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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21 17:3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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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卷耳

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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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逸梵:一生飘逸,一世梵唱

黄逸梵:一生飘逸,一世梵唱试读:

一个游走世界的小脚女子

在那段遍地生花的岁月,林徽因纯白,吕碧城铮傲,以“南唐北陆”著称的唐瑛、陆小曼,更是尽领风骚,每一个独特的女子,都活得艳旗高炽,荡气回肠,给苍白无力的时代烙下璀璨火印……

而她,却是民国史上不得不被铭记的一笔传奇。

她大俗大雅、至情至性,与张爱玲一世母女情缘,却用了半生纠缠纷争,冰火两重天。她给了张爱玲以生命和美的体悟,也给了她最痛的回忆,最深的伤痕。

这是命运安排的最残忍的谶语,也是铸造传奇不可或缺的基调。

张爱玲的文字宛如游针,字字直戳人性的荒凉,这都深深嵌刻了她的影子。

她,便是著名女作家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

她出生于一个动荡的、充满各种可能性与浮华的时代。

滚滚红尘,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就留给她无限的伤痛与沉默,襁褓之间与亲生父母的违别,青春年华与不爱之人的婚姻,走出围城后与爱情的一再错过,在岁月流浪中与儿女情缘的淡薄。她不曾流下过多的眼泪,也不曾让不幸黯淡了绚烂的容颜。

她孤独,她寂寞,但是她真诚,她不凡。

那么多年的海上飘零,心字都摩挲成了不可言说的谜底。上苍终究辜负了她一片玉壶冰心,作为一个传奇人物,她看懂了人间万般风景,但是很多人,却没有读懂她的故事。

她的女儿张爱玲曾说过:爱一个人是没有目的的。

所以她对所有的人都若有情,若无情。不是不爱,而是,爱对她来说,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眷恋,是藏在心中,坠落孤绝里的一场叹息。

她的生命和生命中所附属的一切,都是千疮百孔,华丽到了极致,就成了如烟旧梦——揭开了看,满是华丽的虱子。

昨夜星辰昨夜风,民国岁月成就了她,她被抽离的锦瑟年华,在我们的意象中,再次出现在来时路上的每一处,南京的状元府邸、天津的洋房、上海的老弄堂、春天的巴黎、雨雾中的伦敦。

这些也是隶属于传奇的,不可分割的,永难消磨的一部分。

她不需要你着意读懂,冷清迤逦,任凭岁月流尘遮埋,亦抵不过她的猎猎风华在历史缃帙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痕迹。

她的美丽、清绝、倔强、洒脱,是她游走人世最特别的标记。我们记住她,不仅是要记住她的姓名——黄逸梵,更要记住她深刻不凡的一生、惊才绝艳的旅程。

第一卷 刹那花开 温柔曾经的时光

一场爱,一场梦,一场欢喜,一场惆怅,命运不曾交给我们圆融无缺的完满,它把支离破碎的真相放在一个装饰着孔雀羽毛、红蓝宝石、金边镶嵌的首饰盒子中,你若打开,便迎来一次欢喜和忧愁相交的洗礼。谁也挣脱不掉那早已编排好的人生密语,唯有依靠自身的决断与力量,努力给惨白的人生夜空装点璀璨的烟花,让星点的光亮划开绵延的黑暗,哪怕一瞬即逝,也是觉悟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繁花似锦的家世

20世纪20年代,正是沧海横流的年代,新旧思想交替,碰撞出剧烈的动荡。大时代的背景总是广阔无垠,空阔到把任何一个人物扔进去,凸显的永远是望不穿的幕墙,无数平凡的影子彻底融入了这幅背景中,成为一个空荡荡的虚设;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在背景里凸显自身的存在,以时代做底,以刻骨铭心的故事为椽,埋下一段动人心魄的笔墨。

沧海桑田,人世易迁,人与人的缘分短暂得如指尖流转的微光,稍纵即逝,握不住,掌不牢,也无从亲近。唯有刻在骨子里的血脉相连才是亘古流传的亲切,哪怕斗转星移,时间更替。终归,一个人的身世与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是无法切割分离的。

黄素琼,这个永远被贴上张爱玲亲生母亲标签、活在张爱玲盛名之下、用一生书写传奇和颠沛流离的女子,于1896年一个初雨如丝的日子,诞生于南京的朱状元巷中。那是“金榜题名,天子门生”的显赫之地,一百五十米长的巷道内,一座雕梁画栋的合院式民居散发着日暮苍山远的陈腐气息,在浓得捅不开的沉闷晦暗中,黄素琼和弟弟黄定柱的出生,无疑给这个几近绝后的家族带来了喷薄的生机和希望。从此,在家族繁花似锦的族谱中,多了两个小小的婴儿,多了两个素淡的名字,也多了两个可以继续延续富贵血脉的希望。

这个日后觉得名字不够浪漫、出洋时自己更名为黄逸梵的姑娘,在一生中给自己改了一百多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段跳跃的音符,是一种对自我认同的符号,是一段人生经历的回顾,也是她始终跳脱明媚,鲜活存在的证明。

这段人生历程的开始,起始于朱轮华毂的家族。她和这个渐渐走下坡路的家族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联系。她的一生,都在努力逃脱这个家族的魔咒一样的宿命,而一生,却又始终依附这个家族残余的势力维持自己的海外梦。

尽管出生时,家族还保持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繁华之象,到底已经过了最鼎盛的时期,如同一首歌曲,唱过了高亢嘹亮的高潮部分,渐渐滑入少气无力的低音区。清王朝的统治渐渐力不从心,习惯于这个时代的人们骤然醒悟,发觉自己居然无处可依,所有赫赫扬扬的生活渐渐变成一种记忆,啃噬着依赖不肯离去的人。一座老房子,隔开了新旧两个时代的空气,二胡声里拉响的是对曾经显赫如今流离失所的惶恐与不安。

记忆总是不能被辜负的,然而时间不给人留恋不去的机会,因为它懂得,美好记忆的过后,总是情不自禁的惆怅和今非昔比的凄凉。

时光长长的吟唱,总没有办法掩去低回哀怨的暗伤。也有很多铿锵的音符,装点出一段激昂的旋律,载入史诗般的历史,成为后人缅怀吟诵的对象。

黄逸梵与家族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和丈夫张志沂(别号廷重,他素以号行世,在后文中,我们也就按习惯称他为张廷重)的家族捆绑在一起,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行走在宿命的道路上,尽管两个人也曾想过努力摆脱,但终究不敌命运强大的推手。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悲欢离合,上演成人生难以言喻的跌宕起伏。

黄逸梵的祖父黄翼升是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通常称军门黄翼升。在李鸿章淮军初建、开赴上海时,黄翼升所统带的五千水师也归李鸿章节制,是他的副手。同治四年(1865年)李鸿章奉命镇压捻军,在对东捻的战斗中,黄翼升的水师驻守运河一线,阻拦了东捻的向西突围,又为清政府立下了功劳,功封男爵爵位。

黄翼升去世后,他唯一的儿子黄宗炎(另二子早夭),早年中举,黄翼升为他捐了道台,承袭爵位后,便赴广西出任盐道。这位将门之子,婚后一直未有子嗣,赴任前,家中便从长沙家乡买了一个农村女子给他做妾,有身孕后,将其留在南京。黄宗炎去广西赴任,不到一年便染瘴气而亡,仅活了三十岁。他死后,夫人生下了一女一男的双胞胎,这便是张爱玲的母亲和舅舅。

黄宗炎虽然存年不长,可是他毕竟留给了世界一个传说——黄逸梵,渗进骨子里的高贵的血统使她遗世独立,一世芳华。

谁说她的出色不是得益于优秀的门第出身?黄逸梵声声响彻老宅的啼哭,喻示着她的命运:一世都是不同凡响,一世都是抑扬顿挫,就如同她与丈夫张廷重一般,两人还未见面熟络,两个人身后的家族已在时代中产生了不可避免的邂逅。

黄翼升因功骄矜,大肆修筑祠堂,惹得皇帝龙颜大怒,而几乎不曾削去顶戴花翎、一身富贵的李鸿章却为黄翼升全力举保,使得黄家避开了一段腥风血雨的抄家横祸。可以说,几十年后黄逸梵之所以嫁入张家,不全都因为两家一个是宰相门第,一个是黄门军族,强强结合的需要;往更深层次了说,恐怕也是因为黄家对当初李家的雪中送炭,及时施予援手心怀感恩,故而嫁女作为回报。

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这场报恩的戏码到最后却演绎成了一场老死不相往来的怨愆。

提起张廷重,那只是他盛大家族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符号,因为他的家世太过显赫,因为那个叫李鸿章的外祖父太过锋芒毕露,所以他的家族烙印即使过去了百八十年,仍旧鲜明地镌刻在历史的华章之中,没有办法消磨,成就了满清时代最富励志色彩的传说。

作为晚清朝堂上位极人臣的人物,李鸿章是淮军与北洋水师的创始人和统帅,他被当时的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视为“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和可能与世界列强一争长短的人”。慈禧太后视其为“再造玄黄之人”。

他与曾国藩、张之洞、左宗棠并称为“中兴四大名臣”,与俾斯麦、格兰特并称为“十九世纪世界三大伟人”。

这个伟大的人物,却把自己最疼爱的二女儿李菊耦嫁给了政治生涯江河日落、发配荒疆戍边的张佩纶。

也许是出于怜才爱才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仕宦沉浮,令李鸿章看穿世事,看透官场,只想要一个正直悫实的人陪伴女儿一生。

彼时,张佩纶已经年届不惑而且娶过两个妻子,对于恩师的慧眼青睐,他除了感激还是深深的感激。

几十年后,黄逸梵的女儿——张爱玲将当时的情景挪至自己的小说《创世纪》里:

紫薇追叙自己被潦潦草草决定的婚姻,总是拿姐姐也嫁得不够好来安慰自己,姐妹两个容貌虽好,外人都知道他们家是出了名的疙瘩,她的父亲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叫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道,反倒是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多。姐姐出嫁时已经二十好几了,从前那算是非常晚了,嫁了人做填房,虽然夫妻间很要好,男人年纪到底大她许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薇常常拿她和自己相比,觉得自己不见得不如她。

这里面的姐姐就是李菊耦的化身了,这位相门千金知书达理,年纪轻轻已才冠京城,花样年华之际嫁给了脾气怪异、相貌颟顸的张佩纶为继室,也难怪张爱玲在小说中将这位祖母的处境描摹得如此不堪。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原本是场门不当户不对、年龄相貌皆不匹配的失败婚姻。

但是,张爱玲在《对照记——看老照相簿》中却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爷爷和奶奶合著了一本武侠小说,自费付印,书名大概叫《紫绡记》,版面特小而字又大,老蓝布套也有两套数十回。书中侠女元紫绡是个文武双全的大家闺秀,叙述中常称小姐而不名,故事沉闷得连我都看不下去。”

她的记载毕竟是游戏笔墨,后人喜欢涂抹以神秘色彩,若有心揭开故事的真相,得到的还是世俗的回应,关于《对照记》中的这段描写,黄逸梵的丈夫——张志沂的结论是:纯属虚构,无稽之谈。

也许在他心里,世家贵胄之间的联姻除了利益的需要就是各方势力的权衡,哪里来这么多的浪漫温情,正好郎有意妹有心,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比天上掉金元还不可思议。他对黄逸梵的感情,始终是有怨有爱,爱多于恨的,这段婚姻给他带来的遗憾和眷恋,一直到死,都是打不开的心结、驱赶不了的梦魇。

然而不管怎样,在时代的分水岭上,黄家、李家以及张家,都留下了他们的蹒跚而清晰的足迹。《辛丑条约》签订后,清王朝迅速由繁荣滑入衰败,列强环伺吞并,将一个原本地域广袤、自给自足的国家撕扯得四分五裂。而黄翼升的仕宦沉沦,李鸿章的先扬后抑,张佩纶的一败如水,正是清王朝穷途末路的国运中万千仕林人物的真实写照。他们风雨飘摇、吉凶不定,被那个时代高高捧起,又狠狠摔落,颠沛流离于洪流之中,半点不由己身作主。

就算是死后盖了棺,也在众人的口舌碾压里硬生生地被扭曲了身前真实的模样,那悲壮的英雄形象从一开始就铺就了三大家族悲凉的命运布景。

黄逸梵出生时,清王朝已经缓缓拉上了帷幕,凭着最后一口不肯僵硬的呼吸,仍旧努力维护着遗老遗少的光鲜日子。家族曾有的荣耀全都投射在黄逸梵与弟弟黄定柱的血肉里,像是要回应这样高贵的传承,黄逸梵把自己的一生活成艳丽哀凉独自芬芳的模样。

往事随风,如梦易逝,祖先的步履终究不可逆转,死去的人固然要加倍祭奠,活着的人始终得意气风发地活着。黄逸梵从不曾放弃自己妖娆的生气,给暮气沉沉的百年家族续写了神秘而略带悲凉的文字,给那些已经腐朽成灰的故事又添了一笔酣畅淋漓的小女子传奇。

回首漫漫人生路,生命虽然无常,但人生还可以有各种的可能,黄逸梵的一生,在霉绿斑斓的时光中,在世事如前尘的荒芜里,化为一个华丽的叹息。

童年一晌梦

那时的月光,就像一滴水渍落在雪白的纸上,渐渐洇出四周一圈黄色的淡晕,那时的月光,是一个睡意朦胧的呵欠,呼出不够清晰的白雾,在柔软的岁月中蜷成个浅浅的梦。光阴总是一往无前地往前走去,而关于孩提时的记忆却随着慢慢老去的光阴越发清晰坚定,如同一个淘气的孩子,在生命的弯道上一个趔趄,那些好的坏的,童年的一切就从塞得鼓鼓囊囊的兜里滚落在地。

黄逸梵和弟弟黄定柱的出生,就像一部劣质却又惊心动魄的默片,给我们这些后来的看客留下一声嗟叹。

黄宗炎刚上任不久,在广西一命呜呼。在当时的社会,身为黄宗炎正房妻子的大夫人没有子嗣,是没有财产继承权的,不仅妻子没有权利享受丈夫留下来的巨额遗产,就连女儿也是泼出去的水,无权享受过多祖辈的恩惠。黄宗炎的庞大家产似乎只能落在如狼似虎的侄子辈手中了。

万幸的是,黄宗炎临上任前娶回的二姨太有了身孕,因此分家的计划暂时搁浅,大家都等着二姨太肚子里孩子瓜熟蒂落,然后再根据孩子的性别见机行事。

到了生产那一天,围观的亲戚为了提防她们“狸猫换太子”,就请了几个兵丁日夜把守前后门。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大夫人自有周郎妙计安天下,她预先安排了一位姿色出众的仆妇和把门的兵丁打得火热——然后悄悄迎来了一位山东夫妻丢掉的男婴,于是厢房里二夫人阵痛发作后,生下了一个女婴,她就是黄逸梵,隔了不久,一个瘦弱的男婴,也在众人或失望或惊喜的目光中抱出了房门。这段叙述是张爱玲《小团圆》里面的版本。不过公认的版本是这个男婴不是买来的,而是亲生的。

大太太的主意拿得十分稳当,这才给了黄逸梵痛并快乐着的童年机会。

那些蜚短流长在时光的篦子下被梳拢成一绺绺可有可无的笑谈,属于两姐弟的儿时风光终于在这场有惊无险的猎奇中拉开了序幕。

年幼的孩子们,看到的是姹紫嫣红的热闹和繁华,那么小的人儿,习惯把快乐放在心尖尖上,而后来的苦闷也是装饰的花边,大大剌剌的一圈,圈住了浮华的虚幻热闹,到最后竟然喧宾夺主,成了童年的突出色调。

逼仄的巷子里,灰墙黑瓦的阔大院落中,春天头一茬青草刚冒出头,在墙角屋檐轻轻地舒展,悄悄地延伸,草叶上滚动的水珠,于天边晨曦中吐出饱满剔透的光华,颤了两颤,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四只追逐蹦跳的小脚丫在草丛中乱窜,那水珠子就像雨滴一颗颗坠入泥土中,被踏得粉身碎骨。迎着细碎的光芒,秋千架上的笑声银铃似的洒在大院的每个角落,阳光映出孩子们脸上的绒毛,秋千架上高高飞起穿红着绿女童的身影,在秋千架咯吱咯吱的响声中,惊醒了春日慵懒的梦。

年纪相仿的男童则咬着手指,不安地看着姐姐黄逸梵的秋千越荡越高,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蓝天,一跺脚就能把白云震落。他也许不知道,以后的命运,姐弟俩注定一个高高飞起,成为大千世界里孤傲独立的云朵,在世界很多地方投下了自己的影子,而胆小庸常的他,却成为黄门世家里被精心培养出来的笑话,一辈子没有踏出精彩一步。

他们的乐趣还有很多,到了炎炎夏天,姐弟俩被抱在保姆的手中,看佣仆用竹竿绑上面筋沾知了,被粘的知了送到他们面前。黄逸梵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咯咯地笑着,得意极了,弟弟却害怕地往保姆怀里瑟缩着,转过头扁扁嘴就要哭。

粘完知了,就要回到屋子里吃美味的冰碗。甜凉爽口的、果香味浓郁的冰碗一直是贵族世家夏日消暑纳凉的佳品,在小碗底垫上天然冰的小碎块,上面放上“河鲜儿”,再铺了去皮的鲜核桃、鲜杏仁、甜瓜、蜜桃,最后撒上白糖,滋味动人,入口生凉。

姐弟俩坐在矮杌子上各吃着一小碗冰碗,鲜甜的蜜桃块滚入喉中,整个人神清气爽。黄逸梵吃完了看弟弟碗里还剩很多的河鲜儿,便趁人不备抢了一块塞入嘴里,引来保姆又气又好笑地尖叫。弟弟却呆呆地看着姐姐的举动,他还是不明白被抢了心爱之物应该有的烦恼。

孩子的心是很容易被快乐满足的,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总是不断地让他们努力从死气沉沉的生活中寻觅到乐趣。虽然家族已经逐渐走向没落,但是在孩子的眼里,太阳、星星、月亮每天都会照常升起,给他们黑亮的眼睛带来光明。不管怎样,在最初的幼年时光,即使失去了父亲的扶持、亲生母亲的怀抱,他们的世界还是温柔与美丽的。

有时候,黄逸梵会从宅子青石板砌成的花坛里采回很多花,白的紫的黄的,学着戏里的优伶打扮,将花朵横七竖八插了弟弟一脑袋,给弟弟换上了自己穿的花衣裳,用保姆房里的胭脂将弟弟的脸涂得红红绿绿好不热闹。两个人咿呀咿呀唱起了大戏,引来了在外房里绣花的大夫人一顿训斥。这时,憋得满脸通红的黄逸梵就会瞪圆了眼睛,攥紧了小拳头,不服气地偏过脸耍起了性子。

到了冬天,最好玩的游戏莫过于去打雪仗堆雪人了。姐弟俩圆滚滚,胖嘟嘟,戴着帽兜,穿着麂皮小靴子在雪地中尽情嬉耍,大大小小的雪球飞出高高低低的弧线,啪地砸碎在身上。尽管大夫人再三叮嘱下人不要让姐姐欺负到了弟弟,可是挨雪靶子挨得最多的却永远都是弟弟黄定柱。在这个原本应该是男尊女卑的世界中,因为黄家典型的阴盛阳衰的小气候,造就了姐姐黄逸梵要强、好胜。而弟弟,他的性格却模糊在了老宅沉闷压抑的气氛中,变成衬托姐姐的髹漆背景。

少年不识愁滋味,人生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守着祖产过日子的黄家遗孤,拥着丰厚的家产,踩着欢乐的鼓点,一点点挥霍最美好的时光。

也许在黄逸梵过后有些落魄的辰光里,她会一遍遍想起当初仆人们扛着姐弟俩去赶庙会的情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栩栩如生的皮影戏上演了悲欢离合,纸扎的花灯寄托了人们的美好心愿被推入秦淮河中,踩高跷的、耍大戏的,街头摩肩接踵的人潮淹没了姐弟俩欢快的笑声,拿在手里的冰糖葫芦永远甜腻得叫人放不下嘴。

日子像糖果一样饧成一块儿,似乎永远是明媚的基调,黄逸梵和时间捆绑着一起长大,然而年纪小时,不快乐总是被宠溺的大人用还小作为借口阻断,在大人们的怀抱中,幼年的天空纯净得像是最通透的水晶。

水晶也有泛黄的时候,当头上稀疏的小辫绞成麻花大辫的样子后,黄逸梵得学会一夜长大。

长大是个多么有力量的词汇,它原本意味着成熟,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担当,可是这些溢美之词加起来也不如长大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之沉重。运气总是被精确称量过后才交到了每个人手中,婴幼儿时期享受过多少无忧无虑欢声笑语,那么步入长大的轨道后,就要用多少的眼泪和痛苦去补偿。

黄逸梵出类拔萃、独立不羁的个性引起了府内一个老妈子的注意,闲言碎语像不死的阴魂飘散在府中的每个角落,慢慢渗进每个人惊讶担忧的目光里。堂堂的黄门小姐怎么可以任性到这个地步,老大不小的年纪了,针线不拿,女红不知,整天跟着弟弟瞎胡闹,闹着闹着,忽然翻出了新花样,还想和弟弟一起去私塾上学去。

大夫人也在为如何教育黄逸梵的事发愁,原来黄逸梵和弟弟出生后不久,黄逸梵的母亲便去世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生前没有享受到多少荣华富贵,好日子才起个头便撒手西归,居然一点也没有浪费黄家的米粮。

大夫人身兼养母和当家主妇的职责,将黄家这门的遗孤血脉看得极重。两个小娃娃是黄宗炎这脉的唯一传承,平时有个头痛脑热就够她提心吊胆的,难免放任孩子自由些。现在孩子渐渐大了,她想收起缰绳,给他们装上辔头,却发现一些外在因素束缚住了她的手脚,使她不能痛痛快快地尽一位家长的责任。

家里的闲言碎语她不是没有听到,只是作为养母,她很怕担上了虐待姨娘孩子的恶名,更何况她下半生的荣华和安定都依仗着这两个孩子,因此教育起他们来总是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缺乏足够的底气。

不过这次,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摒弃一切困难好好管束他们,绝不能落下一个管教不力、没有作为的坏名声。黄定柱倒好办,放在学堂里由夫子手把手教着,晨昏定省时,由她亲自过问学业,谆谆叮嘱,再三提醒他谨记祖训,以光大祖宗门楣为己任。

个性软弱的黄定柱虽然不喜欢读书,但也无可奈何应承下来。他进了私塾,顺着大夫人的意思念起八股文,以期靠读书博取功名,重振黄家赫赫光辉。

而黄逸梵,却让大夫人很是头痛了一阵,女红针黹的物件一样样摆上了绣桌,她只装作没看到,低头玩弄帕子,就是不肯动手尝试。

大夫人怒了,终于说了两句狠话,这些话像绣花针一样深深扎在黄逸梵的心上,生性要强的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训斥,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地转动着,却仍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也不能怪大夫人迂腐守旧,旧式家庭,但凡是个女孩子都要有一手拿得上台面的针线活儿,女红的好坏代表着一个女子的价值,不懂针黹不知纺织的姑娘和坐吃干饭的废物没有什么两样。《红楼梦》中,贾府娇生惯养的小姐们虽然不缺做针线的仆妇,但是也要亲自动手做些帕子鞋面以堵住别人的悠悠之口,娇弱的林黛玉因为身体的原因半年没动针线,就要被下人明嘲暗讽。可见会女红是那个时代对女性的一项基本要求,下至小门小户的小家碧玉,上至皇宫贵胄的大家千金,谁都不能例外。

也许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只知道憨玩痴笑的废物,也许终于厌倦了府里那些婆婆妈妈隐在眼帘深处无声的嘲讽,也许弟弟去读书再也无人相伴的寂寞令她感到窒息,也许只是不敌大夫人苦口婆心每日不息的叨叨,黄逸梵终于被逼着拿起了针线绣花绷架,一点点将岑寂的岁月托付给手里的绣线。

黄逸梵这个人,不学则已,学就要学出点样子,一段时间的研习后,她的女红技艺突飞猛进,“鸳鸯戏水”是对爱情和婚姻的向往;“狮子戏球”“凤穿牡丹”则是富贵生活的象征,将一缕幽香缝进精致的绸缎中,再配上各种装饰图案,最后打上络子或者流苏,小小一个香包融入了丰厚的美学底蕴。

女红的修习给黄逸梵今后学习绘画雕塑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她的审美既有着东方的雍容精美,也糅杂着西方的明艳浪漫。这个女子,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安置在了美的画框中,以供后人膜拜瞻仰。

如果说女红对颇有审美观的黄逸梵来讲还有一星半点的乐趣,紧跟而至的礼仪教育就彻底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闺训千字文》里明确罗列了几点关于大家闺秀的准则要求:温柔典雅,四德三从。问安伺膳,垂首敛容。言辞庄重,举止消停。戒谈私语,禁出恶声。笑不露齿,行不露趾……

大夫人再三告诫黄逸梵,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就要恪守礼仪,秉承传统家学,一言一笑都影响着大家族的声誉,关乎今后的名声和婚姻。黄逸梵不是不懂这些,但她的心更向往自由,一旦被条条框框绑住,就像原本应该在天空飞翔的鸟儿硬是被剪掉了翅膀关入金丝笼中,她觉得沉闷无比,日子开始变得灰暗没有乐趣。她的言谈举止时刻被人睃在眼中,稍有不对就招来呵斥,曾经纯真无瑕的笑容扼杀于古老迂腐的规矩中,黄府也渐渐听不见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然而最沉重的打击还不在于此,黄逸梵收敛后的乖巧模样让大夫人暗暗得意于自己的训导有方,她的目光从黄逸梵扎得整齐妥帖的发辫移至衣袍一侧垂下的绣工精美的香囊,然后向下停留在裙角都不能彻底遮住的绣鞋上,紧紧蹙起了眉头。

如果说女红针黹、三从四德的学习只是在心理上给她带来不小的压力,那么缠足就是对她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摧残。虽然说缠足的最佳年龄应该是四五岁左右,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的道理大夫人还是明白的。

几条雪白的裹脚布放在黄逸梵身前,这个性子倔强的女孩子怎么也不肯俯首承受,哭着闹着喊着叫着,百般挣扎,终于不敌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被摁在椅子上,强行缠裹上布条,十根脚趾被硬生生掰断捆在一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成了封建时代多少女子挥之不去的噩梦,哭声渐渐嘶哑终至无声默泣,在剧烈的疼痛中,黄逸梵颤抖着忍受着那个时代烙在脚上的屈辱。

终其一生,她都背负着这道烙痕,以后,哪怕她用这对三寸金莲走过很多四肢俱全的人都不曾走过的路,看过很多普通人一辈子都不曾看过的风景,被裹脚的遗憾和羞辱却始终深入骨血纠结盘亘,不时跳出来折磨啃咬着她的心。

历经世间浑浊的洪流后,那颗不甘的心终于迸发出强烈的自我意识,黄逸梵选择不再幽闭于可怕可憎的世俗规则中,努力伸手抓住封闭空间的栅栏,使劲撑开,放入一线光明,照亮黝黑的世界。

经过无数次的抗争乃至绝食的威胁,黄逸梵终于能和弟弟黄定柱一样坐在私塾中,跟着夫子学文习字。

纤细的手指握住笔杆,一笔一画认真勾勒字体的框架,书上每一句话像阳光雨露默默浇灌空白的心,使它重新萌芽。那些蝌蚪般大小的方块字给了这个小姑娘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让她觉得生活还有希望,还有新鲜。但是那时她还不知道,正因为识字这个原本妇人不该拥有的本领,使得她在十几年后的新时代浪潮中如鱼得水,扬眉吐气,成为一个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的女子。

童年的经历是整个人生一幅浓缩了的片段,它有笑有泪,有苦有甜,兀自应和了黄逸梵整个人生轨迹。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不同的线条,它可以粗犷地一把遮盖所有的不幸与痛苦,也可以细腻地描摹每个细节的滋润和明媚。童年可以积攒出各种延展的可能,至少对黄逸梵来说,她的童年,已经为今后杲杲赫赫的人生定下了基调,那是她给自己交出的第一份答卷。

花嫁之初

人生若只如初见,就在电光石火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来自于灵魂的唱和,身躯的战栗,让漂泊世间已久的孤寂最后终于头尾衔接,裁出圆满的轮廓。

若只如初见,一切都停止在初见的那刻,整个宇宙洪荒,都是静好的岁月。

黄逸梵的婚姻和当时千千万万的旧式家庭中待嫁的女子一样,掌握在媒妁口中,决定于大夫人的定音之锤。

二十二岁那年,因为早先拒绝了无数达官显贵后裔的求配,上门来说亲的人愈加稀少,大夫人嘴里不说着急,怕掉了她家小姐的身价身份,可是心里愁得日夜不得安宁,几次暗暗叫了人替黄逸梵留心适龄婚配的人选。只要家世相当,模样过得去就行了,至于人品,体贴与否,她压根没放在心上,在她的思想中,那不是她们这些女人应该考虑的问题。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儿家就是被泼出去的命,像根无依的浮萍,随水飘零,该到哪儿就到哪儿,上天入地也只好跟着丈夫不离不弃。

这是单方面的不平等契约,黄逸梵无法忍受自己变成待价而沽的商品,被陈设摆列,让纷纷上门的人挑挑拣拣。

她不做声默默地反抗着,小姐脾气上来了,干脆饭也不吃躲在床上背朝外面暗暗流泪,这样闹了几天,眼看着如花的容颜渐渐像遭了霜打似的黯淡下来,大夫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早晚到她的厢房里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个不停。

大夫人劝解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黄家虽然是贵族之后,但是自从老爷去世后,局势日趋动荡,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整个家外无三尺应门之僮,内无筹谋策划的当家人,眼看着要坐吃山空,窘迫的光景渐渐上来了。本来她还指望黄家唯一的儿子黄定柱能重振雄风,谁知道去读了几年书,黄定柱礼仪仁孝廉没念出来,倒念了一肚子的鸡鸣狗盗,眼看就是个不成材的,黄家的指望就落在黄逸梵身上了。

原来这次媒人牵线的人家是响当当的宰府后人——李鸿章的外孙张廷重,大夫人觉得这样的人家无论财力、势力、影响力都与黄家旗鼓相当,也不算辱没了黄家的尊贵,因此一力撺掇,就指望黄家能靠这次联姻卷土重来,一扫颓势。

原本倔强刚硬的黄逸梵架不住大夫人的泪弹攻击,想到这么多年来她含辛茹苦把自己和弟弟拉扯大,虽然不是亲生的母亲,但是那无微不至的关怀、巨细靡遗的照顾,一点也不比亲娘做得差。况且,她在这沉闷幽暗的老房子里待得太久了,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浸透了一股子腐烂发霉的味道,急着需要外面的新鲜空气和灿烂阳光冲刷洗涤,还自己一身轻松自信。

她最终应承下来。

1918年初冬,两人的婚礼依照传统的礼教进行,只是张家把接亲的轿子改成了新式时髦的汽车,既摩登新潮又耀武扬威。大夫人满面笑容地将黄逸梵的手交给了前来迎亲的张廷重。

交出女儿的那一刻,她或许没想到,这承载了很大希望的婚事,最终却像阳光下绚烂无比的泡泡,经不得一点骚动,恍惚间便碎裂成让人心悸神伤的水沫。

故事开始得赫赫扬扬,喜庆热闹,如同一幅巨大的红绸,铺排了满满的祝福,没有人愿意看到水尽山穷的结局。尽管再三逃避,讳忌提起,脉络的走向,仍旧不曾柳暗花明,它只是背负着沉重而累累的伤痕,蹒跚挪移,步步捱向岁月的尽头。

张家的老宅中锦绣包梁,红毯匝地,灯火辉煌,宾客盈目。黄逸梵稳稳牵着张廷重递来的系着红花的绸缎一端,缓缓走向全然未知与期待的新生活。

撩开敷面的喜帕,灯盏摇曳中,黄逸梵美丽的面容停驻在张廷重的双眸中,高目深鼻,秀发如云,两片打了红彩的薄嘴唇恰到好处抿起微微羞涩的笑容。肤色虽然算不上白净明澈,但是在满是小笼包子般白嫩的上海女人中,她的肌肤反而让人想起夏日饱满火热的光照,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烈烈灼烧,焚祭过往冰冷寂寥的日子,燃出一席活色生香的热情。

这是张廷重猝不及防的,他的心在触碰到黄逸梵两颗黑水晶一样的眸子时,已然失去了平稳的频率,洪水般卷来的情绪让他第一次感到为一个女人心动的畅快淋漓与不安。

也许是冥冥中的暗示,他不经意地抚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擂鼓般的跳动让他在这个大寒的天气中渗出一种温软却又疏离的暖意,就像抬头去迎接蒙着白雾的阳光,却在枝桠晃动时失去了它的攥握。

黄逸梵周身散发的气质与他的格格不入,这个跳脱灵动的女子袭承了湖南人的勇敢与无畏,当初平定太平天国靠的就是湘军,湖南人胆子大,步子大,走得比别人远,做得比别人多。

他的妻子,正是一个永不妥协、永远视平庸乏味为无物的特殊女子。

那样一个女子,他在出嫁前已略风闻了她的事迹,可以说,早在成亲前,他就已经在心里勾画了无数遍她的形象,是雪白纸片上一个凹凸的花般的影子,此刻却跳出想象的束缚活生生地坐在他身前朝他微笑。

张廷重惴惴不安着,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的心中给出的第一印象是不是还让她感到满意。他不是个美男子,平常的五官,稍扁的后脑,常人眼里看起来天圆地方的福相在现实中透露出一种笨拙的肤浅,他走路的步子永远四平八稳,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不经意间生出的怅然与迷惘。

他就像棵空芯的玉米,华而不实,而她则瑰丽地如同才上了脸的胭脂。

两人的差距在新婚那夜的初见便延展出一条裂缝,最开始,它总是被新婚的喜悦和新鲜掩饰得很好很好。

黄逸梵的眉毛黑且浓密,隔三岔五要靠人工修剪出柳叶眉的形状,张廷重便放下身段学着修眉。他执着眉刀,在她眉间比划来比划去。黄逸梵撒娇撒痴要他小心些,他但笑不语,在妻子隐隐不安的等待中替她修出最美的样子。

修过了眉,两个人依偎着出现在同一面镜子中,脸上是一样的喜气,一样的脉脉,“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岁月静美的就像是香炉里吐出的袅袅青烟,在形单影只的空旷中腾挪一抹虚幻的倩影。

张廷重因为出生在管辖洋务的大家族,所以小时候母亲李菊耦除了让他修习科举书目外,还给他请了英文老师。他因此能读懂英文,可以处理英文文件、信函,甚至会用一根手指在打字机上打出英文来。

也许他的英文水平和他这个人一样,不甚通透,摆不上大台面,但是唬唬从来没有接触过外语的黄逸梵却是绰绰有余。

黄逸梵虽然读了些书,却还是以《女诫》《列女传》为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条条杠杠根本捆绑不了她迎风招展的心。她向往更多的新知识,极力拓展束缚已久的眼界,努力和外面已经天翻地覆的新世界接轨,融入其中,不被时代嫌恶抛弃。

于是许多个午后,在幽静的小轩厅内,爬墙的藤蔓一路摇曳着盛浓的绿意爬进窗户,小夫妻二人拿着英文书籍一个教,一个跟读。从最初的ABCD到简短的英文对话,从词语的拼写到语法的运用,张廷重教得一板一眼,丝毫不敢怠慢,黄逸梵学得勤恳认真,英文水平日有所长。

有时张廷重也会拿腔捏调用英文朗读一段古籍,那滑稽的腔调逗得黄逸梵笑个不停,张廷重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乐不可支的妻子,脸上满是宠溺的神情。

二人小世界自有妙趣横生的乐子,在这座老宅内,时常听见黄逸梵的娇嗔和张廷重爱怜的轻笑,时常看见黄逸梵跳现代舞轻盈优美的身影和张廷重笨重跟不上节拍的慌乱。他们似乎相濡以沫,似乎朝朝暮暮,似乎天荒地老,似乎水乳交融。

但是爱情就像是被埋在土里的一株幼苗,它虽然能不经意间发了芽,但是要等它开出花来又是何等艰难。

更何况伴着快乐喜悦的,总是如影相随的烦恼,像是命运给予好运的随赠,不管怎么躲怎么推,都必须欣然接纳。

婚后第五年,黄逸梵和张廷重的第一个女儿出生——这个女儿,正是日后上海滩上一只生花妙笔写尽人世苍凉的大作家,张爱玲。时隔两年,小儿子张子静也呱呱落地。孩子的出生既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乐趣,也给婚姻带来了山雨欲来的危机。

只是那时候,夫妻二人还没有嗅到其中的隐忧,摆在他们面前的首先是分家的问题。张廷重结婚后,仍旧和二伯父张志潜住在同一座大宅子里。张家的当家主母李氏生性苛刻,在生活用度上极力撙减,她没有将家业开疆拓土的本事,守成的功夫却深得婆婆李菊耦的真传。

据说李菊耦节俭到用人多拿了几张草纸都要大声呵斥,黄逸梵的二伯母李氏更是将这一勤俭的习俗发挥到极致,平时生活精打细算,能省则省,就连用来洗洗刷刷的香胰子都给蠲免掉了。黄逸梵苦恼着新洗过的枕套还带着唾沫星子的臭味,每天的伙食也乏善可陈,一碗菜中找点肉末星子比大海捞针还难。

吃穿用度被再三克扣,她不得不拿出私房钱悄悄让用人买些必需品应付日常生活。这一举动李氏看在眼中,当然很不舒服,觉得自己好像亏待了这个弟妹似的,传出去落了个欺老凌幼的名声,因此两人见面,她总不给黄逸梵好脸色看,言语中也夹枪带棒多有嘲讽。

黄逸梵心性高傲,素来是你让我三分我才还你三分的脾气,李氏对她怠慢,她也不愿意用热脸蛋贴别人的冷屁股。

两人背后没少互相抱怨对方,黄逸梵为了小家庭的自由,关起门来和丈夫张廷重不知道发了多少脾气,说了多少好话。恰好张廷重也觉得自己深受哥嫂的管辖已久,如今年岁渐长,而且近来也受到堂兄的提携出任津浦铁路局英文秘书的职位,也就生出了分家搬出去另立门户的想法。

在家族长者的主持下,黄逸梵和张廷重潦潦草草分到了一些家产,举家搬到了天津。这一年年底,黄逸梵的养母大夫人在上海去世,黄逸梵奔到上海举了孝后,在族人的监督下和弟弟分了家产,弟弟得了所有的房屋田产,黄逸梵则带了十多箱的古董回到了天津。

这些古董后来差不多都被变卖一空,也许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完成一个人光辉离奇的梦想。物是死物,人心活络,再稀有的珍宝,也不及烈烈风华的青春岁月里那旁逸斜出,开到眩人的梦想来得夺目。

黄逸梵在天津又获得了新生,童年的痛苦,出嫁后的压抑都抵不过此刻繁华濯锦的喜悦,与过往挥手告别,那些徘徊低迷成了发旧泛黄的老皇历,曾经被挖空的幸福填满了姹紫嫣红的色彩,那是人生中少有的精彩。

天津的新家很热闹,时常会举行盛大的宴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黄逸梵交游其中,应付客人优雅得体,八面来风,像只挣脱冬日严寒覆身的蝴蝶,此刻终获丰沛的新生。

有一段时间,一家四口迷上了去“上权仙”看电影,每晚盛装出行,由家里的司机送到电影院门口,到了放映结束后再接回家。

20世纪20年代,由于文化生活匮乏,电影院成为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地方。天津作为北方重镇,又是戏曲娱乐高度发达的地方,其影院建设水平可圈可点,值得一提。

虽然电影院在短短几年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不少,但是看电影依然是富人们茶余饭后消遣无聊的方式,并不在底层劳苦大众中盛行。电影院不仅放映当时最新的影片,休息厅还提供酒水茶食,甚至西洋糕点供人享用。

黄逸梵与张爱玲坐在桌子这头,面前蛋糕上的奶油绵密醇厚,她喜欢上了喝咖啡,就着咖啡能吃掉一整块的奶油蛋糕,此时是她最感惬意的时候,她的生活充实而丰厚,滋润无比。桌子的另一端,丈夫张廷重逗弄着怀抱里的儿子,他对吃喝向来不放在心上,对现在有钱有闲的生活却怀着相当大的满足感。

快乐还会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着,有时候,他们一家人会去附近的公园遛弯,黄逸梵打扮时髦,出入引人关注,张廷重举步稳重,有着朱门大户出身的贵气。他们手挽着手,恩爱亲密,相视一笑间,甜蜜尽在不言中。在他们身前,一对儿女像小天使在绿色的草坪上尽情地打滚追逐,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白鸽呼啸飞过,看白云悠然飘远。

这一家人守着丰厚的遗产,只管享受生活。也许是对于物质的渴望被压抑了许久,也许曾经的生活给了他们太多无奈与厚重,所以一旦掌握到足以改变命运和生存方式的金钱,就会迷失掉原本简单纯粹的面目,变成一个涉足沙漠饥渴的旅人,将奢靡如同泉水一样贪婪地握住,紧抓在手中不肯放开。

那时,天津估衣街的绸缎山庄在北方地区相当有名,仅“山东孟家”的八大祥绸缎庄在估衣街就有谦祥益保记、瑞蚨祥、瑞蚨祥鸿记、庆祥号、瑞麟祥等。与江南出品的绸缎不同,北方的绸缎虽然不够细软,胜在颜色艳丽佻达,大紫大红的绸缎做成旗袍上身,简直就像开满了一身的春天。

黄逸梵是绸缎庄的常客,闲时,她常常带着用人去挑选衣料,订做新款的旗袍,她喜欢那些花色秾丽的料子,和她的性格遥相呼应,灼灼其芳,充满另类的个性美。

她还尝试买了市面上少见的乔其纱,仿照电影海报上女明星的衣饰做了镶着花边的蓬蓬裙,脚上缎子绣花鞋也换成塞了棉花的皮鞋,最小号的,仍旧给人盈盈一握的感觉。她喜欢鲜艳的颜色,夺目绚烂,于是附近的珠宝店会派人送来当季最新款的各种首饰,她脖子上、手指上的首饰会经常变换花样,但是耳朵上镶着的一对祖母绿耳钉是大夫人留给她的念想之物,经年不会摘下。

老房子里进进出出的用人,随时待命的司机,还有一个接一个沾了蜜一样惬意的日子,都变成人们口口相传、羡慕诋毁的对象,然而青春年华就该如此轰轰烈烈,如果等不及去赶一场传奇的盛宴,就容易委婉成哀柔的残律。

每一天,每一个角落,这世界总有一场忽欢喜忽悲辛的事降临,没人能扭曲生活的真实意图,所谓的慰藉,只是流传于他人舌尖隔靴搔痒的言语。人们在此处或者彼处相遇,从来都不会奢想拐角处就正好遇见心爱。

犹如刺骨的寒冷它没法子融化在偶然的温情中,犹如多数花好月圆的结局总是戛然于故事的高潮而不能续写今后的命运。

如果,人生永远停留在幸福的起点,那该有多么幸运?

轰轰烈烈地觉醒

张爱玲曾说:“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最后自己想来想去,竟然也搞不清楚当初是什么原因把彼此分开,然后你突然醒悟,感情原来是这么脆弱。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平凡。”

平凡是什么?是春天的田洼里拂过的一道带着泥土气息的野风,是一个人走在路上不经意间砸碎在肩头的雨点,是无数道剑气一样横七竖八插满日薄西山时天空疲倦的暮色,是——我在你身边,你日日相见逐渐左右手般交握的激情褪却,总不是令人获得愉悦感官的好东西。

人生,像是一颗裹着糖衣的杏仁,外面那层甜被一天天耗尽了,然后情理之中的苦涩终于大大剌剌占据了舌尖。

一旦生活露出了它惨白无力的真面目,人又会重新被逼着捡起旧时的埋怨与怅然,心不甘情不愿又回到这旧时光中去,循环往复,不休不止,从一面明媚多姿中迅速闪入另一面的晦淡无光里,伸出手,却触摸到了一手沉沉的心垢。

以往说过的山盟海誓终于随着雷峰塔倒一夜现出了原形,曾经有他在,外面的世界听风是风,听雨是雨,如今有他在,风是呜咽的,雨是无情的,就连艳阳高照的晴日,那也是用来哄骗人的风景,世界不再鲜活,不再多彩,它回归了黑白的本色。

生命,如果是一袭华丽的旗袍,它的腐朽,仅仅源于一只叫做不甘的虱子。

黄逸梵的变化,源于辛亥革命后的一场闹剧。篡取了孙中山革命成果的袁世凯在北京妄图复辟帝制,他大搞尊孔祭天,要把才从封建复古的魔掌中挣脱出来的社会重新困入家天下的牢笼中。面对这股反动逆流,由胡适、陈独秀、鲁迅、钱玄同、李大钊等一批受过西方教育的有志之士发起了一场“反传统、反孔教、反文言”的思想文化革新、文学革命新运动。

这场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像给这个暮气沉沉的社会放了把新鲜的烈火,整个社会仿佛在一夜之间苏醒,睁开睡意朦胧的眼,开始用一种审判的、觉醒的目光审视自身坑坑洼洼烂疮一样的顽疾。

短短几年,无数有为青年用青春热血在中华大地上掀起风暴一样的变革,那代表先进与觉悟的声音如同阵阵的雷声响彻每一寸土地。

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之强烈,之震撼,让身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生活中的黄逸梵也惊叹不已。

潜伏在她灵魂中沉睡已久的不羁和自由像是被重重击醒,在她内心一遍又一遍搅动不安的浪花,儿时被裹脚的惨痛经历和被逼出嫁的无奈心情,是她刻意掩藏起来的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午夜梦回时,它们仍是令她心悸悲哀的深深梦魇。

黄逸梵深恶痛绝与这些伤疤有着千丝万缕的社会制度,曾经无数次幻想用一把巨大的锤子敲碎这沉甸甸的金色牢笼。

所以当她看到无数女生剪着精神的短发,穿起露出小腿的黑色百褶裙在大街上到处走动,参加反封建反专制的示威游行时,她的整个人为之精神一振,多年来罩在自己身上那层禁锢好似被人用刀狠戳一下,应声碎裂。

从此她踩着这层碎片,在自由与新派的道路上拔足狂奔,不管不顾,一去不回。

改变先是从头开始的,尽管张廷重气得七窍生烟,再三反对,黄逸梵还是兴致勃勃去了理发店剪了一个当时很流行的学生头。

坐在理发店里,落地的大镜子被日光灯照得熠熠生辉,黄逸梵满面春光看着自己及腰的长发一点点被剪短,剪出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学生形象,一直被长发重压的脖子终于得到了解放。她在镜子上下左右打量着自己——简单的学生发型,保留了短直发的干脆利落,又不失一种娇俏的垂顺感。她抬手把一边的短发捋至耳后,绿莹莹的祖母绿翡翠耳钉将她衬托得既俏丽又鲜活,就连年幼无知的儿女都被她的美丽惊艳,咬着手指呆呆地看着如同仙女下凡一样的母亲。

她感到惊讶,初次尝鲜的成功令她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涅槃重生,她用尽全力一点点改变自己,像只初飞的鸟儿,总是憧憬羽翼下扇起的苍狗白云。

家里的用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女主人的装束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黄逸梵的服饰已经融入了她鲜明的个性,仿佛人和衣裙是一体,走到哪里都刮起一股惊艳的视觉清风来。

她的服饰千姿百态,去参加舞会时,会穿一件显得天真,轻快的“喇叭管袖子”的连衣裙,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灵活的手腕。去茶馆喝茶时,又穿着一件领口挖成圆形的丝质衬衫,下面的裙子打着几百个活泼的褶子。

各种颜色的丝巾是她脖子上的常客,白丝袜脚跟上会绣着一些花,顺藤摸瓜爬到了小腿肚子上。

就连她的女儿看她在短袄的衣襟上别上一枚绿玉别针时,也会由衷羡慕,小张爱玲曾经当着母亲的面发过誓:“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

黄逸梵飘逸的审美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根植于张爱玲的心中,这和血脉相承毫无关系,这是两个女性对美丽事物的共鸣,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灵犀,到死都不能将之割舍。

黄逸梵的打扮引人注目,那种艳丽张扬的颜色剧烈冲撞着眼球,迂腐的张廷重看不过去,他盯着在穿衣镜前用心打扮的妻子,没好气地嘀咕道:“又做,又做,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

在他看来,黄逸梵出挑的衣着实在不符合保守的审美,还有招蜂引蝶的嫌疑,对此,黄逸梵总是抱以无谓的一笑,做丈夫的根本不懂她,她也不需要浪费精力和他争辩什么。

虽然张廷重对妻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底下的女性用人却在一边暗自腹诽的同时一边照着女主人的样子悄悄改变自己的衣着样式。

她们羡慕的,不仅是黄逸梵的出色外在,还有那种忠于真我的洒脱、我行我素的个人魅力。她们隐约感到,这个女主人和以往伺候过的任何一位大家小姐都不相同,既让人侧目又让人敬叹。

宅子里的日子原本过得不温不火,时间在鸦片的气味中堪堪停住,不再挣扎向前,人们活得如同不起波澜的死水,永远是一片雾腾腾的死气。

但黄逸梵拼了性命想挣脱,她一头扎入外头新鲜的空气中,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身上十万八千个毛孔都在贪婪地苏醒。

那时候,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整改社会秩序与道德的同时也带起了一股新的文学风尚,咬文嚼字的文言文被言简意赅的白话文体代替,好认好读且充满语言文字乐趣,学习能力出众的黄逸梵很快喜欢上了那些带有鲜明时代特色的报刊。家里新兴的刊物《新青年》《妇女时报》占据了大半个书架,她沉浸在充溢新鲜思想与品格的文字中,读着思考着,积极汲取新生的力量,与经常翻阅古典文籍的丈夫张廷重形成鲜明的对比。

新文化的输入冲击着黄逸梵的思想,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并不需要裹小脚、三从四德,不需要遵循很多规矩,原来女人也可以在沙滩上穿着泳衣晒太阳而不必担心被人指指点点,原来女人更可以在爱情中主动出击,化茧成蝶双宿双飞。《希腊神话》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潘多拉趁着愚蠢的丈夫埃庇米修斯不注意打开了一个魔力匣子,结果里面没有她期待的金银珠宝,只有数不尽的灾难与瘟疫,从她打开盖子的那一瞬间,人们就和各种痛苦与疾病为伍,潘多拉惊慌失措,悄悄关上了匣子,留下了世上唯一一件美好的东西——希望,因此即使人类不断受苦,被生活折磨着,但是心中有了希望,才能不断自我激励,在任何苦难面前,人生也绝对充满美好的希望。

如果说黄逸梵从出生时就打开了属于自己的潘多拉魔盒,那么现在焕然一新的外部环境给了她重新树立自己的希望。

她愿意接受崭新的思想,愿意尊重生活的曲折和美丽,倘使她的童年和青春开在一块贫瘠的土地,而她此刻正破土而出,用力开出多情的花朵。

爱美的她还学习西洋插花,用一个造型奇异的花瓶装着插花的绿色胶泥,花朵取材自家宅子的花坛中。但也有例外,她会去花店买价格昂贵的郁金香和卓锦万代兰,按照老师的方法,将花束整理得高低错落,线条优美。她巧手打扮生活着的环境,即使那盆花和老宅子的古典浓厚毫不搭界,她却浑然不在意,在自己营造的美丽而又轻松的小世界里尽情游弋。

她对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灵犀,传统的国画并不能满足她的探索欲,她喜欢上国外的油画。

自从十五世纪文艺复兴后,欧洲的绘画事业拓展出一片宏伟的蓝图,许多美术家们的思想逐渐从长期的基督教神学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他们一方面从希腊、罗马的古典艺术中汲取营养,另一方面通过实践和科学的探索,发明了透视法,在绘画技艺上有了巨大的突破。

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微笑》、提香的《维纳斯的崇拜》、拉斐尔的《圣母像》无一不是震惊画界的传世神作。画面上大块鲜艳的用色淋漓尽致地表现出绘画者心中澎湃的激情与向往,代表着社会变革的喜悦和蓬勃。

这样的画作,它透露出来的深刻内涵无疑和黄逸梵内心履迹相应合。她买来油彩和画笔,从头开始,步履艰难地学习对她来说毫无经验可寻的油画技巧。

尽管学起来十分费劲,她却画得滋滋有味,对于新生事物,她总是怀着虔诚的心态接受,不敢有过多的怠慢。

从那时候起,神秘的西方世界就在她的心里投下一颗小小的种子。她渴望着,哪天能够踏上万里之外的国土,揭开它新奇的面纱。

而这颗愿望的种子,一旦给予它适时的浇水施肥,就会萌发出现实的光辉。

黄逸梵一日千里的变化着,给张廷重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这个平庸的男人顽固不化,乐于在醉生梦死中麻痹自己,对于家族的失望、对于人生的失意,他希望黄逸梵能和他一样继续沉沦下去,继续做满清贵族都喜欢做的富贵旧梦。

对于他来说,黄逸梵看的书是动乱的根源,喜欢的衣服是伤风败俗的开端,去学习新文化是对自己高贵身份的背叛,喜欢外国的事物是蔑视中国传统文化的表现。

他不知道,人的每一次蜕变都是为了迎接更好的未来,有人迎头赶上,有人畏缩不前。时光的车轮碾过旧的尸首,如果灵魂足够光亮,那么在转身的那一刻就不必担心看不清前方的路途。

很多人怀着同样美好的心愿聚集在一起,他们愿意相信今后可以一起依偎取暖,然而现实总会给人上一节名叫同床异梦的课。如同黄逸梵和张廷重,两个人最初站在婚姻的同一起跑线端,选择的是南辕北辙不同的行走方向。婚姻始终并行在不能合拍的两岸,左岸是守旧,右岸是创新,他们站在河的两岸,四目相接,谁也说服不了谁上前一步,渡过鸿沟。

再美丽的故事,总有消沉落幕的时候,幸福的时光容易蒸发在现实的零碎中,撕下光华的面具,人生的真相永远爬满了虱子。

不管怎么说,故事还得继续,灿烂的星空下,有一个名叫黄逸梵的女子正准备开始发光。

到底意难平

有人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爱情基于互相理解,相互扶持,是寂寞无聊驱逐发愣时的光,是我向你微笑时你报以亲昵一哂的微笑,是清晨拉开窗帘时拥吻入怀的踏实,是携手走过每一段路都可以缠成旖旎的默契。

爱情跑得太快,追逐的人难免力不从心,偶尔一个急刹车就把所有甩得不见踪迹,但总有零碎的过往落在脑海深处。

曾几何时,生活总是罩着温情的面具把我们软软地揽在怀里,它妥帖的流年甘醴般的顺着手臂淌过,淌入人心中,人不饮已自醉。几乎就要确定今生幸运地遇到了彼此,从此实践一路白头的诺言,走到生死的尽头。

变化就在一个趔趄后,温情即转为敌意,再也找不回温暖对方的能力。

要说他们婚姻悲剧的起源,早在张廷重年幼时便被埋下,与黄逸梵的童年相比,张廷重度过的是一个极端沉重近乎变态的童年。

母亲,本是多么慈爱温暖的形象,一旦和利益与目的挂上了钩,便产生了诸多难以描述的恶形恶状。

而关于李菊耦和她的丈夫张佩纶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地位年龄悬殊的基础上,像风雨飘摇的小舟,解锚远航时便已有了脆弱淡薄、不堪一击的迹象,不待揽舟泊岸,已经湮没在连天的风浪中,徒留无限的怅惘和虚白。

关于他们的婚姻,张爱玲曾在《对照记》中有过寥寥几笔的记载:“祖父革职充军后,李鸿章屡次接济他,而且终于把他弄回来,留在衙中作记室。有一天他在压签房中惊鸿一瞥看见东家如花似玉的女儿,此后又有机会看到她做得一首七律,先就怵目惊心。李鸿章笑着说了声‘小女涂鸦’之类的话安慰他,却着人暗求他来求亲,尽管自己的太太大吵大闹,不肯把女儿嫁给比她大二十来岁的囚犯。”

这以后,李菊耦的命运便随波逐流,彻底远离了待字闺中时的惬意、舒坦。李鸿章去世后,张佩纶悔愧交加,日夜酗酒,也因此,不过多长时间便因肝病去世。他这一撒手,张李两家千钧重的担子便全都撂在了才三十岁的李菊耦身上,为了完成丈夫的育儿遗愿:“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她奉行了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信条。昔日娘家的尊崇,夫婿的鸿鹄之志,都化为了她一腔望子成龙的热情。

这位博古通今的严母,管教儿子力求从严从重,不仅早早将张廷重送到家族的私塾中念书习文,而且每天亲自盘查儿子的功课,稍有不对,便拿起身边的苕竹抽打孩子。家里的仆人经常能听到书房里张廷重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可是没人敢上前劝一劝。

李菊耦因为经历家国巨变,丧父之痛,过激的心态早已与时代格格不入,她的起居生活简单吝啬,在亲戚中也有孤僻怪异的名声。她怕儿子与那些世家子弟来往,混出一身纨绔子弟的恶习,便故意给张廷重穿一些过时的女性衣服和鞋帽,把他打扮得不伦不类。

据后来张家资深的老仆回忆,那些衣服都是上了年头的花花绿绿,鞋子的帮上也绣着鲜艳的花纹。

李菊耦就是要让儿子羞于见人,懂得自尊自重,她的目的似乎达到了,因为那时的张廷重沉默寡言,不太喜欢与人交际,即使出门和小伙伴们玩耍,走过了二门,也会偷偷摸摸换一件衣着。

随着年龄增长,他已经有了正常的羞耻心,每次看见奴仆们偷笑的眼神或者被同伴们围成一圈揶揄起哄时,都会又羞又愧,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葬起来。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思想阴魂一样附在张廷重身上几十年。在畸形教育中成长起来的他,新旧杂陈,夹在两个时代的缝隙里两不着地,一切文明在他身上都体现出不和谐的混乱:他会订阅新式报刊,但很少翻阅,也不肯将它们请进书架,只是随手乱搁;他的穿衣打扮也是杂乱无章的,长衫外面套一件不相干的西装背心,不雅不俗,十分可笑。

然而这些都不是引起夫妻反目的主要原因,黄逸梵可以悉心地教他穿衣的礼仪,听他操着八股文的腔调说些不切实际的空话,耐心地包容和纠正他生活中的恶习,一步步引导他进入时代的正轨。

可是她的努力在中毒已深的灵魂面前只剩徒劳无功,从小在重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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