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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04: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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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央歌儿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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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惑

鼠惑试读:

作者简介

作者:央歌儿

小说原载于《人民文学》2003年05期。《中篇小说月报》转载。

鼠惑

四月一日这天我彻底地做了次傻X,犯了两个大错。

第一个错是不该去看寡妇于娅娟,至少不应该单独而且还拎着水果去她家。自从和同居两年多的女友分手后,我变成了正宗的单身男人,单身男人拎着大堆的东西往寡妇家里进,怎么回事地球人都明白,不需要任何想像力。况且,中学时代我追过于娅娟。

愚人节下午我在外校听完公开课才四点钟,不知怎么了,神使鬼差地就去了于娅娟娘家。于娅娟看上去比她丈夫出殡那天还惨,脸像一张颜色不正的牛皮纸,嘴唇干裂,牙齿间的界线模糊,一张嘴似乎能看见臭气在里边翻滚。见我来了,她饱含热泪地俯视了一下自己的肚皮,瘪了。

请允许我用几句话概括一下于娅娟的情况。三月八日,众所周知这天是妇女节,晚上,于娅娟的丈夫在剁排骨的时候,顺便剁了自己手腕子一刀,然后从厨房的阳台跳了下去,他家是六楼,着地后,人整个脑袋都塞到脖腔子里去了,当时怀孕七个月的于娅娟正在嗑瓜子看电视,直到有人上楼来叫门。于娅娟的丈夫患有忧郁症,曾经寻死觅活过,他出殡那天,我帮抬了棺材,挺沉,那家伙一米八二的大个儿。

听说于娅娟在丈夫死后一周就去做了引产手术,现在证实这并非传闻。唉,快七个月的胎儿……人们议论此事的时候,总是把后一半话咽回去,老师是知识分子,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谴责一个苦命人会显得不够人道,也没有教养。

前些日子我让狗给咬了,打狂犬疫苗对胎儿最不好。于娅娟显然在向我解释。

咬了?谁家的狗?应该让狗主包赔医药费!我只是随口问问,借此显示一下自己的法律常识。但于娅娟却有点不高兴了,好像我对她不信任,她眼睛盯着床头柜说,哪儿有时间找狗主去啊,不能要钱不命啊!为了证明确有此事,她还报了狂犬疫苗的价钱,并说要连续打三次。

其实,我并不关心她堕胎的理由,我一不是精子提供者,二不是神父,三不是人权组织的,最重要的,我对她已再无半点别的意思。所以谈话刚刚到此,我就后悔来她家了,悔得恨不得打自己两大嘴巴。

听说你接我那个班了?

二年七班原班主任是于娅娟,三月八号以后是我。

陈校长非得让我接嘛!

我跟你说,你赶快找陈校长把这差事辞了,听我的。

你以为我愿意干?没办法!

真的,你千万别干。或者让陈校长给换个教室。那个教室风水不好,犯邪!于娅娟后一句话说得特别有力,牛皮纸色的脸竟激出几许红润,仿佛手握如山铁证。

你想想——她向我凑近了一点,开始掰手指头。自从上学期搬进这个教室发生多少事?我们班李蕊把脚扭了。赵维震的自行车丢了。宋霖从双杠上掉下来门牙卡掉半拉。对了,有一次上上课,门玻璃突然掉下来了。刘丽菲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的事也不少,春节前,我妈被人骗去三百块钱。然后就是……九月份到三月份,半年的时间,死人、破财全摊上了。

她真说得我毛骨悚然。

要不,我为啥不要这个孩子?于娅娟猛然刹住话题,可能意识到再往下说就会和狂犬疫苗相冲突了。她的手是青白色的,很病态。

于娅娟的话是经不起推敲的,这个教室存在十七年了,以前的班不也都顺顺利利的毕业了嘛!教课的老师不也都聚妻嫁人生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嘛,当然于娅娟例外。但不可否认,我确实被她的风水说弄有些焦躁,这东西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背地里,大家都认为于娅娟的命太硬了,我也曾有同感,可发生这么多怪事,绝非一个小女子力所能及。

我是仓皇逃出于娅娟家的,她母亲非要留我吃饭,未果,便抹起了眼泪。看来她对我们的关系发生了错觉。

风水把我也搞成了傻X!看着刚才买水果的小摊档,我想。

我犯的第二个大错就是不该把张永光放进来,这个大错里又包含数个小错。

本来,在我听到敲门声后应该蹑手蹑脚,偷偷通过猫眼确认是谁之后再开门,如对方不十分受欢迎,那我可以屏住呼吸装做室内无人。

张永光是二年七班学生,上文提到,三月八号以后我才做他们班主任的,也就是说我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二年七是普通班,即使在这个成绩比较差的班里,张永光的学习成绩也属中下游,思想倒满激进的,有点钻牛角尖。这种类型的学生通常不受老师的喜欢,的确。但为长远考虑,我从没把对他的不喜欢挂在脸上,而且第一次家访——也是目前唯一一次,就是上他家。

张永光那篇日记写的是真事。

因为每周的三篇日记老师要过目,所以学生们往往胡编乱造或鸡毛蒜皮流水账,决不会透露什么密秘。

日记的大意是张永光在路上遇到了父亲,父亲停下“港田”喊他上车,他没上,然后父亲对他说,那钱我缓两天就送去,然后就开着港田走了,张永光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难过,父亲每天送他上托所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结尾是两句诗:在没有父爱的天空下/我支离破碎的成长。当我在办公室大声朗读这两句诗时,所有的语文教师异口同声地喊道:抄的!虽然没人立刻拿出证据来。我猜也如此,绝不可能是他自力更生写的,也许是句歌词。张永光一口咬定是自己想出来,他的表情非常真诚非常无辜又非常坚定,我无论如何要相信他一次才对。我说那你能不能再添几句然后投到报刊上发表。张永光眼睛一亮,能发表吗?他对自己的造化表示怀疑。试试吧!我当然不能说我的同学在晚报的副刊当责编,但心里已想好要替他走走后门了。从前我有过作家梦,教学后便常鼓励学生往刊物投稿,但目前尚未有一个学生实现这一愿望,我仍乐此不疲,他们还年轻,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敢于尝试。有时我为能尽点麦田守望者的职责而感到沾沾自喜。

尽管我对张永光的母亲只是报喜不报忧,可看得出他对我的家访并不欢迎,可能为家里的简陋感到有些羞耻。他的父母在他八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他父亲说缓两天送来的钱是赡养费,每月一百。他母亲很胖,文了两道又平又粗的青眉,眼线也文了,乍看上去好像脸上只长了这两样东西,显得面相有点凶。她评价儿子的语言过于苛薄,充满了没得到应有回报的失望。母子睡一个屋,因为只有一间房。上下铺。

出来的时候正是月黑风高,他非送我到楼头,我对他说了一些老生常谈的话,别让母亲失望,努力学习,将来考大学。

他把棉夹克的领子立了起来,半个脑袋缩了进去,这让我想起了于娅娟的丈夫。到了楼头时还继续走。其实,我早就想退学了,他突然说。

你刚初二啊,九年义务制还未完成呢!再说初中毕业生到社会怎么生存?

考上大学又怎么样?我妈也供不起。

可以向政府申请助学贷款,你自己也可以打份工呀!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劝他。

助学贷款能给我吗?我家没有当官的,又没钱送礼,再说我又不是女的。

这跟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女的好办事啊!现在当官的差不多都是男的,女的冲上去就能把他们搞定!

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怪思想?社会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黑暗。我对他的强词夺理感到很厌烦,天气干冷,我顾不上体面一把一把地往地上甩鼻涕。

不是我想像的,是事实!你看咱们学校,有钱有势就能上托普班,老百姓的孩子就只进普通班。“托普”即TOP,顾名思义,托普班的学生都是成绩拔尖,入校时经过严格考试录取的,不过每人每学年也要交两千块钱。后来根据需要,托普班扩招了六十名自费生,每人每学年六千。

他油盐不进,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骨子里其实很自卑。我费尽唇舌却无法校正他的偏执幼稚。寒风直往口里灌,身上没一块暖的地方,我招了辆“港田”,连价都没还便上车了。“港田”是种后面带拖斗的载客摩托,价格比出租车便宜多了,张永光他爸开的就是这个。

透过小玻璃窗可以看到司机的背影,他穿着件满大街都在甩卖的灰色棉大衣,后背上绣着一只非常面熟的公牛头,与乔丹有关,是美国NBA芝加哥公牛队的标志。风撑起了他的大衣,那条公牛变得怒气冲冲,似要挣脱枷锁向我逼近。

我把张永光让进来,门口留下几个大泥印子。如果此时我装着马上要出去,比如告诉他我妈那儿有点事叫我马上回去什么的(才晚上九点,这个理由说得过去),然后行色匆匆地站在客厅门口和他说几句就好了。可我第一句话竟是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他脸露得意之色没回答。我递给他一双拖鞋,还将自己正吃着的一袋鸡爪与他分享,我们兴致勃勃地一起看电视剧,当片尾歌曲响起的时候,他说,老师,今晚我在你这儿住了。

我多么应该以他可怜母亲的名义义正言辞地说:你妈妈一定快急得发疯了,她骂你教育你是为了你将来能成材,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离家出走?你妈妈会多伤心!我跟你一起回去,马上!

给你妈打个电话吧!我想他母亲会以一个成年人的教养把他领回家去。

从电话另一个终端涌来的简直是惊心动魄的洪水,时光在他母亲的怒骂、哭诉当中哗哗地流走了,我仿佛看见人民币的碎片在洪水中浮沉。她的肺活量巨大或者像鱼似的备有一个腮,可以不换气地说上几十分钟,以至于我连句简单的“对不起,改日再详谈”都无法插进去。终于,等到了她的一次哽咽,我说,好吧,我现在马上送他回家。不不不!她急切地阻止,老师,今晚就让他在你那儿住吧,你跟他好好谈谈心,把我这些年的苦跟他摆摆,这个妈当的不容易!他就听你的,你在他心目中是第一位的,他天天夸你!

这是搬进新居以来,第一次让一个同性留宿。房子是我自己买的,父母也掏了点钱,一室一厅,装修得还算有品味。

老师,这房子是你自己的?你挺有钱啊!

噢,贷款。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没有托普班,没有他们没完没了的补课,我哪里买得起房子。你去洗个澡吧!他的脚臭几乎要把我熏垮了,顺便又想到了于娅娟的口臭。

他本来已答应睡在沙发上了,等他洗完澡后,我又转了主意,好人做到底吧,既然他母亲已把我抬到了圣人的地位上。

他不肯脱了毛裤睡觉,大概是衬裤实在太破旧了。我给他找了条新裤衩,果然,在厅里换完后,他穿着裤衩上床了。

虽然,我不像外国人对生理上的事那么讲究,可跟一个同性睡在一个床上——尽管是个双人床,感觉的确不太好,我睡不着,但还装出渴睡的样子,因为我不想跟他说话,他使我厌烦,非常!这是八小时以外,我没有教育他的义务。

还是毛主席那时候好,你说是不是?黑暗中,这个在毛主席去世十多年后才出生的人突然说。

我对毛主席都没印象了你又能知道多少?我讥讽道,想让他赶紧闭嘴。

毛主席那时候就是好,没有贪官污吏,老百姓穷,当官的也穷,国家主席都穿打补丁的衣服!我要是有权,把财产在一百万元以上的人全扔监狱去,谁凭工资能挣那么钱?……

我一声不吭,任由他逞能,一个一穷二白的人渴望等贵贱均贫富也算正常。

老师,他轻唤了一声。我杀了人!

我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但我还是表现出了一点惊讶,头脑也发生了片刻的短路,我要是装着睡着了或似梦非梦地“唔”一声该多好,当时我却愚蠢地笑了,还问了句,杀了几个?

本以为张永光会继续胡言乱语,可他却出乎意料地沉默了,再也没说什么?我的思维就是在此刻发生逆转,也许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下面真的埋着一具尸体。黑暗中谁也没看到谁的表情,一切都静止了,他的鼻息在我的后脖胫处形成小小的刺激。

我、杀、了、人。主谓宾齐全的陈述句,张永光说的时候语气沉闷,好像在说“我吃了饭”一样平常,我不必多想什么,应该习惯于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一夜未睡。两个同性睡在一起让人不舒服,再说抽屉里面有两千多块钱,花了一些,还剩多少弄不清了,正是因为弄不清我才担心,因为抽屉没锁,谁拿走个三五百我也不会意识到,当然我不认为张永光会偷钱,即使偷了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哪个老师也不会因为几百块钱把学生的前途毁了,我具备这项师德,可至少丢了钱要心里要有个数。

他起夜的时候我也明显翻了个身,用余光盯着那条正在移动的白色裤衩。

不知为什么校长连续三天听我的课,办公室人都幸灾乐祸,说一把手百忙当中听你的课肯定是要提拔你啦,准备请客吧。现在还有哪个肥缺?我问。内部提拔,语文组第三副组长!他们回答。大家这么说也并不是没理由的,现在学校副主任以上级的干部没有一个是教语文的出身,建校至今只有一位副校长曾教过语文,却没干到一年就调到市组织部去了。

校长没有提拔我的意思,我也同样没有这种不自量力的奢望,料不到的是他批评了我,说我教学组织不好,随意性太强,探讨式教学不等于盲目放羊。虽然现在强调素质教育,可绝不能以牺牲课堂纪律为代价。说我没有充分运用现代信息技术整合手段,而这恰恰是大趋势。

所谓的现代信息整合技术实际上就是多媒体。

陈校长是物理老师出身,讲物理课运用些多媒体当然比不用要好得多,可以深入浅出。而语文要的是感染力和韵味,过多画面的出现会破坏文字的张力,同时也把学生的想像力束缚住了。一百个人的心目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我不想因一个哈姆雷特而毁掉了九十九个。

听了我的想法,陈校长尴尬地一笑,唉,素质教育还处在摸索阶段,有许多东西值得探讨,共同努力吧,什么时候把语文讲的不是语文了,可能就叫素质教育。

自从你接这个班以后,学生们的精神面貌怎么样?校长转了话题。

挺好啊!

没什么异常反应吧?

没觉着啊!我有点不解。

刘丽菲的事对他们没影响吧?

校长提的是刘丽菲,可我脑子里出现的人物却是张永光。后来只隐约记得校长说公安局还会来调查,让我注意学生动向,及时反映情况。另外还说你是第一次当班主任,不能辜负了领导的信任,要抓住机会。

在学校里工作六年还没当上班主任的主科老师可能就我一个,能力是一方面,上进心是另一方面。不想当班主任的教师不是好教师,当大家为一把椅子你争我夺的时候,那唯一的旁观者就显得特别醒目,学校是个讲究意识形态的地方,另类意味着落伍。所以我当上了二年七班班主任。当然不能否认,于娅娟丈夫的壮烈一跃帮了我最大的忙。

刘丽菲就是于娅娟说的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学生,在长华中学,她也是校花级的人物(学生们背地里的评价),我没见过。二月末的一天,她和托普三班的冯帅同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幸好那时还没开学,用不着学校担干系,但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所以学校一直怕声张出去。

我第一次把张永光和刘丽菲、冯帅的失踪联系在了一起,可我什么也没跟校长说。其实想说,可没说。

有好几天,我的思维一直在张永光的那句陈述句上纠缠。

我杀了人。你不能因为他才十四岁就对这句话无动于衷。好几次我都有想找张永光好好谈谈的冲动,但又克制了,如果他真杀了人,跟我坦白之后又不肯去自首怎么办,那样我就把自己推向了两难境地,去告他吧又于心不忍,他母亲会让我一辈子不得安宁,不告吧,我又犯了包庇罪,至少道德上有污点了。是不是应该向校长反应一下呢?把矛盾推到上面去,自己就解脱了,可万一因此而惹来公安局的调查,而张永光又恰好什么也没干,只是过过嘴瘾逞逞狂,那校长的面子可就丢光了,定会迁怒到我头上,而且有可能毁了一个少年人的前程。我不愿一辈子受着良心的惩罚。

这事只能跟于娅娟商量。我并没把矛盾的心情全盘向她描绘出来,我不想把自己间接描绘成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杀人?他敢吗?不用理他,瞎逞,其实狗屁不是!电话里传来于娅娟咬牙切齿的声音,她还没上班,正在联系另一所学校,想换个环境。

全班我最烦的就是他,一到交学杂费的时候就四处借钱,借完拉倒,从来不想着还,同学都来找我,没办法,我就得一遍遍地找他妈去要!于娅娟说。

但愿在杀人这事上他也同样没有信用。

于娅娟接着说,你就狠狠治他,在我面前他老老实实的,一点刺儿不敢炸!

接着她就谈到了调动的进程,嘱咐我千万别跟学校的人透露,这事除了她家人之外还没人知道。我被她当成家里人,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或叫不适。

我知道我不是第一个知道她要调动的外人,我之所以没有反驳她是因为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不让我往外说。女人就这样,她以为“唯一”或“第一个”会特别让你有成就感。

接着我们就没有太多的话了,她只一个劲儿地说真没意思,活着真没劲一类的话,又不肯放下电话,考虑到一个新寡的苦闷,我只好以每分钟九分钱的代价来听她的“没意思”,而我的问题却没能有得到她一丝一毫有益的建议。她可能误以为,我只是拿张永光当个跟她接近的借口。一连串的叹气。她青白色的手指一定在抚弄着电话线等待福至心灵。我决定不再陪她叹气了,否则有恋恋不舍之嫌。

五分钟后,于娅娟来了电话,说明天晚上一个男的要来看房子,让我陪她一块去。我装做听不明白她的话,实际上是在想对策。她想把自己的房子卖了,因为那房子留给她的记忆太“血雨腥风”(原话是这么说的)了,所以宁可半价出售,现在已有买主,明晚来看房,但买家是个男的,她自己不太方便,怕万一有事。

能有什么事啊?我说。

那怎么不能有!我知道他是什么人啊?

你身上别带钱不就完了么!

光是不带钱那么简单啊?叫你去你就去!明晚七点,啊!她毋庸置疑地放下电话。

我心里特别烦,恨她也恨自己。有些女人就这样,你追过她一分钟,她就以为一辈子在你面前享有特权。现在还有谁会强奸她?我本不应该这么克薄于娅娟的,她够可怜的了,我们同窗七年——忘了说,我们也是大学同学,尽点绵帛之力也是义不容辞的。但是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和羞怯被利用的时候,通常会格外的烦躁。是啊,我肯定会到那个恐怖的房子里去保护她的,如果她因触伤情而痛哭不已,我应如何安慰她呢,是拥抱?还是语言?

四月的北方老在刮风,柳树冒出嫩绿,春草在拚命滋长。每到换季,我的心情总有些别样,想念爱情或类似于爱情那样的东西,即使在我拥抱着女友的时候也这样,更何况目前我的怀中空无一物。周围还没有现成的女孩子供我搂一搂,只有前女友宋歌最唾手可得,近来,我们的关系有转暖的迹象,因为除夕那天她发来的祝福信息足有八十多个字,抛开诸如星星、心空、花样年华、迷茫无助、风儿、私语等时尚词语不说,单凭她搜肠刮肚地创作,并忍受强烈的辐射把八十多个汉字毫无错误地拼写出来,就够使我感动的了。所以三月八日那天,我给她发了个电子贺卡。

我装着受朋友之托向宋歌咨询一个法律问题:假如一个人对你说他杀了人,那么你有没有举报的义务。

死人了吗?我的前女友兴致盎然地问。她是记者,嗜血如命。有一次我的手机被两个骑摩托的人抢走了,脸上还挨了一拳,当时她第一眼看到我就惊叫起来,哎呀,出血了吧?这一声尖叫让我心里非常舒服,我想她是那么再乎我,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极脆弱,需要她扶着我把我搂在怀里。我说,鼻子流了很多血。其实没流。哦——她失望地长吟了一声,这就算不上新闻了,现在丢手机的太多了。看来为了你的新闻事业,我应该去咬一条狗!我气愤地说。她似乎一点也没觉察到我的不满,什么呀,现在人咬狗已经不是新闻了,国内发生好几起了,没新意。要是人把狗给咬疯了那就有写头喽!

没死人,替朋友问问,你回答不了就算了。我心想,你休想在我这里挖到新闻。

你的朋友是干什么的?

也是老师。

是你自己吧?

不是,一个朋友,算了!再见。我假装要挂电话。

法律学士宋歌的回答令我松了口气,她说你的朋友没有举报义务。

星期五的晚上我从母亲那儿吃完饭刚回到家里,张永光就来了,按理我是应该跟他谈谈的,但怕他又赖在这儿住,所以我装出急着要走的样子,问他有什么事。他扭捏地说明天要去参加亲戚的婚礼,想借我身上穿的这件羊皮夹克。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我还真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他太没教养了。

我说这件皮夹克是女朋友送我的情人节礼物(暗地里,我为这个天衣无缝的谎话拍案叫绝),不能借。但为了弥补拒绝他的欠疚,我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八成新的休闲夹克送给了他,还搭上了两条白线袜。他似乎挺满意。

星期六的上午,我在睡梦中被宋歌的电话吵醒了。

有异性在身边吗?她以一惯的斗鸡语气问。

你要来就有了。我懒懒地说。

怎么还睡?

上了一夜网。

我马上去那儿,准备点儿饭,有咸菜吗?

越是娇小的女人精力越旺盛,比如宋歌,我从来没看她白天打过盹儿,即使赶一夜稿子,第二天照样可以在商店里流连一小天而且上床决不偷工减料。面对这样的女人,你就无可避免地要面对阴盛阳衰。

果然,马上就听到了敲门声。

给她开了门,我慌忙去上厕所,憋了好几个小时,尿多,气味也重,哗哗啦啦地比平时漫长。

你穿上点衣服啊,厕所门也不关,跟流氓似的!她正色道。

没人说你不是处女!我披着被子坐在了她身边。

请你坐得稍远一点!

她的手依然柔若无骨,比她的性格软和多了,这勾起了我怜香惜玉的情怀。

别占便宜!她想把手抽回去。

我只想摸下你的戒指,铝合金的吗?

真无知,铂金的!她用一种藐视的语气更正道。

是么?我崇拜铂金,真的想吻吻它。

她把戒指从食指上拔下来丢给我。我没接戒指,而是直接把手插进了她的衣服里,她气急败坏地挣扎,我说我只是摸摸,要不你摸我。

你还那副德行!她谴责道,但身体却不再对抗,还主动甩掉了脚上的拖鞋。

宋歌仍是老样子,即使撒娇也跟审判罪犯似的,见识稍一般点儿的男人吃不消。我问她为什么把戒指戴在食指上,她不告诉我,说怕我发生误会。我说不误会,为什么?她说戴在食指上表示求偶。你今天才这么戴的对吗?我问。她翻了个白眼,我天天都这么戴,今天竟忘了摘。我说谢天谢地,要不然我还挺为难。

她柔情似水地摸了一会我的下巴,突然想起点什么,谁跟你说杀了人?我能不能见见他?

一句话便扼杀了我作爱的欲望。

如果我还想在学校继续干下去,就不能向她提供任何信息,绝对不能,这是原则问题。宋歌有恨师情结,不光我,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这么说,《松江日报》曾刊登过她的两篇报导,一篇是老师打学生耳光,致使学生对上学产生畏惧心理的事件,另一篇讲的是一个女生因被老师点名批评而自杀的事件,她还曾写过一篇揭露教师灰色收入的报道,后因报社怕担太大的风险,稿子没通过审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稿子都是用我的电脑敲打出来的。就她明显的倾向性问题,我们也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对阵中,我永远占不了上风,她至少长了二十张嘴,张张镶着铁齿铜牙。

既然我能报道官场腐败,企业的违规操作,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写写教育界的阴暗面?你知不知道老师现在已被列入了“社会十大黑”,有时我觉得你们挺可耻的,拿孩子作人质!

至今我还记得她说这话时时的鄙视态度。我说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十大黑,在媒体上我看到最多的字眼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这样的比喻。

算了吧,拍拍你们的良心,如果还能找到地方的话!以前你们的确高尚过,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所以需要全社会来保护你们的积极性。可现在不同了,你们工资高,还有灰色收入,社会地位蒸蒸日上,该是摘掉光环的时候了,其实也未必是什么光环,只不过是包裹了一层塑料薄膜吧!

如果这个光环要靠教师们继续刻守清贫来维持的话,那么摘掉更好!我说。

这次谈话是我们关系的分水岭。我觉得对不起宋歌,也对不起同行,她一口一个“你们”,显然是把我当作了教师的代表,也许对一个人的失望导致她对整个一个行业的失望,窥一斑见全豹嘛。哪个行业的从业人员不是良莠参差?我从来没觉得教书有多么高尚,但也绝不卑俗,我靠这个职业养活自己,过细水长流的日子,人没理由不重视生计。在学校里,我这个与世无争的人却处处受到防范,大家在热火朝天地说完一件事以后,总要再三叮嘱我,千万不能跟你对象讲!这是我跟宋歌同居的两年多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宋歌脱下了内衣。我不能拒绝这个便宜。

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她呻吟着问,身体像条活力盎然的鲜虾。

什么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跟你说杀了人?鲜虾在生猛地蹦着,但大脑和身体处于明显的游离状态。

没人说杀了人啊,我只是找个借口跟你聊聊。

还好,虽然没得到自己满意的答复,可她还是尽职尽责地把我送入了高潮。

她点着一支烟。哎,我有种直觉,你们学校失踪的两个学生可能已经死了,说不定凶手就是他们身边的人。宋歌直直地盯了我三分钟,目光和FBI的类似。你得如实说。她的话和烟灰一起掉在了我脸上。

她不会怀疑是我干的吧?

和我班女生刘丽菲一起失踪的是托普三班的男生冯帅,两人当时在搞对象,公开的,谁都拦不住。寒假的最后一天下午,两人离家后就再也没回来,至今杳无音信,针对两人在学校的表现,许多人判断可能是私奔,因为还没人向双方家长索要赎金。冯帅的爷爷曾是一个大厂的厂长,他父亲经营着一个大酒店。

想起宋歌的话我就不寒而慄。

刘丽菲的座位依然空着,在得到她的下落之前,我不会把别的同学安排在这个位子上。听说她美丽而风骚,是个令男人和男孩垂涎的女孩。现在的中学生成熟得早,他们对异性、政治以及社会问题的关注超乎成年人的想像。比如在早自习的“三言五语”论坛上,很多同学讲话的内容已经涉及到了爱情、反恐、环保、反腐等重大问题上了。张永光的几次发言都是关于反腐败的,观点虽然偏激幼稚,但却是经过独立思考的。我正在为他那首名为《父爱的天空》的诗寻找发表的机会,求过报刊杂志当责编的几个同学,包括宋歌,他们对我如此热衷这事感到诧异。你现在要评高教吗?他们问。当得到我的否定之后,他们也给予了我含糊其辞的答复,“先放这儿吧”。

我也知道张永光的诗根本不够发表的标准,但我比他本人更盼望它能变成铅字,或许这首诗可以让他对学习产生更大的兴趣,我想。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张永光,他即无赖又脆弱,自从在我家住过一夜之后,他到处宣扬跟我的关系如何如何铁,并每天穿着我送他的夹克衫,几乎没换过。当我批评他的时候,他又格外能顶嘴,自以为比别的同学多了一些特权。这天,他在办公室门口堵住了我,老师,你怎么把我在你家睡觉的事和管你借衣服的事跟于老师说呢?他的语气是质问式的。

我挺生气,其中也有对于娅娟的气,她不该再反过来跟他去求证。你不也跟同学们说了吗?我以问代答,希望他能看出我的不高兴。

他把脸扭到另一个方向说,于老师还特意跟我妈说了,她当班主任的时候最看不上我,我知道她背地里管我叫农民!侧面看,他的脸扭曲着,左颊红艳艳的一团,通常在风吹日晒下劳作的人才有那种红润,俗称“风刺红”。

农民有什么不好?于老师的意思大概是说你很朴实吧!

张永光头也没回地下了楼,看那意思好像要从此和我决裂。

女人过份打扮通常是由心理失衡造成的,于娅娟就是个例子,上班后,她的发型服饰每天更新,给人以蒸蒸日上的感觉,仿佛如今过的才是盼望已久的好日子。

我就是要活得有滋有味的,让这帮人看看!办公室没别人时,于娅娟对我说。她的眉毛画得又细又弯,高高挑着,好像要跟全世界叫板似的。

因为我不知道她说这话的基本意思,所以只能说对,好好活着吧。

你没看出来吗,我出事以后有人挺高兴?

能吗?我可没看出来。

于娅娟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她再也不肯作进一步阐释了,似乎故意留出些空白叫我想像,作她的听众真累,这个“有人”我想了半天没猜出是单数还是复数,是指我之外的某些人,还是指我。显然,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重要人物,比如本拉登之类的,大家要合谋来对付她。

这天没有补课,下班后,我和于娅娟一起去粥铺喝了点粥,我并没做任何邀请,并致力于甩掉她,但她还是跟我回了家。她说回自己家没意思,老往跳楼上想。

我们什么都没干。她提起了学生时代某某追某某的事,虽然是十年前的事了,但她觉得好笑,我也便陪着她笑了一会儿。坐了一个小时,于娅娟说要走,我不管心里怎么盼她早点走,可行为上还要有点绅士风度,我穿上外衣假意要送她。她默许了。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我冲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去窥视猫眼,是张永光,仍穿着我的夹克衫。

忽地,感应灯灭了。

今天中午,我和几个牌友下饭店,学校发的盒饭就顺手给了张永光。没想到一个盒饭又把他引到这儿来了。

我没跟于娅娟说是谁,只让她等一会再走。我们说话的声音极轻,特别符合切切私语的定义,相互的距离突然在这共谋的静默中拉近了。于娅娟又逗留了两个多小时。其间,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没接。

我送于娅娟回家。小区门口,一个熟悉的背影在奔跑,紧接着,便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张永光没来上学,下午我往他母亲的单位挂了个电话。昨晚他不是在你那儿住的吗?她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

当宋歌出现在我们学校时,我吃了一惊。她说主任已经让她负责学生失踪案的报导了,跟我谈一下失踪的张永光同学的情况好吗?她把一支貌似钢笔的采访录音机凑到我嘴边。

我更正说他只不过这两天没来上课,不是失踪。然后任如何发问我都不再说话了。宋歌给我制造了很大麻烦,张永光这事才发生,她就神速地赶到学校,一定是有内线的。从大家看我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是被当做嫌疑犯了,可我什么也没跟她说过。

校长焦头烂额,接二连三的失踪案已使学校名誉受到巨大损害,尤其现在升学考试和新学年度招生在即,事关学校的生死存亡啊!往年,有高企的升学率做为支持,长华中学的招生从来不是问题,倒是年年提高学费以限制非学区学生的涌入。而今年风向如何转换还是个未知数,毕竟哪个做家长的都不可能忽视自己孩子的安全。为此,学校临时增设了公共心理课,请来了师大心理学系的一位讲师来上课。

我调查了几个和张永光平时来往比较密切的学生,他们都对他的去向一无所知,也没发现他当天有什么异常行为。张永光的母亲除了死去活来地哭之外几乎提供不了任何线索。她旁边坐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有时也插几句话,并没为自己的身份不明而尴尬,一直负责给我们添茶倒水,似乎对她家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晾衣绳上挂着一件巨大的白背心。她说,那天晚上“家里有点事”,然后儿子说了声我到老师那儿去住,结果再也没回来。我没法跟这位悲伤的母亲解释,如果说自己没在家,那等她儿子回来,这个谎言就会穿帮,可当着校方人员的面我又不能说跟于娅娟在一起。我应该跟校长聊聊,把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张永光说杀了人的事,包括我和于娅娟的事,不光是为澄清自己,而是我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情正在发生。

校长不在,手机关机。这几天很难摸到他的踪影。

晚饭是在姐姐家吃的,外甥上五年级了,不太爱学习,姐姐让我去给他补语文。老姐被儿子的升学问题搞得近乎早更,甚至歇斯底里,每天的业余生活就是带儿子狼奔豕突于各个补习班之间。她对全市几个著名初中近三年来升重点高中率及师资情况了如指掌,当她分析这些信息时,我觉得她更像一个股民,在审慎地选择投资方向。

我真可怜她,更可怜外甥,两个人都没有自己的生活,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到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我不知道付出多少才符合“父亲”的定义。

你们学校考托普班的题都是谁出?数学是不是要考奥数?

我茫然不知。

这些信息你现在就得给我搜集,乐乐百分之九十是要上你们学校。你呀,拿乐乐一点不当回事,你看他的作文,一塌糊涂!她责备道。

不就是一个小学升初中嘛,你这么紧张干嘛!

你要是当了爹得比我还紧张。上学期一拿到他的通知书,我好几天没睡着觉,人家别的孩子从上学就开始补奥数,咱们乐乐四年级才开始,跟人家能竞争吗?想到这儿觉得挺对不起孩子的。姐姐的眼圈竟有些红了。都是减负闹的,学校一吵吵减负,我们就对他放松了,哪想到别的家长全在暗中使劲!现在怎么样,学校再也不提减负了吧?

姐姐突然放低了声音,附在我耳边说,紧点好,要不该搞对象了,他们班有个小女孩剪了一缕头发给乐乐,还有一个女生在日记里说乐乐是全班女生的偶像,都是他们班主任跟我说的。你说现在这些孩子……

我很喜欢外甥,他是个诚实讲义气的男孩。

关严了门,我说你写篇作文吧。乐乐连连拱手作揖,算了吧,我都快成写字机器了,如果小学生也让退休我第一个退。

怎么皱成这个样子?我指指搭在椅子上的衣服问。

让郑美薇给坐的,她的椅垫又丢了。他作出一付恨铁不成钢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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