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紫杉(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 心之罪06)(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4 21:4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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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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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与紫杉(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 心之罪06)

玫瑰与紫杉(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 心之罪06)试读:

序章

那时我在巴黎。我的管家帕菲特前来通报,有位女士来访。“她说,”帕菲特补上一句,“有很重要的事。”

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不见没有事先约好的人。紧急要见你的人,几乎全是为了得到财务上的协助;但真的需要财务协助的人,反而几乎不会来要求。

我问帕菲特,来访者叫什么名字,他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凯瑟琳·尤格比安,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而且老实说,我不大喜欢这个名字。我一改之前认为她需要财务协助的想法,转而推测她是想来卖东西的──大概是那种自己送上门、售价也虚报的假古董吧,只能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推销给不情愿的顾客。

我说抱歉,我没办法见尤格比安女士,但她可以把想说的事情写下来。

帕菲特点点头,然后退下。他非常可靠,像我这种残废了的人就需要一个可靠的人随侍在旁,我毫不怀疑他会把这件事处理掉。然而,大大出乎我意料,帕菲特又出现了。他说,那位女士相当坚持,说这件事情攸关生死,而且和我一个老朋友有关。

这么一说,我忽然好奇起来;不是因为这个讯息,那很明显只是个诡计,生死攸关和老朋友是这种游戏常用的伎俩。不是因为这个。让我好奇的是帕菲特的举动,为了这种讯息而折回来,不像他的作风。

我立刻下了结论,结果却是大错特错。我以为凯瑟琳·尤格比安一定美得不得了,或者至少颇具魅力;除此之外,我想没有别的理由能够解释帕菲特的举动了。

男人毕竟是男人,即使我已经五十岁又行动不便,还是受不了诱惑。我想见见这个有办法征服向来无可挑剔的帕菲特心防的迷人尤物。

于是我请他带那位女士过来。凯瑟琳·尤格比安一进到房里,强烈的厌恶感害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没错,我现在了解帕菲特为什么让她进来了。他对人性的判断完全没错,看出凯瑟琳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的个性,他终究抵挡不住,所以很明智地选择屈服,避免卷入一场疲惫漫长的战争。因为凯瑟琳·尤格比安有着和铁锤一样的固执,和瓦斯焊枪一样的单调乏味,再加上疲劳轰炸、滴水穿石的能耐,假如她想达到目的,耗下去的时间可没有上限,她会在我的门口坐上一整天。她是那种脑子里只容得下一件事情的女人,和头脑没那么简单的人相比,这可占了极大优势。

就像我之前说的,她进房时我吓了一大跳,本来我屏气凝神要好好看看美人儿,进来的女人却平凡到教人肃然起敬、永志难忘。注意,不是丑;丑有属于它自己的韵律与攻击模式,但凯瑟琳一张脸又大又扁,像个煎饼一样。她的嘴很大,上唇上面还有一点点小胡子;她的双眼小小的,而且颜色很深,让人想到加了劣质葡萄干的廉价餐包;她的头发又多又蓬、四处乱翘,而且油腻得不得了;她的身材毫无特色,可以说根本没有身材可言。她的衣服足够将她包起来,却没有一个地方合身。她看起来既不贫困也不富裕。她有个坚毅的下巴,但是她张嘴说话时,声音既粗糙又难听。

我以责怪的眼神看着帕菲特,他泰然自若地回应我的目光。显然,一如往常,他知道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先生,这位是尤格比安女士。”他说。然后退出房间,把门关上,留下我任由这个看来意志坚决的女人摆布。

凯瑟琳故意向我走近。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无助、这么强烈意识到我行动不便的状态。应该远远逃离这个女人的,而我却没办法逃。

她开口说话,声音大而坚定。“拜托,帮帮忙!你一定要跟我去一趟,拜托!”

这句话比较像是命令,而不是请求。“你说什么?”我说,感到很惊讶。“我怕我那个英文没有说得很好,但是没有时间了,没有!一点时间都没有。我要拜托你去加布里埃尔先生那里一趟,他病得很重,他会死掉,很快,非常快。他要找你,所以你一定要马上去看他。”

我盯着她看。老实说,我以为她疯了。我对加布里埃尔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敢说有部分是因为她的发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加布里埃尔。

不过就算听起来很像,我也不认为我会想起谁。那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就连我最后一次想起约翰·加布里埃尔都肯定有十年了。“你说有人快死了?我……呃……认识那个人吗?”

她看了我一眼,眼里充满了责难。“当然,你当然认识他,你和他很熟,而且他要找你。”

她是如此肯定,于是我开始绞尽脑汁地回想。她刚刚说了什么名字?盖布尔?加尔布雷斯?我倒是认识一个名叫加尔布雷斯的人,他是矿坑工程师,但只是点头之交而已;他似乎极不可能在临死关头把我找到床前。不过基于对凯瑟琳坚毅个性的赞赏,我一点也不怀疑她所言的真实性。“你刚刚说什么名字?”我问,“加尔布雷斯?”“不……不是。加布里埃尔。加布里埃尔!”

我目不转睛。这次我听对了,但脑海里只浮现有双大翅膀的天使[1]加百列。这个画面和凯瑟琳·尤格比安很搭,她有点像是那种常出现在早期意大利原始主义绘画最左边角落的认真女人,她的长相带着特殊的单纯,再加上一种热血拼命的神情。

她不放弃,固执地又加了一句:“约翰·加布里埃尔……”于是我就想起来了![2]

我全想起来了。我感到头晕目眩,有点想吐。圣卢、那些老太太们、米利·伯特,以及约翰·加布里埃尔那张又小又丑但表情生动的脸,和他抬起脚跟摇来晃去的样子,还有鲁珀特,长得又高又帅像个青春洋溢的神。当然,还有伊莎贝拉……

我最后一次看到加布里埃尔是在萨格拉德,想起那时候发生的事,一股怒气和厌恶感陡然涌上心头……“所以他快死啦,是吧?”我鲁莽地问,“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抱歉,你说什么?”

在人家礼貌地问“抱歉,你说什么?”之后,有些话实在不大方便再说一次。凯瑟琳·尤格比安看起来完全摸不着头绪。

我只是回答:“你说他快死了?”“对,他现在很痛苦……痛苦得不得了。”

嗯,我也很高兴听到这件事。不管加布里埃尔受了什么苦,都没办法弥补他做过的事,但是在这位显然是加布里埃尔死心塌地的信众面前,我说不出这样的话。

我心里不高兴地想着,这家伙到底有什么好,总是能让女人爱上他?他丑到简直天理不容,又爱装模作样且粗俗自大。他算是有点头脑,在某些状况下(低俗的状况),他是个不错的同伴。他很有幽默感。不过这些都不大算是能讨女人欢心的特征。

凯瑟琳打断我的思绪。“你会来吧?拜托!你会马上来吧?没时间了。”

我恢复镇定。“亲爱的女士,很抱歉,”我说,“我恐怕没办法陪你去。”“可是他要找你。”她坚持说。“我不去。”我说。“你不了解,”凯瑟琳说,“他病了。他快死了,他要找你。”

我进入备战状态。我已经渐渐明白(这是帕菲特一眼就看出来的事),凯瑟琳·尤格比安是不会轻言放弃的。“你搞错了,”我说,“约翰·加布里埃尔和我不是朋友。”

她用力点点头。“当然是啊……当然是啊。他在报上看到你的名字,说你人在这里,是委员会的成员。他要我找出你住在哪儿,然后找你来。拜托你一定要赶快来,很快很快,因为医生说现在没多久了。所以你会马上来吧?拜托!”

看来我得把话说白了。我说:“他干脆全身发烂、下地狱算了!”“抱歉,你说什么?”

她不安地看着我,温和地皱皱她的长鼻子,试着想要了解。“约翰·加布里埃尔,”我慢慢地、清楚地说,“不是我的朋友。我痛恨这个人……痛恨!你现在听懂了吗?”

她眨眨眼。看来她终于开始搞清楚状况了。“你说……”她慢慢地说,像个孩子重复念一段困难的课文,“你说……你——痛恨——约翰·加布里埃尔?请问你是这样说的吗?”“没错。”我说。

她微笑;教人抓狂的微笑。“不,不,”她说,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能有这种事……没有人会痛恨约翰·加布里埃尔的,他是个很伟大、很好的人。我们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乐意为他而死。”“老天爷!”我激动地大叫,“这个人是做过什么事,让人们对他有这种感觉?”

我真是自找麻烦!她忘了身上任务的急迫性,坐了下来,将额头上一绺油腻的头发往后拨,一双眼睛充满热忱、闪闪发亮。接着她开口,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她差不多说了十五分钟吧,我想。有时遇上困难的字,她会结结巴巴,让人无法理解;有时她的一字一句又如奔放的溪流般顺畅。不过,整体表现达到一部壮丽史诗的效果。

她的语气中满是敬畏和景仰、谦卑与崇拜。她谈到加布里埃尔时,就像是在谈弥赛亚一样,显然加布里埃尔对她的意义就是如此。她提到他的一些事迹,在我看来都是疯狂的幻想,完全不可能。她说的是一个温柔、勇敢且坚强的男人,是一位领导者、一个成功的人。她说的是一个为了让其他人能够活命而不惜赌上自己性命的人;一个嫉恶如仇、痛恨残忍和不公义的人。对凯瑟琳来说,他是先知,是国王,是救世主,是一个可以给予他们从未有过的勇气与力量的人。他不只一次遭到折磨拷打,变成残废,去了半条命;但不知怎地,他那残缺的身体光靠意志力就克服了这一切,而且继续做那些不可能的事。“你是说,你不知道他做过的事?”她在此收尾,“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克莱门特神父啊,所有人!”

我盯着她看──因为她说得没错,所有人都听说过克莱门特神父,这个名字家喻户晓,即便有些人认为这不过是个名字、是个神话,实际上这个人并不存在。

我该怎么描述克莱门特神父的传奇呢?想象一个狮心王理查德,[3]加上达米安神父和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综合体,一个同时身兼战士、圣人,还具备男孩一般横冲直撞、冒险犯难特质的人。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五年的战后几年,欧洲和东方世界经历了一段黑暗时期,恐惧日渐高涨,残暴与野蛮的行为也随之滋长,文明开始崩裂。在印度和波斯都发生了令人发指的事件:集体屠杀、饥荒、折磨拷打、无政府状态……

然后一个身影穿过这片黑蒙蒙的迷雾,一个传奇人物出现了,他自称“克莱门特神父”,要来拯救孩子,将人们从痛苦中救出来,领着他的群众翻山越岭、走过不可能通过的路,并带他们到安全地带安顿下来,组成聚落。他受人崇拜、敬爱、景仰,那是个传说,不是人。

根据凯瑟琳的说法,克莱门特神父就是以前的约翰·加布里埃尔、前圣卢议员、花花公子、酒鬼,那个从头到尾永远只考虑自己的人。一个冒险玩家、投机分子,一个除了不怕死之外一无是处的人。

突然间我感到不安,心旌动摇了。虽然我认为凯瑟琳的故事非常荒诞,但有一点似乎是真的,克莱门特神父和加布里埃尔两人都胆大过人。这位传奇人物的丰功伟业、救人时的莽撞、虚张声势……是的,还有他的无礼言行,确实是加布里埃尔的手法,没错。

但加布里埃尔一向是个自吹自擂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要出名。假如加布里埃尔是克莱门特神父,全世界自然都会被告知这个事实。

不,我不相信,我没有办法……相信……

然而,就在凯瑟琳上气不接下气地停顿下来,眼里的火花渐渐黯淡,并再度用她那坚持而单调的语气说“现在你会来了对吧?拜托!”的时候,我把帕菲特叫了过来。他扶我站起来,把拐杖递给我,然后扶我下楼,上了计程车。凯瑟琳也上了车,坐在我身旁。

我得搞清楚,你明白吧?也许是出于好奇,或是因为凯瑟琳的死缠烂打?(我最后一定会束手就擒的!)总之,我想见见他,我想看看有没有办法把我所认识的那个圣卢的约翰·加布里埃尔和克莱门特神父的故事套在一起。我想,也许吧,看看我是否会看到当初伊莎贝拉看到的;她肯定看到了那些东西,所以才会做出那些事……

跟着凯瑟琳走上狭窄的楼梯、并进入后面那间小小的卧房时,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期待的是什么。房间里有个法国医生,留着胡子,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他本来弯着腰在看病人,一看到我便退后一步,礼貌性地示意我过去。

我看到那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就是这个伟大的人临终前想见的人……

看到加布里埃尔时,我吓了一跳。距离在萨格拉德那天那么久了,若是只看到这个安静躺在床上的人,我一定认不出来。我看得出他快要死了,生命终点近在咫尺,而且我完全不认识这个卧病在床的人。我必须承认,就外貌而言,凯瑟琳说得没错,那张憔悴的脸庞是张圣人的脸,有经历过苦难的痕迹,有苦行僧的容颜,而且散发出庄严的气息……

而这些特质,和我所认识的名叫约翰·加布里埃尔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见到我,露出笑容。一样的笑容,一样的眼睛──在又小又丑的小丑脸上的一双美丽眼睛。

他的声音非常虚弱。他说:“她找到你啦!亚美尼亚人真是太棒了!”

没错,是加布里埃尔。他向医生比了个手势,用他虚弱却傲慢的声音要求医生之前答应给他的兴奋剂。医生不愿意,但加布里埃尔比他强势。那会加速最后一刻的到来,我猜是因为这类原因吧,可是加布里埃尔清楚表达出最后这股能量对他很重要,而且确实非常必要。医生耸耸肩,顺了他的意思。他替病人注射完后,便和凯瑟琳一起离开,留下我和病人独处。

加布里埃尔马上开口了。“我想让你知道关于伊莎贝拉的死。”

我告诉他,我都知道了。“不,”他说,“我认为你不知道……”

于是他对我述说了在萨格拉德一间酒吧里发生的最后一幕。

我会在适当的场合将这一幕说出来。

之后他又说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因为另外的这件事,我现在才会写这个故事。

克莱门特神父属于历史,他英勇壮烈、坚韧不拔,充满博爱和勇气的一生,属于那些喜欢描写英雄故事的人。他开创的社会是我们新生活实验的基础,有很多人会为想象并草创出这一切的这个人立下传记。

这不是克莱门特神父的故事,这是约翰·梅里韦瑟·加布里埃尔的故事,大战时获颁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是个投机分子,也是个激情的感官动物,并且充满个人魅力。那时候他和我,用不同的方式,爱着同一个女人。

刚开始我们总是自己故事的主角,接着我们思考、怀疑、摸不着头绪,我也是如此。一开始这是我的故事,然后我以为是珍妮弗和我[4]共同的故事,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特里斯坦与伊索德。接着,在一片黑暗与幻灭之中,伊莎贝拉仿佛黑夜中的月光掠过我的眼前。她成为绣花图案的主题,而我不过是十字绣的衬底,不多,但也不少,要是没有平淡无奇的背景来衬托,图案就不会突显出来。

现在,图案又变了。这不是我的故事,也不是伊莎贝拉的,是加布里埃尔的故事。

故事在这里要结束了,就在我将要开始的时候;由加布里埃尔作结,但是也从这里开始。

[1]加百列(Gabriel):为神传递讯息的使者,其英文拼音与“加布里埃尔”相同。

[2]St Loo,作者虚构的地名。这本小说中有些地名是真有其地,有些则是虚构的。“Loo”在英式英文有“厕所”的意思,作者在命名上意有所指。

[3]狮心王理查德(Richard Coeur de Lion, 1157—1199),即英王理查一世,由于他有如狮子般骁勇善战,因此获得“狮子心”的称号。达米安神父(Father Damien, 1840—1889),比利时天主教神父,一八七三年自愿到夏威夷的莫洛凯岛(Molokai)上为麻风病人服务,因此致病而死于岛上。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 of Arabia, 1888—1935),本名T. E. Lawrence,为英国军官,在一九一六至一九一八年担任阿拉伯对抗奥斯曼土耳其起义行动的协调者而声名大噪。

[4]特里斯坦与伊索德(Tristan and Iseult),流传于欧洲中世纪的爱情浪漫传说,情节曲折更甚罗密欧与朱丽叶。|

第一章

要从哪里说起呢?从圣卢?在纪念馆那场会议上,一位老将军(非常老)介绍了保守党属意的候选人——维多利亚勋章得奖人约翰·加布里埃尔少校。他站在那里发表演说,然而他单调平淡的声音和丑陋的长相,让所有人都有点失望,只得透过回想他的英勇以及提醒自己和民众接触的必要性,来激励我们自己——特权阶级已经卑微得可怜!

或者该从浦诺斯楼开始?在面海的那间长而低矮的房间里,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把躺椅放到外面的露台上,从那里眺望浪花滔滔的大西洋,还有突出海面、截断地平线的灰暗礁石,在那上头就是圣卢城堡的城垛与角楼。我总觉得,这幅景象看起来像是一八六〇年左右、一位浪漫少女的水彩素描。

因为圣卢城堡带着虚假的戏剧氛围,给人一种像是伪造出来的浪漫感觉。你知道,这是人们在还能不扭捏地全心享受浪漫主义时建造的,它让人联想到围城、火龙、被俘虏的公主、穿盔甲的骑士,以及所有不怎么样的历史电影里会出现的华丽场面。当然,仔细想一想,历史其实就是一部烂电影。

看到圣卢城堡,会让人觉得接下来会出现像是圣卢夫人、崔西莉安夫人、查特里斯太太以及伊莎贝拉这类人物。令人惊讶的是,还真的有这些人!

我是不是该从这里开始,从那三位老太太——直挺挺的身上穿着单调老气的衣服,钻石配件也非常老式——的来访说起?还是从我很感兴趣地对特雷莎说“她们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是真的吧?”说起?

或者我应该从更早一点开始,譬如从我上了车准备去诺霍特机场[1]见珍妮弗说起?

但在那之后又是我的人生——自三十八年前开始,并在那天结束……

这不是我的故事,我之前就说过了,不过是用我的故事开的头。这个故事从我——休·诺里斯——开始。回顾我的人生,我发现自己和其他人差不多,没有比较有趣,也没有比较差,曾经历过无可避免的幻灭、失望与不为人知的幼稚苦痛;也有过令人振奋、和谐的事,以及因为莫名其妙、微不足道的原因而得到的巨大满足。我可以选择要从哪个角度看待自己的人生:从挫败的角度,或是以辉煌纪事的观点。两者都是真的,到最后总是取材的问题,包括休·诺里斯对自己的看法,也有休·诺里斯给别人的印象,还有休·诺里斯给神的印象。[2]休这个人肯定有个本质,但他的故事只有记录天使有办法书写。最后还是回到这一点:现在,我对那个在一九四五年于彭赞斯上了火车、前往伦敦的年轻人认识多少呢?如果有人问起,我该说整体而言,人生待我不薄。我喜欢和平时期所从事的教师工作,同时很享受战争的经验——战后工作仍等着我,而且那时我有希望成为合伙人并接任校长职务。我经历过让我受伤的感情,也有过令我满足的恋情,但没有一段是深入的。我和家人的关系还不错,不过没有太亲密。当时我三十七岁,就在那一天,我意识到一件我已经约略感觉到好一阵子的事情。我在等待某件事……等待一种经验,一个无与伦比的事件……

那时我忽然感觉到,在这之前,我人生的所有一切都是如此表面,我在等待某个真实的事情发生。也许每个人一生中至少会有一次这种感觉,有些人很早就遇上,有些人则迟些,那一刻就像打板球时要击球的刹那……

我在彭赞斯上了火车,买了第三梯次用餐的午餐券(因为我才刚吃完分量颇大的早餐)。等到服务员一边走来、一边带着鼻音高喊“第三梯次午餐,请出示餐券……”的时候,我便站起来走向餐车,然后服务员收走我的餐券,做个手势要我去后面靠引擎的一个单人座位,就在珍妮弗对面。

你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没办法先想好、没办法计划。我在珍妮弗对面坐下,而她正在哭。

一开始我没有发现。她试图控制住自己,没有发出声音,没有表露动作。我们没有看着对方,乖乖遵守餐车上陌生人相会时的规矩。我把菜单推向她,那是个礼貌性、但没有特殊涵义的动作,因为上面只有以下说明:汤,鱼或肉,甜点或起司。四先令六便士。

她行礼如仪地客气微笑,并点点头回应我。服务员问我们要喝什么,我们都点了淡啤酒。

接着停顿了一下子。我看着我带来的杂志。服务员快速穿越车厢,将两碗汤送到我们面前。我依然保持绅士作风,将盐和胡椒往珍妮弗的方向推过去一英寸。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她,这意思是说,没有真正盯着她看,虽然我已经知道一些基本资料,像是她还年轻,不过不是非常年轻,只比我小个几岁;身高中等,肤色偏黑,社会背景和我相似;还有,虽然她的魅力足以让人如沐春风,但没有迷人到令人不安的地步。

这时我想看仔细一点。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进一步试探性地说几句话,一切视情况而定。

但打乱我所有计划的是,就在我的眼神飘向对面的汤盘时,发现有些出人意料的东西溅起了汤汁。她无声无息、也看不出任何悲痛的样子,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掉进汤里。

我吓了一大跳,偷偷瞄了她几眼。她的眼泪停了,她成功止住了泪水,喝了汤。“你很不快乐,对吗?”我这样问实在不可原谅,但又不由自主。

她狠狠地回了一句:“我是个大笨蛋!”

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服务员把汤盘收走,将分量很少的鲜肉派摆在我们面前,然后加了一大堆甘蓝菜,接着,他在这堆青菜旁放了两个烤马铃薯,一副他特别照顾我们的样子。

我望向窗外,说了一句与窗外景色有关的话。接着我讲了一些关于康沃尔郡的事。我说我不大熟悉这个地方,她熟悉吗?她说:是的,[3]她就住在这里。我们比较了一下康沃尔郡和德文郡,还比较了康沃尔郡与威尔士和东岸。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对话,只为了掩饰她刚刚犯了在公共场所掉泪的罪行,而我发现她掉眼泪这件事也是个罪。

直到咖啡放在我们面前,然后我递给她一支烟,她也收下之后,我们才回到最初的话题。

我说我很抱歉,说了这么愚蠢的话,但我就是忍不住。她说我一定觉得她是个大笨蛋。“不,”我说,“我觉得你已经忍到极限了。就是这样,对不对?”

她说:没错,就是这样。“很丢脸,”她狠狠地说,“自怜到不在乎自己在做什么或被谁看到的地步!”“但你在乎啊,你很努力要忍住。”“事实上我没有放声大哭,”她说,“如果你说的是这个。”

我问她情况有多糟。

她说蛮惨的,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知所措的地步。

我想我之前就感觉到了。她给人一种焦虑紧绷、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我不打算让她在那种状态下离开。我说:“跟我说说吧,我和你互不相识。你可以把事情告诉一个陌生人,没有关系的。”

她说:“没什么可说的,我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所有事情。”

我告诉她,也许情况确实如她所说的那么惨。我看得出来,她需要一点肯定,需要新的人生、新的勇气;她需要有人把她从痛苦的泥淖中拉出来,让她再度站起来。我毫不怀疑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没错,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她不安地看着我,像个不确定的孩子。接着,她就向我全盘吐露了。

在这过程之中,服务员当然也送上了账单。我很高兴我们吃的是第三梯次,他们不会急着把我们赶出餐车。买单时我多付了十先令,于是服务员恭谨地鞠了个躬、退了下去。

我继续听珍妮弗说话。

她受到很多不公平的待遇,她以不可思议的勇气面对这一切,但事情实在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而她的身体不够强壮。她一直都很坎坷,从童年时期、少女阶段到进入婚姻,她的温柔、她的冲动,每每让她陷入困境。本来有出口可以逃离,她却没有逃,宁愿继续尝试,尽力把糟糕的事情做到最好。等到努力失败,逃脱的机会再次出现,却是个不理想的机会,于是她落入比之前更糟的混乱中。

对于所有发生的一切,她都责怪在自己头上。她那没有批判、没有憎恨的可爱特质温暖了我的心。“一定是,”每次她都惆怅地总结,“因为我哪里做错了……”

我想大吼:“当然不是你的错!你难道看不出来你是受害者吗?只要你持续那种要命的态度,把一切归咎在自己身上,你永远会是受害者。”

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好可爱,担心、狼狈又挫败。隔着窄窄的餐桌看着她的时候,我想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我在等珍妮弗……不是要占有她,而是要让她能够好好生活,看她快乐,看她重新完整起来。

对,那时候我就知道了……虽然直到好几个礼拜之后,我内心才承认我爱上她了。

你知道,后来事情可不只如此。

我们没有为再次见面做任何计划,我想她那时真的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我却不一样。她跟我说过她的名字。我们终于要离开餐车时,她亲切地说:“就要说再见了,但请相信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以及你为我做的。我之前很绝望……非常绝望!”

我握握她的手,然后和她道别。不过我知道那不是告别,我非常确定我们会再见面,即使不刻意找她都有可能再相见。她的一些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没告诉她,但要找到她很简单,奇怪的是,我们在这之前竟然互不相识。

一个礼拜后我又见到她了,在卡罗·斯特兰奇韦家的鸡尾酒派对上。在那之后,一切都很清楚了,我们都知道两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见面、分开,然后又见了面。我们在派对上、在其他人的家里见面;我们在安静的小餐厅碰面,搭火车去乡下,一起漫步在一个光亮迷蒙、不像真实的幸福世界里。我们一起去聆听音乐会,听到伊丽莎白·舒曼唱着:“在我们的足迹即将踏上的小路,我们相会,忘却[4]世界,沉浸在梦里,愿天让这份爱结合,不再被世界分开……”[5]

沿着熙熙攘攘的威格莫尔街离开时,我重复了斯特劳斯歌里的最后几句:“……坠入爱河,幸福永无止境……”并且与她四目交接。

她说:“喔,不,休,不是我们两个……”

我说:“没错,就是我们两个……”

我对她说,我们得一起过下半辈子……

她做不到,她说,她没办法就这样丢下一切。如果她要求离婚,她知道她丈夫不会答应。“那如果是他要求和你离婚呢?”“是的,我想应该就会了吧……喔,休,我们不能保持现在这样吗?”

不行,我说,我们不能只是保持现状。之前我一直在等,看着她为了身体和心灵的健康而努力。在她恢复原有的快乐面貌之前,我不希望拿这些抉择去烦她。嗯,我做到了,她的身体和心灵都再度坚强起来了,现在我们该做个决定。

过程不是很平顺。她有各种奇奇怪怪、出人意料的理由。主要是因为她不肯定我的工作,也就是说,我得完完全全转换跑道。好,我说我知道,我都想过了,没有问题。那时我还年轻,除了教书之外,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然后她掉下眼泪说,如果我因为她而毁了我的人生,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我告诉她,没有什么事可以毁掉我的人生,除非她要离开我。没有她,我的人生就完了。

之后还有许多起起伏伏。她似乎接受了我的看法,然后当我不在她身旁时,她又会突然退缩。你知道的,她对自己没信心。

不过,她渐渐和我有了相同的看法。我们之间不只是激情,还有心灵和想法上的契合,那种心灵交流的快乐;她要说的正好是我想说的事,以及我们共享的那些数不清的小小快乐。

最后,她终于承认我是对的,我们属于彼此,她的心防也就渐渐退去。“是真的!噢,休,这怎么可能?我不知道,我对你的意义怎么可能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但我确实不怀疑。”

一切经过考验,并且得到证实。我们着手计划,那些必要而乏味的计划。

一个寒冷而晴朗的早上,我醒来,然后想起我们的新生活就要从这一天开始,从现在起,珍妮弗会和我在一起。在这一刻之前,我不允许自己完全相信这一切,我总是害怕她近乎病态的缺乏自信,会害她退缩。

即使在这个属于前半段人生的最后一个早晨,我还是得确认一下。我打电话给她。“珍妮弗……”“休……”

她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微微的颤抖……是真的。我说:“原谅我,亲爱的。我需要听听你的声音。这一切都是真的吧?”“全都是真的……”

我们要在诺霍特机场会合。我边穿衣服边哼着歌,小心地刮了胡子。我几乎认不出镜子里那张幸福洋溢的白痴脸。今天是我的日子!我等了三十八年的日子。我吃了早餐,检查机票和护照。我下楼准备上车。哈里曼本来要开车,我告诉他由我来开,他可以坐后面。

我把车开出来,转进马路。车子穿梭在车阵当中,我的时间很充裕。这是一个极其美好的早晨,一个特别为了休和珍妮弗而创造的美好早晨。我几乎要高声大叫了。

那辆大卡车以时速四十英里的速度从旁边的路开过来,既看不到也躲不掉。我没有疏失,反应没有错误。后来他们告诉我,卡车司机喝醉了——一件事情之所以发生,理由会是多么微不足道!

卡车从侧面撞上来,整辆别克轿车都撞烂了,我被压在下面,哈里曼身亡。

珍妮弗在机场等着。飞机起飞了……我没有到……

[1]诺霍特机场(Northolt Aerodrome),英国皇家空军(Royal Air Force)于伦敦的机场,至今仍保有当年丘吉尔指挥英伦战役(Battle of Britain)的指挥行动室。

[2]记录天使(Recording angel),相传是犹太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中专司记录人类善恶行为的天使。

[3]康沃尔郡和德文郡皆位于英格兰西南部,两郡相毗邻。

[4]伊丽莎白·舒曼(Elizabeth Schumann,1888—1952),德裔女高音。文中歌词出自德国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Richard Strauss,1864—1949)作品编号二十七中四首歌曲的最后一首《明晨》(Morgen!),是施特劳斯献给妻子的结婚礼物。

[5]威格莫尔街(Wigmore Street),位于英国伦敦,著名的威格莫尔音乐厅(Wigmore Hall)就在这条街上。|

第二章

接下来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根本连贯不起来。记忆中只有混乱、黑暗、疼痛……我无止尽地徘徊,感觉好像在地下道的回廊里。有时候我朦胧感觉到我躺在医院病房里,知道有医生、戴白帽子的护士和消毒水的味道,还有钢制器材的冷光,以及闪烁着光芒的玻璃推车被人快速地推来推去……

我渐渐恢复知觉,少了点混乱、少了点疼痛……但还没想起任何人或地方。痛苦中的动物只知道痛或不痛,无法专注在其他事情上。药物纵然仁慈地减轻了身体的疼痛,却让思绪不清,更加强了混乱的感觉。

不过,头脑开始有清楚的时候了;有一天他们肯定地告诉我,我出了车祸。

最后我终于得知——了解我的无助——我的身体残废了……身为男人的那个我已经死了。

大家都来看我;我哥哥,一脸尴尬又结结巴巴,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们从来都不亲近,我没办法对他说珍妮弗的事。

但我想的就是珍妮弗。随着我逐渐康复,他们替我带信来,珍妮弗写的信……

只有家人可以来探视,珍妮弗没有身份、没有权利。严格说来,她只是个朋友。

他们不让我去看你,亲爱的休。只要他们允许,我立刻去看你。给你我所有的爱。专心休养身体,珍妮弗。

另一封:

休,不要担心,只要你没有死,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还活着。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永远在一起。你的珍妮弗。

我写信给她,铅笔的笔迹潦草而虚弱。我告诉她千万别来。我现在还能给她什么呢?

直到我出院、到我哥哥家里,才又见到珍妮弗。她的信说的都是差不多的事。我们相爱!即使我无法痊愈,我们还是要在一起,她可以照顾我。我们还是会很幸福快乐的;不是我们之前梦想的那种,但还是幸福。

虽然我一开始的反应就是不顾一切地斩断我们之间的联结,我对珍妮弗说:“走开,永远不要接近我。”可是我动摇了,因为我相信,一如她也这么想,我们之间不只是肉体而已,心灵的陪伴也给我们带来快乐。当然,对她而言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我,然后忘了我。但如果她不离开呢?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妥协,并让她进来。我们经常书信往来,那些信件都是货真价实的情书,令人鼓舞,情感浓烈。

于是,最终我让她来了……

嗯,她来了。

她不能停留很久。我想我们那时候就知道了,可是不愿意承认。她又来了,然后是第三次。在那之后,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第三次的拜访才十分钟,感觉却像经过一个半钟头!事后我看看手表简直不敢置信,我毫不怀疑,对她而言那一切似乎同样漫长……

因为,你知道,我们彼此已经无话可说……

对,就是这样……

毕竟,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什么比虚幻的幸福破灭更苦涩?所有心灵的交流、我们抢着补充对方想法的默契、我们的友谊、我们的相伴,假象,全都是假象!这是男女之间互相吸引的错觉,最原始的诱惑,最狡诈的谎言。我和珍妮弗之间只是肉体的吸引,我们编织了这整场自欺欺人的骗局,从头到尾除了激情还是激情。这个发现让我羞愧不堪,很不是滋味,甚至到了痛恨她和我自己的地步。我们沮丧地盯着对方,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思索着:我们曾经如此相信的奇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这点我看得出来。但她的话语让我觉得很乏味,而我也让她觉得很无聊。我们没办法开心地谈谈什么,或讨论任何事情。

她一直为这整件事情责怪自己,我真希望她不要那么做,感觉没有必要,而且这不过是歇斯底里地碎碎念罢了。我心想,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大惊小怪?

她第三次要离开时说:“我很快会再来,亲爱的休。”语气和以往一样坚毅且充满希望。“不,”我说,“不要来。”“我当然要来。”她的声音有些空洞,不大诚恳。

我粗鲁地说:“天啊,拜托不要装了,珍妮弗。已经结束了,全都结束了。”

她说没有结束,她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要花下半辈子照顾我,她说我们会很快乐。她坚决要牺牲自己,这把我惹毛了,同时我也感到不安,担心她会照做。也许她会一直在那里说个没完、试着当个好人、说些充满希望的蠢话……我慌了,一种出于虚弱与残疾的慌张。

我对她大吼,要她走开,走得远远的。她走了,看起来很害怕,但我在她眼里看到她松了一口气。

之后我嫂嫂来把窗帘拉上的时候,我说:“完蛋了,特雷莎。她走了……她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对不对?”

特雷莎用温和的声音说:“不会,她会回来。”“特雷莎,你觉得,”我问,“是因为我的残疾让我……看走眼了吗?”

特雷莎知道我的意思。她说,她认为像我这样的残疾,通常会让人看到事情的真相。“你是说,我现在看到珍妮弗的真面目了吗?”

特雷莎说她的意思不完全是这样。现在的我比起以前,大概也没有更加认识珍妮弗真正的样子。但我现在完全知道珍妮弗在我身上激起的效果了,除了让我爱上她。

我问她对珍妮弗的看法。

她说她一直觉得珍妮弗很有魅力、又亲切,但一点都不有趣。“特雷莎,你觉得她很不快乐吗?”我有点病态地问。“对,休,我觉得她很不快乐。”“因为我吗?”“不是,因为她自己。”

我说:“她一直为我出车祸而责怪自己,不停地说要不是去和她会合,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这些话全都蠢得要命!”“是啊,蛮蠢的。”“我不希望她为了这事把自己弄得不愉快。我不希望她不快乐,特雷莎。”“休,说真的,”特雷莎说,“让那个女孩子保留一点自己吧!”“你是什么意思?”“她喜欢不快乐,你没发现吗?”

我嫂嫂的思路中有一种冷静清晰的特质,这让我感到很挫折。

我告诉她,她这样说很残忍。

特雷莎深思熟虑地说,也许是很残忍,可是她真的不认为现在这么说有什么关系。“你不用再对自己编故事了。珍妮弗一直很喜欢坐下来回想这一切是怎么搞砸的,她为此愁眉不展,弄得自己很不快乐,但如果她喜欢这样过日子,有何不可呢?”特雷莎又说,“你知道的,休,你不会可怜一个人,除非那个人很自怜;一个人得先为自己感到难过,别人才会为他感到难过。这种同情心一直是你的弱点,因为这样,你才会看不清这些事。”

我告诉特雷莎说她是个可恶的女人,而这让我得到暂时的满足。她说她或许是吧。“你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人感到难过。”“我会啊,我有点为珍妮弗感到难过。”“那我呢?”“我不知道,休。”

我语带讽刺地说:“我残废了,变成一个人生没有希望的废物,这没有引起你的同情?”“我不知道我有没有为你感到难过。这表示你的人生得从头开始,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过人生。这可能会非常有趣。”

我对特雷莎说她很没人性,然后她带着微笑离开了。

她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第三章

在那之后不久,我们就搬到康沃尔郡的圣卢,特雷莎刚继承了一栋房子。医生希望我离开伦敦。我哥哥罗伯特是画家,对于自然风景有种大多数人觉得很变态的想象。他和大部分的艺术家一样,在战争期间服的是农耕方面的兵役,所以搬到那里非常符合我们彼此的需求。

特雷莎先过去把房子整理好。在顺利填完许多表格后,一辆专用救护车把我送了过去。“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抵达后的隔天早晨,我问特雷莎。

特雷莎的消息非常灵通。她说这里分成三个世界,一个是海港周围的老渔村,石板瓦屋顶的高耸房子环绕在四周,告示牌上同时写有[1]佛兰德斯语、法语及英语。在渔村外围,一路沿着海岸不规则拓展的是现代的观光区和住宅区,有豪华奢侈的饭店、上千栋度假小屋,还有一堆小型旅社,夏天时非常忙碌而热门,到了冬天就寂静无声。第三个则是圣卢城堡,由男爵的遗孀圣卢夫人掌管,以城堡为中心衍生出另一种生活方式,穿过蜿蜒的巷弄,一路延伸至隐藏在山谷中的房子,再扩展到几座古老教堂旁边。事实上,这些都是男爵的领地,特雷莎说。“那我们属于哪个世界?”我问。

特雷莎说我们属于“男爵领地”,因为浦诺斯楼过去是她的姑婆埃米·特里格利斯的,现在则是她的,是继承来而非买的,所以我们算是在领地之内。“罗伯特也是?”我问,“即使他是画家也没关系?”

特雷莎承认,这不大容易被接纳,圣卢的夏天有太多画家了。[2]“但他是我先生,”特雷莎自豪地说,“而且他妈妈是从博德明那里来的大人物。”

于是我请特雷莎告诉我们,之后我们在新家要做什么,或者说她要做什么。我的角色很清楚,就是一个旁观者。

特雷莎说她要参加所有地方上的活动。“你是指……?”

特雷莎说,主要应该是政治和园艺类的活动,再加上一些女性组织,以及像是“欢迎战士返乡”这类行善活动。“不过主要还是政治活动,”她说,“毕竟普选马上要到了。”“特雷莎,你以前对政治感兴趣吗?”“不,休,我以前对政治没什么兴趣,我一直觉得没这个必要。我规定自己要投给我觉得对社会伤害最小的候选人。”“非常优秀的策略。”我喃喃地说。

但如今,特雷莎说,她会尽力认真看待政治。她当然是保守党的。浦诺斯楼的主人也只能是保守党,如果已过世的埃米·特里格利斯姑婆知道继承她金银财宝的侄孙女投票给工党,应该会死不瞑目吧。“可是,如果你认为工党比较好呢?”“我没有这样想,”特雷莎说,“我不认为两党之中有什么好选的。”“非常中肯!”我说。

就在我们搬进浦诺斯楼半个月后,圣卢夫人来拜访我们。

她带了她的妹妹崔西莉安夫人、妯娌查特里斯太太和孙女伊莎贝拉一起来。

她们离开之后,我很感兴趣地对特雷莎说:她们不可能是真人吧?

你知道,她们实在太像会从圣卢城堡走出来的人,完全就是童话故事里的人物——三个女巫和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少女。[3]

阿德莱德·圣卢是第七代圣卢男爵的遗孀。她的丈夫在波尔战争中丧生,两个儿子也在一九一四到一八年的战争中身亡。他们都没有子嗣,倒是小儿子留下一个女儿伊莎贝拉,而伊莎贝拉的妈妈在生下她的时候过世。男爵的头衔由目前住在纽西兰的一个堂亲继承。那位第九代圣卢男爵很乐意把城堡租给这个年迈的寡妇。伊莎贝拉在城堡里长大,由三位监护人照顾,即她的祖母和另两位老太太。圣卢夫人守寡的妹妹崔西莉安夫人以及她同样守寡的妯娌查特里斯太太搬来城堡一起住,她们共同分摊开支,用这样的方式让伊莎贝拉在几位老太太认为适合她的家里长大。她们全都年过七十,看起来有点像三只乌鸦。圣卢夫人一张大脸清瘦见骨,鹰钩鼻,额头很高。崔西莉安夫人比较丰腴,大大圆圆的脸上有双闪亮的小眼睛。查特里斯太太身材瘦削,皮肤皱巴巴。她们的外表给人一种爱德华时代的感觉,仿佛时间为她们静止下来了。她们身上的首饰有点脏,不过肯定是真的,都穿戴在不寻常的地方,倒是没有戴太多。那些首饰大多是半月形,或是马蹄和星星的形状。

圣卢城堡的三位老太太就是这个样子。而跟在她们身边的伊莎贝拉,简直像是被施了魔法的少女的完美化身。她长得高挑纤细,脸蛋长而瘦削,额头很高,而且有一头亚麻色的长直发,简直像是早期彩绘玻璃窗上的人物。严格来说,她不算漂亮或迷人,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质几乎可以称之为美了,只不过是很久远以前的那种美,绝不是现代所谓的美丽。她身上没有俏皮活泼的气息、没有妆点的魅力,五官也没有特殊之处。她简朴的美来自良好的结构:骨架端正。她看起来像中世纪的人,庄重而拘谨。但她的脸庞并非没有个性;她脸上带着一种我只能用贵族来形容的气质。

在我对特雷莎说我觉得那三位老太太不像真人之后,我又补充说那个女孩子也不像真的。“她像是被关在荒废城堡里的公主?”特雷莎说。“没错。她应该骑着一匹乳白色骏马过来才对,而不是坐那辆非[4]常老旧的戴姆勒汽车。”

我好奇地加上一句:“不知道她都在想什么。”因为伊莎贝拉在这次的拜访中很少说话。她坐姿笔挺,脸上挂着甜美却若有所思的笑容。任何人与她攀谈,她都礼貌地回应,但不大需要她继续对谈,因为那三个老太太主导了大部分的谈话。我在想,不知道她来这趟是否觉得很无聊,还是她对圣卢新出现的人事物有兴趣。我想她的人生应该蛮单调乏味的。

我好奇地问:“她在战争时没有被征召吗?”“她才十九岁,离开学校之后就替红十字会开车。”“学校?”我很惊讶,“你是说她上过学?寄宿学校吗?”“对,在圣尼尼安。”

我更惊讶了,因为圣尼尼安是一所昂贵且跟得上时代的学校,不是男女合校或什么搞怪的学校,而是一所因其现代化外观而自豪的机构,它绝不是那种很时尚的女子精修学校。“你很惊讶吗?”特雷莎问。“对,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惊讶,”我缓缓地说,“那个女孩给人一种她从未离开过家的感觉,而且是在中世纪的环境中长大,和二十世纪完全没有任何接触。”

特雷莎沉思地点点头。“对,”她说,“我懂你的意思。”

罗伯特跟着附和说,这显示出家庭环境和遗传的个性,是唯一对人有影响力的因素。“我还是在想,”我好奇地说,“不知她都在想些什么……”“也许,”特雷莎说,“她根本不想事情。”

特雷莎的说法让我笑了出来。可是我脑子里对这个瘦巴巴的奇特女孩仍然感到好奇。

在那段特别的日子里,我因为强烈意识到自己残废的身体而饱受折磨,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以往我是个健康、好动的人,我很不喜欢有病痛或是肢体残缺这类的人,连看都不想看一眼。我很有同情心,没错,但怜悯的同时总带着些许排斥与厌恶。

而现在,我自己就是个让人同情与厌恶的对象,一个瘫痪、残废、双脚扭曲、卧在躺椅上的人,身上还盖着一条毯子。

我缩着身子,敏感地等着看别人对我的现状的反应。无论什么反应,总让我退缩。仁慈怜悯的眼神对我来说实在糟透了,那些试图假装我完全正常的圆滑言谈也一样糟糕,好像来访者没发现我身上有什么不寻常似的。要不是特雷莎有钢铁般的意志,我会把自己关起来,什么人也不见。然而特雷莎一旦决心要做什么,可不容易对抗。她坚决不让我成为隐居者,她不用多说什么就暗示出:我把自己关起来搞得很神秘,等于是在自我宣传。我知道她在做什么,也知道她的用意,但我还是被她成功激将。我狠下心,要向她证明我承受得了,不管什么都可以!同情、圆滑、特别亲切的语气、刻意避免提及任何意外或残疾,或是假装我和其他男人一样,我都用一张扑克脸承受。

几位老太太看到我时的反应,没有让我太尴尬。圣卢夫人采用圆滑的策略避开。崔西莉安夫人是很有母性的那种,她无法克制地流露出母亲般的怜悯之情,还刻意提起最近的新书,这实在有点明显,她想说也许我看过。查特里斯太太是比较迟钝的那种,她唯有在谈到比较激烈血腥的运动时,才表现出格外留意自己的言行(可怜鬼,绝不能提到打猎或猎犬)。

只有那个女孩,伊莎贝拉,自然到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一点也没有闪避,她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在脑子里把我和屋里其他的人及家具都盘点了一次。一个男子,超过三十岁,伤残……像目录上的一件物品,一系列和她无关的东西。

她看过我之后,眼神移到那架平台钢琴上,然后再移到罗伯特和特雷莎那尊立在餐桌上的陶瓷马上。陶瓷马似乎引起她相当的兴趣。她问我那是什么,我便告诉她。“你喜欢吗?”我问她。

她在回答之前非常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说“喜欢”,而且赋予了这两个字相当的分量,好像它们很重要。

我心想,她是不是智能不足?

我问她喜不喜欢马。

她说她以前没看过。“不,”我说,“我是说真的马。”“喔,原来如此。是啊,我喜欢马,但没办法去打猎。”“你想要打猎吗?”“没有特别想,这附近没什么好地方。”

我问她有没有搭船航行过,她说有。然后崔西莉安夫人开始和我谈书,伊莎贝拉又陷入沉默。后来我发现她有个高超的技能,那就是保持安静。她可以静静坐着,既不抽烟也不跷脚,双腿不会摇来晃去,也不会玩手指或摸头发,她只是静静地且直挺挺地坐在那张高大的摇椅上,双手放在大腿上。那是一双修长的手。她像陶瓷马那样动也不动,只是它在桌上,而她在椅子上。我心想,他们有种共同的特质:装饰繁复、静止不动,属于一个过去的年代……

特雷莎说她没有在想事情时,我笑了,但后来我发现也许真是如此。动物并不思考,它们的脑子是放松的、被动的,除非遇到需要应变的紧急状况。思考(这个词在理论上的意义)真的是一种非常高度人为的过程,我们一边学习,一边也经历不少麻烦。我们担心昨天做的事,争辩今天要做的事,还有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但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存在完全独立于我们的思考之外,它们早已发生或是尚未到来,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没有影响。

特雷莎对我们在圣卢生活的预测非常准确。我们几乎立刻全身投入政治里。浦诺斯楼的建筑大而分散,在收入因加税而日渐减少的情况下,埃米·特里格利斯姑婆关闭了其中一侧,并在旁边加了个独立厨房,它本来是要提供给从轰炸区撤离出来的人使用,但这些在隆冬时节从伦敦来避难的人受不了浦诺斯楼的可怕;圣卢镇有商店和度假小屋,他们是可以生活,但浦诺斯楼位于镇外一英里,“得沿着那弯曲得要命、满是烂泥的小巷弄走,而且还没有路灯,谁都可以从树篱后面跳到你身上。蔬菜也都沾满了园里的泥巴,太多绿色的东西了,还有牛奶,刚从牛身上挤出来,有时还热乎乎的,恶心死了,而且永远没有方便的浓缩奶!”对普林斯太太、哈迪太太和她们的小孩来说,真的无法忍受。她们在天刚亮的时候偷偷离开,把孩子带回危机四伏的伦敦。她们人不错,离开时所有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还在桌上留了字条:“女士,谢谢您的慷慨,我们知道您已经尽了全力,但住乡下实在太可怕了,小孩子还得踩着烂泥巴去上学。不过还是非常感谢您。我希望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

分派寄宿的军官后来就不再尝试,他学聪明了。因此,特里格利斯姑婆自然而然就把空着的一侧租给了卡斯雷克上尉。他是保守党的代表,同时也是空袭执行长及地方自卫队的军官,可说非常忙碌。

罗伯特和特雷莎非常乐意让卡斯雷克一家续租。事实上,我怀疑他们根本没办法拒绝他。然而这样的结果就是,选前许多活动都在浦诺斯楼周遭以及圣卢大街上的保守党办事处举行。

果然不出所料,特雷莎被卷入这波漩涡之中。她开车、发传单,还推行初步的拉票活动。圣卢近年来的政治局势并不稳定,虽然它现在是时髦的滨海度假地,以前却是个渔村,而且周围都是农地,选民过去当然都是投给保守党的人;外围的农业地区则是保守党的天下。不过,圣卢的特色在过去十五年间有了改变,夏天时此地是观光胜地,很多旅社和艺术家小屋像出疹子般在山崖扩散,现在的主要人口多半是严肃、带有艺术气息与文化素养的人,在政治方面,就算不是大红[5]色,也一定是粉红。

一九四三年,乔治·波洛戴尔爵士在第二次中风后,以六十九岁的年纪退休,因此办了补选。让老居民非常恐慌的是,圣卢史上第一位工党的国会议员当选了。“注意,”卡斯雷克上尉说,一边抬起脚尖前后摇晃,一边告诉特雷莎和我过去的历史,“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输得很冤枉。”

卡斯雷克是个瘦小、黝黑的男子,长得像匹马,有双锐利、几近狡猾的眼睛。他在一九一八年加入陆军勤务队,颇具政治天分,对这个领域也很了解。

你得知道,我自己在政治方面还是个新手,我从来没有真的搞懂过那些术语,对圣卢选举的描述很可能错得离谱。我的描述和事实之间的关系,就像罗伯特画里的树和那棵真正的树之间的关系一样。真正的树有树干、枝条、树叶、橡实或栗子,罗伯特的树则是由一片一片或一点一点厚厚的油彩,依特定形式画在画布上,而且颜色出人意料地疯狂,两者一点也不像。对我来说,罗伯特的树根本不像是树,它们看起来像是一盘盘菠菜,或是外露的天然气管线。但那是罗伯特对树的理解。我对圣卢选举的描述是我对这场政治选战的印象,与一个政治人物的观察也许相距甚远,我极可能把一些术语和程序搞错了,但对我而言,政治不过是个不重要又模糊的背景,衬托出一个真人大小的影像:约翰·加布里埃尔。

[1]佛兰德斯语(Flemish),通用于荷兰、比利时和法国等地的语言。

[2]博德明(Bodmin),英国康沃尔郡的主要城市。

[3]波尔战争(Boer War),一八八〇至一九〇二年发生的两次战争。

[4]戴姆勒(Daimler),是英国汽车厂牌,与德国的Daimler公司不同。

[5]红色为英国工党的代表色,保守党的代表色则是蓝色。|

第四章

第一次听说约翰·加布里埃尔这个人,是在卡斯雷克向特雷莎解释有关他们要求补选结果的那个晚上。

托林顿园的詹姆斯·布拉德韦尔爵士是保守党的候选人。他是本地人,有点钱,而且是个很有原则的死忠保守党员。他为人正直,已经六十二岁,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思想的火花,也毫无机智可言,他没有公开演讲的天分,被炮轰时显得非常无助。“在台上很可怜,”卡斯雷克说,“非常可怜。呃、啊、嗯个没完,就是没办法说下去。我们当然帮他拟了讲稿,重要的集会也总会安排出色的讲者和他一起去。这要是十年前还过得去;诚实忠厚的小伙子,在地、正直公正,还是个有教养的绅士。但是现在,他们要求的可不只这些!”“他们要有头脑的?”我说。

卡斯雷克似乎不大在意有没有头脑。“他们要机灵点的那种人,精明伶俐,凡事知道答案、幽默风趣。还有,当然他们要那种会承诺一切的人。像布拉德韦尔这种老派的人太有良心了,根本说不出那种话。他不会说所有人都会有房子、明天战争就会结束,以及每个女人都会有中央空调和洗衣机。”“还有,当然,”他继续说,“钟摆开始左右晃了,我们已经执政太久,民众想要换人。另外那个家伙,威尔布里厄姆,能力很强,做事认真,当过老师,因为身体因素自陆军退役。他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堆要怎么处理返国的退役军人,还有关于国有化和医疗保险之类的老生常谈;我的意思是,他把自己包装得很好,最后得到多数人的支持,超过两千票。这样的事在圣卢史上是第一次发生,真是把我们气死了。我们这次要做得好一点,得把威尔布里厄姆弄下来。”“他的支持度很高吗?”“普普通通,没花什么钱在这个地方,不过他负责任,态度又好,要赢过他不容易。我们在全国都要加把劲。”“你不认为工党会赢吗?”

在一九四五年的选举以前,我们都不认为工党有赢的可能。

卡斯雷克说,工党当然不会赢,整个郡稳稳地都是丘吉尔的天下。“但我们不会像以往那样得到全国多数的支持。当然啦,要看自由党的得票数如何。老实说,诺里斯太太,如果自由党的票数激增,我并不会感到惊讶。”

我从旁边瞄了特雷莎一眼,她正试着摆出一副对政治很热衷的表情。“我相信你会帮我们很大的忙。”卡斯雷克诚挚地说。

特雷莎喃喃地说:“我恐怕不是个有抱负的政治人物。”

卡斯雷克轻松地说:“我们所有人都得努力。”

他看看我,一副工于心计的样子。我立刻说,我可以负责抄写信封上的住址。“我的手还可以用。”我说。

他的脸上立刻现出尴尬的表情,然后又开始抖脚。“好极了!”他说,“好极了。你是在哪里受伤的?北非吗?”

我说我是在哈罗路上受伤的。这话可让他接不下去了,脸上的尴尬强烈到会传染。

他乱枪打鸟地想找个台阶下,于是转向特雷莎。“你先生,”他说,“他也会帮我们吧?”

特雷莎摇头。“他恐怕……”她说,“是个共产党员。”

就算她说罗伯特是条黑曼巴蛇,都不会让卡斯雷克这么不快,他甚至在颤抖。“你知道,”特雷莎解释,“他是个艺术家。”

听到这个,卡斯雷克稍微开心了点。艺术家、作家,那类的人啊……“我了解,”他开明地说,“好,我了解。”“这样罗伯特就不会被扯进去了。”特雷莎后来对我说。

我告诉她,她真是个没原则的女人。

罗伯特回来之后,特雷莎告知他的政治信仰。“但我从来就不是共产党员啊!”他抗议,“我是欣赏他们的想法没错,我认为这种意识形态整体而言是正确的。”“没错,”特雷莎说,“这就是我告诉卡斯雷克的。我们偶尔可以摊开马克思的书,放在你椅子的扶手上,这样你就不会被叫去做任何事了。”“特雷莎,你都安排得很好,”罗伯特怀疑地说,“要是另一边的人跑来找我,怎么办?”

特雷莎安抚他。“他们不会的。在我看来,工党比保守党还怕共产党人。”“我想知道,”我说,“我们的候选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因为卡斯雷克在这件事情上说得有点模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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