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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21: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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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莱蒙托夫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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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蒙托夫叙事诗集(下)(智量文集)

莱蒙托夫叙事诗集(下)(智量文集)试读:

立陶宛姑娘

中篇诗体小说(1832)一

是谁的老旧危楼矗立在陡峭的山冈?

天空中描绘出它筑有雉堞的围墙。

这位蓝色田野的无名的皇帝

以自己的坚固捍卫着谁的利益?

谁把自己悄声的祈祷和快乐的欢呼

习以为常地向黝暗的苍穹倾诉?

让我来告诉你们它主人的姓名:

阿尔赛尼这名字,无论朋友或敌人,

大家全都熟悉,也全都认识,

他也从来没想到用另一个名字。

至今还不曾有谁敢于对他的权利

提出争议;他也不企求更多的东西!

他不知道谁是主教,什么是法庭,

他从来不去看望他的芳邻;

他有万贯家财,他的战绩辉煌,

每当邻居们登门前来拜访,——

他设法回避,不愿倾心相谈,

他的问候充满了轻蔑冷淡;

他在侮辱客人,即使他礼貌周到;

虽然,很可能,他自己也未必知晓;

这是否因为,当他还太年轻,

他便已经习惯于发号施令?二

纵情享乐,或是率兵出征,

阿尔赛尼度过了他的青春。

每当他的宝刀铮铮地碰响,

他的斗篷发出红色的闪光,

鞑靼人、立陶宛人全都望风逃窜;

他一人能抵得整整一个兵团!

他浑身是胆,胸前曾伤痕斑斑;

在他额头上一条条皱纹中间

有个无论老少都十分体面的标记:

一个红色的伤疤,立陶宛战刀的痕迹!三

当他征战归来,返回家乡,

他并不把嘴唇贴在妻子的唇上,

他也没从游牧的鞑靼女人手里

抢来贵重的锦缎带给他的妻;

他甚至不藏些金耳环或是珍珠

作为回家来馈赠亲人的礼物。

当他回到早已遗忘的老家里,

他连自己年轻的妻子也没问一句;

也不想对他的妻子详细叙说

他在他乡异国的赫赫战果;

他们相见时,虽然快乐的泪水

使她柔情的眼睛平添光辉,

然而,还没等她扑在他的脚下——

她眼中已经闪现出痛苦的泪花。

他变心啦!婚礼的仪式尽管神圣,

对他又算什么?他只求利禄功名!

他如同一片浮云,那空中的过客,

他的心无可约束,他的爱轻浮浅薄……四

两天过去了,——于是年轻的妻子

逃出家门;在一座修道院中,远离尘世,

有一位老妇人,也唯有她一个,

决心跟她共度放逐的生活(远离尘世,但因此也不更靠近天堂)。

她们在那里只能靠祷告消磨时光!

然而这颗被欺骗的女人的心灵

死一般与世隔绝,却仍难忘情,

多少年来,她只为他而活,只把他爱,

难道说有可能把他就此忘怀?

他变了心啊!唉!但是为这个原因,

难道她就应该也对他变心?

不幸的受害者心中的哀怨以及法律,

为了新欢他把这些全都不放在眼里,

为一个女俘虏,年轻的立陶宛姑娘,

为一个来自异邦的骄傲的女郎。

只求讨她欢喜,从她狡猾的嘴里

听到两句甜蜜的话,阿尔赛尼愿意

牺牲自己的妻子、儿女、祖国、灵魂,

他愿付出一切,只求能得到她的欢心!五

太阳透过迷雾,红光闪烁,

正朝山冈背后傲岸地沉落,

它把天空一层层含雨的浓云拨开,

再把告别的光线沿地面斜射过来,

它是那么明丽、安详而富于柔情,

仿佛大地的额头,尽管阴沉,

仍然配得上它的爱情!终于,

它抛开了山谷,又把高高的山脊

和那座楼房涂上它的光芒,

还向那间小屋的五彩玻璃上

静静地撒下它温和的火焰,

那儿,一位忠实的妻,不久以前,

还把手臂支撑在桌上,坐在窗下,

快乐、活泼地等候着丈夫回家;

那儿,她的爱子,怀着童稚的懊恼,

一心想要搬动他父亲的长矛;

如今……这母子二人在哪里?他们的位置上

坐着那异邦草原的女儿,那位立陶宛姑娘。

这位正当青春年华的沉默女人,

面前摆着一架音调不准的诗琴;

唯有晚霞最后的光彩,宛如水波,

从那根断裂的琴弦上闪闪掠过。

克拉拉疲倦了,由于心灵中的暴风……

她一双蔚蓝色的眼睛恰似碧空,

她坐着,眼睛直直地注视着西方;

然而诱使她思绪联翩的并非霞光:

那儿是祖国啊!那儿的歌手、战士

向她裙下拜倒有过多少次!

那儿的姑娘们随心所欲!那儿没有人

胆敢对她说:我想得到你的爱情!……六

如今她必须怀着无言的顺从

去爱那个人,是他,用战争的狂风,

洗劫了她的父老乡亲们的田畴;

如今她必须把柔情蜜意的问候

熟记在心,还必须让忧愁和仇恨

学会用神圣的语言去叙说爱情;

强迫年轻的酥胸去假装激动,

把突发的叹息,眼中湿润的火种

诠释为一种不曾有过的热爱;

她必须……然而复仇的时刻终将到来!七

晚宴已经呈上;奴仆们吵吵嚷嚷。

华丽的内室中闪耀着明亮的灯光,

美酒在银制的酒罐内热气蒸腾;

阿尔赛尼把琥珀色的琼浆畅饮,

他早已习惯这种美酒的氤氲,

为的是借酒来淹没自己的良心!

而他的女俘虏,抬头遇上他的目光,

知道又必须勉强欢乐一场,

于是,高声的欢笑,虚假的一哂,

除开她自己,欺蒙着每个在座的人。

阿尔赛尼相信这笑容,他大为惊喜;

把立陶宛姑娘搂在怀里;

她金色的鬈发披散在肩头上,

比丝更柔顺,比玫瑰还芬芳,

一绺美发,仿佛透亮的水沫,

从他惯于征战的粗糙的脸上扫过。

装出一副愁绪难挨的模样,

克拉拉狡黠地一瞥,开口把话讲:“你爱不爱我?”“怎么你会提这样的问题?”

他感慨地说。“谁能像我愿为你毁了自己,

谁能够为你比我忍受得更多,——

你的阿尔赛尼不爱你?怎能这样说!

而且,作为一个人,我怎能把你搂在怀里,

而又不爱,灵魂深处不发出颤栗?

噢,别说些笑话来把我考验!

烦乱的俗事对我像地狱一般,——

我的天堂在你脚下!——如果我不在此处,

如果你的手不把我的手紧紧握住,

宫殿和断头台对我并无区分,

烦恼会每天每时折磨我的心!

我是清白的,当我在你的怀里:

在别人中间我却野蛮而严厉!

我把我的头伏在你的膝上,

我坦然,幸福,像个婴儿一样,

你的芳唇中吐出的温馨的气息,

比昂贵的薰香让我更感到惬意!

你生来为了让人遵从你的命令:

我的爱情便是最好的证明。

让我做你的奴隶——而不做命运的奴隶!

难道说,命运的奴隶配得上你?

请相信,如果上帝没有赋予我生命,

他也不会让你降临凡尘。”八“噢,你若是真的这样爱我,那该多好!”

克拉拉把头低垂,这样说道:“那我就不会在你的楼阁里这样生活。

你说:它属于我!——但对我而言它又算什么?

它高耸入云,堆满人间财富,

它愉悦眼睛——而与心却格格不入。

这儿丛林中有条清澈的溪水流过,[1]

然而那条溪流不是维利亚河;

这儿轻风抚弄绿草,荡人心魂,

它却不为我带来立陶宛的歌声!

不!俄罗斯人,我不相信你爱我!

没有可爱的自由,你的赏赐又值什么?”

这时,克拉拉转过身去,她冷冷的眼睛

表现出的是一种轻蔑的谴责之情。

阿尔赛尼呆呆地立在她身边,

除自由之外,他愿意把一切奉献,

只要能得到一次、仅仅一次的注视,

而她目光中的幸福却充满毒汁。九

然而夜半更深来了个什么客人?

一只有力的手咚咚地敲响大门,

看门人立即从睡梦中惊醒,一声大叫:“谁在敲门?”“请开门吧!月黑风高!

阵阵狂风在峡谷里呼啸、怒吼,

夜晚的天空黑沉沉,如同野兽;

放我们进来,哪怕是暖一暖身子,

明早、明早我们便跟你们告辞,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在异乡草原,我们找到了好客的主人,

我们将永远为你们祈祷!”没有回答,

然而钥匙在牢固的铁锁中响声沙沙

门板上喀喀地撞击着笨重的门闩,

大门敞开了——只见两个流浪汉,

他们走进庭院。凭一盏提灯照亮,

他们随家仆走进老爷的住房。

两人都有一件宽大的斗篷披在身上,

不知什么东西在衣襟下碰响、闪亮。一〇

阿尔赛尼请他们入座用餐,

与他们进行一场亲切的交谈;

然而流浪汉虽然对主人感到喜欢,

却只顾大杯饮酒,很少发言。

他们当中的一个还很年轻,

另一个已饱经风霜,白发,瘦骨嶙峋,

从言谈中听出,按照他的习惯

他所使用的并不是俄罗斯语言。

年轻的客人似乎更加勇敢:

他的一双目光锐利的大眼,

紧盯着那年轻的立陶宛姑娘,

许多人可能并不理解他的目光……

但是很显然,这双野性的美目

和这高高的额头,她过去并不生疏!

或者是,这目光令她不禁想起

过去的时日!有谁知道呢?——她在叹息,

她在颤栗,但并非由于女性的畏惧,

她连忙把她的脸儿转了过去,

用一只白皙的小手遮住眼睛,

不敢让泪水泄露她的心情!……一一“你面色发白,克拉拉?”“我不舒服!”

说着便匆匆走进自己的房屋。

她推开窗棂,独自在窗前坐定,

让头脑在夜晚的空气中清醒。

广袤的田野上浓雾弥漫,一点星火

在远处闪亮,它被尘世遗忘,孤单寂寞,

冷风吹来,破坏了夜晚的寂静,

它在黑暗中喧嚣着沿墙壁滑行;

偶尔一声犬吠,偶尔一声钟响,

钟声在田野上空随冷风飘荡。

克拉拉侧耳倾听。啊,有多少思想

在她逍遥又机敏的头脑中冲撞;

噢!若是哪个人有本领发现

她心头的惊慌,哪怕只发现一半,

他会不敢估量姑娘心头的苦难,

决心由自己把一切来替她承担,

只要能挽回她额上发生的改变,

让欢乐与爱情在那儿重新出现,

只要她面颊上那一层霞光再起,

如同彩虹闪耀在傍晚的乌云堆里……

然而是什么如此激动姑娘的心灵?

是两位来客?可是从哪儿、又怎样得以知情?

心灵的苦痛愈是来得凶狠,

它们不灭的痕迹在心中沉得愈深,

直到有一天,她与生俱来的一切

全都化作苦痛,这过程才会停歇。一二

金色的月亮驱散了天空的乌云,

如同天使驱散一群敌意的精灵,

如同希望以它甜美的问候

把心头昔日苦难的记忆赶走。

它漠然目睹一件件秘事和隐情,

那些事白昼可能是不愿意探听,

然而,广漠的天空上这位苍白的主宰

独自周游不息,把许多物、事遮盖。

它勾勒出年轻立陶宛姑娘的面容,

又穿透窗户把光辉照进屋中,

它给窗玻璃添上奇异的光彩,

又在地板上无忧无虑地撒开,

它还照亮了那块波斯挂毯,

高高的四壁上仅有的一件装点。

然而,墙外传来了什么声响?

那长长的一声哀叹令人感伤,

多像是一种歌声啊……如果能让

哪位歌手把它重新吟唱……

但是,听,又来了!丝毫不差……谁的歌声?

你啊,女俘,你听出来啦,定是那个人,

他迷蒙的目光合着眉宇间的阴沉,

这你早就熟稔,惊动了你的灵魂!

因为忠实于那些难以实现的幻想,

她在暗自思忖,臂肘撑在窗台上:

只有在立陶宛歌声才如此甜蜜!

他们在召唤我,叫我前往那里,

我在心坎里对他们作出回应,

用同样的声音,它是幸福岁月的保证!一三

这歌中充盈着过往的种种事情,

它像自由一般奔放,像它一般纯真,

祖国在心头何以可亲可爱的奥妙,

女俘在祖国的歌声中全都觅到。

此时此刻感受到谴责正是一种满足;

有些事只令女性的骄傲觉得羞辱,

而这些如今全都在眼前显出,

比轻蔑更加冷峻,比复仇更加可怖。

她一把抓起那诗琴,琴弦在震响,

震响,……忽然间,狂热的欢欣、希望,

令她从迷梦中苏醒,于是作为回报,

姑娘放声高歌!……这支歌你无处寻找。

这支歌只存在于那—个短暂的瞬息,

它从谁胸怀中诞生——也在谁胸中死寂。

谁听到自会理解!这很自然:

对美的理解力我们得自上天,

然而,如果有谁能够记住这支歌,

上帝创造我们时便未免赐予过多。一四

朝霞升起,不再是浑沌一片,

森林如参差的高墙在天边闪现。

然而,为什么,门前站岗的哨兵

不去敲响他那块铜板,却默默无声?

为什么他不去绕着楼阁巡行?

他睡着了?他睡着了——但已长眠不醒!

沉重的门闩落在地上,被人丢弃;

门闩边是一位老人:两眼紧闭,

双唇合拢,两手捏紧,永远不能再分,

嘴边灰白的胡须上鲜血淋淋。

仆人们跑来,吓得挤作一团;

绝望地,无所适从,围在尸体前,

这时,黎明的第一线曙光刚刚出现,

他们一个个低垂着头,立在门边;

每个人心头都火一般燃起同情,

然而怎样着手处理,他们谁也不行。

这夜半杀人的凶手在哪里?是谁的手,

竟能戳向一位老者的心脏而不发抖?

是谁?把那扇高高的大窗撬开,

又拿一条狭长的麻布坠下来,

到达院子里。是谁的一条蓝色腰带

被掷在沙石中,已被一只小脚儿踩坏?

两个流浪人呢?一行足迹通向门道……

全明白了……他们逃跑了——克拉拉也已脱逃!一五

很久很久,没有人敢向阿尔赛尼

报告这个自天而降的惊人消息。

不过最后还是下决心来到他面前:

他听了,本想暴跳,却没能动弹,

像座大理石雕像,像个已故之人,

终于他睁开一双大大的眼睛!

这双眼睛视而不见地盯住前方,

闪耀着火花,又冷得像冰一样,

两手紧扣着一同向上抬起,

青紫色的嘴唇艰难地吐出话语:

他的话听来仿佛是在发誓,

然而却无人理解它的意思;

这些话仍是自己语言的发音——

但听来沉闷,如同远方的雷声!……一六

日子一天天逝去,阿尔赛尼重新

恢复到能理解人意,能看、能听,

然而他的一颗心遭忧伤震撼,

已经僵死,——虽然仍跳动在胸间。

他有能力从这颗心中赶走爱情;

然而,普天之下,又有哪一个人

能使过去不曾存在?谁能如同对待语言,

对幻想也划定一个不可逾越的界限?

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把人的心灵

切开,去除它令人痛苦的部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今往后

他已经不再为任何事惊奇、忧愁;

即使五雷轰顶,大难临头,

他也面不改色,神采依旧;

假如说,他无法排遣命运的打击,

他却是善于把它承受过去,

然而,如果说他不愿向别人表现

他能够忍受曾经忍受过的磨难,

那么,他所蔑视的创伤,时过境迁,

将会向深处溃烂——一天深似一天!——

他可能不会活得长过克拉拉,

若是一死……但是何不来个变化?

他本来一向蔑视芸芸众生:

从此以后,他从一个疯子——变为恶棍。

而他又可能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凭他的智慧,和他一颗火热的心!一七

有一种不幸的痕迹——心灵的黄昏,

那时心灵中既无黑暗,也无光明。

它已被自身充满,容不下其余,

它感到生命可厌,而死亡可惧;

埋怨上天只觉得没有理由,

仿佛故意作对,周围皆乐而忘忧!

它在美好的世上作了隐秘痛苦的牺牲,

与天下和谐共鸣吧——只能用虚假的声音,

这时,心灵把大自然的一切光照

全都看作是刽子手脸上的微笑,

刽子手已举起了刀!朝着昨天,

心灵回首抛去的一瞥是多么不安,

然而波浪在无底深海中难留踪迹,

树叶一旦飘落便永不会再绿!

有一种魔鬼,它专事破坏人间的幸运,

它赐予我们的快乐只是短暂的一瞬,

以便我们更快地遭受命运的打击。

它是真理的仇敌、天与人的仇敌,

当一切我们一生只一度看重的东西、

一切我们身上仍然令它羡慕的东西

还不曾梦一般被痛苦一扫而光,

它会使我们软弱的性格变得坚强!……一八

一位伟大的公爵发兵进攻立陶宛。

他的部队心头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要把那儿的田野丛林夷为平地,

那片国土上亮起了战斗的火炬。

骄傲的立陶宛要捍卫自己的权利,

它为自由而愤怒,浑身颤栗,

贪婪的鹰隼的尖喙,狼的利齿

已经对它儿女的尸骨跃跃欲试。一九

俄罗斯军营里,一个灰色的秋日,

独自走来一名不带奴仆的战士,

人人都知道他十分英勇豪强,——

他是营中大家议论的对象。

他已经很久没拿起盔甲和盾牌,

它们已不用而生锈!他为何到来?

不是因为自己祖国的荣耀

需他亲手捍卫,他才来军营报到;

在许许多多颗敌人的心脏中间,

这位战士只想把其中的一颗刺穿。二〇

河中浪涛湍急,沿着河岸,

随风飞扬着战斗的喧腾和呐喊!

今朝无论俄罗斯人或是立陶宛人

都向广阔的战场投入强将精兵。

灰色的天陲已染上红霞一片,

不再和蓝色的田野紧紧相连,

空中的云朵已经逐渐转暗,

旋风卷起灰沙,吹入双眼,

而战斗正酣;俄罗斯军队已不能应付,

决死的敌军把他们团团围住,

他们想逃……然而,谁的熟悉的喊声,

以神奇的力量震撼每个人的心灵?

出现了一位勇士:他身披红袍,

他不用盾牌,也早已把头盔卸掉;

一把精钢大斧便是他的武器,

他一现身,敌人便接连倒地,

一个嘴唇上挂着凝结的血痕

倒在另一个身边。立陶宛的子民

陷于一种神秘的恐惧:受惊的坐骑

不再听从驱使!想再获得胜利

对于他们已经是决无可能:

他们被追、被打,必须逃命!

而即使奔逃中他们仍然纷纷

转回身去沉重地还击敌人。二一

那位神奇的战士便是阿尔赛尼。

他终于下定决心用鲜血来平息

自己心头重新燃起的烈火。

他憎恨整个人类,只为不爱其中的一个!

面前出现一堆一堆的死人,

横卧在他的周围,丢枪弃盾,

这双早已被复仇心控制的眼睛

此时此刻正闪耀着快乐欢欣。

阿尔赛尼奔向前方,超越自己队伍的人,

恰似夜空乌云中的一颗流星;

他是在什么时候突然发现

有一个人在残暴的敌人中间,

已经太迟啦!“我看见了,时辰已到!”

他心中这样想,这时,他的宝刀

已在把最后的牺牲寻找。“这就是他!”

有人在他背后大喊。出于惊讶,

阿尔赛尼回头一望,——他真想

发出诅咒,但却不知该如何讲。

手握一把军刀,尖顶盔罩在头上,

克拉拉站在那里,像尊战神一样;

她身后簇拥着一群年轻士兵,

她用言语,也用自己的眼睛

指挥着这群烈火一般的人,

她显然是他们大家的命运之神。

与阿尔赛尼相遇,并不令她震颤,

她的脸色也没有因而改变,

年轻女郎的声音坚定异常,

她把那只白嫩的小手一扬,

便开口说道:“我的战士们!向前进!

不杀死这个骄傲的俄罗斯人,

我们就没有希望!一见他来到

便有人临阵脱逃——可是我们不会逃跑。

谁首先让我看见他血流如注

谁就得到我的爱,就是我的丈夫!”二二

当听到对他所作的这种裁判,

阿尔赛尼的目光多么傲慢。“连你也来反对我?”他大吼一声;

然而这话音却更像是在呻吟,

仿佛心灵中一根最美好的弦

忽然断裂,恰在这一个瞬间。

他轻蔑地把他的宝剑抛在地上,

然后用斗篷裹住身子,不慌不忙,

他要让这些人谁也不会敢说

阿尔赛尼临死时曾苍白和胆怯过。

于是三支长矛刺进他的胸膛,

这胸膛啊,多么希望能够歇息、休养,

多少年来,恶与善在他胸中争雄,

而最终仍是恶占了上风。

他傲然倒地,如林中的万木之王,

不颤栗、不呼号,连眼睛也没张望。

他哪怕祈祷一句,或是发出一声恶言!

但是没有!他与这一类的情感

相距太远:他本该有自己幸福的一生,

但却毁于一颗不信神的灵魂;

他死去时额头上显露着遗憾,

有一片土地仍令他怜惜、思念,——

这儿他能找到自己的地狱和天堂。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其他任何地方!……二三

他的深宅大院如今已空无人迹,

流浪汉不能在那儿享受款待的筵席;

那儿庭院深深,已丛生青草,一片杂乱,

圣像,橡木桌,五色缤纷的地毯,

已蒙上一层尘土如遮尸布一般!

那屋中曾有多么光滑的地板,

已经没有狡黠的美貌姑娘

用轻巧的脚步踏得它吱吱作响。

无论是银鞘中的利剑,或墙上的钢盔,

都已失去了它们昔日的光辉:

它们在他丧命的那片命定的田野里

已被人遗忘!只有一件东西,

它依旧、依旧当年:那架窗下的诗琴,

断弦仍然缠绕在它的周身;

那儿还有两件女人的衣衫,

放在软榻上,仿佛只是一天前,

那位来自他乡异域的少女

把它们无心地随手放在那里。

夜晚的轻风拂动锦缎的幔帐,

为它平添一股淡淡的阴凉,

月光透过薄帘窥探着纱窗,

月光啊月光,唐突的月光!二四

有座修道院,每周一次,照例不停,

会从那里传出为亡灵祷告的声音,

顶礼膜拜的人群满怀崇敬

时时提起阿尔赛尼的英名。

教堂里一长列棺木闪闪发光,

棺盖上装饰着死者家族的纹章;

然而其中将永远不会有那具棺木,

他们光荣家族的历史因他而结束。

没有一片青草地,也没有一座陵墓

来接纳他的一把潮湿的尸骨;

没有人为他把泪洒……只有一位、

一位修女!……天知道,她到底是谁?

天知道,她怎会有怜惜他的想法,

而他却从来不曾怜惜过她!……

唉!他没爱过,他没怜过,他没这种胸怀,

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能为她所爱,

只有对她,他才是残酷无情;

然而反倒他得到更好的命运?

她怎能不永远为那个人恸哭?

他那样被人欺骗,却又聪明过度,

他与她在人间被命运阻隔,

而他也不会因幸福而从阴间复活!

只有一颗哀愁的心才有可能

把无限的权利全部付予激情;

如同在废墟的缝隙中,有时碰巧

会长出一株小小的白桦树苗:

它年轻、翠绿——它愉悦你的眼睛,

它把阴郁的花岗崖装点成美景!

往往,当歇脚的路人坐在它身边,

他会为它忧愁,会这样想:总有一天

狂风暴雨的冲击,酷热的炙烧,

会使它未老先衰,枝蔫叶凋!……

然而又能怎样!——任它几度风雨,

却也不能把小树儿连根拔起,

一片蒙尘的树叶,烈日炎炎,

依旧在它年轻的枝头迎风招展!……

[1] 维利亚河,立陶宛境内的一条河流。

巴斯通吉山村

(1833)献诗一

向你、高加索——肃穆的大地的君王,——

我再次献上我信手涂抹的诗篇:

请你像亲生子一样也把它赞扬,

用你秋日群山上白雪皑皑的峰巅!

从幼年起我的血便翻腾如浪,

为你的暑热、为你风暴来临时的激动不安:

如今我身在北方,在你所陌生的国度里,

我心灵上仍属于你——永远、到处属于你!二

你层层峰峦上犬牙交错的山脊

把我带进一个狂风呼啸的王国,

你抚爱我,把我容入你的怀抱里,

用你蓝色的浓雾拥抱着我。

我站在高山之巅瞭望,心怀狂喜,

在我的脚下,如同巨人残留的骨骼,

在那青苔和绿草丛生的草原,

永恒地矗立着一堆一堆的高山。三

童年时在我的上空有一顶冠冕,

那是你一团团白色的云朵织编;

每当雷声响起,轰隆隆滚过云端,

仿佛是站岗的哨兵从梦中惊醒,

四处的崖窟洞穴应声呼喊,

我能听懂它们那宿命的声音,

于是我的一颗炽热的心灵

便乘雷车飞往群星之上的天庭!四

而世界不理解我的心灵。心灵

它并不需要。我心中深沉的黑暗,

如同永恒的神秘莫测的混沌,

任何活人的眼睛都难以望穿。

而在我心灵中,回忆栩栩如生,

智力不能理解它们,它们飞向一片

遥远的神圣土地……无论是世上的灯火或喧嚷,

都难摧毁它们……我属于你,属于你,无论在何方!第一章一

在那马舒克和别什图之间的地方,

三十年前曾经有一处山村,群山

为它屏挡风暴,它自由而舒畅。

如今它已消失。它的田野中布满

枝叶繁茂的灌木:野葡萄缠绕在石块上

互相纠结,拖着长尾般的藤蔓,

一场雷电把石块抛下邻近的山岭,

历尽沧桑的巨石,如白发的老人!……二

那儿如今已不闻战斗的喧嚷,

或是年轻切尔克斯姑娘的歌吟;

在烈日炎炎的夏天,草原上的牛羊

毋须有人看管,随意在青草上踏行;

顿河的哥萨克骑着马,长矛横在背上,

一往无前地在这片土地上飞奔;

苍鹰安然在那天空中翱翔,

绕一个圈儿,朝静静的山谷观望。三

那儿,当黄昏时分的淡淡霞光

用它苍白的微红轻轻遮盖

群山的顶峰,——这时,从石块的下方,

荒野里生长的蛇扭曲着爬了出来;

它身上斑斑点点的鳞片在闪亮,

那是一种耀眼的银灰色的光彩,

恰似战场上,茂密的青草之间,

一把被士兵遗弃的破损的剑。四

山村被火焚烧后,便断绝了音信。

它的子民们投奔异乡,四处走散……

如今切尔克斯人只是当大雾封门,

点起一盏油灯时,才偶尔把它谈谈,

当故事讲给孩子们听。每当外地人

来到这片荒无人迹的草原,

只能徒然向哥萨克这样打听:“请问,你知不知道巴斯通吉村?”五

在那个村庄里,住过一对弟兄,

他们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

在五岳城一带,要论勇气威风,

没有人能和阿克布拉特相比。

他弟弟自幼体弱,是个多情种,

如同春花开放在日落的斜阳里!

他不善战斗,怕流血,心无恶意,

而火花在他心头埋藏……在等待时机……六

他们的父亲被人杀死在异乡。

而母亲死于弟弟赛力姆的降生,

他虽无罪,却像许多人结束生命时那样,

以一种罪行开始了自己的生命!

无论谁都不会因他而心情欢畅,

他无法把安慰带给任何一个人;

当他第一次睁开双眸张望人间,

迎接他的笑容的只是一场灾难!……七

他独自长大……自由自在,无虑无忧,

像一只小鸟儿生活在天地之间!

他自幼便在家乡的山峦中漫游,

俯视脚下白云悠悠已成为习惯,

而举首仰望,唯有一片青天无尽头;

往往,沉溺于自己心中的梦幻,

他在草原上独坐到夜半更深,

周围飞翔着一种奇异的梦境。八

同村的人——为什么?只有天知道——

都躲避他,不愿与他攀谈;

他的马也单独放牧吃草……

人们害怕踏进他家的门槛;

身材高大,面貌英俊,还有细细的腰——

然而即使这样一个赛力姆也难

引来山村姑娘们一次微笑,

哪怕他穿上节日的紧身绸袍。九

当一伙好汉出发去夺回牛羊,

或是去玩沙场拼搏的游戏……

结伴离开了他们可怜的住房,

兄弟俩阴郁而沉静地目送他们远去,

只把苦涩的和狡黠的笑颜挂在脸上,

如同孤傲的浮云,充满肃穆的沉寂,

偶尔呈现出两个人头的形状,

高踞山崖间,观看奔忙的月光。一〇

他们彼此的亲爱令人吃惊,

而谁也不爱他们……是否由于

有关自家的事,他们不相信任何人?

他们也不愿凭任自己傲慢的心意

在别人的心意面前俯首称臣,

我不知道,——他们那阴郁命运的奥秘,

好比过路人在墓石上涂写的字迹,

而且比这字迹还要神秘……一一

他们的石屋比别家的更为矮小,

平顶上垂下一绺绺绿色的青苔。

四面简陋的墙壁,两把战刀

亮闪闪悬挂墙头,与它并排

是一根套索,两顶带围脖的毡帽,

一副烧蓝雕花的鞍鞯颇有光彩,

毛织的枪套中有火枪两杆,

火药熏黑的棱形枪筒上污迹斑斑。一二

一天……阿克布拉特去打猎,赛力姆

等他归来。天色已晚。峡谷中

透明的烟尘一般布满了迷雾;

崖石仿佛披上一席斗篷,

毛茸茸、黑压压、雾沉沉、参差突兀,

家乡荒蛮的大地,美丽的天穹,

沉思的别什图山横劈过一半山崖,

穿过浓雾,把这番景色细细地观看。一三

远处,逶迤着白雪皑皑的山岭,

像一堵玫瑰色的高墙,正在告别夕阳,

马舒克山低垂着它光秃的头顶,

仿佛在考虑,要在他乡的土地上,

踏上它沉重的脚步,威风凛凛,[1]

还要跨越波德库莫克河蓝色的水浪。

毛拉从清真寺走出;山村在打盹……

唯有村边一间石屋中还燃着灯。一四

赛力姆在等候——他一连几小时地闷坐,

山风在田野飘荡,如泣如诉的风声,

长长的青草在窗下迎风婆娑。

听呀!远处马蹄声响……有人骑马奔腾……

跑近了,马在喷鼻,在嘶叫……起初是一个,

接着又一个……跳下马来,……怎么回事情?

不是羚羊,不是狼,不是林中的猎物!

他快马加鞭带回的是另一种收获。一五

阿克布拉特默默地步入房间,

眼睛里洋洋自得地闪着亮光。

赛力姆对他说:“哥哥,你回来得太晚,

你不只带回了林中的野物,我想。”

他满怀惊奇地回头往身后一看,

他看见了:一位年轻的切尔克斯姑娘

佇立在门口,如天使一般可爱;

我的赛力姆不禁脸色泛白。一六

他心中——仿佛他刚从梦中惊醒——

蠢动着一种甜美,滋味难以捉摸,“你要爱她!她是我的女人!”

此刻这位哥哥如是对赛力姆说。“她甘愿抛弃自己亲人的山村。

从今往后,我们这可怜的小窝

由她为我们操心料理。萨拉!

瞧我的诞生处,全部财产,整个的家!”一七

萨拉微微一笑,她的双唇

本想吐出一句问候的话语,

但却搁浅了。仿佛一抹阴影,

一种梦幻在她的额头上一闪而去。

用诗的语言描述,她这位佳人,

似乎用明暗两色铸成,异常美丽;

她的胸部把上衣高高地顶起,

比清晨的云朵更加纯净、白皙;一八

年幼的岩羚羊有一双黝黑的眼睛,

然而她的眼睛比岩羚羊的更黑;

这双眼睛,那睫毛上充溢着灵魂,

经由睫毛向心灵诉说着幸福完美!

熟稔的巧手把高挑身材上的腰身

缠得苗条自然,无限娇媚,

透过黑色的丝织的宽宽的腰带,

隐隐闪耀出一缕缕银色的光彩。一九

弯弯的发辫垂在年轻的肩上,

发辫是用金色的绦带编扎;

大理石般的白肩在发辫下闪光,

蓝色的血管在白肩上绘出淡淡的花。

这一瞬间她的美举世无双,

好一个野性的、自由的纯朴的她,

如一枚南国的鲜果,胭红、金黄,

洒上一层朝露,气息芬芳。二〇

赛力姆凝视她。他的一颗受惊的心

被某种新的力量激荡得高高跃起。

若是——那该多么甜美、激动人心——

能让他火热的额头贴在她珍珠般的胸际!

他猛然一抖,走出门去……面色阴沉,

一只手紧握着匕首。而他的兄弟

这时正在一张地毡上抽着烟思考,

他舒坦地躺着……啊!若是他能知晓!……二一

一天飞逝而过,又一天……如此许多关;

他们依旧生活,不同别人来往。

然而,一次……风暴陡起。四周的山岩

变得愈来愈阴沉。风声如狂,

仿佛一群野兽奔突在田间

一群贪婪的猎狗紧紧追上,

乌云一团接一团忽然涌到,

蓬乱的一堆,像头盔上的羽毛。二二

阿克布拉特迈出破旧的石屋,

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天边的乌云。

忽然听到响声:他一看,是赛力姆

站在他面前,没戴帽子,脸色苍白阴沉;

匕首铮铮地碰响,挂在腰部,

一只手把铜质的刀鞘抚弄不停,

口中喃喃不清地涌出些话语,

仿佛狭窄的河岸中水沫的冲击。二三

于是阿克布拉特以真切的同情

对年轻人说:“你怎么啦?——我真不懂!

快说呀!”赛力姆闪了闪他浑浊的眼睛,

回答说:“我快死啦!我心中疼痛……

一个想法日日夜夜折磨我的心!

我快死啦!……我知道:你嫉妒、你怒气在胸!

你不愿拯救一个疯人……我有错……

是的,我有错……但是原谅我!……原谅我!……”二四“告诉我,是不是有谁欺侮了你?

我能用鲜血洗清恶毒的仇怨!

或是马丢了?把它忘记,忘记,

我去山里找一匹,比它更俊!……

或是爱情的火焰在你胸中燃起?

你想要陌生姑娘的吻印在你的唇边?……

夜深天黑时很容易把她抢走,

她就属于你!……但是,你怎么啦?你快开口!”二五“问问容易……可是难啊,要我回答,

感情上承受也难!我祈祷过神,

我求神吩咐天使为我降下

哪怕一滴甘露,滋润我火烧的眼睛!……

你看哪:我有眼泪吗?……噢,全是白搭,

祈祷全然无用,……我向东方的光明,

向西方,都恳求过……而在我的心头

蛇一般不停蠕动着烦恼忧愁!……二六“我诅咒苍天——我骑上我的骏马,

疾驰在草原上。我跟它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分不清夜的黑暗和白昼的光华……

然而我的梦想在我身后紧追不放!

我快死啦,哥哥!……理解我,拉我一把!

你的心不会硬过铸造刀剑的精钢;

当我是个婴孩时,你爱过那个婴孩……

你还记得这些吗?或是已经忘怀?……二七“你听我说!青春在我的胸中沸腾,

如同马舒克山中岩石间的温泉!

然而你,——你是个严肃的老人,

你了解生活的疲劳、烦闷、慵懒。

你能骑在马背上迎风飞奔,

你的弓上能射出铮铮的羽箭,

你能追赶快鹿,能把敌人杀伤……

然而……因此你不能爱啊,和我一样!……二八“你不能整整一小时默默无语,

注视她活跃而忠贞不渝的目光,

让自己浸淫在可爱的眼睛的光辉里,

让胸中深藏的火如复仇心一般消亡!

当你拥抱着萨拉,好多次,我见到你

明显地露出索然无味的苦恼模样……

我,如能得到那亲吻,宁可献出生命,

而且……如果可能,也决不怜惜他人!……”二九

如同高悬在他头顶上的乌云,

严肃的阿克布拉特顿时脸色阴暗;

他灰色的胡髭一阵阵颤抖不停,

他眼中放出红光,如日落西山。“赛力姆,你打算作出什么决定!”

他高声说。他的话赛力姆全没听见。

他像个可怜的奴隶,俯伏在他的脚下,

任痛苦和连连的哀求控制着他。三〇“你看见了:我完啦!……已经无可救药……

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何处!……爱情,绝望……

噢!看在过去的份上……我们曾多么友好……

把萨拉给我吧!……把她让给我!我将

做你的奴隶……你听我说:可怜我吧!不要,

不要!……你会,像扔只破碗一样,

面带骄傲轻蔑地把我抛出家门……

然而,你瞧:这是匕首!——而那边,是神!……三一“你该相信,如果我愿意,我早就

能尽情享受幸福,藐视一切神圣!

但是我想过:不能!像只凶残的野兽,

他会撕碎这颗年轻的心!

而如今到了我悔恨的时候,

但是来不及了!我错上加错,我悔恨,

我这个傻瓜啊,如今活在世上,一个人、

一个人……没有友谊,也没有爱情!……三二“何必迟延:我做好准备——不必多想!

只须一下子——我们便双双死去。

唉!一分钟跟她同在——也是天堂!

活着而没有她——比死更郁闷、也更恐惧!

我在这儿,在你脚下……你杀吧,或者听我讲:

爱情的本领远胜过恶意或妒忌;

我要把萨拉从你的利爪中夺走,

她是我的——她必须归我所有!”三三

他沉默了。那张柔顺的脸比雪还白,

发狂的泪水颤动在两只眼睛里;

顷刻之间阴沉的哥哥的心怀

充满怜惜之情……两唇中的话语

汇成含混的一声喊,痛苦又令人惊骇。“一时的过错,”他说道,“都会过去!

天上有许多星星:一颗比一颗更明;

除开我的妻子,世间有许多美人!……三四“神赐予我的,我决不会抛下;

我所做过的承诺,我要神圣地去做到。

先知能看清我的思想,听清我的话!

我是不会动心的,哀求也好,黄金也好!……

永别了……然而如果!如果……”“我爱她,

爱她!”赛力姆痛苦地、恶狠狠地说道,“我痛苦过,我也曾向你发出恳请……

你不肯……那么你就记住:是你不肯!”三五

他在冷笑,嘴唇歪向一边去;

他继续说:“从今往后一切都已结束!

我不会再有友情、再有慰藉!……

我感激你!……你曾像爱儿子般把我照顾,

在我年轻时:应该这样说你……

你能随意让一朵荒野的小花温暖幸福,

你也能随意把它的叶片撕掉……

我会铭记这些——唯愿你也记牢!……”三六

他转过身去,像个幽灵消逝不见。

阿克布拉特木呆呆地惶然站在那里,

比一根被雷电灼焦的树桩更阴暗,

狂风在呼啸。被狂风吹倒的矮篱

咔咔地响着眼看要坍向地面;

而这时,尽管隆隆的雷声轰响在天际,

偶尔会从破旧的石屋中突然传来

一阵歌声,它舒畅、自由、温柔可爱!……三七

恰似有时候一只南国的小鸟,

一位偶然飞到异乡草原上的歌手,

在荒凉而又干枯的枝头上鸣叫,

当暴风雪在它的四周喧腾、怒吼。

这歌声被心怀忧愁的过路人听到,

他想:这一定是我的朋友!

是他的灵魂,他住在天堂的灵魂,

为宽解我的愁怀而降临凡尘!……三八

赛力姆给他忠实的坐骑备鞍,

用一把铜梳为它梳理鬃毛;

骏马的头络上的花饰银光闪闪,

库班的辔头在碰响;皮带两条,

又在马身上紧紧固定了鞍鞯。

马镫放平;马鞭是真丝织造,

晃动在鞍架上,马儿歪着它的头

喷着响鼻……一切齐备,上马吧,骑手。三九

你有一匹暴烈又威武的骏马!

它眼中的闪光像一团炭火一样!

匀称的腿,毛茸茸竖起的尾巴;

它高高挺起的脊背油光水亮,

似一块黑石被波浪冲得平滑!

它像一只蝗虫,在辽阔的草原上

轻盈地任意飞翔,驮着轻巧的马鞍:

它早已熟悉你的声音,听你使唤!……四〇

赛力姆在奔驰,沉默地夹紧马鞍:

挥动着鞭子,两脚踩在马镫上,

身子微微挺起……他的快脚的同伴

在他身边颤抖,喷响马鼻!

一跃,又一跃……鼻孔的热气如烟……

在那条它所熟悉的道路上飞驰,

像一片被雷雨击落的树叶,满是灰尘,

在那蓝色的草原上纵情狂奔!……四一

他快马奔驰,碎石在他的马蹄下

如水沫飞溅,随着马蹄的得得声,

噼噼啪啪往湿土地上击打,

发出碰击的响声,节奏均匀;

连绵不绝的一个接一个的山峡,

长久地在身后尾随着这种声音,

一直到骑手和他飞奔的坐骑

如转瞬即逝的沙漠热风,迅速隐去……四二

犹如被放逐的精灵,他立即消隐

在一片如滚滚浪涛的大雾后面!……

一个切尔克斯人正在放牧羊群,

在山冈上久久惊异地注视他走远,

牧羊人想:“世上怪事真多!……真主英明……

撒旦拥有着多么可怕的大权!

有谁会对我说,这匹马背上,

那位阴沉的主人——是大地之子,和我一样?”第二章一

山间葡萄丛中,有一股水泉

在离开平静的山村不远的地方

流过乱石,响声哗哗,波光闪闪。

东方天空中一片蔚蓝色月光

映照在水中;火一般灼热的光线

在它湛蓝凉爽的水浪中徜徉;

银白色的小花好似阵阵春雨

从岸边小树丛中飞落到水里。二

在一个静悄悄的时辰,成群的羚羊

胆怯地来到泉边饮一口清水,

脚下茂密的青草和落叶簌簌作响。

就在这个时辰,一条隐秘的小道也会

引来一位洗浴的年轻切尔克斯姑娘。

她往水中伸进一只光光的脚丫,

她冷得一颤,笑了……她把目光

投向洋溢着热情和南国之美的四方。三

你别害怕呀,萨拉!——四周多么安静;

你坐在石块上,脱下你绣花的衣裳!

小溪中的流水阴凉而透明;

它能平服你胸中难以抑制的激荡,

它能让你黝黑的身体感到清新。

但是,听呀!……别忙!……谁的脚步在响?

真不是时候啊,脚步声急匆匆穿过矮树……

神圣的先知呀!赶快,哪儿是你的衣服?……四

然而,有人把萨拉的手紧紧拉住,

这是一只灼热的大手。这只手上

有股年轻而热烈的火!……这儿远离石屋……

怎么办呀?她胸中一阵死一般的透心凉,

如同被枪手准确的子弹射入,

心儿大声地跳,像重锤猛击一样!“赛力姆,你在这儿?是恶毒的精灵

把你带来!你来干什么?”“我……怎么这样问!”五“赛力姆!……噢!……我已经完啦!……”“可能;

又怎么样呢!”“你真这样说!一点都不怜悯我!

你想要什么?”“我,想要爱情!

我想要啊!——你看,短短几天的折磨

已经改变了我的模样……活得太闷,

像只野兽,孤单单一个……忍耐着,时时刻刻,

最后的期限到了!——我又在这里。

我永远是你的,整个的我,——灵魂、肉体!六“我知道,你的先知和我的不一样,

我知道人们对于我——不是兄弟,全不相干;

我孤零零一个人在荒野中飘荡,

我被人诅咒,我像魔鬼,愁眉不展!

我早该毫无畏惧地躺进坟场;

然而潮湿泥土的拥抱寒冷难堪……

唉!我幻想,哪怕一刹那,让我安眠,

让我把头低低地贴在你的胸前!……七“跟我走吧!……离开你家的破屋。

我年轻,有生气;你的丈夫——一个冷漠的老人!

下决心吧,快:我知道一条秘密的小路;

我的枪法比雷神的箭还要准;

我匕首上死亡的寒光耀人眼目;

我的手迅速果断,胜过嘴和眼睛;

我在深山沟里还有一个住处,

在那儿能找到我们的只有真主!八“我的居所是在荒山野岭间挖成:

我之前有两只豹子在那儿亲密地居住,

看见一个生人,它们,饥饿而凶狠,

突然跃起,大吼一声,向我猛扑……

我杀了它们——当天便有一群苍鹰

飞来分享了它们血淋淋的尸骨;

它们的皮如今分挂在两侧洞口,

好像两个幽灵威吓着其他的野兽。九“那里有张青苔藓和鲜花铺就的床,

我凿开崖石,引出一股泉水;

天空云朵的水分使它源远流长,

它潺潺流淌着,溅起水沫纷飞。

跟我走吧!……没人知道你的去向,

茫茫草原何处寻觅,我的朋友,我无价的宝藏!

天空中金色的太阳和月亮同在,

唯独它们知道,你爱谁、又怎样爱!……”一〇

他用手紧搂住她半裸的腰身,

屏住气息,把嘴唇凑近她,

他恐惧地、痛苦地等候回答,他在等:

而她却不说话——树枝摇曳、喧哗,

迎着原野的微风,遮住他们的头顶,

树叶的阴影一簇簇轻轻投下,

在她的前额上移动:她的面庞

苍白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一一“你下决心吧,萨拉!我不能再等!……

你脸色煞白?你怎么啦?你在哭泣?

难道说现在你是委身于一个敌人?

或者是,我的情话如同在威胁你?

或者是,你并不爱我?我胡说!这不可能……

你的双唇比伊朗的玫瑰更温柔美丽:

它们不可能吐出这样的语言!……

就算你不爱……那么……也还有可怜!一二“噢,从前我多么富有,多么幸福,

头顶真主的星光,跟你单独在一起!……

你说呀,阿克布拉特到底爱你不?

他凶狠、心灵阴郁,而且妒忌,

他的话语可是比钢刀还要冷酷?……

跟我走吧……你对他已经厌弃……

但是你在摇头,你一声不吭……

你爱的不是他呀!但谁是那另一个人?一三“快说呀:到哪儿找他?他在哪里?快请他来——

我会牢记住他那不祥的姓名……

我会像兄弟样拥抱他——我会在

他身上刻一个兄弟般的血红的亲吻。

他是谁呀,你的爱情的幸运的主宰?

就让他来嘲笑我痛苦的感情,

让他当我的面来温存你和抚爱你……

我宁愿一旁观看,我起誓……宁愿沉默不语!……”一四

于是他低下躁乱不安的头颅,

于是他用一双手蒙住自己的脸,

她清楚地看见,两滴大大的泪珠

滴在青草上,如同星光闪闪。

他的嘴唇嚅动,但意义全无、声音全无,

分明不是梦,而又如同梦幻,

终于他扑倒在潮湿的地上,

他冰冷,喑哑,跟那片泥土一样。一五

她突然开口了——她动了怜悯之心,“别哭啦!……你愁苦的样子实在可怕!

我的父亲本是一位伟大的军人:

南方、北方、东方,人人都知道他。

他是个狂暴的对手,但他对朋友忠诚,

他并且从不说一句低贱的谎话……

我是他的女儿,我要护卫他的美名:

我可以死,可以毁灭——但是决不变心!……一六“丢开我吧!我跟别人更幸福!”“这不是你的真话!”“我爱他!”“当然!!!

他是我的凶手,我的仇敌!”“赛力姆!赛力姆!

是谁的错呀?”“难道他对?”“难道您永远

不愿意和平相处?”“跟他?和平相处?

那我算个什么人,让人类、让苍天

被短命的恶意任性嘲弄!”“你的心真狠!”“怎么办呢?是命运给了我这样的灵魂!一七“再见吧!已经晚啦!上帝会裁判我们!

然而如果我和你还会再见,

那将会是——要知道——最后的一次幸运!……”

他静静站立起来,不再多言,

又静静地走开。白昼已经消隐;

只有峻峭的别什图山后苍白的光线

用它微弱的细流在临别之前

照亮年轻的切尔克斯姑娘苍白的脸!一八

赛力姆没回家。阿克布拉特心情平静,

他却没有发现,有时他的妻

一向清澈明亮美丽的眼睛

会禁不住流泪,变得蒙眬迷离,

有一回,他外出打猎后转回家门:

村里昏沉无声,天太热,人们躲在树荫里;

只有白发的毛拉笑容可掬,

从敬神的清真寺里对他点头致意。一九

并且说:“我的孩子,急匆匆往哪里去?

为什么不去广阔的田野走走?

真正的切尔克斯人——永远、到处是他自己,

他只服务于他的祖国和自由!

天和地都愿归切尔克斯人治理,

他决不会把外来的敌人放在心头;

然而若是他肯听我的一句话,

他会甩掉老婆——而去买一匹马!”二〇“你去求神保佑自己吧,恶毒的毛拉,

只是别来干涉别人的事情,

你的眼睛靠得住——我的箭更不差:

我不会拿老婆换你整个的羊群!”

而那人回答:“我并非心怀诡诈,

但是请你把我的老实话牢记在心!”

阿克布拉特困惑不解——他低垂双眼,

连忙骑马奔进自家的庭院。二一

他走进石屋,怀着一颗颤抖的心,

一看:床上被翻得乱七八糟,

一把常用的匕首脱出刀鞘,闪着光亮。

他心爱的一匹马不尥蹶子不嘶叫,

也没见萨拉迎上来:死一般的安静,

到处像场空寂的梦。只有一点儿火苗

闪烁在被遗忘的炉灶中。他两眼昏花,

没有了老婆!没有了他的最好的马!!!二二

没气力、没思想,一动不动,死人一样,

被人从背后射了一颗胆怯的子弹,

睁大两眼面对自己的死亡,

他坐在门槛上——是怎样的波澜

汹涌在他的心间,唯有去问上苍!

几小时匆匆过去。天色已晚,

寂静落向大地,随带着露珠;

月亮从乱蓬蓬的白云堆中一跃而出。二三

他比月亮更苍白,呆呆地坐在那里。

忽然听见马蹄响:越来声音越分明,

瞧,一匹马奔驰在田野。似青烟一缕,

鬃毛如水浪般在马颈上翻腾,

马背上扬起一片白色的东西,

像是一块罩单……马儿更快地飞奔……

他认识这匹马!……瞧它跑近了,往他跟前跑……

却突然一抖,呼哧一声——立刻跌倒。二四

精疲力竭的马一动不动地躺在面前,

罩单一闪一闪地在马背上飘动;

薄薄的粗麻布被切尔克斯的枪弹射穿:

白罩单上凝结着鲜血,一道殷红!

阿克布拉特向马奔去,心中惶然;

希望重新照亮了他的面容:“谢谢你啊,我的朋友,你没有忘掉我!”

他伸手去把精疲力竭的马儿抚摸。二五

他迫不及待地用他的手掀起

马背上白色罩单的一端;

他俯下身去——凭着月光:啊,上帝,

他看见谁的尸体横在自己面前?

铅弹如蝎子一般刺入胸际,

紧紧嵌牢,被年轻的鲜血涂满:

一根皮带,打一个死结把马鞍捆住,

围绕在她的娇柔细嫩的腰部。二六

如初冬的雪一样,洁白又清凉,

她的毫无知觉的手向一旁平伸,

手上溅满血迹……一缕月光

闪耀着扫过她滑润的额顶,

一丝最后的笑意从她苍白的唇上

消失,如同梦魂的微弱的幻影;

眼睫毛低垂着,如同两排流苏,

遮蔽着她那失去生命的美目。二七

不幸的阿克布拉特,你能否认出

你自己的妻,你老年生活的伴侣?

谁的甜美的声音,谁的快乐的双目

那天生的神秘莫测的魅力,

仅仅昨天还令你六神无主!

他全懂了——面对死去的萨拉,他站在那里;

他抓破胸膛,撕碎自己的衣服,

他呼叫她——然而死亡的梦十分牢固!二八

于是人们纷纷向赛力姆发出诅咒

咒他不得安生。在酷热的草原上,

愿他的一对眼睛看不见河流。

愿他走上沙场,颤抖的手

握不住他的刀剑;愿痛苦忧愁

使他在朋友中两眼迷蒙无光;

愿他在暗夜行路时,当独自一人,

总会听见背后不知谁的脚步声。二九

于是真主也发出他的诅咒,

让它落在年轻的凶手头上;

要他不在战场上把性命丢失——

而是死于夜半无名强盗的箭伤,

并且中箭后三天三夜把血流,

半死不活地倒下,头枕山脊梁;

要他遭酷暑的蒸烤和雷电的击打,

凶猛的鹰隼把他的眼睛啄瞎!三〇

当他的灵魂离开高高的群山

到那充满美好希望的天堂去,

先知要转过眼睛,不朝他看,

还要威严地说道:“我〔不〕认识你!”

那时,他将理解这种痛心的责难,

会大喊一声:“原谅我!我恳求你同意!……”

于是先知会再次告诉这个罪人:“你残酷无情——我对你也残酷无情!”三一

当天夜里,再过一个时辰才出现朝霞,

清真寺里发出不祥的警报声。

村民聚拢来:如同暗夜中的灯塔,

阿克布拉特的石屋燃烧着,火光通明。

火苗蛇一般盘旋,绕屋三匝;

向天空噼啪地喷出金色的火星;

而有个人的笑声,狠毒又痛苦,

不时穿过浓烟与烈火从屋中飞出。三二

村民都吓坏了,一个个俯首在地。“祷告吧,孩子们,这是撒旦的笑声!”

毛拉神秘莫测地说道——话音未毕,

他便高声唱起某种隐晦的诗文,

引自《古兰经》。而那火声凄厉,

狂风愈来愈猛地在天空翻腾,

火焰并不理会人们可怜的求告,

它把一家家院墙和屋顶全都吞掉。三三

熊熊火光把远方高高的山巅

染上一层激荡不安的绯红;

深山的羚羊已在树丛中安眠,

它听到喊叫声,惊醒过来,浑身抖动,

神秘的恐惧不由得涌起在心间:

它把身上的露水甩掉,撒腿便向外冲,

野性的山鹰在崖石缝中栖息,

也一群群飞起,在天空盘旋,悲啼。三四

山村化为灰烬——从此音讯全无;

它的子民四处流散在异乡。

如今,只是当门外弥漫着浓雾,

切尔克斯人才偶尔对孩子们讲

关于它的故事,发出叹息。外地人中途

路过这片荒凉不毛的地方,

也会徒然对一个哥萨克说:“请问,

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巴斯通吉山村?……”

[1] 波德库莫克,北高加索的一条河流。[1]

山民哈吉

(1833)

杰玛特村庄又富又强,

它不向任何人缴贡纳粮;

手中的钢刀是它的围墙;

它的清真寺就在战场。

它的无拘无束的子民,

一个个战火中锻炼成人;

他们的业绩在高加索传颂,

在远方、异乡到处闻名,

他们的子弹从不落空,

颗颗射中俄罗斯人的心。

炎炎烈日在空中滑行,

滚热的暑气在山岩上蒸腾;

苍鹰凭翅膀停悬在天空,

一个隐隐的黑点浮悬在云中;

峡谷沉入深深的梦境,

唯独村子里不得安宁。

受惊的山村中人迹全无,

只是在微风吹拂的山麓,

那儿,峭壁下洪流滚滚,

站立着一堆全神贯注的村民。

杰玛特村的英雄好汉

正在商量着什么事情?

是否打算再一次进山

抢夺他乡牧民的羊群?

是否在等候俄罗斯军队,

那些嗜血如命的客人?[2]

不,——在这些乌兹金的眼内

只能看出哀伤和恼恨。[3]

一个衰老的列兹金人,白发苍苍,

在他们中间,坐在石块上,

身上披几件别人的衣裳;

他在滔滔不绝地把话讲,

不时用他闪射的目光

环扫着四周,面带忧伤。

列兹金老人所讲的故事,

大家都仔细倾听,他说:“三个温柔的女儿,三个儿子,

上帝在我老年时赏赐给我;

但是凶恶的风暴平地起,

刮倒大树枝叶铺满地,

让我变成了孤零零的单身汉,

如同山谷里光秃的树桩。

唉,我老啦!我两鬓白发,

赛过那边山顶的雪花。

但是,有时候,大雪封山,

依旧奔腾着滚热的山泉!……

杰玛特村的骑手们,来吧!

给我亮一亮你们的勇气!

公爵布拉特-贝,有谁知道他!

谁能为我夺回我的幼女?

她的两个姐姐被俘身亡,

兄弟寡不敌众,死在沙场;

两个在异乡,年轻的弟弟,

当我面被别人的刺刀刺死。

他临终时面带着笑意!

一定是,他看见天堂的仙女

这时飞到了他的面前,

向他挥动五彩的花冠!……

于是我来到荒漠中居住,

带着我最年幼的姑娘,

我保护她,如同一件圣物,

我所有的一切全在她的身上:

我随身只把她一个人带上,

还有我的忠实的火枪。

我跟她在山洞中栖身,

我们没有自己的茅屋;

我很快便习惯于穷困,

也早已习惯于不受拘束。

然而在劫难逃的时辰来到,

我的温柔的小鸟儿已经飞掉!

有一天,已是三更半夜,

我睡着了……我的年轻的天使

默默地坐在我的枕边,

挥动着一根绿色的树枝。

我忽然醒来:有人低声说话——

一声微弱的呼喊——马蹄答答……

我跑去一看——一个骑马的人

策马在山脚下飞速奔腾,

把她搂在怀中就此带走。

我给这人送去了我的诅咒。

噢,我又派个信使送去一份急件,

它却没能追上——那是我的枪弹!

我这胸中有嗜血的报复愿望,

却无力为我的耻辱复仇,

从此我在群山间勉强周游,

像一条蛇,被马蹄践踏而受伤。

自从那折磨人心的一天,

我便永远失去了平安……

来吧,杰玛特村的骑手好汉!

让我看看你们有多么勇敢!

公爵布拉特-贝,谁听说过?

谁能把我的女儿带回给我?”“‘我!’一位黑眼睛的勇士回答说,

他的一只手把宽刃的短剑紧握,

周围的人群沉默又惊慌,

大家立即闪向了两旁。‘我知道公爵!我已经决定!……

两天两夜,你在这儿等我:

无畏的哈吉还从来不曾

白白地在他的马背上骑过。

而如果我没回来,时间已到,

那时请把我的诺言忘记,

请向我的先知为我的灵魂祈祷,

然后你再离开这里。’”

朝露升起,浓雾弥漫,

衬托着青天蔚蓝色的背景,

巨石嶙峋的一座座大山

巍然矗立,头顶着寒冰。

云朵苏醒在那边的峡谷里,

像玫瑰色的船帆被风鼓起,

在蓝色的天空中静静飘扬。

一片清晨气象。一个切尔克斯人

在沟壑那边缓辔而行,

骑在一匹轻捷的马背上。

这时,天空的朝阳,由于疏懒,

还没把山坡上的露水晒干。

从高悬在山径上的岩石旁

垂下了一条条野葡萄藤蔓;

它们常在骑士和马匹身上

洒下一阵阵银色的雨点;

他漫不经心地松开缰绳,

手中挥动着漂亮的短鞭,

时而唱起祖辈流传的歌声,

低低地俯在马鬃上面。

这歌声直传到山的背后,

远方的回声中充满忧愁。

一个转弯——路上布满

吱嘎作响的大车的轮迹,

四周美丽的层层山岩,

交相辉映,峰岭参差相依。

他看见一处宁静的山村,

从这儿望去如在脚下,

成群的牛马扬起灰尘,

隐隐的嘈杂声唤醒了他;

在那陡峭崖坡的边缘上

布拉特-贝的房舍历历在望,

他站在山巅,用明亮的目光,

山鹰般凝视着这座房屋。

凉爽的树荫下,房屋门边,

坐着一位年轻的列兹金姑娘。

她面前一条小路延伸向前,

而她却在忧郁地向远处张望。

你在等谁呀,东方的明星,

你心中这般地情意烦乱?

可是等远方的朋友来临?

可是等哥哥从战场上回还?

白昼的暑热令你疲惫,

你的头儿已微微低垂,

垂在你那高耸的胸前;

一只手滑下了你的膝盖,

一种怡然自得的甜美安闲,

让白嫩的肩头不禁失态;

你明丽的眼睛有些儿沉重,

浮起一层珍珠般的湿润;

年轻的血液火一般闪动

在你的面颊上,好似流星;

你的富有魔力的双唇

正在召唤爱人的亲吻。

默默的企望令你激动,

你要找个什么拥在怀抱,

你的微微颤抖着的前胸

想把你厚厚的衣衫掀掉。

噢,你在哪儿,心中无价的友人!……

然而,听呀——远处的马蹄声,

熟悉的尘埃迎风扬起,“公爵来了!”姑娘喃喃低语。

希望的慰藉价值太轻,

眼睛欺骗人也是常事,

行路人已经骑马走近……

唉呀,这个人她不认识,

她是头一回见到这个人!

陌生人在途中延误了路程,

他在找一个好客的住处;

他疲倦的马儿身上汗气蒸腾,

他已经准备好下马停足……

骑手啊,你快快跳下马鞍!……

你怎么好像害怕这座房屋?

他望了一眼!短促而哀怨的低叹

从他紧闭的双唇中迸出,

仿佛柔嫩的枝头叶儿飘零,

遭到夏日风暴的蹂躏!“过路人,干吗站在门旁?

赶快从你的马上下来。

意外的客人——是神的赐赏。

我这儿有蜂蜜也有马奶。

我看,你很穷;而我很富,

这儿就是布拉特-贝的住处!

等你重新骑马登程,

别忘了为我们祷告就行!”山民哈吉

列伊拉!但愿真主拯救你,

你向客人表现出你的厚意,

你的客人感谢你的收留,

为此给你带来父亲的问候。列伊拉

怎么!我父亲?他没把我忘记,

直到今天,离别得这么久长?

他住在哪儿?山民哈吉

从前住的地方:

有时在别人屋里,有时在荒野里。列伊拉

请你告诉我:他可幸福,他可快活?

请你快点回答我……山民哈吉

他活着。

虽然有时他对风霜雨露

倾吐自己头脑中的思索……

然而你?列伊拉

我很幸福。山民哈吉(低声地)

那他会更苦!列伊拉

啊?你说什么?……山民哈吉

没说什么!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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