土为壤”,“无块为壤”,呈和缓之貌,天性和美。

已经进秋了,却还像伏天一样热。季节是不能省略的,今年的伏天在雨里度过,没真热起来,现在就得补上,重新热过。老东乡的治水工程动员大会,就在当院的山墙阴影下召开,就这样人们脑门上还冒着汗,有草帽的便拿在手里可劲儿地呼扇。

公社的院墙用石灰水刷得雪白,自左上角到右下角,由高而低用不同的油彩画了八样东西,以代表八个等级。最高一级是火箭,其次是飞机,被涂抹得鲜红;第三、四两等分别为火车和汽车,均为浅红色;五、六两等是马车和毛驴,画成灰色;最下面的两等是小脚老太太和乌龟,当然是两团黑色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黑成了不祥之色,凡跟黑色沾上边都没有好事。在每一个等级的旁边,都标着时间和进度要求。

大白墙的下面坐着一片人,他们是老东乡公社下属十九个村子的书记和大队长,有些记性不好的还带来了能记录的会计,大家都仰着脸,很有兴味地盯着墙上的图画,交头接耳,指指划划……刚五十岁出头的公社主任孙良久,一张长脸僵硬而衰老,一对黄眼睛黏黏糊糊,却摆出一副与他的苍老不相称的严肃神态给大家布置任务:上级指示要彻底根除水患,在明年雨季到来之前要修一条泄洪河,宽一百五十米,河堤高两米,河深十二米,再发大水时可直接将宽河的洪峰引导入海。县里分给我们公社是六十八里,每个村分摊一里半……

院子里乱哄哄地就呛呛开了,这可是挖一条大河呀,你当是闹着玩呢,一年就想干完?还干不干别的,地还种不种?再说现在的人身上哪还有劲儿呀,就靠那一天三两红薯干,还想抬着一大筐土上高坡,推着一车泥爬河堤?这不是拿人糟改嘛!“吵吵嘛?你们瞎吵吵嘛!”坐在前面板凳上的公社书记刘大江腾一下蹿了起来,他可比孙良久年轻多了,气也冲,嗓门也大,并顺手从板凳边上抄起一根棍子,挥舞着使劲敲击墙上的图案,“你们这些小肚鸡肠子,国家能让你们白干吗?出河工的人一天补助一斤粮食,外加两角钱。怎么样,没话说了吧?那么现在可都给我听好了,也都给我看好了、想好了,等会儿我要挨村登记,你到底是想坐火箭、坐飞机,还是要当小脚老太婆,或者是乌龟王八……”他差点在“王八”后边加上个“蛋”,所以赶紧把话头刹住。

正喊叫到兴头上突然这么一刹车,便把那张棱角锐利的瘪脸憋得发青,像块三角铁,仿佛随时都会砍过来。会场上果然安静下来。孙良久猛烈地咳嗽一阵,将嗓子清理干净后逐一讲明各村负责的河段:其实在工地上都已经楔好了橛子,等散会后跟我到现场一看,哪个村干哪一段就非常明确了。

主任说完坐回板凳上,书记好像舍不得他手里的那根棍子,提溜着它又站了起来,先用棍子敲敲身后的白墙,再拿棍子指点着村干部们的脑袋:“都看明白了吗?想好了吗?现在给我一个个地表态。麻坡店?”

麻坡店的村支书夏天元像被点了名的小学生一样站起来,光着脑袋,宽肩乍臂,眼睛不躲不闪地迎着公社书记的目光,给人一个清醒而强壮的印象。刘大江问他:“你想坐哪一等呀?”“马车。”“马车?”刘大江喊了起来,“你怎么不当乌龟呢?火箭、飞机是留着看画儿的?”

夏天元并不是很紧张,也不着急、不生气,耐心解释道:“我们是小村,能出河工的青壮劳力也不多,能坐上马车就算不错了。还是把火箭、飞机留给大村吧。”“王官屯!”

王官屯的大队长许高阳站了起来,身子却像受刑似的拐扭着,沉了一会儿才说:“俺们坐汽车。”

刘大江懒得多问了,就往下叫号:“苗家庄?”

苗家庄的老支书苗介地,活像一摊牛粪似的温软,声调也绵软和气:“刘书记你是要听真话,还是想听好话?”“我要听真实的好话!”“俺们村闹好了兴许能骑上毛驴。”“要是闹不好呢?”“那可就难说了,俺们也愿意坐火箭,让公社领导高兴高兴,可要万一完不成,你们一罚粮一罚款,那可就要了命啦。这种事又不是没经过,大跃进的时候上边让俺们说大话,可你们上边真按大话收俺村的公粮,要不怎么能受这么大的罪呵!有那一回就够够的了,再不敢瞎说了。”“郭家店!”

陈宝槐口气很大:“俺们豁出去了,坐火车!”

下边有人起哄:“听口气还以为是坐火箭哪,起码也应该是飞机,呕了半天劲还是个火车。”“想坐飞机不知道怎么买票,火箭根本就不是人坐的,你什么时候听说过火箭上能带人?”陈宝槐口气一转反问刘大江,“刘书记,我们那个郭存先上边想怎么处理?”“哪个郭存先?是做嘛的?”“就是趁着下雨动员社员抢庄稼的四队队长。”“噢……对,那小子倒是个人物,就让他戴罪立功,出河工吧……”

呀,这是嘛意思?闹了半天出河工还是一种惩罚!说的无心,听的有意,脑瓜快的很容易听出公社书记的话里不是味儿,原来上边的头儿们是把挖河当作苦役、劳改了。城里的工人犯了错,下放当农民。农民犯了错,发配出河工。就这种态度还想让大伙争着坐火箭、开飞机?村干部们正挤鼻子弄眼地掰扯着刘大江话里的滋味,外面忽然鞭炮声大作,噼噼啪啪地响成一团,其间还夹杂着格外高拔的二踢脚声,噔——咣!

这可是新鲜事,近两年过年都没有多少人放炮了,今儿个是嘛日子?孙良久站起身小声跟刘大江商议,“算啦,先去看看集,然后到工地看了具体的河段,再让他们表态。现在表嘛态都是空的。”

刘大江瞪着他反问,“你是不是馋得酒虫子快爬出来了?”

鞭炮声过后刘大江神情严肃地对大家宣布:“上级领导还是英明的,考虑到今年大涝,庄稼颗粒无收,除去要发救济以外,还允许一个公社开一个集市,这样老百姓就可以活泛一些,互通有无,有利于度过灾荒。我们公社的大集就定在老东乡镇上,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有集。现在我们就到集上去走一趟,亮个相,顺便也看看有没有人赶集,从集上就直接去挖河工地。”

大家走出公社的院子,拐个弯就进入老东乡镇的主街。街就是集,集就是街,从南到北贯穿全镇。人们不知是怎么知道了开集的消息,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集,使这条冷寂了许多年的街道又火暴起来。但看热闹和打探消息的人多,真正来买卖东西的人少。即便是来卖东西的,货物也很简单,一领新席、一根木头、几个鸡蛋、一把大葱、两三个茄子、半筐土豆……无论是卖什么的,都会有一帮人围着看,真不知大家是对物品感到稀奇,还是对做买卖本身感到稀奇?

要说也是够新鲜的,饿了这么多年,只要一开集就准有买卖,而且贩卖的还是能进嘴的东西,谁能说不奇怪呢?有能吃的东西为嘛不给自己留着,这年头卖点钱难道比解饱更要紧吗?只有一种解释,人活着天生就得做买卖,并不在于买嘛卖嘛,或者卖多买少。一开集可以做买卖,人就活了,精气神儿就来了。你挤我钻,溜来溜去的人比要卖的东西可多了去啦!别看大家什么都不买,眼珠子却有神了,好像在大集上逛游这么一圈,就有了某种希望,对生活有了信心。

孙良久在街中间走着走着,忽然抽抽鼻子,向右边一拐扎进了人堆,扒拉开圈子挤到最里面。一个老头守着一坛红薯干酒,坛子盖上放着一只碗,看见他钻进来就笑了:“孙主任,来一碗?”孙良久显然是有备而来,伸手从兜里掏出几张零票子,看也不看就递过去:“就还有这七角五,你看着给盛吧。”

老头打开酒坛子,用等子给他盛了将近一碗,他双手捧过来,一边闻着一边脸朝里蹲在酒坛子跟前,背对围裹着他的人,似乎是害怕有人抢他的酒喝。他先喝了一大口,喝得很冲,咽下的很慢,之后仰起脸,闭住眼睛,在嘴里又咂摸了半天滋味,随后又喝了一口,这才睁开眼。转眼间他整个人仿佛都变了一个样,一下子精神多了,脸也生动起来。卖酒的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块盐疙瘩,举到他跟前,他低头舔了一口,就着盐疙瘩的咸劲儿就又喝了一大口。

旁边有人叫好:“一看这喝酒的架势就是海量,老主任你真应该把名字再改回去,就叫孙老酒,多棒!”另有人起哄:“你别拿九爷糟改,人家当初叫孙老九,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不是喝酒的酒。”孙良久根本不理会周围的人说什么,站起身子将碗里的酒一仰脖全喝净,然后闭住嘴,舍不得让酒气跑出来。

刘大江问:“还来一碗吗?”“不啦。”“如果不喝了咱就往前走,你这碗酒就算为咱老东乡开集剪彩啦,大家鼓掌!”

周围真的响起一片掌声。

可是,他们再往前没走多远,就碰上了哭的。一个汉子肩上扛着一根两掐粗的圆木,想换眼前的大半袋子红薯干。他的媳妇却在后面抱住圆木的一头不放,哭喊着说:“你抽下这根檩条,赶上刮风下雨房子塌了怎么办?”

男的也没有好气:“人饿死了留着房子有嘛用?”

刘大江一看这阵势不好,便叫村干部们不得停脚,赶紧直奔工地。古时候还讲个清官难断家务事,如今是什么官都管不了老百姓挨饿的事,何况他只是个公社书记。其实他心里还想得更多,这集市一开麻烦肯定少不了,若有人穷疯了饿急了来抢集怎么办?得赶快研究制定一套集市管理办法……

干部们终于走出了老东乡镇的主街,看见镇外的大道上还有往这儿来赶集的。以前赶集都是套车来的,推车来的,牵着牲口来的,顶不济也会挑副担子、背个褡裢、提个篮子,很少有空着手上集的。现在可好,大都是空着手来,分明都是来看集的……迎面向他们走来一个空身汉子,脚步不稳,身子有些晃晃悠悠,在离他们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突然一头栽倒就不动了。腿脚利索的村干部紧赶几步,到近前再怎么掐巴他都没用了,人已断气。死者胳膊腿肿得老粗,脸涨得很大,看上去不过五十岁上下。

孙良久不免嘟嘟起来“都三级浮肿了,你还出来做嘛呢?今天是开市大吉,你这不是给咱老东乡大集招损吗!”

没办法,这种事眼下是躲不开的。陈宝槐问刘大江:“俺们怎么办?”“你们几个看看有认识他的没有?”

几个村干部仔细看看都说不认识。公社书记说:“我们先去办正事,我估摸他的家里人会找来的,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若还没人管,再找人把他给埋了。”

窗户刚麻麻亮,郭存先就醒了。估计今天地里不会再巴泥,该是能下得去铁锨了,便轻轻松开怀里的媳妇,起身下地。雪珍也就劲儿爬起来,给他披上衣服。他在南墙根下抄起把铁锨才向外走,大门虚掩着,疯子二叔比他起得更早。

自从有了自留地(这本来是向国家借的地,不知是何方高人竟给它起了这么个好名儿,把“借”改成了“留”,顺口顺心,响亮好听,让农民们觉得这块地真好像就是自己的了。顷刻间“自留地”三个字传遍天下,甚至改变了农民的意识和生活),农民们就起得早了,早晨洼里也有人了,他们老远就跟郭存先打招呼:“存先,你的自留地里想种嘛?我可是看着你呐,你种嘛我就跟着种嘛。”“还拿不准,现在种麦子好像还早了点。”“存先你脑子好,得给想个法儿,大水退了以后把碱都给逗弄上来了,你往洼里看看,白花花的都是盐碱儿,种嘛也不长啊!”“是呵,我也正为这个犯愁哪……”

这就怪了,村民们对他可比以前话多了,也显得更亲热、更客气。这让他还没有完全琢磨透。按理说农民大多都胆小怕事,习惯巴结领导,为嘛他不当队长了反倒赢得了更多人的好感?莫非是乡亲们心软,可怜他是为大伙倒的霉?也知道他今年秋后不可能再出去砍棺材挣钱了?或许还有幸灾乐祸看笑话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大家都争着跟他套近乎还是让他心里很舒坦,冲淡了被撤职的尴尬。他来到自己的地边,看到旁边的刘玉成已经快把自留地翻完了,还捎带着打好了宽垅,心里不免一惊:“玉成,你这是干了一宿吗?”“没有,就是比你早起了一会儿。”

郭存先由衷地佩服:“我还寻思着来看看能不能下脚,想不到你都快干完活了……”“我昨晚上来看过了,现在下锨正是时候。”“你这是想种嘛,不怕碱吗?”“种菠菜,菠菜不怕碱,越碱越长,从现在到上冻,怎么也能割两茬儿。”“为嘛要留这么宽的垅?”“先让菠菜吃吃碱,把碱压住,过个十天半月的就在垅背上种麦子。”“哎呀,这招儿要能行,你可是解决了大问题呀!”“存先大哥你放心吧,保准没问题。你也知道我平时是没有话的,因为你没有架子,所以跟你就说得多了点儿。”

郭存先蹿过去,盯着刘玉成的眼睛,“玉成呵,我除去比你大几岁,跟你一样都是农民,能有什么狗屁架子。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在种地上这么有主意?”“你忘了我爹是地主啦?我们家这个地主是土地主,跟人家大地主不一样。大地主讲究的是要往城里发展,有买卖或有实业。像我们这种土地主,就是从土里刨食,纯粹靠土地致富,一辈传一辈的必须得会种地。世界上最简单又最难弄明白的就是土地,从我记事起我爹就教给我怎么了解土地,怎么侍弄土地。”“好,我就跟你学了!”郭存先开始翻自己的自留地,翻着翻着忽然直起身子大叫起来,“玉成呵,说得挺好,有菠菜籽吗?”“有哇,没有菠菜籽这不成了瞎耽误工夫。”“从哪儿弄来的?我也得去淘换点。”“现在哪还来得及,从一下涝我就兴心了,涝后必碱,上个月托人从河西淘换来的。省着点够咱们两家种的。”

郭存先动情了:“好兄弟,有一天我能主点事了,一定请你当军师。”

刘玉成红着脸直摆手:“别,别,可别,我只会种地,别的嘛也不行……”他看见有个人从远处向他们走过来,便闭住了嘴。等来人走近才看清是疯子二爷,他肩上背着满满一大筐碱蓬,胳肢窝里夹着粪叉子,手里捧着一棵两尺多高的小树苗,鞋和裤脚全被露水打湿了。郭存先急忙迎上去,先拿过二叔腋下的粪叉子,再从他肩头卸下那筐碱蓬。刘玉成上前接过那棵树苗:“嘿,你老是在哪儿起的这棵小榆树,还挺旺实。”“在东洼的道边上,不把它移过来等道一好走了,不是叫牲口给踩了嚼了,就是被人给糟践了。”郭敬时拿起侄子的铁锨,在自家地头选地方挖个坑,将树苗种好。然后脱下身上的褂子古里古怪地往坡下走,郭存先问他还要干嘛?他也不答理。存先吱吱嘴,小声对刘玉成说:“给你的面子还真够大的,平时我们问十句也不准能答理一句。”

他们看着疯老头提溜着灰粗布褂子,下到不远处的河沟里,将褂子摁到水里完全蘸湿,再双手捧回来,在新树苗的根底下把褂子里水拧出来。如此反反复复好几趟,直到树苗根底下的土圈子里汪满了水才作罢。

郭存先脱下自己身上的褂子,给二叔披上:“这大早晨的,凉。你老快点先回家吧,这筐碱蓬一会儿我带回去。”

郭敬时虽不出声,却顺从地抄起自己的粪叉子,拨头往村里走去。郭存先却看着那筐碱蓬愣神,这些天心里光顾自己闹心,怎么就忘了老东洼的蛤蟆窝?东洼地势低,盐碱化会更厉害,大水洼的四周碱蓬一定长疯了。鲜碱蓬叶可以当菜吃,晒干了可以当柴火烧,碱蓬籽磨成面子跟好粮食掺和吃也不错……他约上刘玉成,种完自留地一起到东洼里转转,碱蓬籽若熟了得早动手。

随着太阳露脸儿,老二郭存志也扛着铁锨来了。上阵亲兄弟,这让刘玉成眼馋,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心里一阵难受。

存志一边耍着铁锨,一边问存先:“咱这么翻是不是太浅了,能治得住盐碱吗?”“你说该挖多深?”“刚才郭存孝到咱家来了,说除去出河工的,剩下的壮劳力组成大锨队,要把地挨盘深翻一米,说翻得越深越能治住盐碱,好种麦子。”“他说嘛,要出河工?”“他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要让你出河工。我跟他说由我替你去,他说不行,你是上边点的名,让你戴罪立功。”

存先扭脸看着弟弟:“他真是这么说?”“没错,还说是公社孙书记讲的。”“操他娘的,这不是把出河工当成充军发配了吗!就光我自个,是还有别人?”“人多了,基本上是一户出一个最强的劳力,一天补助八两粮食,一角五分钱。”

郭存先心里嘟囔,出河工是苦大力,给这点粮食哪够哇?他们还真把这些人当劳改犯了,这么说刘玉成也跑不了。于是他小声嘱咐弟弟:“如果刘玉成也出了河工,他家里就光剩下一个妹妹了,咱两家的自留地又挨着,你顺便给他照应着,绝不能荒了。”

这时刘玉成翻好了自己的地,过来帮忙,郭存先问他:“村上让各队组织大锨队,要将地深翻一米,然后再种麦子,说能治碱,你认为行吗?”

刘玉成很干脆:“绝对不行,庄稼只有在阳土里才能活,也就是常说的熟土,地里的所有肥力也都在阳土层里,你深翻一米把阴土都翻上来,把阳土压到下面,阴土就是生土,麦子种下去是白糟蹋。”“等一会儿咱俩去找郭存孝,你把这个道理跟他讲讲,让他做个样子应付一下上边就行了,别动真格的糟蹋了麦种。”

刘玉成赶紧后退:“存先大哥这可不行,你不想想我是嘛成分,这不是没病找病吗?”

郭存先苦笑:“那就我自己去吧。”

存志拦他:“哥,你也别去,现在又不是队长了管这种闲事做嘛?再说郭存孝又是个肉头,弄不好再出点事,就会把你给卖出去。”

郭存先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可心里又有所不甘:“正因为他是个肉头才不能不给他提个醒,他就是卖我又能卖到哪里去?不然明年收不上麦子,倒霉的还不是咱自个儿。”

存志和刘玉成都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大概心里都在叨咕:他现在还不算倒霉吗?要是明年收不上麦子大家都倒霉,或许你就不算倒霉。如果现在你就挑头想让大伙不倒霉,没准倒霉的就是你自个儿。抢洼的事儿还不算个例子?

孙月清看见郭敬时带回来一大把碱蓬,欢喜的不得了,站在院子里又择又洗。朱雪珍蹲在灶台前烧火,见锅里的水快开了,就抄起瓢到西屋去擓面子。他们家过得比别人好一点,以前郭存先能挣外快是一个原因,但他挣的外快也不够敞开肚子吃的,主要的还是仰仗孙月清会算计。每天除去国家配给的三两粮食,自己再贴补二两,能保证每人吃上半斤,早晨一两半,晌午饭二两半,晚饭一两。小姑存珠住在学校里没回来,家里还有五口人,早晨是雷打不动的熬黏粥,一共七两半,其中三两棒子面、二两半高粱面、二两红薯面。雪珍先抓了两把棒子面,小心地放进黄铜做的圆秤盘子里,左手一提称,秤砣没动秤盘子却一翘老高,险些没有弄洒了面子。

往常做饭称粮食都是婆婆的事,只让她打下手,可这样像闺女一样宠着她,反把她给惯坏了,真就笨到连一锅黏粥都熬不成?锅里的热气已经顶得锅盖噗噗乱响,她心里一急,手里的秤就越看不准,急中生智干脆不秤了,拿手抓两把,差不多大概齐就行了,正要将面子下锅,孙月清及时赶了过来,嘴里呵呵的,从儿媳妇手里接过秤杆子,很麻利地先称出二两棒子面倒进瓢里,并嘱咐儿媳妇,你以为我顿顿过称就不嫌麻烦?所有死人的和全家浮肿的人家,都是凭着肚子吃饭,而不是叫秤管着吃粮。有粮了就图个饱,没粮了就闲着半挂肠子。可挨饿不是三天两早上的事,也不是饿个仨月五月的就过去了,自打大跃进以来饿了两三年啦,想活下去就全靠自己会掂量。今年对咱们家来说最较劲,存先不仅不能出去挣钱,还要出河工,那可是要卖大力气的,不让他吃饱了可不行……她说着说着突然改主意,随即又干净利索地称出一斤棒子面、半斤高粱面,倒进和面盆,加水揉巴好,再拍打成长圆的饼子,贴到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四周。手上一边干着,嘴上还一边继续给儿媳妇讲着道理:干活的男人不能太亏,怎么也得让他们吃个六七成饱,要省也只能从老娘们儿嘴里抠缩。但你不能抠缩,你太抠缩了就怀不上孩子。郭家店上千户人家,两年多了就没有坐月子的,老这样下去不就都绝户了吗!朱雪珍听了半天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个家里该挨饿的就只有婆婆一个人。她的心里发烫,就像守着灶火膛。孙月清将一斤半两掺和面正好贴了六个饼子,盆里干干净净,一点面子没糟践。锅里的每个饼子大小一样,相隔的距离一样,这手活儿漂亮得直让朱雪珍眼馋。

早饭确实吃得很香,三个男人一人一个两合面的饼子,干菜咸粥随便喝。孙月清另掰开一个饼子,放到自己眼前半个,逼着雪珍将另外半个吃了。雪珍只好张大嘴咬小口,慢慢磨蹭着,趁着婆婆张罗这个张罗那个的,她就把自己的饼子掰成三份放进三个男人的碗里。

存先哥儿俩上午要先把自留地的菠菜种上,一撂筷子就走了。孙月清婆媳俩心里也有事,手脚麻利地洗涮完,拿上两条布口袋,挎着篮子,锁好院门后便直奔东洼,去拾碱蓬棵子。

去东洼的道不是很干,大涝后天地干净,空气潮乎乎的一点尘土没有,下边有小风吹着,上边有太阳晒着,娘儿俩觉得好舒服。雪珍一路上只顾低着头看道,偶尔一抬眼看见前面有一大片水,白茫茫望不到边,一下子叫出了声:娘呵,那就是海吗?孙月清也兴致很高,傻丫头那可不是海,是蛤蟆窝,正名叫大东淀,有百八十里地宽哪!

在蛤蟆窝附近是一大片盐碱滩,滩上长满碱蓬棵子,一疙瘩一块的湿地上却长着成片的稗子。稗子籽比碱蓬籽更好吃,也更有营养,孙月清就教给儿媳妇先选着熟稗子籽捋。雪珍问,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没人来弄啊?婆婆说可能是道不好走,大伙还都没想到这一点。雪珍又问,怎么二叔就想到了呢?孙月清道,你二叔成精了,他跟别人总是想得不一样。现在的人呐,一受灾就打蔫儿,一打蔫儿就不愿意动弹。再加上吃不饱,身上没劲,一天到晚的就想赖在炕上,要不就倚着墙根唠闲嗑。这就叫越饿越懒,越懒越饿。

婆媳俩干活很快到快晌午的时候竟将两只布口袋装满了。婆婆喊着雪珍在一块高地埂上坐下来,想歇一会儿再回家。这时候孙月清不知怎么往脚下一瞧,发现地表面有一种类似小蒜苗的东西,半尺多高,又有点像索草秧,她眼睛一亮:这不是地梨儿吗?

雪珍问嘛是地梨儿呀?孙月清抠了一把,到水洼里洗干净让雪珍尝,又脆又甜,雪珍说比树上结的梨还要好吃百倍。

孙月清说这地梨就算我们生在蛤蟆窝边上也是难得一见,今儿个是咱们娘儿俩有福气。雪珍索性脱了鞋袜扑进湿地里拼命地挖起地梨儿来,一把把地往地边上扔。孙月清抬头看看太阳,把雪珍喊了上来:“傻丫头,我看你快跟疯子二叔差不多了。你赶紧回家叫个人来帮着拿这堆东西,到家你就别再回来了,择一盆碱蓬的嫩叶,洗干净剁碎了,再秤一斤棒子面放盆里,等我回去给他们烙烀饼……”

郭家店派出去挖河的人都在龙凤合株底下集合,其他生产队的河工早就到齐了,唯四队的人迟迟不露面。等着为这些人送行的村支书陈宝槐,急得火冒三丈,赶紧派人去催,过了好半天连去催的人也没回来。大队长韩敬亭只好亲自去看看四队发生了什么事,不想他这一去也没有回音……眼看快晌午了,头一天开工郭家店的河工就迟到,陈宝槐怎么向公社领导交代?他还打算讲几句赶劲儿的话,造造声势,给大家鼓鼓劲,顺便也辟辟谣,告诉大伙出河工绝不像一般群众认为的那样是件倒霉的事……可现在说嘛都来不及了,他摆摆手让副大队长郭怀善带着已经到的河工先走,自己也赶往四队看个究竟。

四队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鸡一嘴鸭一嘴地乱了营,陈宝槐挤进人堆,高声镇唬着:“怎么地了?嗯?”院子里果然安静下来。他拿眼向四周踅摸,看到要出河工的人都在眼前,并不是他们集体罢工,心里便多少踏实了一些。

欧广明一梗脖子开腔了:“陈书记你来了正好,让我出河工没问题,我得问明白,别的队都是副队长带队,我只是个普通社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揽这个活。再说了,我家里有老人瘫在炕上不能动弹,我弟弟还小,又是个傻子,这大伙都知道,我走后家交给谁?出了事找谁?队里或村上要能给我写下个东西,我立马就走。”

陈宝槐装傻,眼睛逼视着四队队长郭存孝:“是啊,广明家里这么难,为嘛非叫他出河工?”郭存孝是老实人,脸都憋紫了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实际是不敢当面顶撞村里领导。这个问题欧广明早就问过三百六十遍了,刚才他也当着众人回答了,说是村上的决定,为的是让欧广明带队,当四队河工班的班长。可大队长韩敬亭来了以后却推说不知道这回事,明显地当众把他这个生产队长给卖了,好像是他在编瞎话。

其实郭家店的人谁心里不清楚,欧广明也不是傻子,心里更是明镜似的,郭存孝哪有胆子编这样的瞎话,这就是村里在捏估他。表面上看是给他个遭罪的小官当,实际上是把他踢出了村里基干民兵排。只要看看出河工的都是些嘛人,就没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第一类是出身不好的,或身上有黵儿,叫干什么都不敢说个不字的;第二类是老实巴交、平常受气受惯了的,叫干什么说不出个不字的;第三类是头头儿不待见的。凡被村上重用的、正打要得烟儿抽的人,没有一个出河工的。既然上边把挖河说得千般重要、万分火急,为什么村上的书记和大队长不亲自上阵?从大队到生产队都是派个主不了大事的副队长带队,明显的是应付差事。偏巧四队没有副队长,也就是说村里的头头看不上欧广明,平时并没有打算让他当个队长队副的,现在需要个倒霉蛋出河工,就找到了他的头上。村里头头儿为嘛要这么琢磨他?还不是因为他参与了郭存先的抢洼活动,在这之前还因红薯秧子事件跟蓝守坤闹得不对付?那家伙在后边肯定也没少给他捅棒槌,他欧广明岂能吃这种哑巴亏?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早就想放放了,今天这种时候再不闹出来,还留着让自己闹病啊!

陈宝槐见郭存孝吭哧憋嘟半天答不上话来,他也不想让这个窝囊废答出什么来,就临时决断:“我看这样,广明家里有困难,可以先不去,等下午研究一下再说。其他人先出发,这回挖河是军队编制,县里是一个河工团,公社是一个营,咱们村跟王官屯、麻坡店编成一个连,咱们自己是一个排,你们队是一个班,上午全公社要在工地点名,召开誓师动员大会,四队就由原来的队长郭存先当班长,不是挺好吗?”

全院子的眼睛哗地都转向郭存先,他坐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却不抬眼皮,声音也不大但非常决绝:“不行,撤职就是撤职,糊渍麻黑的我当不了这个班长。”

陈宝槐当这么多人吃了个大窝脖儿,一下子闷口,下不来台了。整个院子的人也像被冻住一样,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喘。韩敬亭到底是大队长,在最难堪的沉闷中打破尴尬,悄悄跟陈宝槐嘀咕几句,这就算给书记竖个梯子,让他下来。随后便又宣布了一个决定:“刚才我跟陈书记商量一下,就由你们四队的队长郭存孝带队出河工,也就是你们这个河工班的班长。至于四队家里的工作,等下午党支部研究一下,再选个副队长出来就行了。”

到底还属韩敬亭是块老姜,他这个决定万不能再被顶回来,必须找一个能拿捏得住的人,先把今天的场圆了。而郭存孝正是这个人。尽管他心里也装着好大的委屈,替上边背黑锅,挨下边人的数落,今天最丢人现眼的就是他。到了却还是他最倒霉,全村的生产队长中只有他被派了河工。但他说不出不去的理由,只能跟村上领导说,要回去告诉家里一声,收拾好铺盖就回来。而领导对老实人也最有办法,陈宝槐大声叮嘱道:“别磨蹭啊,都到晌午了,我们等着你。”

果然,郭存孝很快就背着行李卷来了,四队的河工们总算出发了,反倒比先前走的那一大批更热闹,送行的很多。韩敬亭看到郭存先的铺盖卷上插着把斧子,就有意找话说:“存先,怎么挖河还带斧子?”

郭存先以为他又想歪了,就边走边答:“我是木匠,木匠的规矩就是出门要带一件家伙。再说工地上家伙坏了不也得修吗?”

韩敬亭说:“好规矩,是这么个理儿。”

他们俩说话的工夫陈宝槐一直不看郭存先,只跟其他人说着送行的话。郭存先也别着脑袋不理旁人,自顾大步走出村子。他心里当然明白,这回算是跟陈宝槐作下对了,只要他还占着书记的权力,自己就不会有好儿。可顺着他就有好儿吗?像郭存孝……自己当初不也是顺着他才当上四队的队长吗?若不染那一水儿也就不会有后边的这些事。关键是掌握权力而不是被权力掌握,在郭家店只有村里的书记才是掌握权力的人,其他人都是被他玩儿在手心里,嘛叫本事?有权就有本事,谁得势谁就让人惧怕。

一路上郭存先都在低着脑袋蔫走,心里反复咂摸着自己命运的滋味,这大半年怎么就跟烙大饼一样,一会儿掀起来一会儿撂下去,一会儿反一会儿正,一会儿凉一会儿热,就像抡开了斧子下狠劲劈下去了,却碰上了盘根错节的硬疙瘩,崩坏了斧子刃,改变了斧子的着力点……连他的命运也因之改换了轨道,成了跟“地富反坏右”为伍的末等人。这件事是象征着他倒霉已经到头了,还是人生路上的障碍刚刚开始?

从郭家店到挖河工地不过五里多地,河还没有开挖却远远地能看见新河的轮廓,那是用彩旗标出来的长龙,自西向东,随风猎猎。彩旗下是一片片的苇席窝棚,窝棚上贴着红红绿绿的大标语:“治水如治病,治水如治兵!”“一年挖通新东河,彻底改变老东乡!”

四队这些没有赶上开工典礼的河工们,这才知道自己要挖的这条河叫新东河。他们找到了郭家店所在的连队,全连的窝棚也连在一起,先到的人已经把窝棚搭好了,把西北角上的两大片草铺留给了四队的河工。到冬天这个角儿正是风口,谁叫你来晚了,早来的人当然要抢个好地方。一连一个食堂,正是晌午饭的时候,早到的人正在啃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到晚上连队的食堂才正式开伙。四队的人新来不摸门,找到伙房现打热水,有人还跟在生产队出工一样,磨磨蹭蹭地没等吃完干粮就听到了号声。团里的军号一响,连长的哨子就响了,尖厉刺耳,一阵比一阵急,河工们撒腿就往外跑,跟电影里打冲锋似的。只一转眼工夫自己也跟真当了兵一样,这让农民们有些新奇,也有些兴奋。还没吃完的人三口并一口地将干粮塞进嘴里,也跟着拥出窝棚。

每个连都有从县水利局下来的技术员,早就把各个村该挖的地段分配好了,村跟村之间的分界处楔着木橛子。挖河刚一动工的时候活儿最好干,不用登高爬坡,在旱地上挖土,平地上推车。一车土装满了有千八百斤,推起来要走两三百米远,几车过后就有了坡度,会越推越费劲。而铲土本身就有偷巧的机会,在等车的时候还可以歇一会儿,所以郭存孝先抄起一把铁锨塞给存先,这种谁向着谁的意思让旁人一看都明白。郭存先身边还有别人也小声提醒他,你就管上土吧。大伙都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想让他干点轻省的。可郭存先并不领情,一声不吭弯腰就抄起了一辆独轮推车,径直走向四队的河段。

他心里闷得难受,就想卖膀子力气,出身透汗。再看看其他主动要推车的人,大都是成分高和力气大的人,像金来旺、刘玉成……刚开始,掌锨的人不敢往郭存先的车里多铲土,铲个大半下或一平车,就催着他推走。几车推下来,他身上一见汗儿浑身来劲,精神头陡然大涨,脸上便有了笑模样。他的脸色一转暖,整个四队的人浑身都活泛了,嘴里话多了,工地上有了乐子,有人甚至跟着大喇叭里的乐声乱哼哼……

郭存先要求车上的土一再加高,培了又培,拍了又拍,车车竖尖冒流。他脚下越来越有根,越推越来劲,旁边的人看着都痛快,有叫好加油的,也有提醒他要悠着点劲,可别闪腰岔气。有些平时大家都知道是有力气的人,十几车推下来竟有点顶不住了,连呼哧带喘,脚底板好像也没底了……这些人心里明白,郭存先心里也不糊涂,他们不是力气比郭存先小,是肚子里缺食。而郭存先这两年并没有真正挨过大饿,身子不亏,今个儿早上老娘给他轧了高粱面饸饹,那玩意儿吃到肚子里最搪时候,中午给他带的两个饼子也是用真粮食面子贴的,纯棒子面里搀了黑豆面,到现在肚子里还是热的。连里的技术员一会儿过来一趟,一次次地为郭存先测算土方、推算重量……

郭存先从小抡斧子,练就了一把子好手劲,两条胳膊也比别人劲大,反而能在这种苦差事里感到一种干活的乐趣。这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被发配来挖河本是服劳役,却没想到受大累的命一旦真受了大累,心里还就好受了。男人一卖力气世界就简单了,大汗一出把心思过虑得很干净,原来在脑子里塞了一团乱七八糟很让他很腻烦的东西,这会却连想都懒得去想了。

待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收工的号声响了。吹着军号下工,下工的河工却全无一点军人的样子,呼啦一声直接拥进了伙房,没别的就是太饿了。伙房倒也赶劲儿,热汤热饭早就做好了等着呢。大桶的绿豆汤随便喝,保你把脑袋扎到桶底也捞不上一粒绿豆。伙房早就想到大家会拼命捞豆子,闹不好还可能惹起麻烦,便提前把豆子都澄出去,和进棒子面蒸了窝头。

王官屯和麻坡店的河工每人两个窝头,半碗清炖大白萝卜,实际就是水煮大萝卜,煮好后加盐,在上面再洒了点油。而郭家店的河工却只有一个窝头,半碗白萝卜照给。这样看人下菜碟,郭家店的河工能干吗?摔碗的,砸盆的,当然是把饭菜都划拉到嘴里以后才又摔又砸的,跳着脚骂街的……说好三个村是一个连,一个连是一个食堂,为嘛一个食堂两种待承,有亲的厚的还有远的薄的?但,郭家店的人不管心里有多大火,也跟外人发不着,便全冲着郭怀善来了:“你是咱郭家店打头儿的,为嘛要受这个窝囊气?这么累的活儿一个窝头能顶个屁呀!”

而郭怀善是村里出了名的“牛屁股”,这是嘛意思?牛屁股上的皮子最好,又光又滑,又厚又结实,主人可以用手拍打,高兴了用手划拉划拉,不高兴了还可以用树枝子打,拿鞭子抽,随你怎么折腾都没有关系。所以从郭家店成立大队的那天起,他就是副大队长,这么多年上不去,也下不来,大家瞧不起牛屁股,又不能没有牛屁股。这也让他一遇到麻烦事,就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牛屁股相。就在人们指着鼻子数落他的时候,他却瞅冷子将自己碗里的萝卜一下子全扣到郭存先的碗里,还就劲把自己的窝头也硬塞到郭存先手里,“存先今儿个你最累,也给咱村露了脸,我没有土方指标,干多干少没人管,喝两碗汤就能顶到明天早晨。”

郭存先真的急了,腾一下站起来:“叔你这是做嘛?看你这意思是我挑的?快拿回去,不拿我就扔了!”

郭存先气得眼珠子都红了,郭存孝知道他真能把窝头和菜都扣到地上,赶紧拿回自己的窝头和萝卜,递给了郭怀喜,郭怀喜一脸委屈,小脸皱巴成一摊干牛粪,嘴唇鼓鼓捣捣地磨叽了半天,才慢腾腾吐出半句话:“存先你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想把窝头给你吃……”

你别说他这一套还真管用,惹得郭存先跟他这么一闹,郭家店的其他河工就全不再吵吵了。但旁边那两个村的河工已经被闹得吃不踏实了,这个三村混合连的连长是王官屯大队的队长许高阳,手里端着一浅子窝头来到郭家店的河工们跟前,在他后边还跟着连指导员、麻坡店的村支书夏天元。连长一脸的歉意:对不住郭家店的弟兄啦,公社既然把咱们三个村编成一个连,就不该吃两样饭,我跟指导员刚才都批评了伙房,从明天起大家都吃一样的。但有几句实话得跟弟兄们讲明了,最早公社是让你们陈书记或韩大队长当这个连长的,你们村子大,来的人多,管起来方便。偏巧他们两个身体都不大好,就只好让我们两个当了替死鬼。县里给每个河工每天补助一斤粮食,外带两角钱的副食费,我们两个村又都给每个出河工的人再贴补四两,这样每个人一天能吃到一斤四两好粮食,中午六两,早晨晚上各四两,副食不算,以后听说还要多给副食。要知道麻坡店和王官屯是小村,出河工的人也少,补贴点比较容易,你们是大村,贴补可能有困难,实际上你们村是按每个河工每天八两送的粮食,副食费也少了五分,是一角五,这样一来即便我们两个村想给你们背,也背不过来呀,所以今儿个晚上才出了这个差错……

窝棚里一下子乱了,郭家店的河工不干,人家那两个村的河工也不干了,这年头为了几口粮食即便是亲哥们弟兄还兴许闹翻脸呐,大家都是来出工的,凭嘛叫人家从嘴里给你们省饭?许高阳先继续解释给郭家店的河工听:大家别着急,县上的县长、书记,公社的书记、主任,都来了,我和麻坡店的夏支书正跟公社领导商量这件事,领导会跟你们村交涉的,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这里还有一浅子窝头,大家一人再分一个,先把今儿个晚上凑合过去,有嘛事明儿个再说。实话说,干这个活就是一斤四两也顶不下来,我们会向领导反映的,还得再想别的办法,大家放心。

郭怀善从连长手里接过窝头浅子,郭家店的人却没有人伸手去拿,他们也不再吵闹叫骂,心里只觉得有说不出来的憋屈,哪想得到自己村上的头头儿会这么不地道,明知道出河工是卖命的事,不给贴补反倒还克扣这些人的粮钱,忒不是东西了!临出来的时候咸的淡的说了一笸箩,有用的却一个字没说,整个是连哄带吓唬地把人糊弄到工地就不管了,陈宝槐这一招可够歹毒的。郭家店的河工都有了一种被蒙骗、被出卖的感觉,要不是跟别的村编在一个连,就是在工地上被琢磨死了,真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窝棚外的大喇叭,突然也跟凑热闹似的响起来。县河工团广播站的播音员,好像就是要给郭家店的河工们解闷,上来先念了四句定场诗:“治河民工闯上来,老东洼里把河开;千里大堤翻热浪,万人号子震天外。”然后播送新东河工程会战指挥部的战报,开工头一天的土方标兵、全县第一名是郭家店的郭存先。他用半天时间推土七个半立方,相当于四个人的标准工作量,也就是说他用半天时间干了别人两天才能完成的活,是名副其实的推车英雄。指挥部和宽河团部联合给予通报表扬,并号召全体河工都要向他学习,跟他看齐!

一个农民常常活一辈子都没人注意,郭存先第一天就露了这么大的脸,理应是大喜事,可他本人却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磨磨叽叽、不尴不尬,便拿着毛巾走出窝棚,想洗巴洗巴睡觉。他钻出窝棚,兜头一股凉风,打得浑身一激灵。外面的月亮地儿把老东洼照得白晃晃的,只大半天的工夫,新东河已经有点轮廓了。由于各个地段的进度不一样,河堤也高高低低、里出外进,蜿蜒向东一眼看不到头。河堤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衬出堤下一片黑乎乎的窝棚……大喇叭里交替播放着各种跟挖河有关的消息和歌曲。

又赶上了一个老东乡的大集,郭刘两家要收割自留地里的菠菜,然后好种麦子。由于两家主事的人都不在,郭存先和刘玉成都出了河工,才成全了朱雪珍和刘玉梅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友情,或许还是一辈子的友情。

两个心里都很寂寞的女人,一对眼神就觉得可以做伴、可以说话。玉梅先开口:“大嫂子也来了。”雪珍扑哧一笑。玉梅又说,大嫂子轻易不出头露面,在这儿能碰见你可真好。雪珍又笑了,却还是不接茬,只是过来抓住玉梅的胳膊一块朝地里走去,将存志割下的菠菜捆成把,再搬到地边上。

忙活了好一阵子朱雪珍才出声,说:“你还不是一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俺想见上你也不容易。玉梅轻叹一声,大嫂子我跟你不一样,只要一出来就难免会惹气,眼下生产队里也没多少事干,不如把自己关在家里肃静。”

雪珍当然知道她的情况,便没再多问。菠菜割得差不多了,欧广明挑着一副空担子来了,高腔大嗓地跟她们打着招呼。刘玉梅讶异:他怎么来了?雪珍轻声说是俺娘请他来帮忙的。果然,欧广明来了就不客气,插手将刘玉梅家的菠菜往挑子里装,存志则装自家地里的,两人分别装了满满两大挑子。孙月清叮嘱欧广明,你比存志大,你是哥,到集上就听你的,这菠菜合适就卖,不合适就再挑回来,这是好东西,留着自己吃还当饭呐。听她的口气好像也替人家玉梅当了半个家。

欧广明大包大揽地说,你就放心吧大娘,现在的老东乡大集可跟刚开集的时候不一样了,卖东西的多了,赶集的人更多,从远处看一大片都是脑袋,低着脑袋看都是大腿,一根挨一根,挤挤擦擦,闹闹哄哄,还有不少外地口音。你们种菠菜算是种对了,人心就跟草一样,只要给点地方就会疯长,只要有集,钱就是最重要的,现在有钱嘛都能买到,也不用犯愁手攥着钱还会饿着。

雪珍明白婆婆的小心眼,就是要给欧广明找个卖劲儿的机会,想撮合他跟刘玉梅的好事。看这意思欧广明也很配合,要不今儿个话这么多?可话一多就容易出事,他把大集说得那么热闹,让两个年轻的女人动心了,使孙月清后悔今儿个请他来帮忙……

雪珍凑到婆婆跟前小声说,“娘你不叫玉梅跟着上集呀?人家的菠菜卖多卖少的存志他们俩做得了主吗?”孙月清心里明白得很,玉梅要上集雪珍就得跟着,可她是真不想让儿媳妇上集,年轻媳妇赶大集忒招眼,特别是存先又不在家,将雪珍撒出去一疯,心跑野了怎么办?可她也知道,这么长时间儿媳妇成天关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婆婆再好光跟婆婆能说嘛?雪珍一定是憋闷坏了,她也不是不心疼,想到这儿便抬起脸紧盯着儿媳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心里痒痒也想到集上看看热闹?”“是啊,这点活儿等我们回来干。”雪珍答得也脆生,她不想隐瞒自己的心思,跟这样的婆婆想瞒也瞒不住。孙月清知道不答应不行了,便嘱咐说,你们两个可以跟着他们到集上去转转,但不能跟他们掺和着卖菠菜,女人年轻轻的做买卖不好看。雪珍和玉梅相视一笑,这么精明能干的婆婆,自己从年轻就当家做买卖,谁知道心里竟还藏着这种念头。雪珍一一答应着,孙月清撩开外边的衣服,从里面的褂子口袋里掏出三块钱塞到雪珍手里,说上了集两个人走饿了就买点吃的垫补垫补,逛完了集别管他们的菠菜卖没卖完,你们两个都要早点回来。雪珍乖乖地把钱接过来,她知道打咕反惹得婆婆会不高兴。玉梅在旁边看得心热眼热,自己从记事起就没了娘,也没得到过娘的疼爱,此时真想也管孙月清叫声娘。

上路后两个小伙子各挑着一担菠菜走在前面,她们两个跟在后边,有意跟两个男的拉开了距离。玉梅感叹道:“大嫂子你真是好福气,这个婆婆待你多好啊。”

雪珍点点头,“是啊,婆婆并不缺闺女,可待我还跟闺女一样。”“那钱你真敢都花了吗?”“给不给在她,花不花在咱,一点儿不花显得太生分,都花了会认为你不会过日子,多少花一点儿,再拣合适的给老人买点东西回去,就皆大欢喜了。”

玉梅心里充满羡慕,却没有再吭声,只低着头走路。雪珍突然脑子一热,顺嘴试探道,玉梅,你要是看着这个婆婆好,莫如就嫁给存志吧,跟我做妯娌多好。”唰的一下,玉梅的脸通红,不光是害羞更多是紧张,忙说大嫂子这个话你以后可不能再说了,我比存志大,再说我的成分不好,你们家不可能看得上我。求求你大嫂子,千万别再把这个话跟别人露出去,那我以后就没法儿见你们家的人了。雪珍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就尽量往回圆:说我想跟你做姐妹才冒出这句话,今儿个哪儿说在哪儿了,你放心吧。可话说回来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会嫌弃你的成分,我婆婆待你多亲近你还看不出来吗?玉梅说这我知道,存先大哥对我哥也不错,可这种好跟结亲是两码事。再说我也不能轻易地谈婚论嫁,我大哥到死都没娶上媳妇,他临死的时候最不放心的也是我二哥的婚事,怕他拿我给自己换婚,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为了自己而打我的主意,一定要让我选自己满意的,或者为我选个合适的。可我心里也得有本账,不能再让二哥像大哥一样打一辈子光棍,刘家不能没有后哇。我爸爸是地主我们就该断子绝孙吗?所以我要等着,到二哥二十八岁的时候若还没有娶亲,我就一定要为他换一个老婆!朱雪珍眼圈红了,转身抱住了玉梅说,好妹子,都怪我多嘴。玉梅又安慰她说,大嫂子可别这么说,你是为我好,我还看不出来嘛。两个人开始闷头走路,好半天谁也不吭声。

雪珍觉得是自己说话不得体,惹得玉梅心情沉重,就做出一副嗔怪的样子:“别一口一个大嫂子,我有那么大吗?”

玉梅抬眼看看雪珍的脸说,俺才不管你大不大呢,存先大哥的媳妇俺不叫你大嫂子叫嘛?

雪珍解释,“大”明显是嫌人家年纪老嘛,“嫂”字就更老了,一个女的加上一个老叟不才是个“嫂”字吗,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都过成老头了,还能不大吗?

玉梅被这番解释逗得咯咯大笑,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平时她哪有这样子笑过,用手紧紧摽着雪珍的胳膊:大嫂子……”,雪珍打断她:“怎这么没记性,刚讲了半天还叫大嫂子?叫雪珍,或者叫姐。”玉梅就叫了声姐,说:“姐,你口才真好,像讲书的一样。”朱雪珍自打过门来到郭家店还没这么张扬过,婆婆再好也不能当朋友,她今算交了一个闺中密友,不免有些得意道:“玉梅你说对了,你姐好歹在学校代过课,教书就得天天讲书嘛。”

自从到老东乡赶集回来,朱雪珍晚上想住到刘家跟玉梅做伴。刘玉梅自小受惊吓落下一个怕黑的毛病,哥哥出河工不在家,她整天害怕,她告诉了雪珍,就说明真把她当姐姐了。对做媳妇的来说,晚上不住在家里可是大事,不能不禀告婆婆。孙月清连想都没想就说不行,可也觉得玉梅一个孤女守着两间空屋子,是怪可怜的,就说让玉梅到咱家来住吧,跟你一个屋。雪珍说,我也是这么跟她讲的,她说住到这儿来心里不踏实,她担心自己的成分不好,怕给咱家惹麻烦。

这倒也是……孙月清心里这个后悔呀,自己怎么就一时心软,管了刘玉梅的闲事?这下可好,雪珍跟一个地主闺女走得这么近乎,会不会出事?闹不好将来会吃挂落呵!但若再三地阻拦,于情理上就说不通了,孙月清只好放行。

雪珍和玉梅两个人住到了一起,不光有许多话说,还有一些事要干。她们第一个举动,是去挖河工地探望丈夫和哥哥。雪珍跟婆婆讲天冷了,想给存先送床厚被子去,还有棉袄、绒裤。孙月清高兴,这才是做媳妇应该干的,也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选了个没风的下午,朱雪珍和刘玉梅一人提着个大包袱,兴冲冲地直奔新东河大堤。顺着大道一直走下去,远远就看到挑河的人了,黑压压愣是拉出了一字长蛇阵,连天接地般横挡在大洼里,两边都看不到头……这让她们心头一颤,不觉加快了步子。

河工们看见有两个女的款款走来,便停下了手里的活,铲土的停了锨,推车的停了车,眼睛直勾勾地就光盯着她们。看着看着有人觉得光用眼睛不过瘾了,开始吱呀乱叫:“大伙快看,送包袱来的是什么人?”

一大群河工抢着呼应:“是咱河工的媳妇!”“谁的媳妇?”“咱的!”

有人又问:“有媳妇好不好?”“好!”“不好,有媳妇心里老惦记着!”“你们可别吓着俩嫂子,学了这么长时间了,谁给来一段诗?”

工地上的大喇叭里天天念诗说快板,河工们听都听会了,有人张嘴就能诌两句。再加上几个月见不到女人,好不容易有长头发的送到跟前来了,有胆大色大的先出头了:我先来,听好了:“蓝天当被泥当床,冷风呼啸好乘凉;就是不见媳妇面,想扁脑袋盼断肠。”

河堤上哇哇地一片叫好声,“下边谁接着……听我的:红旗招展干劲有,想和嫂子拉个手;挖河挑泥累死人,送被不如送壶酒。”

有人叫好,有人骂街,“你他妈的可真是个酒鬼,有媳妇还要酒做嘛。看咱的:下等人来修河堤,冬天穿着夏天衣。一阵大汗一身冰,终于盼来孟姜女。只送寒衣不许哭,哭倒河堤咱赔不起……”

两个女人这才看清,河工们确实还都穿着单裤单褂,有的只穿个背心,还有个别的光着膀子……她们被戏弄得脸涨心跳,也不敢上前去打听,扭头就走,后来干脆小跑起来。惹得河工们在后面哈哈大笑,可着嗓子呼喊:别跑哇,正事还没干哪!

直跑到听不见后面的喊叫声了,她俩才停下来,雪珍说,这帮坏蛋!玉梅也刚把气喘匀称了:要不人家都说出河工的没好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哥哥和雪珍的丈夫也都在这帮人里,难道他们也跟这些河工一样?她想象不出自小受歧视、一向老实巴交的二哥,能说出刚才河工们扔出的那些脏话,会像他们一样地冲着女人乱喊乱叫……

说也怪,刚才的这番惊扰让雪珍想见到丈夫的念头更强烈、更急切了。一时找不到郭家店包的河段,就先回家,晚饭后让小叔子郭存志领路。存志往河堤上送过东西,路清道熟,晚上带着她和玉梅直奔郭家店的河段。

心急的人走夜路总是很快的,瞄着灯光他们逐渐接近了河堤,存志领她们来到离郭家店窝棚不远的料场子上,这里存放着伙房做饭用的柴火,挖河用的竹笆、翘板,推车等物件,他让嫂子和玉梅在一个背风的柴垛后面等候,自己去把大哥和刘玉成叫来。工地的大喇叭里播放着自选或自编的文艺节目,一会儿气势雄壮地唱歌,一会儿干巴巴地朗诵诗歌,玉梅听得身上发冷,直往雪珍身上靠。天黑乎乎的任嘛也看不清,过了好一会儿,就听到有杂沓的脚步声冲这边来了,凭着一个大概齐的轮廓,或是走路发出的声音,郭存先和朱雪珍隔着老远就相互认出了对方。存先人还没到话先飘过来了:“你们怎来了?这大冷的天,黑灯瞎火的!”雪珍搂着包袱就迎了上去。玉梅一个人害怕,也像尾巴似的跟在雪珍后边走去。

两个人碰了面,郭存先眼睛看着妻子,嘴上却跟后边的玉梅说话:“一早一晚的你哥还真冻得够呛。”

刘玉成也紧赶几步来了,说我是沾了大嫂子的光了,没有你我妹子晚上是不敢出门的。两个女人还没有空插嘴,郭存先在黑影里忽然笑了,说你们两个搞得还真跟探监似的。雪珍说,工地离村这么近也不让回家,不是监狱还能是嘛?把你们这些人管得也跟犯人差不离儿了。

玉梅拉着哥哥躲到一边去了。存先凑上来接过雪珍怀里的包袱,放到地上,说存志这会儿在窝棚里暖和呢。雪珍用冻得哆嗦的手摸着丈夫的脸,仿佛是在探测他瘦了多少,在寻求他的温暖,他的力量。存先顺从地伸过头任由她摸。摸着摸着她突然哭了,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

存先一把将她抱起来,让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就像一跟秫秸那么轻,后背顶到了松软的柴火垛上。他的脸贴上来,胡乱亲吮着她脸上的泪,她闻到了丈夫身上的土腥味,心里随即便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动。存先的大嘴越来越猛烈,就像要生吞活吃了她。她的身子开始变暖,里面涌起了浪头,热乎乎地一波接一波。他一只手摸索到下面,胡拉硬扯地扒开她的腰带,裤子竟呼啦一下就全掉了。原来她是有准备的,为了他的方便特意空身只穿了条肥大的夹裤。他的下面早就像挺起了一根火棍子,此时搬起她的一条腿,进入了雪珍正在等着他的那个地方。烫烫的,滑滑的,搅起了惊天风暴,直刮得她魂儿没啦,人也没啦……

没想到在这个漆黑一团的柴垛上,她获得了一种自结婚以来还从没有过的感觉,真正知道了做一个女人的好滋味。

第九章 火烧蛤蟆窝

人算不如天算,老东乡一带又连涝了两年。

原说一年就能挖好的新东河,却哩哩啦啦干了两年多,到上冻前才总算收工。这两年可把郭存先给拖惨了,有自留地撑着能凑合吃上饭,虽说吃不大饱,倒也饿不死。但举家过日子一点钱没有怎么行呢?特别是家里添人进口,花销大了用钱的地方就多。

雪珍为他生了儿子,却奶水不足,需要搭配别的东西。这年头有钱想买点孩子能吃的东西都难,更别说还没有钱。妹妹存珠过了年要出门子,男的是她的初中同学,不仅不能要彩礼,还不能让妹妹走得太寒碜。太寒碜了从老娘那儿就过不去。这两年老娘的头发白了一大半,操心哪!

最让老人操心的还是老二存志,越大心性越怯,不爱说话,没事不出屋门,就在那间小南屋的炕上一栽歪,瞪着俩眼珠子不是瞅窗户,就是看房梁。没人知道他脑子里在转什么轴,谁问什么也不吱声,这不得急死老娘吗?农村的男人年龄一大出现这副痴呆相,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就是想媳妇了,家里有条件的就得赶紧张罗着给他成亲。郭家再穷总还不至于在全村是收底的,说嘛也不会让郭存志打光棍,于是从哥到娘都拉开架势撒出话去,真杀实砍地开始操持存志的婚事。先托人提亲,一动真格的麻烦又来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存志他根本就不想成亲。每次去相亲都得让老娘磨破嘴皮子,好说歹说还不行就又闹又骂,逼他硬挺着头皮去了,也是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人家问十句不定能回一句。你说谁家闺女如果没有大毛病,愿意找这么个肉头?再说你又不是干部,不是城里工人,身上没一点降人的玩意儿。所以为他张罗了两三个,都是见一面就镲了。

郭存先心里清楚,老娘觉得是存志这几年在南屋里睡觉受了二叔的影响,一老一少两辈儿的光棍,天天睡在一个炕上能有个好吗?这一年多全家人都明显地感觉出来,他平时的性格越来越像二叔……郭存先认为是存志那次偷吃红薯秧子挨打罚跪留下的病根,自那儿以后他的性格就发生了变化,前几年不明显,年纪一大到了该说亲的时候就显出来了。村上有许多光棍是因为说不起媳妇,他却是压根就不想说媳妇,这能不让老娘愁白了头发!

但说了归齐还是钱的问题。如果他郭存先手里有钱,就可以直接从南边给兄弟买个媳妇。把媳妇给他送进洞房,来上个生米煮成熟饭,他即使爱不爱说话还不都得过日子。所以郭存先下狠心,趁这个冬天必须抓挠一点钱。明年打发妹妹出阁以后,尽可能地再盖起两间新房。该自己做的全做好,老娘就省心了。说不定用新房子就能给存志换个媳妇。

可到哪里去抓挠钱呢?又怎么个抓挠法呢?

再想出去耍手艺是不大可能了,从上边贯下来一个新名词,管农民私自外出”擀毡“叫“盲流”,抓住要按重罪论处。重到什么程度?罚掉个人乃至全家的粮食指标。这个年月扣了指标就等于不给饭吃,不跟判死刑一样吗?如果不想当“盲流”被抓,就得有证明信,想要出公社,得带着村上的证明到公社开信。想要出县,就得带着村里和公社的两级证明到县里换信……现在这种状况村里不可能给他开信。即便村里肯开恩,上边的两关他也过不去。

一过了年又要修水库,他就更动不了啦。能想辙的就是年前年后这一个多月,既然出不去就得想出不去的办法。其实家里眼下也离不开他,雪珍带着孩子,老娘年岁越来越大,存志又是这个样子……难道就真的被活活憋死?

郭存先可不是那种能被尿憋死的人,越难他就越有主意。找到办法后先给王顺写了封信。他选了一个辛店有集的日子,并约了欧广明、刘玉成、金来喜分头到辛店集上碰头。郭家店的人都喜欢到近便的老东乡赶集,不习惯走十几里地赶辛店的集,郭存先选择辛店就是不想碰上熟人。

他们在集上碰面后找了个清静好说话的地方,郭存先要了五个锅饼,外饶了五大碗热水,金来喜急赤白脸地抢着替他付了钱。待大家都稳住了神儿后,郭存先把王顺介绍给大伙,说这是我兄弟,我跟他是过命的。前些年大家都正饿得不行的时候,我在外边挣的粮食和钱,都是王顺兄弟给我往家里送,没少过一把棒子一分钱。今儿个找了你们哥儿几个,也是可以跟我换命的,就想跟你们商量一件能赚钱的事,我说完之后愿意干的就干,不愿意干的也没关系。

其他几个人心里早就猜到了会有好事,个个兴奋异常,都催他快说出到底是嘛买卖?

郭存先却不像别人那般兴奋冲动,反而显得格外严肃,他说两天我一直在蛤蟆窝里转悠,里面长了满洼的好苇子。明年一修水库这些苇子就白糟蹋了,也许还嫌它取土方碍事,先放一把火烧了它。这么多年来蛤蟆窝的苇子也都是自生自烂,谁要盖房去割一点,或者弄点回家烧火,这没人管,可是你真要拉开架式割了去换钱,那就是个事了。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现在的农民都穷疯了嘛。不疯怎么叫真穷?没有主儿的苇子割点活命能犯什么法!但凡是没主儿的东西就是国家的,有时候国家的东西还真就是不拿白不拿。我想干的就是这件事,王顺兄弟已经找好了大车,他负责运送,也找好了买主。我们只管割,割完打成捆,装到车上就不管了,第二天装苇子的时候拿钱,三一三十一有一个人算一份,大家平分。一车少说也卖个百八十的,干上几次明年的日子就不愁了……郭存先突然停下不讲了,就着热水大口咬锅饼。

其他人也都不吭声,只管低头啃自己手里的锅饼,心里却都在掂掇这件事的分量,想的也可能是同一个问题,万一犯了事怎么办?郭存先有意给大家时间,就是要让每一个人都在肚子里打好自己的小九九,免得将来真出了事后悔。等到锅饼快吃完了,郭存先才宣布纪律:现在谁也不许说话,无论你心里想干或不想干都别说出来,不想干的就当是赶趟集,我嘛也没说,你嘛没听见。想干的今儿个晚上十点钟到蛤蟆窝北道找我,带一把大镰,磨快了。记住,只带一把大镰就行。大车就停在北道上,我是一准儿会去的,就我一个人也要干。还有一条,无论你干不干,都不要跟家里人说,只许咱们几个知道就行啦。

他这一不让大伙当场表态,那几个人立刻都松了一口气。回到家还有时间可从长再考虑这件事。但每个人心里都为郭存先这一招儿叫绝:不许大家说话,谁干谁不干相互就都不知道了。用不着相互商量,谁也不影响谁,不管选择哪一种都纯粹是自己的决定,将来不落埋怨。几个汉子从心里宾服郭存先,这才是当头儿的料,以后一准儿能干成点事。再看他找的这几个人,只论交情不管成分,成分高的人只会更感激他的信任。这年头能交下几个过心的朋友也是一种依靠,一种安全。其实成分越高的人嘴越严实,越靠得住,因为一旦出了事,什么罪责都要扣到他们身上。

临收场的时候郭存先还想再啰嗦几句:“我最后再讲个小故事,咱们就散伙回家。那是隋唐演义上的事,单雄信被唐太宗抓住后要砍头,他的好朋友徐世勣向唐太宗求情,唐王不准。徐世勣知道单雄信必死无疑了,就到刑场为朋友送行,他见了单雄信二话不说,撩开衣服抽出刀,噌的就是一下子,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双手举到单雄信眼前。兄弟,我没能救下你,但你我兄弟一场,应该同死,可你走后我还有事要办,就请你先把我的肉吞了,表明我跟着你一块死了,还会一起化成土。将来要转世再做人,还在一起做好兄弟!”

整个蛤蟆窝没有一点光亮,大东洼里的深夜黑得瓷实。连续三年大涝,蛤蟆窝水足,成全了这一洼好苇子,在夜风中摇荡,发出沙喇喇、沙喇喇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对于割芦苇的四五个汉子来说,这黑夜却像白天一样透亮,他们仿佛什么都看得见,丝毫不影响干活的节奏和速度。做贼就要有贼眼,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必用眼,靠的是心,是胆儿。夜越黑,蛤蟆窝苇荡里的响声越瘆人,他们心里反而越踏实,手底下也越利索,左手这么一薅,右手这么一镰,唰、唰,喀嚓……差不多就等于一角钱到手了。

他们已经干过四个夜晚了,运气不错正赶上风大云暗的阴沉夜,老北风像刀片一样划着他们的脸,他们却全无感觉,身上还热得冒汗。只有那个负责打捆的人,头发梢儿老是挓挲着,耳朵支楞着,格外警觉,时不时地要拿眼扫一下四周,塌下心听一听。

忽然,他们中的一个发现南边有光亮朝这儿动弹,便小声惊叫起来:“不好!存先,村里有人来了。”

刷拉——镰刀全停住了。他们向郭家店的方向仔细张望。“这会是谁?”“除去蓝守坤没别人,这两天他好像闻到点味儿,私下打听过。”“不对,有两三把手电呐,来的人不少……”

郭存先低声吩咐大家:“听着,都带好各自的家伙儿,可别丢下让他们拿到证据。咱们从蛤蟆窝的后边绕个大弯子回家,回家后把钱藏好了,这段时间谁也不能花钱,死也不许透了风,其他的事都由我顶着。”

一阵沙沙啦啦,汉子们拿着镰刀,提着扁担,抽身钻进了苇荡。有个人紧张得挪不动腿,想抽根烟壮壮胆,哧拉划着了火柴,郭存先怒吼一声:“你想干嘛?”那人手一哆嗦火柴掉到干苇子上,“嘭”的一声火苗子就起来了……

待那些想抓偷割芦苇的人赶到,蛤蟆窝已经变成了火海。早已干透的苇荡顺风烧起来了,噼噼剥剥像放鞭炮,他们喊叫着奔过来,又被火焰逼得不得不掉头往回退……为首的果然是郭家店治保主任蓝守坤,还带来五个民兵。这时候就带来一个团也没有用了,干苇子着了火,干瞪眼看着没法救……

蓝守坤跺着脚地骂呀,“这帮狗日的,准是郭大斧子干的,别人没这个胆儿!”

有人嘟囔:“可怎么证明呢?偷苇子的人连个影儿都没看到,蛤蟆窝只剩下一窝苇子灰,他们红口白牙的死不认账怎么办?”“那也不能便宜了他们!”蓝守坤立马派人到公社和县里报告,让头头们带着人快下来,他要赶紧回村掏窝,不能让那些人跑了。

蛤蟆窝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周围的村子里都能看得到。

等蓝守坤心急火燎地赶回郭家店,北村口已经站着黑乎乎一大群看火光的人。拔脖子跷脚,嘁嘁喳喳,有骂大街的,有起哄叫好的,一见蓝守坤正是从着火的方向跑回来,就有人故意丢甩闲腔:“是蓝主任哪,这么好的苇子你烧了它干嘛?”“是啊,国家若是不要,让咱们割点不也好嘛。”

蓝守坤正一肚子邪火没处撒:“谁烧的?我正在抓这个放火的!”

他在人群里扒拉来扒拉去,举着手电筒挨个照脸……

农民们继续骂骂咧咧:这蛤蟆窝自古就是附近这几个村子的,赶上闹大水苇子长好了,也是大伙的。自从一入社苇子也姓公了,姓了公也就没人管了。今年又说将蛤蟆窝修成水库,当头儿的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苇子又成县上的了,归了县上你县上倒是管好呵,就让它这么点了天灯啊?

蓝守坤没有在人堆里找到他想找的人,觉得自己猜对了,偷苇子的人不敢回村,或想回还没有来得及回来。他要赶快到那些人家里去查一查,如果家里也没有他们,那就好办了,深更半夜跑出去还能干什么好事?保准一审就都得吐噜出来。

擒贼先擒王,他带着民兵直奔郭存先的家。在门上砸了好半天,才听到屋里有动静,又等了一会儿门打开了,郭存先两眼躲闪着蓝守坤的手电筒,显得还迷迷瞪瞪,上身光膀子苫披着大棉袄,下身只穿着个裤衩,趿拉着鞋,右手提着那把砍棺材的斧子:谁呀?半夜三更的怎么了?

蓝守坤打个愣,一时还没有准备好的词儿:“你……刚才干什么去了?”“睡觉啊,深更半夜的还能干什么?”“蛤蟆窝着火了,你不知道?”“啊?你是想叫我招呼人去救火?”“有人举报是你带人偷苇子,被人抓的时候放了火。”“我操你八辈儿祖宗!我还举报是你放的火哪,你就是想闹事,要借着整人立功当书记。”“我操你祖宗,敢让我们进去搜吗?”

郭存先把手里的斧子一横:“你敢!黑更半夜的,你想行凶我就敢劈了你!”

蓝守坤也很横:“我一个治保主任还搜不了你的家?”“你一个治保主任算个屁?我一没犯法,二没犯错,你凭什么说搜就搜?我还想到你们家去搜搜呐,行吗?”

郭存先挺愣,俩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生生地僵住了。

蓝守坤心里也打鼓,嘴上还得硬挺着:“我要非搜不可呢?”“行啊,但话得说明白,你只要在我的家里搜出一根苇子,我听凭你处治。如果搜不出来呢?我就带人到你们家搜,我敢打包票一准能搜出你放火烧苇子的证据。你信不信?”

人被逼到绝境就豁出去了,这时候就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一板还真把蓝守坤给叫住了。郭家和蓝家不知从上边哪一辈子就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他深知郭存先的脑袋不好剃,可猜不透这家伙的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坏水,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蓝守坤退了一步:“我暂时不搜你也行,你不能跑,等公社和县里的领导来了再说。”“跑?咱们俩还不知道谁要跑呐。你不是有人吗?给我把住大门儿啊!”

郭存先话没落地回手就关上了大门,叽里哐啷插上门闩,踢里趿拉地又进屋了。

蓝守坤闹了这个大憋气呀。他真把两个民兵留下看住郭存先,这就叫是你不是你先寒碜寒碜你。也是一种镇唬。眼下到处都乱哄哄的,被民兵看着不能动绝对是件丢人现眼的事,等天一亮村里人还不知会怎么说哪,没准就传成郭存先烧苇子被民兵当场抓住了……

郭家起得最早的是疯子二爷。自从郭存先有了儿子,疯子二叔名副其实地升格成了爷。无论家里家外,全都不叫他叔,而称爷了。

疯子二爷清晨背起粪筐,手持粪叉,一推门看见门两边各站着一个人,他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两条腿却照直往外走。两个民兵得到的指令是不许郭家人出门,等待县里的警察来了好搜查。于是就小声喝令二爷不许出去。他们怕喝令声大了惊动屋里边的郭存先,那个主儿不好对付。民兵们都看得出来,连他们的头头儿蓝守坤对郭存先都有点憷,他们最好别惹这个麻烦。但他们不怕疯子,不想疯子二爷像没听见似的根本不答理他们,自管往外走。民兵恼了,嗓门跟着也提高了:“咳!你个老疯子,我叫你不许出去你听见没有?”

疯子二爷还是不理不睬,民兵中的一个真火了,心说郭存先我惹不起,难不成还怕你个疯子?一甩膀子扑过来伸手就抓,他明明觉得还没有碰上疯子,自己的身子就飞起来向后摔去,正好磕到后尾巴骨上,痛得直钻心。另一个民兵有点傻眼,这是怎么回事?只管义不容辞地也蹿上来为同伴出气,这个人也清清楚楚的看着疯子脚没动,手也没动,只见他胳肢窝下边夹着的粪叉子把儿一晃,自己的腰眼倏地一麻,就重重地向前扑倒了,嘴唇被自己牙垫破了。

疯子二爷连头也不回,出村往东洼去了。

两个民兵从地上爬起来,脸都变色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还闹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试探地问,我们还去追吗?另一个说:,咱们根本打不着人家,只能挨打。你以为他真疯,我看八成成神了,难怪郭存先那么厉害,敢情他们家的人身上都有两下子。“那咱们怎么办?”“回去跟头头儿汇报,谁有本事让谁来吧,咱犯不着惹这一水。”

其实孙月清自被半夜敲门声惊醒后再没睡着,支楞着耳朵直到听见二爷起来,又听到大门外响动,她赶忙起身下炕,想出去看个究竟。听到娘从屋里出来,郭存先自然也躺不住了,随即翻身下地,从后面跟出来:“娘,起这么早做嘛,是不是夜里被搅和得没睡好?”

郭存先一直以为娘的头发是为老二愁白的,孰不知真正让孙月清担惊受怕的还是他,因为他太像他爹了,而存志则不会捅出太大的漏子。孙月清把存先拉到院子里边的小树旁边,仰起脸紧盯着儿子的眼睛追问:“半夜为嘛有人砸咱家的门?”

郭存先笑了,大大咧咧的还有些幸灾乐祸说:“夜里蛤蟆窝起火了,北半个窝的苇子烧了个精光,蓝守坤带着民兵挨家挨户的搜查,看谁们家藏着苇子就证明是谁放的火,查到咱这儿被我给骂走了。”

孙月清还不放心:“真不是你干的?”

郭存先双手扳住老娘的肩膀头,眼睛直对老娘的眼睛:“你儿子有那么傻吗?我真要想放火还去点蓝守坤家的房子呢,烧蛤蟆窝干嘛?不就是一洼干苇子吗?您看看咱们家有一根苇子吗?半夜他们瞎闹腾的时候就有人说,可能是狐狸炼丹,还有人看见东洼有信号弹……”

孙月清放心了,嗔怪道:“尽是胡诌白咧。存先呐,你可是当了爸爸的人,说话做事千万可要替一家子老小多想想,不能全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来。”

其实最近的好几个晚上她都听到家里有动静,有一回很真切听见存先开门出去了,她随后就跟出来看,却发现外间屋的门闩是插着的,再到外面看看大门,大门的门闩也是插着的。如果存先出去了,就不可能从外面能插上里边的门闩,她相信是自己的耳朵听二虎了,可能是呓呓怔怔地打了个盹。她忽略了自己的儿子是个木匠,在他修理家里这些门的时候,抱着一种闹着玩的心思要试验一下自己的手艺,便在门上都安装了“消息儿”。有了这样一个小机关,人在外面也能插上门闩。以后出门可以不用上锁,有小偷光顾时推门推不开,发现门上插着闩,就会想当然地以为家里有人,便不敢再撬门或跳墙了。“消息儿”做好以后他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家里人,怕家里人再告诉外人,特别是弟弟妹妹若向外人炫耀,那谁不来琢磨,谁不打听呢?那他们家白天黑夜可就等于没有大门了。他还曾想有时间把门上的这些“消息儿”全部都去掉,只是后来需要它替自己遮掩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的事情,便一直也没有拆除。

听到孙子又哭了,孙月清就跟听到召唤令一样忙走进东屋,雪珍还睡得迷迷瞪瞪,就忙把奶头送进孩子的嘴里。孙月清坐在炕边上,低头看着孙子闭着眼嘬奶的样子,心里觉得踏实而饱满,当了奶奶的滋味儿真好,此时此刻外面就是天塌下来也跟自己没有关系,都没嘛大不了的。她摸着孙子的小手,满脸满身全是爱意。今天是孩子出满月,她说,“过满月得给俺孙子起个名儿了……”雪珍问:“您给想好了吗?存先讲这里的规矩是要由爷爷奶奶给起名。”孙月清一边思量着一边品着滋味说,“我想好了,也跟二爷商量了,俺大孙子应该叫福子、福儿,他这一辈再不能受这么大的穷,吃这么大的苦了,他们这一辈儿都在个传字上,大号就叫郭传福,俺孙子是有福气的,是要给郭家带来福气的,还要把福分一辈一辈传下去的,福星高照,福寿双全……”她说着说着竟自个我呵呵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又犯起愁来了,今儿个给俺孙子过满月,做点嘛好吃的呢?

雪珍安慰婆婆,这年月要嘛没嘛,还做什么好吃的?像往常一样随便对付一口就行了。“这你就别管了,”孙月清说着起身向外走,嘴里还叨咕着,“随便对付一口怎么对得起俺孙子?”

外边天已大亮,她问正在扫院子的存先,我都过糊涂了,今个是哪儿的集呀?存先停住大扫帚,说您没过糊涂,今个咱临近的周边都没有集,您想做嘛?孙月清嘬着牙花子说,孩子出满月是大事,好歹也得吃顿饺子吧,哪怕就是高粱面的呢。菜馅好办,家里有现成的,就是缺一点荤腥。另外也得想法给雪珍买点补身子的东西,她吃不好又怎会有奶呢?要不吃完饭你到县城里看看?

郭存先口袋里有了点钱,也正想去趟县城,怕的是他今儿个出不了村子。于是跟老娘说了个活话儿:“等会儿村里没事我就去县城,今儿个若是去不了咱就有嘛算嘛,到给您孙子过百岁的时候再找补。”

儿子的话又勾起孙月清的不安,看着存先的眼睛叮问:“村里会有嘛事?”

存先搪塞说我也是瞎猜,蛤蟆窝着火的事村里不能不做个样子,怎么着也得跟上边有个交代,或许会在村口派民兵站岗,不许随便出村。

存珠揉着眼从里屋出来,抱怨道:“一大清早的你们就说个没完,孩子过满月又不是过年。老娘翻她一眼,现在年有嘛过的?孩子出满月才是大事。你赶紧抱柴火点火,把两个锅都点着,东锅里熬粥先少放水,熟了后盛一碗糨的给你嫂子,然后再加水,上边将昨天留的饽饽熥上。西锅里光烧一大锅热水就行。”

女儿诧异,“娘您真要退猪毛哇?咱们家有猪吗?”

连孙月清都被女儿逗笑了,说过年就要出门子了,还是这么没出息,成天就光想到吃。烧水不是要宰猪,是给二爷剃头,让他好好洗巴洗巴。

存珠咧咧嘴,洗二爷的脑袋也不比退猪容易。她当然知道疯子二爷的脑袋一年就剃一回,每到年根底下是郭家的大事之一,可现在离过年还有好多天哪。

孙月清有自己的盘算,你看不见要变天吗?一变天就会就上大冻,人就伸不出手来,也不能在外边耍巴了。趁着今儿个还不算太冷,又是孩子出满月的好日子,一块儿都收拾干净心里就利索了。还有孩子的那些尿褯子也该用热水好好烫一烫。说着又来到南屋里吆喝小儿子起来,让他到村外边看看二爷在哪个洼,叫他快回来。大冬天的又拾不着粪,别转悠到非等黏粥都凉了再回来。

又一个贫穷多事,但又充满欢乐和生机的早晨,就这样在孙月清的吆喝声里降临了。

当存珠把黏粥熬好,先盛出一大碗正想端进东屋,雪珍一撩门帘从里边出来了,存珠说你怎么出来了?雪珍说今个不是出满月了嘛,我当然也就可以下地了。她说着从小姑手里接过那碗粥又要倒回锅里去,坐在西边灶膛前烧火的婆婆站起来呵斥道,这是做嘛?快端到屋里去,吃了饭有的是热水让你洗,从今儿个起下地可以,干点活儿也行,但吃东西还得在意点儿,不光是为了你自己,还有孩子哪。

存珠从嫂子手里接过那碗糨粥端进东屋,孙月清随后跟进来,从墙边的柜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盆,在里面舀了两勺炒面撒到粥里。净面如今就是产妇的补品。

东锅里重新加水,上气后熥上干的,孙月清切好了咸菜,娘儿俩把早饭忙活好,刚灭了灶膛的火,就听到存先在院子里惊呼一声:“您这是做嘛呀?”娘儿俩呼啦地跑出来看,也猛地被吓了一跳。疯子二爷竟光着膀子回来了,肩上还背着粪筐,手里提着粪叉子……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可真是疯了,这不是拿自个儿闹着玩儿嘛。

存珠大喊,“我的二爷,棉袄呢?”

存志在后边进来了,双手提溜着二爷的棉袄,里边像是包裹着很重的东西,他急忙吆喝着:“快找个家伙。”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在十冬腊月脱了棉袄包啊?存先上前一把接过棉袄,提着打开一看,里边包的竟是细沙土。

孙月清上前抓了一把,沙土像白面一样细软,又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里流掉了,她笑得眼角的细纹像阳光一样放射开来,高声地说道:“这下可好了!这么细的沙土可是宝贝,上锅炒一炒,可以给孩子做成土裤。尿湿了光换土就行,又干净又暖和,不管怎么尿都不会淹了孩子的肉皮。你们小时候也都是穿这个过来的,这几天我心里正盘算呐,大冬天的到哪儿能找到好沙土,还是二爷心疼孙子啊!”

这半天疯子二爷就一直还光着膀子站着,背着粪筐。存先急忙把二叔的棉袄抖搂干净,让存珠给二爷穿上。自己则伸手从二爷肩上取下粪筐,掂出还有些分量,他把上面的干草掏出来扔到柴火堆上,就见筐头子里面黑乎乎的东西,看着不像粪,他抬眼看着二爷:“这是嘛?”

打从回来还没出过声的疯子二爷,照旧不说话,走过去从筐头子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一只烧煳了的兔子,还有一只烧掉了毛的大鸟,几条冻得梆硬的泥鳅和小鱼。郭存先明白了,二爷是去蛤蟆窝了,这些东西都是昨天夜里着火的时候没能跑掉被大火烧死的。可泥鳅小鱼是怎么来的呢?他问了好几遍,疯子二爷才说就在地上拣的,水浅的地方让大火把冰烧化了,露出了这些东西,躲没处躲,跑没处跑,火一灭又紧跟着上冻,它们可不就成了冰棍。

存珠乐得蹦了起来,“哈,二爷给咱办来了年货!”

孙月清用手抠抠兔子,烧糊的只是一层皮,炖上一大锅还真是连过年都有了。那只大鸟不是大雁就是野鸭子,正好给雪珍熬汤……

这才叫“烧香引来了鬼”。

陈宝槐让蓝守坤派出两路民兵,一路去县公安局报案,一路到公社告状,想借蛤蟆窝着火事件,好好镇唬一下村里想乍刺儿的人。好长时间以来他总感到不安生,老觉得会出点什么事,下边不听招呼的人越来越多,是人不是人的都敢跟他瞪眼珠子……还反了你们啦!这回弄出个火烧蛤蟆窝,算是叫你们赶上了,这回看怎么挨收拾吧。

可让他万没想到,刚放了个屁的工夫,去公社告状的民兵就回来了,还别说,想请个公社领导来郭家店撑腰,根本就没见到管事的人,乱哄哄只打听到公社被夺权了,原来的公社领导都下台了。有时还上台子,那也是被押上去撅着屁股挨斗。快到晌午头时候,到县里报案的民兵也回来了,没有带来警察,倒引来百八十号的红卫兵,清一色的绿军装,红袖章,军挎包,手持《毛主席语录》。有几个大点儿的,也不过二十岁上下,一嘴标准的电匣子口音,显然是北京来的大学生。剩下的都是十几岁的中学生,本县中学的,还有正在县中念书的本村孩子,像郭敬海家的老三郭存勇,陈老定家的小子陈二熊,蓝守坤的侄子蓝新……

若搁在往常,谁会把这些小兔崽子当回事?可他们一掺和到运动里就邪行了,一个个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了,看人都不会用正经眼神,浑身上下哪个窟窿眼儿里都能往外冒火药、喷枪弹。就像下雹子,一粒冰疙瘩算个屁,放在地上转眼就化掉。可数不清的冰雹从天上砸下来,再借着狂风暴雨、雷劈电闪,那可就厉害了,摧枯拉朽,横扫一切。谁不怕就能把谁给砸死。陈宝槐当然也知道红卫兵是怎么回事,可一直以为他们只在学校里闹腾,在北京和一些大城市里造反,那一套祸害不到农村,离自己还远着呐。哪曾想他们会以敌对的姿态突然就站到了自己眼前,似乎比当年部队解放郭家店还迅捷。

而且红卫兵干这一套驾轻就熟,一进村便很有步骤地先占领了村里的扩音器和制高点,不大会儿工夫村上的大喇叭都响了,所有高一点的房顶子上也都站上了红卫兵,在扩音器间歇的时候,房顶子上的红卫兵就用手里的喇叭广播,没有喇叭的用报纸卷个筒当喇叭。起初只是播放笼统的口号。

第十章 “辩论辩论他”(上)

大串联是伟大的创举,毛主席支持我们大串联,鼓励我们大串联!

把头脑武装起来,按毛主席的教导到群众中去,杀向全国各地,和那里的造反派风雨同舟,休戚与共。锋芒所向,搅得周天寒彻!“欢呼一月风暴的伟大胜利!”“革命的根本问题是夺取政权!”“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夺权,夺权,夺权!”

就在郭家店上空激荡着一阵阵“夺权”声浪的时候,郭家店的党政大权已经兵不血刃地被红卫兵夺走了。作为这种乡村政权的象征有两种,一是公章,轻而易举地就被红卫兵拿走放进自己的军挎包;二是人,也就是当权者,村上的所有干部都被关在大队部的一间房子里,当然也包括主要领导陈宝槐、韩敬亭和蓝守坤。外边有红卫兵把守。

还有一种很重要的权力叫财权,掌握在大队会计和保管员手里,红卫兵把这两个人叫出来提前进行审问和鉴别,先问他们是什么出身?出身没问题其他都好办了,指出他们以前是被走资派利用,为错误路线服务,现在必须悬崖勒马,赶紧站到正确的路线上来,甘当造反派的马前卒。并立即给他们下达了可以立功赎罪的任务,保管员去安排人家给红卫兵做饭,会计去组织人搭建批判台,要选一个豁亮的地方,台前能站下全村的人。两个平时在村里就很吃香的人物,转眼间被解放出来,屁颠屁颠地又成了造反派的马前卒。

——在这样一个很普通的日子,发生在郭家店的这一出,往常即便是在台上唱戏都没人信。不过就是几个学生,一不是上级机关派来的,二没带着上边的介绍信,凭什么这么草率轻易地就把一个大村子给弄翻了个儿?平日里这些能杀七宰八的村干部们,一转眼的工夫就全被打趴下了。严格地讲还不是被人家打趴下的,人家还没打,他们就自己趴下了?这或许就是老话说叫“借横”。你说红卫兵没有受上级机关的派遣,可他们是中国最大的机关里最高的领导者毛主席派来的。你说他们没有介绍信,可他们有“最高指示”……其实这些问题村干部们连想都没敢多想,更不敢多问,一见到红卫兵先就有几分蒙头转向,人家叫怎样就怎样,哪敢有半点不老实。

红卫兵一夺权,大喇叭里广播的内容随即就变了:“现在报告一个大喜讯,郭家店的造反派和广大革命群众,胜利地接管了村里的所有权力,并揪出了郭家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陈宝槐……打倒陈宝槐!”“现在播送一个通知,火烧蛤蟆窝是走资派和阶级敌人共同制造的反革命事件,下午将在村西的大树底下召开全村批斗大会,彻底揭露和批判走资派的一切阴谋和罪行……打倒一切阶级敌人!”

郭家店闹翻天啦。像变戏法一样简单,突然。原先的大队会计借红卫兵的横,带着人贴标语,要东西,叮咣砸门,大呼小叫……火上浇油般的弄得郭家店乱上加乱,村子里沉闷而阴郁,并不见以往农村出了大事后惯有的鸡飞狗叫。

原因很简单,郭家店没有鸡和狗。有喂鸡养狗的东西,农民早就自己吃了。

没有鸡飞狗叫,也没有真正的紧张气氛。经历过土改、公社化、大跃进等种种运动和度荒挨饿的农民,并不像手里有权的村干部们被打倒后那么惊慌失措。那么这是些什么样的农民呢?他们大都是血贫农,穷出血来了。解放前受穷没人管,解放后受穷没毛病,这些农民们穷得就只剩下自己身上的这一百多斤骨架了,因此能让他们害怕的东西就少了,相反在该害怕的事件中瞧新鲜找乐子的心思倒挺多。今天这场乐子的确不小,蛤蟆窝的一把大火竟烧出了这么个结果,往后有戏可看了,这场大火到底是谁放的,到最后究竟会烧了谁?现在真还难说……

吃过晌午饭,大喇叭里一阵紧似一阵地催促全体村民,赶快到村西的批斗台前集合。从村西则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歌声、口号声,其间还夹杂着一通通的锣鼓,真像一台大戏要开场了。批斗台实际就是一个大戏台,四尺半高,两丈宽,三丈长,把大队能找到的木料都用上了还不够,又砍了三棵两掐多粗的槐树。幸好批判台的三面不用围起来,不然还得挨家挨户地揭炕席。大台子背靠龙凤合株,巨大的树冠正好成了批斗台上面的顶子,只可惜眼下没有树叶。

既然是一台大戏,谁不想来看这个热闹呀?台前的人越聚越多,台上的锣鼓点也打得越来越急,越急越不嫌急,下槌越重越不嫌重,渐渐就把人们的心都给砸巴得悬了起来。眼看着锣鼓家伙就要被打破了,却陡然停住!四周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个细高挑戴眼镜的“四眼儿”红卫兵走到话筒前,用很地道的北京口音,却用吓人一跳的粗声粗气喊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中国有八亿人,不斗行吗?不行!一唱雄鸡天下白,夺权促进斗批改。不用说别的,先看看你们这个村,这儿是什么地方?”

台上台下没有人敢应声,大伙好像吓得连自己的村是嘛地方都不知道了。有人却在心里嘀咕,这还用问吗,这里是郭家店呀!“四眼儿”仿佛听到了这些人心里的话,大声驳斥:“不对,这儿叫龙凤合株!瞧瞧你们这些人的脑瓜儿,到现在还装满了封资修的东西,不就是两棵树吗?龙是什么?凤是什么?全是封建迷信!郭家店要想革走资派的命,就必须先革这两棵树的命,先造这两棵树的反……”

旁边随即有人喊起了口号:“打倒一切封资修!”“打倒龙凤合株!”

郭家店的人心里都一激灵,幸亏红卫兵喊的是“打倒”,而不是“砍倒”。

等口号声一落,“四眼儿”接着说:“从现在起,这棵树改名为革命造反树!让这两棵树见证郭家店的历史要翻开新的一页,让这两棵树记住今天。现在我宣布,把郭家店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统统押上台来!”

大喇叭里乐声大作:“工农兵要战斗,革命路线分清楚,牛鬼蛇神全肃清,杀杀杀!……”一队红卫兵押着今天这台大戏的主角登场了,陈宝槐戴着足有两尺高的白纸尖帽子,上面写着“郭家店头号走资派”,躬腰走在前面。紧随其后的是韩敬亭、蓝守坤,白纸糊的尖帽子略小一点,上面写的头衔分别是二号和三号走资派。在他们的后面是刘玉成和金来旺、金来喜兄弟,这三个人没有资格戴白帽子,只在脖子上挂了大木牌子,封赐给他们的头衔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再后面是一大串大队的二类干部和各生产队队长,没戴帽子也不挂牌子,显然只是陪绑,上台后被红卫兵扒拉着站到两边,三个走资派站在台正中。这么多人竟将偌大一个批斗台挤得满满登登。一见这场面台下便“哄”的一声乱了。这谁能想到哇,世界上真是嘛事都有啊……说嘴的,逗笑的,幸灾乐祸的,心里有些气不忿的……嘁嘁喳喳,指指划划。

扩音器一阵尖叫,一男一女两个大嗓门的红卫兵带领全场一遍又一遍地喊起了口号。一阵愤怒的口号声过后,会场上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充满了火药味。

细高挑的红卫兵又开口了:“在一月风暴的鼓舞下,全国各地都掀起了向走资派夺权的热潮。就在这一片大好形势下,郭家店的头号走资派陈宝槐,指使他的爪牙制造了蛤蟆窝纵火案,想以此转移革命大方向,对抗夺权,为挽救自己灭亡的命运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郭家店的广大革命群众,今天是你们造反的日子,你们应该站上来,控诉走资派,揭发和批判他们的反动路线,从他们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权力!”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红卫兵也不再呼喊口号,好像是有意要让批斗会冷场,为的是考验郭家店人的革命觉悟。冷场持续着,谁也不知道几秒钟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在场的人们果然被这种沉闷压得快上不来气了……

突然有人暴叫一声:“我要造反!”

此人拨拉开人群快步蹿到台上。人们看清他是村南头的二膘子,大号郭传标。他站到台口前先解自己的棉袄扣子,有两个扣子解不开索性两手使劲一撕,哗啦敞开棉袄露出了光板似的胸脯。他右手举起一枚毛主席像章,高声喊叫着:“这是红卫兵送给我的像章,为了表示我对毛主席的忠心,为了表达我造反的决心,我要把这个像章直接戴到我的肉上,让毛主席焐着我的心,紧贴着我的胸膛!”

二膘子一边说着一边真就把像章别在自己胸前的皮肉上,只见血滴子顺着他的胸脯流下来。

红卫兵立刻喊起口号为他助威,给他鼓励:“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这下他更来劲了,走到蓝守坤跟前,抡起巴掌啪啪就是几个大嘴巴,台下猛地全愣住了。

他凑到话筒前大喊:“我要批斗他们,前几年陈宝槐的错误路线把大伙饿得前心贴后背,我就吃了几口红薯秧子,蓝守坤差点没把我打死,在炕上整整躺了五天!还有人家刘玉朴,本来一口没吃,却逼得他上吊死了……啊对,刘玉朴是地主狗崽子,死了活该!”

他讲乱了,下边不知该怎么接,只好停下来。但二膘子一提起挨打的事,呼啦便勾起台下许多人心里的记恨,大家原来还不知道该怎么批斗,都以为轮不上自己出头批斗,大多数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这下忽然明白了,今天的会原来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哇!无论到哪儿,无论嘛时候,都有想打便宜人、骂便宜人的,有便宜谁不想沾呀?于是有不少人手都痒痒了,有几个胆大的就跳上台去。

这个说蓝守坤叫人把我爹打成了“宾努亲王”,成天光摇脑袋,连吃饭喝水都活受罪。那个说我妹妹骂了他一句私孩子,他把一根枣木棍子都打烂了,到现在我妹妹还不敢出门见人……每个控诉者都少不了要对蓝守坤或陈宝槐一顿拳打脚踢。

蓝守坤的侄子蓝新,大概知道自己的叔今天这一关难过,早约好了七八个红卫兵把疯子二爷给掐巴住了。这时候看见他叔快要被打坏了,就鼓动红卫兵扭把着疯子二爷上了台。全场刷一下都愣了,跟着又有人笑了,往常披着一头脏兮兮长发的疯子,今天早晨刚被家里人给剃得溜光,脸和脖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的利利索索,不想这倒给他惹了祸。

蓝新并不出面,由一个外来的红卫兵站到话筒前大声说:“造反派的战友们,凡是光头都没有好东西,台湾有个蒋光头,日夜想反攻大陆;苏联有个赫秃子,也是光头,专搞修正主义;想不到郭家店也有一个大光头,装疯卖傻,他们遥相呼应。三个光头是一家,打倒天下的光头!”

台下轰然爆笑。

郭存先也在台下站着,咬着牙帮想上去救下二爷。站在他身边的欧广明拉拉他,小声说:“你出头不合适,还是我来吧。”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骄傲地戴在自己左胳膊上。郭存先一惊:“哪儿来的?”他凑到存先耳边轻轻说:“用二尺布票跟红卫兵换的,我一看刘玉成和金家哥儿俩被盯上了,咱得有点准备。既然造反这么容易,干嘛光等别人来造反,自己为嘛不造哇!”

说完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台去。一个郭家店的人,竟然也戴着红卫兵的袖章,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大台子上,会场上立刻静下来。今天的大戏可真是一波三折,出人意料。

欧广明对着话筒说:“现在我宣布,从今天起郭家店群众专政战斗队成立了,凡贫下中农,包括愿意跟陈宝槐、蓝守坤的错误路线划清界限的基干民兵,都可以报名参加这个群众专政战斗队。”

正牌红卫兵郭存勇这时候站到欧广明旁边喊口号支持他:“坚决支持郭家店的造反派!坚决支持群众专政队!群众专政好!群众专政就是好,就是好!”

口号声一落,欧广明继续揭发:“昨天夜里许多人都亲眼看见,当蛤蟆窝刚起火的时候,是蓝守坤慌慌张张地从蛤蟆窝方向往回跑。在着火之前大家都看到了蛤蟆窝有信号弹,咱们村谁有枪?谁才有条件发射信号弹?只有蓝守坤!”他突然也学红卫兵的样子喊起了口号:“打倒蓝守坤!打倒陈宝槐!”

他的目标很集中,此时会场上的情绪都被他的话煽动起来了,原来真是他们当头儿的放火呀?……一直跟蓝新不对付的郭存勇,这时候又站过来帮他,用手指着疯子二爷说:“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敌人是不甘心失败的,红卫兵战友刚来到郭家店,对这儿的情况还没有全部掌握,我现在告诉你们,这个光头老人是下中农,他是个疯子。在三十多年前他的哥哥被国民党兵给挑了肚子,就在这棵大树底下,他当时被吓疯了。这件事郭家店的人谁不知道?是蓝守坤的侄子蓝新,看他叔挨斗心里不服气,利用外地来的红卫兵不了解情况,煽动他们把这样一个老人揪上台来,就是要破坏今天的批斗大会,转移斗争大方向,蓝新你敢说不对?”

台上台下一阵骚动……不知是不是郭存勇的话刺激了疯子二爷,他突然发力,挺腰抖臂,左推右打,红卫兵们呼啦啦都撒手散开,有的噔噔噔后退好几步,差点没掉到台下去。老人摆脱束缚后不走台阶,直接就从台口跳了下去,然后冲出人群向村外跑去,眨眼的工夫就没影了。

自批斗大会之后,疯子二爷就再没有回过家。家里人白天黑晌村里村外都找遍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他好的时候比谁都好,一旦犯上疯劲来,可就没有准了……郭家人都急坏了,但最急的还是孙月清。她跟郭敬时并不是简单的嫂子和小叔的关系。她年轻守寡,带着三个孩子,若没有郭敬时帮着,很难说能不能走到今天。大半辈子走下来,他无论疯得多厉害,一见到她就说嘛是嘛,从未跟她犯过疯卖过傻。他们有时更像姐弟,甚至像母子。有时好像又倒了个儿,俩人有点像兄妹,像父女。这几天孙月清干嘛都没心思,肠子都悔青了,嘴里老是叨叨咕咕,你说好好的我为嘛要这么早就给他剃头呢?要是不给他剃头又哪会惹出这么多事!这可怎么办?

郭存先看在眼里,心里铰得难受,不是全为二爷失踪,而是看到自己娘确实老了,心里装不下事了。他安慰说,我担保二爷没事,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出过,他想起来就几天不着家,有时还十天半月的见不着人呐。孙月清说,以前他不是还年轻嘛?现在老了,又赶上十冬腊月,外边天下大乱,真有个好呀歹的,咱们娘几个对不住他,将来也没法跟你爹、跟你爷爷奶奶交代呀!存先说娘您放心,我就是找遍全县,县里没有找遍全省,再不行就走遍全国,也一定要把二爷找回来……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出了,如果万一找不回二爷,也一定会把蓝新那个小王八羔子给宰了,好替二爷报仇!

看看天已大亮,他得到村上去开证明,眼下外面正乱,出门身上没有证明信可不行,至少要能证明自己是下中农,而不是偷跑出去的牛鬼蛇神。现在村里已经改朝换代,想整他的人已经倒台,估计不会有人再故意卡他……这段时间简直就跟做梦一样,红卫兵像闹蝗虫一样,说来很邪乎,霎时间铺天盖地,说走倒也快,呼啦一下就没影儿了。只剩下了本村的几个学生,分成两派。势力最大的是以郭存勇、欧广明为首的群众专政队,另一派是蓝新当司令的造反大联合总部,旗号很大,人马不多。而此时在郭家店真正说了算的,却是贫下中农协会。贫协的会长是郭存先没出五服的大伯郭敬富,他还能难为自己吗?

郭存先来到从前的大队部,三间屋子空空荡荡,在过去陈宝槐的旧桌子跟前孤单单坐着郭敬富。这大清早的,不在热炕头上煨着,守着这三间空屋子做嘛?老头儿真是遭罪了,这完全是欧广明和郭存勇两个坏小子把他给架弄上来的,主要是看上他老实糊涂,好摆弄。而且把他抬上来,别人还说不出话来,目前他是郭家店还活着的人中最穷的,也是年纪最大的雇农,给河西的吕大善人扛了大半辈子活。往常郭敬富白天蹲墙根子,黑晌回炕上躺着,眼睛老是迷迷糊糊,睁不大利索。郭存先看着清锅冷灶的大队部里敬富老头蜷缩在凳子上,心里有老大的不自在,怕他耳朵背就凑近大声叫了句“大伯”。

因为郭敬富比他的爹还大两岁。老头抬起了那张老核桃皮似的脸,露出认真而严厉的眼光,郭存先身上一激灵,甚至有点瘆得慌,这个老扛活儿的嘛时候有过这种眼神啊?他还以为老糊涂记不起他是谁了,便自报家门:“我是郭存先,想找你开个证明。”

郭会长开口了:“是存先哪,大伙都说你小子有能耐,要不四队还是你来干吧。”

呀,这是怎么啦?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要给他任命当个官……郭存先身上更冷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这老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看来权力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抓错了的药,越是不适合掌权的人,吃了这副药反应就越强烈。郭存先不得不再提高嗓门:“我二叔找不到了,没有心思干别的,得开个证明信到外边去找他。”“咳!”郭敬富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敬时倒是个挺好的人,比我还小两岁哪,这么多年为嘛就不好呢?怪想他的。”

郭存先见他老是不接开证明的话茬,就再重复一遍自己的要求:“现在出门要有村上的证明,我得开个信出去找我二叔!”“哦呵我听见了,喊嘛呀你!”郭敬富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纸和笔,丢给郭存先,“自个儿写吧。”郭存先想了想,一并写了两封,一封是替存志写的,内容简单,除去证明持信者姓名、出身,最后是持信理由,为寻找走失的叔父。他给自己写的这一封又多加了几句话,“为了不给当地群众造成负担,允许他凭自己的木匠手艺为贫下中农服务,好养活自己以便能找到走失多时的叔父。”

他将写好的证明信推到郭敬富跟前,解释说:“我跟我兄弟存志分头出去找,所以开了两张证明,一人一张。”郭敬富对他的话连听都不听,反正自己也不识字,你爱写嘛都行,谁自己写的自己负责。他从抽屉里拿出印油,然后撩开棉袄,从腰里的什么地方掏出郭家店贫下中农协会的大印。大印的木把上拴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系在腰上。

郭存先差点笑了:“哎呀你怎么还把这玩意儿拴在裤腰带上?”

老头嘟囔道:“这是印啊,弄丢了怎么办?还老有人想抢哪……”

郭存先哄着老头说:“对呀,印把子印把子,就得拴住把儿系在腰上,还可以穿在肋条上,夺权不就是夺这个印疙瘩嘛。”“还是你小子明白。”“原来村上的戳子呢?”“扔到灶火坑烧了。”“这倒干脆,一把火就把党支部给烧没了?”郭存先老觉得这像小孩儿过家家。

郭敬富老头郑重其事地举着印,蘸了印油后摁在证明信上,随后又用嘴吹了吹,才将两封证明信交给郭存先。最后还没忘了再叮嘱几句:“找到敬时后带到这儿来,我得好好说他几句,往后不能往外乱跑了。”

郭存先嘴里应着,脚步却急急地退出大队部。他心里觉着堵得慌,有点不是滋味。对他来说,郭家店的大印从来没这么好使唤过,还有嘛可抱怨的呢?是为郭敬富感到不自在,还是为自己觉得悲哀?他捉摸着自己的心境,说白了其实是有点酸。连敬富大伯这种平时眼睛都睁不开,走路也不很利索的人,一旦权力在手便眼睛亮了,嗓门高了,立刻有了一种让人不能小瞧的威势。这说明什么?说明从本性上看,没有人不喜欢权力,就像女人需要衣裳,男人则不能没有权力。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了权,就一定会烧包儿。而自己为嘛就老被别人压着呢?当今的世道,只有政治才是脚下的路,他也不能例外。

郭存先又找到欧广明借了一个造反派的红袖章,掖到口袋里以防万一。回到家,他草草把早饭扒拉到嘴里,从怀里掏出证明信,将存志的那一封交给他,嘱咐说:“你只管在附近的村子里找,一个村一个村地转,无论找到找不到,天黑前必须回到家里来。”

孙月清问他:“你呐?”

他说:“我往远处找,今个儿先去县城,然后沿着铁道两边的村子向北找,二爷以前不就跑北京去过吗?”“不行!”老娘斩钉截铁,“你跑多远我不管,天黑前也必须回来。我天天心慌麻乱的,已经丢了一个二爷,你再不着家,真有个事叫一家老小找谁去?”“家里不是还有存志吗?”“光有存志不行,我每天睁开眼就得都能看到你们,少一个也会吃不踏实睡不安生。今儿个你不进家,我就不吃不睡地等着。”

郭存先立下保证,掌灯前一定赶回来,然后提起木匠兜子,装上一个饼子,急急忙忙就上路了。他不是顺着大道直奔宽河县城,而是穿着村子走。找人跟找活儿干是一样的,都得进村子到人多的地方去打听,先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光脑袋的老头,六十多岁,中等个儿头,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然后再打听谁家想请干木匠活儿的,或是需要砍棺材的……转了两个村子之后他心凉了,倒并不全是因为没有打听到疯子二爷的消息,他有几年没出来找活干了,发现世道大变了,变得他有些摸不着门了,越靠近县城就觉得越不是味,这边的人看你的眼神都戾戾悸悸,有些疯魔颠倒。当他跟人说想找点活干的时候,许多人都用一种碰见怪物的神色打量他,总算还碰上个爱说话的汉子,向他讲出了缘由。

那汉子先问他是从哪儿来的?然后才说怎么看你像刚从地缝里蹦出来的,你不知道社会已经变了吗?这边刚闹过红卫兵,大伙连地都不种了,谁还会请个木匠干活?死人的事倒是不少,前些日子县城一次武斗就打死十来口子,可现在时兴火烧,县里已经建起了火化场,死了不许再打棺材往土里埋,特别不能允许再堆个大坟头。俺们这儿连老坟都掘了,好一点儿的村子还让原地深埋,有的就逼你将老人的尸骨起走送火化场,烧完后装骨灰盒,地面上一律不得留坟头。你还带着斧子想到处砍棺材,闹不好碰上造反派会开你的批斗会!

自听了汉子的劝告那一刻起,郭存先就放弃想找活儿干的念头,只剩下一门心思找人了。心里有事,脚下就加了劲儿,在晌午前便赶到了县城。一过宽河大桥,紧贴着河边就是那条最繁华的中盛大街。晌午头太阳正暖和,二爷若真在县城里,这时候肯定会在这条街上踅摸吃的。一上街他就觉得不对劲,中盛大街已改名为“风暴大街”,名叫“风暴”却远没有过去的繁华。摆摊卖东西的几乎没有了,却有一队队戴着红袖章的人往来检查,抓住有偷偷摸摸卖东西的,就没收货物,严重的还要把做买卖的人带走……大街两边贴满大标语,最抢眼的是“狠割资本主义尾巴!”、“坚决打击投机倒把!”

看这意思集市又要停。刚不挨饿了,就又开始割尾巴……郭存先是来找人的,两只眼睛自然就要乱踅摸,争取不漏过街上的每一个人。但转了大半条街也不见二爷的踪迹,真像大海里捞针。光这么转悠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想找人打听一下,拿眼看看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倒是不少,可面善的不多,个个都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就像快板里说的,阶级斗争的脸,卫生球的眼,浑身绷得像块砖……这样的人你问他事,他能好好地跟你说吗?

忽然一眼搭上了个小男孩,十来岁的样子,穿得鼓鼓囊囊,两只手抄在袄袖里,俩眼珠却咕噜咕噜乱转,也正笑模呵地看着他。孩子一般不会说瞎话,他便迎着走过去,男孩也冲他凑上来,等靠到跟前男孩仰起脸悄悄地问他:“大哥是不是想吃饭?”随手从怀里掏出两个烧饼直往他手上掖,“五毛钱俩!”

郭存先还没反应过来,从旁边突然蹿出俩人,抓住孩子,扯开孩子的棉袄,伸手从棉袄里边掏出五六个烧饼,全部没收扔进自己的挎包,然后大声训导说:“小狗崽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弯着心眼投机倒把做买卖!”

孩子放声大哭,拼命上前撕扯检查员的挎包,想要回自己的烧饼:“给我烧饼,我要卖钱给我爹治病!”

检查员厉声呵斥:“你少来这一套,凡是干这个都说家里有病人,你敢跟我走吗?我倒要去你们家看看,看你爹是不是真病了!”说着两个检查员便一人揪着男孩的一条胳膊,死拉硬拽地要带走他。

那孩子也真不含糊,豁了个儿地挣扎哭叫,甚至连咬带踢,最终还是挣脱开,钻进人群跑掉了。不远处站着个提篮子的小女孩,一看这情形赶紧跑下河边,把篮子里的几个鸡蛋掏出来慌忙藏进河水里,还在旁边放了块石头子做记号,然后返身又回岸上,将篮子反扣到自己头上,表示篮子里没东西。

等检查人员过去了,她瞅瞅四外没人盯着,急忙再下到河边去捞鸡蛋,伸手到水里一摸,鸡蛋没了!女孩儿一下子慌了,左摸摸,右摸摸,越摸不着越急,越急就越想往远处摸,拼命向前探着身子,倏地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失衡,两只胳膊挓挲着扑进河水里……一直看了个满眼的郭存先猛然一惊,冲下河边一把从水里抄起了小女孩儿,提溜着回到岸上。

有个女人喊叫着“小香”跑过来,把落水的女孩儿拉走了。她显然是女孩的娘,让丫头卖鸡蛋,自己藏在一边瞭着。郭存先直晃悠脑袋,嘴里不禁出声道:“还有这样当娘的,让孩子冒险自己倒躲在旁边看着。”

同是看热闹的,有人搭腔了:“不对呀兄弟,大人干这个活儿若是被逮着,那可是重罪,要挨批挨斗,还要扣粮食指标。小孩子被逮着大不了就是东西没收了,还能把个孩子怎么样?”“噢,有道理,今儿个可真是长了不少见识。”郭存先借机向那人打问疯子二爷的消息,人家告诉他顺着风暴大街往城里走,南头有个广场就是风暴中心,天天晌午头都有批斗会,看热闹的人很多。如果你要找的人真跑到县城来了,在那儿兴许能碰到。

郭存先接受建议,顺着大街继续往南走,确是越走越热闹,逛着逛着竟然又看见一个摆摊做买卖的,检查的人却不管他,也还真有买主,双方大大方方地就当街交易。这是卖嘛的呢?

一问是卖检讨书的。

街边放着一张黑乎乎的老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戴造反派袖章的中年男人,瘦溜个子,样子精明文静。桌子角上立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价目和说明:这里只卖检讨书,不卖认罪书。也就是说,绝对不为属于敌我矛盾的牛鬼蛇神们提供任何服务,只为属于内部矛盾的群众的一般错误代写检讨。比如批斗会上发言不积极,寻找各种借口不参加批斗会,不积极支持造反派……代写大批判稿一份,收费八角;代写大标语十张以下,收费六角;代写一份深刻检讨书,收费五角;代写一般的检讨书,收费两角;代写简历或一般书信,打折只收一角。

郭存先凑过去问道:“写一份找人启事要多少钱?”

瘦溜的造反先生连头都不抬:“找什么人?”“老头。”“老头两毛,孩子三毛。”“哼,找人又不犯错误,凭嘛跟写检讨一个价?”郭存先正嘟囔着,听到有口号声越来越近,他直起腰退到大街边上,整条大街上的人都扭头向北看。

不一会儿工夫由北面开来两辆大卡车,前面一辆坐满造反派,喊口号的正是他们。后面的卡车上站着十几个被批斗的对象,低头弯腰,前胸后背都糊着白纸,上面用黑墨写着他们的罪名和姓名,然后又用红色油彩在他们的姓名上打个巨大的“×”。

其中有一个死命用脑袋撞卡车上的横梁,边撞边喊:“我冤哪,我冤!”撞得血肉横飞,脑袋已经看不出模样,前胸后背一片血糊肉烂,喊冤声也越来越低……连郭存先这样的汉子都不忍看他。

人群里有人哀叹:“这么个撞法,一会儿不就得撞死吗?他到底犯了嘛事呀?”“咳,别提了,小孩子在书本上乱画,弄脏了伟大领袖的一只眼!”

卡车过后,大街上的人流也跟在后面一起向南边拥去,郭存先也随着大流迈动两只脚。路过县政府大门口的时候,他被一阵阵的哄笑声吓了一跳,这是嘛时候呀?都快出人命了,谁还有心思有胆量敢在这儿逗笑?他停住脚往人群里边看,只见造反派们正一个个地从县政府里向外提溜批斗对象,其中有一个戴着瓶子底儿眼镜的糟老头子,看热闹的人哄笑的就是他。

有人介绍说,这个老家伙原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中校,后来投诚被改编成解放军,解放后退役在县政府当协理员,除四害的时候胡说八道,说人才是四害,害得不打粮食。结果他被赶出办公室,在大门口当了一名收发员。运动一来被造反派定性为“历史反革命”。今天的批斗会给他糊了顶尖帽子,上面又给他定了个新罪名:“国民党残渣余虐”。

他竟然拒绝戴这顶大帽子,说“虐”字写错了。不是虐待的虐,是孽。我可以被批斗,但脑袋上不能顶着个错字,这会给整个宽河县丢人!

郭存先在心里暗挑大拇哥,到底是县城,嘛人都有。人家显然是疼痒不在乎,死活不含糊,你耍我也跟你耍了。大概当年在枪林弹雨里钻过,从死人堆儿里爬过,权把造反派这一套当成闹着玩儿的把戏了。造反派还真拿这种人没办法,只好找来一支笔让他自己把那个错字改过来。这时从县政府斜对面的批斗广场上,传来一阵阵激昂的歌声,表示批斗会马上要开场了,人群便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广场。

广场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各路造反派一疙瘩一块,分成不同的方阵,各唱各的歌,各呼各的口号,你争我抢,此起彼伏,乱哄哄的热闹非常。郭存先在人堆里钻过来穿过去,正着转了反着绕,里边查遍了又在外边找……他越找越没信心,二爷就是被批斗会给逼跑的,对批斗会躲还来不及呐,怎么还会到批斗场上来转悠?

广场上的造反派们还在斗歌,引得周围的群众不断地鼓掌叫好。“逍遥派快睁眼看一看,文化大革命谁敢阻拦?炮轰司令部,火烧宽河县;革地富反坏右的命,夺走资派的权!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快滚蛋!滚蛋,滚蛋,滚他妈的蛋!”

另一个方阵不甘示弱,唱起挖苦保皇派的歌:“走资派都是黑心肠,煽风点火转移大方向;挑动群众斗群众,绝对没有好下场!保皇派白眼狼,两面三刀有奶就是娘……”

郭存先忽然心里一激灵,既然找不到二爷就别在这儿瞎转悠了,赶紧踅摸一下看有没有卖奶粉的。不管有没有,都好早点回去,省得老娘惦记。他打听了两个副食品店,都说没有货。他几乎不抱希望了,在大桥拐角的地方,又看到一家不起眼的副食品店,他停了一下最终还是进去了。没想到这个小店里还真有货,女售货员告诉他就剩下两袋了,一块二角五一袋。可人家要奶票,如今不管买嘛东西,没有票你就是说下大天儿来也没用。郭存先不想再多费话,可走出副食品店又不甘心,明明知道这间房子里有奶粉,说嘛也得拿到手哇!传福是郭家的根,真有个闪失别说他受不了,就是奶奶也受不了哇!

急得他在河边上转磨磨,转着转着他有了主意,刚才动软的不行,那就动硬的试试。正好这个副食品店不大,店里八成只留下这一个女售货员,其余的都到广场参加批斗会去了。他先数出两块五角钱,拿出跟欧广明借的红袖章戴在左胳膊上,再从木匠兜子里掏出斧子提在手里,转身又进了副食品店,反手将门关上,走近柜台。

女售货员诧异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向售货员招招手,人家向前一探身子,他猛地伸手抓住对方胳膊,另一只手将锃亮的斧子拍在柜台上。售货员脸色大变,嘴唇都哆嗦了:“你要干嘛呀?”

他倒不急不躁:“你别害怕,我是讲理的。我们贫下中农也是人,我们的孩子已经生下来,就不该再被饿死,你说对不对?可是我们没有奶票。今儿个是你们县里的造反派请我们来一块批斗走资派,我们来了几十号人,你存的这两袋奶粉我是非要不可。一种办法是你卖给我,”他说到这儿把事先准备好的两块五角钱从口袋里掏出放到柜台上,“另一种办法就是抢。你真要逼我动斧子,我可就一不做二不休,别怪我心狠手辣!”“我给你,我给你……”女售货员用另一只手慌忙从柜台下面掏出那两袋奶粉,递到他跟前。郭存先也随即松了手,将奶粉放进木匠兜子,右手拿起斧子,转身向外走,刚迈了一步,又停下转回身来:“同志,我出门后你最好别喊别叫,大街上没人,都去广场看批斗了,就是有人谁也没有我进来的快。你只要不闹腾,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也为今儿个吓着了你赔罪。如果我说话不算数,就不是人!”

他说着用左手的无名指肚在右手举起的斧子刃上一抹,血“噌”地就出来了……

女售货员吓得直摇晃脑袋:“我不会说的,你快走吧。”

他还是不走:“同志,你贵姓?”“我叫马……玉芬。”“好,我不会忘的。谢谢你!”

第十一章 “辩论辩论他”(下)

郭家店的批斗台自打搭建起来之后就没有闲过一天,谁手痒痒了,或嗓子痒痒了,就可以找个人弄到台上去辩论辩论他。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分子永远是合适的对象,不仅随叫随到,还能保证让你百战百胜。不过走资派有时也不那么容易被提溜出来,农村的宗亲关系很复杂,你别看喊口号时都举胳膊,私下里谁向着谁可就不容易说得清了。像贴陈宝槐和蓝守坤的大字报,从来就没有在墙上贴住过一整天的,都是粘上不大一会儿就被人拿铁锨铲掉了。而郭家店的“反”和“坏”也不大现成,唯一现成的就只有“地、富”。刘玉成兄妹和金来旺、金来喜哥儿俩就在那儿明摆着,时刻等候着成全造反派的各种奇思妙想。

人有狗性,有一个叫的,就会有一大片跟着瞎汪汪。“大辩论”不仅在拙嘴笨舌的农民中流行起来,且一再被发扬光大,花样翻新。渐渐的,辩论者和看辩论的人,都觉着光折腾“死老虎”没有多大意思了,“辩论辩论他”这句话开始在郭家店的群众中风行开来。谁看谁不顺眼,纠集几个人就可以“辩论辩论他”!谁跟谁过去不对付,到造反派那儿告一状,弄几个人来就能“辩论辩论他”!只要谁想整治一个人,就可以找个茬儿“辩论辩论他”!这种“辩论辩论他”类同于“修理修理他”,先是连骂带卷,最后也是拳打脚踢。为了扩大声势,两拨造反派还不断从县城请造反派来助阵,正好县里的造反派也分成两大阵营。他们想住谁家推门就进,农民们私下里把造反派说成是“找饭的派”。谁家若是照顾不好,比如炕烧得不热、饭吃得不行,还会惹麻烦,或许立刻就会被“辩论辩论”。“大联合”顺理成章变为“打脸的祸”。

郭家店人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谁跟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时走个对面也不敢对眼神,你即使不打算辩论辩论别人,可怎么知道人家不想辩论辩论你呀?有人干脆先下手为强,与其等着被别人来辩论,还不如先去辩论辩论他!郭家店人的心眼,成了城里的地沟眼,阴暗潮湿,又脏又臭。

郭家店,自然也就更乱了……

老天也凑热闹,这个冬天又冷又长,地里场上都冻得裂开了一道道能伸进手的大口子。冷劲儿好像永远也过不去了,天总是阴沉着,积郁着无穷无尽的寒气,按节气就快要开冻了,却又下了一场大雪。白白亮亮,洁洁净净,遮掩了世间一切污秽,显得天地一片清澈。雪深一尺,则入地一丈,人们期盼这种覆盖和滋润也能让郭家店安静几天。

可天算不如人算,搞“运动”搞“运动”,就得要不停地“运”、不停地“动”,需要不断地找事、挑事、制造事端。谁动得早、动得多,谁就占先机,就强大。

蓝新从县里来的同学嘴里听到了“清理阶级队伍”的口号,觉得这比“辩论辩论他”又上了一个台阶,立刻就在郭家店行动起来,并制定出具体步骤:“冬天清一批,春天清一批,干干净净迎七一!”

从哪儿着手呢?最好清理也最容易见成效的,就是先朝地富反坏右下手,把声势造大了再扩大清理范围。于是又把刘、金两家人押到村口的批斗台上,这回连女的也不放过,因为女的也是人,当然是阶级敌人。刘玉成和金家哥儿俩都被扒光了衣服,跪在批斗台子上。刘玉梅和金来喜的老婆以及他们两岁大的女儿,被允许穿着衣服跪在旁边陪绑。紧跟着蓝新“大联合”的人又将韩二虎光着膀子给押来了,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因他没老婆,自己吃饭还有一顿没一顿地瞎凑合呢,对突然闯进来的造反派也就没有好脸子,本来就二二虎虎的嘴里可能还不干不净地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下就闯祸了。

声势果然造起来了,郭家店又充满了火药味。造反派们兴奋起来,就搂不住闸了,“大联合”的人还在一个个地继续往台上押人,平时偷过东西的,搞过破鞋的,说错了话的……只要有人举报,就都被抓来了。最后连郭存先也光着膀子被押了上来,罪名是逃避革命,天天东游西逛不知搞嘛鬼名堂……出人意料,或许还出他自己的意料,这次他没有抡斧子耍横,非常顺从地叫脱衣服就脱衣服,叫跟着走就跟着来了……

这几个月他几乎天天不着家,出去寻找疯子二爷。一家人连年都没过,当然,郭家店没过年的也不光是他们一家。其实他心里已经绝望了,觉得二爷是找不回来了,但这个话说不出口,只是为了安慰老娘,还得天天往外跑。只要他出去一天,老娘这一天里就抱着希望。这一天,推开门竟看到自家大门上挂一个红袖章,上面印着:“宽河县工农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这是县里势力最大的一个派,已经掌权了。他惊喜非常,没有别人会干这种事,而且全郭家店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红袖章,一准儿是二爷给挂上的。眼下红袖章辟邪,只要门上有红袖章,不摸门的造反派就不敢进门搅和。本来他还奇怪哪,昨天下大雪,外来的造反派都走不了了,周围的几家都叫他们给闹腾了,怎就没进他家的门呢?还以为是憷头他“郭大斧子”的外号,原来是不敢招惹县上的“工农兵总司令部”!

疯子二爷还活着!而且不会走远。想到这儿他拔腿就追,在村里没找着就奔县上追,追着追着雪地上没脚印了,就想先回来跟娘报个信。事情就是这么巧,他把红袖章一拿下来,“大联合”的人就进来了,当然是蓝新的主意,把他抓个正着。他把红袖章塞到娘手里,笑滋滋地轻轻告诉娘:“昨个晚上我二叔回来了,这是他挂在咱门上的……”

所有光着上身的人都冻得够呛了,嘴唇发青,哆哆嗦嗦,站着的多少还能活动一下,跪着的地富分子只能抱着肩膀,抖成一团。他拿眼扫扫刘玉梅,看她脸色青紫,使劲挤着她哥哥,米秀君则搂紧了自己的闺女,拼命往丈夫金来喜身上靠。对这些人即便不打不骂,时间再拖一会儿就得被冻坏。谁会甘心被冻死?就这么几个小王八蛋还能作那么大的孽?郭存先站到这批斗台上以后才感到今儿个八成要出事……别人即便不出事,自己冻得受不了也会闹事,反正不会白白被冻死!是疖子总得要挤脓,今儿个看来是时候了。

北风猎猎,都吹到骨头缝儿去了。蓝新对着大喇叭讲解“清理阶级队伍”的重大意义:“嘛叫清理,清理就是清算,清除,处理,是跟一切阶级敌人算总账的时候了……”

他这里义愤填膺地叫喊着,在他身后却传来阵阵呐喊声,杂沓的脚步像宽河开了口子一样压过来……他对着喇叭大声询问:“怎么回事?”大喇叭里也一声声回荡着“怎么回事?”

就在他始终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批斗台已经被手持棍棒的“群众专政队队员”团团围住了,另有几十个当过民兵的队员跳上台,三下五除二就把“大联合”的人全给掐巴住了,当然也包括蓝新。

欧广明到底当过基干民兵的头,指挥打架可比蓝新强多了,他对着扩音器宣布:“专政队员们,不许放走一个大联合的狗崽子,他们是反动组织,一个个都是反革命分子,把我们村祸害得够呛了,全都把他们捆起来!”

然后他又冲着台上的牛鬼蛇神们小声吼道:“你们还不给我快滚,赶紧腾地方。”

台上的人稀里哗啦全跑了,有的家属拿着棉袄在台下等着,没有人给递棉袄的就急忙往家奔……台上空了出来。欧广明指挥自己的队员将“大联合”的总后台蓝守坤和“大联合”的队员都押到台前跪倒,并命令道:“把他们的衣服也给扒了,先冻上十分钟,也让他们尝尝这个滋味。走资派就是最大的阶级敌人,这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更是祸害最大的阶级敌人!”

然后他冲着郭存勇一招手,把扩音器让出来,自己退到后边去了。

郭存勇拿着半张布告走到台前,质问蓝新:“哎,抬头看看,这是刚从你们大联合总部的墙上撕下来的,是不是你们贴上去的?”

蓝新气势仍然很硬:“当然是我们贴的,你们是不会掌握这么新的消息的。”“这是嘛意思?”“嘛意思?难道连你也不认字吗?告诉你这是特大喜讯,只有我们才会消息这么灵通,而且千真万确,北京一批著名医学家最近给毛主席做了全面检查,打包票说伟大领袖的身体超常健康,能活到一百五十岁。这是我们全国人民的福气!”

郭存勇甩手给了蓝新一个大嘴巴:“你小子反动透顶,竟敢当众诅咒毛主席,说他老人家只活一百五十岁。全国人民、全世界革命人民天天都在欢呼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样一说,蓝新登时傻眼了。所有“大联合”的队员也耷拉了脑袋。

郭存勇对着扩音器更来了精神:“‘妖为鬼蜮必成灾’,‘蚍蜉撼树谈何易’,不过是‘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现在我以革命的名义宣布,从现在起彻底取缔郭家店的大联合总部这个反动组织,蓝新和他的一伙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要对他们坚决彻底地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再踏上一只脚!”“打倒蓝新!”“坚决取缔大联总!”

村南头陈老定的老婆堆着一脸笑来找孙月清,见面却一愣怔,脸上的笑纹随即僵成了一道道的死褶儿:“大嫂子你没事吧?知道你添了大孙子俺一直没得空给你道喜,怎么头发白了这么多?”孙月清一看这可是稀客,赶紧打着哈哈往屋里让她,“哪能跟你老定婶子比呀,我就是个操心的命。”老定家里的并不想进屋,把脸凑近她小声问:“你说过要给你家二小子说媳妇,定了吗?”孙月清说:“还没哪,你有合适的?”“没合适的我找你来做嘛?快跟俺去看看,你要也相中了趁着她还没走就让两个人见见面儿。”老定婶子拉起孙月清就向外走,孙月清笑着打开她的手,“都老了你还是这么疯疯扯扯,你好歹也得告诉我是谁家的闺女呀?”“王官屯的外甥女,听说她舅舅这几天身子骨不好,过来看看,我瞅着这闺女挺合适,要不是俺家二熊还小,就轮不到你家存志。”老定婶子说。

孙月清进屋嘱咐了雪珍和存珠,让她俩给看好存志,别让他出去,一会儿兴许要带人来相亲。存珠冲嫂子挤挤眼儿,“又相啊?够编一个造反队的了吧!”孙月清没空搭理她,转身出屋,跟着老定家里的走了。

一路上老定婶子的嘴就没停,把那个闺女的家底和脾气禀性抖搂个底儿掉。甭问她也早把自己所能知道的关于郭存志的情况,也向人家闺女交底了。这倒也好,省了孙月清的话啦,见了那闺女什么都不用再问,一看相貌认可就算成了。

那闺女名叫黄素贞,年龄相当,论起来比存志还小一点。不说多漂亮,脑门挺得老高,盖着黑黑密密的短发,倒也是一副聪明样儿。最让孙月清认可的是眼睛格外喜兴,像亮着火花,身板结结实实,带出一股麻利爽快劲儿,这跟蔫拉呱唧的存志正好相配。为他找个泼实点的,将来好替他把家管起来……

两个老女人在陈老定家也没待住,拉着年轻的黄素贞又返回郭家。姑娘一见这干干净净的院子,整整齐齐的房子,心里就先有了几分好感,可比自己的老舅家强多了。朱雪珍和郭存珠迎出来,把黄素贞和她老妗子一起让进西屋,这四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先进行正式相亲前的外围火力侦察……孙月清抽这个空儿赶紧到南屋跟儿子交了底儿,将这个闺女的好处狠狠夸了一通,嘱咐儿子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桩婚事应下来,她说:“你不看看你娘都老成嘛样了,再拖两年就没有力气替你张罗这件事了。可娘要不替你操办好,到死的时候能闭上眼吗?没有人为你张罗着,闹不好你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孙月清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存志慌忙点头,娘说嘛是嘛,他全答应。存珠过来把二哥护送到西屋,给一对当事人做了介绍之后,其余的人就全撤出来了。

刚才热热闹闹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青年男女,一下子便冷了下来。郭存志已经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场面,虽不再怯场,却仍然不敢正眼看对方,心里只盼着快点结束。既然老娘相中了,只要眼前的这个人不缺胳膊短腿就行了。

姑娘低了一会儿头,拿眼角偷偷扫视对方,见他也低着脑袋,自己索性就先抬起了头,直盯盯望着他。这个人还不错,个子不算矮,一副有模有形的稳重样儿,她心里已经有几分认可了,就等着对方先说话,再听听他是嘛意思?郭存志平时说话被动惯了,一般都是别人有问,他才有答,很少会主动向别人问什么。姑娘实在坐不住了,心想这个人是哑巴,还是缺心眼?老妗子把他说的这么好那么好别是骗人吧?就忍不住先出击了:“你怎么不说话呀?”

郭存志仍然没抬头,却感觉到了对方的眼光有点烧得慌,嘴里于是就更有点拌蒜,呜呜涂涂地不知说嘛好了:“呵……我等着你说呐。”

这下真让姑娘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了,必须得试试他:“你先叫我说呀?我问你,世界上最红的是什么?”

郭存志突然抬起头,直看进对方的眼睛,心想她还是个女造反派呀!若是娶了这么个人进门,日子还怎么过?在家里还不得天天批斗我二叔!他突然咧嘴一笑:“你没听说过猴子屁股着火了吗?世界上最红的当然就数猴子的屁股啦!”

姑娘厉声喝道:“你反动!”

说完便起身冲出西屋走了,她的老妗子急忙从东屋追了出去。

一直站在门口偷听的存珠和雪珍哈哈大笑,存珠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着存志:“我说二哥呀,你可真是天才!我有一年多没听你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了,你怎么就想到了猴儿腚呢?”

老娘却气坏了:“你呀你,真是不争气,连我都知道现在最红的不是红太阳吗?”

雪珍安慰婆婆:“娘您真以为存志不知道?他是故意的……不过这个黄素贞倒是挺可爱的,相亲竟然还出题考人家。”

大白天的,蓝守坤的老婆也就是一错眼珠的工夫,竟在当街把四岁的儿子给丢了。

两口子急坏了,蓝守坤找到他哥哥蓝守义,两家人把全村的墙角旮旯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孩子的影儿。工夫拖得越长,他们就越不敢往好处想,这年头弄死个大人都像碾死一只虫子,何况还是个孩子……

村里竟没人出头帮着他们一块找孩子,躲在一边看热闹的倒是不少。人心都是活的,自然也会翻个儿,这已经不是蓝守坤打腰的时候了。有人表面上装得同情他,帮着出主意,其实是拿这件事说书哪,这个说孩子一准是被拍头芯的给拍走了,现在一个小子能换一斗谷子;那个说也许是叫下迷药的给拐走了,眼下社会上忒乱,尽有拿小小子当药引子的;还有的说兴许掉进冰窟窿了……

蓝守坤一惊,这种时候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和家人分头仔细察看了郭家店和附近所有水坑、沟渠的冰面,包括新东河、蛤蟆窝……却没有看到一个可疑的冰洞。两口子越找不到孩子越急,越急心里就越慌、越乱,最后竟像疯了一样,连家也不要了,从这个村找到那个村,听到哪个人说在哪儿看到过一个孩子,立刻就急眉火脸地赶去……

弟弟家的儿子一丢,蓝守义也害怕了。

他是个风光惯了的人,多年来弟弟得势时他沾弟弟的光,后来弟弟不行了儿子又造反,出头露脸的又开始沾儿子的光。他知道蓝守坤平素得罪了不少人,可想不出谁会恨到孩子身上,下这样的狠手?越是想不出是谁,就越让他坐立不安,日夜提心吊胆。这说明要让他们蓝家断子绝孙的人还藏在暗处,或者说郭家店的人,谁都有可能随时对他们家下黑手。墙倒众人推嘛!这让他浑身打冷战,想到自己的儿子蓝新还被关在群众专政队里,说嘛也待不住了……这可真是报应,那里面的有些打手以前还是蓝守坤带出来的,他们专会专别人的政,平时打便宜人就打惯了,个个如狼似虎,蓝新落在他们手里能有个好吗?随时都有可能出事。

蓝守义能打会算,是郭家店出了名的精细人,这回却怎么也想不出能救儿子的办法。他之所以苦熬苦等了这么多天,是指望那些被放走的外地红卫兵,能带着人再来救蓝新,可树倒猢狲散,那些小猴儿崽子们逃出郭家店就再也没敢露面。这两天他借着给蓝新送饭才打听到一点消息,那些人临放走前都写了保证书,承认了自己诅咒毛主席的反动罪行,彻底退出反动组织,重新做人,若再敢来郭家店闹事就送交县军管会按罪论处。真是秀才造反,一事无成呵。何况他们还都是半拉疙瘩的小秀才。蓝守义还想过到上边找人告状,可找谁呢?又怎么个告法?现在的“上边”在哪儿,他一点也摸不着门,找不好或许还会把儿子给害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万般无奈只有自己舍脸在村里演苦肉计了。

他想来想去,郭存勇跟蓝新憋的毒火太大,不一定能求得动他。而欧广明是直性子,像头顺毛的驴,只要他能听得进好话就容易求下来。想到欧广明的炕上还躺着个病爹,蓝守义就倒出二斤绿豆,装进一个小口袋揣到怀里,选了个该是吃饭的当口,他在远处瞄着看见欧广明进了家门,就从后边跟过去敲门。欧广明一看是他心里就全明白了,却沉着脸就是不理不睬,任他怎么磨磨叽叽、哼哧憋嘟地绕乎,就是不给他好脸子,不接话茬。

蓝守义既然拉下脸进了这个门,也就不打算再要脸了,人一不要脸就没有囊气,没囊气的人是没那么容易被气走或撵走的。何况他还留着一手,这就是他怀里揣着的那二斤绿豆。原本一进门他就该拿出来,当官的不打送礼的,借着礼就好说话了,可他舍不得,想看看情势再说。谈好了求下来了,就可以省了豆子。若是没谈好跟他说崩了,既然求不动他也不能再白搭上豆子。可现在又没崩又没谈,就只好往外掏绿豆了。

他将豆子放到炕上:“听说大伯身子骨差点,我带了点绿豆给败败火……”不等他把话说完,欧广明就将豆子抄在手里:“你果然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知道我要是收了你这把豆子是嘛罪吗?叫包庇反革命,明个儿就得跟你儿子一样被押起来。你赶紧再揣回去吧,要不我就给你扔到门外边去,或者我等会儿把它交给专政队,明个在大会上辩论辩论你!”

蓝守义只好把豆子接过来又揣进自己怀里,可他不知怎么两腿一软,从炕沿上出溜到地上,冲着欧广明就跪下了:“广明兄弟,我知道你是快人快语,其实你心里没嘛,一直是个热心肠子,好歹你也得救救我家蓝新呀……”

他一阵哽咽,鼻涕眼泪的下来一大把。“你这是做嘛呀?”欧广明一把将蓝守义薅起来,又扔回到炕沿上,“你早做嘛去了?你儿子作妖的时候你为嘛不管管?成天杀七个宰八个,这小子的心眼多歹毒呀,这么大冷的天儿让人光着身子挨斗,都在一个村上住了几十辈儿了,真冻死几个你们家担得起吗?那可就缺了大德啦!”

蓝守义不停地点头,随声附和:“是啊是啊,这小子忒不是东西!”

正像蓝守义估计的一样,欧广明只要一开了口,不把话都抖搂出来就不会痛快:“你知道你儿子犯的是嘛罪吗?前些日子县里枪毙了一批,其中就有污蔑毛主席的,有说了脏话的,有小孩子画画把他老人家的眼睛弄坏的……掂量掂量你儿子的罪过不比他们重?要说存勇这孩子就够厚道,如果把蓝新送到军管会去,你还不就等着给收尸了?”

蓝守义忽然抡开胳膊抽打自己的嘴巴:“都是我们蓝家人作孽呀,都怪我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孩子……广明兄弟你可一定要救救他呀!”“你求我没用,专政队是郭存勇说了算,再说很快又要有新章程了……”欧广明几乎是连提溜带推地把蓝守义崴出了门。

蓝守义这下可真吓坏了,不知道欧广明刚说的“新章程”是什么?他必须得抓紧了……欧广明这儿虽然不能说已经求下来了,可他不是个蔫坏损的人,估摸他也不会再给蓝新说坏话了。下边必须得去求郭存勇,就是自个儿豁出命去,也得把他求动了……再不行就得挨家挨户地给郭家店的人磕头,求大伙儿绕了蓝新,为他说点情。老邻居街坊的总不至于眼看着他蓝家连丢两个孩子吧……

天气终于热起来了,树梢也有了点绿模样儿。郭存珠出阁的日子近了,却不知怎么里里外外没有那种办喜事该有的欢庆气氛,也不见做什么准备。其实说穿了,这年头嫁闺女也真没有嘛好准备的。他们家算是好的,还要陪送一床被褥、两个枕头,是老娘早就给准备好了的,若等到这时候再准备哪还来得及。还有存珠随身穿的几件衣服,到时候用小包袱皮一裹也就全齐了。日子紧巴的人家还指望拿闺女换点什么回来呐,哪还有心思为闺女陪送什么。关键是郭家的人似乎还没进入状态,高兴不起来。离正日子越近,家里的气氛反而越沉闷。孙月清想起来就抹几滴眼泪,闺女能嫁到县城,别人家还都眼馋,独她这个当娘的却多担着一份心,比方县城里的公公婆婆能喜欢找个农村的媳妇吗?闺女嫁过去会不会受气呀?县城那么远自己是去不了,即便闺女想家了要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呀……

到了正日子的前一天,存珠忽然也变卦了。趁着娘出去串门就来到东屋,央求大哥替她跑一趟县城,告诉对象那头儿这个婚先不结了,往后推两年,如果对方等不及就散。郭存先两口子直眼了,这还行?明儿个就办事了,这可不是你俩嘴唇一碰说不办就能不办了,你不是把人家给坑了吗?可问她到底是为嘛,存珠又死活不肯说,被大哥问急了竟大哭起来,怕被外人听见随手拿起炕上的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

朱雪珍把睡着的儿子推到炕头上去,腾出两只手抱住小姑的肩,看着存珠哭得那么伤心,不知不觉地也眼眶子发潮,陪着一块掉开眼泪了……郭存先在一边抱着脑袋不知该怎么办,甚至捉摸不透妹妹唱的是哪一出?看样子不是对象那头儿出了嘛事,存珠还叫他去通知对方,可见对方是无辜的。要出嫁的闺女心事重,捉摸不透就不捉摸了,等她哭够了自然会说的。反正按老理儿大姑娘出嫁前都要哭一场的。不过人家都是跟老娘抱着头哭,哪有跑到哥哥嫂子房里哭的?

这可能是存珠积存了许久的眼泪,把半个枕头都弄湿了,终于把眼泪流得差不多了。郭存先起身从绳上拽下一条手巾递给她,又抓起一条孩子不用的干巴巴褯子扔给老婆:“你也擦擦吧,瞧你这出息,也不知道人家是为嘛哭,就跟着一块儿流泪。这个也兴凑热闹?”

两个女人被他说得又有了笑模样,用一条手巾把脸擦干。郭存先盯着妹妹,这回可以说为嘛了吧?存珠的眼泪又下来了,却没有刚才那么汹涌,一边抽搭一边跟哥嫂说出自己的忧虑:“我一走肯定会把娘闪一下,我怕出事。”

郭存先问,“会出嘛事?”“有好长一阵子了,娘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还咳嗽得厉害,怕你们听见就用被子蒙住脑袋。有时也能睡着一会儿,只要一睡着就哼哼,哼哼得吓人,我又舍不得推醒她。可能是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睡着了就瞒不住了……我真怕咱娘有事,又不是嫁不出去,晚结两年婚有嘛关系,娘要出了事可怎么办?”

雪珍赶忙捂她的嘴,“不许瞎说。”

郭存先再问:“就为这?”“这还不行吗?结婚可以晚,对象散了可以再找,娘可是只有一个!再说咱娘这一辈子忒不容易了,带着咱们几个,还得伺候一个二叔……”“打住!”郭存先不让妹妹再说下去。他说,“咱娘的情况你以为我跟你嫂子就一点儿不知道?这两年一上岁数,身子骨是弱了,再加上吃的跟不上,最主要的还是操心。咱娘有两大心病,等这两块病一去身子骨就会好起来。你要是明儿个不过门,那就给娘又添了一块大心病,没准就能要了老娘的好看。”“哥你又瞎说!”“我瞎说?你能自己找个可心的主儿,而且能嫁到县城去,知道娘心里多痛快?村里有闺女的人家谁不眼红?连我喘气都顺溜。等天暖和了,你在县里给联系好医院,我用车推着娘去好好看一看,不比你在这儿耍小孩性子强多了?你这个小脾气真要耍成了,把两头的老人都给坑了!”“你说咱娘的那两块心病是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一是传福的二爷,死活不明。但我总觉得他活得好好的,等村上一消停了准能回来。这些日子我还咂摸出点滋味,觉着二爷躲走是为了成全我跟存志,这么长时间我们俩就光想着到哪儿能找到他,天天往外蹿,没心思管别的事。要不是有这件事缠着,说不定会掺和村里的事,特别是我的脾气,参加造反派或跟造反派干起来都是有可能的,那就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两个女人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存珠说,“叫你这么一说咱二叔不仅不疯还成了活神仙啦?”雪珍赞同,“我看还真是差不多。”存珠催促大哥:“你说咱娘的第二块心病是什么?”“咱娘的第二个心病是存志的婚事,我到陈老定家里去打听过了,人家闺女不是造反派,就是爱出点幺蛾子,我觉着咱娘是看上那个闺女了。我把你嫂子舍不得用的雪花膏交给老定婶子送给她,得空叫你嫂子去趟王官屯,向人家道个歉,只要那闺女没意见,存志这头好办。特别是等二爷一回来,让二爷说他,他最宾服。行了吗,你没事了吧?我可是还有一大堆事要等着干哪!”

存珠高兴了,说哥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敞快多了,要不嫂子成天乐呵呵的,敢情都是叫你给哄的。雪珍推了她一把,“怎么又歪到我身上来了。”

郭存先起身说,你要没事了我得去队上借车,明儿个套辆大车风风光光地送我们的妹子进城。存珠说那倒不用了,丘家给我的彩礼是一辆自行车,明天丘展堂会骑着来,让我坐二等到县城……说到这儿她双颊发红,突然又在哥嫂面前有些不好意思了。

朱雪珍拍手称羡,说那可比坐牛车好看多了!

郭存先也说,这样就更省事了,不就是咱娘给你准备的那两个包袱吗,我借辆小推车就行了。存珠犹犹豫豫地说,要不我把自行车留给二哥吧,增加他说媳妇的条件。“不行!”郭存先冲她一摆手,口气像家长一样不容商量。你二哥不会要,咱娘也不会答应,你趁早别动这些歪脑子了,赶紧想想自己明天的事,没事就好好跟娘说说话……郭存先嘴里还说着,脚就出了屋,却看到娘在锅台边上坐着,对他们刚才的话想必是听了个结结实实。他一愣:“娘,您不是出去了吗?”“出去就不兴回来了?”“回来好、回来好,屋里那俩刚哭完,您快点进去也算上一份,嫁闺女没眼泪哪行啊!”郭存先弯腰想扶起老娘,却被老娘扒拉开了,嗔怪道:“就是你会说,快干你的事去吧!”

妹妹这一哭一闹,倒真把郭存先的劲头给逗弄起来了,他一阵风似的走出院子,先到队上挑了一辆半新的小推车,到坑边上用水洗刷干净,再推回自己的院子里晾着。返身又到合作社买了几张大红纸和两挂鞭,拿到村上的学校里,请毛笔字写得好的老师大大方方地写了三副对联、十几个大小不等的双喜字,拿回家咋咋呼呼地让家人赶快打糨糊,动手贴喜字,谁想往哪儿贴都行。

三副对联自然是要贴在大门和南北两个屋的门框上,门板上则贴大号的双喜字。墙上、柜上、窗户上、锅台上、水缸上……甚至连送新娘的小推车的轱辘上,都要贴上喜字。这么一闹腾,全家上下立刻就像办喜事的样子了,把喜气一抬起来,心气就不一样了,看哪儿都是大红,满眼都是吉祥喜庆……

第二天早晨,全家吃了顿面条,等新郎丘展堂骑着车一进村,凑热闹的孩子们就把两挂鞭点着了,这下差不多整个郭家店的人,都知道郭存先的妹妹要嫁到县城去了。郭存先让存志堵住屋门,不许外人进来,他大包大揽地拉着新姑爷丘展堂来到西屋,和存珠一起给在炕上坐着的老娘磕了三个头。

这三个头把孙月清磕得老泪又哗哗地流下来了。

存珠说了一句,“娘我走了”,就哭着出了院子……

新郎让她在后座上坐稳后才上了车,两边站着一大帮人看新鲜,到底是县城的人,这样来接新娘子以前还没见过……人们在纷纷打听,新姑爷家在县城是做嘛的?

郭存先推着独轮车跟在后面,车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那是存珠的嫁妆。存志则空手走在他旁边。自行车快,独轮小推车慢,或许郭存先本就不想走那么快。前面的一对新人很快就把他们哥儿俩给落下了老远……但等出了村,却看见一对新人在前边停了下来。

等到他们跟上来,存珠说哥我还是坐你的车吧,他这个后车架太硌得慌。郭存先笑了,说我看也是,连咱娘都想到了。存珠拿起车上的包袱搂在怀里,才发现车厢里还铺着一个用红布缝的厚棉垫子,不由得欢呼一声:“咱娘想得可真周到!

郭存先让存珠把大包袱垫在腰后,说:“身子向后一靠,保管你就跟在炕头上一样舒服。这就是娘啊,天下最亲的人就是老娘啦!”

郭存先转头对妹夫说,“展堂听说你上班了?”

丘展堂甚是得意,“是啊,在机修厂干电工,我爸是这个厂的劳模,照顾了一个名额。”“好事。可到处都造反,工厂还干活吗?”“现在造反派完了,工厂成立了革委会,过去的老厂长又回来了,要抓革命促生产,活儿多得干不完。”“真的?这么说存珠也能有机会上班?”“马上就办手续,我妈已经给说好了,进县商业局。”“好!现在县城里不那么乱了?”“不乱了,工厂开工,学校上课,走资派一个个的又都回来了,造反派越来越没劲。对立面的那一派被解散,坏头头抓起来了,我们这一派被结合进革委会,好像任务完成,往后该干嘛还得去干嘛。”

妹夫的话不知触动了郭存先的哪件心事,好半天他不再出声,只闷头走路。只要他一闷着头光顾推车,脚下就搂不住,嗖嗖嗖地一会儿工夫,又把存志给甩在后边了。丘展堂见状有意抻悠着,陪二哥并排走。存珠回头看看,已经听不到后边两个人的说话声,估计自己若跟大哥说点悄悄话,后边那俩人也听不到,便对大哥说,“你现在知道丘展堂的父母为嘛非催我结婚了吧,就是想让我赶上这个上班的机会,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进商业局得要看户口本。他们就展堂这一个儿子,没事就爱瞎盘算……其实二哥还没成亲我倒先走,总觉着心里不自在。”

郭存先说没你的事,“你二哥要是一辈子不结婚你也陪一辈子不出阁?你若是小子这么说还情有可原,当弟弟的得让着当哥的,你一个姑奶奶管这么多干嘛!”存珠笑了,“这么一会儿工夫,我怎么又成了姑奶奶了?”“传福管你叫姑,他的孩子不叫你姑奶奶嘛!”“嘿,刚有了儿子就又盼着孙子!人家二哥连媳妇还没影儿哪。”存珠忽然又想起昨天的话题,盯问:“哥,你昨儿个可跟我说二哥的亲事还有门儿,是真的吗?”

存先说,“不光有门连窗户都有了。如果像展堂说的,县上不再闹腾了,村里也就闹腾不起来了,今年好赖能有个收成,我再想点别的办法就可以为存志盖新房了。只要有了新房子,娶媳妇就是手拿把掐了,黄素娥不乐意还有白素娥。”“你要盖房子我跟展堂会拿钱的。”

郭存先一抖车把,猛地把妹妹颠起来吓一大跳:“你给我好好记住,存珠!你是农村的娘家,不许叫城里的公公婆婆瞧不起咱,不能老惦记着往娘家倒腾点钱或是东西。你的俩哥哥没大本事,可也不是窝囊废,绝不会要妹妹的钱给自己盖房子娶媳妇!”

存珠便噘起嘴嘟囔着,“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还没过门儿呐,就拿我当外人了。”“行啦行啦,要进城了,快下来吧。”郭存先这样说就算是哄人了。

兄妹俩说说笑笑的等到后边的两个人上来了,他们一路很是招摇地来到新郎的家,这是宽河县机修厂的宿舍,院子很大,邻居就是同事,两边的三四家今天都没有起火,腾出地方为丘家办喜事,一共摆了有五六桌。典礼很简单,主要是向毛主席像鞠躬,然后再向男方的长辈鞠三个躬就开席了。就因为陪着郭存先哥儿俩吃饭的人,没话搭拉话地讲了个笑话,一下子让郭存先的心里长了草,别人再说嘛他也听不进了,再吃嘛也没有味儿了……

那个人讲的笑话是,今年整个一冬天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里老闹鬼,一到夜间里边就有动静,说话的、唱歌的、喊口号的,有时死人嫌那个铁匣子太凉,会出来找个草袋子垫到身子底下,有时备不住还会拿病房的棉被铺在底下……说的无意,听的有心,郭存先就觉得自己的胸口突突乱跳,装着没事的样子打问:医院的太平间就没有人管吗?讲笑话的人解释说,现在不是兴造反吗?医院早就乱了,连活的都没有人管,谁还管死人哪!因为最近成立了革委会,要抓医院的规章制度,谁都不敢去太平间,闹鬼的事才闹腾大了……

散了席,郭存先哥儿俩跟亲家告了别,一上出城的大道,郭存先就把车交给弟弟,让他先回去,说自己还有点事,得回去的晚一点儿,告诉娘别惦着。

存志今天也有点怪,可能是妹子结婚,刚才又喝了点酒,话显得格外多,一定要问出是嘛事。郭存先有点急,说他:“平时不哼不哈的说嘛是嘛,今儿个是怎么了?你不知道咱娘在家里惦记着吗?你早回去早让娘心里踏实。”

他嗓门一高,存志就不敢再言声了,只好一个人推着车先回村。看见弟弟走远了,郭存先开始在县城里踅摸澡堂子,这么大的县城不管怎么造反,总不能不洗澡哇?最终还真让他找到了,经打听眼下是县城唯一的澡堂子。他问多少钱一张票?人家告诉他两角五分。又问几点关门?人家告诉他晚上八点。他对人家说,我跟叔叔来城里干一件累活,半夜下班想洗个澡,愿意先交五角钱押在这儿。那个老头真好,不收他的钱,说他跟下一班的交代一声,保证没问题,工农是一家嘛。

心里有了底,然后找到了人民医院,在医院的背面找到了太平间。门只是虚掩着,原来安锁的地方是个窟窿,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只觉得浑身一激灵,刷地一下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赶紧抽身又退出来,再把门给掩上。他找了块砖头,在太平间对面拐角的暗影里,把砖头垫到屁股底下稳稳当当地坐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太平间的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黑了,太平间四周一团漆黑,只能从远处的路灯借到一点光亮,闪闪烁烁地照着太平间的门。整个医院都沉寂下来,一点动静都听不到。郭存先有点紧张,却并不害怕。

终于等来了他期盼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从旁边蹿出来,胳肢窝里夹着一捆东西,脚步轻快地上前径直就推开了太平间的门,进去后随手又将门掩好。郭存先随后跟过去,弯腰对着门上的窟窿往里看,借着路灯的光亮,他看见进去的人先放下胳肢窝里的东西,那是一捆草垫子。那人随即拉开最里边的一个铁匣子,很熟练地将里边的死尸抱出来,还很在意地将死尸立在墙边,将自己带来的草垫子铺到铁匣子里,随后便很从容地躺了进去。

郭存先抑制不住一阵兴奋,也不紧张,推门就进去了。他径直走到疯子二爷躺着的匣子跟前,弯下身子,看到了二爷晶亮的眼睛。便轻声呼喊道:“二叔,你老给自己找的地方不错呀,把整个宽河县都给吓着啦!县里要整顿医院,这个宝贝地方你老不能再睡了,咱村现在也消停了,蓝新那个兔崽子还被押着哪。我娘就老惦记着你老人家,身子骨大不如前了,这大半年全家人没有一天不出去找……快起来吧,咱爷儿俩到澡堂里好好烫个澡,再睡上一觉,天亮就跟我回家,怎么样?别再跑了,你老人家跑不过我。”

疯子二爷顺从地从铁匣子里爬出来,存先帮着拿出草垫子,爷儿俩又把那个死鬼抬进匣子,才不紧不慢地走出太平间。

第十二章 拆台

又一个春天到了。

郭家店的大洼里出现了一个奇观。

由于大部分生产队把上级发的麦种给分着吃了,地就撂荒了。冬天有雪盖着还不显眼,当大地返春,万物复苏,本该是一片绿色的大洼,在阳光下却干巴巴、光秃秃,只在沟沟沿沿潮湿的地方长了几许野草。看上去格外刺眼。

可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上,靠近村边有一块地,麦子已经长到膝盖高了,绿得冒油。更为招眼的是在麦地里套种了油菜籽,还不是一般的套种,是用油菜在麦地中央种出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油菜长得高而快,已经有齐腰深,花开得黄艳艳,灿烂耀眼,向四周飘香,离着老远就看见了,像镶嵌在绿绒毯上五个金色大字。地边上还种着十几棵小树,刚有一把粗,生机盎然,给这块像一幅画般的“万岁麦地”,装上了画框。

这样的麦地还能不轰动吗?先是老百姓来瞧新鲜,一传十,十传百,连十里八乡都有不少好奇的人跑来看风景。后来越传越神,自然也引起了上边的重视,公社和县上的革委会下通知,借着“抓革命促生产”的需要,组织各村的头头来参观……地边上成天像赶集似的。这可把疯子二爷给急坏了,他没黑没白的就长在地头上,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麦子地,还有他这几年精心培养起来的小树。后来干脆用草绳把整个自留地圈了起来,只允许来参观的人站在草绳外面看,不许踩地。说到这儿,大家自然都明白了,这是郭存先的自留地,麦子以及万岁字样的油菜籽都是他和弟弟种出来的。

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因为自己心里老嘀咕着一件事,就像脑袋上悬着一把剑,那就是带人偷芦苇并引起蛤蟆窝大火,现在既然又提倡抓生产了,就想露上一手,或许能把蛤蟆窝事件遮过去。同时他也想用这个办法把疯子二爷留住。自从龙凤合株被造反派给改了名字,特别是在大树下搭起了批斗台,二爷就再也不去那个地方待着。可他又是个不着家的人,你不找个能拴住他的地方,不知道哪一天又会跑走了……他没想到事情真闹腾大了,大到让他自己的心里反而没底了,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刚从省里调来到宽河县当革委会生产组组长的封厚,带着老东乡公社革委会主任刘大江、分管生产的副主任辛川等一干人马来到郭家店,先看了“万岁麦地”,一番惊异,一通赞不绝口之后,抬头往荒秃秃的洼里一望,几位领导刚被调动起来的热情转瞬间又凉了,沮丧而又气恼,整个大洼里空荡荡、死板板,除去外地来参观“万岁麦地”的人,几乎看不到郭家店本村的人在干活。而眼下正应该是春耕最忙的时候,即使去年没有种上地,眼下也还可以抓住一线时机补种别的庄稼……

郭家店人是怎么了,他们的日子不想过啦?河工派不出来,连地也不种,几乎可以说是全县最糟糕的村子。可就在这个最糟糕的村子里,有人却用油菜花种出五个汉字轰动全县,甚至在全省也大出风头……这个地方有点意思。

一进村,封厚心里很快就有数了。在这么大一片庄子里竟看不到几间像样儿的房子,不是泥垛的,就是坯垒的,墙上冒白碱儿的,房体一溜歪斜的,还有不少是篱笆灯。他没指望能看见粮食垛,却连柴火垛也很少,没有柴火垛拿什么做饭、烧炕呢?没有柴火就说明去年没有收成,没长庄稼哪来的柴火?没有庄稼就打不了粮食,正好也省得烧柴火做饭了。不做饭人吃什么呢?分抢粮食种子,然后出去“擀毡”……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恶行循环。难怪郭家店冷清得缺少农村应有的烟火气。人穷到这个地步,干出些什么邪行事都不足为怪。可一走到村东边却听到了喧闹声……

封厚叫刘大江带着直奔吵吵嚷嚷的东场。老远就看到东场上聚集着许多人,其中还有不少妇女孩子。封厚心中不免生疑,这是什么阵势?莫非郭家店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走近人群他随口问身边的一个农民:“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

你别看郭家店的人穷,却都见过世面,场子上的人一见这几位的来头,就知道准是当官的,而且还不是小官儿,村民们便你争我抢地往前搭话,张口就是念煽音,是专门念给当官的听的:这个说是郭家店外出“擀毡”誓师大会,那个说是贫下中农“大串联”动员大会,还有的说是村里的头头儿让我们在这儿等着,说一会儿要发粮票和路费……“你们村的头头儿呢?”“头头儿们又不出去要饭,哪能站在这儿风吹日晒的,都在大队部里等着迎接上边来的大官呢。”

封厚奇怪:“你们外出讨饭为什么非要都赶在今天,还要集体出行?”

农民们七嘴八舌,封厚却听不出要领。刘大江身为老东乡最大的“土官”了,对这一套再清楚不过,便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封厚听。今天是老东乡的大集,造反派一不闹腾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就不割了,集市就又恢复了。而有集的日子向来都被老东乡外出讨饭的人视为黄道吉日,中午好歹也能在集上糊弄饱肚子,然后或扒汽车或买上一站的火车票北上。先下卫,再出关,只要离开了郭家店,一般都能把这一年糊弄过去,不至于被饿死。当然,受罪是免不了的,但受罪也比饿死强啊!何况讨饭并不像没有讨过饭的人想象的那么难,你会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还会看到一些活得不如你的人,如同看一台人间的连本大戏,有时还会参与其中,年年如此就难免会上瘾。

封厚感叹,讨饭还能讨上瘾,这有点匪夷所思。

说新鲜吧确实叫人难以想象,说不新鲜吧也真不是现在的创造,老东乡人讨饭是有传统的。当然数这几年最邪乎,农民心里有一种情绪,以前讨饭不管怎么说也是丢人的事,老出去讨饭的人就会讨不上媳妇。可现在讨饭成了一件可以显摆的事,光明正大,呼朋唤友,有点以讨饭为荣的劲头。农民这股情绪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你说造反咱跟着你造了,你说夺权咱也陪着你夺了,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闹了半天不仅没挡住穷,甚至更穷了,谁还乐意饿着肚子陪你玩儿?不如自己也出去“串联”吧。所以一到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郭家店的人不出去讨上几个月的饭就浑身不自在,总好像吃了大亏。有的要过年才回来。所以,老东乡的人外出讨饭都讨出了大名声,无论到哪儿,你看到讨饭的一问,哪儿人呐?十有八九是老东乡的。北半个中国都知道,老东乡盛产讨饭的。

封厚拿眼瞟瞟刘大江,揶揄道:“这是你刘主任领导有方啊,能靠讨饭讨出了名声在外,也算是个特点。”

刘大江这几年被折腾了个溜够,在老东乡已经没有人样了,虽然现在又被结合进领导班子,却还装着满肚子的牢骚,一时竟无法当着眼前的村民跟这个封组长发泄,只好脸一红咽下了封厚的挖苦。通过几次打交道,他觉得封厚这个人是有背景的,嘴很会说也很敢说,不管你是造反派还是老干部,他都不怵你。如今“组长”是个最奇怪的头衔,可大可小,可上可下,小到农村的互助组,大到权力通天的中央领导小组,谁知道这个封厚是多大的一个“组长”?刘大江在封厚面前不敢多说少道,可是郭家店的贫下中农不管这一套,他们是一盘散沙般的讨饭大军,谁想让他们做出个紧张害怕的样子都难。一见有上边的头头站在这儿,有人更长了精神,故意高声叫号:“眼看就晌午了,还不让走啊?”

有人唱上句,就有人接下句:“不让走好啊,至少晌午头这顿饭有人管喽。”

还有犯傻装愣的:“谁管呀?村上要能管得起这么多人吃顿饭,也就不叫郭家店了。”“是啊,不知从几百辈子前就传下话来了:郭家店,盐碱滩,旱了喝苦水,涝了去讨饭……”

封厚站在风口上,越听身上越冷。看来穷是一种病呵,一种能传染的疾病。他忍不住又责备身旁的刘大江:“国家不是发了救济粮吗?县里也三令五申要积极开展生产自救,杜绝大批外出讨饭的现象,这里反而变本加厉,简直是在倾巢出动!”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刘大江只能小声向封组长解释:“那点救济粮哪经得吃呀,一个冬天就吃光了,到了青黄不接就出去‘擀毡’呗。至于生产自救,有生产才能自救,现在的问题就是不能正常开展生产,天灾人祸,缺种子少劳力……”“那万岁麦地是怎么种出来的?”

旁边有多嘴的把话接过来:“还得说人家郭存先有本事、有主见呐,愣是借种子把地种上了,今年就有收成,省得出去要饭。”

有人感叹:“他能借来种子,别人谁有这个本事?”

封厚不解,郭存先能行,为什么其他人就不行呢?问了一声:“郭存先在这儿吗?”“人家又不去串联,干嘛要站在这太阳底下挨晒?”“那么村干部们哪?”

一个负责管着广场上的群众的民兵答话:“他们正在大队里等着上级领导呢……”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看见郭存勇从村里跑来了,就站到一边不再吭声。

郭存勇年纪轻轻,却并不因慢待了领导而局促,反而满面兴奋,与东场上的气氛极不协调,来到近前冒冒失失打招呼:欢迎各位领导!

刘大江一看来人的年龄、气质就知道是造反派,便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你们的这个欢迎阵势还真不小哇!”郭存勇并不怯阵,迎着刘大江的眼光答道:“我叫郭存勇,是村委会的副主任,主任和其他委员都在大队部等候领导的指示。”

刘大江一肚子不痛快,想说你们好大的架子,县里领导来了半天了,竟然还在大队部里坐得住?

封厚笑笑,没说话,也用眼色制止想为自己作介绍的刘大江,摆摆手让郭存勇带道。郭存勇却走到看管“擀毡”大军的民兵跟前小声下指示,说老主任说的,让他们都回到家里老实待着,谁要再往外跑就扣谁一年的粮食指标。

有人听到了,或没听到猜到了,甚或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郭存勇会说什么,立刻大声喊叫起来:“看谁敢?谁扣我的指标我就到谁家里吃去!”“对,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郭老穷自己就是个花子头,当长工,没铺盖,卖孩子,当乞丐,一年到头一屁股债。现在当了个贫协会长,还真以为自己成了郭老富啦!”

东场上一阵哄笑……

封厚问郭存勇:“郭老穷是谁?”

郭存勇并不因当着上级领导被村民们哄笑而尴尬,好像这哄笑跟他没有关系,同样也笑嘻嘻地说:“就是我们的村委会主任郭敬富,他也是贫下中农协会的会长。”

封厚不再说话,也笑不出来了,心里感到这个村的麻烦大了。他们穷出了气势,要饭竟要出了理,这才叫穷横,又穷又横,穷脾气加上造反派的脾气,使整个村子还处于一种严重的无政府状态……

他们跟着郭存勇来到郭家店大队,里边有间大屋子,是大涝过后集全村之力脱坯垒起来的,挤挤能坐下二三十个人,屋子里烟熏雾障,辛辣呛人。郭家店当前的领导班子成员都在这儿,郭存勇一一为领导作了介绍,主任郭敬富,副主任是他和欧广明,委员是刚结合进来的老大队干部韩敬亭和郭怀善。

刘大江也向村干部们介绍了封厚,紧接着说:“今天封组长来就为的是两件事,一件是蛤蟆窝水库是全县的工作重心,也是省里的重点工程,其他各村都热火朝天,进度很快,就是你们村,只派了几个地富分子应付差事,不光是拖了全公社的后腿,更严重的是拖了全县的后腿。第二件事就是春耕,看看你们的地,到现在还荒着,你们还是庄稼人吗?竟然敢把种子也分给村民们吃了,吃完了种子就出去‘擀毡’,你们不如干脆把郭家店改名儿叫讨饭村算啦!”……

刘大江越说火气越大,封厚却不动声色地在观察村干部们的反应。

他们统一的表情是冷漠,都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刘大江发火,却没有一个人认为刘大江批评的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郭敬富的脑袋有好久没有剃了,干草般的头发扎煞着,这个穷苦了一辈子的老实农民是不是还想留起干部头哇?他脸色青肿,佝偻着腰,喘气齁喽喽的像拉风匣,一副瘦骨嶙峋、有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眼下他是郭家店大当家的,理应由他先回应公社领导的批评,只见他在嗓子里嘟囔了几句,还没等别人听清他说了什么,就爆发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全屋子的人都跟着一块撕肝扯肺地难受……

上边来兴师问罪,一把手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别的人谁愿意出头揽这个责任呢?两个老的乐不得躲在一边看热闹,不着边际地摆了一堆困难,先把自己摘捋干净。两个小的肠子根本就没在这上面,他们俩的分工是“抓革命”,而种不种地、出不出河工都属于“促生产”的范畴……封厚问刘大江,你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吧?郭家店基本上还处于无组织的瘫痪状态,不是对上级下达的任务没有执行好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落实这些任务,或者说没有得力的人来贯彻落实上级指示。

他忽然冲着村干部们发问:“大队长是谁?”

大家都不吭声,眼睛却转向韩敬亭。老韩急了:“你们都看我干嘛?我以前是大队长,前几年不是被打倒了吗?现在郭家店没有大队长。”

封厚又问:“以前的党支书是谁?”

刘大江说:“是陈宝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欧广明说话更直:“他是真正地被打倒了,扶不起来了,人们不再宾服他,身体也垮个儿了。”

封厚问:“郭家店的人现在宾服谁?有宾服的人没有?”

欧广明一笑,冲着郭敬富老人努努嘴:“这个问题还是让主任说吧。”

郭敬富突然止住哮喘答道:“我真的干不了啦,身子骨不行,有今儿个没明儿个,再拖下去就要误事了。”

封厚安慰他说:“不是就要误事,是已经误事了。但不能全怪你,无论你们的贫协也好,还是村民委员会也好,都是群众组织,不能代替大队和党支部,眼下要先把大队恢复起来,你认为谁能顶得起这个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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