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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1 15: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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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之沪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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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北名门

道北名门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道北名门作者:张之沪排版:Cicy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1-06-01ISBN:9787806809853本书由北京千华驻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十三孩金家【恶煞】

金占全呱呱坠地时就是西京城名人。

名人难产,接生婆束手无策,紧急送往城里教会医院经洋医生动刀才请出。巨婴过磅,接人无数的妇产科老护士都吃惊地瞪大眼睛:十斤八两!产房门外的父亲乐呵呵地说:“金子七青八黄九赤十足,我儿姓金分量沉,命里贵重,小名就叫十斤!”镁光灯一闪,十斤赤条条上了《西京日报》社会新闻版,供全城市民欣赏。

名人九岁那年,西京城遭遇半个世纪以来罕见溽暑,市民个个热得蔫头耷脑,仿佛遭鸡瘟,又像干涸泥潭里的鱼。金占全给自己找了个避暑好地方,腋下夹件旧大衣直奔北塬——那儿有几座早被洗劫一空的古代达官贵人墓。墓穴荒草萋萋,常有狐鼠出没,鲜有人迹。金占全却毫无顾忌,沿着长长墓道下去钻进墓穴,黑甜一觉过后,精神抖擞,似从阴间重返阳世。一块儿玩的俩小子看得羡慕,跟着效仿,谁知醒来一个口眼歪斜说不出话,一个四肢痉挛动弹不得,被大人背出送往医院抢救。此事传开,一街人都说古墓潮湿阴气重,孩子怕是中了邪,却纳闷十斤却为何依旧生猛?街东头崔麻子通晓谶纬之学和子平之术,早年卖卦看相,袁天罡嫡派秘传《九天元女六壬课》《贵贱定格五行相书》两本奇书烂熟于胸,据说挺灵验,人称“崔半仙”。解放后经政府教育,崔半仙金盆洗手,半道改行卖起炒凉粉。听说此事,崔半仙把上学路过的金占全叫住,问过生辰八字,又揣骨听声,相罢直夸金家长子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星目、鼻直口方、骨骼雄奇,只可惜鹰视狼步,眉宇间透着煞气。丙丁巳午南方火,壬癸亥子北方水。这小子五行里南火太旺,鬼魅都避三分,可惜北水先天不足,能驱虎难遣龙,气贯阳不通阴,只恐流年不利。崔半仙断言:十斤是煞星下凡,虎豹驹有吞牛之气,长大奔正道是条好汉,走邪路成一方恶煞。

距西京北城门一箭之地是陇海铁路,铁路北面是道北,道北有条革命街,街东头住着司老头,司老头是个老光棍,老光棍的脸有特点:鼻梁没了,只剩俩黑窟窿,说话齉声齉气,像害重伤风。坊间传闻司老头年轻时爱逛窑子,烂鼻子系“情寄之疡”。司老头靠练枪摊为生,沿街墙面挂块布,系满花花绿绿小气球,打一枪五分,打中了,奖励继续打。摊主笑眯眯对围观小孩说:“只要工夫深,铁棒磨成针。枪法是练出来的,都赶快回家要钱去!”蓝盈盈枪管、黄澄澄枪托,端在手里煞是爱人。金满囤想打枪又没钱,只好去挂坡。

去粮店路过枪摊,摊主大声招呼老顾客。看看手里攥出水的钱,想想家里等面下锅,金满囤摇摇头。司老头眼珠一转,问:“老二,敢不敢跟你司叔打赌?”“打什么赌?”“八块钱打完,你能累计命中一百次,我把枪白送你!”“真的?”“当然是真的,你司叔啥时候骗过人?这么多人在跟前,我大人还能哄你小孩?”

按平时练就的准头应能拿下!金满囤果断应战,屏气凝神,三点一线瞄准靶心,枪响处,气球应声爆裂,百枪过后,气球碎片落一地,数一数,八十还多。围观的越来越多,都想看金家老二赢得气枪归。司老头笑眯眯接过枪鼓捣几下。再打,丢了准头,明明瞄得准准的,一扣扳机却射偏。连连放空,金满囤吓出一身冷汗:全家15张嘴都等面下锅。越急越慌,越慌越不中,一袋面钱全进了司老头腰包……耳光连罚饿饭令赌徒猛醒:司老头给我下套!

金占全骂道:“老二,你真是个傻鸟!”又说:“他不仁,咱不义,干脆把枪弄过来!”“司老头比猴还精,那可咋弄?”“手拿把攥的事,简单得跟一一样。”老大胸有成竹。

半夜下起大雨,世界漆黑一片。兄弟俩悄悄出了门,穿过数条巷子,摸到司老头住处。司老头住的沿街房,安有铁条窗户挨着房檐,只有脸盆大小。兄弟俩搭起人梯朝里张望:屋里漆黑一团,司老头的两个烂鼻孔像一对破风箱,呼噜打得怪腔怪调,隔着玻璃都能听见。“嘭!嘭嘭!”老大敲响窗子。“谁呀?”屋里问声迷迷糊糊。“是我。”窗外的回答女声女气。“你是谁?”司老头腾地坐起。“我是你的老相好玉兰。”声音娇滴滴。“玉兰?你是哪儿的玉兰?”美人深夜来叙旧,搁哪个男人也得激动。司老头既惊又喜,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才相信自己不是做梦。“我是鸭子坑暗开门,花名白玉兰。你烂鼻子就是中了我的招。快过年了,我找老嫖客弄俩钱花。”“小兔崽子!”司老头终于灵醒过来,骂道,“半夜三更不在家挺尸,跑来拿我老头子开涮。”话音未落,“哐啷!”半截砖飞进,窗户玻璃粉碎。“兔崽子找死呀!”司老头火了,蹦下床,提上炉钩子开门去追。人老眼花,恍恍惚惚看见个半大小子跑在前面,三转两绕不见了……气喘吁吁回来,气枪、子弹统统不见!司老头瘫坐在地哀叹:“天天哄人,没想今晚被人哄了。中了小屁孩的调虎离山计!”

老大、老二鬼鬼祟祟出去,偷偷摸摸回来,肯定没干好事。老八不动声色,继续装睡。第二天趁家没人,金进财从床底下翻出气枪,打了阵死靶觉得不过瘾,琢磨起打活物,悄悄潜至烹饪学校猪圈。墙头支枪,十几头猪被射得满圈乱窜,最肥一只右眼被射瞎。大肥猪四蹄乱蹬,疯狂地滚来滚去,凄厉嚎声惊动不远处食堂,无数个脑袋一齐探出。射手见势不妙扛起气枪撒腿狂奔,后面是一群拼命追赶的胖厨师。扭送派出所,金进财供出俩哥哥。金占全铁嘴钢牙,任凭警察拍桌子瞪眼,咬定自己一人所为。气枪物归原主。大肥猪成了独眼龙,躺在圈里不吃不喝,奄奄待毙。家长被传唤,一听赔偿损失,当即耍开无赖:要钱没有要孩儿有。仨不够立马再送!要不要把十三个孩儿都给政府送来?我当老子的倒省了饭钱。遇上老赖,派出所也没辙。

恶煞十五岁煞气毕现,令大人也胆战心惊。

那年开春,老姑送来一窝鸭娃,说娘家侄一人一个。孩子们当稀罕物养着,下蛋后越发宝贝,饲料却成了大问题。附近是铸铁厂,有几百号人开伙。食堂管理员是个“一头沉”——老婆孩子在农村。远水不解近渴,营养过剩的管理员憋出一脸粉疙瘩。塞盒香烟,金师傅和管理员说好:每天泔水由金家担走,捎带着打扫食堂卫生。泔水担了两个月,两下相安无事。今天又去,管理员忽然不让担了,说是厂里要养猪,泔水留着自用。金占全信以为真,担着两只空桶怏怏朝回走,出厂门和另一对空桶撞上。担桶的是个胖婆娘。少年多了个心眼,远远猫下。工夫不大,胖婆娘担着满满两桶泔水出厂门,后面跟着笑容满面的管理员。和看门老头已混熟,金占全过去问个究竟。老头说:“胖婆娘是附近菜农,家里养了几头猪,为泔水来了几次。管理员起先没答应。胖婆娘昨晚又来了,俩人关在屋里不知咋说的。再出来,担泔水就换了人。管理员给我打了招呼:以后再不许你进厂门!”得知底细,金占全泄了气:自己身上没本钱,无法和俩西瓜奶抗衡。明着不给,小爷暗取。夜深人静,金大叫上金二,担着泔水桶直奔铸铁厂,悄悄翻进料场围墙,神不知鬼不觉闹个满载而归。第三天半夜,弟兄俩担桶又来了。同前两次一样,金大墙上候着,金二担桶去食堂。里边忽然传出狗吠。夜色里看见金二气喘吁吁朝前狂奔,两条黑影紧追在后。“老二,快上墙!”金大一声喊,抠下墙砖狠狠砸去!两只大狼狗一愣,停下兀自朝弟兄俩狂吠……右裤腿被獠牙撕得稀烂,金二吓坏了,一路无语,回到家仍面无人色。金大一言不发,摘下墙上杀猪刀就朝外走。金二看在眼里,哆嗦着问:“哥,你……你要……要干啥?”金大满面杀气,恶狠狠说:“整他个鱼死网破!不让我担泔水,我让胖婆娘也弄不成。我今晚倒要看看是狗牙利,还是我的钢刀快!”金二心里发毛,嘴上说:“哥,我……要不我也跟你去?”金大讥笑:“就你那胆?趁早上床,别耽误瞌睡!”揣利刃独自出门。时间不长,金大又悄悄回来,灯下一照,血糊了半边身子。金二正要问,金大做个噤声手势,脱去血衣洗净身子,上了床,一会儿呼噜就打得震天响。

第二天一早,革命街传开:铸铁厂两只大狼狗被人捅死,开膛破肚血淌一地,食堂东西却一样不少。听众都纳闷:凶手不要命,到底图的啥?再想不到泔水上。全厂职工集体会诊,最终也没闹清大狼狗是死于利刃,还是先毒死后开膛。只得忍了口腹之欲,将保卫泔水壮烈牺牲的狼狗就地掩埋。面对两具狗尸,管理员先是目瞪口呆,接着破口大骂,从凶手祖宗一直招呼到凶手妹子,骂着骂着,忽然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再琢磨,冷汗淌了一脊背。大狼狗惨死最终令管理员猛醒——宁舍西瓜奶,不舍一条命。一路打听寻上门,见到金占全,管理员满脸堆下笑:“小金,这两天怎么不去担泔水了?我一直给你留着呢。”金师傅在旁不明就里:“厂里不是留着要喂猪吗?”管理员一拍胸脯:“金师傅,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肯定得向着自己人。厂长是说了,可被我拦住了。我说厂里买肉没少麻烦金师傅。金师傅开了口,这点面子一定得给!再说,泔水的事我已答应了金师傅,总不能让我屙出来再缩回去。说了半天,厂长总算应了。”金占全不吱声,斜睨着墙。管理员顺着视线朝上瞄,瞄见那把雪亮的杀猪刀!想起两条狼狗身上38个血窟窿……回头再看“小金”,满脸煞气,正恶狠狠瞪着自己!管理员打个寒战: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黑,长大绝对是杀人犯!点头哈腰出了门,一路越想越怕,回到厂两个膝盖还直发软……睡到半夜,金大悄悄唤醒金二。兄弟俩直奔铸铁厂料场。半个时辰不到,金大、金二背着血糊糊麻袋归来。第二天,金家盆满钵满,凉拌狗杂、清炖狗排、红烧狗肉,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全家满嘴流油,美美吃了三天大狼狗。饱了口腹之欲,谁知乐极生悲。

溽暑陋屋难入眠,大街小巷睡满人。金占全已到跑马夜遗年龄,狗肉壮阳,狗鞭壮肾,火上浇油,烧心烧身,直烧得滚来滚去无法入睡,瞅着邻近花裤衩绷着的圆鼓鼓屁股,再捺不下欲火……黑夜传出嘤嘤哭声。哭声惊动大人,接下的事简直就是噩梦:女孩家长疯狂叫骂,满院鬼哭狼嚎,老爹肥脸扭曲变形,攥着明晃晃杀猪刀!金大娘抱住老伴后腰,拼命喊“十斤,快跑……”

十斤成了话题禁忌,金家像从无此人。金占全出走后第三个春节,一个陌生人找到金家,捎来半口袋花生米。家长这才知道大儿已在黄泛区农场就业。客人直夸金占全能干,脑子活络手脚麻利更兼一身好力气,现已开上拖拉机。客人刚出门,面口袋就被金师傅丢进垃圾桶。瞅瞅院里没人注意,金大娘又悄悄捡回。那会儿油炸花生米赛过金豆子,一上桌,全家眼都直了。金师傅抿着薯干酒,瞅着瞅着扛不住馋,筷子也伸过来,吃归吃,仍不许提大儿。【屠夫与造反队长】

进步同学半道被截——前面金二,背后金八,旁边立着横眉怒目的小金豆。兄弟打狗,一起上手。“啪!”濮耀鹏结实实吃了一耳光。“说!谁叫补尿盆?!”金二厉声喝问。濮耀鹏捂着脸,嗫嚅着说:“是……是我。我,我叫补尿盆。”“听不见,大声说!”金八助纣为虐,飞起一脚踢在进步同学腚上。“是我,我叫补尿盆!”受虐者声音骤然大了许多。“补谁的尿盆?”主审小金豆当胸一拳。“裘老师,”濮耀鹏赶紧改口,“不……是……是裘曼丽的尿盆。”“谁补的尿盆?”—“俺爹。”“臊不臊?”—“臊。”“臭不臭?”—“臭。”“恶心不恶心?”—“恶心。”斗败的公鸡垂下鸡冠。“哈哈……”观众笑翻天,补尿盆今天彻底尿尽。

金家是道北名门。金家出名,不是家境富裕,也非诗书继世,而是孩子多。那会儿一家四五个孩子居多,六七个不稀罕,五男八女却绝无仅有,提起“十三孩金家”,坊间无人不晓。门前晾衣绳上五颜六色的尿布赛过万国旗,成了大杂院一道风景线。革命街居民多是自建砖脚土坯房,光线昏暗,低矮破旧,高个子进出常被黑黢黢椽子撞了脑壳。房里大雨大漏,小雨小漏,糊顶棚纸水迹斑驳,透出小户人家的贫寒困窘。金家所在的勇斗巷房子盖得毫无章法,见缝插针,遍地开花,巷子曲折逼仄,有曲里拐弯的“九曲道”;有屋檐挨屋檐的“一线天”。幽深赛迷宫,生人进去往往迷路。金家人口多,住房更比别家愁,两间厦房不足三十平方米,如何放下许多床?金师傅以不变应万变——有困难找单位,拉回几个半新肉案刨掉油垢铺上席子沿墙排开。满铺脑袋,一地烂鞋,仿佛进了号子,又似棚里养窝兔子。晚上临睡前,老娘挨个数人头,数一数,数不到一块,又数,还是不够数。老爹过来帮着数,才闹清少了谁,站到门口,“小二”或“小八”一通吼。随着吼声,一个黑不溜秋小崽子顺墙溜进,刚进屋,夹脖先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清脆响声引来满铺幸灾乐祸的笑声。小崽子赶紧脱鞋,一双臭脚也不洗,就直接进被窝。鼾声此起彼伏,满房屁响。黑暗中的顶棚更加热闹,像年画《耗子娶亲》,头顶一拨客人“嗒嗒嗒”跑过来,又一拨“嗒嗒嗒”跑过去,睡觉的被吵醒,敲两下没了声,刚躺下又热闹起来。糊顶棚纸尿迹斑驳,仿佛印象派大师杰作,是耗子客人到此一游的留念……

生了半打孩子,金家女人本想打住,金家男人却不干,说富养骡马穷养孩,家道中兴,养老送终,穷人靠什么?全靠亲生孩!省城这么多漂亮姑娘我不找,偏偏回农村老家找个你,图啥?就图你奶大腚肥能生一窝好孩!孩子多怕什么?生活困难有单位救济;缴不起学费学校全免。自留地下种,却让公家照料庄稼;官油壮捻子,不点白不点!女人听得有理,继续以一年一个的速度生育,直到拉架子车放坡摔了跤,害得老儿子提前三个月来到人世,连包裹上磅都不到四斤,还没个猫大。女人看着鞋盒里的崽直发愁:这么个小东西如何养得活?纵然养活了长大怕也是个矬子。男人却不在乎,笑呵呵地说:“秤砣虽小压千斤,金子虽少分量沉。我的老儿子就是那小金豆。”

小金豆班主任叫裘曼丽,粗眉毛吊眼梢,着两个黄板牙,嗓门赶得上吆马车的,凶得像女妖怪。开学第一天,老师把全班52名学生挨个儿叫起,问清家长职业,有联络价值的列为“重点学生”。得知学生家长掌着割肉大权,学生接到的“重要任务”越来越频。金师傅不堪其扰,让儿子转告班主任:店里肉定量供应,肉票对不上账,领导发了脾气,现在查得紧,再不敢多卖。失去联络价值,裘老师脸色当下就不好看,小金豆前排座位也调给别的“重点学生”。小金豆年龄小,眉高眼低还分得出,对班主任的实用主义有看法。

放学回家路上,看见同班濮耀鹏提个网兜,里面东西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问起说是裘老师给家长的,还交代别让外人看见。小金豆好奇:只有家长给老师送东西,没听说老师还礼,坚持要看。濮耀鹏被缠不过,只得解开报纸,里面是个半旧花花绿绿搪瓷盆,对着亮一照,盆底有俩绿豆大锈洞,一股子臊味。原来女教师尿盆漏了,让在钣金厂敲白铁皮的男家长换底儿。小金豆笑出声。濮耀鹏脸上挂不住,再三叮嘱保密。从来都是女人给男人端尿盆,没听说大老爷们给娘们补尿盆。可笑,真可笑!小金豆憋了一晚,心里像装窝小老鼠,争先恐后朝外爬。第二天上课,小金豆再憋不住与同桌悄悄耳语,再三交代“千万不敢给别人说”。一个传一个,传到全班最后一人,千叮咛万嘱咐还是那句话。濮耀鹏从此得个诨号:“补尿盆”。“补尿盆”气坏了,再见小金豆,白眼多青眼少。老师讲台上大骂:“个别落后学生思想复杂,自己不积极向上主动靠拢老师,还挖苦谩骂要求进步同学,欠收拾!”全班同学眼光齐刷刷射过来。小金豆脑袋低下,心里不服:我操,给你补尿盆就是要求进步;没给你买肉就成了落后学生。有班主任撑腰,进步同学决心和落后学生斗争到底。文斗升级武斗。占了便宜的补尿盆没事,小金豆吃了亏却被拉进办公室收拾……金家孩子太多,除了“谁打了你”或“你打了谁”,家长别的概不过问。小儿子放学归来忽然成了瘸子。看过血糊糊伤口,问清是尖头皮鞋“教育结果”,金师傅发狠道:“啥鸡巴老师?!我儿子不给你多买肉就尥蹶子。看老金怎么收拾你这恶婆娘!”

学校周一早上例行升旗仪式,全校师生操场集合,聆听校长训话。全场肃静之际,忽然远远传来连声怪叫:“裘老师,你在哪?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我给你赔罪,我给你送礼来了!”上千脑袋一起朝喊声处张望:卖肉的提根细麻绳,绳上系根猪尾巴和带撮黑毛的细长东西。卖肉的腆着肥肚子往台上闯。几个男老师赶紧去拦。金师傅不依不饶举着那串东西,粗喉咙大嗓门继续喊:“裘老师,你饶了俺儿吧。我知道你的厉害了。别的家长给你补尿盆,我来给你舔沟子!你不是馋这口吗?我给你送来了!”会场顿时炸了锅。都看裘老师。裘曼丽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脸成了紫茄子,又不敢大声骂,嘴里嘟囔:“老流氓!”校长将家长劝进办公室,说尽好话,金师傅才答应将儿子转

班。

卖肉的壮举震惊了全校,都知道小金豆的爹是个厉害角色,校长见了都下软蛋。

1942年的中原逃难潮将金家裹至西京。流民日转千街,金玉贵不卑不亢,从不说“可怜可怜咱”,要饭专觅乡音,给少了还不要,理直气壮质问:“你是不是出门人?!”小孩倒把大人箍住,施舍者闹个红脸,赶紧添个馍将小老乡打发。金玉贵少时像只营养不良的猴,真正是三根筋挑着一个头。饿怕的人不放过任何松开裤带当老饕的机会。金玉贵一双平脚板,肛门内外痔,十八岁已是两个孩子的爹,每年征兵本来没他什么事,金玉贵却总是抢先报名——验上验不上先放一边,白面馍红烧肉总得管够。“保家卫国,人人有责。”任他是谁,不能也不敢给爱国青年泼冷水!验了N次兵,金玉贵和区武装部上下混得脸熟,再见热血青年,努努嘴,前面程序一概免了,拿上备好的大老碗直奔后边灶房。祖国大建设到处招人,一拨大龄年轻人都进了工厂。金玉贵图油大,去了肉食店,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很快杀出门道,一刀断命,血放得净,做活利索,常有附近单位和村民慕名请去掌刀。道北街头,常见金屠夫喝得醉醺醺,腆着水桶般肚子,露出酒盅般大肚脐眼,左手拎着犒赏的猪下水,右手提着雪亮杀猪刀,笑眯眯朝家走。身躯随着油大膨胀,金玉贵秃脑门明晃晃,亮得朝外渗油,后脑勺一堆赘肉鼓得像蒸馍,脖子脑袋一般粗,腰身赛过木桶。那会儿产业工人是老大,干商业低一等,卖肉等而下之。金玉贵却不以为然,说民以食为天。三天不杀猪,天下大乱。毛主席多伟大,他老人家也离不开红烧肉。

饥饿年月,商业饮食业优越性凸现,姑娘择偶标准随之转变——“不找干部不找兵,要找就找火头军”;“金刀银刀手术刀,不如一把割肉刀”。金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买回一堆内部处理的肉皮棒子骨,偶尔还有猪下水,日子比寻常百姓好过。金玉贵佩服自己高瞻远瞩,庆幸当初的选择,越发自珍自重,走在街上,一张肥脸板得平平的,见人轻易不答理。答理都是麻烦,什么叫身份?有人求你就是身份。金玉贵是有身份的人,珍惜手中权力,爱惜吃饭家什,剔骨尖刀、剁骨砍刀、杀猪屠刀磨得雪亮,家里墙上挂成一排。初去金家都吓一跳,以为误闯卖人肉馒头的黑店。金玉贵在革命街肉食店掌刀,四里长街居民吃肉都出自其手,想不牛逼都不行。每日朦胧曙光里早早排起长队,金玉贵六点半准时卸下门板、将肉案摆在门口开始卖肉,多年练就的活,手极熟,要一斤不割九两九。那会儿城市居民按人头每月凭票供应食用油和肉,民谣流传:“站了半晌,买油二两;幸福,幸福,肥膘四两。”顾客脸上都露出巴结的笑容。金师傅视而不见、神色严峻、不徇私情。都想饶刀肥肉,剩下瘦肉、血脖、囊膪给谁?买肉队伍太长,后来人想加塞,前面不容,吵着吵着打起来,你一拳,我一脚,越打越凶。顾客肉店门前斗殴司空见惯,怕误中双峰贯耳和连环鸳鸯脚,买肉长队忽左忽右,像条癫狂长龙不停地摆来甩去。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肉店!肉店门前都敢打架,还想不想吃肉?有没有上下尊卑?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卖肉的?!“啪!”金师傅将刀拍在肉案上,怒吼:“不卖了!打!使劲打!啥时候打够了啥时候再卖!”说完,拉过凳子气呼呼坐下抽烟。见卖肉的动了气,大家围上相劝,都骂打架的不是玩意儿,竟敢惹金师傅生气!金师傅是谁?金师傅是为大家解馋的人,是清汤寡水日子里嘴里淡出鸟时带来幸福一口的人。我们热爱金师傅还来不及,怎敢惹他老人家生气?听明白人一说,打架的醒悟过来,赶紧向金师傅诚恳道歉。见大家对卖肉的重要性都有充分认识,金师傅消了气,从凳子上站起,威严地咳嗽几声,外面一片肃穆。金师傅满意了,又开始庄严地割肉。

困难时期,为回笼货币,国营商店开始供应高级食品。“高级”是“高价”的代名词,一字之差,性质全变,充分体现我民族智慧志博大、汉语遣词造句之精妙。穷孩子垂涎“高级”不能得,迁怒正面引导的老师,遂有新儿歌流行:

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师上茅房。茅房没有高级灯,高级老师掉茅坑。

复仇者歌入耳计上心……连下几天雪,拉粪马车进不来,学校厕所粪池满得几乎溢出。周三下午学习,一帮女教师休息时叽里呱啦结伴上厕所,脱了裤子刚蹲下,“嗵!嗵!”身后接连传来巨响。正在蹲坑的一排女老师同时蹦起,叫骂着满地兜圈——衣服和屁股溅满粪汁。裘曼丽最惨,头发都沾上稀屎……

台上,校长疾言厉色;台下,老师们虎视眈眈盯着各自班上学生。校长恐吓:“谁干的学校已全部掌握!之所以现在不点名,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争取坦白从宽。过了今天,我们就不等了。该处分的处分,该开除的开除!”一听“开除”,俩坏小子沉不住气,脸上变颜失色,同时耷拉下脑袋。负责监视的教导主任看在眼,心里有了数。散了会,坏小子被带到校长办公室,桌一拍,眼一瞪,两人屁滚尿流,统统交代:主犯小金豆,板砖是他扔的。我俩是胁从,一个监视,一个发暗号。本想单挑姓裘的,未想厕所蹲坑满员,粪汤殃及无辜。

小金豆被教导主任亲自押来,一副若无其事模样。校长看得眼里喷火:我的学校怎么出了这么个小坏蛋!擂桌怒吼:“说!往粪池扔砖的是不是你?!”“不是。”小金豆一脸无辜。“你不交代,有人交代;你不说实话,有人说!”校长狞笑着将桌上的交代材料推到疑犯面前。小金豆瞅瞅签名,迟疑一下,扭头看看门外,小声问:“校长,就这件事说实话,还是不管什么事都要说实话?”“当然都要说。从小就要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当老实人,”听话里有话,校长狐疑地问,“你是不是还干了别的坏事?都说出来。”“是,是。砖是我扔的。我还犯了别的错误。”“你还犯了什么错误?”“我……我,我还偷看……”小学生欲言又止。“偷看什么了?快说。”校长来了兴趣,俯下身子,两张脸几乎挨上。“我……我不敢说。”“不怕。你大胆说,做一个说实话的好学生。有什么事,我给你做主!”

受到校长鼓励,小金豆大着胆子嗫嚅:“我……我偷看……偷看你和马老师……亲嘴。”

马老师是学校音乐老师,粉白脸尖下巴。恶毒流言在老师中间传开:马老师的大胸脯影响校长在选先进、分奖金的判断。“你胡说!”校长身子顿时僵直,脸上变颜失色。“我没有胡说,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我说的都是实话,”小金豆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继续交代,“就是班主任叫我给你送班上总结那天,我从门顶气窗玻璃上看见的。”

瞬间惊恐化作愤怒。校长顾不得师道尊严,暴跳如雷,一拳捶在办公桌上,发出可怕的咆哮:“混蛋!你放屁!”

小金豆决心做一个说实话的好学生,坚持道:“你不是叫我说实话吗?我实话实说,马老师坐在你腿上,你左手握辫子,右手给她挠痒痒,就像这样。”小金豆把手伸进自己胸前衣服里,一边模仿校长探索,一边闭上眼睛学马老师哼哼。“滚!快滚!”校长又惊又怒,指门的手气得直哆嗦……

领教过家长的厉害,更怕学生到处“实话实说”,校长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女教师们却坚决不干:曼丽吃了人家的肉,又踢烂学生冻疮。裘头著粪,事出有因。我们没尝荤腥,凭什么跟着沾光?得知小金豆“停课检查”,金师傅骂道:“鸡巴孩子真能惹事!”又说,“不让念,咱就不念了,大不了将来跟你爹一样卖肉。我老金只在扫盲班待过半月,可谁见我不叫声金师傅!”

在家闲着无聊,小金豆从外边抱回条小母狗,周身黑油油,唯独额头长圈白毛。小狗被命名“裘曼丽”。见主人拿块骨头,“裘曼丽”热情地摇着毛茸茸的小尾巴,围着转来转去。小狗真聪明,各种小把戏一教就会。“裘曼丽,给你爷敬个礼。”小狗立即站起,两只前爪捧在胸前,憨态可掬。“裘曼丽,给金爹打个滚。”小狗马上躺地,肚皮朝天滚来滚去。“裘曼丽,我日你妈!”小狗“汪汪”应声,尾巴摇得更欢。小金豆占了便宜,笑得前仰后合。精彩节目共享,小母狗演技大受欢迎,成了小学生的马路开心果。笑声响过,驯犬师意犹未尽,牵着“裘曼丽”寻找新观众。

得知自己与母狗同名,裘老师气得发昏,跑到校长办公室一通歇斯底里,声称:“学校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小金豆遂从“停课检查”转为“自动退学”。

风云突变。大街上到处都是戴着高帽子游街的牛鬼蛇神,熟人堆里也挖出许多坏蛋,金大娘所在街道运输合作社揪出逃亡地主;金师傅的肉食店挖出漏网的伪保长。暴风雨来临时,站在岸上的人们乐意协力痛打落水狗,大活人被活活打死的事时有发生。众人施虐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出于恐惧,恐惧是因为怕自己落伍,免于落伍的最好办法是显示自己比别人更残暴。见坏人纷纷落网,金师傅腆着肥肚子,大蒲扇摇得“哗哗”响,站在大门口半是自豪,半是自慰地宣布:“查!使劲查!上天入地也得把隐藏的坏蛋统统揪出!真金不怕火炼。俺根正苗红,别说查三代,就是上推八辈,老金家还是一点假不掺的贫雇农!”

满世界掀起红海洋,小金豆亢奋得像打了公鸡血,左胳膊箍个尺把宽红袖章,上面印着“反迫害造反队”,自命队长。打起造反旗,就有吃饷人,当下跟了一群狐假虎威半大小子,雄赳赳直奔校长办公室。小金豆造反喽!

一次不过瘾,第二天接着造反。太阳升起多高,还不见“破鞋”来校接受批斗。金队长火了,派人到家去揪。工夫不大,几个小跟班慌慌张张跑回,说裘曼丽昨晚吞了半瓶安眠片,正在医院洗胃抢救……

得知小儿子在外面险些闯出大祸,当爹的坐不住了:“你玩啥不行非得玩造反?造反弄双皮鞋穿我没意见,踢两脚解解气也行,就是不敢造过火。造出人命可咋办?”金队长不服:“你懂啥?!我们这叫革命造反行动!”金师傅恼了,一把将小儿子的红袖章拽下撕个稀烂。造反队长急了眼,跺着脚骂:“革命小将的袖章你都敢撕?!老反动!老浑蛋!老子非造你的反!”金师傅越发恼火,抓小鸡般将造反队长提溜到床上,一把拽断裤带,扯下裤子,对着光屁股边扇边骂:“小孩鸡巴越拨拉越硬。你是谁的老子?!你还跑家造反?!革命小将的娘我都操,还治不了你个造反队长!”造反队长革命激情遭到无情打击,起先还嘴硬,巨灵掌下终于现出原形,边号边求饶,保证再不敢外出造反。【寒门诗人】

金满囤细高挑、毛胡子、走路一阵风,看人不拿正眼,透着心高气傲。金二只服敢作敢当的大哥。金占全离家出走,金满囤成了闷葫芦,一天说不了三句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迷上看书,天天抱本大部头,发展到一人关在屋里,插上门再不出来。工夫大了,当娘的不放心,扒住窗户朝里偷窥:老二老僧入定般闭目盘腿坐在床上,嘴里念念有词,旁边放几本书。没烧香,不进庙,老二啥时候皈依了佛门?当爹的撇撇嘴:“扯淡!老二卤大肠一顿能吃二斤,酱猪蹄一次啃四个还不够,他信哪门子佛?”说是说,也有些担心,怕儿子看邪书走火入魔。趁老二不在,老两口进屋翻个遍。枕头下翻出几本书,凭着扫盲班认下的几个字,金师傅连蒙带猜,晓得有几本是中国人写的唐诗宋词,还有两本再猜不出。其中一本看上去是有些蹊跷——封面是个外国人,深目高鼻,满头鬈毛像西洋狮子狗。老二莫非念的洋经?听人说信洋教不用忌口。金师傅心里嘀咕,赶紧把四丫头叫来,认认书上是哪国的洋菩萨。四丫头一看差点没笑岔气,捂着肚子一个劲“哎哟”,说外国人叫普希金,是俄罗斯大诗人,不是什么洋菩萨。另一本是《外国名作家情诗选》。书里夹着几页纸,上面写得密密麻麻。四丫头说:“这是满囤的字。二哥怕是想当诗人。”金师傅听得纳罕:“吃粗麻,屙细绳。就我这杀猪卖肉的还弄出个‘湿人’‘干人’的,真他娘邪门!”又鄙夷地说:“吃饱了没事干,愿熬灯费眼你就写呗,还非整出个‘情’呀‘爱’的,酸不酸?!我和你妈见面第二天就结婚,还不照样生孩!”

装了半肚皮诗词,屠户儿子文采大增,名言警句时有闪现,语文老师看得一愣一愣,红圈圈勾了一串又一串。墙上范文每期总少不了金满囤大作;学校黑板报诗歌也多出自其手。金满囤自感火候已到,点灯熬油搜肠刮肚写了篇二十多行的自由体诗,题目叫《母亲啊,请给我一双明亮的眸子》。嫌“满囤”太俗,自取笔名“青云”。诗寄给省内一家文学刊物,很快在醒目位置刊出,还圈了花边。诗人一炮打响,都知道高三二班出了个“青云”。诗人越发庄重,谈吐不苟言笑,咳嗽都透着深沉。

家里出了诗人本该欢喜,金师傅却不屑一顾。高考填志愿,儿子想报中文系,将来在诗坛一鸣惊人。老爹坚决不同意:“要学就学点真本事,闹那些虚头巴脑的干啥?!那些‘湿’的、‘干’的又不顶饭吃。叫我说,上个高中专最实惠。咱平头百姓家的,学门技术,端个铁饭碗,娶个身体美的媳妇,生几个虎头虎脑的好孩,一辈子平平安安就行了。”见儿子直撇嘴,金师傅痛说红色家史:“逃难那年,你爷挑个担子,前头筐装破烂,后头筐盛着你三姑和小叔。我和你大姑、二姑跟在后面。三块石头支口锅,野菜、花生壳、柿子把、甘蔗皮、榆树皮,烂菜叶子,地上拾到啥锅里煮啥。一个破碗轮流用,先是小的后是大的,最后才是你爷。逃难路上流民从头望不到尾,经过的地方像遭蝗灾,给后边什么都没剩下。全家三天没吃饭,可把人饿惨了!你小叔一个劲哭,闹着要吃的。你爷烦了,骂兔孙孩子再哭就扔在半道喂野狗。你小叔不哭了,再不吱声,都想着他睡着了。歇脚时一看,他,他身上早就凉了……”父亲声音哽咽了,“眼看全家都要饿死,你爷狠狠心,把你五岁的三姑换了二斗包谷,以后回去寻了多次,再寻不见。屋漏偏遭连阴雨,睡到半夜破窑塌了,你爷挣扎着爬出,哭喊声惊动周围,难民一起帮着挖。一家子被扒拉出来,你二姑已断了气……”

父亲抹去泪,接着说:“逃难到道北,咱家留下不走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早来的帮衬后到的,城河岸边搭满破破烂烂小屋,斜坡上挖了大大小小窑洞,有的挖个丈余宽、六尺长、三尺深的坑,上面搭上十多根椽子,钉木条,铺芦席,糊上麦草泥,‘新居’就成了。安顿下来,难民各寻各的活路。有手艺到哪儿都能混个肚圆:沿街串巷补锅箍瓮焊壶锔碗编笼;盖房砌灶盘炕扎顶棚一路吆喝;磨剪子抢菜刀比谁嗓门大;剃头挑子连带正骨按摩掏耳屎;捏面人吹糖人吹琉璃嘎巴。走江湖的混杂其中,唱坠子,说大鼓书,斗鸡耍猴翻筋斗算命看手相,打把势卖大力丸狗皮膏药兼治跌打损伤。下苦人居多,澡堂搓背,拉洋车,扛大个打小工,拾破烂,收大粪沤肥将粪干卖给菜农。经营家乡饭食的不少——卖豆沫的,卖油馒头的,卖胡辣汤的,拿着笊篱操着洛阳口音吆喝:‘浆面条渌大豆,一大子一壳篓!’护城河边棒槌‘乒乓’声此起彼伏,你奶和一群女人蹲在岸边,在青石板上洗涤工厂油棉纱和脏麻袋,挣钱贴补家用……你爷是庄稼人,别的营生干不了,只好拉洋车。出门在外,低人三辈。拉洋车的难民被称为‘没尾巴驴’。拉洋车最怕遇上由杂牌军军官编遣的军官总队和伤兵。这些军汉有功不被封赏,有伤不得安置,一肚子怨气,看谁都不顺眼。军汉下了洋车就走,车夫追上要钱,轻则挨骂,重则犒劳顿老拳。那年北大街露天剧场上演《薛刚反唐》连台本戏,把门宪警和看霸王戏的军汉动了手,两下越打越凶,混战中不知谁连扔几个手榴弹,当场炸倒一片!死人里有个拉洋车的,还是咱老乡,尸首拉回去,一家老小哭得死去活来!”父亲叹口气,总结:“‘宁当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老金家在西京城扎根不容易,现在虽说钱紧,却也有吃有穿,咱穷家小户的能过上安稳日子就知足了吧。”

儿子不爱听:“少翻腾那点陈谷子烂芝麻,听着都没劲。知道咱老金家为啥穷吗?就因为祖祖辈辈都没文化!灾荒年饿死的都是文盲,没听说满腹经纶的成了路倒。知识才能改变命运!俺爷在外乡偷偷置了三亩水浇地,要是拿买地钱送你读书,你也不会沦落到卖肉。”父亲大惊失色,赶紧去捂儿子嘴,再三叮咛:“千万不敢在外乱说!咱家啥时候买过地?有地还叫贫农?安生日子不想过了?!”“人活在世上不光为了吃穿,精神生活比物质生活更重要。‘诗为心声’,我要反映时代脉搏,做人类灵魂代言人。”

金老爹对“灵魂代言人”嗤之以鼻:“没养过猪,还没听过猪哼哼?念了几本书,写了几首破诗,就忘了自己姓啥为老几。识字越多越糊涂。书呆子爱钻牛角尖、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狗疯了挨砖,人狂了遭打,领导不收拾你收拾谁?!1957年反右,倒霉的都是文人,没听说把杀猪的打成右派,给拉架子车的戴帽。”

金满囤争辩:“自古‘文章憎命达’,‘诗必穷而后工’,贫困潦倒是人生另一种财富。不经历人生磨难,怎能出诗人,出大诗人?”儿子的话虽听不大懂,却看出已走火入魔,父亲心里急,耐住性子苦劝:“我知道你看不起爹,嫌爹没文化。你爹虽是杀猪卖肉的,脑子却不糊涂。爹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你就听我一句:现在的政策是吃奶孩的脸——说变就变,一来运动,先收拾文化人。看看周围,文化人吃文化亏的事还少吗?!文章一句没写对就倒了霉。你掰着指头算算,舞文弄墨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糊里糊涂犯错误,帽子扣到头上还不知咋回事。咱干干净净的人,为啥非蹚那池浑水?你学啥都行,就是千万别学写诗写文章,那玩意儿害死人!多吃多占没啥,乱搞男女关系问题不大,什么错误都敢犯,就是不敢犯政治错误,那叫万年赃,子子孙孙洗不清!世事跟古戏差不多,一人犯事,株连九族。老金家根正苗红、三代贫农,人前一站,放个屁都嘣嘣响!别到你这儿整出个右派,害了全家!”“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还是想学文,想写诗,你就别瞎操心了。”

老爹眼一瞪:“学你娘个脚!球毛没长全就想造反,越说你小子还越能行。不让管也行,饭,老子也不管了!从今儿起,你‘湿人’自个儿找饭辙!”“湿人”杠不过卖肉的,站起踢翻椅子,摔门气哼哼走了。

被老爹点住死穴,“湿人”没了辙,无奈去了西北交通运输学校,住在宿舍不肯回家。金大娘有时念叨儿子,金师傅安慰老伴:“不回来拉倒,回家还得白吃老子两碗捞面。住学校公家管饭,每月还有四块零花钱,毕业不是开车就是修车。现在‘听诊器,营业员,方向盘’最吃开。三金饭碗金家占俩,革命街谁家有这好事?你操哪门子心?”

金大娘想想也对:“老二打小就犟,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没想全家数他有

福。”

父亲总结:“犟脾气不都是蠢驴。谁下的种谁清楚!”

熄灯铃响过,下铺打起呼噜。诗人撮紧屁眼悄悄下地,蹑手蹑脚摸到床前,抹下裤衩转身将后面黑窟窿贴准仇人半张的嘴,骤然松开玉门。“咚!……”长长一声闷响,猛屁冲决而出,像开山炮激起满屋回音。屁匀速每秒三米。愤怒诗人喷射的恶臭之气远远超过此速,排气量赶上一辆大功率摩托车。恶气直扑脸上,下铺被崩醒,迷迷糊糊看见面前脸盆大白乎乎一团对着自己……妈呀,这是什么东西?雷振环眼神不济,夜里更看不清,瞎子摸象般哆哆嗦嗦去摸——温温、软软、肉乎乎……心里越发害怕,赶紧拉床边灯绳。灯亮瞬间,“咚!……”又有一长串臭死人的肥屁结结实实砸在自己脸上……

屁袭缘自同班杨青青。美人高挑个细身腰,颜色华如桃李。那会儿学驾驶的女生凤毛麟角,杨青青被宠得像公主,经常被男教师带出上路单练。金满囤在操场打篮球,后面喇叭声响,扭头一看,杨青青从驾驶舱跳下,重新裁剪的蓝色工作服紧贴窈窕身子,手套雪白,皮鞋乌亮,勃勃英气里透着妩媚,仙女般从身边飘过。金满囤看傻了眼,捧着球不动,哄笑声中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美丽一幕永远定格在诗人心中。蔫人多情种,诗人决定从自己强项入手,投石问路,借口“寻找志同道合的文学爱好者”,“寄上拙作敬请拨冗指正”,信中注明发表自己成名作的刊物名称、刊出日期和页码。寄出几天不见动静,“青云”又写首情诗加温……课间休息,几个男生蹦上讲台摆出开车架势,怪腔怪调朗诵:“愿咱俩驾驶解放牌卡车,握着革命方向盘,比翼双飞在社会主义的大道上。嘀嘀!”教室顿时笑开锅。杨青青骂声“流氓!”摔门而去。大家怎么会知道情信?多情诗人恨不得地上裂缝让自己钻进去,骤然瞥见下铺脸上的奸笑,才明白是这厮使坏……

尚未亲近芳容,就被定性“流氓”。诗人心里有火,晚餐要了三份凉菜。红薯黑豆稀饭胀气,凉调萝卜丝通气。工夫不大,肚里有了动静。青年诗人边吃边想复仇方式:正大光明约偷窥别人情信的宵小决斗,纵然死去,也博得心上人一掬热泪;周末埋伏在仇人回家必经之路,伺机从背后扔黑砖;弄些老鼠药,悄悄放进偷窥者缸子……琢磨出的明枪暗箭又被自己一一否定,屁的频率却越来越快,诗人灵机一动笑出声来……盗信者吃屁成了全校笑柄。

金满囤先是写情诗骚情,接着为自己闹出“屁袭”,杨青青撇撇嘴,轻蔑地说:“什么‘青云’‘黑云’,写了几句破诗就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给我提鞋还嫌你指头粗!‘嫁给做官的当娘子,嫁给杀猪的翻肠子。’我还没掉价到这份儿上——嫁到卖肉人家。”伤人的话很快传进屠户儿子耳里,金满囤差点被仙女恶语噎死。诗人此刻才明白:自己视若拱璧的处女作,在漂亮妞眼里一文不值!

官员得知儿子在学校吃了屁亏,坐小车气急败坏赶来,非要校领导开除肇事者,厉声质问:“朝脸上放屁,有这么腌臜人的吗?!猪尿脬打人——痛倒不痛,就是臊得慌。我儿遭此奇耻大辱,传出去让他以后如何做人?”面对有权有势来势汹汹的家长,老校长运起太极功夫,慢悠悠地说:“男学生调皮,打架的事不少,夜半用屁偷袭却闻所未闻。金满囤顽劣,处分是一定的,开除却似乎谈不上。据学校调查,金满囤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官员不爱听,桌子拍得啪啪响,气急败坏地说:“什么叫‘事出有因’?起因就是那封流氓信!年纪不大却思想复杂,偷着给女同学写情书,还要和人家‘比翼双飞’,不是流氓是什么?!我儿子敢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却惨遭流氓迫害,现在茶饭不思,精神恍惚,半夜里常常惊叫,身心受到严重摧残,万一出了事,谁能负责?谁敢负责?!”

老校长笑答:“思想复杂能沾边,‘流氓’似乎还扯不上。请家长放心,如何处理此事,学校自会慎重考虑。”

操场用白石灰画出似横写的“旧”字,角和中点都插着标杆,学生们在老师指挥下,轮流驾车练习倒桩,俗称“扎翅儿”。见习司机紧握方向盘,用刚学的交叉法飞快地打死方向和回正方向,越紧张越出错,车身不时撞竿或出线,引起周围哄笑。正练得热火朝天,一个烫发中年妇女来寻江老师。见有人找,陪练从车上下来。验明正身,女人迎面送上两记五爪金龙,大耳光子左右开弓!江老师猝不及防,被抽得东倒西歪,鼻血长流。“你是谁?凭啥打俺们老师?!”见老师吃了大亏,男学生们不干了,将打人凶手团团围住;女生们更是义愤填膺、唧唧喳喳,像一群愤怒的母麻雀。“我是杨青青她妈,”烫发头说,“为啥打他?问问他自己!我打的就是流氓老师!”边骂边冲上去撕拽头发。江老师油光背头被扯得像鸡窝,几缕长发在地上随风飘动,粉脸变成青丝瓜,不敢分辩,只是一个劲儿朝后缩,捂住血糊糊口鼻做可怜状,不像老师,倒似被当众拿获的贼人,风流倜傥形象消失得无影无踪……金满囤远远站着,被突发一幕弄得目瞪口呆:烫发头面熟,是道北红旗理发店理发员,想不到泼妇竟是仙女老娘……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江老师莫非……诗人不敢往下想。

江老师是个小白脸,留着艺术家长发,身上有股香水味,裤线熨成直棱棱上下一条线,能切豆腐,脚上皮鞋明光锃亮。江老师会拉小提琴,教工宿舍常常传出《梁祝》的幽怨。学校举办联欢会,江老师上台表演,仿着省乐团首席小提琴家的姿势,乌亮长发随着悠扬乐曲潇洒甩动,好似黑蝙蝠舞动翅膀,舞来舞去,舞动许多女学生的芳心……男生都不喜欢说话雌声雌气的江老师,私下说他像个娘们。女生意见截然相反,温文尔雅的江老师是她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女生喜欢男人有着比女人还白皙的皮肤;喜欢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喜欢男人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喜欢男人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更喜欢男人举手投足间的潇洒。总之,江老师是个活典型,再次验证情场上小白脸总能战胜毛胡子的普遍规律。校园里对风流倜傥的老师慢慢有了不好的议论:教女学生开车特别有耐心,尤其是长得漂亮的。江爱卿愿教,杨青青愿学,事情就好办了。陪练几次,流氓老师得了手。江爱卿在保卫科交代:教练车专往偏僻地方开,车摇晃一下,老师胳膊肘借机往漂亮女生耸起的乳房碰一下。碰着碰着,两人再分不开,严丝合缝摞在一起。男老师上面一加自家油门,女学生在底下一哼哼,油门加到底,哼哼变成轰鸣,寻欢作乐的教练车最终翻车——女学生肚子像充气内胎迅速膨胀……

师生偷情成了关注焦点,全校陷入莫名骚动。有与男友拥吻经历的女生们吓坏了,相继躲进厕所,惊恐地注视自己平坦的腹部,生怕像杨青青肚子一样突然膨胀。男生们脸上带着洞悉秘密的表情,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娱乐贫乏年代,男女畸情成了兴奋剂。女教师们扎堆争先恐后交流着从官方或私人渠道传出的种种偷情细节,不时爆出“嘎嘎”大笑,像一群母鸭议论公鸭私踏野蛋。

警车驶出校门——流氓教师片刻淫乐换来三年铁窗生涯。原告不再追究被告——犯不着为破鞋大动干戈。心目中仙女骤然轰毁,被告痛苦地发现自己成了悲剧里的丑角——痛苦是得知与自己有关事情的真相;悲剧是将美丽毁灭给人看;丑角是供观众发笑。美人退学音信渺然,剩下杂物被同宿舍女生当垃圾扔了。金满囤看在眼,痛在心,垃圾堆寻见那双白色尼龙手套,捡起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失足仙女成了多情诗人心里永远的痛。金满囤变得更蔫,常常终日不发一言。【舍命跃龙门】

父亲去世家道中落,雷公子沦为新时期的骆驼祥子,去山西临汾拉煤,在小煤矿邂逅杨青青——以往那张俏丽的脸如今多肉多欲,头发像鸡窝,门牙被尼古丁熏得焦黄,烟酒嗓张嘴“老娘”,闭口“操蛋”,满嘴粗言秽语,淑女形象荡然无存。老同学小饭馆叙旧。半瓶老白汾下肚,女的喷着酒气,愤愤地说:“那会儿年轻不懂事,不知自身价值,黄花闺女被臭男人白玩了。搁现在,煤窑老板开个原苞少说两万!老娘我只落了双皮鞋、两双尼龙袜子。真他娘亏死了!”提起江爱卿,杨青青气不打一处来,说上月在太原逛夜市,撞见率领野模特草台班子走江湖兼拉皮条的流氓教师。风流潇洒的教师变成糟老头,脸上阡陌纵横,稀疏小背头取代乌黑油亮长发。“我俩对上眼,江爱卿先是一愣,随即扭过脸装不认得。王八蛋!”

雷振环醉醺醺地说:“你亏我更亏。江爱卿好歹尝了鲜,我连你一指头都没碰过,却闹出个‘屁袭’,成了万年赃。每次开同学会,大家就翻出当下酒菜。不过话说回来,金满囤这浑蛋倒挺痴情,文笔不错,情书写得也够煽情。男生那会儿暗恋你的不少,要说谁最喜欢你,还得数他。听说你的垃圾他都当宝贝收藏!”回想当年辉煌,杨青青得意地笑了,拿起酒瓶给老同学满上,说:“你俩住一个宿舍,锅铲还有碰锅沿时,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老娘眼下日子不好过,开大卡车太累,想找个有钱的男人养着。我去年又离了,现在是自由身。”“安生日子不过,你离什么婚?有瘾?”“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当姑娘时那点生活破事,不知怎么就从陕西传到山西。你们男人只能自己在外面乱搞,却不准老婆犯错误。算了,不说那个,”又问:“金满囤成家了没有?混得咋样?还写不写诗?有没有钱?想不想吃回头草?”“凤凰变草鸡。你现在愿翻猪肠子了?不骂人家是流氓了?”雷振环讥讽,“想续前缘等来生吧,这辈子没戏了。金满囤早出了玉祥门!”

杨青青眼睛睁得溜圆,吃惊地问:“金满囤死了?!他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恶有恶报。金满囤死了十八年了,”雷振环幸灾乐祸地说,“臭小子头破血流,筋断骨折,暴尸街头。那个惨呀,赶上五马分尸!”

狂飙突起,根正苗红的金满囤改名“金卫红”。诗人闹革命顾不上回家。金大娘怕老二吃不好,不时卤些猪下水,叫小金豆送去。兄弟见面,家里咋样不问,金卫红先捏块卤大肠扔进嘴,咬一口,“呸!”朝地上啐口吐沫,皱着眉说:“我靠,咋又咸了?”摆摆手,说,“走吧,走吧。下次长点记性,卤味口轻些。”大热天跑远路送吃的还不落好。小金豆撅嘴吊脸回家,饭桌上一学,金师傅躁了,骂:“老二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最后一次送卤下水,离老远,就听见校内外两派高音喇叭对骂。围墙用红油漆刷了大标语,上面写着“绞死XXX;砸碎XXX……金箍棒战团宣”。金卫红大名赫然在上,享受待遇是“油炸”。教学楼窗户玻璃荡然无存,窗户用沙袋堵死,外墙烟熏火燎,遍布弹痕。大楼里面壁垒森严,两头楼梯口被堆积如山的桌椅板凳堵死,正中通道安了三道铁栅栏,怕遭偷袭,最后一道门用粗大水泥管道从后面堵死。墙壁上是林彪副主席杀气腾腾的口号:“杀、杀、杀,杀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验明正身,铁门开条缝,小金豆顺着管道钻进。敲开广播室门,金卫红满头是汗,仿佛正在热身。女广播员白净脸、大眼睛、眉心有个黑痦子,仿佛落个苍蝇,身上香味浓烈,羊角小辫散开,洗得发白的军装后面皱巴巴,见小金豆打量自己,不耐烦地赏个冷脊背。窗边靠杆半自动步枪,窗台上摆了一排封口瓶子,里面装满深黄色液体,拇指粗棉绳露在外。见弟弟好奇,哥哥得意地介绍:“这叫‘莫洛托夫鸡尾酒’,汽油和焦(机)油混合物。芬兰兵发明的,专门对付苏联坦克。苏联人学会了,又拿来打德国兵。现在轮到我们使。”小金豆想起来时家长交代,说:“咱爸叫你赶快回家,说外面太乱,怕你出事。”金卫红鄙夷地朝地上啐口吐沫,对着敞开的门大声说:“老家伙懂个屁!红色江山谁来保?靠我们红色后代!忠不忠见行动,考验我们红色接班人的关键时刻到了!”

送弟弟出门,看看周围没人,哥哥压低声说:“我算明白了:说是红五类,说是根正苗红,统统扯淡!一没权二没钱,说到底还是社会底层,还是被人瞧不起!像咱们这样贫寒家庭的,找个漂亮媳妇真难!你看上的女孩,人家却看不上你,掏出心也不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吾将取而代之’,兜里无钱,心中有恨,不造反怎么行?不造反,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乱世英雄,不问出处。我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豁出命朝前闯,让瞧不起我的女孩看看——金卫红虽出身寒门,却能文能武。‘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辈子注定不是平地卧的!别人赌钱我赌命,赢了荣华富贵;输了粉身碎骨!万一我哪天玩完,拜托你告诉老娘‘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她二儿宁可少活五十年,不愿窝囊一辈子!让她老人家只当没养我这不孝之子。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长大就知道了。回去吧,以后再别来了!”

刚绕过大楼拐角,隐约看见围墙豁口处人影闪动。“‘棒匪’来了!”瘆人喊叫伴着破锣急促响起,操场顿时一阵骚动,人群一窝蜂往楼里涌。楼上高音喇叭随即开吼:“枪一响,上战场,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闹腾一阵,外面又没了动静。一个戴藤编绿色安全帽、手持长矛的武士从楼里冲出,伸着长脖边跑边喊:“不要怕,我来了!敌人在哪?!”长矛铁管做的,矛尖斜锯而成,武士又高又瘦像只螳螂,胳膊细得像麻秆,戴副深度近视眼镜,样子十分滑稽,像塞万提斯笔下那位复活。小金豆笑出声:这不是教绘图的唐老师吗?教鞭不拿改拿长矛。“轰隆!”紧挨豁口的围墙被推倒。“冲啊!”呐喊骤然响起!黑压压人流随土制装甲车汹涌而入。装甲车原是学校教练车,现改装为武斗专用,车身焊着遮挡弹雨的钢板,数十条大汉组成的敢死队紧跟其后,左手举铁皮盾牌,右手提大棒,咬牙切齿,脸扭曲变形,边冲边吼:“誓死捍卫红太阳!完蛋就完蛋,过了二十年,老子还是好汉!”后边人举着粗大弹弓,石子雨点般朝楼上猛射。刚才还在作秀的瘦螳螂吓得魂飞魄散,拖着长矛拼命往楼里跑。喇叭里以往高亢激烈、响彻云霄的女高音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全无敌’战友们,‘棒匪’又攻过来了!你们赶快各就各位!各自为战!”敢死队冲到楼下,鹅卵石、半截砖噼里啪啦雨点般砸下!“莫洛托夫鸡尾酒”落地瞬间,“嘭!嘭!”一团团火焰腾起多高!装甲车被击中,燃起熊熊大火。戴安全帽的驾驶员拉开舱门跳下车往回跑。冲在最前的中了头彩——成了火人,号叫着在地上疯狂地打滚。人流裹着伤兵瞬间退潮。小金豆吓坏了,破自行车也顾不得要,赶紧翻墙逃命。后面断断续续响起爆豆般的枪声……

未等小儿子叙述完,金大娘吓得哇哇大哭:“妈呀,老二这回怕活不成了!”

金师傅气得大骂:“老子的话都不听,死了活该!老金家啥都缺,就是不缺人。死一个儿,还有四个!”

太阳落山,满街道坐着乘凉的。九妹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满脸惊慌:“枪,枪,车上都是枪……”金师傅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朝外走,一出门,差点吓趴下——一排黑洞洞枪口正对着自己!停在家门口的大卡车未熄火,发出阵阵轰鸣,驾驶舱顶架挺转盘机枪,黄灿灿子弹带长长垂下,车厢里造反战士扇面展开,个个伏身持枪瞄准做射击状。乘凉的哪见过这阵仗,统统吓跑。金卫红推开车门从副驾驶座跳下,敞着怀,腰里别着乌黑锃亮两把手枪,长的是德国驳壳,短的是国产五四。几个保镖提着上膛手枪紧随其后。半年不见,以往文绉绉的诗人摇身一变成了眼前威风凛凛的金副司令。当爹的不知是喜还是忧,该夸还是该骂,脸上表情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老伴高兴了,说:“今天上街碰见司老头,他直夸咱家老二有出息,说早看出满囤不是凡人!老二小时候,爷俩就有交情。不像有些势利眼小人,见金副司令发达了就想往上傍。还说那杆气枪一直替老二留着,哪天闲了送来。”

金师傅鄙夷地说:“什么玩意儿!社会闲杂人员一个,舔沟子也轮不上他。俺二儿腰里现别着盒子炮,谁稀罕他那破气枪!送老子烧火还嫌烟。”又教育自家婆娘,“你现在是高级领导干部家属,别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出门在外头抬高,脸定平,腰挺直,势扎起!乱七八糟的人少搭理。什么时候都别忘了自个身份,随时注意保持形象!”老伴听得过瘾,头点得像鸡啄米。

老两口沉浸在美梦里。“当啷”一声响亮,屋里什么东西掉在地上。金师傅梦中惊醒,赶紧拉灯,起来一看,壁上那把雪亮的剔骨尖刀跌落在地——刀尖折了。墙上钉子仍在原处,拴刀把麻绳也没断,刀怎么会无缘无故落地?正纳闷着,门“吱呀”一声响,刮进一阵寒风,吹得人身上透骨寒。门插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开了?金师傅越发奇怪,披衣走出屋外。时至深秋,皓月当空,满院清辉,如水月光透过老槐树枝枝叶叶,筛下一地斑驳。夜深人静,风露无声,但闻各家传出高高低低的鼾声。正站着发怔,黑地里忽然传来游丝般呜咽,声音极细极低,若有若无,薄雾般缓缓飘来。夜深人静,金师傅听得真切,不由寒毛倒竖,颤声问:“谁?谁在那儿哭?!”恍惚间黑影一闪,再没了动静。莫非院里来了鬼?金师傅心里发毛,赶紧进屋把门插上,想来想去,再琢磨不透,发了会儿怔,又迷迷糊糊睡去。跟在副司令屁股后面,不知说什么好。看见小金豆,金副司令紧绷的脸露出笑容,掏出一把黄灿灿的子弹,说拿着玩吧,以后给你也配把枪。街坊邻居得知金家老二衣锦荣归,这才把心放下,见金满囤把世事弄大了,又慢慢围拢过来,探头探脑朝院里张望,见了金师傅,脸上笑得能开花。子荣父贵。金师傅肥肚子腆得更高,咳嗽声都带着威严。

副司令拿上换季衣服走了,却害得老爹老娘骚动不安。晚上睡到半夜,金师傅又醒了,瞅瞅自家婆娘也是翻来滚去。老公捅捅老婆,问:“哎,你说说,咱金家咋出了老二这么个人物?都说‘姓金没有金,一定穷断筋。’今日时来运转,莫非老金家祖坟头上冒青烟了?”

老伴说:“老金家穷了多少代,到俺儿这辈也该翻身了!蔫人出豹子。就是不知副司令官有多大,顶得上区长?”

金师傅笑眯眯说:“区长哪打得住!市长出门也没卫兵。我听人家说省军同级,副司令估摸和省长平起平坐。你看老二那出行场面,啧啧,真是大将军八面威风!”

老伴担心地说:“也不知道老二官能当多久。咱一个卖肉的家庭,忽然蹦出个副司令,总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可别做梦挖出个金元宝,眼一睁又没了。”“卖肉的怎么啦?朱元璋落难时还要过饭呢。要不怎么说‘英雄莫问出身’。”金师傅胸有成竹地说,“不怕!乱世出英雄。只要手中有枪,身后有兵,谁都得买账!毛主席都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再说金卫红是响应上面号召造反,文攻武卫,走的是正道。”

黎明前街道静悄悄。忽然,远远传来汽车轰鸣,一辆、两辆、三辆……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到了金家住的大杂院门口,“噗……”统统泄气。随即响起杂乱脚步声,夹杂着喊叫声,模糊听见“慢点,慢点。”“小心,小心。”大门敲得山响,几十条喉咙扯着喊:“金卫红家在这吗?开门,快开门!”金家人都醒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外面又出了什么事。金师傅提上裤子朝外走,婆娘将他拉住,又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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