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术?逆鳞(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6 19:20:38

点击下载

作者:白衣卿相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屠龙术?逆鳞

屠龙术?逆鳞试读:

内容简介

《屠龙术•逆鳞》,集职场角力、灵异术数、中国美食于一身,以大都市上海为背景,展现餐饮行业内部及同行间人事竞争的种种内幕,深入反映上海白领职场生涯,将诸多面相、手相、周易、风水、法术等知识和白领的日常职业生涯自然契合起来,使一些平时影影绰绰、高不可攀的周易术数知识真正变得触手可及、平易近人,并在很大程度上阐释了其中科学合理的一面,创造了一个亦真亦幻的神奇世界。

1937年,日军进攻上海,双方大军在浦东一个没有任何战略价值的小村庄大打出手。蒋介石三大风水顾问之一董和宾,茅山派传人陆轩,日本天皇谋臣、九菊派风水传人高岛及日本军方精锐“九菊别动队”亦不约而同齐聚此地,高岛意欲“屠龙”,却触动了“逆鳞”,双方斗智斗勇,一场大战,“九菊别动队”全军覆没,日军通过屠龙而控制上海的计划宣告失败。

六十年后,中国餐饮百强之一的厦门鹭岛酒店在上海开设分店,宿舍地址就选在了被称为“凶地”的新开村内荒地。宿舍落成后,怪事不断,尤其是作为当年战场的村外荒地,时晴时雨,常有杀伐之声。

身负家传多门传统术数绝技的周易大专毕业三年后只身到上海谋生,一次陪同学去参加鹭岛餐饮公司的面试,因风水、择日绝技而被公司老板看中,阴差阳错地顶替同学开始了他陌生的人事经理生涯。面对前任人事经理埋下的一颗颗地雷,面对五百余员工的管理,面对管理层内的钩心斗角,面对另一餐饮公司“海上人家”不择手段的竞争,面对和公司内外五个美女的情感纠葛,周易如何逐渐适应并利用所学一一化解?

周易上任伊始,就面临着前任于师蓝留给他的种种陷阱:先是五百多人的工资发放问题,再是劳动监察部门巨额罚款问题,加上加班费和个税问题被举报,最后是大批服务员中秋前夜的集体哗变。尤其是那笔不可避免的罚款,从一开始就给周易的职业生涯蒙上一层阴影。

他的人事助理西羽涵,居然已经和他相识千年。唐武宗年间御封的道教左护法周南和一个女妖在皇宫内发生过那样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唐朝那段不堪回首的情事,让西羽涵对周易痴心无限的同时,每每欲言又止,黯然神伤。右护法陆道士居然将关乎中华民族国运的“屠龙术”重金卖给日本遣唐使,而周南在机缘巧合中得到了更为重要的屠龙时如何拔除“逆鳞”的口诀。周南与陆道士师侄秦灵宿的恩怨,一直纠葛到千年以后的上海。

鹭岛迎宾部部长方锦骊,因为长相酷似一尊新出土的妈祖石像而受到公司总经理的特别宠信,而与周易不能公开的恋情则让她痛苦不堪。

鹭岛后厨鲍鱼公主邬凡凡,在和周易的交往中渐生爱慕之意,可她的身后,却有厨房的一只黑手完全操控着她的命运。

在与人才中介公司经理袁姗交往后,周易在招聘员工时越来越依赖她的帮助。一次机缘巧合的春风一度后,周易终于了解到袁姗早年求学日本时的艰辛。

法国留学归来的朱成碧,在鹭岛应聘人事助理后,又成了周易的对手,在南昌上演了一场人才争夺战,结果,二人却因为网络中原有的一层特殊关系而化敌为友,雪中携手游览滕王阁。朱成碧,居然是中国五大神秘家族之一“屠龙术”朱家的后裔。

鹭岛花副总,机关算尽,翻云覆雨,却在最志得意满时东窗事发,被借故调回厦门。周易在鹭岛的沉浮与他息息相关。

从唐武宗年间穿越至今的种种爱恨纠葛,让周易痛苦不堪;和三个道士的斗法,让他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

小说名字取自《庄子•列御寇》:“朱泙漫学屠龙於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以及《韩非子•说难》:“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序:“荒腔”“走板”写华年

——谈白衣卿相《屠龙术•逆鳞》郑保纯(木剑客)

我在去上海参加故事节的火车上读完了白衣兄的《屠龙术•逆鳞》,惊奇与喜悦涌上心头,忍不住要向读者诸君推荐他这部自传统武侠力作《匹马戍凉州》之后的都市职场新作。

身为东北大汉的白衣兄,跑到江南做才子,阅历不凡,才气纵横。他写过武侠,写过奇幻,通晓佛经与易理,于古体诗词一道也颇有造诣,前几年,还因咏三国美女貂蝉的古体诗被妄自征用,打过全国有名的版权官司。大家往下看去,就会发现,他的工作与生活的经历,以传统文化为核心的人文修养,都被他纳入洪炉,炼入此部小说中来,就好像那令狐冲,历尽千难万险之后,终于将桃谷六仙、不戒和尚与方生大师强行灌入的八股真气一一化为己用。

所以,这部小说好看。作为餐饮业资深人士,作者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现身说法。写到美食,闽粤古馔,洛阳水席,沪上新制,活色生香,令人食指大动。写到美女,由一个大酒店进去,莺莺燕燕,花团锦簇,用作者自唐诗宋词里修炼得来的眼力品鉴,自然也是赏心养眼。再以食色为基础,写餐饮业的职场,在此领域里工作的朋友读到,对照入微,可以借镜;门外的朋友看到,也可对时常涉足的酒席有个大致的了解,增广见闻。这正是传奇小说的题中应有之义。

食色之外,最见作者功力的,却是易理与侠义。易之道,在变化,在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在一群现代白领后面,活动着一群风水术士,他们的推演与斗法,不仅关乎酒店的兴衰,更关乎国家的气运。所以,风水术士们的道家雷阵、千年轮回、荒郊斗法,看似玄之又玄,子虚乌有,但由热闹处冷眼觑看,却也将人生之道、职场之路、中日之争讲得深入浅出,合乎易理。

而在这职场与道场、白领与术士的双重结构里,显现出来的主人公,鹭岛酒店的“贾宝玉”,是一个居然名叫周易的年轻人。读者看到他身高一米七六,长得一表人才,工作上如鱼得水,美女中左右逢源,谈易经天花乱坠,论坛里吟诗作赋,危急时刻手刀与谭腿齐出,即知是白衣兄个人严重的YY,不过,在YY成风的时代,这个也算可恕。我很喜欢这个集术士、侠客与文学青年于一身的家伙,他虽然风流成性,虽然耽于幻想,但不乏野心与豪情,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那样由外省来到巴黎的年轻野心家。上海是21世纪中国的巴黎,新的浮华之都,正需要这样有梦想与热血的青年。相信读者们读到这里,也会觉得分外地亲切。

更值得称赞的,是白衣兄此书表现出来的新传奇小说的气象。由红楼西游、三国水浒到《镜花缘》、《绿野仙踪》,到张恨水、金庸,中国的传奇小说,在由西方小说与革命小说与乡土小说合流而成的“纯文学”的围剿下,一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被看作是“荒腔”,是“走板”,不入流,难上正席,但毕竟是由中国的传统根底里生发,受到普通读者的喜爱,出版社也乐观其成,一本一本地印出来,时而武侠,时而奇幻,时而言情,时而演义,时而后宫,时而穿越,还算热闹。白衣卿相,算是半推半就地踏上了这一条道路,将他的杂学与杂识,都百川归流,汇聚于此,形成了自己的“海派”传奇。他的“荒腔”里,有中国的气质,他的“走板”中,有中国的叙事方式,他写的,也是中国的人与事,所以,他是在写我们自己的华年。

中国的传奇小说,要讲“炼神”,要讲“炼形”,精气神完足,才会有红楼与西游这样的旷世奇作。我觉得,白衣兄的《屠龙术》,已经由《逆鳞》开局,他已有足够的阅历和经验,去将“周易”提炼成真正的“贾宝玉”,而四大美女,也能够在莺莺燕燕之外,有更多钗黛之流的神韵。现实与幻想世界的合璧,也能由起承转合的步调,以细致的白描与内在的冲突,得到更好的组织。

所以,当周易的鹭岛职业生涯了结,资本的“上海保卫战”结束,逆鳞之旅完成后,大家还可以期待更加丰饶的白衣传奇。我与白衣卿相兄于网络间相识,至今也未能领教他东北大汉的酒量与江南才子的才情,颇觉可惜。他屡次托我为他的新作写文,其实是愧不可当。好在“新人进了房,媒婆甩过墙”,明眼的读者,早已跳过了这一页,径奔下面的华词丽章去了。

2007年11月(本文作者郑保纯先生系《今古传奇•故事版》主编)

另一种可能

方谢晓在天地乾坤之外,有没有坤乾地天?在混沌未开之前,可曾有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在春夏秋冬之外,有没有第五个季节?在时针分针秒针之外,是不是还有另一根针在细数时间?

不要说这些想法荒谬。我们求诸于文字的,绝不止于牛人传记、商品说明、性爱指南和财经报道。假如有人说,星月是和道琼斯指数一起浮沉,地球是用百度搜索引擎驱动,那我们有同样充足的理由宣称,世界是由文字创造,历史是由作家演绎,就连上帝本人,也无非是一个虚构的文学形象。

我们能不能指望用单纯的文字来诠释世界,记录时代?这是一个永恒的伪命题。之所以说它永恒,是因为人类对文字的迷信和狗对月食的恐惧一样顽固和不可理喻;之所以说它是伪命题,是因为认真对待它的都是傻瓜。

国外有个写字的牛人纳博科夫说过:好小说都是好神话。这句话的真正含意,被我们糟糕的语文老师们修理过的学生是很难明白的,可一旦明白了,就很难忘掉。

文字的意义,是为我们寻求另一种可能;作家的职责,就是把这种可能拿到我们面前,让我们选择是掏钱买书还是扭头走人。

小说就是这么简单,您千万别想复杂了。

这本《屠龙术•逆鳞》和其他任何小说一样简单,也就是说,它和其他任何小说一样荒谬。

小说的主角周易是个封建余孽。这是俺在读到十二分钟零七秒时得到的结论。精通《易经》、风水、占卜,旧体诗人,足够英俊,足够风趣,甚至——足够爱国……这些东西集于一身,足够吸引俺这个附庸风雅的伪封建余孽。于是,在三个小时后,俺读完了《屠龙术•逆鳞》。

这真是一次别开生面的阅读体验。

我不想袭评论某本当红“名著”的旧套,说这是一次惊心动魄兼香艳旑旎的奇幻之旅。不,如果一定要用这个标准衡量这本书好看与否,我宁可认定白衣卿相不是一个合格的YY小说作家。他更像是一个穿阴士蓝长衫,抹司丹康发蜡,敏感而又世故的旧上海文人。他那么沉迷于玩味他的海派情调,完全不吝笔墨地描绘他的上海,他的鹭岛,字里行间,依稀似可窥见王家卫镜头里灯影昏黄的×××,张爱玲笔下酽如陈茶的黄浦江。

以旧体诗人之笔,著奇幻瑰丽之书,果然别有一番风味。俺一直很仰慕学中国传统诗词能入三昧者。试想恣肆汪洋的诗情,却要受囿于壁垒森严的格律、音韵,中国传统文化的阴阳消长、五行生克真是无所不在,真不知腹中须具几多丘壑,才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将那十数或数十个汉字安排妥帖,才能把这绝大的矛盾化解!经过传统诗词这座“老君炉”的铸炼,作者的文笔果然凝重非常,比如小说中屡屡出现这样的情景:

刚以神乎其神的风水、占卜大出风头后,作者随即借周易之口否定了一把封建迷信:“……都说周易能预测,可真正通透易经的古代贤人却说‘善易者不占’,就是说懂得了易经的道理后,任何事物,看一眼开头就知道结尾了,哪里还需要去占卜呢?”

当故事愈翻愈奇,妖魔鬼怪、前生后世之类都纷纷出笼,读者正看得目不暇接,主角又适时地陷入一段世俗到不能再世俗的职场倾轧。

亢龙必悔,剑出必回,作者极小心地控制着他的笔触,不让梦幻的奇花脱离现实的土壤。即使是在周易和西羽涵鸳梦重温,再续断于唐朝的一段孽缘,其时前生后世交融,真幻莫辨,悲喜莫分,也没忘了让主角来段伧俗的唠叨:“咱们先到食堂吃中饭,然后坐班车去公司,前厅的罚单出勤什么的也该报上来了,今天咱们两个一定要汇总完,明天还有厨房的。”

凡此种种,每每令俺们读者会心一笑。

作者深谙YY之道,却不肯沉溺其中。那些女人——包括女妖怪——写得真好啊,西羽涵,方锦骊,邬凡凡,朱成碧,袁姗……一个赛一个温柔,一个比一个可爱,我们风流知趣的主角却只彷徨而不呐喊,迟迟不肯下箸,像个误入花丛的哈姆雷特,看得俺们小白直起急。作者的恶作剧当真令人无奈。

几经抑扬顿挫之后,作为点题之笔,那条龙现了真身:“此地为上海之龙头,而上海为中国之龙头,斩之不断,必遭反噬……”“中国这条龙,是有逆鳞的……我父亲说,上海,就是中国的逆鳞,碰不得的……”

于是,小说中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真与幻完美地融为一体,伴着周易的一声喝叱,一条巨大的苍龙冲破暮色,直上千寻,在鹭岛楼顶缓缓盘定,飓风正从黄浦江上碾过,栩栩然若有烟云生于纸上,逸于案边。“八斗才应五斗米,屠龙技遇好龙人。”龙与周易,周易与龙,庄周与蝶,真实与梦幻……这悖论永远无解。现实中的种种规则,远比诗的格律更加壁垒森严。

周易的那声断喝,听起来更像是一声长叹。

俺很明白这本小说有多荒谬——就是说有多简单,但俺看得更清楚的是,会有多少人喜欢这种荒谬,认同这种简单。

幻想,并不比生活本身更荒谬。

周易在抗争的同时,已经明白自己必然失败。他其实和俺们读者一样是个旁观者,面对前世那个虚无缥缈的周南,他和俺们一样困惑,深觉荒谬和无力。在他为衮衮诸公解梦说易看风水的时候,在和日本术师斗法的时候,不知他有没有感到过一种深深的悲凉和尴尬,为自己,也为这个混乱无稽的世界?

幸好故事还没有结束,幸好江风虽冷,心中仍有温暖的梦想。

幸好,在我们内心深处,永远存在着另一种可能。

楔子

上海。

鹭岛美食。

三十二间普包和二十八间国、贵宾包房照例昨日就已被预订一空。

正门内左边的三个长条沙发和临时加的软椅上,坐着三十几位拿着号码牌焦急等位的顾客。

门外的四个保安仍在引导着不时从龙阳路上拐进来的出租车和私家车。

新进来的客人总有几个不信楼面经理的话,非得到广告上宣称的“三千五百平方米的开放式大厅”内转转,最终却不得不相信:一百五十桌几乎座无虚席——除了大厅中央静静空着的两张大桌、一张小桌。

可惜三张桌子的正中都立着一个标了姓氏的纸牌,表示是有人预订了的。

楼面经理程剑勋略显不安地不断用对讲机和前台的大堂副理潘雨柔通话,以确认这三桌客人是否会准时赶到。

终于,其中一桌的客人到了。

不过,只有一个人。一个大热天还穿一身一丝不苟的中山装、手握一本古旧的线装书的中年人。

楼面经理笑着迎上来,问:“施先生是吧?请到七十号台就座。”

那中年人点点头,淡静地一笑。

楼面经理的对讲机沙沙地响起:“七十二号台陆宣冥先生马上到。”

楼面经理揿了下对讲机按钮,说:“收到。”

此时,几辆车依次刹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在八个迎宾小姐整齐划一的“欢迎光临”声中,七个人鱼贯而入。

楼面经理礼貌地向边上退了一步,让出铺了红地毯的通道,然后开始对来的人逐一打量。

走在前面的是两个穿西服的精壮汉子,一看就是私人保镖。第三个是个打扮素淡、颇为清丽的少妇,眼中闪着精明的光芒,估计是个从事财务工作的。第四个是个五短身材、瘦小枯干、一身黑衣、长髯过胸的老者。第五个居然是一身和尚装扮,头上赫然烙着十二个香疤,可惜身形肥大、油光满面、胡子拉碴,怎么看都是个花和尚,不似个得道高僧。后面并排走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头戴混元巾、身穿海青衣、脚踏十方鞋的道士,虽然看上去年纪轻轻,可眉清目秀、仙风道骨,比那和尚强太多了。不过,那道士回过来的目光却仿佛有刺般,让楼面经理颇感别扭,于是楼面经理赶紧把目光迎上旁边那个边进门边满脸笑容地接电话的胖胖的秃顶中年人,在他收线的一刹那,问:“是陆宣冥陆先生吧?您点的菜是现在上还是过一会儿上?”

那中年人也回了一个微笑,说:“是的。十五分钟后开始上菜,次序按我昨天定的来,千万别弄差了。”

楼面经理微笑点头,说:“这您放心。请到七十二号台就座。”

陆宣冥随即补充道:“十分钟左右会有个姓陆的年轻人找我,麻烦你找个人带他过去。”

楼面经理脸上仍挂着亲和力十足的微笑,说:“我会亲自带他过去。”

陆宣冥“唔”了一声,一扬眉,又仔细看了一眼楼面经理,说:“不错啊,谢谢。”

从包房那头走过一个穿着一身与门口迎宾不同颜色旗袍、身材高挑、眉目如画的女子,正好在大厅入口和陆宣冥一行人打了个照面。那女子一见那道士,顿时呆住;那道士边走边打量那女子,暗暗露出全神戒备的样子,双方错身而过。那道士刚把偏过去的头转过来,就一眼看到了一个穿着一身浅红色休闲便装、正拿着点菜单陪两个男客人点菜的姑娘,道士的目光瞬间如鹰隼发现猎物般一亮!那姑娘体态丰腴,有着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煞是可爱。她似乎感觉到了有人注视她,无意中侧身回头,瞬间,如遭雷击,呆住,点菜单和圆珠笔脱手落地。那两个男客人中的一个帮她捡起来,问:“小姐你怎么了?”那道士停了一停,冲着这姑娘诡异地一笑,似乎还点了点头,然后缓步走过她身边。那姑娘脸色灰白,仍是定定地站着不动,对两个客人关切的询问充耳不闻。

服务台上潘副理的对讲机响起。

潘副理通话后,对程剑勋的背影扬声道:“程经理,七十一号台苏珊小姐已经到了。”

程剑勋点点头。

此时,他看到一个一身红色高级西服、戴着黑框眼镜、背上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拖着一个拉杆旅行箱的小伙子在向迎宾询问着什么。程剑勋加快脚步走上前,问道:“是陆先生吧?”那小伙子诧异地点了点头。程剑勋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陆老先生在七十二号台,请跟我来。”

七十号台的施先生一手擎书,一手捏着小巧的福建功夫茶瓷杯,不时啜饮。大厅内杯盘交错、人声鼎沸,仿佛和他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只是偶尔,他会看一眼腕上的手表,那表也如他一样:不新,不扎眼,却很古雅、踏实。

旁边的七十二号台一阵骚动。施先生此刻的心并不在手中心爱的线装书上,带听不听的,他已经大略明白了邻座来了今晚的主角——从美国学成归来刚下飞机的年轻人,他父亲为他摆酒接风洗尘。尤其在听到什么“飞机”、“难得准点”等词语后,施先生更是看不进手里的书了,索性把书搁到桌上,一边喝茶一边听邻座的对话。

忽然,施先生的注意力被对面七十一号桌的两个客人吸引过去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两个人是法国人。那身材高大、留着讲究的络腮胡的中年人一定是父亲,而那有着模特般高挑身材、长着如洋娃娃般天真完美面孔的少女一定是女儿。二人正用法语交流着对菜单上菜式的看法,施先生马上听出,那是典型的巴黎口音。正当施先生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时,他忽然听到那个少女用很标准的普通话扬声道:“服务员,点菜!”

这让施先生略感诧异。那少女点完菜后,开始用汉语和父亲交流,而那位父亲居然也操起了一口不走音的流利汉语。施先生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从他们的交谈中,施先生知道了少女叫苏珊,她父亲叫摩西。

苏珊问:“爸爸,为什么你说华金叔叔和沃尔特叔叔都是你的至交好友,我却一次都没见过,也一次都没听你提过?”

摩西喝了一口茶,说:“很多朋友,只认识了几天,也可以成为至交好友。比如中国人书中写的那些‘大侠’,虽萍水相逢,却能顷刻成刎颈之交。”

苏珊脸上绽开笑容:“那这么说,今晚要见到的两位叔叔是大侠客了?我的爸爸是不是也一样是我不知道的大侠客呢?”

摩西笑而不答,只看了看表,说:“快到了。一会儿在叔叔们面前装得淑女一点,别让人家笑话我教女无方。”

苏珊皱了皱高翘可爱的鼻子,抱怨道:“你本来就很少教我嘛,同在上海,一个月才能见你一两次……”

摩西无言,只是抚了抚苏珊满是金色长发的头顶。

陆宣冥满脸欢喜地拉着儿子向众人介绍:“这是犬子星晨,刚读完哈佛商学院的MBA,这次回国就是帮我打理生意的。”

陆星晨满是倦意的脸上露出一个很有些勉强的微笑。

陆宣冥却兴致正高,将在座众人一一介绍给儿子。

他先是一指那五短身材、瘦小枯干、一身黑衣、长髯过胸的老者,说:“这位老先生就是易学界大名鼎鼎的傅天从傅老前辈,是中华周易协会三大理事之一,著作等身。”

他再一指那身形肥大、油光满面、胡子拉碴的和尚,说:“这位大师……咳咳……”那和尚自己咧嘴一笑:“还是我自己说吧。业内都叫我‘懒馋大师’,是‘奸懒馋滑’的‘懒馋’。贫僧向来不忌酒肉,显密双修,最爱凑热闹,到处混吃混喝。”

陆宣冥哈哈大笑,说:“懒大师可是高人,在很多宗教协会都有挂职,最爱说笑,如果能经常到小店去吃喝,求之不得呢!”

懒馋大师眨眨眼,说:“你‘海上人家’的大老板发话,我可就当真了。”

陆宣冥笑着点头,又一指那个眉清目秀、仙风道骨的道士:“这位是秦灵宿道长。秦道长原在江苏茅山修行,我和他师父凌霄大师是至交,这才请动秦道长下山来任我的私人顾问。经过秦道长指教,最近三个月我的几家连锁店的生意大有起色啊!”

秦灵宿坦然受之,只是向陆星晨略一颔首。

陆星晨皱眉。

陆宣冥最后指了指那位打扮素淡、颇为清丽的少妇,说:“这位……就是我上次跟你提起的冯书琰阿姨,现在任公司财务总监。”

陆星晨冷冷地逼视着冯书琰,她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陆宣冥赶忙拉了一把儿子,说:“快坐下吧,热菜马上就上了。”

陆星晨坐下,用全桌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抱怨道:“接风洗尘,连个包房都订不起么?如果这样,还不如在自己家里吃!”

陆宣冥脸上堆着笑,解释道:“我是特意订的大厅中间最大的这桌,只有坐在这里,才能看清鹭岛美食的格局。包房么,哪家店的都差不多。”

陆星晨又将眼睛盯向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秦灵宿,眼中含着讥诮,说:“秦道长这身行头倒还真新鲜,可以直接去给武打片当群众演员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穿着这身衣服招摇过市!”

秦灵宿脸上丝毫不起波澜,淡淡地说:“这样的衣服我穿十年了,穿别的不习惯,仅此而已。”

懒馋大师接口道:“这不就是今天中午,在‘海上人家’开一个什么全国三教五大筹备会,为了配合一下气氛嘛!平时我可是舍不得我这身袈裟。这不,连我心爱的假发都没戴。”

傅天从一拈须,说:“老夫倒不觉得古时的衣服现在就穿不得了,所谓流行趋势,不过是一个轮回过程,今年流行黑色,再过三五年可能又流行黑色了。”

陆星晨依旧盯着秦灵宿,说:“敢问秦顾问,你是什么学历,学什么专业?”

秦灵宿淡静地回道:“我是初中学历……确切地说,念到初二上学期。”

陆星晨嘴角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说:“既然这样,你又凭什么做一个在上海拥有十二家分店、在外省拥有五家分店的全国百强餐饮企业的顾问!现代企业管理,你懂么?”

秦灵宿忽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了:“一点也不懂,因为我没机会学。如果要学,有一两年的时间也就足够了。但是,我会的东西,却是你在学校一辈子都学不到的!”

七十二号台的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这时,七十一号台的两位客人被迎宾领了过来。其中一个年约五十,西装笔挺;另一个只有二十几岁,一身牛仔服。两人都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摩西站起,用英语大声打着招呼。那穿牛仔服的年轻人却把手先伸向苏珊,说:“苏珊小姐吧?我是华金。我早在三年前就见过你的照片了,虽然那时的你已经足够迷人,不过我敢打赌,现在的你更加迷人!”

苏珊微笑着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看来我可以不用叫你‘叔叔’了,很高兴多了个大哥哥。”

华金注意到,苏珊的手如羊脂玉般白到了极致,而且非常凉。

那边,沃尔特和摩西早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叙旧。沃尔特向摩西抱怨自己现在原应在夏威夷海滩上晒太阳度假,却被协会一个电话催到了中国。摩西安慰他说中国有更好的海滩,比如青岛的。随后摩西问:“艾奇逊会长的身体还那么硬朗吧?听说上次他在中国安阳终于把那一百万美元的支票签出去了,从此他迷上了中国的周易术数。”

华金突然插言说:“当时沃尔特在法国参加那个欧洲巫师大聚会,是我在会长身边。那位周易学院的年轻教师骆笙寒真是太神奇了,他在全封闭监控录像的环境中连续五次猜出了另一间封闭房间内艾奇逊会长握在手里的五件东西,并宣称不是通过所谓的‘遥视’神通功能,而只是用周易推算的。可是他的手脚都没有动,怎么推算的呢?”

摩西托着下巴,说:“据我所知,这可能是用了一种叫作‘梅花心易’的周易预测方式,这种神奇的预测方式传自北宋大易学家邵雍。中国的古人经常在饮宴的时候玩一种被称为‘射覆’的游戏,就是大家一起猜被盖在盖子下的小物件是什么……”

沃尔特说:“那个骆笙寒现在到了上海,据说是应聘到了东方大学做讲师。”

摩西转头,笑着问苏珊:“不会是应聘到了传统文化学院做你的老师吧?”

苏珊眼睛一亮:“如果是那就太好了,跟着他一定能学到实用的本事!”

华金疑惑地问:“怎么苏珊小姐会在上海上大学,而且是著名的东方大学?”

苏珊得意地一笑:“我高中都是在上海上的呢!我们东方大学这个班是新开的‘周易与中国传统术数研究’专业试验班,在那里可以学到中国最古老、最纯粹、最神秘的周易术数文化!”

华金艳羡不已。

施先生抬头看了看苏珊,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陆星晨耸耸肩,不屑地说:“如果是画符捉鬼、算卦炼丹那套愚弄人的东西,不学也罢!”

傅天从插口道:“陆公子看来对我国传统文化颇有成见呀。周易博大精深,乃诸子百家之源头,连英国的大科学家李约瑟博士都对其推崇备至,美国也有很多周易研究会、研究机构,世界范围的周易热已有几十年。陆公子是名校毕业,对此不会不知吧。”

陆星晨对傅天从的谈吐不凡略感惊讶,于是用比较平缓的语调说:“我承认周易有它的学术研究价值,但那些衍生出来的乌七八糟的算命方法就未必了,即便偶有准验,那也可以用概率和经验来解释。都什么时代了,那些老掉牙的东西早该入土了。”

傅天从拿起筷子,说:“老祖宗发明了这筷子,吃什么菜都离不了它。一门技术,要与时俱进才能不被淘汰。万事万物莫不有命有数。术数的工具和公式摆在那里,关键是看你怎么去用。”

陆星晨饶有兴味地看着傅天从的筷子,说:“那就要讨教了。小侄在美国时,业余时间偶尔玩玩儿期货和欧元,莫非它们的‘命’您也能算?”

傅天从一笑,说:“我有个弟子孙城就在上海做期货操盘手,据他说用六爻预测期货走势颇见成效。至于欧元……唔,新出来的币种,陆公子可否告知发行的准确时间?”

陆星晨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九九九年一月一日零时零分。”

傅天从问:“地点?”

陆星晨答:“布鲁塞尔。”

傅天从双目微闭,左手拇指不断在其余四指指节上游走,自言自语:“按经度四度推算真太阳时,应为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十一时以后,钱币为坤,欧元八字为……戊寅、甲子、甲寅、甲子……”

陆星晨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地盯着自己的东芝笔记本电脑屏幕,打开交易软件,调出欧元的月K线图,七十二号台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宣布答案。“欧元二○○○年三月跌,二○○一年四月涨,二○○二年八月涨——傅老先生刚才的推算全部正确……”

懒馋大师呵呵大笑:“老傅能测准欧元月份涨跌我不奇怪,但这手不用翻万年历就能直接报出八字的本事可让人眼热得很哪!”

傅天从微笑道:“这还是前两年从朱瞎子那里偷来的口诀,不过大师要是愿意学,老朽自当借花献佛。”

懒馋大师忙不迭点头:“我学来教宁丫头,她一定崇拜死我,哈哈!”

陆星晨忽然用狐疑的目光直盯住傅天从,说:“傅老先生既然有个高徒是做期货的,说不定也同时炒外汇——或者老先生早就关注过欧元的走势……”

傅天从面上仍是笑呵呵的,声音却冷了许多:“陆公子是怀疑老朽早就知道那三个月欧元的涨跌,并非是用八字推出来的?陆公子自己是炒欧元的,那么请问:我随便报三个月份,你是不是能马上准确地报出那三个月是涨还是跌?”

陆星晨犹疑了一下,因为这实际上意味着要记住六个月的具体收盘数据。他有些尴尬地一笑:“这个……我也没都记那么清。其实我也就是推测而已,否则这事情也太不可思议了。”“‘不可思议’?”一直静静的秦灵宿接口,“为什么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要你先明白了才允许发生?如果发生了你解释不了的事情你会怎样?”

陆星晨死撑着冷笑了一声,说:“这世界上,没有用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凡事总是会有科学的解释的!”

秦灵宿眯起眼,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问:“你知道上海今晚的天气怎样么?”

陆星晨一愣,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天气这种事情,只得应道:“我出发之前在美国上网查询过,最近一周都是晴好高温,怎么?”

秦灵宿慢悠悠地说:“我们修道之人,无聊时常以一些幻术自娱娱人。今日大家既然都这么有兴致,小道就献丑一次吧。”“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惊雷在鹭岛美食大厅上空炸响,似乎整个大厅和桌上的盘杯碗碟都同所有人的心一起颤抖了一下。

余音不绝。

众食客还未缓过神,又一声更大的雷在头顶炸响。

陆星晨骇然呆望着两手屈食指中指、拇指扣无名指小指、捧着微微有些颤动的茶杯、双目微闭的秦灵宿。

此时,秦灵宿双眼陡然张开,陆星晨但觉他双眼中似有两道闪电击出,骇然将身体向后一缩。

秦灵宿袖手。

七十二号台所有人都发现,在秦灵宿道士的两只手都离开那盖着盖子的茶杯后,那杯子仍然在轻微颤动着,而且每一次大的颤动就对应着会有一声雷炸响。不过那雷声似乎离鹭岛美食的顶棚越来越远,渐不可闻。大厅又恢复了刚才的喧嚣。

除了七十二号台目不转睛的七个人外,还有一个人也在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那个颤动的茶杯——施先生在第一声雷炸响时就已觉得不对劲。

茶杯此时已不再颤动。

从茶杯内发出“咝咝”的响声,就像一壶水要烧开前的声音,此时却由一个茶杯惟妙惟肖地发出。

响声渐小,众人开始听到只有水开时才会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同时,茶杯的盖子似被蒸汽顶起,不时歪扭悬浮。

秦灵宿满意地叹息着,问:“陆公子有没有兴趣到门口去看看?我保证现在已经下雨了,而且还是暴雨。”

陆星晨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从上衣兜内抽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按了按额头细密的汗珠,说:“不必了。秦先生今天的戏法让我大开眼界……”

傅天从轻轻鼓了两下掌,叹道:“当年我在茅山曾有幸观瞻凌霄大师作法求雨,没想到秦道长的法术更加精简灵验,青出于蓝,佩服,佩服!”

秦灵后向傅天从微微一欠身:“小道的这点功力和家师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家师常批评我不遵古法,太爱出新。”

傅天从看着脸上并未露出谦逊之色的秦灵宿,呵呵一笑:“后生可畏。”

秦灵宿盯住陆星晨,嘴里背书似的说:“‘当积雨云发展强盛时,就会出现闪电、打雷现象;浓积云和积雨云上下层对流强烈,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形成范围小、强度大的突发性降水。’明天的新闻绝不会说天气预报错了,任何奇怪的事情,的确都可以找到一个‘科学’的说法。在这点上,其实我是很同意陆公子的观点的。另外,我有必要补充一点:我在北京白云观的中国道教学院进修过两年,算是有个大专学历。”

陆星晨双眼发亮:“我想我们两个可以很好地合作,让‘海上人家’的发展突飞猛进!”

陆宣冥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是啊,有你们两个优秀的年轻人合作,还愁我们的生意不能做大么?”

秦灵宿看上去有些倦怠,轻声道:“我只是奉师命过来帮忙而已。至于‘海上人家’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得看陆老板的运道了。”

施先生仰头看着顶棚。

如果此时他的目光可以穿透顶棚,穿透瓢泼的雨水,穿透厚重的乌云,或许他就可以看到他关心的那架从法国飞来的飞机。

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无疑影响到了这架飞机的航行和降落。

然而,在暴雨来临之前,这架飞机商务舱的两位乘客就已经预测到了这架飞机即将遭遇危险。

那时还万里无云,群星璀璨。

一身黑色ARMANI西装、高高瘦瘦、留着板寸、眨着精神的小眼睛的年轻先生此时终于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与此同时,和他邻座的那位一身手工白纱套裙、留着纯黑披肩直发、有着古雅公主气质的女郎正好从那让她沉迷的线装书上偶一抬头。

看着她忽闪着的如迷梦般的双眸,他差点又一次失去搭讪的勇气。“能把你的晋代郭璞著的《葬书锦囊经》借我看一下么?如果现在不看,我会后悔一辈子,这可是在故宫都看不到的孤本。”

女郎歪头,妙目含笑:“我还以为自己没机会看到你手里的宋代麻衣道者的《火珠林》手抄本了。”

他一呆:“原来,你只在上飞机时瞟了一眼,就看出我手中这书的来历了!”

她一眨眼:“我还知道,在我靠窗休息时,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我这本书上转悠……”

他放松下来:“其实,比起这本书来,能认识您这样风华绝代的佳人,更让人觉得是上天眷顾!虽然很唐突,但同车同船要修十年缘分,要是就这样错过了,我知道我会后悔一辈子!”

她似乎是早听惯了各种男人的各式恭维,只是十分得体地笑笑,说:“你手里拿着这样一本书,证明大家是同好,认识一下有何不可?其实,再过一会儿,我就该忍不住先和你搭话了,因为只有你这本书能印证我心中的两个疑问。”

他脸上绽开一个充满皱纹但由衷开心的笑容,一欠身,说:“鄙人的名字叫高岛,请多指教!”

她也跟着略欠了欠身,说:“我复姓东方,单名一个凤字。”

高岛精神抖擞:“东方小姐真是人如其名,宛如东方之凤!”

东方凤一皱修长的眉毛,问:“高岛先生是日本人?”

高岛略一迟疑,支吾道:“我是日本国籍,但不算日本人……我在一家日本咨询企业供职。”

东方凤点头,不再探究。她又问:“那你是精通六爻筮法了?”

高岛抿嘴:“不敢说精通,平时经常用用而已。”说罢从衬衣口袋内掏出三个黄灿灿的大钱,递了过去。

东方凤眼睛一亮:“金质开元通宝!这在初唐时也只是皇帝赏赐显贵的,并不投入流通,你手里怎么会有?”

高岛神秘一笑:“这就是日本遣唐使当年带回去的……东方小姐既然喜欢,本当奉送,作为见面礼。可这三枚通宝从我出生就跟着我了,待我回国,定向家父再讨三枚,送给东方小姐!”

东方凤讶然:“这种通宝一枚就弥足珍贵了,你居然还有三枚?”

高岛得意一笑:“中国的古玩字画是我父亲的最爱,手里收藏些小玩意也正常,让东方小姐见笑了。”

东方凤又把玩了几下,才有些恋恋不舍地伸手将通宝倾入高岛手中。

高岛问:“东方小姐也懂占卜的吧?不知用的是哪种筮法?”“龟甲筮法、蓍草筮法、梅花易数,常用的是蓍草筮法,龟甲毕竟难找些,呵呵。”

高岛叹道:“东方小姐真是神人,连失传几千年的上古龟甲筮法都能应用,佩服,佩服!”

东方凤一笑:“那是因为先祖在北宋时曾掌管过翰林天文院,机缘巧合得到的……不如我们各占一卦,以卦会友如何?”

高岛一笑:“那当然好,不知东方小姐想占什么?还有……莫非东方小姐也像我一样随身带着占卜用的家什?”

东方凤得意地晃了晃头,曼声吟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高岛这才注意到,东方凤的两个耳坠上垂下多条碧莹莹的细丝,不知是什么材质的,不由恍然笑道:“《易经•系辞》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一定是一边二十五个,留一个不用吧?”

东方凤微笑点头,手在自己两个耳坠根部轻轻一点,耳坠上的四十九条碧丝已飘落到了掌心,只有一丝仍在右耳下荡来荡去,更显妩媚。“还有一小时飞机降落,我们就占飞机能不能安全正点降落吧!”东方凤提议。

高岛点点头,将三个开元通宝右手抛起,左手接住,停了一停,又左手抛起,右手接住。如是六次。然后,他眼神一定,开始在心中默默演算。

东方凤则是把四十九条碧莹莹的细丝一分为二,接着这些细丝便如一个个被神人附体的精灵般在她手中不断来回跃动。东方凤低首敛眉,全神贯注。

约五分钟后,二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相视一笑。

高岛说:“我得了一个‘天雷无妄’卦,五爻官不申金动,变‘火雷噬嗑’卦。”

东方凤一边将那些细丝变魔术般瞬间穿回耳坠,一边说:“信息同步,我得的是‘风天小畜’静卦无动爻。”

高岛点头:“小畜卦云:‘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而‘天雷无妄’有雷电交加之象,变卦的‘火雷噬嗑’也有雷电。”

东方凤蹙眉:“按机场的天气预报,上海这两天都是晴好天气呢。或许只是多云?”

高岛摇头:“凭我的经验,必定是有一场雷电交加的大雨。只希望能晚一点下,免得我们受‘无妄’之灾。”

随后两人交换了手中的书,都如获至宝地翻着。东方凤忽然合上那本《火珠林》,歪头对高岛说:“这一路我发现你有个毛病,就是不管吃什么都会剩一口,浪费可是恶习啊,何况是浪费这种我最爱吃的虾仁酥!”说着东方凤的纤纤玉手已经从高岛的手边将虾仁酥的包装袋拎了过去,捏出里面最后一块虾仁酥,放进了仰着的口中。

高岛半张着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咀嚼。东方凤微闭凤目,有些陶醉地说:“在上海恐怕很难吃到这个牌子的虾仁酥了。”

高岛苦着脸,拧着眉,说:“你这一吃,那我之前吃的那块虾仁酥岂不成了最后一口……”高岛说着,忽然喉咙就一阵痉挛,慌忙抻出生前椅背内的塑料袋,旋即起身奔向洗手间。

东方凤错愕地看着高岛的背影。

此时,一个炸雷凭空响起,机身似乎都为之一颤。

这声雷,同时也惊醒了住在龙阳路万邦都市花园三层的《东方晚报》记者杜兰香,打断了她每晚在这张双人床上都会重复的那个熟悉的噩梦。她穿着印有皮卡丘图案的纯棉睡衣,打开冰箱,倒了一杯冰凉的纯净水,站到了凉风飒飒的阳台上。

接着,她就看到了鹭岛美食上空正在发生的奇异的一幕。

她立刻反身回到卧室,喘息着从提包中手忙脚乱地扯出了自己的摄像机……

脸色仍有些潮红的高岛对东方凤做了一个表示歉意的手势,说:“可能是有点晕机。”

东方凤微笑,说:“不会是你提前感应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提前晕机了吧?”

高岛嘿嘿笑着,坐回自己的位置,说:“我看暂时很难降落了。”

果然,空中小姐提醒大家由于天气突变暂时无法降落,正在和地面指挥台联络,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随便走动。

雷声越来越密集。

施先生忽然走近七十二号台,对秦灵宿一拱手,说:“冒昧打扰了,能向秦道长讨样东西么?”

秦灵宿抬头,冷眼打量着施先生,问:“讨什么?”

施先生看着秦灵宿面前还在不断冒出些许蒸气的茶杯,说:“讨这杯茶喝。”

秦灵宿不动声色:“这杯茶煮得太沸了,已经失去原味。况且,水也只剩三分之一了……先生如需要,我可以再叫一杯。”

施先生直视秦灵宿,肃然道:“如果这场本不该出现的雷雨再不停下的话,法国那架航班就很难安全准点地降落在浦东机场了。”

秦灵宿满不在乎地说:“那架航班是否安全准点降落,我不关心。”

施先生一皱眉,说:“秦道长,即使是尊师凌霄道长在,恐怕也会给在下这个薄面。”

秦灵宿站起,双手捧住茶杯,离座,来到施先生面前,一言不发,将茶杯双手奉上。

施先生缓缓伸出双手。

就在施先生的双手快要碰到茶杯时,秦灵宿的双手忽然一松,茶杯直线坠落!施先生似是早有预料,提前一沉左手去接,秦灵宿倏然伸右手拇指向施先生左手劳宫穴按去,施先生左手忽然上抬,食指在秦灵宿右手脉门闪电般拂过,秦灵宿顿时整个右臂酸麻。施先生半蹲的身子慢慢站直,低垂的右手抬起,拇指和食指中,稳稳捏着秦灵宿的茶杯。

施先生左手移开茶杯盖子,将杯内冒着咝咝白气的水仰头一饮而尽,把茶杯盖好,放回秦灵宿的左手中,低声说了句:“谢谢。”

此时,施先生本就白皙的脸更加白得透明,而他的头发中则似乎升腾着若有若无的雾气。施先生有些迟缓地转向自己的七十号台。

秦灵宿沉声道:“先生既破了我的法,还请留下尊姓大名。”

施先生回头,用有些虚弱的声音说:“我并没有真正破你的法,只是年轻人不要太意气用事。我叫施道儒,你师父应该跟你提过。”

秦灵宿深吸一口气,对背向自己的施道儒说:“原来是东方大学的施副校长。前辈说得有理。后会有期。”

施道儒不看秦灵宿,只轻轻点了点头。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闭目良久,腹内隐隐传出“咕咕”之声。

诸多食客几乎没有注意到,此时鹭岛美食外已是雷歇雨散。

之后,施道儒掏出手机,按下重拨键。

谁也不知这场莫名其妙的雷阵雨会持续多长时间。

没有退路,这架法国航班只好按地面指挥台发出的指令,冒着风险战战兢兢地开始降落。

高岛任飞机颠簸折腾,也不像别的乘客那样连声抱怨,只微闭双目。

他忽然听到耳旁传来有如天籁的低低的歌声,而那歌词又是他闻所未闻的语言。

高岛睁眼,只见东方凤正双手合十,面容祥和。

过了一小会儿,东方凤睁眼,看着满脸好奇的高岛,说:“我刚才是在用梵语唱《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个人在我小时候不肯睡觉的时候总唱给我听,后来告诉我,这篇经文在危急时唱出来,可消百难的……”

高岛呵呵一笑:“原来你是在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帮忙,她的普陀山道场离这不远,希望她这几天正好没出差……那个人是你母亲吧?对你真好。”

东方凤神色一黯,低头不语。

此时机身忽然猛地一震,接着就是一个大幅度地向左倾斜,机舱内一片东西坠地声和惊呼声。

高岛努力平衡着自己的身体,一只手紧紧顶住东方凤的左肩,嘴里还嚷嚷着:“不会是老天妒忌我结识了你这样的大美女,要把我做掉吧!”

东方凤扑哧一笑,说:“那也不能让我跟着陪葬啊,太不公平了!都怪你的乌鸦嘴,好好的天气把雷电生生给说出来了,如果像我算的‘密云不雨’那样多好。”

空中小姐带着掩饰不住的不安向乘客报告:“可能是有一道闪电击中了飞机左翼,不过问题应该不大,机长有信心把飞机安全降落。”

此时,机场地面指挥台一片哗然。在那个大火球击中飞机的一瞬间,所有人都认为一场可怕的空难将不可避免。谁知飞机只是晃了晃,就继续降落。

这时,飞机的机身上氤氲出一层淡金色的光芒,像一个巨大的防护隔离罩,连雨水都不能侵入。

骤然,雷歇雨散。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雷雨,走时如来时一样,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

呼啸的飞机终于平稳地贴到了跑道上。

七十一号台的摩西和苏珊四人见雨停了,结账离开。

七十二号台的陆宣冥也结了账,一行八人离席而去。

七十号台的施道儒依旧平静地坐着,每隔一分钟,按一遍手机的重拨键。

东方凤一边打量着这辆崭新的运动版白色宝马X4.4i,一边听着高岛殷勤的邀请:“你看,刚下过雨,车少,在这里排队等出租至少得四十分钟,再说你没打到车我也不能先走,毕竟咱们是同过患难的生死之交……要不这样,我不送你到家,在市区我把你放下来,你自己打车也容易多了,行么?”

东方凤笑了,说:“我原本就是上海人,还怕你把我拐卖了不成?上车吧。”

高岛由衷发笑的时候,瘦瘦的脸上就会堆出几道明显的皱纹。

他亲自把东方凤的红色小皮箱放到宝马的尾箱,然后打开后车门,伸手遮挡着门沿,让东方凤坐了进去。

车开得很快,但很稳。

车厢内一片安静。

东方凤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手提的黑布小包中掏出一款三星彩屏手机,按下开机键。

皮卡丘的动画刚一闪完,手机内就传来安雯唱的《月满西楼》,东方凤迟疑了一下,揿了接听键。

高岛可以清晰地听到里面是一个中年男人略显惊喜的声音:“小凤,你安全到了么?刚才的雷雨没影响飞机降落吧?我在龙阳路罗山路的鹭岛美食,点了你最爱吃的菜……你——能来么?”

东方凤只是静静地听着,待手机那头也沉默下来,才淡淡地回答:“我有些累了,想先到宾馆休息……我明天会到学校报到的。”

手机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不快:“你说得对,那明天我帮你办相关手续。还有,我替你在学校旁租了一间向阳的两室一厅公寓,明天带你过去看看。”

东方凤淡淡地说了一声:“谢谢,那我挂了。”之后就揿断了电话。

手机立刻又响起安雯“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清丽歌声。东方凤先抬手看了看号码显示,然后才揿了接听键。

手机那头是很婉转动听的女声:“凤丫头,总算想起开机了,今晚到姐姐这里住吧,咱们有三年没好好聊过了呢!”

东方凤唇角绽出笑意,说:“好,我这就过去,姐姐等我。”

高岛问了一句:“下面往哪儿开?”

东方凤说:“龙阳路,万邦都市花园。”

前面的司机应了一声,转了车道。

车在万邦都市花园大门前停住。

东方凤说:“就在这里好了,已经很麻烦你了。”

东方凤伸出手,说:“再见了高岛君,谢谢你送我到这里。”

高岛伸出手,说:“希望今夜是我们相识的开始,而不是结束。”

施道儒过了一小会儿才把手机从耳边移开。

身边两桌人的离去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程剑勋巡台时一直在边上若即若离地观察着这边,此时上前,问:“施先生等的人是不是因故不能来了?您可以自己点两个菜吃,如果有事也可以先离开,本酒店随时欢迎您再来。”

看着他略带职业性的微笑和很真诚的双眼,施道儒笑了笑,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左手拇指在其余四指的指节上点了几下,略一停顿,又点了几下,抬头,说:“我点的那四冷四热帮我打包,另外再加两个虎皮酥卷和两个葡式蛋塔。”

程剑勋立刻通过对讲机联系了厨房。

施道儒此时已经用便签写好了一个地址,又有些迟疑地说:“这些东西送到这个地址……从外面看如果三楼最左边一间的灯亮着,就送进去;如果没亮……这些食物就让送餐的服务员拿回去做消夜吧。还有,我另加五十块送餐费。”

程剑勋虽心存疑问,却并不发问,说:“钱就不用加了,我会派个办事得体的领班去送餐,一定按您的吩咐做……另外,对方问起的时候,送餐的人可不可以提是施先生送的呢?”

施道儒翻过便签,在背面笔走龙蛇,写下“施道儒”三个大字。

程剑勋拿起,赞道:“施先生的行草功底真是深厚,如果是用毛笔写一定更漂亮!”

施道儒略显意外地又看了一眼程剑勋,说:“你也喜欢书法?”

程剑勋点头:“一直被父亲逼着练,到大学就有些扔下了,不成气候。菜该备得差不多了,我这就去安排一下。”

施道儒一笑,说:“那有劳了。”

杜兰香很讶异地开了门,但当她看到那个熟悉的签名的时候,就释然了。

东方凤呆呆看着摆在桌上的四个精致的冷菜和还冒着热气的四个炒菜,不说话。

杜兰香嘴里嚼着一个蛋塔,手里还抓着一个虎皮酥卷,口中含混地说:“想得多周到,连我们最爱吃的点心都带了……奇门遁甲传人就是不一样啊,你躲这里也能算出来……看看对你多好……这下我不用给你做消夜了,解放喽!”

东方凤拿起筷子,迟疑了一下,终于夹起一片自己最爱吃的深井烧鹅放进口中,慢慢细细地咀嚼着。

宝马启动。

那个一路上都一言不发的司机忽然阴恻恻地开了口:“老规矩么?”

高岛跷着二郎腿,张开双臂仰靠在后座上,懒洋洋地说:“不,这个妞例外,你别插手,一切我自己来。”

那司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继续开车。

高岛打开车窗,欣赏着夜景,不由自主地赞叹:“妈的!怪不得老爷子说要拿下上海就要先拿下陆家嘴,这地方真酷,比东京银座都不差!”

司机说:“前面一百米,就是金茂大厦。”

高岛伸出头,仰望着不断迫近的金茂大厦,伸出中指,恶狠狠地低吼:“中国第一高楼?很快就不是了!上海,我高岛来了!!”

第一章

不满现状,网恋卢鑫谋跳槽

乍惊还喜,配角周易露峥嵘

此时此刻,任何一个身在上海的人如果突然有了特异功能,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里降一天一夜的瓢泼大雨。

在两台热风滚滚的空调型风扇的夹击下,周易正挥汗如雨地在“梧桐树下”论坛删着广告帖子。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诗词论坛,怎么也会每天有那么多人冒着被封号的危险来发各式各样的广告。

周易注意到这段时间经常在线的另一版主獭祭鱼昨天和今天都仙踪杳然。

手机响了,周易很奇怪是卢鑫打来的,所以接通后第一句就问:“怎么不发短信?多浪费我五毛钱!”

卢鑫没接他的茬,催促道:“穿件像点人样的衣服,马上下楼,跟哥哥我吃大餐去!”

周易一边晃荡着鼠标,一边有气无力地说:“是宿舍门口那家串儿店吧?我套个背心就下去。小胡小刘都在吧?”

卢鑫急道:“快点,七点前要赶到浦东!”

周易精神一振,立马关掉电脑,套上长裤和一件表面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米色衬衫,匆匆下了四楼。

被一路拉进出租车后,周易一边贪婪地吸着车内空调的凉气,一边问:“什么好事啊?巴巴跑浦东那么远。是你请人家还是人家请你?”

卢鑫穿了一件白色新T恤,头发三七开抹得锃亮,红光满面,顾盼生姿。他先对周易神秘一笑,然后才说:“知道我最近两个月都在跟一个神秘贵妇聊天吧?”

周易撇嘴道:“当然知道,‘蓝姐’,那黏糊劲儿,跟热恋似的,搞得我晚上网瘾上来了只能去网吧!你弄清人家性别没?”

卢鑫眼睛一翻,说:“才聊了两三次我就把她的底摸清了。在网上她是个雏儿,现实中却是身家千万,才离婚不久。说不定兄弟下半辈子就靠她解决了!”

周易有些羡慕地咂咂嘴,又问:“你就这么傍个女大款了?你的第二个宏伟的五年计划不实施了?早知道你还自修那四年的企业管理课程干吗?”

卢鑫“切”了一声,义正词严地说:“我是早想跳出柴油机厂这鸟地方了。这次我遇到知音了,俺那红颜知己知道俺的抱负后,把俺介绍给了一家超级餐饮公司做HR经理,今晚就是去谈判薪资条件,爽吧!”

周易迷惑地问:“‘HR’是什么?”这是周易第一次听到这个英文组合。

卢鑫夸张地瞪大眼睛看着周易:“兄弟,你也太火星了吧,是不是四书五经封建迷信看多了?‘HR’就是‘人力资源’啊!”

周易哼道:“你也知道我和英语是世仇,再说我最讨厌英汉夹杂的说法,人事工作嘛,又不是没干过。”

卢鑫不理周易,自言自语道:“终于要实现我做职业经理人的梦想了!”

车到人民广场,卢鑫用单位新发的交通卡付了账。每个月可以免费充值一百元,这是柴油机厂少有的福利举措之一。周易和卢鑫随着拥挤的人潮沿着地下通道上了地铁二号线,过了陆家嘴站后,车厢内的人已经稀稀拉拉。两人找到一个双人座坐了下来。卢鑫四处张望,忽然一拉周易,指着对面地铁车厢的广告说:“看,就是这个,鹭岛美食!”

那是一张正面的照片,人和门的比例差异之大让周易吃惊不小。周易说:“你确定这是吃饭的地方而不是什么五星宾馆?”

卢鑫说:“这地方原来是亚洲最大的保龄球馆,这两年保龄球不流行了,就被鹭岛租借下来改装成餐厅了,怎么样,够气派吧!”

周易连连点头,心中开始有了一份期盼。

出了地铁龙阳路站,已是华灯初上。过街天桥上凉风习习。卢鑫一指前方一片灯火辉煌的地方,说:“看,就是那里。”

周易手扶栏杆,缓缓将四周景物浏览一遍,皱眉道:“敢选这么个风水格局开这么大的酒店,老板真有魄力。”

卢鑫早已习惯了周易的神神道道,于是很配合地问:“你看这家店的位置有什么不对头?”

周易指着后面的新国际会展中心,说:“瞧,那边的建筑把这里最好的一块地占去了,而且守得牢牢的,其他想借这条龙脉发达的公司都是在与虎谋皮。嗯,那家‘海上人家’分店就很聪明,开在了会展中心内,可以稳稳当当分一杯羹。鹭多么,除非也能借到会展中心的力,否则前景堪虞,会步保龄球馆倒闭的后尘。”

卢鑫一听,愁眉苦脸道:“不是吧,我运气真像你算得那么差?想跳槽的公司居然一直在亏损!”

周易一笑,说:“我看快有起色了,如果不是老板本人懂风水,就是另有高人指点。酒店右边的停车场似乎正在围护栏,再加上中秋快到了,这家鹭岛的门型为水五行,秋季属金,金旺生水,水为财,必定扭亏为盈。”

卢鑫转忧为喜,催周易下天桥。周易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又转喜为忧:“你八字土五行重,和这家店的水五行相克,兆头不好。”

卢鑫哼了一声:“你这小子一向乌鸦,好的不灵坏的灵。我发达了你有什么不好,你不想一直窝在咱那没有厕所没有空调的二十平方米小单间里吧。”

周易连连点头,说:“我是一万个希望你这次咸鱼翻身实现理想,当上这家大酒店的HR。”

即使是刚才在地铁上看过了照片,卢鑫和周易站在鹭岛酒店门口时还是禁不住赞叹着门脸的大气和辉煌。

周易有些怯怯地落后了卢鑫一步。卢鑫则大摇大摆地走上台阶。

正门中间是一条红地毯,两边是十六个身穿红色紧身旗袍、发髻高挽、身材修长火辣的迎宾小姐。

当周易脸红心跳地从她们中间穿过时,她们齐刷刷躬身,莺声燕语唱喏:“欢迎光临鹭岛美食!”害得周易脸红耳热着低头抢前一步,先于卢鑫跳出了包围圈。他刚要舒一口气,却听到一声低呼,一抬头,就看到一双因为诧异而睁得圆圆的杏核眼,随即是烂漫如花的露齿一笑,脆脆的声音传来:“先生两位?有订位么?”身后的卢鑫抢先答道:“没有。大厅有位置吧?”

周易这才看清说话的姑娘也是一身迎宾紧身旗袍,不过颜色上和其他迎宾小姐略有差异。

一个男服务员跑过来对这姑娘说:“方部长,潘副理找您,在国宾四号房。她的对讲机又坏了。”

这姑娘向周易身后的一个迎宾一招手,说:“小魏,你带这两位先生到大厅二十四号桌。”说完把手中的一个大本子塞给了一声走过来的迎宾小姐,然后匆匆转身离去,只留给周易一个曲线盎然的背影。

随后这个背影就换成了迎宾小魏。小魏很瘦、很高,穿在她身上的那件旗袍细看似乎并不合身。

卢鑫边走边问:“魏小姐是新来的吧?这件旗袍是另一个已经离职的迎宾的?”

小魏略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你怎么知道呀?我刚来鹭岛一周,是老乡介绍我过来的。”

卢鑫得意一笑,接着又说:“魏小姐是从安徽来的吧,滁州?”

小魏这会儿更诧异了,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谁告诉过你吧?”

卢鑫故作神秘,笑而不答。

小魏帮两人拉开椅子,说:“我马上找人陪你们去点菜。”

卢鑫坐下,问:“你不能陪我们去么?”

小魏露出一个很纯朴的笑容,说:“我要马上回去列队,我现在还不懂点菜的。”

喝着服务员送来的大麦茶,周易有些钦佩地说:“看不出来啊卢鑫,居然也能掐会算。”

卢鑫笑着摇头,说:“别把哥哥我看扁了,再怎么也比你在社会上混的年头多。想做人力资源,不会看人怎么行。这个小魏一看就是安徽农村刚出来的,看走路和举止就知道了。你还记得我公司寝室老六的口音吧?和她一个地方的。”

周易点头,环顾四周,赞叹道:“大,真是大,有足球场那么大了。而且这么多美女。”

卢鑫点上一支红双喜,吐了个烟圈,悠然说:“以后这些美女就归我指挥了。”

周易闭目道:“光看着她们就眼晕,别说指挥了。餐饮娱乐业真是好……”“两位先生久等了,我可以为你们提供点菜服务么?”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个头不高、温文有礼、经理模样的人踱到二人桌前,用带着港台腔的普通话问道。

卢鑫扫了一眼他的胸牌,深吸了一口烟,眯眼说:“点菜这种小事,怎么敢劳动鹭岛花副总的大驾。”

那人推了推眼镜,脸上仍是让人如坐春风的微笑:“这段时间由于营业额上升很快,导致公司人手不足。我这个副总没能运筹帷幄,难辞其咎,所以就向林总经理请战,亲自到一线来服务了。况且,到了这里,所有鹭岛人不分级别都有义务为客人提供满意的服务。”

卢鑫点点头,起身说:“花副总果然不同,正好听你介绍一下鹭岛的特色菜式。”

那人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两张名片,一张递给卢鑫,一张递给周易,口中道:“很高兴结识二位。鄙姓花,花万同,广东梅县人,鹭岛餐饮公司副总,二位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打我手机。”

卢鑫示意周易坐在那里等他,然后随花副总到大厅入口处的菜品展示台点菜。周易知道,卢鑫是要先掂掂这位鹭岛副总的分量。

等卢鑫回来坐下,周易问:“探出底了么?”

卢鑫摇头,说:“老江湖,深不可测。”

周易呵呵笑道:“你一向以江湖道行深自诩,这下有对手陪你玩儿了。”

卢鑫挟起一粒餐前奉送的煮花生米,端详着,说:“恐怕我们都很难容下对方,到时再掰手腕吧!”说话间两个冷盘已经上来了,一个是潮州卤水拼盘,一个是冰脆苦瓜。周易尝了尝,频频点头。

随后第一道热菜上来了,是“杭椒牛柳”。周易看着菜的托盘上盖着一个精致的透明玻璃罩,奇怪地问服务员:“为什么要加个盖子?”服务员掀开盖子,端出热气腾腾的菜摆到桌上,用挂绳套在脖子上的圆珠笔画掉周易桌上点菜卡上的杭椒牛柳,答道:“厨房到包厢要走五分钟,以前菜送过去都有点凉了,这是我们花副总想出来的点子,定做了一批玻璃罩,现在送大厅的菜也用了。”

周易愕然。

第二道菜上来,又把周易吓一跳,那是一只巨大、完整的猪肘子。服务员报菜名曰“临门一脚”。卢鑫加了一句:“中国足球队最该吃的。”

接着服务员开了两瓶百威。卢鑫说:“老规矩,手把一瓶,进度自己掌握。”

二人给自己的玻璃杯里倒满酒,碰了一下杯,喝了半杯,又各自倒满。

卢鑫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看着顶棚璀璨的琉璃灯饰。周易问:“你和林总约的几点?”“八点半。”卢鑫吃着菜,却又似乎心不在焉。周易也不说话,慢慢品着菜。

卢鑫自言自语似的说:“蓝姐在这个公司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大股东,能说上话,跟林总也是好朋友,可我这么过来,总觉得有点别扭。”

周易不以为然地说:“林总要不要你还不一定呢,即使要你,也肯定是冲你的学历和管理才能,单纯卖面子是不可能的。”

卢鑫苦笑着吃了一片苦瓜,重重哼出一口气,说:“管他的,待会儿谈完再说。服务员,把饭上来吧!”

周易端着那小碗端详了半天,说:“这米粒真长。”

卢鑫说:“这是泰国香米。”

周易细细嚼了一口,摇头说:“没米味儿,不如咱家里的稻米好吃。”

卢鑫也点头,说:“还是吉林的米好。这香米,包括南方的籼米,都不香。”

二人正说着,服务员又过来了,将两个热气腾腾的小汤盅放在二人桌上。卢鑫奇道:“我们的菜已经都上了吧?”

服务员笑着回答:“这是本店为回馈顾客赠送的广东老火靓汤,每位一盅,请慢用。”

卢鑫尝了一口,赞道:“这汤味道真浓,一定放了不少好料,至少熬了四小时以上。”

周易掏出自己的飞利浦288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八点十五了。”

卢鑫美滋滋地把最后一点汤也喝掉,拿起餐布擦了擦嘴,扬手叫道:“服务员,埋单!”

服务员没有过来,过来的是笑吟吟的迎宾小魏:“我们林总说这餐免单了,请问哪位是卢先生?”

卢鑫周易对视了一眼,卢鑫说:“我是。”“林总有请,二位请跟我来。”

见面的地点并不在会客厅或办公室,而是鹭岛正门一进门左手边的一个半环形沙发处。

林总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白皙的皮肤,干练的短发,瘦瘦小小,衣着内敛,笑容并不让人感到亲切。陪在她身边的,是花副总。

林总和周易握手时,卢鑫介绍道:“我高中的同学,周易。”

林总似乎颇为仔细地把周易打量了一番,问:“周先生在哪里发财?”

周易脸一红,有些尴尬地说:“我才到上海几个月,前一段在一家网站做文字编辑,这几天已经不做了……”

卢鑫一拍周易肩膀,对林总说:“我这个兄弟是个诗人,从小文笔就特别好。”

林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些郑重其事地说:“你们两个都不错,一表人才。”

花副总在边上加了一句:“蓝姐看中的人当然不会差了。”

周易本想说自己只是配角,可又一转念,最后什么都没说。

林总单刀直入:“听蓝董事说你吉大毕业,在上柴厂工作,就职技术研发部门,自修了四年企业管理课程。”

卢鑫点头。

迎宾部方部长端来一套玲珑精致的袖珍型茶具,包括紫砂陶茶壶、核桃大小的四个细瓷茶杯以及一小壶烧开的水。她开始用繁复的手法、娴熟的动作沏茶。

林总说:“我们福建的功夫茶,用的是最好的安溪铁观音。这个小妹是我从福建鹭岛带过来的,泡茶受过专业训练。”

方部长心无旁骛,先将铁观音放入紫砂陶茶壶,然后把热水壶高高举起,把水倾泻到茶壶中。接着她提起茶壶,凤凰三点头,将壶中的水倒入四个杯中,旋即将四个杯中的水倒入下面的木藤托盘中,一股浓浓的茶香四溢开来。方部长手不停,热水壶再将茶壶冲满,盖紧茶壶盖,又将热水壶中剩下的热水浇到茶壶上……

林总一边以欣赏的眼光看着方部长的操作,一边按着顺序给卢、周二人解说:“泡功夫茶讲究‘高冲低斟’,‘高冲’可翻动茶叶并把杂质冲到上面,‘低斟’可以保证茶叶不会走香……第一泡的水专门用来洗茶叶及冲洗、加热茶杯。第二泡沸水冲进壶后,将杯盖紧,再用沸水浇淋一遍茶壶,以增加热量,使茶味迅速出来。好了,二位现在品尝一下吧。”

周易刚才并没有太注意方部长茶道的顺序,以他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方部长的侧面:她交叉步半蹲在地上,展露出柔美曲线,低首敛眉,双手如舞般上下翻飞,不时一眨眼,高翘的睫毛碰在一起……直到方部长递茶给他时,他才慌忙收回目光,双手把那个核桃般的细瓷茶杯接过。

卢鑫对茶赞不绝口:“以前光听说过功夫茶,谁知还有这么多讲究,看来餐饮行业也是博大精深,值得学的东西很多!”

林总细细呷了一小口茶,问:“不知卢先生对餐饮业有什么看法?对本公司又有什么直观的印象?”

卢鑫少有地正襟危坐,说:“餐饮行业在社会上地位不高,管理粗放,人员素质也普遍偏低,再加上大部分是私企,家族企业模式的弊病比其他私企更严重,做到一定规模就会遇到发展瓶颈,想更上一层楼,就必须实施正规化企业管理!”

林总笑了笑,说:“我也上过几次MBA课程,‘规范’?谈何容易。从人员到管理,成本都要成倍提高。在商言商,我和我的股东图的都是经济回报。可能卢先生也知道,餐饮业的一大特点就是人员流动频繁,我总不能自己出钱为竞争对手免费培训人才吧?每个行业都要看行规和行业大环境的。”

而易见气氛有些不和谐,就插口道:“的确,很多服务员是会为了三十元工资或每餐饭多一个荤菜而跳槽的。在他们看来,公司制度规范与否是上面的事,他们只关心最实际的那一点点利益。”

林总颇感意外地看了一眼周易,饶有兴致地问:“周先生似乎对餐饮业颇有研究?莫非以前接触过?”

周易点头,说:“我刚毕业那年,在山东威海一家酒店做过半年办公室主任,兼管一点人事工作。”“威海?”林总面有喜色,问:“是哪年?你知道威海有一家‘静雅大酒店’么?”

周易一笑:“林总也知道那家店?真巧,我当初做的,就是威海的静雅总店。那是九七年的事情了。”

林总忽然转过头,用周易听不懂的闽南话以极快的语速与花副总说着什么。花副总面带微笑,频频点头。接着花副总用广东方言和林总说了几句。

卢鑫和周易是一句也听不懂,只好低头喝方部长过来新添的茶。

林总转过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有些抱歉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我和小花平时说家乡话说惯了,要在上海这个国际化大都市发展,就一定要坚持说普通话……小花,记得以后要互相提醒啊!”

花副总含笑点头,用越想说好越显得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一定响应林总号召,练好普——通——话!”

卢鑫和周易都笑了。

林总看着花副总,无奈地摇摇头。

花副总忽然问卢鑫:“卢先生微服私访,说说对鹭岛美食的观感吧。”

卢鑫想了想,说:“生意虽然不算火暴,还过得去。领导层专业素质不错,从花副总和方部长身上就可见一斑。”

花副总笑着摇头,说:“哪里哪里。”

周易问花副总:“是不是有一半员工是临时招募的?和另一半熟练工比起来,太泾渭分明了,很多服务员看上去都顾此失彼、无所适从。”

花副总哈哈笑道:“不愧是搞过餐饮的行家,眼光够毒!有一百多服务员和传菜员都是这一个月内四处临时招募的,没经过系统培训。幸亏有从鹭岛厦门总店调过来的上百个老服务员,这才能把场面撑下来。”

林总叹息一声,说:“现在公司的人事经理是上海的股东介绍来的,工作很不得力。上海这边的招用工情况我们又不是十分熟悉,浦东的劳动监察部门已经来找过几次麻烦了,头痛啊!”

花副总赶忙说:“都是我工作不力,未能替大姐分忧!”

林总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轻捏着两侧的太阳穴,长声说:“你每天够忙的了,连着三个月一天都没休过。这个场子能这么快开起来,还不都靠你忙前跑后,是该找几个得力的人帮帮你了。”

花副总立马做出郑重的样子,说:“多谢大姐体谅!”

林总对卢鑫说:“这家店的大致状况相信蓝董也和你提过了,虽然在餐饮行业中我们规模还算不错,但和上柴这种大型国企还是没法比。卢先生学的专业和后来从事的工作都是纯技术性的,不知这次想跳槽的原因是什么?”

卢鑫想了想,答道:“虽然我大学的专业是发动机,但个人兴趣仍是管理。在上柴也主动要求参加团委的工作,平时厂里的职工活动都是我负责策划和实施。不过由于所学专业和国企体制的原因,我在上柴很难施展抱负,所以一直想换个环境发展。”

林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周易稍微犹豫了一下,问:“林总,咱们公司的那个停车场右侧有一段开口,是没修完呢还是故意留的?”

林总一愣,转而以询问的目光望向花副总。花副总答道:“那个缺口是我接手装修前就有的,原来是一扇废弃不用的铁丝网门,我让人简单修整了一下,员工班车从那里进出比较方便。”

周易面色凝重,说:“我看这个口子最好封上,不然流进鹭岛的财会存不住,会以表面看来合情合理的方式耗掉……林总是不是在国际会展中心那边没少破费?”

林总眼睛一亮:“怎么,周先生精通风水?的确如此,近来各项检查、证件、杂费层出不穷,还被罚了两次款,焦头烂额……不瞒你说,我之所以选这块地为跳板进军上海,就是冲着这里有地铁,又即将建磁悬浮始发站,还有这里的国际会展中心。和国际会展中心那边的联络和谈判的确出乎意料地艰难,花费也很可观……这里面有什么风水上的说道么?厦门的鹭岛总店的风水顾问来看过这块地,说是浦东少有的聚财宝地,正好在龙脉的腹部。”

周易淡淡一笑,说:“跟父亲胡乱学过一些,不成气候。这位大师看得很准,浦东三条龙,这是其中一条。可惜,之前早有人看出这块地好了,国际会展中心才是最佳位置。”

林总一皱眉:“那你是说,我这个场子选错了?”

周易摇摇头,说:“不尽然。地气会随着年份变动而有所变动,九星的排列位置也会相应变动,吉凶自然也会随之转化。那个保龄球馆的老板如果能再撑一年,就有扭亏为盈的机会了。”

林总叹息道:“他的银行贷款到期了,用别的生意周转了半年,可这地方是个无底洞,所以我们来谈这块地时他开价很低,毕竟这样的场子不是一般的公司用得到、撑得起的。”

周易笑道:“风水术言‘福地福人居,福人居福地’。林总这几年运气正旺,所以才能在地气交接之际低价盘下这个场子……不过,现在国际会展中心内开了一家‘海上人家’分店,占尽了此地的地利,正好处在九紫离位上,对鹭岛的风水也形成了压制。这要么是巧到了极点,要么就是‘海上人家’的老板有高人指点。”

林总有点疑惑地说:“这个‘海上人家’分店的确是后来才建起来的,我们原来跟国际会展中心达成了很多开幕式、宴会包餐及送餐服务的协定,可能就是因为‘海上人家’后来的介入,才让一切变得复杂起来……”

周易低头,左手拇指在其余四个指头的指节上点来点去,过了一会儿,说:“林总之几天先不要主动和他们谈了,这个月阴历二十三,也就是下周四上午九点到十一点间,您可以试着约国际会展中心的人过来谈判,您就坐在现在的位置,让会展中心的人坐我现在的位置。”

林总对花副总说:“都记住了吧。”

花副总点头。

周易说:“姑且一试,我也不敢说一定有效。”

林总很真诚地看着周易,说:“我相信会有效,因为你能看准这么多事情。以后有事还要请周先生多指点。”

周易赶忙道:“林总太客气了,叫我小周就行。我所学尚浅,能帮上忙的话,我一定尽力。”

卢鑫似乎听得有点兴味索然,把面前的半杯铁观音一饮而尽,起身说:“林总,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林总也起身,说:“好,你的事情我会尽快给你答复,这几天你也可以再考虑一下。小花,替我送一下二位客人。”

在人民广场站出了地铁,周易说:“回去不急,就别那么奢侈了,坐537吧。”

卢鑫嘿嘿笑道:“本来也没打算打车。”

坐在晃晃荡荡、慢慢悠悠的537路公交车上,卢鑫问:“前几天那家外贸公司面试有结果了么?”

周易摇头叹道:“上海大,居不易!或许去年我不该冒冒失失跑到你这里,我既没社会经验又没工作经验,怎么混呀。”

卢鑫脑袋靠在车窗上,轻声说:“咱什么关系,说那些啥用。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不找我你找谁。工作慢慢找,别的不敢说,一天两顿盒饭还供得起你,何况咱住的地方又不花钱。”

周易由衷地笑了。

卢鑫转而道:“不过你这小子,当哥的得说说你,我这次带你来是吃大餐和跑龙套,你刚才在林总面前可挺抢我戏的。下回跟别人出去得注意,别人可不会跟你说这些。”

周易呵呵一笑:“嗯,可能是有点。因为你就要到这家公司了,我希望这家公司能兴旺,对你也有好处。”

卢鑫撇嘴:“你有执照么?那套东西管用么?平时朋友间玩玩,准与不准都一笑了事,要是动真格的……”

周易懒懒道:“周易乃群经之首,中华文化之源,所传都经过千百年实践检验,如果是骗术,这几千年能骗倒无数社会精英,本身也值得研究了。况且我说过你将遇到的那些事,哪件没应验?”

卢鑫瞪眼:“你还说,你咋就不说我几件好事也应验应验呢?是兄弟不!”

周易大笑:“古人用周易是为了趋吉避凶,避凶才是根本。好事不用提前知道,小的坏事也不用提前知道,大的坏事最好提前知道好有个防备,不过防备了也未必能躲过,要看个人的缘分和造化。”

卢鑫质疑道:“听你这么说挺消极的,那你还学周易干吗?”

周易正色道:“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君子居易以俟命’。学周易最大的用处不在于能预知吉凶祸福,而在于可以调整心态,从而平静地面对人生的吉凶祸福。”

卢鑫习惯性地抱头:“I服了You!师父,别念经了。”

周易悠然道:“悟空,等你将来明白了,就会回来陪我一起念经的。”

第二章

李代桃僵,周易成鹭岛经理

荒郊凶地,艳鬼肯红袖添香

卢鑫和周易所住的这间宿舍也在上柴的宿舍区,不过是过去的老宿舍。卢鑫以前住在前面两栋粉刷加固、有空调彩电、专给分配来的大学生和管理人员住的宿舍楼,四人一间。说起来,在争取更好的居住条件这块福利上,卢鑫等几个上柴的大学生和公司领导们还闹了几次,最后采取了折中方案:不盖新宿舍楼,重新装修两栋旧宿舍楼,统一配备彩电和空调。

周易去年从家里到了上海,就住在了卢鑫的“新”宿舍里。也赶巧了,卢鑫宿舍的四个人中,有一个和女朋友搬出去同居了。寝室里另外两个兄弟虽然没说什么,卢鑫却觉得不好意思。后来,终于给他找到了一间旧宿舍楼中给一个女研究生住的二十平方米的小单间。那研究生分配来没两年就跳槽到日企去了,这间房就上了锁。卢鑫把管理宿舍的那个领导请到小酒馆大吃大喝了一顿,取得了“默许”,当晚就带着工具撬开了那间宿舍,换上了自己买的卡簧锁。

就这样,周易和卢鑫搬到了这间宿舍。卢鑫很能鼓捣,居然从三楼把电话线和有线电视的线都偷着接了进来,再加上一台有“猫”有电视卡的旧电脑,这里俨然已经成了他们的天堂。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晚上点灯时俩人都把窗帘拉上,平日里也尽量减少出入次数。周易觉得,这都有点像地下党组织的秘密据点了。

卢鑫对这里也极有感情,经常念叨着就算这次跳槽了,也要继续霸占着这个小窝,作为浦西的“行宫”。

过了四五天的时间,鹭岛林总那边一直没有信。卢鑫已经开始暗中做撤退前的善后工作了。

这期间,周易去两家广告公司应聘文案,都因没有类似工作经验铩羽而归。

周五晚上,卢鑫从公司食堂买了几个荤菜,又从楼下拎了一瓶红星二锅头,在寝室里和周易喝了起来。

卢鑫见周易兴致不高,知道还是为工作的事,就举杯劝道:“老弟,有什么啊,凭你的文学功底和天赋,还愁找不到工作?我早说了,兄弟这你住又不花钱,吃又有食堂……明天带你到野生动物园玩玩吧?”

周易皱着眉,抿了口酒,叹道:“‘呜呼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

卢鑫陪着喝了一大口,试探着问:“兄弟有没有给自己算算命运前程?”

周易双目微闭,说:“我爸给我算过,易卜、八字、紫微斗数、铁板神数、六爻、蓍草、星命……能用的都用上了。不过,我不知道结果,我爸妈也不告诉我我出生的时辰……平时我很少为自己占卜,不过这会儿,我要占一下工作的事了!”

卢鑫的阿尔卡特手机尖声响起,他忙从床上摸起手机,揿了接听键:“……是林总?您好……您说好了……我这边安排得差不多了……可以。另外林总,试用期薪水多少?两千五……试用期后呢?三千到三千五是吧?公司包吃住……报到时间,这样,下周一好吧?哎,好好,就这样……林总再见!”

卢鑫长吁一口气,把手机往床上一扔,举起杯子,说:“总算成了,来,把这半杯干了!”

周易微笑举杯:“庆祝你终于跳槽,就是工资低了点。干!”

卢鑫大笑摇头:“兄弟,这杯酒是为你干的,庆祝你终于找到工作!是这样,上午蓝姐打电话给我,说鹭岛的人事经理工资只有两千五,这是厦门总店那边的工资体系,上海分店要调整也得一年半载。林总虽然很欣赏我,可也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单独制定薪酬标准……林总还和蓝姐提起了你,说希望你也能去鹭岛工作……我就让蓝姐替我问问林总,你过去,她给什么职位,出什么价钱,没想到,林总刚才亲自打电话过来了。”

周易虽然听得到卢鑫的话,可脑子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什么?你是说,到鹭岛上班做人事经理的变成了我?试用期月薪两千五包吃住?这、这、这也太那个什么了!”

卢鑫呵呵道:“试用期工资是少了点,等三个月后,我让蓝姐跟林总谈……你先去干两天试试,要是不适应或不喜欢,咱就回来,再找别的公司。”

周易看着卢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他将手中的半杯酒一口干了,起身说:“等着。我下去再拎瓶二锅头上来!”

花副总似乎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笑容可掬的样子,他的声音似乎也告诉周易:我这个人是真心欢迎你的到来。“欢迎你加入鹭岛,我会尽我所能帮你解决困难,让你大显身手!”花副总的手不大,但很有力。

周易也露出真诚的笑容:“有花副总全力支持,我愿意尽我所能,为鹭岛美食服务。”

花副总说:“走,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办公室的同事。原来管人事的于经理明天办离职手续,他今天和你交接一下工作。”

周易一惊:“这么快?一天时间交接得完么?”

花副总哼了一声,说:“这个于经理是上海鹭岛这边的股东推荐的,工作能力不怎么样,架子还挺大。林总这次开掉他,他情绪很大。你从他那里也交接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以后有什么,你直接问我好了。”

周易心中暗暗叫苦,隐隐感到鹭岛美食内部关系复杂,自己这个没资历、没后台的“空降”经理能干多久很难说。

花副总似乎看出了周易的心思,安慰道:“鹭岛虽然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可很多人你是不必理睬的,你只要对我负责——也就是对林总负责,就一切OK。”

鹭岛的办公室在大门左转过了服务台的一间不大的屋子内。时常有顾客将这里当成洗手间。

林总的办公室只在这个小屋子里打了个铝合金隔断。她周日飞回厦门了。

花副总领着周易进了办公室,声音提高了些,说:“各位,手头的活儿先放一放,介绍新来的人事经理给大家认识。”“这位是倪云倪老师,她担任出纳。”倪云已经是两鬓斑白,不过眼神中透着严谨精明。“这位是本公司的会计,曲燕曲小姐。”曲燕戴着厚厚的眼镜,扎羊角辫,脸上露出有些憨厚的笑容。“这位是本公司办公室主任,也兼管工程部,夏承涛夏工。”夏工留着和周易一样的板寸,身材也如周易般魁梧。他用力拍了一下周易的肩膀,说:“早听说咱公司要来一个东北人,体格果然壮实!”

周易伸出手,和他使劲握了握,说:“你体格也不差,不听口音,我真以为是老乡呢。”

夏工爽朗地笑着说:“我是湖北人,厦大毕业的,同寝室最好的哥们儿就是黑龙江的,所以见了东北人特亲!”

周易微笑道:“希望以后工作上你多多帮忙。”“这位是公司新请来的楼面经理,原来在舒有,程剑勋程经理。”程剑勋西装笔挺,皮鞋锃亮,眉宇间英气逼人,英俊的面孔上一直挂着善意的微笑。“我和周经理有缘啊!我也是今天正式报到,听说我们的宿舍仅一墙之隔,以后肯定是哥们儿!”

周易一惊:“怎么,我的宿舍?”

花副总说:“周经理,我上周就把你们的宿舍安排好了,你随时可以搬进去。今晚我先带你去熟悉一下寝室的环境,顺便和寝室长黎老大打个招呼。”

周易今天过来,原本以为要和林总见面,商谈一番后才能定下来何时报到。毕竟是要当一家五百余人的大餐饮公司的人事经理,所以周易来时还很忐忑,不敢确认自己是否能顺利入职,没想到花副总连他宿舍都安排好了。自打这一刻起,周易才略略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花副总最后介绍到的是一个跷着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抽烟的中分头光可鉴人的青年男子。“这位就是即将离职的原人事部于师基于经理,今天下午你和他交接一下工作。”

那于经理眼皮都没抬,用周易听不懂的上海话问了一句什么,周易的没有反应似乎是他意料之中的反应。接着他用蹩脚的普通话很有些居高临下地说:“有些事情你不是本地人搞不定的,尤其是劳动监察那边,来查过两次了,我桌子里有份告知书,明天就要到他们那里说说清楚,你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周易一笑:“不知道可以问,至少劳动监察部门那边会告诉我是什么情况。”

于经理抬头,上下瞅了周易两眼,说:“我原来在这里管着一大摊子事情,可不止人事……我今天下午还有两个面试,有什么想知道的快点问,我时间很紧的。”

周易平静地道:“那就不耽误于先生的宝贵时间了。”

于经理一愣。

周易随即补充道:“于先生把要交接的文具、用品、资料列个清单签个字,连同抽屉和办公桌钥匙一起交给我,我自己来熟悉情况。”

于经理对周易的态度始料不及。他原以为周易初来乍到,工作上茫无头绪,必然会低三下四向自己这个前任取经,没想到周易做得比他还绝,几乎就是在下逐客令了!他不由掐灭了还剩半支的烟,放下二郎腿,开始忙手忙脚地归整办公桌上的东西。

周易看了一眼花副总,花副总不动声色地向周易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办公室,花副总面带笑容,说:“替我出了口气,不错。这小子早该教训了!”

周易说:“看他的态度,也不会真心告诉我什么,还不如自己摸索,反正有花副总您可以请教。”

花副总亲昵地拍了拍周易的肩膀,说:“以后别叫什么副总那么生分,我喜欢别人叫我‘花Sir’。走,我带你到二楼去吃员工餐。”

一边上楼花副总一边介绍:“这个二楼不对外开放,是个小礼堂,平时员工在这里就餐、培训、联欢。这里每天供应两餐员工餐,办公室人员是中午一餐。”

这时不断有人从二人身边的楼梯空隙快速穿过,有的回过头说“花Sir好”,有的说“花副总好”。

周易含笑说:“称呼您‘花副总’的,大都是新来的员工吧?”

花副总略显夸张地看着周易:“我发现你很聪明啊。想做好餐饮行业,就是要多记住细碎的东西。”

周易很认真地点头。

负责打饭的是两个矮胖的大妈,见了花副总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花副总背着手,一脸严肃地走到桌前,问:“今天是什么菜?”

其中一个短发大妈答:“一种是鸡块、草头、凉拌黄瓜,一种是红烧肉、海带、芹菜,一种是鲫鱼、大头菜、麻辣豆腐。汤是蛋花汤。”

花副总看了一眼,嗯了一声,说:“这几天食堂的伙食有进步,增加了一个荤素搭配。回头告诉黎老大,六个素菜至少要有三个多放点红辣椒,最近来了不少安徽员工,喜欢吃辣。”

另一个粗嗓门的大妈大声答道:“我去跟黎老大说,这两天没人说菜不好了吧!”

花副总皱了皱眉,说:“记得让食堂那几个师傅注意点卫生。还有你们,平时帽子戴好。”

两位大妈赶紧从口袋里拽出脏兮兮、皱巴巴的白帽子扣在头上。

花副总说:“这是新来的人事经理周易,以后你们员工食堂就归他管理了,有什么事先跟周经理反映。”

周易略感意外,但一想食堂也确实关乎员工稳定,就没说什么。

二位大妈看着周易,眉开眼笑,一个说:“你看周经理多年轻啊!”另一个说:“看着就面善,肯定能替我们撑腰!”

周易很不自在地冲她们笑笑,拿起短发大妈递过来的塑料餐盒,走到靠里一些的一张空桌。

揭开盖子,首先看到的是五六块鸡骨头上挂着可怜的一点鸡肉,草头已经被炒得稀烂,黄瓜块头极大。周易颇感失望。

花副总在他对面坐下,说:“条件艰苦了点,正好等你去改善。对了,鸡块和排骨都不实惠,下次荤菜尽量挑鱼或牛肉。”

这时短发大妈用小铁碗给花副总和周易端来蛋花汤,粗嗓门大妈则又端过两盒菜,说:“这是今天多出来的,天太热,拿回去也得倒掉,不如给你们两位经理吃。”

花副总板着脸说:“下次让各部门把倒班的就餐人数报准了,再这样就扣部门负责人奖金……周经理,正好多尝尝,看食堂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说着把鲫鱼那盒推给周易,自己留了一盒鸡块。

吃着烧得还算不错的鲫鱼,周易第一次感到权力带来的好处如此直接。

对着前任留下来的一大堆杂乱无章的资料档案,周易心乱如麻,一筹莫展。毕竟他对人事工作只是一知半解,再加上接手的又是这个五百多人的企业。

三点一过,办公室探头探脑进来一男两女,手里都捏着几张单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女生走到周易跟前,怯怯地问:“您是新来的人事经理么?”

周易点头,问:“什么事?”

小女生把手中的单子递向周易,说:“我们是来办理离职手续的。”

周易茫然接过她的单子,上面的各种字迹都龙飞凤舞,没几个能让人一眼认出来的。周易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要离职啊?”

小女生欲言又止,后面那个男生站过来,不耐烦地说:“在这里做得不开心,吃又吃不好,工资又涨得慢,这两周生意好了,太累,换一家做做喽。”

花副总一点半后就回寝室休息去了,要四点半才能来。周易站起,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会计曲燕身上,凑过去,小声问:“曲会计,能打扰您一下么?”

正在聚精会神按计算器的曲燕转头,眼睛一眯,咧嘴一笑,说:“叫我小曲好了,周经理有什么事情?”

周易把手里的三张单子递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不太清楚咱们公司的离职手续,您看具体步骤需要怎么办理?”

曲燕一把抄过来,飞速过了一遍,说:“别的都齐了,就差黎老大的签字,让他们再回宿舍一趟。”

那三个人无奈地离开了。

曲燕似乎来了兴致,到周易办公桌边搬了把椅子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在鹭岛做人事,每天两大块工作:上午办入职手续,下午办离职手续!一般每天入职四个,离职三个——”说着她把椅子又朝周易拉近了些,“离职的人都会先到你这里领取一张离职申请表,走时上面会有他们主管经理的签字,证明这个月实际工作了多少天,加班多少天。如果有罚款或损坏公司物品,在结算工资时要扣除。还有一张单子,是退公司制服的单子,如果制服有丢失或损坏,结算的工资中扣除相应金额,服装押金是每人三百。再有就是在公司宿舍居住的员工,还要在离职前上交公司发放的被褥、凉席、电扇等物品,并且不能欠宿舍小卖部钱——也就是黎老大的钱,黎老大签字后,才能给这个人最后结算工资……”

周易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拿笔在一个小本上飞快地记录。

曲燕显然对周易的谦恭态度大感受用,继续说道:“结算工资是你先计算完,签字,再到倪老师那里核算,她签字,然后到我这里拿钱。之后,把健康证发还他们,就行了。这些事我说着简单,可要有一步你没看住,就得惹大麻烦,一旦漏了哪项,离职的人已经走了,就得由把关的人承担经济损失……你可得千万小心,也别连累我和倪老师!”

周易连连点头,含笑道:“多谢曲小姐指点,我一定会慎之又慎。”

曲燕站起,说:“明天再告诉你入职的程序。有个三五次,你也就都明白了。我回去继续算账了。唉,现在每天营业额怎么那么高,真是!”

五点半是办公室的下班时间,却是餐厅正式营业的时间。

周易继续埋头整理着以前的各项人事制度、通告、花名册、工资单、员工简历表……头大如斗。

这中间花副总过来了一趟,没说话。六点后,他又过来了一趟,敲了敲周易的桌子,周易抬头,看见自己面前摆着一个食堂用的塑料餐盒。“红烧牛肉,空心菜,粉条。我总希望每顿都有红烧牛肉,可惜一周只烧三次。”

周易受宠若惊地说:“花Sir费心了,下午一直忙活着,还真没觉着饿。”

花副总故作严肃道:“你是为公司加班,我为你提供服务也是应该的……对了,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问,七点以后我要巡台,就顾不上你了。”

周易略一沉吟,说:“公司的制度似乎很不完善,从存档的公告来看,很多部门分内的职责权力居然还要发通告……按说这里是厦门鹭岛的分公司,直接把厦门的行政规章制度稍加修整移植过来就可以了嘛。”

花副总苦笑,说:“我何尝不想,但林总要在上海鹭岛试验出一套‘最先进’的餐饮行业管理制度,然后再移植到厦门鹭岛总店……所以很多时候,这边的通告还要传真回厦门一份,在厦门总店张贴施行呢。”

周易深感前路崎岖,嘴里的红烧牛肉也嚼不出滋味了。

快到八点的时候,寂静的办公室里忽然响起鬼子进村的音乐声,周易把手伸向腰间,摸出了飞利浦手机。“现在都没回来,是在鹭岛登基了吧?”是卢鑫的声音。“是啊,连寝宫都安排妥当了,今晚就要驾幸过去。”“靠!你被褥都没带,怎么睡?”“嘿嘿,本王在鹭岛后宫有佳丽三百,我随便找个爱妃挤一晚上。”周易悠然道。

卢鑫提高声音:“好小子,刚一做官就想强占民女……”随即又压低声音:“现在你刚入阁,立足未稳,要低调,多观察,少下手……上次看那个方部长身条样貌都让人眼红,你多留心着点……你这次算掉脂粉堆里了,不过别太动真格的,餐饮行业的女孩子一是比较随便,二是学历和素质普遍不高,不适合你这文豪。”

周易笑道:“行了,虽然我做了二十六年苦行僧,可也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再说也会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影响。明天我找个时间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十点半的时候,花副总工程剑勋先后推门进来。花副总说:“走吧,打个车到宿舍,我给你们两个安排一下。”

出租车顺着花副总的指引开下大路,穿过一个小镇,开上一条荒僻的土路,颠簸着又走了十几分钟,灯火人家逐渐多了起来,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穿着鹭岛员工服装的人在路旁吃着大排档。

周易的心很没来由地突突跳了两下,之后出租车前轮硌在一块大石头上,狠狠颠了一下。司机忍不住嘟哝起来,说这趟活儿跑亏了,回去肯定拉不到人。

花副总呵呵一笑,说:“拉不到人你是烧高香了,这一片原来是乱葬岗,如果有人叫车你不要停啊。”

那个司机故意大笑了几声给自己壮胆,说有什么可怕的,鬼坐车也要给钱,大不了收几张冥币。

花副总随即道:“听说这边以前有‘鬼市’,如果收到冥币,可以到这里来买东西花掉。”

那司机不说话,车速却明显慢了下来。

花副总打着哈哈说:“跟你开玩笑的师傅,如果你可以多待一会儿,我半小时后坐你的车原路返回鹭岛。”

没想到那司机立刻拒绝:“住浦东的人谁不知道这里抗战时原来有个大乱葬岗,如果你们刚才不是在鹭岛酒店门口叫的车,我才不会来呢……这地方是有点邪,刚才我一个劲儿踩油门,可车就是开不快,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花副总摇头:“你这是疑心生暗鬼,这里路不平,自然跑不快。算了,多加你十块辛苦钱。”

下了车,有些空旷的野外凭空出现了建造得如同工地临时建筑般的宿舍,大铁门开着,员工进进出出说说笑笑,根本不像已经半夜了。

周易问:“为什么把宿舍建在这里?”

花副总说:“还不是为了省钱。原来打算在鹭岛后面不远的村里圈块地,可那里是政府规划区,价钱太高。找来找去,就找到这块超级便宜的地皮,跟这里的新开村村委会一商量,林总当时就拍板了。我也劝过她,这里离公司太远,员工上下班不方便,管理也困难。可林总说村里出钱买两辆报废的大巴接送员工上下班,安排大部分管理员也住进宿舍,就地管理员工……”

周易说:“看了这宿舍大门的朝向,我说几件事,如果说对了,就证明这里不应该建宿舍。”

程剑勋很感兴趣地问:“怎么,周经理还懂风水?”

周易一笑,道:“跟祖辈学了点,平时玩玩而已。”

花副总面带严肃。

周易说:“宿舍一共四排房子,第二排的第三、第五间宿舍总丢吃的和用的东西,但不会丢钱,抓不到谁干的。”

花副总点头,说:“宿舍的确常丢东西,不过这排宿舍主要是管理人员住,相对好些。于部长和王部长就住第三间宿舍,的确出现过你所说的情况,丢过录音机、啤酒、方便面。于部长还说那天他的五十多元钱就放在床上,结果丢的是枕头边的方便面……我还说这个小偷说不定就是他手下的服务员呢,下手这么客气。”“第一排的第八间宿舍里的人会打架,打得很厉害,一定会见血。”

花副总惊叹道:“准啊周经理!是上个月的事,那间宿舍是唯一一间闽厨粤厨混居的,结果起了口角,三个人打得血肉模糊,粤厨的那个煲汤工后脑缝了七针,还有轻微脑震荡,已经辞职回广东老家了,林总还给了他五千块营养费呢。那两个闽厨的也被辞退了,不过呢,他们一回厦门就又到厦门鹭岛总店去上班了,毕竟手艺好。”

周易略皱眉头,说:“第四排宿舍,我说不准是哪间,不是第六就是第二十六间,住的女生……怀孕了……”

这回大感惊异的是程剑勋,他一把抓住周易手臂,说:“就是今天下午在你那里办离职的胡小玲啊!”突然,程剑勋注意到花副总质询的目光,连忙道:“这个我早就想向花副总您汇报了。是这样,现在前厅人手严重不足,我看一下要走三个,明天排班都成问题,就和胡小玲他们三个深入交流了一下离职原因,最后才问出来,胡小玲和那个男服务员郑崇是同乡,男友朋友关系,一不小心胡小玲怀孕了,两个月了,要辞职回家做人流……我给了他俩三天假,让胡小玲去附近的医院做人流……这事除了许副理,没别人知道,您放心!”

花副总点着头说:“好啊,小许也没跟我说过,原来出了这么大的娄子。你要不是今天走嘴,我这副总还蒙在鼓里呢。”

程剑勋挠头,赔笑说:“我这是被缺人手逼急了,再说据下面的孙领班反映,胡小玲干活挺麻利的,走了实在可惜。”

花副总干笑了一声,说:“程经理这么快就进入工作状态,细致到位,为公司挽留了人才,做得对。”

周易说:“我说怎么后来只有一个女的回来办离职,原来是程经理帮了我忙,少走一个人我就可以少招一个人,多谢。”

花副总一拉二人手臂,说:“别堵在大门口了,去看看你们的新宿舍吧。”

一进门,花副总指着右手边的一排水龙头,说:“这边是洗漱间,里边是男女浴室,不过没有热水,冬天就难办了。”

说话间从女浴室低头走出一个体态丰腴、身着白衬衣白纱裙的长发姑娘。只见她一手端着脸盆,一手用毛巾绞着发上的水,一抬头,露出一张少女洗浴后特有的白里透红的面孔,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脖子下的白衬衫纽扣未结,露着比衬衫更白的天鹅般的颈项。

三个男人不约而同驻足,注目。

那姑娘偏过头,风情万种地一笑:“呦,被鹭岛三大巨头这样盯着,小女子都不会走路了。”

花副总坏坏一笑,说:“有幸碰见鹭岛四大美女之一的西小姐美人出浴,我们三个大男人要是都无动于衷,那也太不礼貌了。隆重给二位经理引见:西羽涵,现在的职位是领班,以后就靠楼面和人事经理二位多多栽培提拔了。”

西羽涵横了花副总一眼,说:“别把人家新来的二位经理扯进来,你自己说过如果我到鹭岛上班,三个月内就把我提到部长——现在可是第三个月了!”

花副总一摊双手,看看程剑勋,又看看周易,说:“那就看二位新来的经理是不是给面子帮我还这个愿了。”

程剑勋点着头说:“西小姐一看就是能罩住大场面的,再加上花副总的眼力,做个部长没问题,我看将来是副理的料。”

周易含笑迎着西羽涵挑衅似的目光,说:“两位老大单子递上来,我焉有不批准的道理?何况,现在部长的编制还有四个空缺呢。”

西羽涵轻轻一甩头发,几点水雾溅到了三个男人脸上,但三人都没意识到要擦一下。

西羽涵咯咯笑着,双手握脸盆,放在身侧,双膝半蹲,做了一个标准的“万福”,一扭身,跑开了。

看着她婀娜的背影,花副总唇角轻轻抽动了一下,说:“你们两个的房间在第二排,223和224。我带你们过去。”

程剑勋半认真地问周易:“周经理,你看咱们这两间房是好是坏?”

周易答:“花Sir安排的,还差得了?”

房间不到三十平方米,没装修,墙壁有些雨水浸透的灰黑色。进门是卧室,有张大床,里面是洗手间,令周易意外的是,居然有个抽水马桶。

花副总说:“钥匙有两把,一把在你们手上,还有一把在黎老大手里。咱们去他那儿,把被褥领了。”

路上花副总叮嘱周易:“黎老大是咱们鹭岛老总的亲哥哥,现在虽说归你人事经理管,平时也要对他客气些。”

周易谢过花副总的提醒。

黎老大头发是油腻腻的自然卷,双眼布满血丝,皮肤粗糙黢黑,声音喑哑,一身酒气。不过他人很热情,大声招呼着三人进他的小卖部的里间。

桌上是四个家常小菜和半瓶简装江西四特酒。当黎老大听花副总介绍周易,一把就握住周易的手,大声用带闽南口音的普通话说:“你就是阿铃说的那个懂理气的年轻人啊!太好了,阿铃这次算是找了个能人来帮岛生!”

花副总在一旁解释:“林总的名字叫林千铃,黎总的名字叫黎岛生。”

周易知道,风水之学自汉代分为“形法家”与“堪舆家”,唐宋以后,逐渐演变成江西“形势宗”与福建“理气宗”两大派。前者以考察山川形势起止向位为主,后者以阴阳五行八卦生克推断为主。福建厦门盛行的应该是“理气宗”。于是周易很谦恭地对黎老大说:“晚辈对风水仅略知一二,黎先生是理气宗高手,以后还要多请教。”

黎老大豪爽大笑:“这年头还有人这么谦虚!我一见你就觉得面善得很。我不是什么高手,只是跟老董朋友做久了,听了些奇闻轶事罢了……我还知道,你不光懂理气,还懂三元地理择日,你给阿铃选的谈判的日子和时辰都是很赞的日课,老董都直夸呢!”

周易一挑眉:“‘老董’就是鹭岛公司的那个风水顾问?”“就是他啦,什么顾不顾问,我弟弟和他打架多年的朋友……唉!我说不要选这块地盖宿舍,岛生这次却只听阿铃的,不听我说,这块地,邪啊!”

周易正欲追问黎老大和老董对这块地的评价,花副总却拉了他一把,说:“时候不早了,领了被褥休息吧。明天一早,你们两个跟我去参加班前会,我把你们正式介绍给管理层。”

随后他拍拍黎老大肩膀:“老大,以后宿舍有事,你就找小周,我可不管了。”

黎老大嘎嘎笑道:“找小周?小周还不是得找你!小事我懒得说,大事,我不用说,宿舍的人就告诉你了。”

花副总脸上只堆着笑,也不反驳。

黎老大对周易说:“你们另外再领张凉席吧,瞧这天热的。风扇快没有了,周经理要给你们林总写个单子,申请再买五十个,别买上次那种了,容易坏。”

花副总赶紧说:“周经理把单子直接给我就行了,这次不用阿福了,我让管家部的老钱采购时把一下质量关。”

黎老大看了花副总一眼,没言语。周易却隐隐感觉二人关系暗存芥蒂,心中预先有了数。

铺好被褥,躺在凉席上,周易才觉得从头到脚都有些微微酸疼。想想也是,这一天都没怎么闲着,好久没这样劳累过了。

风扇一看就是十块钱左右的三无劣质产品,离远了一点效果都没有,离近了声音又像直升机一样,气得周易把风扇关了,扔到了床下。刚一关灯没多久,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轰炸机”的声音,周易身体不动,手掌严阵以待,然后准确地在脸颊上一拍……周易开了灯,发现墙壁上还黑乎乎地趴着几只大蚊子……都消灭后,关灯,仍是睡不着。人生际遇难测,昨天晚上还和卢鑫喝酒吃串,今晚就住到了这个寝室,还成了鹭岛的人事经理。

整个房间桑拿湿蒸一般,周易起身,借着淡淡的月光把门打开,想透透气。在他开门的同时,对面寝室的门也开了,出来一个穿着粉红色睡衣提着一个塑料凳子的姑娘,看见穿着背心短裤的周易,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啊”了一声,背过身去。周易瞬间看清了那姑娘正是迎宾部的方部长,慌忙说了声“对不起”,同时将门一把关上,拿起裤子套上,又把衬衫披上,心里暗怪自己没摸清情况,居然不知道对门住的是女生,这下……

周易再打开门,看见方部长把凳子放在身前,正看着自己这边。周易挠挠头,说:“对不起啊方部长,刚才多有唐突,不知道你就住我对面……”

方部长轻笑了一声,说:“我该没有吓到你吧,别人可都传言这个宿舍半夜有女鬼呢。说起来第一次见面就曾吓了你一跳。”

周易见她并未生气,胆子稍大了些,微笑道:“咱们这两次见面的方式都蛮特别的……如果是像方部长这样美丽的女鬼,我想遇到的人应该庆幸才是……你是叫‘方锦骊’对么?”

方部长亦嗔亦喜道:“哪天我变鬼就真来找你,看你还庆不庆幸!以权谋私,偷看我档案!”

周易做无辜状:“我可是正常履行工作职责,先熟悉一下鹭岛的管理层啦。”

方锦骊故作严肃:“喂,周大人事经理,我们迎宾部现在人手奇缺,有两个迎宾是从楼面的服务员中借调的。你的前任于经理只知道推诿扯皮……”

周易正色道:“放心,我明天就着手,你打个报告上来,把人员要求、数量给我。”

方锦骊一喜:“周经理一看就是正规军,办事有程序有效率,不愧是在静雅餐饮做过。”

周易苦笑:“这只是正常程序罢了……我在静雅只做了半年,而且做的还是办公室主任,对人事管理真的没什么经验。”

方锦骊上前一步,周易鼻中忽然多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她隔着周易的肩膀向屋内望了一眼,说:“没点蚊香啊?这里是荒郊野外,蚊子又大又多。等着啊,我去给你拿一盘。”说着她踢踏着木底拖鞋快步走回自己屋子,拿了一盘蚊香、一盒火柴和一张白纸。“你把这张纸正反折叠几下当支架,把蚊香点在上面就行了。将就一晚,明天千万买盒蚊香回来。不过别在黎老大那里买,贵三毛钱呢!”

接东西时,方锦骊凉凉的指尖不经意间在周易手心一划而过。

空气中的檀香味似乎更重了。

第三章

上任伊始,楼面厨房齐声讨

地雷遍布,经理副总初结盟

鹭岛管理层每天早上的例会都在二楼的小会议室召开,参加者是楼面、厨房、采购等部门的主管。

一张大圆桌各个位置上有与会者的名牌,上面有职位和姓名。今天,在靠近每天的会议主持人花副总的左右两边各多了一个名牌:“楼面经理程剑勋”,“人事经理周易”。

花副总的宿舍就在会议室外的走廊第二间。这条走廊上的五间卧室住的都是鹭岛的高级管理人员。

花副总打着哈欠走出寝室门口时,意外地发现平时总要拖拖拉拉十几分钟才能到齐的众位鹭岛大佬们今天竟准时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和以前相同的是:大家仍然闹哄哄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或互相开着低俗的玩笑。只有程剑勋和周易对面而坐,不合时宜。

花副总进门前咳嗽了一声,会议室内嗡嗡声骤降。花副总迈着方步来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拉开椅子,却没有坐下,站着道:“今天例会开始之前,我先给大家介绍两位新同事——楼面经理程剑勋和人事经理周易,大家鼓掌欢迎!”说着带头鼓起掌来,下面的人也都跟着不甚热烈地拍了两下手。周易和程剑勋站起,侧身向大家鞠躬致意。花副总示意二人坐下,自己也坐下,环视众人,说:“老规矩,从许副理开始,依次发言。发言的同时自我介绍一下姓名职务,让二位经理熟悉熟悉。”

第一个发言的是许副理。她的办公桌就在周易办公桌边上,桌上堆着乱糟糟的东西。不过,昨天一天她一次都没进过办公室。许副理大脸盘,面色青白,颧骨很高,薄薄的嘴唇涂得醒目地红,随便挽了一个发髻在脑后,身材很高很宽,看上去却又略显单薄。

令周易没想到的是,她的发言直接把矛头指向自己:“我叫许淑贞,楼面副理兼管包房。既然有了新的人事经理,那久拖不决的服务员和传菜生补充问题应该解决了吧?现在是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客人投诉不断,很多小弟小妹连着一个多月一天都休息不了,公司又不发加班工资,只让我们安排补休,连正常休息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补休?”

她话音未落,一个头戴高高的厨师帽、脸和身体像竹竿一样瘦长的人抢着嚷起来:“周经理,我是粤厨厨师长朱先富。我现在缺一个炒锅、两个改刀、两个煲汤、三个厨工。生意是越来越好,可我们保证不了出菜速度和品质……许副理,再有什么客人投诉的事情,你也别都推我们粤厨来,经常是我们菜做好了,怎么呼叫传菜生都不来,菜一凉味道自然不好,客人不高兴要投诉,不能总怪我们粤厨吧?”“对、对!老、老朱说得对。花副总,我、我、我们本帮也是这个情况,缺人呐!为投诉的事,你、你都扣我三百块奖金了,那、那楼面的许副理凭什么就一点责任都没有?”一个也戴着大厨帽的圆脸、大眼睛、胖墩墩的厨师结结巴巴地插口。

花副总阴沉着脸,用手中的圆珠笔敲了敲桌子,说:“按顺序一个一个发言好不好!我说曹师傅,你怎么知道我没处理许副理?她都填了两张一百元的罚单了,你一会儿可以去周经理那查查。别一出事情就只知道互相推诿,鹭岛美食是个大家庭,需要大家共同维护,有什么事情解决什么事情,行不行?”“行、行,那、那周经理,我缺一个三锅、两个凉菜,你给费费心啊。对了,我是本帮厨师长曹、曹仙宝。”

周易眼见第三个厨师也是眼睛死盯着自己,看来接着就要发言,于是先发制人,站起身说:“各位部门主管,公司生意红火是好事,由此引起的人员缺口,林总一定会同意给大家补齐。这样吧,就不占用宝贵的例会时间了,大家有人员需求的,下午去我那里领一张‘人员招聘申请表’,填写好所需人员人数、职位、具体要求、工资标准等,我会上报林总,一旦批准,马上开始正式招募,至于进度,我会随时和各位保持沟通。”

下面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

这次的掌声,明显比刚才欢迎周易时热烈、持久。

散会后,花副总带周易来到自己的寝室。这是一间装修比较豪华的两室一厅,不过面积并不大,也就七十平方米的样子。他先把遮得很密实的拖地绒布窗帘拉开,招呼着周易在实木凳子上坐下,然后说:“不错嘛,第一次亮相就弹压了上海鹭岛‘四大金刚’,博了个满堂彩,不愧是大学生。以前啊,就是哪个部门缺人,跟我说一声,我觉得可以,就跟人事部说一声,最后招到招不到的,他们也不一定跟我说了。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申请表的形式,很好,月末你给我看一遍统计,我就什么都清楚了。这人事部门,以后还真得正规运作起来。”

周易并未沾沾自喜,反而忧心忡忡道:“现在我才知道,我这个人事经理是坐在火山口上。”

花副总安慰地拍拍周易的肩膀,递给他一杯雀巢速溶咖啡,说:“其实真正在风口浪尖的人是我。我这个副总,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协调。刚才你也看到了,厨房和前厅的矛盾已经摆到了台面上,也不止是缺人一个原因……”说着,花副总抬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额角,继续说:“你放心,你是初来乍到,即使工作上出了什么乱子,我也会替你兜着。放手去干!”

周易感激地点点头,这话对他太重要了。

花副总啜了一口咖啡,说:“鹭岛美食有四个家伙很难缠,号称‘四大金刚’,我先给你提个醒,以后跟他们办事留心点。第一个就是粤厨副厨师长马渝银,他比刚才那个正厨师长朱先富都牛。鹭岛有一半的菜式是粤菜,这家伙是鹭岛的台柱子,和黎总关系很深,为人阴沉。第二个是上海本帮厨师长曹仙宝,你别看他说话结巴,计较起利益来那可滴水不漏,芝麻大的亏都不肯吃。入乡随俗,虽然鹭岛以粤菜、闽菜为主,可上海本帮菜也必不可少。第三个是采购主管冯阿福,你别看他刚才闷声不语蔫蔫的,其实数他道道多。这家伙十年前黎总还开小吃部时他就跟着了,一直到现在,分量如何,不用我去说。第四个,就是咱们昨天见的黎老大,那可是真真正正的老大,等什么时候他发一次飙,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闽厨厨师长陈树辉和我关系在厦门鹭岛就很铁,以后他和他手下你替我多关照关照。”

周易点头,说:“都记下了。一定。”

花副总戴上金丝眼镜,套好西装。周易忽然嬉笑着问:“花Sir,昨天你说西羽涵是鹭岛四大美女之一,其他三大是谁呀?”

花副总故意一瞪眼,说:“好小子,刚来就惦记上这个了!其实你已经见过两个了,小西是一个,上次给咱们泡功夫茶的方部长也是一个,还有一个是大堂副理潘雨柔,昨天她正好休息。另外一个,是粤厨的‘鲍鱼公主’邬凡凡。做鲍鱼很多时候要在客人面前表演,所以各家酒店的‘鲍鱼公主’长得都不差。”

周易听得津津有味。花副总嘿嘿笑道:“我可得事先提醒你,这四朵花,朵朵带刺,小心没摘到还扎伤了手……尤其要提醒你,方锦骊是林总从厦门带过来的亲信,宝贝得跟女儿似的,你要是得罪了她,连我都救不了你!”

周易不以为然地笑道:“方部长人很温和很好呀,我怎么会得罪她。”

花副总撇嘴道:“你才认识她几天?这丫头性子烈着呢,在厦门黎总公子追她她都不买账,闹僵了,要离职,是林总好说歹说才把她留住,带到了上海。别看她现在只是个迎宾部部长,我看将来至少是上海鹭岛楼面副理。”

周易摇头道:“真看不出……对了,你说的那个西羽涵,真要提部长么?”

花副总连连摇头:“提她这个领班我都被林总骂过了,说我突击提拔她是见色起意,幸亏许副理和下面的部长说她的确业务熟练、办事周到,经常被客人留言表扬,我才过了一关……三个月,试用期都没满,从服务员提到领班已经是史无前例了,要是再提部长,不但上海鹭岛,连厦门总部都得炸锅,我这个副总也就不要再干了。”

周易起身,说:“我要去设计一份人员需求表了,可是我们连电脑都没有啊,怎么办?”

花副总说:“我有林总办公室的钥匙,她那有电脑。等她回来,我给你申请一台。”

周易马上说:“太好了,我可以自己去选吧?”

花副总说:“也只能你自己去,咱们采购阿福不懂这高科技。到时把发票拿回来报销就行了。”

周易心中窃喜。

林总的办公室出乎意料地陈设简单。电脑里的各种应用软件还算一应俱全,不过多是老版本的。有个56K的外置猫,没装宽带。周易下定决心,要教会林总上网,然后怂恿她装个宽带。

收藏夹里只有寥寥三四个网址,一看还都像是流氓网页硬性添加上去的,更离谱的是,连线上网后默认首页居然是个疑似黄色门户网站。周易心中暗暗好笑,忙把主页设成空白页,然后急匆匆输入梧桐树下的网址,转入诗词论坛,果然又是一堆广告和新帖子。老规矩,进入管理后台,先删广告,再看新帖子。有一个新帖子引起了周易的注意,那是一个戏称他为师父的网名叫作“青杏小”的网友发的,帖子题目是《南乡子•拟重回上海写怀》。此人以前的词多是写法国巴黎及其郊区风光,没想到以前也住过上海,而周易当年还在吉林,想想也真是缘分。于是周易回帖:“你早说过要请师父吃法国红酒蜗牛,现在为师就在上海,到了速速报上地址电话!”本想再看几个帖子,可一想到刚才例会上那些部门老大冲他要人时气势汹汹的模样就后怕,还是先干活儿吧。调出Excel,专心设计起表格来,完事后打印出来,效果不错。好在办公室还有一台半新不旧的复印机,周易印了二十份。

之后周易按照曲燕的指示,先给自己办理了正式入职手续。说起来也不难:先填一张鹭岛美食统一的简历表,然后是交三张免冠照片,交身份证复印件一张,交五百元服装押金(管理人员五百,普通员工三百)和十元工号牌押金,由会计开具两项押金条给入职者本人。领工号牌、纸饭卡,再到二楼仓库领两套衣服,填写一式两份的“入职登记表”,人事部将人亲自送给相关岗位负责人,负责人签字,人事部门留档。三天内办理好健康证交人事部。如需住宿,还要填一式两份的“住宿申请表”,让宿舍根据员工部门和级别分配相应的寝室。

周易发现前五十号的工号牌大都没有发放出去,他没选最靠前的七号,而是选了十六号。在姓名数理中,十六这个数格有“厚重载德,安富尊荣,财官双美,功成名就”的预兆。

今天上午并无其他人入职,周易无法实践他在小本子上记载的入职全套流程,就打算先到仓库去领自己的两套西装。

仓库很大,各种酒类、调味品、干鲜果品琳琅满目,很多是周易见所未见的。

看仓库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很干瘦,脸白得没有血色。她很热情地自我介绍叫邵海燕,是从厦门鹭岛总店调过来的。周易知道以后要常和她打交道,又想能看仓库的肯定也是林总亲信,于是对她也很客气。不过对周易的要求她立刻表示无能为力:“你的身量也太大了,已经离职的几个男管理人员的西装你肯定穿不了,只能另外定做。”说着她用皮卷尺很内行地帮周易边量边记录,记录完了说:“他们福建人可不会长得像你这么高大。负责给咱们做员工服装的那个老板我很熟,我一定让他用最好的料子、最棒的裁缝,两套西服加起来,成本就超过一千!”

周易诧异道:“那不好吧,我只交了五百押金。”

邵海燕一挥手:“他承揽做员工服装,每套不知赚了多少,这点血,让他出他就得出,周经理就不用管了。先给你领两套衬衫,雅戈尔的,阿福说这次进的是真品,不是温州仿制的,我看也像真的,不过阿福这人说话没准。”之后邵海燕又挑了两条她认为价格最高的领带给周易,还顺便给了周易两个不用登记的领带夹。

周易道谢后满意而归。

午餐的米饭有些夹生,还略带些馊味,而那条鲫鱼清淡得几乎连盐味都尝不到。周易对自己那两个负责员工伙食的手下心生不满,暗暗决定找个时间去敲打敲打他们。周易这顿饭吃得憋闷,连半饱都不到。

一点半,大厅的午餐营业结束,前厅和厨房的部门负责人很齐整地涌到办公室领取周易印好的“人员招聘申请表”,然后就分散在办公室里闹哄哄地填起来,正在算账的曲燕厌恶得又是皱眉又是咂嘴。

看着手中的十几份表单,用笔粗略一累计人员需求,周易吓一跳:按表单所反映,鹭岛现在的各类人员缺口接近百人!

刚才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夏承涛溜达过来,问:“终于开始大面积招人了?”

周易苦着脸点点头。

夏承涛一伸手,说:“还有表么?给我也来一份。”

夏承涛就趴在周易对面,飞快地填完了表格,向周易一递:“我求林总八次了,我手下就一个兵——从厦门带来的阿炳师傅,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把鹭岛所有的管线和厨房设备维修完。给添两个小工吧,电工和钳工,工资一千五就好。”

周易接过,说:“反正这次人员扩编势不可挡,林总总不会单独驳了你这份……”

夏承涛拍拍周易肩膀,使劲按了一下,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周易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想找个订书机把这些单子订好,突然就看到了一张纸上的红印章,心里激灵一下,想起了昨天前任于经理说今天要去浦东劳动监察部门的事,今天这一忙活居然给抛到脑后了!现在已经三点半了。周易拿起那张告知书看了又看,发现问题的确严重,上面说鹭岛违反了上海用工规定,用外地劳力必须先申请名额,未经批准已擅自使用的,除人员必须辞退外,还要补交每人五百元的罚款,而告知书上面居然写着“经初步查实,鹭岛美食未经批准外劳力人数为二百九十人”,周易一算,要是真罚,那就要罚十四万五!后面附有浦东劳动监察大队的电话和经办人签名。周易想了想,一是这事颇为重大,二来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今天失职,就没用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而是打开了林总的办公室。“请问是崔先生么?我是新来的上海鹭岛人事经理周易……刚看到有张告知书,我的前任没交代今天下午要到您那里去一趟。真是抱歉,您看我什么时候过去比较好?”“鹭岛又换人事经理了?怎么搞的啊你们!我跟你说,今天下午不止我在等你,我们科长也在恭候你们鹭岛的负责人……我们只有每周二下午有空,下周我们有个检查,隔一周的周二你一定记得过来,否则我直接开那十四万五的罚单!”

周易从他的话中嗅出一丝转机,觉得事情似乎并未不可收拾,赶紧道:“请问崔先生,我下次去应该带些什么材料?罚款数额可不可以减免一些?毕竟我们是外来企业,不大懂得浦东的规矩,今后我一定积极配合您大队的工作!”

崔先生的口气似乎缓和了一点:“其实没准备好相应东西,你今天下午来也没有用。我就再说一遍:你们企业的情况我分析过,这家店算是厦门鹭岛的分店,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员是从厦门总店临时借调的。注意,借调不是你空口白牙随便说说的,我要你给我准备好上海鹭岛一部分人在厦门鹭岛领工资的盖厦门鹭岛公章的工资表,知道了吧?”

周易连声道谢,表示下周二一点半一定准时带资料赶到监察大队,然后挂了电话。

之后周易就仰靠在林总宽大舒服的真皮老板椅上。

看来,鹭岛人事经理的位置还真是一个火山口,不是随时可能喷发的休眠火山,而是已经喷发并且一直在喷发的活火山。

直觉上,周易判断花副总并不知道这次罚款的事情,否则不可能不和自己交代准备的事宜。再一回想于经理昨天那副德行,周易就不由在心中暗骂。如今,这一切本不是自己过错的棘手问题都要自己来解决了。

周易锁门出来,曲燕在那边喊道:“周经理,我还是提前提醒你一下,八号要把工资表给我。”“工资表?工资不是会计做么?”周易一头雾水。“厦门鹭岛总店的工资就一直是人事部门做,上海鹭岛当然也是,会计只负责审核!”曲燕有些不快地说。

周易连忙笑道:“不好意思曲会计,我不知道咱们这里原来的规矩……一般您都审核什么内容?”“我也是好心好意提醒你,不然这个月十号工资发不出来,这些员工肯定会找你闹翻天的!”

周易赔笑点头,连声称是。

曲燕这才消了气,说:“你找一下,看看于经理上个月那张工资表,上面有鹭岛全体人员名单,首先统计一下上个月人员进出情况,单独列一份单子;然后统计一下本月满试用期人员单子,调整工资;再向各部门主管要本月按规定涨工资人员名单并加以核实,单独列单子;最后统计核实各部门上月罚单及物品损坏赔偿、跑单的记录,在工资中扣减……这些都汇总后,给我审核,然后我交给林总审批,你去咱们的开户行福建兴业银行陆家嘴分理处去把款打入员工银行卡中……对了,忘记告诉你,入职人员,你要在每月十号前帮他们办理一张兴业银行的银行卡,发到每人手中。”

周易已经听得一个头七个大,他确认在于经理留给他的“遗物”中并无什么鹭岛全体人员名单,现在是八月六号,要想在十号正常发出工资,他只有不到四天的时间!在四天内,把将近五百人的相关工资状况统计清楚,这是怎样一个任务!

周易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立足鹭岛必须过的难关,不但要过,还要过得漂亮,由此才能树立威信,让自己能在鹭岛继续待下去。现在他终于感觉到,能当上鹭岛人事经理未必是幸运和捡了大便宜,没那个能力,也会像自己的那些前任一样,不得不灰溜溜走人。

花副总带着午睡后特有的惬意背着手慢慢踱进办公室。

周易平缓了一下情绪,拿着那堆人员申请表迎上前去,说:“花Sir,统计完了,所有部门人员需求累计一百零一人!”“嗯?”花副总犹存的一点睡意顿消,接过单子翻看着,说:“鹭岛现在就接近五百人了,再扩招五分之一的规模?赚那点利润还不够发工资的!这些管理人员,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周易试探着问:“花Sir,当初于经理有没有跟你说过申请外劳力名额的事情?”

花副总回忆了一下,说:“他似乎说过,他说他正在补办申请手续。怎么了?”

周易又问:“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劳动监察部门罚款的事情?”

花副总摇头,说:“没有,他只说是什么例行检查,就是查童工和加班费什么的,哪天请他们在店里吃一顿就搞定了。”

周易不再说话,把劳动监察大队的告知书递给他。花副总粗粗看过,将告知书往桌上一拍,低声说:“跟我到大厅来!”说完转身开门出了办公室。周易把告知书和人员申请表放回自己抽屉后才跟出来。

前台多了一张妖冶的面孔,用娇滴滴的声音道:“哎哟,这位就是新来的周经理吧?我昨天休息,没见到你……我是大堂副理潘雨柔,其实咱们很近便的,我就住在你宿舍对面的323,平时有空过来串门啊!”

周易猝不及防,尴尬地对她一笑,说:“潘副理好,也欢迎你有空到我宿舍玩儿。”

潘雨柔发出一连串让周易觉得莫名其妙的娇笑,然后说:“一定一定,不过你可得准备点零食给我吃。”

周易只想逃离,说:“那边花副总找我有事,咱们一会儿再聊。”说罢匆匆走向已坐在上次自己“面试”时沙发位置的花副总。

只听身后潘雨柔又是一阵笑:“好呀,我泡两杯茶给你们。”

花副总吸着一根万宝路,刚才那瞬间的愤恨焦虑之情此刻已全无痕迹。他双手接过潘雨柔的茶,欠身微笑,说了声“谢谢”。潘雨柔冲他哼了一声,说:“又开始假正经,周经理又不是外人。”之后扭着身子离开。

花副总将剩下的半根万宝路捻在烟灰缸中,直视周易,问:“我们都被于经理涮了!你怎么看劳动监察罚款这件事?”

周易面上的表情也很平静,淡淡道:“现在于经理已经离职,我们固然可以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他身上,但那并不能消除林总的火气和减少她的损失,反而会给林总造成我们诿过于人、不负责任的印象。”“对!”花副总慢慢点上另外一支万宝路,说:“我了解大姐这个人,她不怕你犯错,也会给你机会,但你如果不好好承认或想拉垫背的,她绝不容情。”

周易说:“如果这件事是花副总您早应该知道而不知道的,不管是于经理有意隐瞒还是您自己失察,都是难辞其咎,不如就说是我今天下午去了劳动监察大队,才知道要罚款的事情……”

花副总眉毛一动,边掏出小巧的摩托罗拉手机边伸手制止周易继续说话,揿了几下键,放在耳边:“大姐么?啊,在香港呢?玩儿得挺好吧……周五的飞机?那就等您回来再说……没事,没什么大事,本来您要是下周回来我现在就跟您说说……是这样,小周昨天正式入职了……哎,都不错,管理层对小周都反映很好,他一刻没歇,今天就进入角色努力工作了……是这样,他下午啊,接到浦东劳动监察大队通知,去了一趟,似乎遇到点小麻烦……咱们公司在上海招收员工时,没提前办一个什么什么外劳力名额审批……就是说嘛,在厦门哪那么麻烦!哎对,说什么要补办,还要罚款……罚多少啊……具体也没说,估计也就是个万儿八千的……哎哎,我知道,大姐说得对,就是因为咱没请劳动部门的人来吃吃饭指导指导工作,人家有意见了,借机敲打咱们一下……行,我搞定,这周就请他们来,咱就照三千的标准……放心吧,有我在还能有什么大事儿,店里没别的事……啊,那祝大姐回来时一路顺风!”

听到后来,周易已经微笑着向花副总竖起大拇指,花副总也在通电话的同时向他挤挤眼。

周易说:“我刚才也考虑了一下,这事不是完全没有转机,请他们吃顿饭,可以探探口风。另外,咱们公司有很多厦门总店借调来的员工,只要把这部分人撇清,就起码能少罚一半的款。”

花副总眼睛一亮:“好主意!可劳动监察部门会相信么?”

周易成竹在胸地一笑:“只要把一半的人在厦门鹭岛总店做一份假工资表,盖上人事章和厦门鹭岛公章,应该可以蒙混过关。”

花副总点头,说:“小周,你脑筋转得真快,不愧是文化人,今后能和你共事,我高兴!”

周易谦恭地道:“花Sir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你手下干,将来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这是我的荣幸!”

花副总哈哈大笑,喝了一大口茶,说:“人员添置上,我会尽量和林总说,让她多批准几个名额,让你对楼面和厨房有个交代。不过一百人是肯定不行的,那少说也要增加十万元的工资。你试试砍一半报给我,我去跟林总说说。”

周易迟疑道:“我也分析了一下人员需求,里面肯定有水分,不过恐怕没有一半那么多。况且,许副理在表中说,下个月初有二十个厦门鹭岛的服务员和管理人员就要回厦门鹭岛总店了,这些人员缺口咱们肯定要打个提前量,毕竟还要培训……”“我是已经把这部分人算进去才同意给他们五十个名额的……”花副总有些无奈。

周易说:“这样,咱们也先不去管最后招多少人,先把招人的事情张罗起来,如果真的人才很多很好,恐怕林总也舍不得放走。”

花副总点头,说:“这样可以啊,主动权在咱们手里……这么多人,你打算怎么招呢?”

周易说:“这次所招工种繁杂,人员量大。我看林总很重视广告,在地铁二号线的车厢内就有咱们的广告,那是不是能说服她在《东方晚报》上做个半版广告?这个广告不是纯粹的招聘广告,在介绍公司的同时,推出中秋夜订餐的优惠服务,最后再把招聘的工种列出来,一举三得……”

花副总击掌叫好,说:“好点子!我现在就可以肯定林总一定答应!包我身上,你先起草一下这个广告。”

周易最后道:“我现在有个困难,希望花副总能借个人给我用……”

花副总很随意地说:“你说吧,要借谁?”

周易诡秘地一笑:“西羽涵。”

花副总盯住他,问:“借她?做什么用?”

周易深吸一口气,说:“我现在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于经理在离开前,把公司的人员明细表也带走了,包括上个月的工资单。也就是说:鹭岛现在有多少员工,他们以前每个月开多少工资,都变成了未知数。就算会计或林总那有存根,那也是上个月十号前的,之后到现在接近一个月的人员进出有上百人,在人事部是没有记录的……这个月的工资按时发放将十分困难!”

花副总呆了一呆,忽然一捶桌子,怒道:“奶奶的姓于的,件件事都做得这么绝!他的工资还没领吧,押金还没退吧,我看他敢再踏进鹭岛的大门!”

周易叹息道:“他做到这步,恐怕工资和押金是不会自己来领了,他委托个人来,我们也不好不给。”

花副总闭目,气咻咻道:“我虽然跟这小子不对付,也暗中防着他,没想到还是给他下了绊子!这小子干人事工作碌碌无为,玩起阴谋诡计来还真是个人才。好,这账我记下了!他原来早看出我要对付他了。”

周易不无担忧地说:“希望他只干了这两件事,没什么别的更狠的伏笔……哦,对了,刚才说借调西羽涵的事情,我看过她的档案,她是大专毕业,学的是文秘,能不能暂时调她过来帮我应付一下这次工资普查?”

花副总断然道:“不但西羽涵,现在鹭岛上至我,下至服务员、厨工,都必须配合你的工作,服从你的调遣。工资必须要在十号按时、足额发放,不然员工一定炸锅,后果不堪设想!如果人员因此大面积流失,鹭岛就得停业了……”

周易坚定地点头,说:“现在既然我在鹭岛人事经理这个位置上,我就会尽一切可能保证鹭岛的人事工作正常运转,不管前面或后面有多少困难!”

花副总隔着茶桌拍了周易肩膀一下,说:“你这种性格我喜欢,为人就得有担当,能挑起多重的担子,就有多高的位子。你放心,我全力支持你!”

这一刻,周易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自己已经和鹭岛的这个实权人物有了点同生死、共进退的意味,另外,也有意无意间与他隐约结成了对林总的攻守同盟。虽然前路凶险重重,周易已不是孤身一人了。

周易笑笑,说:“这件事我只借调小西一人就够了,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否则可能闹得人心惶惶。我就以新任人事经理统计收集员工详细资料为由做这件事,就算这四天我不吃不喝不睡,也得把这五百人的工资做出来!”“另外——”周易口气一转,“小西不是一直吵着让你升她做部长么?人事部助理的职位比楼面部长可好不少……当然,现在只是借调的代理助理。我们在这次的招聘岗位中增加一个人事助理的职位,只要招聘时‘没有符合这个职位的人选’,‘代理’两个字就可以去掉了。”

二人会心一笑。花副总起身,说:“分头行动,你去整理工资表,我去和许副理说,然后亲自去找小西,以后我就不用绕着她走路喽。”

也不过是五点刚过,倪老师和曲会计已经收了摊,在用上海话旁若无人地聊天,就等五点半下班了。

周易在旁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拼着不合时宜打断了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二人:“曲会计,请问你那里有没有上个月存档的工资表?”

曲燕厚眼镜片后的小眼睛一翻,不耐烦地说:“我这儿怎么会有工资表?每次都是我核对完数字,拿林总那去签字。再说,不是跟你们人事部每月自己存档那份一样么!”

周易赔笑道:“是是是,那我就依原样做一份给你审批。”

周易刚一转头,身后叽叽喳喳的聊天声重又响起。周易不假思索,匆匆打开林总办公室的门,在她桌上、角柜中尽量保持文件原状小心翼翼地仔细翻检,一无所获。终于,他把目光聚焦在靠墙的一个铁皮玻璃门的文件柜上,忙冲过去,果然看到一叠装订好的报表,是一排密密麻麻的名字,前面是工号牌,后面是性别、工种、入职日期、出勤天数、奖金、罚款、本月工资,表头注明是今年六月。周易屏住呼吸,伸手去拉柜门,“咔嗒”,柜门是锁着的。周易仅存的一点希望也宣告彻底破灭。这反而让他心定了,他抄起林总电脑旁的铁茶叶盒,向自己的一次性塑料杯中倒了小半杯茶叶,冲入热水。

他知道,今晚自己别想睡觉了。

第四章

工资大限,通宵二美佳肴伴

断掌低眉,一念之仁祸患留

天下食堂一般黑。吃了这几顿员工餐后,周易彻底丢掉了在大酒店能吃到高档员工餐的幻想,重拾在大学食堂吃饭时练就的视而不见嚼而不品神游万里神功,轻而易举就把晚餐糊弄过去了。

下楼时,周易发现大厅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迎宾们“欢迎光临”声不绝于耳,整个鹭岛酒店内回荡着后街男孩劲爆的《Everybody》。站在楼梯口,看着那些迎宾,周易的脑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恍惚的感觉:几天前,自己还是这里的客人;现在,自己已经成了这里一个举足轻重的经理,世事无常啊……忽然眼前两根葱指一晃,周易猛回过神来,乍见方锦骊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靥,顿时双目发直,一时失语。方锦骊向迎宾那边瞟了一眼,拉长声调问:“周大经理看上我手下哪个小妹了?我可以帮忙介绍介绍。”

周易结结巴巴道:“我——可能是想找你……”“可能?”方锦骊微张双唇,一脸疑惑,这种特别的可爱神情让周易的眼珠几乎又定住了。周易口中道:“是啊,想请你帮忙,把你们迎宾部所有人员的工号、姓名、出生日期、入职日期、出勤天数、奖金、罚款、上月工资等级都报给我。”“可是……这些东西你手里应该比我还详细啊,怎么——”

周易早有说辞:“我新接手,于经理以前留下的资料比较杂乱,所以让各部门重新报一下所辖人员明细,以免本月工资出错。”

方锦骊答应着说:“我尽量抽空,早点给你,我部门人少!”

周易微笑着说:“有劳。另外,你们部门的人员招聘申请基本能批下来,过几天就有人手了。”

方锦骊开心道:“谢谢周经理帮忙!啊我该走了,要老花看到又该骂我偷懒了!”

周易一愣:“‘老花’?”“咳,就是花Sir,我走了啊!”说着方锦骊匆匆向大厅走去,高跟鞋留下一串清脆的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

周易记得离开办公室时把灯关上了,现在办公室内却灯火通明。

推开门,周易一愣。

办公室内凭空多了两个如花似玉!

穿浅蓝色领班套装的是西羽涵;另一个是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色厨师服装,头戴高高的大厨帽的身材纤弱、眉目细长、眼神怯怯、楚楚可怜的女孩,周易确定自己没见过。

西羽涵一把揽过那有些拘谨的女孩,对周易说:“这位就是名满鹭岛后厨的鲍鱼公主邬凡凡。花副总说了,这段时间,我们两个归你啦!”“不、不是归你……我老大说,是来人事部帮四天忙——只能帮四天啊,十一号有包场,我得回去……”邬凡凡红潮上脸,赶忙解释道。

西羽涵瞟了周易一眼,说:“听到了吧,邬姐姐只是暂借过来帮你干活,你可不许打什么歪主意!”

周易无辜地摇摇头,他现在已经不敢确定,自己找西羽涵来帮忙是不是引火烧身。不过看来花副总安排得很周到,西羽涵了解楼面,邬凡凡熟悉后厨,一起来确实能帮上更多忙。

西羽涵拉着邬凡凡的手,并排走到周易面前。西羽涵的这身正装似乎并非量身定做,有些紧束,不过正好将她的曲线稍显夸张地勾勒鲜明,比之昨晚乍见时的天然暴露,气质上反而平添了几分OL式的诱惑。至于邬凡凡,一身本来平常的厨师白衣,穿在她身上,就显得那么冰清玉洁,不带一丝烟火气。

周易一指空荡荡的办公室,说:“随便坐吧。”“首先欢迎二位小姐加入人事部这个临时团队,我下面所说的一切,请二位能保守秘密,因为这关乎公司稳定。”

见二女眼中露出好奇和兴奋的神色,周易怎敢和盘托出,只道:“我刚接手人事部工作,需要尽快熟悉楼面和厨房的人员和岗位。这次你们来,就是协助我清查所有部门所有人员的情况。嗯,这也涉及下一步工资改革的计划……”

西羽涵不以为意地说:“我当什么事,工资改革吵吵多长时间了,你这件事经理一上来就敢动啊?对了周经理,听说要新设一个人事助理的职务,工资大概多少呢?”

周易一板脸,说:“这是本部机密……差不多一千五吧,比你现在领班的工资也就多一倍而已。”“哇——”西羽涵张开鲜红的双唇,仰头憧憬道:“那做一个月就等于原来的两个月啦……”

周易敲敲桌子,说:“小西,别忙着做梦,先把活儿干好再说。”

西羽涵白了他一眼,说:“可惜呀,这点小钱,对我们凡凡姐姐一点诱惑都没有,人家可是每月工资三千。”

邬凡凡却叹息一声,说:“如果每个月能自己有一千五,该有多好……”

周易奇怪地看着她,问:“怎么,你的工资不能自己用?”

邬凡凡眼中透出一丝惶恐,说:“不、不是……大都寄回家里了。周经理,是现在就到厨房开始统计么?”

周易道:“不急。十点半时楼面和厨房在会议室有碰头例会,我让各部门主管明天上报单子。现在,咱们先把人事部现存的人员档案梳理一遍,你们要凭印象看看哪些人已经离职了,或者哪些人在职但档案中却没有。你们报人名、工号、出生日期、入职日期,我来记录。”

邬凡凡瞠目,掩口,说:“天!那要多久才能整理完?”

西羽涵满不在乎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咱们三个大活人呢,正好可以借机知道很多人的老底,哼哼!”

邬凡凡细眉紧蹙,说:“涵妹妹和周经理都才到鹭岛不久,不知道鹭岛人事上的混乱……比如我的档案,就是在厦门总部的。很多从厦门总部借调过来的人,档案都还在那边。有一些确定调到上海分公司的,档案拿到了这边。我的工资现在是由上海鹭岛发,可有些楼面和厨房的管理人员的工资还是由厦门那边发放的……工资等级也是厦门和上海的混用。”

周易听得直敲自己的脑袋。

邬凡凡这时反倒慢声细语安慰起周易来:“周经理也不用太急,这来来去去的人,我大体都记得些。明天你可以给厦门鹭岛总店的人事经理打个电话,让她做张统计表格过来也就可以了。”

周易看到一丝曙光,高兴地道:“看来花副总选你过来是选对人了。来,咱们这就动手吧,用林总屋内的电脑。”

三人到林总屋内,才念了几个人名,就发现档案中的人有可以确认已经离职的,有调了部门的。周易无奈,又专门建了一个“存疑”文档。

正干得热火朝天,门一开,花副总含笑进入:“不错嘛,这么快就转换角色了。”

西羽涵撇嘴,道:“原来你让我做这个代理人事助理是没安好心,成心累我来着。”

花副总哈哈大笑:“我本来可是说要提你做部长,是周经理说你是个人才,要借调到他手下历练历练,我当然得答应了。没关系,你如果不爱做,明天我调你回楼面。”“别别别——”西羽涵赶忙说,“楼面的活儿也不轻快,再说当个部长还不如这个人事助理工资多呢,我就在这做了,跟着周经理挺好的,周经理人多好啊,不像许副理每天都凶巴巴的。”

花副总对周易说:“看看,现在就开始卖主求荣了,许副理平时可是没少说她好话。”

周易笑着岔开话题:“快开晚间例会了吧?一起过去?”

花副总说:“你不必去,把你要说地告诉我,你现在还镇不住那帮老大。”

周易一边交代,花副总一边在便笺上记录。

花副总临走时嘱咐道:“十一点半是最后一班班车,记得提早个五六分钟过去,师傅的表如果差了,你们就没车坐了。你可要给我负责把咱们上海鹭岛的两大美女安全护送回她们宿舍,出了问题,唯你是问!”

周易故作严肃地说:“向组织保证,我在,两个美女就在!即使我不在了,也会保证让两个美女在!”

西羽涵大笑。邬凡凡微笑。

快到十一点时,一个公司保安进来,对周易说:“周经理,大厅已经关灯,班车就快开了。”

周易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电脑,说:“你先走吧,我们随后就来。”保安走后,周易说:“一会儿我送你们两个上车,我今晚不回去了……记得明天九点准时到我这里报到,不许睡懒觉。”

西羽涵举手说:“我留下来帮你!我现在是代理助理,哪有经理通宵加班,助理却在寝室呼呼大睡的道理,那样以后我还怎么在你手下混呀!”“我、我也留下来可以么?”邬凡凡怯怯地问。

周易喜出望外:“那太好了!这一晚上就该把积存的档案整理得差不多了!”

邬凡凡咬着下唇,看着周易,小声说:“周经理,那能不能……你给我老大打个电话,帮我说一声。”

西羽涵惊诧道:“现在你是归咱们周经理管,向马渝银说什么?更何况,现在是你下班时间,你回不回寝室他也要管哪!”

周易知道粤厨副厨师长马渝银是鲍鱼主管,心中也正有与西羽涵相似的疑问。邬凡凡低头,嗫嚅道:“那……就明天再说。”

西羽涵起身,猫一样伸了个懒腰,说:“凡凡姐,周经理,你们都没坐过最后这趟班车吧?”

邬凡凡点头,说:“我每天都是坐九点半那趟回去。”

西羽涵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说:“那趟班车,尽量少坐,蹊跷事多着呢。就说上个月我值晚班,和十几个服务员、厨工一起坐十一点半这趟车。车刚从花木镇拐上土路,就下起了一阵暴雨,似乎还有冰雹,车内一下子温度像冬天一样,能冻死人,这七月天的……”

邬凡凡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西羽涵,流露出又怕听又想听的意思。周易神色如常,看着屏幕敲了几下键盘,说:“车外是不是还似乎喊杀声震天,那段本来十几分钟的路走了好久?”“咦?”西羽涵俯身,两肘撑在桌上,近距离看着周易,说:“你怎么知道?那天你又没在车上……唔,是有人跟你说起过吧?”

周易不置可否,喝了口茶,说:“这大半夜的,别讨论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了,小心引鬼上身。晚上十一点到一点是子时,阴气最重。”

邬凡凡脸色发白:“周经理,涵妹,你们别说了,我都吓死了。”

周易哈哈一笑,说:“继续干活吧,点灯熬蜡的,总得出点成绩,这几百档案,最好今晚收拾掉。”

三个人一口气干到三点多,都又困又饥,不约而同地声讨起食堂的伙食来。周易表示工资发放完毕后,就着手改善食堂伙食问题。

西羽涵不声不响地出了林总的房间,不一会儿就抱着几大包东西进来,周易一看,有红枣、桂圆、虾仁、鱼脯等。

看着二人的诧异,西羽涵不无得意地说:“咱们办公室内有一个大柜子,里面放着很多好东西,都是各个酒类和食品、调味品的批发商来推销商品的样品,因为夏工是主管物品进场和收费的。”

周易叹道:“办公室的事情你都这么清楚。这些东西不能动吧?”

西羽涵大大方方地撕开了一袋红枣,倒到桌上一些,说:“花副总以前就从那柜里给我拿过核桃仁吃,他还经常从那里面拿啤酒和香肠呢。没事,夏工记不住那么多,放久了会坏掉,更可惜。再说,咱们是为公司加班,吃点公司的东西也是应该的!”

三人对视一眼,各抓起一个袋子,撕开,大嚼。

有了吃的,三人重又鼓足干劲。早上七点时,已将所有档案初步整理完毕,共有五十多个人的各种状况存疑,需要进一步核实。

周易一关电脑,说:“今天我们三个一边等各部门上报人员明细,一边去核查这些人员状况。白天找不到的,我们就晚上回寝室继续找。总之,明天要得到一份基本准确的上海鹭岛人员明细表!”

八点半一到,周易就拨通了厦门鹭岛总部人事部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自称小林。周易做了自我介绍,又提出要一份厦门借调上海鹭岛人员的档案和工资汇总表。小林当即表示自己也在赶工做总店的当月工资,实在抽不出时间。周易再三请求,她才终于口气松动,答应明天下午先给周易她所能整理好的资料。

办公室的人员陆陆续续进门。对八点半的上班时间,大家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反正又不用打卡,没有记录。

花副总提早到九点就进了办公室,听着周易的工作汇报,对周易的工作效率和牺牲精神大加褒扬。

方锦骊一早就把本部门的人员明细送了过来,字迹清晰,项目翔实。周易连声道谢。下午又陆续拿到了各部门主管报上来的人员明细。晚上周易和西羽涵、邬凡凡兵分三路,在大厅和厨房来回穿梭,将存疑的人员一一进行核实。三人九点半坐班车回寝室,又在各寝室间奔波统计,一直折腾到十二点钟,然后在周易宿舍集合。

周易去黎老大的小店买了几瓶可乐和几包薯条。三人刚坐定,有敲门声,周易开门,是方锦骊,她将手中的一片蚊香递给周易,说:“看你忙的,就知道你没空买蚊香。黎老大那里昨天就没有了。”周易很感动,说:“谢谢你这么细心……进来坐吧。”

方锦骊伸头看了里面一眼,笑嘻嘻道:“嗬!你床上两个小美女呢,我怎么好进去打扰呢?”

里面西羽涵已听到,大声笑道:“方部长,一起进来挤挤吧,谁让咱们周经理屋里只有一张床呢!”

方锦骊一笑,不回她话,小声对周易说:“今天大家都知道你昨晚通宵加班的事,很钦佩你呢。注意休息,明天见。”

目送方锦骊回房,周易进屋关门。

西羽涵瞟着周易手里的蚊香,曼声道:“咱们方大美女还真是有心,周经理以后也不必买什么蚊香了,自然有人每晚都送过来……”

周易有些尴尬地一笑,说:“我看剩下的等明天下午厦门林经理的材料传真过来后再整理吧。你们昨晚熬夜,今天白天又忙了一天,好好休息休息,明天上午不用来,下午再到办公室就行。”

西羽涵叹道:“不必了,这种形势,我们两个小兵怎么敢偷懒。”

邬凡凡也细声说:“我们明早会九点准时到办公室的。周经理比我们累,晚上要好好休息。”

周易有些歉疚地看着她们,说:“等工资搞定了,我请你们吃饭!”

西羽涵拍手道:“好啊,就在咱们店里吃,要从正门进,让方部长为我们服务!”

周易摇头苦笑。

这一觉睡得好沉,八点时手机发出的闹铃声差点被周易认为是梦里的。他挣扎着睁开眼,一动,却头如针刺,全身骨节酸疼。周易猛然坐起,暗暗奇怪:这种感冒前兆的感觉已经多少年没有过了,如果现在病倒,可太不是时候了。

周易忙双盘而坐,五心朝天,双目微合,反观五内,内息沿任督二脉循环。约莫过了十分钟,手心脚心沁出凉凉的汗水,这才睁眼,收功。这套小周天功祛病有奇效。不过周易记得父亲教时曾说,小周天一打通就不该再有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了。周易也不及细想,匆忙洗漱,好赶八点半的班车。公司最早一班车就是八点半发,所以周易觉得自己九点到办公室也属合情合理。

说起鹭岛的两辆班车,那可真是一动全身掉渣,早不知报废几年了。难得的是怎么找到这两辆不相上下、一般破烂的车的。

还没上车,周易就听到车上叽叽喳喳的,一上车,就看见几个女服务员正围着西羽涵和邬凡凡调笑,周易一打眼也是一呆:西羽涵今天穿了一套浅红色的连衣裙套装,头发也未像以前那样盘起,而是长发垂肩,眉、眼、唇都似经过精心而不留痕迹的化妆。邬凡凡穿了一件白色真丝连衣裙,V字领口开得很低,肉色丝袜,白色皮鞋,不过没有化妆,素面朝天,飘然若仙。

周易哪敢多看,向她们点了个头,就溜到车厢最后面的座位上了。边上一个衣服脏兮兮的厨工满脸堆笑说:“周经理好!”现在在鹭岛周易认识的人没几个,可几乎所有的人见了周易都会热情地打招呼,不过每次听到“经理”二字,周易都有种莫名心虚的感觉,毕竟这么多年自己都是白丁一个,一时间还做不到坦然受之。周易回了一个微笑,说:“你好。你是哪个厨房的?”“闽厨的,我叫周知勤,和周经理是一家子哈哈……周经理,邬凡凡也调到人事部了么?马老大真肯放人?”

周易不愿和他多说,含糊道:“是花副总把她暂时借过去干几天活儿,我也不大清楚。”

周知勤也算知趣,没再追问,只是抱着膀,眯缝着眼睛,在班车不断的颠簸中,死盯着坐在前面的邬凡凡和西羽涵。

二十几分钟后,班车开进公司的停车场。周易有意等大家都下车了,才起身走到车门口,问正在吸烟的司机:“师傅,你们的工资是村里负责发?”

那四十几岁年纪的司机赶紧回头,笑着递上一支牡丹,周易说:“谢谢,我不吸烟。”

那司机说:“周经理真是厉害,这么年轻就当上了这家大酒店的人事经理。我听员工议论你很有工作能力,以前就在别的大酒店干过!”

周易听着,心中略感得意,却未表现出来,只是笑笑。

那司机接着说:“我叫关西武,江西人。我和秦荷师傅都是村里雇的,当初林总和高村长谈宿舍那块地时,就定下村里包班车和司机费用……不过,我现在真不想开了……”

周易问:“怎么?太累还是工资太低?”“都不是……”关西武锁着眉捻灭烟头,叹了一口气,说:“是为点别的事儿……听说周经理是大学生,肯定不信这些玄玄乎乎的事情,唉!不说了。”

周易悠然道:“为什么不信?我这个人,就爱钻研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对天地鬼神都感兴趣,说不定可以替你分析分析。”

关西武精神一振,说:“周经理要是信,我现在就说给您听!”

周易笑着摇头,说:“你马上要回宿舍接九点半的那班人呢,等过几天我做完工资,我们再聊不迟。”

关西武连连点头。

办公室里有一个陌生的大男孩儿,拘谨地靠在墙角站着。西羽涵一扬手中的简历表,说:“周经理,这个是来应聘厨工的,是什么伟闵家政介绍过来的,已经让他填过简历表了。”

周易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着简历,审视着眼前这个男孩儿。他穿着那种也就三十元一件的廉价T恤,牛仔裤磨得发白,皮鞋的周边有裂开的小口。他的身后放着一个大蛇皮袋,应该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令周易惊心的是他的脸:这张脸本来很普通,方方正正,乱蓬蓬的头发,一双挺大的眼睛,灰蒙蒙地藏着深深的疲惫,眼角有黑气,眉毛生得很低,是“眉低压眼”之相。印堂隐隐有白色赤色交错,两眼之间,鼻梁之上的部位,有两道不易察觉的横纹穿过。面相所示,此人恐有牢狱之灾。

周易看了看,他叫刘玉,简历上的出生日期是八三年十月十六日,在心中粗略排了一下他的八字中的前六字,还好,凶相不是很明显。周易说:“刘玉,你左手掌给我看看。”

刘玉茫然将左手伸出,一看手掌的粗糙程度,就是经常干农活儿的。再一看他的手掌心,周易又是一惊:刘玉的手掌,天文和人纹,也就是感情线和智慧线,是合一的,手相学上称之为“断掌”,因为常人都是分开的。有此掌相之人,容易理智、情感纠葛一处,性格横暴,不易与人相处,常因冲动而铸成大错。

周易看到这里,不再迟疑,说:“不好意思,我们公司的厨工已经招满了。”

刘玉眼中瞬间流露出甚至有些绝望的情绪,他一把握住周易的手,用略带嘶哑的声音央求道:“经理!我把身上最后的一百元都给了伟闵家政了,我跑了四家公司,都没要我,如果你这里也不要……我已经没钱吃饭了……”说到最后,刘玉的声音低下来,头也垂下。

周易皱眉。周易已经看出刘玉面相、手相上的一些明显的标志,招他进来,难保他不惹是生非,到时麻烦还是自己的。可是以刘玉现在的状况,如果自己不收他,他走投无路之下,可能真应了相上征兆,开始作奸犯科。可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周易又看看刘玉,心念数转,终于决定:既然遇到了,总要尽自己之力,帮他一帮。周易说:“我可以考虑留下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刘玉欣喜若狂,忙问:“什么事?我都答应!”

周易道:“你向来脾气暴躁,父母亲朋的话都不入耳,本来只适合徒手创业,一人单干。如果在别人手下工作,难免和上司言语不和,乃至动手——”

周易还没说完,刘玉已诧然瞪大眼睛,冲口道:“经理,你不认识我,怎么我的事你都知道?”

周易不但没得意,忧心反而加了一层,继续说:“你要答应我,在鹭岛入职之后,无论和同事、上司之间发生什么事,他们怎么对你,你都不许在当时发作,之后你可以来找我说,如果真是他们的问题,我替你出面解决。”

刘玉脸上的感激之情无以复加。忽然,他神色一黯,低声说:“如果我在家乡厂里早遇到你这样的领导,我就不会……经理您放心,这次,就是他们拿我当狗使唤,我也老老实实的!我只求混口饭吃!”

周易笑道:“鹭岛是正规企业,领导会尊重员工的。你要记得你今天的承诺,隐忍过今年,以后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刘玉频频点头,坚定地说:“俺这人虽然没文化,脾气也不好,可还能分清好赖人,经理您肯收留俺,就是死,俺也不能给你添麻烦!”

周易稍微放心了点,对他说:“这次安排你到粤厨做厨工,试用期三个月,工资五百五;试用期后涨到六百五,包吃住。”

刘玉笑逐颜开:“伟闵家政的袁经理早跟我说过了,说鹭岛工资高,吃得好,住得好。”

周易回头看了一眼西羽涵,见她正和邬凡凡一起忙活整理档案,于是决定自己带刘玉去二楼领服装。

邵海燕热情依旧。她从仓库内挑了几件厨工的衣裤,让刘玉自己试穿。出了仓库,她看周易正在研究货架上花色繁多的调味品,于是说:“饭店的菜好吃,大都靠这些调味品,一般百姓家里,哪能备齐这么多东西。”

周易点头称是。

邵海燕突然问:“听说西羽涵调到人事部当助理了?”

周易回头,说:“是代理助理,暂时帮我一段忙。”

邵海燕莫测高深地一笑:“我早知道这小丫头不白给,虽然有花副总照顾着,可也没料到爬这么快……你知道么,上次她升领班,上来挑领班的制服,连着换了好几套,我看着明明很合身的一套她没要,反而最后挑了一套小一号的,敢情是为了突出自己的小身段儿,真是个小妖精啊!”

周易听着也乐了,说:“西羽涵是挺会打扮的,工作能力也挺强……邵姐是北京人吧?”“哎哟,周经理这声‘姐’可不敢当,我还以为我到福建这么多年了,该没人听出我口音来了呢。”邵海燕若有所思地说。

周易道:“我是吉林人。邵姐的京腔虽然改了,可用词还没改,所以我随便一猜。邵姐档案还在厦门总部吧?”

邵海燕显然接受了周易的称呼,有点高兴地说:“那我就买卖老了,周老弟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咱北方人,不像南方人那么磨叽……我一直想提醒老弟一句……又觉得自己不是那个身份——”

周易一扬眉,道:“邵姐但说无妨,我刚来这里,需要你点拨的地方多着呢。”

这时刘玉已经挑好了两套合身的衣服并换上了一套,走了过来。周易对他说:“你先到办公室等我。”

刘玉在邵海燕的单子上签了字,抱着衣服下楼了。

邵海燕略一迟疑,说:“西羽涵和邬凡凡这两个姑娘,相貌身段儿都没得说,人见人爱,我都喜欢多看她们几眼……如今她们同时到了周经理的手下,这公司里不知有多少男人眼红呢……只是,她们两个,都是有主儿的人了,前晚上你们三个通宵加班的事儿……已经有些风言风语。周老弟你要想在上海鹭岛立足,就不得不有所顾忌……”

周易心中一凛,正色道:“谢谢邵姐提醒!通宵的事儿是有点欠考虑……邬凡凡是暂时借调,十号后就回原来岗位了。至于西羽涵,我会注意的。”

邵海燕看着周易,意味深长地说:“周老弟你一表人才,又身居高位,咱们餐饮业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年轻漂亮的小丫头,以后你机会多的是,喜欢什么样的可以自己招。”

周易呵呵笑道:“瞧邵姐把我说的,都成什么人了……我下去做工资了,你继续忙吧。”

邵海燕将周易送到楼梯口。

下了楼,周易忽然想起刘玉还没交三百元的服装押金,看起来很简单的入职流程,执行起来也会有疏忽。知道他现在也交不出,干脆好人做到底吧。进了办公室,周易从自己钱包内拿出三百元现金,到曲燕那里开了张押金条,放回钱包内。

开好入职通知单,周易领着刘玉,穿过大厅,到了粤厨厨房。

粤厨厨房蒸气弥漫,温度很高。周易问一个厨师:“你们朱老大呢?”那厨师向里面一指。周易穿过厨房大大小小的灶台和器具来到里面,看到朱先富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儿。周易叫了一声:“朱厨师长,我给你带了个人过来。”

朱先富醒来,身子没动,眯缝着小眼睛打量周易身后的刘玉,问:“干什么的?”

周易将入职单向他一递:“厨工。三个厨房现在都缺厨工,粤厨工作量最大,新招的这个就先安排给你们用了。”

朱先富皱着脸皮打了个哈欠,点点头,说:“行了,留这吧。”

他傲慢冷漠的态度让周易心生不快,周易忍住,转头要走。朱先富忽然问了一句:“我们粤厨的鲍鱼公主什么时候调回来?这两天可很忙啊!”

周易不说邬凡凡十号就能调回,不回头,冷冷道:“这要看人事部的工作进度和花副总的具体安排了。”

朱先富干笑了两声,说:“花Sir和周Sir现在工作起来一定是轻松愉快……不过提醒周经理一声,老通宵加班对身体不好,那个小西和我们鲍鱼公主也会受不了的。”

周易岂能听不出他的话下流带刺,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谢谢朱厨师长关心,我会找时间多休息的。”说罢大步出门。

下午等到四点半,终于等来了厦门小林传过来的从厦门调到鹭岛的人员名单和工资说明。周易长舒一口气,互相对照着,终于在晚上八点时弄出了一份相对完整的工资表,明天只要把各部门报上来的罚款单之类加上,就能初步计算出工资了。

第五章

四荤四素,小西大秀点菜功

凶地凶事,老董破口用铁钉

再次回到上柴厂的宿舍,虽然只隔了五天时间,却恍如隔世。

卢鑫一见他,就说:“吆,几天不见,你这精气神儿明显上来了,怪不得人家说官职是男人的脊梁骨。”

周易大摇其头:“你不知道,每天从头到尾都要端着架子,别提多累了。”“哎,那个方部长泡到手没有?”

周易嘿嘿道:“这才几天啊?正在铺垫阶段呢,已经开始眉来眼去物品往来了。”

卢鑫忽然叹气道:“你就好了,可怜你老哥我,我那师姐最近对我爱搭不理的。”

周易关切地道:“你那师姐可是个绝色江南美女,一定要加把劲拿下!你平时小花招不是挺多的么?”

卢鑫长叹一声:“兄弟,恋爱的时候,大可以用点小花招哄得女孩子开心,可真要是到了实质的谈婚论嫁阶段,那就必须凭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了。也不能怪女孩子太现实,一辈子的幸福,能不谨慎么?想想我现在,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车没车,怕是我师姐肯嫁我都不好意思娶!男人的悲哀啊!所以说兄弟,哈下腰玩儿命挣钱吧,别的都是假的,什么这感情那感情,没钱就没感情!”

周易知道,自己的缺点就是整天悬在半空,不够“现实”,甚至有点儿想逃避社会,所以毕业后在家里待了整整三年时间。这次到上海来谋生,与卢鑫的关心和鼓励分不开,很多事情,周易觉得自己都可以从卢鑫那里学习。

卢鑫打电话叫来小刘、小胡、小丁、小杨四个好友,六人到宿舍旁边的小饭馆吃饭。几个人免不得惊诧恭喜一下周易。

酒散回寝,周易开始收拾自己的日常用品,其实主要是那二十几本书。

卢鑫在旁看着,油然生出些感伤,说:“也不用什么都耷拉走,休息的时候就过来住,咱哥俩儿一起喝酒打牌什么的。”

周易道:“那当然。反正休息时我又没别处去。不过林总够抠门的,我们这个级别的管理人员,每个月才两天的休息日,简直太残忍了!”

卢鑫问:“那个花副总对你怎么样?”

周易打了个响指,说:“已经顺利结盟,对上对下,攻守一致对外。”接着二人各自躺在床上,周易把这几天经历的事情一点点说给卢鑫听。卢鑫最后总结道:“干得不错,没想到初入职场,你就挺机灵。试用期内,任何一个人的话都可能影响到林总对你的评价,所以这三个月你要夹起尾巴做人。”

周易自嘲地一笑:“我现在对服务员和厨工们都是笑容可掬……平时历史读多了,满脑子都是那些阴谋诡计和纵横术,我可千万别被那些纸上谈兵的东西给害了。”

两个人聊着聊着,不知何时都睡了,灯就一夜没关。

周易将闹钟设在六点。他匆匆洗漱完毕,向半梦半醒的卢鑫告了别,就提着大旅行箱下楼。在路边小摊买了三个香菇菜包,上了537路始发站。吃完包子,靠在车窗上继续迷迷糊糊,一小时的路程居然很快就到了。随着人流挤进人民广场地铁站,二号线二十分钟就到了龙阳路站。大门口的公司保安看到周易拖了这么大个箱子,赶紧上来帮忙。进办公室时,还不到九点。一进门,就听到了林总讲电话的声音,不知为何,这声音周易听起来感觉很亲切。

林总开门出来,看见周易,先给了他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周易笑着起身,说:“林总您回来了,一路上辛苦了。”

林总说:“这么飞来飞去的,习惯了。听小花说你这几天干了不少活儿,为做工资还加了一个通宵的班。”

周易谦恭地道:“哪里,都是分内的工作。这次能顺利做出工资,主要靠了花副总调来西羽涵和邬凡凡帮我的忙,还有总部林小姐的大力支持。”

林总点点头,看到墙角的旅行箱,说:“东西都带过来了?宿舍的条件艰苦了点,等咱们业绩好点了,一定改善一下。”

周易忙说:“我已经住了几天了,我觉得宿舍的条件不错。”

林总说:“工资我已经批过了,你今天上午去兴业银行拉张清单,我下午来开支票,今天是周六,明天银行休息。你要记得,我们是每月十号前保证发工资,遇到节假日,宁可提前,也不延后。”

周易点头。随即带上软盘出门。

福建兴业银行的分公司就在陆家嘴金融区,出了地铁陆家嘴站很快就到了。

窗口的营业员小姐是个圆脸爱笑的姑娘,一听说是鹭岛美食发工资,马上热情地放下手头的其他工作,先为周易对起姓名、卡号和金额来。本月新入职员工的银行卡,包括周易的一张新卡,都是出纳倪老师昨天来办业务时带回去的。周易第一次在银行受到优先接待,甚是开心,舒舒服服地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喝着水,看着报刊架上的《上海星期三》,好不惬意。

半小时后,长长的对账单打好了,周易折好,放进挎包内,出门。

一点刚过,林总就来到办公室,开出了一张总额为537724元的现金支票。倪老师特地借给周易一张支票夹,嘱咐他支票千万不能折了皱了,否则银行不给兑现,工资就发不出了。

周易衬衫口袋里揣着这张大额现金支票,战战兢兢,对路上任何人的任何一个眼神都如临大敌。这可是五十多万的数额啊。

看着银行打印机咝咝响着往复着不紧不慢地出着工资单,周易仍然心情紧张莫名。虽然他知道,每打出一个名字,就证明纸上的数字已经到了这个人卡内。周易听说,很多今天休息的员工下午会在逛街时一遍一遍地刷卡,等工资一打进去,就兴高采烈地取出来买东西吃喝,这实在有些夸张。不过周易一想到经过自己这几天的努力,能让他们得到那一刹那的快乐,真是很值得了。

工资单打完,营业员叫过周易,说有十几个人的工资没打进去,原因不外乎两点:本名写错或卡号抄错。看周易有些沮丧,那营业员小姐安慰他:“每次都有几个这样的,这些人回去后,你向林总申请些现金发给他们就行了,下个月改正了就能打进去了。至于这张支票的余款,周一结算时我会给你们的倪出纳,你就不用管了。”

周易这才稍稍安心。公司规定入职未满十天者工资累积到下个月发放,所以周易的新卡内是没有钱的。不过这并不能影响周易的兴奋之情。

一路上,周易脚步轻快。

快下班时,西羽涵凑到周易身边,说:“周经理啊,你不是说,工资做完了,就请我和凡凡吃饭么?再说,凡凡明天可就要回粤厨了……”

周易懒洋洋道:“好啊,那今晚咱们就在公司吃一顿。不过说好,你们不许点店里那些鲍鱼鱼翅海参之类的东西,否则就只能把我押给公司了,本经理这个月还没领到工资呢。”

西羽涵笑嘻嘻道:“那些东西我才不喜欢吃呢!我喜欢吃飞禽走兽,不喜欢海里的……不过我们凡凡喜不喜欢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们凡凡是专门做鲍鱼的……”

周易可怜巴巴地看着那边的邬凡凡,邬凡凡静静地一笑,说:“我吃什么都行,到时你们点菜好了。”

周易这才松了口气。

西羽涵一推周易,说:“周末包房紧张,你赶紧去向潘副理要个四人的小包。”

不知怎么,周易有点打怵接触潘雨柔,一看到她的人听到她的笑就浑身不自在,于是咧嘴道:“小西,还是你去吧……”

西羽涵断然摇头,说:“你经理面子大,我去了她肯定推说都订满了。”

周易无奈,一步步蹭到门口,开了办公室的门,正迎上服务台内潘雨柔艳媚的笑脸:“呦,周经理,发完工资了吧?真是辛苦了!今天可以早点下班了吧?您这天天加班,都成公司典范了,害得我们这些下属啊,都不好意思正点下班了。”

周易挠了挠头,靠近服务台,说:“潘副理……今晚……还有包房么?我是说四人的小包。”

潘雨柔两肘在台面上一撑,俯过身子,将一张瘦削细嫩的瓜子脸靠近周易,问:“周经理是自己用呢还是帮朋友订的?”

周易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呼吸一窒,忙笑笑说:“是……我自己请人。”

潘雨柔点点头,说:“那我帮你努力努力。其实包房昨天就订光了,国宾贵宾房通常都是订死的,不过普包中还有几个包房客人一直没确认,如果过了六点还没确认,我就可以取消预订,然后给周经理留一间小包。”

周易喜道:“谢谢潘副理了。”

潘雨柔坐回椅子,拿起电话,说:“那周经理过了六点再来我这听信吧。”

过了六点,果然有了一间六人的小包。西羽涵坚持从侧门出去再从大门进来,周易拗不过她。

三人从国宾包房那边的侧门出去,绕到鹭岛正门。看着两个美女身后跟着拘谨的周易这个奇怪的组合,门口的八个迎宾不但没说“欢迎光临”,反而笑得前仰后合。西羽涵脸上可很严肃,站定了,斥道:“没规矩!我现在的身份是顾客,你们这些个小丫头笑什么笑!方部长呢?怎么还不过来招呼客人给我们领位?”

小魏忍住笑,说:“方部长在贵宾包房,一会儿就过来了。不如我领你们过去吧,我知道你们订的是哪间。”

西羽涵连连摇头,说:“我就站在这里等她来!”于是,周易、邬凡凡就站在了顾盼生姿的西羽涵身后,一起在过道旁等待起来。众迎宾也继续着自己的正常工作。周易看得出,邬凡凡和自己一样,对现在的状况局促不安。

过了五分钟,方锦骊抱着那个大本子低着头匆匆走过来。

西羽涵扬声叫道:“方部长——”

方锦骊抬头,先愣了一下,随即看到西羽涵身后的周易,冲周易甜甜一笑。

西羽涵见了老大不高兴,拧眉道:“方部长,等你领我们去包房呢!”

方锦骊转眼看着西羽涵,说:“西领班今天这件裙装好漂亮啊,如果你再高几厘米多好,我一定申请把你调到迎宾部来,呵呵。”

西羽涵咬牙跺脚,方锦骊视而不见,优雅地一转身,说:“周经理,请跟我来。”

进了包房,方锦骊将三把椅子拉开,说:“周经理,您跟我去点菜么?”

西羽涵站到两人中间,说:“我去!”

方锦骊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西羽涵趾高气扬地出了包房。方锦骊跟出,随手把门也带上了。

邬凡凡摇头,说:“小西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吃这顿饭是专门为了找方部长麻烦的……”

周易无奈摇头:“我看啊,小西还是小孩子脾气。”

周易替邬凡凡倒了一杯大麦茶,邬凡凡赶紧接过茶壶,也替周易倒了一杯。

过了不到十分钟,西羽涵很大力地推开门,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周易看着她那因为生气而愈发娇艳的面容,忍不住笑了。

西羽涵忽然像是瞬间就消了气,提过茶壶,满满倒了一杯,说:“今晚一定让你们两个吃得满意!”

周易惴惴不安地问:“小西,你都点了些什么菜?”

西羽涵歪头看着周易,说:“四冷四热,四荤四素,三个例汤。”

周易差点晕倒,结结巴巴道:“不、不是吧,十六个菜三碗汤,三个人能吃得下么?这下我得申请破产保护了……”

西羽涵扑哧一笑,看着周易,说:“小气!请女孩子吃饭怎么能谈钱呢?怪不得你没女朋友……”

周易脸一红,嗫嚅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女朋友?”

西羽涵一怔,瞪了一眼在旁偷笑的邬凡凡,想了想,说:“跟你在一起这几天,没见你打电话给别人,也没别人打电话给你,甚至你连短信都没有收发过……就算有女朋友啊,也是那种若即若离的,跟没有一样!”

周易哀叹道:“好细致的观察力和判断力。”

西羽涵哼了一声,似乎对周易的恭维并不领情,口中道:“看你吓的,我说的‘四荤四素’,是指‘四冷四热’中的荤素搭配,亏你还做餐饮业人事经理,以后好好跟我补课吧,免得让内行人笑掉大牙。”

周易对她的奚落一点都不恼火,很谦虚地表示要多向她学习业内知识。

西羽涵得意起来,说:“上海鹭岛美食这三个厨房的冷热菜肴、点心,哪个好哪个不好,各有什么特色,都是怎么做出来的,我西羽涵无所不知。点菜还用去现场啊?我随手就能排出十桌价钱一样、菜肴不同、各具特色的菜单。她方部长知道什么呀,不就是个子高点么,哼!”

邬凡凡说:“那你刚才是不是点菜时又找人家方部长的麻烦了?”

西羽涵心有不甘地道:“她倒是狡猾,出了门就用对讲机叫了个点菜员给我,自己跑国宾包房去了!”

包房外传来敲门声,周易喊“进”。门开了,一个男服务生端着一个大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四个冷菜。

那男服务员微笑着对西羽涵说:“西领班,您的热菜也催过了,厨房的兄弟说二十分钟内肯定上齐,肯定用最好的料,拿出最好的手艺!”

西羽涵皱眉摆手,说:“什么‘领班’,要叫‘助理’!热菜上那么快干吗?没吃完都凉掉了……尤其那个骨髓豆腐煲,少于二十分钟怎么入味?要是谁敢糊弄本助理的话——哼哼!”

那服务员马屁拍到马脚上,嘴里连连答应着,落荒而逃。

周易呵呵道:“西小姐好大的官威。”

西羽涵得意道:“厨房那帮小子,糊弄客人都习惯了,到我这儿,门都没有。来吧,‘美极鸭下巴’,美味无比,一人一个。”

周易皱着眉,捏起一个用锡纸包住嘴的鸭下巴,审视着说:“这东西能吃么?怪怪的……我在家都从来不吃鸡头鸭头的。”

西羽涵伸出粉红的舌头,闭着眼睛舔了一口手中的鸭下巴,啧啧赞道:“味道果然是和以前一样好。小孙的手艺没退步。”睁眼,对周易说:“周经理,我保证,等你吃过了,下次还想吃。让你看看本小姐点菜的水准。”周易一想,菜点了,不吃也是浪费,于是小心翼翼地对付起手中这个怪物来。没想到的确好吃,外焦里嫩,虽没大块肉可嚼,细碎处却让人回味无穷,吃完一个居然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西羽涵指着“凉拌蕨菜”说:“这盘最超值,原材料成本超过售价的七成,属于限售品种,所以一定要吃。”

周易微笑道:“这菜我就不吃了,说不定原料就是我家那边产的呢。”

西羽涵说:“那你吃卤水拼盘,不许动我和凡凡的‘话梅地梨’!”

第一道热菜很快上来了,还是刚才那个男服务员送菜。移开玻璃罩子,西羽涵伸头看了一眼,说:“今天是鲁师傅当值吧?他的‘金针菇肥牛锅仔’总是汤水太少,跟他说过他也不记得!”那男服务员用钦佩的眼光看着她,说:“西领……西助理真厉害!就是他,花Sir也这么说过他。”西羽涵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然后拿过周易面前的小碗,用大汤勺单独舀出半碗汤递给周易,说:“先别吃肉,喝汤。”

周易细细品味,果然滋味醇厚,点头称赞。

西羽涵说:“如果是马师傅做这道菜,汤会多些,不过相应的滋味也薄一些。”

周易越发觉得西羽涵不简单,说:“怪不得你能这么快提领班,你还真是鹭岛菜式的专家,处处留心,佩服!”

西羽涵看着自己挟起的那片牛肉,怅然道:“你再努力再有本事,想晋升也得论资排辈,上次我提领班,不知多少人背后嚼舌头呢。哼!有本事就当面比一比。”

周易心中一动,暗想会不会是方锦骊在这件事情上得罪过西羽涵?当然,想想而已,又不便询问。

第二道热菜随后就上来了,是“豉油菜心”。

西羽涵道:“说真的,对这道菜,我最放心,最不会有什么猫腻。”

周易笑道:“听你这么说,咱们鹭岛每天的顾客都是在冒险碰运气,说不定啥时候就吃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西羽涵道:“天下饭店一般黑,因为老板要赚钱嘛!那些死海鲜、过期肉什么的,能糊弄出去一点就少扔一点,都是钱呢!这个凡凡知道得比我多。”

邬凡凡点头,说:“厨房也有绩效考核的,舍不得都扔了,不过要保证客人不至于吃出事,不至于被退菜,否则损失更大。”

周易诧异道:“我还以为只有小饭店和大排档才会赚这种黑心钱,原来——”“很正常啊。你看看阿福每天进多少活海鲜,咱们店里每天又卖多少活海鲜。那些死了的就冻起来,择机销售,最好就是遇到大型包餐,很容易一次就糊弄出去了。越大的店越要算小账,不然到处都是窟窿。”

周易叹道:“我看你可以去做前厅或厨房的主管了,原来当领班的确屈才!”

邬凡凡也说:“小西就是很有本事的,很多事情都看得准,我也很佩服她。”

西羽涵开心起来,举起茶杯,说:“以茶代酒,咱们三个碰一杯,为这几天的成功合作!”

三人碰杯时,门一开,花副总背着手踱了进来,笑容可掬地说:“好啊你们三个,躲在这里大吃大喝,也不叫上我!”

三人都站起身,周易笑着说:“这不是怕您晚上要巡台,没时间嘛。因为小西和邬凡凡这几天帮我做工资,很辛苦,所以我才请她们吃顿便饭。”

花副总审视了一下桌上的菜肴,说:“什么叫帮你做工资,这是帮公司做工资!怎么能吃得这么简单呢?林部长!”

走廊里有人答应了一声,过来一个眉清目秀的管理人员,周易知道他是楼面的一个部长,叫林庆天。

花副总吩咐林庆天:“开一瓶香格里拉葡萄酒,上一扎鲜榨西瓜汁,加一个‘豉汁蒸虎鳗’和‘鲍汁扣鹅掌’,酒快上。”林庆天答应一声,快步离去。没两分钟,一个女服务员已经把红酒和四个高脚杯端了过来。

花副总把西装一脱,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自己拉凳子坐下。服务员将四只酒杯内各倒了三分之一的酒,然后行礼退下。

花副总一举杯,说:“小周啊,你帮我解决了一个大困难,没让我在林总面前难堪。要知道,当初是我竭力要换掉你的前任于经理,事实证明,我没看错人!还有小西和凡凡,你们两个这次也都跟着忙前跑后的,我也都看在眼里。来,我敬你们三个!”

三人都有点激动。干了酒之后,西羽涵主动拿过酒瓶,先给花副总倒酒,一边倒一边说:“花副总,今天是人家周经理请客,你可不能慷他人之慨,加了这么多贵东西,最后让我们周经理埋单!”

花副总哈哈大笑,指着西羽涵,对周易说:“看看,看看!才从我手下调走不到一周,就开始这么维护你这新上司了,我这心哪,大热天的都冰冰凉!”

周易跟着笑道:“哪里,连我都是您的手下,小西就更是了……我之前跟她开玩笑,说自己这个月没领到工资,她才帮我点了些便宜的菜。既然花副总来了,加几个菜还不是理所应当的嘛,这点钱,我出得起。”

花副总嚼着牛肉,说:“这顿饭的账不用你付,我来解决。我每个月有免三单的权力,每单总金额不超过三千就行,咱们这顿,小case。”

西羽涵欢呼一声,说:“花Sir万岁!以后每到月末,只要你还有免单权,我们几个就来大吃一顿,如何?”

花副总看着她,说:“你这小家伙啊,就是贪得无厌!这可是我的三道护身符哦,如果我敢滥用,林总把它收回去了,我还怎么处理营业时的投诉和纠纷啊?”

周易说:“谢谢花Sir,这餐就算你请的,下次我请你!”

花副总摇头,说:“小周啊,都是自己人,说什么请来请去的,搞餐饮的,吃吃喝喝还不容易。今天我高兴,大家都要尽兴,一会儿我让司机小王开车送你们回寝,放开了喝!”

花副总回头冲门外喊道:“小妹,让林部长再拿两瓶干红过来,另外给我拿包万宝路!”

周易以前很少喝红酒,也就是过年的时候,喝些小瓶简装的“通化葡萄酒”,当饮料喝,挺甜。这干红没什么甜味儿,每次倒小半杯,一口就干了,很轻松。可没想到,一个小时之后,酒劲儿就上来了,头热,心慌,食物上涌。

花副总看出周易到量了,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十分钟后,司机小王到了包房。

周易感觉自己脚底微微有些打晃,于是把走路的速度降下来,这才好些。

小王平时跟着阿福进货,开的是辆改装过的面包车,车内有浓重的海鲜味。小王先把折叠的坐椅打开,然后把周易扶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周易靠着车窗,双目微闭,小面包一路颠簸,震得他头更痛。西羽涵似乎一直在对邬凡凡说着什么,可声音太小,周易听不清楚。

车开到宿舍院内,西羽涵先跳下车,打开车门,扶周易下来。

因为还没到下班时间,宿舍只有几间亮着灯光,显得很静谧。月色正好。

周易谢过小王,小王也住寝室,就先进去了。

邬凡凡站在周易对面,说:“周经理,这几天……是我到鹭岛以来最开心的日子。我这个人,平时不大会说话的……我明天就回粤厨了,就在这里和你道个别吧。”月光下一身白衣的邬凡凡,眉目间流露出凄楚的韵味,真是我见犹怜。

周易瞬间被感染,不知怎么就伸出手,握住邬凡凡的右手,邬凡凡的手轻轻动了一下,却未挣脱。周易说:“我能感觉出你平时总是有心事,咱们认识时间虽短,可我愿尽我所能帮你,只要你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西羽涵也拉起邬凡凡的左手,说:“我也一样,凡凡姐,咱们是好姐妹!”

邬凡凡紧咬下唇,眼眶中泪水打转,点点头,抽手转身,快步向自己宿舍走去。

周易似乎瞬间酒醒,深感刚才轻薄,手左右没处放,转头对西羽涵说:“我就是……你知道男的一喝了酒就爱胡乱说些义气的话……”

西羽涵很反常地没对周易挖苦讽刺,说:“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虽然凡凡不肯跟我多说什么,可我也感觉她心里有事,说不定哪天她真找你帮忙,你可要记得今晚说过的话。”

周易郑重点头,说:“尽我所能。”

西羽涵问:“你明天休息么?我明天休息,上个月排的。”

周易摇头:“这几天《东方晚报》的广告该打出来了,可能会有很多人来应聘,下周再休息吧。”

西羽涵低头,说:“那算了,我也不休了。”

周易忙说:“没事的,我应付得过来,你该休正常休,等到休息日多不容易呀。”

西羽涵抬头,对周易别有意味地一笑,转而问:“周经理,你还一直没说过,我这套浅红色的连衣裙套装漂亮么?”

周易一愣,说:“漂亮啊……当然漂亮,尤其是你穿……”

西羽涵很孩子气地开心一笑,晃了晃自己的头,问:“那你觉得,我是长发好呢还是头发挽起来好?”

周易沉吟了一下,看着她那深如潭水的明眸,说:“夏天很热,还是头发散着凉快些。”

西羽涵很满意地叹口气,说:“我知道了。那我回寝了。再见。”说完悠然转身,似乎能感觉到周易尾随过来的注视,迈着模特般的一字步走了。

呆立在月光下的周易,脑中瞬间出现了一片空白,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听见有人喊“周经理”,他才反应过来,一偏头,见是黎老大。

小店内坐定,黎老大用美的电水壶很快烧开水,重新冲了一壶铁观音。屋内原来还有一个人,是司机关西武,他今天排的是晚上十一点半那趟班车,闲来无事,就在黎老大这里喝茶聊天。

黎老大说:“刚才关师傅还和我聊起周经理呢,我跟他说周经理是懂理气知阴阳的高人,年轻有为!”

周易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只胡乱学过一点,都是纸上谈兵的程度,没怎么应用过,黎老大您可千万别再帮我宣传了,否则要被那些真正的高人笑话的。”

黎老大不以为然地说:“哪里,要说高人,我那老董兄弟在福建一带谁人不知!他说兄弟你厉害,你就一定厉害。我这人喜欢实在人,周经理你可不实在了啊!”

周易不再争辩,笑呵呵道:“您叫我小周就可以了,叫经理我可承受不起。”

黎老大一晃头,说:“公开场合,这声‘经理’还是要叫的。我现在可是你手下,阿铃说了我归你管的。私下里大家谈得来,无所谓谁大谁小。”

那边关西武也附和着,说:“现在像周经理这样年轻有为、做官又没架子的人,太少了!”

周易问:“关师傅,你上次还有个故事没说呢,现在有空,不妨讲讲。”

黎老大插嘴说:“什么故事,还不就是那几次晚班车撞邪的事情,我都劝过他了,不会出事的,顶多是虚惊一场。”

周易不去问关西武,只饶有兴致地问黎老大:“不知您为什么断言撞邪了也不会出事,只是虚惊呢?”

黎老大莫测高深地一笑,抿了一口茶,说:“这块地邪门,整个浦东的人都知道,所以这块地价钱才低。要是老董都镇不住这里,别人也就更不用提了!”

周易没有接着追问老董是用什么方法镇的,只是有点忧心忡忡地说:“董前辈的确是地理高手,这宿舍的房屋走势建得也可以说是蛇打七寸,可惜这是条‘龙’,被压得越狠,它挣扎起来就越厉害……”

关西武接口道:“我听我房东说,这块地这么多年,种庄稼庄稼死,住人人死。十年前也有个广东大地产商打过这块地的主意,想在这里建度假村,据说还请了个香港有名的大师来看地。大师在这块地的四周钉下四根大铁钉,又各烧了四道符,还在地中间摆了个坛点了香舞弄了好久。可第二天,就看到那四根铁钉被拔了出来,上面有一层黏糊糊的黑水。那个大师见此情景,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向四方叩头,一边叩头还一边念叨着什么,最后额头都血肉模糊了……之后,听说在去虹桥机场的路上,那个广东大地产商和那个大师的宝马被一辆加长货车追尾,两人当场就死了,可宝马的司机却几乎毫发无损……村长怕这块地以后再没人敢买,就严禁任何人向外人提起此事。房东也是跟我太熟了,喝酒时才当故事说出来的。”

周易悚然道:“那不是什么‘黑水’,是‘黑血’。关师傅这么一说,也印证了我的猜测。这块地的确不简单,很可能是浦东三条龙的其中一条的龙头所在,而且是一条黑龙!龙分五色,黑色属水。我原来从地势地形判断这是一条青龙,也就是木龙……哎呀!那个香港大师会不会也是这样认为的?这宿舍正是金五行的布置!以铁钉破煞气,也是用金克木的原理。黎老大,董前辈没听过关师傅刚才说的这个故事吧?”

黎老大木然摇头,说:“肯定没听过,老董来这里一共待了两天,我们寸步不离……”

周易焦急地问道:“那董前辈是怎么处理这块地的?”

黎老大声音低下来:“和那个香港大师一样……”

周易惊呼一声。

黎老大颤声问:“小周,老董会不会出事?这块地会不会发凶?有没有什么旁的破解的法子?啊?”

周易咬牙道:“这个村的村长真不是人!明知道十年前的那个香港大师是怎么做的,怎么死的,却不提醒董前辈一声,其心可诛!为了一点儿卖地的钱,真是短视!这块地要是发凶了,边上这个村子首当其冲先倒霉!”

黎老大惴惴不安地问:“那……把那四个钉子拔起来行不行?再不把老董找过来再用旁的法子试试?”

周易缓缓摇头,说:“董前辈恐怕此时也无能为力……我怀疑当年那个香港大师和董前辈是同门,至少是同一宗派。那位大师的铁钉和符咒伤了下边的黑龙,虽然大师也因此丧命,可短短十年时间,还不足以让它养好伤,对抗董大师的四根铁钉和符咒,所以这次铁钉没被它拔出来,董大师也暂时没事。但是,一头受伤的野兽是最可怕的,如果哪天它不想忍了,拼个鱼死网破,这块地和周围可就要遭殃了!”

关西武迟疑着问:“周经理……你是说,咱们现在脚下的这块地里真埋着一条黑龙?就是咱们中国人属相中的那种龙?”

周易一笑,说:“不是的。所谓‘龙’,不过是对绵延山脉走势的一种叫法。中国的三条龙脉都发源于西北的昆仑山,向东南延伸出三条龙脉:北龙从阴山、贺兰山入山西,起太行,渡海而止;中龙由岷山入关东,至泰山入海;南龙由云贵、湖南至福建、浙江入海。这和那种动物的‘龙’是两回事。”

关西武听得一愣一愣的,愈加不解:“那不是龙,怎么还会流血,还会害人命?还有我那几次夜班开车遇到的‘鬼打墙’,也都是这‘龙’捣的鬼么?”

周易脑子转了转,说:“这么说吧,正如佛教中宣扬的因果报应,这报应也不止是人事上的,地理上的也是如此。比如东北的地适合种大豆和玉米,种椰子和香蕉就不行,你硬要种,就没收成,这就是一种‘报应’。另外有的地方适合人居住,有的不适合。比如有瘴气的地方或辐射很厉害的地方,人居住了就要出问题……不知宿舍这块地有什么问题,或许让地质部门的人来查查就能知道些端倪,不过用风水之术调节也能解决问题。”

黎老大沉默不语,看得出他仍在担心。周易宽慰他道:“毕竟现在还没有出什么大事,等有空了我再研究研究这块地。”

关西武说:“既然有周经理这样的行家在,我就不辞职了,相信不会有事的!”

周易缓缓摇头,说:“我实践经验不足,不敢说一定能解决问题。黎老大,董前辈大概何时能再到上海?”

黎老大想了想,说:“下个月有可能,我听阿铃说,她一个上海市政府里的朋友要买栋别墅,想让老董帮着参谋参谋。”

周易回到自己的宿舍,躺在床上思索这块地的前前后后。可惜他的思路很快被周杰伦高亢的《龙拳》声打断。周易在初中、高中、大学都很迷流行歌曲,传抄歌词、买卡带、唱卡拉OK,紧跟潮流,不过自从九七年毕业后,对这方面就淡了。对于“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周杰伦能红起来,他一向报冷眼旁观的态度。等住到宿舍里,他才知道周杰伦在鹭岛员工中的流行程度,每晚自己都要免费从不同方向听几遍《半兽人》、《半岛铁盒》、《爱在西元前》等,集体环境,只能忍了。

刚才在黎老大和关西武面前,周易还是有所保留,毕竟自己来这里是做人事经理,不是做风水顾问,调整老董布置好的东西,有越俎代庖之嫌。况且自己又没有十足把握,一旦弄出什么乱子,在鹭岛的处境就尴尬了。除非林总亲自要求自己做。

想起今早无故头痛的事情,周易跳下床,环顾房间,最后定睛在床的右侧,又爬上床看了看床下,不由苦笑,连敲自己脑壳。他使劲推了一下床,床的铁脚和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周易心中一喜,快步开门,门外果然是手提一盘蚊香含笑而立的方锦骊。周易一侧身,说:“请进吧方小姐。”

方锦骊故意扫了一眼屋内才进来,口中调笑道:“周大人今天没有金屋藏娇呀?刚才陪你喝酒那两个美女呢?”

想到邬凡凡,周易有些怅然,说:“邬凡凡明天就调回粤厨了……小西,回自己寝室了。”

方锦骊笑道:“看来周大人恋恋不舍呢……”

周易转而一笑,说:“现在我的屋子里有了一个更美的美女,我哪里还会去想其他的美女?”

方锦骊装作没听到,问:“刚才你干吗呢?那么大声音。”“移床,顺便收拾一下床边的东西。”“你要把床靠墙壁啊?那边一下雨会渗水发潮的。”“没办法,这屋子的坐向,右边床不能留缝隙,也不能有脏乱的东西。”

方锦骊感到十分奇怪,疑惑地看着周易。

周易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坐北朝南的房子,包括床位,都有‘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四个神兽方位,床的右边称为‘虎边’,宜比左边青龙低,虎边怕空间狭窄,称为‘逼虎’,容易伤人。所以或者留出很大空间,或者不留空间。另外,虎边怕脏乱,会影响睡眠或让人身体受伤、不舒服。我也是今天早上起来头痛,才刚注意到的。这段忙的,连这种常识都顾不得注意了。”

方锦骊听了个似懂非懂,问:“有那么灵么?平时该怎么用呢?那青龙边应该注意什么?”

周易说:“你很聪明啊,知道推而广之。”周易将床的那边也推靠到墙壁,说:“坐吧。我学过不少玄学的东西,抱的态度就是姑妄信之,尤其是一些很容易注意到、很容易顺手做的小避讳小调整,所以我父亲常说我是个想左右逢源的机会主义者,呵呵。像这个虎边的调整问题,想到了也就是举手之劳,至于效果如何,我反而不会去过多计较。”

方锦骊摇头说:“你好奇怪的思考方法啊……你还没跟我说青龙边呢,我也要学!”

周易道:“其实青龙边不用那么在意,风水学的原则是‘趋吉避凶’,主要是‘避凶’,而‘趋吉’能否成功,则还要看个人造化。青龙是吉兽,如果脏乱或狭窄,顶多是‘不得其吉’。这就像交往君子和小人,你得罪了君子,人家顶多不帮你,不至于害你;那小人你对他好他都可能恩将仇报,更别说得罪他了。”

方锦骊哈哈一笑,说:“你入错行了,应该去当老师,讲道理循循善诱呢。”

周易哀叹道:“我父母曾经都是教师,可惜我没出息。”

方锦骊转过身,看着周易,说:“我特别佩服读书多的人,羡慕那些读过大学的人……你跟我以前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那天你在林总和老花面前说话的样子,那么自信,那么潇洒自如,我现在还经常能想起来。”方锦骊说着,眼波流转,脸颊浮起一抹红晕。燥热的空气瞬间有些凝滞,周易一时呆住,他实在不知道,那天的自己,怎么会给方锦骊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方锦骊这时已站起身,没看周易,低声说:“我该回去了。”说着话,脚下却没挪步。周易脑中灵光一现,大着胆子,有些笨拙地拉住方锦骊裸露在外的滑腻的左臂,说:“锦骊——再坐一会儿吧。”方锦骊没回话,又坐回了床上。周易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为什么高中毕业就没再上学了?”“我父母都是农村的,供不起我上四年大学。他们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就跟着村里的几个女孩子从家乡莆田到厦门打工,换了几个地方,最后到了鹭岛。”“……听说,林总的公子追过你?”

方锦骊笑了,说:“你说黎允文那小家伙啊?他今年才大二,我一直当他是个小弟弟。他每天围着我,叫我‘店花’啊,夸这夸那的。我本没当回事,可谁知那天他在我的寝室,说什么喜欢我,还强行对我又搂又抱的……我打了他一下,哭着找林总,要辞职,后来林总找来黎允文,骂了他,还逼他当面向我道了歉……”

周易奇道:“母亲都是护儿子的,林总对你比对她儿子还好啊!”

方锦骊歪头,神秘一笑,说:“不光你觉得奇怪,连老花都一直想不明白呢。这事除了我和林总,没人知道原因。”

周易更感兴趣,把身子向方锦骊那边又靠了靠,小声在她耳边问:“那不知今晚是不是有第三个人即将知道原因了?”

方锦骊怕痒,缩了一下头,说:“告诉你可以,但你不许告诉别人,尤其是你的顶头上司老花。”

周易举手,郑重道:“这点我可以保证!况且,老花就算想问,也只会去问你和林总,怎么会问到我头上。”

方锦骊边回忆边说:“那天是我刚到鹭岛不久,林总请几个厦门湖里区的政府官员在国宾房吃饭,鹭岛的顾问董先生作陪。老花让我去表演茶道,我刚一进门,董先生就对林总连声道喜,林总和那些官员都很奇怪,董先生指着我说,林总招了个好员工。那些官员就说,这个小妹的确是漂亮,身段儿又好。董先生没理他们,问我的生日,我说是农历的三月二十三。一个官员有点想明白了,就说那天不是妈祖诞辰日嘛,就是前两天,市里还搞了很大的庆典,来了很多台商和华侨。不过同一天生日也没什么稀奇的。妈祖就是我们福建莆田的,家家都拜她,我当然知道自己和她是同一天生日,也没觉得怎么样。董先生接着说,前天的《厦门快报》第一版有一条新闻,是关于考古的,在莆田发现了迄今为止最早的妈祖庙遗址,并且发掘出一尊妈祖石像。林总马上派人去把那张报纸找来,林总和那些官员看看那张报纸又看看我,都吃惊得什么似的,只有董先生一副什么都在他预料之中的样子。我不管他们,摆好工具,开始表演我的茶道。我刚要跪到他们对面,其中一个官员就连连摆手,说千万别跪,蹲着表演就好——你知道,按功夫茶程序都是跪着来的。那天我就半蹲着给他们沏好了茶。”

周易插口道:“自打那以后,你就频频升职,而且林总经常会召见你,是吧?”

方锦骊点头,然后说:“我想来想去,应该就是和那天董先生的话有关……”

周易思索一番,说:“你没看过那张报纸吧?”

方锦骊摇头。

周易说:“明天我去查查那张报纸的电子版,如果有的话,我看看上面的石像照片,或许就有答案了。”

方锦骊一惊,说:“难道你怀疑那石像的样子跟我长得很像?”“不,是你的样子长得跟石像很像。”周易纠正道。

方锦骊说:“林总后来总给我买衣服、鞋子,有时到香港见朋友或谈判也要带上我。对了,上次林总谈上海鹭岛入股问题时,也把我带在身边……”

周易微笑道:“谁让你个子又高又漂亮,我要是老板,也会一直把你带在身边,而且寸步不离!”

方锦骊嗔怪着推了周易一把,道:“人家跟你说正事,你却取笑我!不跟你说了,我真要走了。”说罢起身。

周易这回不好再留,怏怏问:“那你明晚再来吧?”

方锦骊偏头反问:“来做什么?”

周易说:“来送蚊香啊……你不来,我就睡不好……”

方锦骊转过头,轻哼一声:“你这大经理每天骗人家的蚊香用,我才不给你了呢,你不买就让蚊子吃了你!”

周易凑上前,深吸一口气,嬉笑道:“这么忍心啊?不给我蚊香也行,那你就要待在我的屋里,因为你身上有檀香味,可以驱蚊。”

方锦骊笑了一声,推门走了。

周易站在那里,从头到尾,细细回味着刚才和方锦骊的每一句对话,又觉得有些虚无,想抓住什么凭据时,只剩下空气中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味了……

第六章

厦门快报,妈祖石像如锦骊

海上人家,噩梦重温疑道士

第二天八点半坐班车时,西羽涵提前帮周易占了一个在她身边的座位。可坐在座位上的周易满脑子都是方锦骊的音容笑貌,对又换了一身靓丽金丝无袖旗袍的西羽涵居然视而不见。西羽涵气得鼓鼓的,车刚到公司就气冲冲先下了车。

周易推开办公室门时,曲燕和倪老师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夸着西羽涵的旗袍,说她的体形比公司很多迎宾强多了,比她们更应该穿旗袍上班。周易这才注意到西羽涵换了衣服,刚凑上去想说点什么,原本有说有笑的西羽涵猛转过身,给了周易一个冷若冰霜的面孔,径直和周易擦肩而过,坐到自己办公桌去了。周易不知所措,困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这时一个保安进来,递给周易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的是昨天的《东方晚报》。周易很快就翻到了鹭岛美食的那半版醒目的彩色广告,上面的应聘Email地址留的是周易的私人邮箱,周易怀疑已经有简历发过来了,可惜还没有电脑,虽然花副总说林总已经口头答应给他配电脑,但她这几天人不在,周易写好的现金申请单只能留在自己抽屉里。想到电脑,周易就想起了查《厦门快报》妈祖石像的事,暗暗盼花副总今天早点到办公室。

看见西羽涵在那边百无聊赖,周易起身,把那叠《东方晚报》塞到她桌上。西羽涵不看他,摊开报纸。

花副总对广告很满意,更满意的是——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中秋节的包房定出去十五间,大厅订出去二十多桌。照这样发展下去,那天的营业额将创纪录。

周易拿了钥匙进到林总办公室内,拨号上网,同时开了几个窗口,一边看着新浪新闻,一边进21cn信箱,一边进梧桐树下论坛,一边顺便在Google中搜索“厦门快报”,很快顺利找到了《厦门快报》的电子版,而且网站自带全文搜索功能。周易输入“妈祖”二字,结果出来将近百条相关新闻,看来妈祖崇拜在福建的影响真是非同小可。关于那次考古,一共有三条新闻,周易一一打开,令他兴奋的是,有一篇报道是专门论证妈祖籍贯、年龄、长相的。从浏览器显示缓慢来看,报道应该附有很大的照片,周易有种期待时特有的兴奋感。渐渐地,一个横放着的汉白玉石雕在屏幕上渐渐显现,一如它正从泥土中被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分离出来。当看到石像那张脸时,周易呼吸一窒——虽然已经隐隐猜到这石像可能和方锦骊有几分相像,但没想到这张脸简直就可以说是按照方锦骊脸部所有的特征雕刻而成的,或者说方锦骊的脸就是照着石像的脸长的!周易强迫自己双眼离开屏幕,一分钟后,再看石像照片,不但觉得更像,还发现石像的发髻是高高挽起的,但石像额头上发际的轮廓居然也同方锦骊很像!更令人称奇的是,石像左额靠近发际的地方和方锦骊一样,也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大多数汉白玉石雕的眼睛虽然也会雕出眼珠,但大都是白色的,而这个石雕的眼珠不知是镶嵌着什么材料,黑宝石般活灵活现,连灵动的眼神都和方锦骊神似,几乎已经让周易怀疑她也在透过屏幕看着自己了。周易手有些抖地把相片拷贝到了软盘上,然后暂时把那张网页最小化。

梧桐树下论坛自己回青杏小的帖子已经有了回复,青杏小说她刚回到上海,等安顿好马上请周易喝红酒吃蜗牛,帖子末尾还用符号打了一个可爱的^-^。论坛里这次并没有万恶的广告帖,他打开几个主题,都发现了另一个版主獭祭鱼的回复。周易就其中几个和作者及獭祭鱼打趣了几句,就退出论坛,开始检查邮箱。除了大部分是垃圾邮件,的确有几封求职信,周易按顺序读着,有应聘厨师的,有应聘楼面管理人员的,条件都不错。这时花副总推门进来,问:“怎么样,有发邮件的么?”说着拉了把椅子在周易旁边坐下。周易飞快地将那个有石像照片的网页关掉,然后将那几封求职信给花副总看。花副总对那几个求职厨师的似乎不感兴趣,倒是有几个女服务员和楼面管理人员求职信简历上大大小小的照片让他胃口大开。最后一封信打开,显示比较慢,凭经验周易知道信内的照片肯定是清晰度比较高的那种。照片极缓慢地一丝一丝展现开来,花副总和周易两个人脑袋几乎凑到一起盯住屏幕,终于,照片现出了全貌,花副总惊叹道:“我靠!我在餐饮界混了十几年,也没见过这么靓的妞儿,这要是站在咱们大厅里,还不被客人们用眼睛吃了!”周易也看得有些晕乎乎,不过他提醒花副总:“也有可能是艺术照,这年头,艺术照能把无盐变西施。长成这样,哪还会辛辛苦苦读完大学再去法国留学什么的,直接当演员或傍大款得了。”花副总作生气状:“不管是看照片还是看真人,我这双眼睛,都能把女人的底子看穿。‘底子’是什么你知道么?根本性的东西!鹭岛多少人都是经我手招进来的,还真没几个看走眼的。这妞底子绝对好,身材也没说的,快看看简历,求职什么的?”“朱成碧。”周易暗暗赞叹了一声真真好名字,名与其人相映生辉。“七八年生人,在上海东方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法国华泰国际酒店管理学院,获得酒店和旅游管理硕士学位。求职意向:人事助理。爱好:诗词、周易、女红、琵琶。”花副总指着屏幕说:“看看,人家爱好‘周易’,还没见你就先喜欢上你了!”

周易有些不可置信地说:“这种都市女子,还出国留学的,怎么会喜欢这么些个传统的东西?怪哉!”

花副总指头叩着桌子,说:“这里面这些人,明天都约来,咱们两个挑一挑。报纸广告登了,总得搞出点动静来让林总和下面的人看看。”

晚餐依旧吃得郁闷。下午的一通电话把明天的面试时间排得很紧。就连朱成碧的声音也像她的名字和照片一样让周易惊艳。明天九点半,她将是第一个来参加面试的。

回到过了下班时间的办公室,里面已是人去屋空。今天晚上可能是他到鹭岛有史以来最轻松的,想不出什么要加班干的活儿,不过还要等几个小时班车,这让周易沮丧。西羽涵肯定又是借了哪个服务员的自行车回去的。周易想,过几天,自己也要买辆自行车了,不然上下班太不方便。

正琢磨着,手机里鬼子进村的音乐尖声响起,周易一看,是个自己不认识的手机号码。

传来的声音似曾相识,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周经理,我是伟闵家政的经理袁姗,给您打过电话,推荐过几个服务员的。”

周易想起来了,她前几天来过电话,说要找他吃顿饭认识一下,他婉言谢绝了。周易问:“请问袁经理有什么事?”“周经理下班了吧?是这样,我们公司也算鹭岛的老关系户了,鹭岛从我们这里招了有上百人,什么工种的都有……跟贵公司前几任人事经理我都很熟,到了您周经理这,也不能缺了礼数。鹭岛的工资发完了,您现在应该有点时间吧?不如一起吃个便饭,认识认识,也能聊聊人员招聘的事情……”

周易有点惊讶她对自己工作状态的把握,如果再次拒绝她的请吃,不免有些不近人情,况且以后还用得到她,见了面,也能顺便了解一下以前鹭岛招人的内幕,于是回话:“我这件事经理还要多多仰仗你们中介公司的帮忙,当然可以。”

袁姗的声音显出很高兴,她说:“我在鹭岛对面的海上人家订了一个小包房,周经理现在人在宿舍么?用不用我派个车过来?”

周易回道:“不用,我还在办公室。我直接走过去就好。”

袁姗在电话那头赞叹道:“周经理这么晚还在加班啊,林总请了你,真是福气。那咱们七点钟203号房见,我等您!”

虽然海上人家隐然就是鹭岛的竞争对手,平时也多听同事提起,可周易还真没在海上人家任何一家分店吃过饭,今天能顺便见识见识,也算额外的收获。

从外观看,海上人家是那种三层楼的格局,大厅内只能摆十几桌,包房为主。迎宾只有两个人,长得还算秀气,当然身段儿跟方锦骊是没得比。周易报了袁经理和203号房,迎宾将他带上楼。一开门,周易就看到一个穿着花格子衬衫、短发、两眼闪着精明的光芒、身材火辣、风韵犹存的少妇,绝对比周易想象中年轻。她笑着走过来和周易握手,然后对迎宾说:“可以上冷菜了。”她的声音似乎也不像电话中那么老气。

桌上铺着淡绿色的质地挺括的桌布,筷子的颜色绿油油的,显得很厚重。

几个装冷菜的盘子形状各异,色彩繁多,煞是可爱。

袁姗说:“我经常到这里来吃饭,对他们的菜式很熟,不过跟周经理这种餐饮业内人士比,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周易一笑,说:“以前我没来过海上人家,再说,我只是短暂地做过餐饮,对这行并不熟,还请袁经理多给我介绍介绍。”

袁姗显然对周易的回答很吃惊,不过她没有细问,只说:“那我介绍一下这四个冷盘:冰镇露笋,清凉脆嫩;京都萝卜,甜中带酸;青豆泥,香甜细腻;巧制鱼皮,爽滑入味。”

周易讶然,鼓掌道:“袁经理居然出口成章,佩服,真可以算得上美食家了。”

袁姗赶忙摇头道:“哪里,听说周经理在文学上很有造诣,会写诗。我平时也喜欢看看小说散文什么的,以后还要多向你讨教。”

周易实在没想到一个搞人力资源中介公司的女经理居然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大感有趣,说:“我也不过是喜欢而已,大家以后多交流切磋。”

两人的关系无形中拉近了一层,说话也就少了一分拘谨。

袁姗问:“周经理想喝什么?啤酒?红酒?果汁?”

周易说:“果汁好了。我平时不大喝酒。”

袁姗奇道:“周经理是吉林人,怎么会不大喝酒呢?是不是想喝白酒啊?我可以奉陪!”

周易呵呵道:“袁经理真是消息灵通,连我是哪儿的人都知道了。”

袁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重要客户换了人事经理,我总得知道些您的基本状况,方便以后打交道啊,如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周易淡淡道:“小事啦,又不是什么不欲人知的秘密……袁经理哪里人?好像不是上海的吧?”

袁姗点头,说:“我是安徽人,不过来上海快二十年了。周经理看看菜单,点热菜吧。”

周易翻开菜单,菜单很精美,每道菜都有一张清晰的大照片,菜名都有日文翻译。刚才那顿员工餐实在是吃得半饱都不到,周易决定点个解饿的,于是对点菜员说:“肴蹄膀。”

袁姗夸赞道:“周经理真有眼力,这道可是海上人家招牌菜,量大实惠,几乎每桌必点。蹄膀煮得极透,入口即化,不肥不腻。”

周易将菜单向袁姗一递,说:“再点可就要出丑了,这里袁经理熟,还是你来点我放心。”其实周易也是想看看袁姗会点什么价位的菜,自己点多了,高于或低于袁姗的预算都不好。

袁姗也不推辞,接过菜单,看也不用看,问点菜员:“今天的蟹子肥不肥?是当天的么?”

点菜员赔笑回答:“您袁老板过来了,怎么也得给您上最肥最新鲜的,谁也骗不过您的舌头不是!”

周易一听,果然是天下饭店一般黑,陷阱重重。

袁姗满意地哼了一声,说:“那来份‘绝代双骄’,来份‘水晶虾仁’,再来份‘真菌炖童子鸡’,主食来两屉蔬菜蒸饺。西瓜汁一扎。上菜速度最好快点。”

点菜员拿起菜单,说:“袁经理您放心吧,我们魏经理早嘱咐过要特别服务好您这里的。”

袁姗满意地点了点头。待点菜员走后,她对周易说:“他们楼面魏经理就是我推荐过来的,后来一直关系不错。”

周易说:“看来袁经理在浦东的人才中介做得很大啊。”“很大不敢说,年头么比较久了,有些固定的老客户,很多规矩也都建立起来了……昨天在《东方晚报》上,似乎看到贵公司要大规模招聘?”“袁经理真是眼观六路,不错,这次是要新招百十个人。”

袁姗面露喜色,说:“周经理一来就有大动作,一次招的人跟一家中型饭店全部员工的人数差不多,鹭岛这是要步入快车道了……不过……呵呵,咱们现在是朋友,我就坏规矩多问一句:周经理为什么不通过我们这样的中介公司招呢?”

周易先是喝了一口菊花茶,才不紧不慢地道:“一个是人员数量太大,一般的中介怕是承接不下来;另一个是这次招聘的三分之一是楼面管理人员和厨房的厨师,这样的专业人才,中介那里通常不够多。”

袁姗沉默了一下,说:“周经理是东北人,我跟你说话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周经理大概也知道,我们公司做中介业务是提前收费,应聘普通岗位的预交一百元,应聘管理岗位的预交三百元,十天内保证找到工作,否则全额退还。所以,从苏北、安徽、四川、浙江来打工的人,很多都会到我们公司。我们公司之所以在业内能有一席之地,是因为公司和很多公司的人事主管建立了长期稳定的联系……中介费,大家一起用,这样生意才长远……我们通常的规矩是——录取一个普通员工,人事主管分成三十元;录取一个管理人员,人事主管分成九十元。每月结算……”

周易听着,渐渐心跳有些加速,他没想到,自己也会遇到所谓的“回扣”,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袁姗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易一眼,继续道:“可能周经理觉得有些问题?其实不然。你赚的钱,是求职者的,确切地说,是从我公司分得的,你也只是正常履行职责,并没有以损害公司利益为前提获取不正当收益。况且,这本就是业内心照不宣的规矩。”袁姗把“心照不宣”四字说得很重。

周易淡淡一笑,说:“有这层关系在,在同等条件下,我就要优先录取你们伟闵家政推荐来的员工;即使相比较而言你们推荐的人员素质比较差,我也会想方设法录取,因为录取另一个人不能使我获益。而且,我会尽量不录取或少录取从其他渠道来应聘的员工,以留出足够的岗位随时等待你们公司推荐人选过来。”

袁姗哈哈大笑,说:“周经理真是说到了点子上,不过本公司只付这么一点钱,实在不好意思让周经理如此为难。实际上,周经理只需对我们伟闵家政略加照顾即可,这里面其实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和操作办法,周经理是聪明人,一想就明白了。”

西瓜汁和水晶虾仁上来了。

周易喝着西瓜汁,半真半假地说:“我才入行不久,有很多关窍还望袁经理能指点一番。”

袁姗道:“周经理谦虚了,很少遇到你这种不看利益、先问利害的人。大家是合作关系,我不会害你,提成的事情,你知我知,不管将来出了什么事,或你离职了,我都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倒不敢说我这人特别讲义气,而是说出来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因为你将来还可能从事人事工作,我等于得罪了一个客户,再说公司的名声传出去,别的人事主管不敢与我合作,我在业内也就混不下去了。”

周易微微一笑,说:“有理。合则两利,这是招几个人提多少钱的买卖,大家并没有根本利益纷争和利害冲突。”

袁姗微笑道:“正是,这只是个松散的合作协议,不具有强制性。我说一个简单操作方法吧:你、我两方,赚的都是求职者的那点中介费,而中介费到我们手中的前提条件,就是入职。可是,入职之后,求职者自己在公司能做多久、能否升职加薪,就不在你我负责范围之内了……”

周易略一思索,冷笑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只要我这边替你那边推荐来的求职者办理了入职手续,哪怕第二天他就不做了或被辞退了,中介费也要不回来了。”

袁姗作出会心一笑的样子,说:“周经理果然一点就通……当然,我也希望我推荐的人都能干得长远,升职加薪……可你知道,有些人的确是素质有限,又心比天高,在职场跌几个跟头,摔打摔打,也就好了。”

周易此时对袁姗原有的一点好感瞬间丧失殆尽,好在他面上并未完全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说:“出来打工,都不容易。我当年在威海也被骗过一百中介费……我不是自命清高,现在我在鹭岛立足未稳,如果选的人员次品太多,难免惹得各部门主管不满,反映到林总那里,我自己的三个月试用期怕是都过不了,所以,等我坐稳这个位子,咱们再谈合作吧。”

此时,那个所谓“绝代双骄”上来了,袁姗介绍道:“这道菜,一半是清炒蟹粉,一半是蟹脚肉,味道顶好,周经理多吃点!”

周易应付着吃了两口,味道的确鲜美,可惜他现在没胃口了。

袁姗给周易的玻璃杯倒满西瓜汁,说:“每个人的处世风格和人生观都不同,大家相处,求同存异。我很欣赏周经理对利害关系的判断权衡头脑清楚,其实有三个人的九十元的提成已经记在周经理账上了。咱们不急,就如周经理所说,等你位子稳固了,我们双方再加强合作不迟!”说着袁姗举起自己的杯子,周易也举杯,二人碰了一下,各喝了一口,气氛稍有缓和。

袁姗转而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问:“周经理不会为了避嫌,从此把我们伟闵家政推荐的人都拒之门外吧?”

周易也笑了,说:“我会一视同仁,希望你给我多推荐合格的人才,提前替我把把关。”

袁姗爽朗大笑,说:“多谢周经理的点拨,如果我手头都是次品,我也干不到现在……给你公司推荐的人,我会特别留心的。但咱们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