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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3 04:5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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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青山七惠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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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

茧试读:

上部

第1章

他从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我。

他那苍白的大脚扭曲了似的别别扭扭地伸着,想要逃离我,又像是想要接受我;想要求我原谅他,又像是想要原谅我。

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能听见外面风声呼呼作响。

我的手仿佛一直在伸长着。只要我伸手,就是待在原地不动,都可以够到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似的。

我的手先触摸到了硬硬的喉咙,然后触到喉咙下面平坦的地方,碰到乳房后稍稍停顿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覆盖的乳房仍然汗津津的,却凉凉的,就像我刚才朝他扔过去的铁锅那么凉。铁锅还躺在他脚边,映出了靠过来的我的脸。映在锅上的我是个特别细长的肉色东西,我直勾勾地看着这肉色,心里想,他刚才要是拿起那个锅,像古代上战场的士兵那样扣在头上就好了。这是昨天他用这个锅炒蒜苗时告诉我的。他说中国古代的士兵,每人都带着这样一口锅。因为锅既可以用于炖煮或是烧烤捕到的动物,还可以戴在头上保护头部,不可缺少。说着,他就把锅里的东西都倒在盘子里,将空了的锅假装扣在头上,给我示范。

我嘴里含着一大口苦涩的口水,将舌头浸在那温暖的感觉之中,手仍旧在抚摩柔软的胸部。气息渐渐地变得局促起来。感觉好憋气,想呼吸大量的新鲜空气。尽管想到这憋气的感觉在阻止我,却停不下来。他靠了过来,不是这样,虽说是我靠近了他,却是他主动蜷缩在我脚边的,你瞧,都离你这么近了,还是看不清楚最喜欢的你的脸。我以极快的速度捡起铁锅,对准看不清的那张脸使劲拍下去。刚拍下去,就已经再次举起了铁锅,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拍下去,只觉得脖颈子一阵阵发麻。他渐渐缩成了一团,徒然挥动着拐棍一样的胳膊,那样的胳膊什么也抵挡不了,就连我的手指都碰不到。

铁锅没有保护他。不但没有保护,还痛打了他,这个锅,一直在击打他的锅,貌似很结实,其实就是用又黑又薄的铁皮做的炊事用具,根本不可能真的打垮一个人,然而他却发出非常痛苦的呻吟。其实,即使疼,也不会真的那么疼吧?因为它充其量是一口锅,只是你和我为了把要吃的东西放在火上做熟而使用的锅而已,用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打伤你的。你丝毫也不可能感觉到疼的。

他终于伸出胳膊抓住了锅边。我猝然失去重心,歪倒在墙上。趁这工夫,锅把儿被他夺去了,这回我抓住了锅边。圆滑的锅边抓着很费劲。锅在他和我之间颤抖个不停,犹如生不逢时的小动物,想要回到自己原来藏身的安全而又阴暗的场所去一般。

我猛地向后一抽身,立刻打破了平衡,锅回到了我手里。我将它朝着靠墙壁的书架使劲扔去,只听哐当一声刺耳的响声,随后是一阵沉闷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了。掉下来的好像是仙人掌花盆和玻璃喷雾器。

米思米仍然躺在地板上,一个劲地呻吟着。

我双手轻轻地捧起他那完全恢复了血色的脸颊。这样近距离看到和感觉到的这张完美无缺的、我最最喜欢的面孔,还有这温暖的感觉和肉嘟嘟的手感。此刻这张脸已经紧绷到了极限,仿佛用手指一戳就会立刻破碎,消失不见似的。“你说点什么,好吗?”

从那微微张开的嘴唇里,轻轻吐出一口气。

从窗户刮进了一股更大的风。我最喜欢的那张脸又消失不见了。

每次都是开头记得很清楚,怎么结束的却不知道。

这时我才发现嗓子特别干渴。

第2章

“发现叶子长虫子了。”

一看到从后门进来的我,有纱立刻说道。

有纱站在摆放在收银台旁边的观叶植物后面,她的脸被绿油油的叶子遮挡,只能隐约看见眼睛、鼻子和嘴,不过,被染成绿色的眼睛、鼻子和嘴的部分都是笑吟吟的。“虫子?什么样的?”

我一边关门一边问。没等有纱回答,亮太先搭了腔:“是介壳虫。”“什么?介壳虫?”

坐在镜台前的美发椅上的亮太站起来,给我看一幅手机画面。“我查了一下,名叫介壳虫。是一种很小的虫子,就像贝壳那样的……”“舞姐,别看那个,来这儿看实物好了。”

有纱冲我招手,我走了过去。“就是这个”,她指着从灰色的滑溜溜主干伸出的枝干。我凑近一看,果然看到在树枝下方有芝麻粒大小的浅茶色凸起物。与其说是虫子,更像是即将发芽长叶的骨节。“这就是虫子?根本不像贝壳呀……”“可是就因为这虫子,最近树叶掉得厉害。还有这个……”

站在旁边的亮太揪住一片叶子,把它展开来,只见在如小孩子手掌大小的椭圆形叶子上,散落着好几个露珠样的小颗粒。“这是什么呀?挺好看的。”

我刚要摸,有纱抓住了我的手。“这是介壳虫的排泄物,就是粪便呀。我也觉得很漂亮,就像晶莹的露珠,其实是粪便呀,一摸黏糊糊的。”“哟,真的吗?”“亮太帮我查了,它们一旦附着在枝干上,就变硬了,只能用指甲一个个抠下去才行。所以刚才我一直在抠它呢。”“你瞧瞧。”有纱打开手里的纸巾给我看。纸上粘着麻麻点点的圆形锯末样的东西,看着还是不像虫子。有纱的短指甲修成了方形,那些锯末已经被她的指甲油染成了摩卡咖啡色。“杀虫剂不管用吗?”“是的,这个时候就不太管用了。”

亮太一边滑着手机画面一边回答。“据说可以预防,可是一旦成了贝壳状,好像就只有用这样的笨办法去除了。除此之外,就是经常用强力花洒使劲往枝干上喷水,等等。”“往枝干上喷水?那地面不都弄湿了吗?”“所以啊,只能这样一个个抠下去呀。”

有纱把手里的纸巾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又抽了一张纸巾凑近了枝干。她的平光眼镜后面的眼睛变得有些对眼,就像要从玳瑁镜架后面凸出来挤到一起去似的。“啊,这儿也有!”她也不知是冲着谁不好意思地笑着,迅速用纸巾捕捉了那个小颗粒。“算了吧,不用这么费劲了。等天气热了以后,它们不就自生自灭了吗?别管它们了。”“不行不行,舞姐,以后天气越来越热了,它们会活过来的。”

亮太一边说一边把蓝衬衫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然后很吃力地蹲下来,和有纱一样变成了对眼,捉起虫子来。

这盆观叶植物是以前工作的店长送给我的开业礼物。本以为很快就会死掉,没想到已经快两年了,还是绿油油的。一到春天就发出绿芽,长出小叶子,一个星期就长得和其他树叶分不出来了。与其说是它长大了,不如说是变粗了。它被绿叶包裹着,眼看着就要轻飘飘地飞上天空似的。有纱和亮太不知为什么,把它当作店的守护神,可宝贝了,小心翼翼地伺候它。今年还给它剪了枝,在各自家里栽了一盆。因为两个人都特别喜欢植物——而且米思米也喜欢植物。

仙人掌花盆坠落的响声在我耳朵里回响起来。手指上又感觉到了冰凉的铁锅的分量。脚下微微有些不稳。

我把包放在柜台上,抽了一张纸巾,也跟他们一起捉虫子。有纱和亮太在比赛谁捉得多。“八比六!”有纱笑着说道。“舞姐,还捉吗?”

或许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吧,忽然发现有纱和亮太都担心地看着我。“算了,不干了。现在开会吧。”

今天,与开店同时,来了两个预约,一天一共十个预约,其中四个集中在傍晚四点以后。最后一个客人做完,估计要到八点以后了。不过,延长营业时间很令我庆幸。每回发生那个事之后一般都是这样。

十一点,有纱的客人准时到来。约了我的客人古川女士迟到了十分钟。她是我以前工作过的发廊的客人,我自己开店后她也跟了过来,是重要的客人之一。

大概又熬夜了,古川女士闭着的眼皮显得很沉重,她的黑发就像是她度过的漫漫长夜的标本。我一边给她洗头发,一边呆呆地望着入口的玻璃落地窗。五月的阳光照射下的狭窄道路上,推着婴儿车的母亲、穿制服的年轻快递员、牵着狗的老人们走了过去。道路那边是井之头线的铁路,每隔五分钟通过一两次电车时,店里便跟着微微震动。

外面非常明亮,是被柔和的柠檬色光芒守护着的不会发生任何可怕事情的世界。此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一直在念叨“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就像在念咒语一般……苦味的口水涌出来。我摇着头使劲咽了下去,但苦味依然如故。我想要用那柠檬色的光芒漱漱口,想用清爽而酸酸的冰凉东西把嘴填满。“今天天气也不错啊。”我对古川女士说。“嗯……”她低沉地回答。与其说是回答,更像是翻身时从喉咙里发出的轻声梦呓。“又熬夜了吗?”“……刚才摩托快递终于到了……累死我了……”

冲湿了头发后,我关掉花洒,开始往她贴在洗发台上的湿漉漉的头发上抹洗发香波时,她已经睡着了。

古川女士好像是在家里工作的什么设计师。虽说已经是认识五年的老相识了,但我并不清楚她到底从事什么设计。像今天这样彻夜不眠的日子,她一般都会在洗头发时张开嘴睡过去。今天也正在慢慢张开她那淡紫色的嘴唇。我尽可能不弄醒她,轻轻地把流到发梢的泡沫弄回发根去的时候,由于用力过大,泡沫飞到洗发台外面去了。落在地上的泡沫不到几秒钟便渗入地板里了。可是,我的眼睛却随着在洗面台上摇晃的更大的泡沫,沉重地缠绕在十个手指之间的头发,从头发里面不断冒出来似的白色泡沫一起,变得湿润起来。古川女士已经张大嘴巴香甜地睡熟了。我今晚也能像她这样熟睡吗?要是能睡着就好了,肯定能睡着。于是乎我又念叨起了“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的咒语,不禁感到自己陷入了永远给古川女士洗那黑夜般的头发的命运之中了。

第3章

送走了把齐胸的长发剪短到肩头的古川女士后,我的第二个客人紧跟着进了店,之后就一直没有歇下来。给第四个客人染完头发,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

我从包里拿出午餐包来,打开一看,是两个捏得非常漂亮的饭团。这好似马上就会长出毛发来、摇晃着尾巴扑上来撒欢一般的饭团,是每天早晨米思米给我捏好,包起来的……我喝了一口旅行杯里的麦茶,咬了其中一个一大口,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两个。忽而觉得耳朵后面刺痛了一下,仿佛又听到了那刺耳的哐当声。饭团的一粒粒米粒里,就好像隐藏着尽可能缓慢地惩罚神经的小炸弹似的。

外边爆发了一阵哈哈大笑,同时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对不起。”

走进来的有纱打开冰箱门,急急忙忙拿出一盒冰红茶和冰块。“啊,冰红茶快没了。还有存货吧?”“嗯,你就放在那儿吧。我会做新的。”“好的,谢啦。”“有纱,饭吃了?”“吃了。早就吃了。”

在我往纸盒里放红茶、加冰块的时候,有纱回头看了我好几次。我以为她会拿着做好的饮料出去,她却像妈妈对小孩子那样,在我跟前弯下腰问道:“舞姐,是不是又有点贫血了?脸色稍微有点……”“啊,脸色,不好看?”“哎,有点……没事吧?”“嗯,没什么事。”“染发检查,我来吧,这样你还能再歇一会儿……”“不用,我没事。不用担心。”

我想笑,但是好像没有如愿。映在对面墙壁上挂着的镜子里的脸,确实有些惨白。“不过,明天经销商要来,你查一下店贩的库存情况,跟我汇报。有空的时候查了就行。”“好的。知道了。”

等有纱出去后,我才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

不出所料,左眼下眼睑在微微痉挛。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偶尔会出现这样的症状。大概是真的累了。

我从储物柜里拿出眼罩,放进微波炉里加了热,脸朝上蒙在眼睛上。在一只小鸟分量的黑暗中,朦朦胧胧浮现出自己在镜前给顾客剪头发的姿态来。降低重心,用指尖之力调节梳理的力度,频频看镜子,确认两边头发一样长的我;从上到下,斜着剪子,仿佛在头发的空隙中已然画好了完美的设计图一般,很果断地修剪头发的我……当我死去后,认识我的所有人,都会回想我这个姿势的。即便是不知道我当了美发师的以前的朋友们或远亲们,我也希望他们回忆生前的我时,会想到磨剪子或是卷发卷或是搅拌染发剂的我。我真的一辈子都是个纯粹的美发师,该有多好啊。那就死也瞑目了。

这样想象时,眼睛里面的紧张感稍稍得到了缓解。

摘下眼罩后,尽管只休息了不足十分钟,从墙壁的小窗户看见的蓝天已经变深了,天快黑了。

从门外传来了笑声。

我想要听清楚那笑声。不单是笑声,播放的波萨诺瓦的BGM,在头发之间滑动的剪刀声音,搅拌染发药剂的声音,有纱或亮太,不管什么人的声音都可以,我希望他们使劲唱歌、叫骂、吹口哨,越热闹越好。希望那些声音组成紧闭着眼睛的队列,将油脂般渗出的这一天的结尾干净、彻底地吸进去。

我用手掌捂住了脸,这时响起了哔哔哔哔……提醒染发检查时间到了的定时器的声音。

除了六点过后突然进来的一个顾客之外,一天预约的营业结束了。有纱因为要给临时来的顾客做头发,没有时间检查库存,我对她说,我自己干吧,让他们俩先回去了。

透过大玻璃窗看到外面已经黑了。我以为在库房里耗了很长时间,其实剩下我一个人以后才过了三十分钟。用墩布大致擦了一遍地板后,我仍然站在窗边的观叶植物旁边磨磨蹭蹭地不回家。

我很害怕。不知是害怕夜晚,还是害怕夜晚的黑暗,或是害怕这一切,害怕外面所有的东西?从小时候,我就特别害怕黑暗。最害怕的是睡觉之前,从关掉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到钻进被窝里的那几秒钟的黑暗。我总是闭着眼睛跑到床上,所以膝盖和脚趾瘀青不断。其次害怕的是,上床之后的黑暗……仿佛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把床铺包围起来,诅咒睡在中央的自己。直到早晨,一次也不敢睁开眼睛。不过,这些全都是胆小的孩子的回忆。我早就成为可以一个人坦然走夜路的人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我又变得像小时候那样特别害怕黑暗了。不过,没关系,这个店是非常明亮而整洁的我自己的店,是我从银行贷的款,从大门把手到卫生间里的毛巾架,所有装饰都是我决定,自己往墙壁上涂白色油漆,装修成了舒适的店……在这里没有任何让我惧怕的东西。

从前年开业以来,虽然多少遇到些坎坷,但眼下的运营是顺利的。有像古川女士那样的从原来的发廊跟来的,也有看了附带优惠券的当地SP广告来的顾客。顾客只要来了一次,几乎都会定期来做头发。尤其是有纱负责的顾客,几个月内肯定会预约第二次的。

开店一个月后,为了填补突然什么招呼也不打就开始缺勤的男美发师的空缺,我把有纱这个在以前的发廊要好的后辈拉来了。何止是填补空缺,有纱把自己的老客户几乎一个不落地都带来了。她干活非常认真,从小孩到老人,无论什么样的人,她都能马上把握对方,既可以成为倾听者也可以成为被倾听者。她绝对不说那类虚假的吹捧话,总是笑脸盈盈。这看似简单却并非那么容易做到。有纱在和不在,店里的气氛大不一样。助手亮太虽说年轻,常常不太让人放心,可长得招人喜欢,再有两三年,技术也娴熟了,客人自然会增多吧。到那时,还得再雇用一两个助手。不过,在那之前,有纱和亮太会不会另立门户了呢?

先不说亮太,我很希望有纱能够干久一些。不光是因为其美发师的才能,我喜欢有纱那又薄又大的嘴唇和大耳朵。在她那几乎不涂口红的嘴唇缝隙里,像绷针一般镶嵌了好几个耳钉的耳朵眼里,仿佛总有着干净而又爽快的东西——对了,就像今天早晨看到的柠檬色光芒那样的东西在微微燃烧似的。

不知不觉间我一边抚摸观叶植物,一边试图将那柠檬色的光芒涂抹在窗外的夜色上。忽觉手指黏糊糊的,低头一看,原来是紧紧粘在叶子上的那种透明如露珠般的东西。

我抬起头,看见外面依然是黑色的,黑暗仿佛被轻轻扇了一巴掌似的使整个夜色都晃动起来。

我感到一阵猛烈的晕眩,不由得蹲在了地上,尽管没觉得自己拽到它们,却看见叶子纷纷从枝干上被折断掉在地板上。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什么时候回来?”的短信出现在亮起的画面上。

第4章

不管是多么充实愉快的一天,还是在不安中度过的一天,只盯着自己的脚下往前走,最后必定会站在一扇熟悉的门前,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705室的白色门已经离得很近了,我一直死死地盯着它,可能的话,我很想返回车站,登上刚刚进站的列车,去看山、看海,看森林或看峡谷也可以。要是早晨就更好了。反正我就想看特别特别大的什么东西,只要不是家就行。从门旁边开着一条缝的小窗户里,流淌出了一股又甜又咸的味儿。“我回来了……”我还没有说完,“欢迎回来。”米思米已经回头朝我笑道,“啊,回来得正好。南瓜刚刚热好。”

米思米穿着马德拉斯格子围裙,长额发用发带固定着。这两样东西都是我俩共用的。“太棒了!是南瓜呀。南瓜和什么一起煮的?”“鸡大腿。今天是促销日。”“难怪啊,闻着真香。在门外都能闻到香味呢。”“马上就吃吧?”“嗯,马上吃。”“好的。”米思米高兴地笑着,赶紧往盘子里盛起菜来。我洗完手,换完家居服回来,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所有的饭菜。两个人像往常那样,同时合掌说了句“我吃了”之后,米思米马上说了声“好热”,打开了窗户。“今天,白天也热得要命吧。店里怎么样?”“还行吧。好像比昨天忙了点。”“回来得很晚啊。”“核对了一晚上店贩的库存。大概明天可以按时回来。”“是吗?啊,对了,我发现了一款阿舞可能会喜欢的书架。”“在哪儿发现的?”“以前温子告诉我的北欧家具的网站上。”“温子小姐?”“是啊。温子从娘家搬出去以后,不是说过她的所有新家具全都是在那儿买的吗?”“多少钱?”“七万元左右。贵了?”“不贵……”“不过,你绝对会喜欢的。回头给你看看。”

米思米嘴里说着回头给你看,却坐立不安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刚才放在沙发上的平板电脑拿来了。他指给我看的画面上,出现了北欧式样的白色木材做的书架。“不错吧?”

在旁边盯着画面的米思米的眼睛,早已捕捉到我的喜悦,在闪闪发光了。“不错是不错……要不再考虑考虑?”“不太满意?”“不是,很可爱啊,只是考虑。”“是吗?那就等我发现了更好的,再报告你吧。”“嗯。”

之后,陷阱一般突然袭来的沉默,连同房间一起吞噬了两个人。我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正在播放猜谜节目。米思米换了频道。几乎每隔一秒钟换一个台,转了三圈之后,他说了句“没意思”。先一步从陷阱里逃脱出来的米思米,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一天里的新鲜事。“本想看看家具网站,可是为了学习脱水酸奶的做法,花了近一个小时查阅各种资料;去超市途中,没有遇到每次都遇到的可利犬阿龙;促销的不光是鸡大腿,还有鸡胸脯。考虑到健康因素,按说应该买鸡胸脯,可是和南瓜一起煮的话,鸡胸脯太没味,还得用鸡大腿肉才好吃……”他说的这些事情并不是今天才发生的,或许只是把昨天说过的事情换了个说法而已,而且一个星期以前,我听到的似乎也是同样的话题。他每次讲的都大同小异,都是些琐碎的事情……

不过,现在他意识到我有些不起劲,说话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我一直含含糊糊地微笑着敷衍他。一直到吃完饭,一直到泡澡的时候,我都想着我还能这样坚持一会儿,所以拜托,不要道歉,拜托,一边这么想,一边保持着微笑。米思米当然还在唠叨着。时间眼看着变得越来越紧迫了。我们互相谦让着那个尖端扎到的白旗。“……对不起啊。”米思米说道,眼里好像已经满含眼泪。

电视的电源已经关上了。内疚和轻微的喜悦重叠着被一下子倒了回来。“说什么呀,是我在发呆呢。对不起啊。”“阿舞已经累了,我还让你听我这样唠叨。”“不是的,我说了不累。是我对不起。”“还是不要太累了。这个月你只休息了一次,可能还是有点累了吧?”“嗯。今天有纱也这么说了。自己不觉得,是不是能看出来?”“是啊。你已经连续工作两个星期了,当然会疲劳啊。泡完澡后,我给你按摩一下吧?”“不用。没事。”“就不要跟我客气了。我给你揉揉。”“算了吧。”“揉揉吧。”“是吗……嗯,那就……拜托了。”“好吧,等泡完澡后,我就准备好。刚才我没有说,其实,不光是查看脱水酸奶的事,今天我还查看了足底反射区。自己也给自己揉了揉,脚心那儿特别疼,这说明排泄系统有问题……”

米思米的声音比刚才稍微低了一些。我一边听,一边吃完了鸡腿炖南瓜。我感觉从开始吃饭,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可是,这个菜一点也没有凉。一直像是刚刚从炉子上拿下来的那么热乎……只是觉得味道重了一点。我觉得以前米思米做的菜,好像还要清淡一些。

米思米不知何时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帮我脱下衣服,让我泡进浴缸里。乳白色的洗澡水表面,细小的气泡噼啪作响。米思米一边唱歌,一边给我头上抹了好多香波,把集中到头顶上的头发弄得就像一杯爆米花那样玩着,不知何时他突然消失了。我从浴室出来,裹着浴巾坐在床上发愣时,不知怎么搞的,米思米又系上马德拉斯格子围裙,拿着按摩乳瓶子走进了房间。“好,你先趴下吧。”我顺从地趴在床上,闭上眼睛。米思米温暖的手特别适合做按摩。“你可以试试按摩师或是美体师什么的呀”,以前我这样劝过他,可他总是笑着说“谁知道行不行啊”。

我感觉有些憋气,就侧脸趴着,不知何时,电灯关上了,代之以散发着天竺葵香气的熏香蜡烛。

在这微弱照明的房间里,我朦朦胧胧看见昨天掉在地上的仙人掌花盆已经回到了书架上。金色壶嘴的喷雾器也在它旁边。它们是和昨天一样的仙人掌和喷雾器吗?说不定仙人掌和喷雾器根本就没有掉在地上摔坏……米思米将碎片收拾进口袋里,用吸尘器把地上打扫干净,去站前的花店或别的什么地方寻找到相似的仙人掌和喷雾器,与其想象这样的他,不如想象没有摔碎的仙人掌和喷雾器,对二人的将来更正确,而且更为愉快。只要把一切都交给正确和愉快的话,我就会变得更快乐吧。“怎么样?感觉舒服点了?”“嗯,谢谢!很舒服。”“再揉一会儿?”“米思米。”“什么?”“昨天……”“昨天?”

米思米没有停下手。温暖的手给因肿胀而变硬的腿肚子施加着一定的压力,往上推揉着。“……都是我不好。”

“……”“都怪我昨天没有再打开空调。本想把外面的空气放进来,先关一会儿空调,在阿舞回来之前再打开的,可是后来一看电视,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点事都忘了,也太笨了。对不起啊,现在觉得温度合适吗?”

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以后我一定注意,不让阿舞讨厌我。”

我感觉揉搓腿肚子的手劲加大了一些。

第5章

大概是细致按摩的效果吧,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感觉很清爽。

我们脱了内衣,亲热了十分钟到十五分钟。每次打架之后,迟早都会做这件事。不过,我还是为两个人能够以这样温柔的心情迎来清晨而感到高兴,尽管浑身汗津津的,却起了好多鸡皮疙瘩。我有种预感,以后每天,倘若每天有些难度的话,估计每隔三天能够迎来一次这样的早晨,这并非让人讨厌的预感,应该是我们结婚时就说好的事情——感觉犹如发酵的面肥般的什么东西从头顶到脚指头,布满了全身,如果不使劲抓住床垫的话,身体就会飘浮起来似的。

将我的鼻头蹭着米思米的尖鼻头时,他睁开眼睛问了声“早晨好”。我起来后做了两个人的早餐。米思米往我烤的面包片上抹上草莓酱,递给我。他的眼睛好像有些浮肿。难道说那个面肥也对米思米的身体起到了同样的作用吗?我真幸福。坏的事情都不会再发生了,我能够发自内心地确信这一点。我们俩一边笑着,一边互相给对方喂面包,互相舔着对方手指上的果酱。

就像喝了特别有效的药一样,早晨的幸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让人不觉得时间在流逝。一直干到下午,我都没有休息,也没有喝水。仿佛可以永远这样干个不停。

傍晚,把付完钱的顾客送到店外时,“药劲”也没有丝毫减弱。映入视野的所有东西都均衡地渗入,刚一放松后背,立刻感觉好像被柔软的螺旋状绸带捆住了全身一般。外面的马路承受着火辣的西晒。夕阳又圆又大。我刚静静闭上眼睛,就听见背后有人说“对不起”。

回头一看,在发廊的立式招牌旁边站着一位穿着天蓝色衣衫的女士。“对不起。”

我以为她会走过来,却往后退了几步。“那个,对不起,昨天在这里,您给我剪的头发……”

她这么一说,我猛然想起来了,难怪好像觉得在哪里见到过。她就是昨天傍晚来的没有预约的女顾客。“啊,您是昨天来的,那位……”“是的,我姓羽村。”

她微微低下头,然后不得已似的看着我的下巴露出了微笑。但笑容即刻消失了,如同被冲到沙滩上的海藻那样,嘴角只剩下了潮湿的僵硬表情。“有什么事吗?”“昨天,觉得头发有点……”“怎么?”“比我预想的感觉色彩亮丽了些……”“哦。”“那个……我想请您重新给我剪一下……”“啊,好的,当然可以。一周之内的话,免费修剪。现在您有时间吗?”“有时间。”“那么请吧。太好了,现在正好有空……”

我在服务台打开顾客登记簿,立刻找到了她的名字。在写着“羽村希子”这个名字的那页纸上,有纱写着规矩的小字记录着昨天的日期和剪发、染发。我把她的东西存入储物柜里后,引导她来到镜子前,她挺直腰,在椅子上浅浅地坐了下来。然后瞥了一眼镜子中自己的面庞,就像看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移开了眼睛。“你觉得太亮丽了?”“对不起。昨天在这里觉得这样挺好的,可是,回家一照镜子就……”“哦,没事没事,说实在的,这样的客人还不少呢。由于顾客的发质或是由于工作场所的灯光等,会觉得颜色有很大变化……”

打开染发样品册,给她说明时,她像看稀有的美术品图录似的,仔细地盯着一束束染色样品看。望着她的侧脸,我忽然发现她戴着一副昨天没有戴的无框眼镜。这一发现不知怎么对我的心情起了好作用。我要热情地对待她,因为我需要一个每天能够让我产生这种新心情的人。“……所以,现在才会感觉太黄了一些,因此加入一点点这种青色,分两个层次重新染上暗色,以便接近原来头发的颜色,您看这样可以吗?”

在我给她染发的时候,无论我对她说什么,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不知是因为要求重新染发感到尴尬,还是她的性格使然。她不看镜子里的自己,也不拿剪发台子上叠放的三本杂志看。只是呆呆地瞧着自己两腿之间的罩衣的凹陷处。我有所顾忌,没有再跟她说什么话,当我用刷子刷着她脑后的头发时,偶然抬起眼睛,第一次和镜子里的她双目对视了。“好久没有染成这种颜色了吗?”我莞尔一笑问道。“是啊……”她刚刚这样回答,又马上改口,“啊,不是。”“是第一次吗?”“是啊……”“大概也没有烫过发吧?”“是啊……”“你昨天来的时候,我觉得您的发式很漂亮也很自然。现在这样的发型很少见到了。”“是吗……”“所以一下子染得鲜亮了,才会觉得不习惯吧。还是一点点地改变,逐渐习惯比较好。”“我总觉得还是不太适合自己……”“没有啊。你的皮肤白,什么颜色都适合的。”“不过,一直是黑色的,所以还是……”“这次改变颜色,有什么原因吗?”

她显得有些吃惊,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有什么原因……”看见她这样微微露齿的笑容,忽然觉得很像个孩子。无框眼镜放大了巴旦木碎屑般的点点雀斑。眼角细微的皱纹,一笑变得更深,反而给人增添了孩子气的印象。这个人到底多少岁呢?她笑起来就像中学生一样天真,可是闭着嘴、垂着眼睛、沉默不语的时候,又像四十多岁的人。不只是年龄,包括职业或性格,她都是个从容貌难以判断的人。“今天是下班回家吗?”“……是的,请假提前走的。”“就是说,同事们今天是第一次看到茶色头发的羽村小姐了?大家没有觉得吃惊吗?”“什么?”“啊,就是工作单位的同事。”“啊,是啊……大家都很吃惊。”“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个……旅行方面的……”“哇,真不错啊!经常陪团去海外吗?”“每年一次左右吧……不过不算是陪团吧……我只是随同企业去研修旅行……”“真的?企业的?研修旅行?不游览吗?”“是啊,不怎么游览。”“好容易去了海外,太可惜了。”“是啊……”“你喜欢旅行吗?”“嗯,以前还……”“我以前经常去旅行。”“以前……最近不去了?”“是的。老公不喜欢旅行,我又不能自己一个人去。而且也不想离开店里太长时间,没办法。”

像是自愿被我的笑容牵引着似的,她也敷衍地笑了。和刚才那天真的笑容不同,这次的笑容显得老了十岁、二十岁似的……不过,就在下个瞬间,当我的视线回到镜子里时,吓了一跳,同样的面孔竟然有两个。眼前坐着的女子和我是同样的面孔。不只是现在,我在给别人剪发或染发的时候,偶然抬头一看,有时会看到面前镜子里的自己浮现出和刚才完全一样的表情。我垂下眼睛,拿起最后一束头发,用刷子仔细涂抹起来。

一个小时后,她的头发染成了和昨天进店时几乎一样的暗色,散发着幽幽的光泽。我松了口气,带她来到柜台,在寻找护发样品的时候,又发现掉了一片观叶植物的叶子。尽管我们三个人那样卖力地一个一个地驱虫,可是虫子们仍然隐藏在叶子的后面。要不趁此机会,索性把它处理掉算了?我找到要找的样品,回过身来,看见她直愣愣地看着收银台旁边挂着的画框里的照片。那是一头蓬松的短发,戴着珍珠项链的戴安娜王妃。“我特别喜欢戴安娜王妃。”我对她说道。“啊,果然是……”她扬起脸来。“小时候看电视,觉得她简直美如天仙啊。我就梦想自己将来也要成为这样美丽的女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就退而求其次,要做一个能够这样给人做漂亮的发型、给别人化妆的人,指望着什么时候能够被戴安娜王妃雇用呢。”“是吗……”“长大以后,自己开了这个店的时候,就决定必须起戴安娜王妃的名字。别人都笑话我,说这个名字也太过时了。”“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的确非常美丽。”“我也很喜欢她。”

羽村希子那天第一次直视着我的眼睛笑了。

走到外面,目送她朝着车站走去后,我关掉了招牌的电源。DIANA五个字母一下子消失了,只留下犹如在深蓝色的夜空中乱成一团的白色毛线般的残影。

回到店内,有纱立刻走到我身边,说了句“对不起”。“羽村小姐,是重新染色吧?对不起,我一直没空,应该我来给她……”“啊,嗯,她说回家后感觉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是吗?嗯……”“对于第一次染色的顾客,要格外慎重才行。不过,好久没有这样的情况了。”

在顾客面前,我虽然说这是“常有的事”,实际上对效果不满意,来店里要求重新做的客人很少见。每年也就一两次。我在羽村希子的顾客卡片里留下了重新染发的记录。下半张纸上用订书机固定的本人写的登记纸上,只写了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住所栏没有填写,在不需要栏里填写了“邮寄广告”。刚才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她和我是同年出生,令人吃惊的是就连生日都一样。

我捡起那片叶子,上面也粘着透明的蜡状水珠。如果这真是介壳虫粪便的话,为什么从茶色生物体内排出的东西会是这样透明的呢?“啊,真讨厌。怎么还有呢!”有纱和亮太也发现了虫子,嚷嚷起来,一只手拿着纸巾开始捉虫子了。

第6章

那之后过了一段比较长的平静日子,每天我给人剪发或染发或烫发的时候,都意识到我的心情又开始朝着那阴郁的深渊坠落了。

这就如同叹息没有吃过的想象中的水果在肚子里慢慢腐烂般的感觉,如同被无所事事地描绘在余白上的亡灵画附体一般的感觉……让我表达出来就是,愉快的时间好歹可以打发,但黑暗的时间必定会到来,从车站走回家的一路上,仿佛走在被台风刮过而荒芜泥泞的地上一般,备感步履沉重。然而,必然会走到的那扇门一打开,米思米一如既往地做好饭等着我。“欢迎回来。”一看到他那张笑脸,我的腿就不可思议地变得轻松了,我真想为了没有遭遇任何坏事或灾害,走到今天的很普通的奇迹,两个人一起流着眼泪庆祝。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有吃过的那种水果,却在肚子里慢慢腐烂起来。在胃酸的作用下快速变酸。它们会不会因为极其微小的、微不足道的原因而从食道倒流出来?会把我和米思米彻底弄脏吧?那样的话,可就无法挽回了。与其说我害怕,不如说是渴望这样。“书架,我买回来了。”

米思米笑吟吟地指着白色木书架,仿佛以前就在那里一般,和房间融合在一起了。“因为写着库存只有一个了,所以我就急着买了。觉得怎么样?”

昨天还在这里的半大不小的书架——是我学生时代在旧家具店买的深棕色书架,已经不见了踪影。原来塞得满满的小说或写真集,如今被宽松地摆放在漂亮木纹的新书架上,仿佛又被排在书店的书架最前面似的,散发出自豪的光辉。在最醒目的地方,封面朝着正面摆放着我最喜欢的戴安娜王妃写真集。手拿粉红色手包的戴安娜王妃,朝着斜后方,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在它的旁边放着仙人掌和喷雾壶。“……我没有对你说过考虑考虑吗?”“嗯,不过,我想阿舞肯定会选择这种的。对吧,喜欢吗?”“嗯……不错。非常棒。”“买了就对了吧?”“以前的书架呢?”“让送书架的人给搬走了。”“那个仙人掌,是怎么回事?”“那个也是买的。”“什么时候?”“昨天。”“瞎说。不是昨天吧。”“是昨天呀,怎么了?”“不是昨天吧?”“是昨天呀。”“不是昨天吧?”“要准备洗澡水吧?”

米思米朝着浴室走去,我从后面抓住他。“喂,不是昨天买的吧?”“是昨天呀。阿舞,你这是怎么了?平静点。”“我怎么不平静了?”“阿舞,你抓疼我了,先放开我。你还是坐在那边喝茶吧。”“喂,那个仙人掌不是昨天买的吧?这个难道需要这样隐瞒吗?”“想喝什么茶?花茶,还是菊花茶?”“那个仙人掌是什么时候买的?”“啊,我还是先准备洗澡水吧。”“那个仙人掌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跑到书架跟前,拿起那个仙人掌朝着另一边的墙壁使劲砸去。响起一声似曾听过的哐当声,碎片散落一地。

米思米脸色苍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哀叹的目光,缓慢地搅动着我肚子里的一团糊状物。从喉咙,或是从更里面的小舌头开始了痉挛。他躲开我的视线,蹲下来要去拾地上的碎片,我抓住他的衣领,让他转过头来面对着我。原本应该在极力克制恐惧的那张脸上,竟然浮出了微笑。

我打了他一个耳光。米思米的左脸没有长疙瘩也没有长黑痣,下半部虽然有一点稀疏的胡须,但除了它之外,就如同大鼓皮一般光溜溜、紧绷绷的,就是这张脸……我连续打了四个耳光。抓住他的衣领,骑在他身上,打了第五个耳光后,他伸着胳膊想要翻身趴着,我就使劲上下晃动起他的身体来。怎么也翻不过去的米思米想要爬起来,我用膝盖顶住他的胸口,将整个身体使劲压下去。“放开我吧……不要打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还是拼命想要爬起来。“如果你真的想要我放开你的话,就大声喊呀?说不定邻居们会来救你呢。”

我一边说,一边转动着两腿的膝盖继续挤压他的腹部。“老是被老婆欺负,你不觉得后悔吗?不觉得难过吗?你这样懦弱,怎么可能保护我呢?”

我抬起头,看见四周是闹钟、香水瓶、吹风机、乐谱架、马克杯……可以代替我狠狠揍他的东西环绕着我们四周。这是多么危险,多么大意啊。我们的生活何以被这些危险品充斥着呢?在这间充满凶器的屋子里,两个人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受伤地生活下去呢?

由于为了摁住他,用力不自然的关系,我的胳膊突然开始发麻,动不了了。我站起来,去厨房喝水。

不知从哪扇窗户外传来了虫鸣。我喝干了满满一杯水后,还是没有消除嘴里的酸味。这样站着不动就是失败。在米思米伸开双臂拥抱我之前,必须回到我的房间里去。必须让米思米更加大声地哭泣,将他的谎言和自尊心都彻底剥干净,直奔最后的一击——无法挽回的决定性的一击而去。不这样做的话,这种情况就永远无法终结。“阿舞?”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我疾速跑出了大门,穿着拖鞋一口气跑下了七层楼梯。

哪里都行,无论是哪里都行,我只想去吹吹大风。想要尽快逃离这个公寓,逃离等待着我的米思米,逃离他伸开双臂送给我的终点。我的腿不听使唤,仿佛就要从膝盖啪地一下折断,比身体先滚下楼梯去似的。

停车场上没有一个人。我用颤抖的手打开自行车的锁,猛地一蹬地面,骑上去飞快蹬了起来。夜空上挂着一轮弯月。通往车站的路面犹如天鹅绒地毯般湿漉漉、滑溜溜的。大概刚才下过雨吧?果然有一股夜里静静下雨后留下的近似樟脑的气味缭绕着我的鼻尖。与此同时,身体轻飘飘地浮到了空中,等我意识到时,已经和自行车一起狠狠被摔在了地上。我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还是看见左脚的拖鞋划出弧形的抛物线,缓慢地飞向了远处。

我的皮肤感觉到柏油马路的粗糙和温暖。四周静悄悄的。

我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看到从街角垃圾场的网子里露出了一个大大的镜框样的东西。就是它搞的鬼。还没等意识清醒过来,我已经爬起来跑过去,拿起那个镜框一角,高高举起来,死命地砸向了马路。无法发泄的愤懑使我的身体膨胀了不止一两圈,只觉得地面在晃动。罩在垃圾上的绿色网子犹如巨大的龟背一样鼓鼓的。明天是星期几?星期几都不重要,明天肯定不是扔粗大垃圾的日子,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么明天是扔什么垃圾的日子?我卷起绿色网子,抓住了里面的一个白色塑料袋。好重。啪啦!听见一声闷响,只见刚才自己手里的垃圾袋已经飞到马路那边去了。发生了什么情况显而易见。就是我扔出去的。看来我终于疯掉了。既然如此就干脆疯到底吧,我一个接一个地拿起塑料袋,往马路对面扔去。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犹如白色的多送的礼炮一般,垃圾袋不断地划出缓慢的弧形飞向空中。

我每次身体后仰,使尽全力扔垃圾袋时,都会看到空中的弯月。感觉整个身体极其柔软,好似和着礼炮的响声一般,路灯微微闪灭着。从赤裸的左脚感受到了依然没有结束的黑夜。

我正要扔最后一个垃圾袋的时候,背后有人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会被人说的……”

有个人骑着一辆亮着乳白色车灯的自行车,从垃圾袋的缝隙间穿过,哧溜哧溜骑远了。我松开垃圾袋,回头望去。

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面孔。

我们没有面对面,都稍稍斜向站着。不知怎么竟然感觉天空变得明亮了。

头发不一样。头发变短了。

仿佛从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上散发出气味一样,脑子里的记忆晚一步出现了。我又看了对方一眼,确实是上周或是上上周我给她重新染黑的头发,已经照着她的头型剪短了。“会被人说的……”

羽村希子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嘴角微微浮出了笑意。

温乎的风抚弄着我的脸颊。剪得真够短的……这次我没有避开视线。虽然知道是同一个人,但那天来店里的她和今天眼前的她还是难以重合起来。她避开我的视线,捡起垃圾袋塞进了绿色网子里。从后面看,她的脑袋犹如被黑皮整个裹起来,头型虽暴露无遗,反而因此看不清什么了似的。回过头时的她很像《罗斯玛丽的婴儿》里的米亚·法罗。大概是因为今天希子也穿着浅蓝色上衣的缘故吧。电影里的米亚·法罗穿的也是这种颜色的孕妇服。我不由得产生了病态、唐突而刺痛的感觉。可是那个米亚·法罗和这个人不一样,没有戴无框眼镜,而且更加可爱,更加年轻。

她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又从地上捡起了一袋垃圾。这时,从前面街角走过来一对牵着狗的男女。狗腿很细,往这边走过来的工夫,它的下肢将会被一点点磨平,变成只有身体的其他生物似的。狗嗅着地上散落的垃圾袋气味,女主人呵斥着把它抱起来。狗冲着希子汪汪叫着,希子没有理睬。突然她手里拎着的垃圾袋破了,垃圾撒了一地。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快速地捡起一张张肮脏的纸巾、果冻容器或团成一团的广告,等等。她将垃圾袋两端系紧的动作就如同绑架犯把人质的双手捆起来那样果断而无情。然后她仍然目不斜视,继续捡起被扔了一地的垃圾袋,一趟趟地放回垃圾站。我什么也没有做。

仿佛用几百根针细细敲打三角铃一般,满大街都是夜虫的鸣叫声。

希子慢慢地蹲下来,捡起了最后一袋垃圾。从背后开过来的汽车擦着我身边驶过,几秒钟后,也擦着她驶过。在红色尾灯照射的视野里,一个白色的圆乎乎的东西飞过去,发出啪嚓一声。

希子背着我站着,没有回头。上半身微微向后仰,两手叉在腰间,好像在看扔过去的垃圾袋的落点,或是写在地面上的看不见的点数表一般。我感觉她是在等我,似乎在说“这回该你了”。一连过去了四辆自行车,它们之间的距离很近。骑车的是学生模样的人,还有老大爷模样的人。现在肯定已经过了零点,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半夜三更地骑车瞎转悠呢?我骑来的自行车,在垃圾场往前五米远的地方斜躺着。车把手和车架子就像骨折了似的拧巴着,可能是坏掉了,不能骑了。一瞬间,我想着要不要扔下自行车和希子,一个人逃走。就像听到了我这个念头似的,希子捡起那个垃圾袋,快步走了回来。

轻轻起伏着的一绺短发,被汗水贴在她的额头上。被裸露的额头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的苍白面庞中,只看到一对黑眼珠,隔着镜片发出坚硬的光。“完事了。”

她的声音就像在医院或区公所的窗口听到的那种虽然好听,却没有丝毫感情色彩的声音。希子摘下了眼镜。我突然觉得她的脸骤然膨胀起来,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那个,真是对不起……”“你的胳膊肘出血了。”

说完希子蹲下来,拿起脚边的手包,从里面取出一块厚厚的毛巾手帕,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我一看,果然胳膊肘外侧好像被什么划破了,正在流血。再往下看,就更惨了。大概是刚才摔得特别狠吧,左膝盖上有碗大的一块挫伤,没穿袜子的左脚大脚趾的趾甲渗出了红黑色的血。“穿上这个吧。”

不知是什么时候拿回来的,重新戴上眼镜的希子,把那只拖鞋递给我,我轻轻地穿上了拖鞋,生怕对趾甲造成二次伤害。还是不行,裂了的趾甲疼得钻心。这样子明天恐怕没法工作了……一想到工作,我才感到了后悔。为什么干出这么愚蠢的事来?居然像个孩子似的干出这种让邻居耻笑的事,简直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不过刚才在那儿摔倒,不该怨我吧?因为脚又疼又受到惊吓,我有些恼羞成怒,才假装一时糊涂干出那件事罢了,然后,就像这样,只不过想得到路过的善良人发善心帮一把呀?是的,没错。就像在回答我的问题似的,希子从手包里掏出纸巾,轻轻按在我的胳膊肘的伤口上。“疼吗?”她问道,还怯怯地对我微笑。她这样顽固地撑着我自己制作的眼看就要倒塌的舞台,不把我从上面弄下来。“那辆自行车也是……”希子压低声音,指着躺在那里的自行车问。“啊,是的……”“你摔倒了?”“是的,拐弯的时候,被绊倒了,所以就……”“所以就……”“所以就……”“所以就是这样啊。”

希子走过去扶起自行车,在那里左右转动着车把,好像哪里也没有摔坏。希子扶着车把回过头来,用茫然却又好像特别专注的焦点不定的目光盯着我。

我们两个非常奇妙地互相对视了足足十秒钟。

就好比从并行的两列电车里互相对望一样。即便是这样正面相对,我也觉得她并没有看着我,我也同样没想仔细地去看她。

覆盖希子脑袋的黢黑短发,被风一吹,就如同葡萄的薄皮一样剥开了,即将融入夜色之中去。“血还没有止住呢!”她一边走近我,一边突然以警告的口吻说道。走到我跟前后,又压低声音说,“必须消毒一下,消毒……去我家……我家就在那儿。”

她指了指“那儿”,她所指的地方正是我刚才跑出来的公寓。“那个,我家也在那儿。”

我以为她一定很吃惊,但是希子只是抬头看了看那栋公寓,什么话也没有说。705室已经熄灯了。我突然听到了拍手的声音,其实那不过是垃圾站绿网外面的空啤酒罐被风吹动的响声。“我也住在那里。”

我以为她没有听见,又说了一遍,希子终于说着“真的吗?”回头看我。“是啊,实在太巧了。”“几层?”“啊,嗯……是七层。”“我住二层。”

“……”“好了,你摁住胳膊肘啊。”

说完,希子不等我回答,就蹬着自行车朝着公寓骑去。我慌忙追赶,可是裂了的脚指甲疼得走不快。眼看着希子的后背就像倒带子快进似的走远了。

好不容易走回公寓大门口的时候,正好碰到把自行车放在停车场后走回来的希子。“我把自行车随便放在一个空地方了。”

希子摁开了电梯,让我先上去。

转眼就到了二楼,在这点时间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站在眼前的她的后脖颈。在街灯下看着又细又白,好像十分柔弱,近在咫尺一看,汗毛覆盖下的微微隆起的骨节,已经超越丰满,达到粗壮的感觉了。相比之下,两只小耳朵犹如一对便签似的微微朝外侧竖着,电梯内微弱的空气流动,都会使它们一下子脱落似的。

希子的房间是二层最里面的205号。我说我住在705号,她说:“那就在上面了。”

走进房间一看,就好像刚刚搬来似的,东西很少。什么遥控器啦,吹风机啦,没什么太大用处的可以拿在手里的那些零碎东西一个也没有看到。虽说和705号一样是1LDK的格局,但和总是大敞着房门的我家不同,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门关得紧紧的。窗帘或沙发、茶几全都是白色的,只有沙发稍稍有些奶白色,而且照明也使用的是私塾里那样的白色荧光灯,所以亮得刺眼。面朝起居室的整体厨房的冰箱上,什么照片、字条也没有贴。起居室的地板上放着一台足有五十英寸的大电视。比那台电视还要大的沙发旁边摆放的观叶植物……滑溜的灰色树干上,覆盖着浮现出清晰叶脉的椭圆形树叶。这是我认识的植物。“已经四年了。”

我回头一看,希子抱着光滑的塑料盒子站在我身后。盒子差不多有小旅行箱那么大,作为急救箱大了些。她说的四年了,不知是搬到这里来的年头还是这棵树的年头。“请坐在这里吧。”

我顺从地浅浅坐在沙发上。她立刻坐在地上,啪嗒一声打开了那个盒子。果然是药箱。里面有创可贴、消毒药,塞得没有缝隙,每个角落都不浪费。估计下面一层同样排列着满满的肠胃药、感冒药吧。

希子把分装在小塑料包里的几块雪白的纱布,用蒸馏水润湿后,轻轻擦去我胳膊肘和膝盖上的血。碰到脚指甲时,我疼得忍不住发出了呻吟。然后她又拿了一块新纱布,蘸了消毒液,拍拍伤口,涂上软膏样的东西,又在上面盖上一层纱布,用医用胶布固定住。被一个不太了解的女人这样照料,就像在童话故事里似的,感觉有些恐怖,同时又没出息地感到心情很愉快。“你很熟练啊。”我对她说,她没有回答。那我也不说话了,刚这么一想,她竟然所答非所问地回了句“彼此彼此……”

大概是刚才在外面时,用毛巾手帕使劲擦脸的缘故吧,希子的妆容完全掉了。虽说她原本就是淡妆,可是在房间里雪亮的荧光灯下,她脸上不像是雀斑稀疏的黑斑或纵向松弛的毛孔很明显。仿佛被展示了同样年龄的女人的现状一般,我移开了视线,可是又被她伸在地上的脚吸引了。透过丝袜看到的脚指甲上虽然涂了粉驼色指甲油,但是指甲根部和顶部都已斑驳。我暗想,该重新涂指甲油了,她是因为没有时间吗?还是嫌麻烦一直懒得涂呢?或者是不在意这些,任凭它们剥落也不管呢?

不管是哪种情况,那剥落的指甲油看上去就像在怨恨什么似的。而我的脚指甲,除了那个因受伤而缠着胶布的大脚趾以外,其他都涂了鲜艳的青绿色,还修了指甲,闪闪发亮。仅此一点,就觉得她恨我也有着充分的理由似的。“膝盖上的好像是擦伤或是摔伤,所以给你贴了膏药。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明天去医院看看比较好。”

她一边盖上药箱,一边飞快地说道。“谢谢你!”我的声音被啪的一声给消除了。盖子上贴着的一段医用胶布被揭掉,和纱布一起团在希子手里。“……这个药箱真大啊。”“是公司的福利,每年都发一个。”

希子摸了一下药箱的塑料面。“福利可以发这个东西吗?保健室里有的东西,你这里好像一应俱全。”“是的,有这么多,也是没办法……”“我家里就连纱布都没有。只有蚊虫叮咬药和正露丸。”

说完之后,我忽然想到,纱布说不定有吧。只不过我不知道罢了。纱布、消毒药、膏药,米思米需要的东西,或许在那间屋子的什么地方也这样一应俱全呢。“你家的人不爱得病吧?”

这回我没有回答希子的问话。“我先把它放回去。”

她拿着药箱走出了起居室。我扭转身体,望着在窗帘上投下巨大影子的那盆观叶植物。也许是她会养花吧,椭圆形的叶子全都绿油油的,仿佛一摸它们,就会吸附在手指上似的。我站起来走近它。每片叶子上都没有发现那种黏糊糊的透明的蜡状东西。“没怎么管它,自己长这么大了。”

听到说话声,我回头一看,希子端着一个放着两杯茶的托盘,站在我身后。“这棵树……是什么树啊?”“是榕树。是一种橡胶树。”“是吗……”“美发店里也有一棵同样的吧?”“啊,是啊。我觉得很像,果然是一样的啊。是别人送的,也不知道叫什么……”“人家送的,倒是不错,就是占地方。”“是的……”“请喝茶。”

希子默默地喝着茶。我也不太想说话,默默地喝着。

因为刚才急救箱的关系,我特别想念米思米。想快点见到他。见到他后向他道歉,等着他对我说“没事,挨这两下打算不了什么”,然后紧紧抱住我,然后两个人在一张床上一起睡觉,早晨脱去内衣,拥抱在一起。这样一来,以往的幸福元素便充满了我们的身体,守护我们不受到任何东西的伤害。

一旦开了头,便会一直重复同样的事。到底是明明知道却在重复呢,还是因为无意识而重复的呢?不过,此时此刻比起后悔来,更多的是想念。非常想念几十分钟之前被我打的米思米。那时的米思米的脸非常光滑。打他的右手疼得受不了,摁住他的胸口时,由于衬衫下面滑到胸口的裤子上的皮带导致坑洼不平,怎么也使不上劲。而且,我一直等着他抓住我身体的某个部分,把我往墙壁上扔。我一直等着自己身体的自由被彻底剥夺,什么事也干不了,被毛巾什么的塞住我的嘴巴,让我无法说出肮脏的话,痛哭流涕地挨一顿痛打……可是米思米是绝对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为什么呢?因为他比我强壮。“……吗?”希子问。“什么?”“你是去买东西吗,刚才……”“啊……不是。”“我刚刚下班回来。”“下班这么晚?”“有时候吧……”“是末班车吗?”“不是末班车……”

希子没有坐到沙发上,直接坐在我脚边的短毛地毯上。贴了膏药的膝盖和她的肩膀之间只有不到一个手指的距离。我觉得作为房间的主人与客人的关系,这是相当奇怪的位置。由于我坐在高处,对她那毫无防备的头顶看得清清楚楚。发旋是顺时针的。黑发旋涡由此开始,其中心的白色头皮,仿佛用手指一摁,就会扑哧一声凹陷进去似的。“再喝一杯吗?”

我猛地回过神来时,素颜的希子正面对着我。尽管是我在看她,却感觉一直在被她看。我忍受不了她的目光,再次将视线落到坐姿随意的她的脚指头上。于是那斑驳的粉红色的十根趾头,犹如被攻击的虫子一般眼看着缩成一团干瘪下去……“我再给你沏一杯茶。”“啊,不用了。我该走了。”“还真是特别痛快呢。”“什么?”“刚才我也扔了一个垃圾袋。”“啊,是啊……我看见了。”

希子还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嘴。我环顾了房间的墙壁,没有钟表。“现在几点了?”“十二点十分。”希子用手指肚擦了擦手表,然后又把手表在裙子腰部摩擦了一下,“已经是第二天了。”“待了这么长时间,对不起。”

我慌忙站起来,一瞬间眼前一片白。不由得弯下腰,扶在沙发背上时,希子的手按在我的背上,问:“你没事吧?”“没事。对不起。有点贫血,猛一站起来就这样……”

希子拿开了手,打开起居室的门,朝玄关走去。我紧跟在她后面,走廊冰冷的木地板吸附在赤脚上,发出啪唧啪唧的声音。这幼稚的声音,终于使自己意识到,刚才在外面干的事,在这个房间里让她为我做的事真是不可思议……虽说有些夸张,但至少让我意识到不是正常的,我不禁颤抖起来,因为羞耻,而非因为疼痛。

希子在放在鞋柜上的字条上写了些什么,递给了我,原来是她的名字、手机号码和邮箱地址。然后默然无语地把纸和笔递给我,所以我也写了同样的内容给她。尽管是已经写得很熟的名字,但“三隅舞”的“隅”字写得很肥大,歪歪斜斜的。“那个,刚才……”

我一边递给她,一边打着腹稿。“什么?”“那个……吵了架……和老公……”“什么?”“我想让自己冷静一下,结果……”

我这么说是考虑到人家帮了自己,估计对方希望得到最起码的解释,但是希子的表情没有变化。我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就闭上了嘴。“有时候的确会这样的。”希子低声说道,垂着的眼睑更深地垂下去。“真的非常感谢!这大半夜的……”

希子没有说话。令人窒息的沉默再度袭来。每当面对某个女人时,若遇到这样的沉默,我就不知为什么,会强烈意识到自己是个美发师。“超短发,很漂亮啊。”

听着自己说出来的话,感觉比预想的还要假。不过,希子“啊”了一声,以今天我看到的最欣喜的表情抬起眼睛,揪着耳朵后面的头发给我看。“太短了些……”“不觉得短啊。很适合你呀。”“原来剪的比这个长多了……可是他好像不喜欢。”

希子的白色发旋浮现在我眼前。

希子所说的“他”,是否从沙发上看过她的发旋呢?他是一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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