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停止的那一天(全球首席热销书《一个人的朝圣》作者口碑新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7 20:3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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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achel Joyce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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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停止的那一天(全球首席热销书《一个人的朝圣》作者口碑新作!)

时间停止的那一天(全球首席热销书《一个人的朝圣》作者口碑新作!)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时间停止的那一天作者:Rachel Joyce设计:上官雅弘排版:上官雅弘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7-09-15ISBN:9787559606518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2016)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前言增加的时间

1972年,全球时间增加两秒,英国同意加入欧洲共同市场。“梦想家合唱团”凭一首《乞讨、偷窃或借用》参加了欧洲歌唱大赛。增加两秒是为了“闰秒”,因为时钟上的时间与地球自转所费的时间不一致。“梦想家合唱团”最终没能在欧洲歌唱大赛中胜出,但这与地球的运转无关,与增加的两秒无关。

这增加的两秒让拜伦·赫明斯惊恐。拜伦11岁,是个充满想象力的男孩。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睡,想象闰秒发生的情形,心脏像鸟儿一样直扑腾。他望着一座座时钟,希望亲眼看到闰秒那一刻。“它们什么时候增加呢?”他问母亲。

她站在簇新的早餐桌旁,将苹果切成四块。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门洒落在地,投下几个特别清晰的正方形,拜伦都能站在里面。“也许在我们睡着之后。”母亲回答。“睡着之后?”这可比他想象的糟糕。“也可能是在我们醒着时。”

他觉得母亲并不了解这事。“不就是两秒钟吗?”她微微一笑,“去把你的Sunquick喝完。”她眼睛明亮,衣裙挺括,头发也用电吹风吹过。

闰秒的事情拜伦是从朋友詹姆斯·洛那里听说的。在拜伦认识的男孩中,詹姆斯最聪明,他每天都读《泰晤士报》。“增加两秒可太刺激了!”詹姆斯说,“人类先是登上了月球,现在还打算更改时间。”“可是以前不存在的两秒钟怎么会突然出现?这就像增添某种虚无的东西,很不安全。”当拜伦提出这个问题时,詹姆斯微微一笑。“那就是进步。”他说。

拜伦为此写了四封信,一封给本地的国会议员,一封给美国航空航天局,一封给《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编辑,最后一封给罗伊·卡斯尔先生,拜托英国广播公司转交。他让母亲帮他把信寄出去,还郑重其事地说它们都很重要。

他收到罗伊·卡斯尔的一张签名照和一份介绍“阿波罗15号”登月的小画册,却没有关于那两秒钟的任何解释。

几个月内,一切都改变了,而且这些变化将不复以往。他母亲曾小心翼翼地给全家的时钟上发条,现在它们显示的时间却各不相同。孩子们困了就睡,饿了就吃,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千篇一律。既然一年增加两秒钟引发了某件事情——一场灾难性的事故,如果没增加这两秒,它原本不会发生,那么增加时间的决定不就是错误的?这岂不是一桩更严重的罪行?“这不是你的错。”他会告诉母亲。夏末,她经常待在下面草地上的水池旁。现在由拜伦来做早餐了,有时他就将一小片三角形奶酪夹在两块面包中间,这样凑合一顿。他的母亲坐在一把椅子里,把自己杯中的冰块搅得叮当直响,又将一穗草籽捋下。远处的沼泽被笼罩在一层柠檬果子露般的光线中,闪着幽光。草地上点缀着一串串花朵。“你听到没有?那是因为他们增加了两秒钟。那只是意外。”他翻来覆去地说,因为她神思恍惚,总会忘记旁边还有人。

而她会抬起下巴,露出微笑:“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

全怪这小小的时间之误,整个故事都因它而起。年复一年,它造成的影响久久难消。那两个男孩——詹姆斯和拜伦,只有一个步入人生正轨。有时,拜伦注视着沼泽上方的天空,看黑夜随着闪烁的群星剧烈脉动,仿佛获得了生命,他就会感到痛彻心扉——为渴望减去那额外的两秒而痛,为渴求时间原有的圣洁而痛。

如果詹姆斯从未向他说起闰秒该多好。第一章内情可怕的事情

詹姆斯·洛和拜伦·赫明斯在温斯顿男校上学,这是一所私立学校。另一所小学离得更近,但它并非私立的,谁都可以去,其学生来自迪格比路的公屋,他们透过校车顶层的窗户,朝温斯顿男校的男孩们扔橘子皮和烟头。温斯顿男校的男孩不坐校车上学,他们由自己的母亲接送,因为学校离得太远。

温斯顿男校的男孩们的未来已经规划好,从生到死,按部就班。明年他们就要参加公学的统一入学考试了,最聪明的男孩会赢得奖学金。到13岁,他们就会寄宿。他们会用纯正的口音说话,学到正确的知识,与上等人打交道。之后,他们会进入牛津或剑桥。詹姆斯的父母考虑让儿子去牛津圣彼得学院,而拜伦的父母则看中了奥里尔学院。毕业后,他们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在法律界、伦敦金融城、教会或军队谋职。有一天,他们会在伦敦拥有私人公寓,并拥有一所乡村大宅,供他们和妻子儿女度周末。

那是1972年6月初,一缕晨光透过拜伦卧室的蓝色窗帘下的空隙溜进来,勾勒出他拥有的那堆宝贝。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包括《看与学》全年合订本、集邮册、手电筒、新的魔咒魔法箱,以及一套自带放大镜的化学实验仪套装,那是他的圣诞礼物。校服前一晚已经被他的母亲洗净、熨好,搭在椅子上,看上去活像个扁平的男孩。拜伦核对了自己的手表和闹钟,它们的秒针都在平稳地移动。他静静地走过大厅,轻轻打开母亲的房门,在她的床边坐下。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头发就像枕头上的金色荷叶边,脸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仿佛她是用水做的。透过她的皮肤,拜伦可以看到她紫色的静脉血管。他胖嘟嘟的手柔软如桃肉,但詹姆斯的手能一直看到静脉,这些静脉就像一些淡淡的线,从胳膊肘向前延伸,有一天会像成年男子的静脉那样向外凸起。

早上6点30分,闹铃声打破寂静,他的母亲一下子睁开眼睛,眼中闪耀着蓝色的微光:“早上好,宝贝儿。”“我很担心。”拜伦说。“别又是为时间担心吧?”她伸手拿起玻璃杯和药丸,喝了一口水。“如果他们打算今天加上那额外的两秒,可怎么办?”“詹姆斯也很担心吗?”“他似乎已经忘了。”

她擦擦嘴,他看到她在微笑。她面颊上露出两个酒窝,就像两个小洞。“我们遇到过这种情况,事情总是这样。等加上那几秒,《泰晤士报》会首先报道的,BBC的全国新闻节目也会进行讨论的。”她说。“这事弄得我头都疼了。”他说。“等到闰秒时你不会注意到的,不就是两秒钟嘛。”

拜伦感觉热血沸腾。他几乎要站起来,但又重新坐下。“那是因为没人意识到两秒钟影响巨大。事情有没有发生,是有区别的。多走一步,你就会从悬崖边上跌落。这非常危险。”他脱口而出。

她迎着他的目光注视着他,皱着眉头,就像在算一道算术题一样。“我们真的得起床了。”她说。

他的母亲拉开凸窗的窗帘,望着外面。夏季的雾霭从克兰汉沼泽涌出,浓得像要将花园外的一座座远山冲走。她看了一眼手腕。“差24分钟就7点了。”她说,仿佛在把正确的时间告诉手表。她从衣钩上取下自己那件粉红色的晨衣,去叫露茜起床。

当拜伦想象母亲的大脑时,他设想那是一套嵌入式小抽屉,镶着珠宝的把手是如此细腻光滑,他的手指得非常使劲才能抓住。她跟其他人的母亲不一样。她们穿着用钩针编织的紧身短背心和蛋糕裙,有些甚至穿着新潮的坡跟鞋。而拜伦的父亲希望太太的穿着更加传统正式。戴安娜那些纤瘦的裙子、鞋跟尖尖的高跟鞋、与服装配套的手提包及笔记本,显得其他女人身形庞大,准备不足。在她面前,詹姆斯的母亲安德里亚·洛像个黑发巨人一样居高临下。戴安娜的笔记本里贴着她从《好管家》和《家庭杂志》里剪下来的文章。她会在里面写下必须记住的生日、学期的重要日子,还有菜谱、做针线活儿的诀窍、栽培种植方法、弄发型的小窍门和她以前未听说过的一些名言警句。她的笔记本鼓鼓囊囊,里面满是各种教人改进的建议,如“让你今夏变得更加漂亮的22种发型”“用于各种场合的棉纸纸艺礼物”“变废为宝厨艺”“(在英文单词中)字母i总在e前,除非它位于c后”。

詹姆斯有时会说:“Elle est la plus belle mère。”(她是个很漂亮的妈妈。)这时他会脸红,然后陷入沉默,仿佛在思考什么神圣的问题。

拜伦穿着他那条灰色法兰绒短裤和汗衫。他必须用点力才能扣上衬衣的扣子,这件衣服几乎还是新的。他用家制的吊袜带将高及膝盖的袜子固定好,然后朝楼下走去。镶着木板的墙壁就像七叶树一样闪着幽光。“亲爱的,除了你,我没同别人说话。”母亲用悦耳的声音说。

她已经穿好衣服,站在走廊另一端的电话桌旁。在她旁边,露茜正等着她给自己的辫子系上丝带。空气中弥漫着Vim和碧丽珠清洁剂的浓浓气味,就像新鲜空气般令人心安。当拜伦从母亲身边经过时,她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又将手指按在他额头上。她仅比儿子高出一点点。“只有我和孩子们。”她对着话筒说。她身后的窗户呈现出不透明的白色。

拜伦走进厨房,在早餐桌旁坐下,打开一块叠好的干净餐巾。母亲在与父亲通话。父亲每天早上都在同一时间打来电话,而她每天早上都会告诉他自己在听着。“哦,跟平时一样,今天我会做家务、除草,就是过完周末后要整理的那些事情。今天可能会很热。”

露茜从母亲手里挣脱,溜进厨房,猛地跳到自己的凳子上。她把星星糖的盒子倾斜着,朝她画着彼得兔的碗里倒。当她伸手去端那只蓝色水壶时,拜伦叮嘱道:“拿稳了。”他望着泼溅的牛奶流到她的麦片上,但仍彬彬有礼地说:“你会弄洒的,露茜。”不过她已经把牛奶洒出来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拜伦。不需要你的帮助。”露茜的每个词语轻轻敲击着空气。她把水壶放回桌上,水壶在她手中显得很大。然后,她在碗周围撒下一道由麦片构成的墙。他只看到她头顶的淡黄色头发。

从客厅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是的,西摩。她闪闪发光。”他猜他们在谈论那辆新买的“美洲豹”汽车。“露茜,能把星星糖递给我吗?”“你不该吃星星糖。你必须吃你自己的水果沙拉和健康的‘欧倍’麦片。”“我想读读盒子上的字。我喜欢看黄色小灰熊。”“我在读这些盒子上的字。”“你不需要同时读所有盒子呀,况且你还不识字呢,露茜。”他温和地说。“一切正常。”走廊里传来母亲悦耳的声音,并发出一阵颤动的笑声。

拜伦感觉胃里有点热乎乎的。他想抢在露茜阻止自己之前拿起一个麦片盒子,仅仅一个而已。但就在他偷偷拿走盒子时,她的手向上一挥,奶壶顿时歪倒,发出一声响亮的破碎声,崭新的地板上一下子满是白色牛奶和蓝色陶瓷碎片。两个孩子望着这一片狼藉,吓得目瞪口呆,而现在差不多到他们刷牙的时间啦。

转瞬之间,戴安娜已来到这间屋子。“都不许动!”她大喝一声,举起双手,仿佛她正在指挥车辆停下,“你们会受伤的!”拜伦一动不动地坐着,感觉脖子都变得僵硬了。她朝清洁橱走去,踮着脚,伸出胳膊,伸长手指,这时地板在她脚下发出沙沙声和吱嘎声。“都怪你,拜伦。”露茜说。

戴安娜拿着拖把、水桶、畚箕和刷子冲回桌边。她将拖把塞到肥皂水里,拖着它擦掉地板上的那一摊液体。她看了一眼手表,将破碎的陶瓷片扫成一堆,拿畚箕将它们铲了起来。她用手指抹掉最后的瓷片碎屑,把它们抖进垃圾桶。“搞定!”她欢快地说。直到这时,她似乎才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掌。它被划破了,一道道血痕,如同鲜红的条纹。“瞧,你流血了。”露茜说,身体伤害既让她害怕,又让她欣喜。“没事的。”母亲用悦耳的声音说,但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流淌,尽管她穿着全身围裙,衬衣边缘仍然留下几点血痕。“都不许动!”她再次喝道,同时转身冲了出去。“我们要迟到了。”露茜说。“我们从不迟到。”拜伦说。这是父亲的规则,英国人应该一直准时。

当戴安娜再次出现时,她已经换上那件薄荷绿的衣服及与之搭配的羔羊绒开襟羊毛衫。她也抹上了草莓红的唇膏,给手扎上了绷带,那只手看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兽爪。“你们怎么还坐在那儿?”她叫道。“是你叫我们别动的。”露茜说。

咔嗒、咔嗒,当孩子们跟着她冲出屋子时,走廊里回响着她的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他们的运动夹克和校服帽子挂在校鞋上方的钩子上。戴安娜一把抓起他们的书包和体育课小包揽在怀里。“快点。”她叫道。“可我们还没刷牙。”

他们的母亲没有回答。她猛地拉开前门,跑进蒙蒙雾气。拜伦不得不冲出去找她。

她就站在那里,车库门衬托着她矮小的侧影。她注视着自己的手表,右手像夹子一样攥着左手腕,仿佛时间是个小小的细胞,她正透过一架显微镜观察它。“没事的,”她说,“我们抓紧点能赶上。”

克兰汉府是一座乔治时代的建筑,用白石头砌成,在夏季的烈日下闪着骨头似的白光,而在冬季的早晨又泛着粉红的肉色。周围没有村子,只有这所孤零零的房子、花园和一片沼泽。尽管如此,这座建筑还是巍然屹立于阵阵风中,背后的天空与大地若隐若现。拜伦希望它建于别处,比如建在一片平坦的绿地上,或者平缓的河岸上。他父亲说,这种环境的好处在于私密。这就是詹姆斯所谓的轻描淡写。你得驾车行驶三英里才能找到个邻居。在花园与沼泽的第一片斜坡间有一块草地,那儿有个很大的池塘,还有一片呈带状分布的梣树。一年前,池塘周围竖起了篱笆,禁止孩子们在那里玩耍。

沙砾车道在“美洲豹”的车轮下发出爆裂声。雾霭像罩子一样挡在拜伦的眼睛前,甚至离他最近的东西也被模糊了颜色和边界。上面的草坪、种着草本植物的边缘花圃、宝塔状的蔷薇丛、果树、山毛榉树篱、那块菜地、扦插用的花圃和篱笆大门,它们全都消失了。汽车向左一拐,在大雾中闯出一条道路,朝着高处的一座座山丘驶去。大家一声不吭。他母亲绷紧身体,倾向面前的方向盘。

沼泽地上的情况更糟。它方圆十多英里,不过那天早上山丘与天空之间没有分界线。汽车前灯在这铺天盖地的乳白色中钻出一个个浅浅的小洞。偶尔,大雾中露出一群湿漉漉的牛或斜出的树枝。当母亲突然转向超过它们时,拜伦的心怦怦直跳。有一次,拜伦告诉詹姆斯,沼泽里的树非常可怕,简直就是鬼魂。詹姆斯听后皱了眉头。詹姆斯说,这种想法很有诗意,但不是真的,就像电视上会说话的警犬也不是真的一样。他们经过贝什利山的铁门,这是疯子们住的地方。等“美洲豹”的车轮从拦牛木栅上方隆隆地驶过后,拜伦才松了口气。可是接着,就在快要进城时,他们拐过一个拐角,来了个急刹车。“哦,不,”他说着便坐直了身体,“又怎么啦?”“不知道,堵车了吧。”这是他们最不希望碰到的事情。

他母亲把手指塞到牙齿中间,啃掉一片指甲。“是因为有雾吗?”“我不知道。”他母亲再次回答,并拉了一下手刹。“我想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欢快地说,“它会很快驱散雾气的。”

在他们目力所及之处,道路已被汽车堵得水泄不通,一直堵到蒙蒙雾罩的尽头。在他们左边,一辆被烧毁的汽车露出阴暗的剪影,标志着迪格比路住宅区的入口。他们从未走过这条路。拜伦看见母亲朝那边瞥了一眼。“我们要迟到了。”露茜哀叹道。

他母亲做了一件完全出人意料的事情。她猛地松开手刹,把车速调到一挡,车轮顿时加速,向左一拐,笔直地驶向迪格比路。她甚至都没看一眼反光镜,没有发出信号或调整车子。

起初孩子们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们驶过那辆烧毁的小汽车。它的车窗玻璃已经破碎,车轮、车门和引擎也没了,看起来就像一具烧焦的骷髅。拜伦轻轻地哼起歌来,他不希望自己想这些。“父亲说我们决不能走这条路。”露茜说,用手蒙住自己的脸。“这是一条穿过廉租房的捷径,我以前来过这里。”母亲说,轻轻地踩了一下油门。

他们根本没时间去想她说的话——她曾不顾他们父亲定下的规则,来过这里。迪格比路比拜伦想象的还要糟,有些地方甚至没有铺柏油。雾气粘在一排排房屋之上,它们呆滞模糊地伸向前方,看起来又像是崩塌瓦解了。排水沟里塞满垃圾——碎石、袋子、毯子、盒子,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有时雾中会露出一条条晾衣绳,上面挂着褪色的被单和衣服。“我没看。”露茜说着便滑下座椅,藏了起来。

拜伦试图找出点不让人惊惧的东西,某种他认识又能让他对迪格比路产生好感的东西。他有些杞人忧天,母亲说过他好多次。接着他盼望的出现了。一件美丽的事物:一棵穿透大雾光芒闪烁的树。它伸展的树枝构成宽阔的拱门,上面似乎装饰着粉色的花朵,就像泡泡糖的那种粉色,不过克兰汉府的果树早就过了花期。拜伦感觉到一阵安慰,仿佛见证了一个小小的奇迹或友善的举动,而他此刻几乎不相信这两者的存在。树下冒出一个移动的剪影。它很小,就像个小孩子那么大。它朝着公路转动,有轮子。原来是个骑着红色自行车的小女孩。“几点了?”露茜问,“我们会迟到吗?”

拜伦瞥了一眼自己的表,呆若木鸡。秒针正往后移动。他的嗓音切割着喉咙,他意识到那是一声尖叫。“妈咪,真的发生了。停车。”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拉扯。

他弄不清随后发生了什么。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在母亲面前,他试图戳自己的表,更确切地说,是调整秒针。恰在这时,他也意识到那棵奇迹树,意识到那个小女孩骑着自行车闯入公路。它们全都在同一时刻出现了,全都一下子从虚空中,从浓浓大雾中,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美洲豹”猛地转向,他的双手扑到桃花心木的仪表盘上,撑住身体。一个急刹车,“美洲豹”戛然而止,耳边传来金属般的沙沙声,接着是一片寂静。

随后是几下振动,比片刻更短暂,比颤动更轻微。这时拜伦用目光在路边搜索那孩子却没有找到,他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生活将从此改变。不等这种想法形诸语言,他就已经知道了。

沼泽上方闪耀着一圈令人目眩的白光。拜伦说得对,阳光会随时刺穿雾气。吉姆

吉姆住在一辆露营车里,就在那个新住宅区边上。每天早上,他步行穿过沼泽,晚上又步行回来。他在一家重新装修过的超市咖啡馆工作,那里有Wi - F i,还有一个给手机充电的装置,但这些对吉姆都没用。六个月前,他刚开始在这儿上班,在热饮区工作。不过,在为顾客送上几杯加有一圈覆盆子酱并撒上调味粉末的卡布奇诺之后,他就被派去擦桌子了。如果搞砸这份工作,他将一无所有,甚至连贝什利山也没有了。

黑暗的天空像用梳子梳过,飘浮着一缕缕银发般的云丝,空气寒冷,像刀子削过他的皮肤。在他脚下,地面已结冰上冻,硬邦邦的,他的靴子碾过易碎的草茬。他已经能够分辨出克兰汉村的霓虹彩灯,而在后面的远处,车灯的光柱穿过沼泽,红色和银色的小小灯光镶嵌在黑暗里,构成一串移动的项链。

在他快20岁时,他就在这里被人发现只穿着内裤和鞋子。他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了树木,一连几天都睡在野外。他当场被送往精神病院。“你好,吉姆,又见面了。”那名医生说,仿佛他俩是老朋友,仿佛吉姆和他一样衣着整齐,打着领带,穿着套装。“你好,医生,又见面了。”吉姆也说道,为的是表明自己并不是麻烦。医生给他开了电休克疗法。这会导致口吃,后来他的手指还变得刺痛,到现在他还能感觉到。

痛苦就是那样,吉姆知道。当时在他脑海里,自己所遭遇的一切还没乱成一团。它已经变成别的东西,不单单是伤害,而且是更复杂的东西,与四十多年前的事情有关,与他失去的一切有关。

他顺着这条路来到那片住宅区。路边有个牌子,欢迎访客来到克兰汉村,提醒他们谨慎驾车。最近,这个牌子连同公交车站棚、孩子们的秋千一起遭到破坏,如今只剩下“欢迎来到Crapham”几个字。幸好,像克兰汉(Cranham)这种地方,人们只有在卫星导航系统出错时才会来。吉姆擦了擦牌子,看它受这般屈辱而感到遗憾,但牌子上原来那个字母“n”永远失去了。

这些崭新的住宅就像牙齿那样紧紧地挤在一起。每所房子前面都有一个花园,比一个停车位大不了多少,还有一个塑料的窗台花箱,里面什么都没种。周末的时候,很多居民给自家的排水管挂上一串串圣诞彩灯,吉姆会停下来欣赏。他特别喜欢那些像闪烁的冰柱一样的彩灯。有一户人家的屋顶上竖着一个充气的圣诞老人,似乎正在拆除圆盘式卫星电视天线。或许他并不是你盼望的那种从烟囱里溜进来送礼物的人。吉姆经过那片被居民们称为“绿地”的泥泞广场和中间那条用栅栏围起来的沟渠。他捡起一些空啤酒罐,扔进垃圾桶。

走进那条死胡同,他看了看那所出租给留学生的房子,以及那所每天都有个老人坐在窗户边的房子。他经过那道竖着“烈犬凶猛”牌子的大门,还有那个总晾着衣服的花园。没人朝外面张望,否则他会挥手打招呼。前方,他的露营车在月光下闪烁,就像牛奶一样苍白。

两个小男孩骑着一辆自行车呼啸而过,兴奋地尖叫着。一个坐在车座上,另一个颤巍巍地坐在车把手上。他大叫着提醒他们:“小心点!”但他们根本没听到。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吉姆问自己。过去我们有两个人。

风儿吹过,一语不发。护身符

詹姆斯第一次向拜伦提起闰秒的时候,只是把这当作一件有趣的事。午餐休息时,别的孩子都在运动场上跑来跑去,他们俩却喜欢在小礼拜堂外坐着,拿出自己的联合利华袋装茶卡片——两个男孩都在收集“航空史”系列,这时詹姆斯就给拜伦讲述自己从报纸上读到的故事。他解释说,这不是一篇头条文章,而且他读得飞快,因为当时他的鸡蛋已经煮好了。文章的要点是,由于闰年的存在,人们记录下来的时间与地球自转的时间略微脱节。为了改变这种状况,科学家不得不研究诸如地壳扩张、地球如何在地轴上颤动之类的事情。詹姆斯讲得头头是道。拜伦感觉自己很丢脸,这念头让他害怕。尽管詹姆斯说这事多么令人兴奋,又讨论了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可是人类干预自然秩序的想法在拜伦脑子里不断翻腾。时间将世界合为一体。它让生命保持了应有的秩序。

跟詹姆斯不同,拜伦身体结实。他们是一对古怪的伙伴。詹姆斯身材纤瘦,面色苍白,在思考问题时,他会轻轻地啃咬嘴唇,他的刘海会滑进眼睛;而身材高大的拜伦则迟钝地坐在他身旁,等着他把问题想完。有时拜伦会戳戳自己腰部的一团团肉,问母亲为何詹姆斯没有这些肉。她说詹姆斯也是有的,确定无疑。不过拜伦知道母亲只是安慰自己。他的身形胖得经常绷落扣子,绷裂衣缝。父亲对此直言不讳:拜伦太懒惰,体重超标。而母亲则说这只是婴儿肥,跟体重超标不是一回事。他们在谈论拜伦的肥胖问题时,并没有避开他,而且语气有点怪怪的。

在事故发生后的瞬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变得虚无。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受伤。他坐着,等待母亲明白过来或许会做些什么,等待她尖叫或钻出汽车,只是她根本没这么做。他坐着,等待那个小女孩尖叫或从马路上爬起来,但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发生。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小女孩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红色自行车下。然后,突然之间,一切又开始运转了。母亲扭头向右瞥去,调整了一下反光镜。露茜问为什么停车。只有那个小女孩依旧没有动弹。

拜伦的母亲启动引擎,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恰好放在他的父亲教她放的地方。她倒了一下车,让车子保持直行位置,然后将变速杆拉到一挡。他简直无法相信,她居然就这样驾车离开了,把小女孩留在刚被他们撞倒的地方。然后他意识到,这是因为母亲根本不知道出了事故,她没有看到车子撞到小女孩。他的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震得他喉咙都痛了。“快走,快,快!”他大叫道。

作为回应,他母亲咬紧嘴唇,表明自己正全神贯注,然后把一只脚压到加速器上。她继续调整反光镜的角度,向左拉一点点,向右拉一点点……“赶紧!”他大叫。他们必须在被人看到之前逃离。

他们顺着迪格比路平稳地驶去。拜伦不断地左右扭动,伸长脖子朝后车窗外看。如果他们不抓紧时间,雾气就会散去。他们拐上干道,经过那家新开张的汉堡牛排三明治店。迪格比路的孩子们像影子一样在公共汽车站排队。经过了杂货铺、肉铺、唱片店,然后是保守党地方总部。继续向前,穿着制服的百货商店店员们正在擦橱窗玻璃,打开条纹遮雨篷。一个戴着大礼帽的看门人在酒店外抽烟,一辆送货车载着鲜花抵达酒店。只有拜伦紧紧抓住座椅坐在车上,等着什么人跑出来叫他们停车。

但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

戴安娜把车停在那条树木成行的街道上,接送孩子的妈妈们一直把车停在这里,然后她从行李箱里取出书包。她帮着孩子们从车里钻出来,又把“美洲豹”锁好。露茜溜到前面。其他妈妈向他们招手问候,聊起周末的事情。有一个说起这次严重的堵车,另一个用纸巾擦了擦儿子的校鞋鞋底。雾气很快变薄。一片片蓝天透过雾气在头顶上闪烁,缕缕阳光如同一只只小小的眼睛,从悬铃木树叶间照射下来。远处,苍白的沼泽就像大海一般颤动,只有一痕烟雾仍然停留在低处的山麓上。

拜伦走在戴安娜身边,以为自己会双膝发软。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装满水的玻璃杯,如果匆匆忙忙或突然停下脚步,水就会泼溅出来。他无法理解他们怎么仍然在上学,无法理解为何一切都一如往常。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只是它已不复平常。时间已经破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在操场上,拜伦紧贴母亲侧面站着,听得那么仔细,仿佛他的眼睛也变成了耳朵。但没有人说“我在迪格比路看见你们那辆银色的‘美洲豹’了,车牌号KJX 216K”。没人说有个小女孩受伤,也没人提到那额外增加的两秒。他陪着母亲来到女校大门,露茜看起来是那么无忧无虑,甚至忘记向他们挥手告别。

戴安娜捏捏他的手:“你没事吧?”

拜伦点点头,他的声音已经不听使唤了。“该走了,宝贝儿。”她说。走过操场,他能感觉到母亲注视的目光。他步履艰难,就连脊椎也阵阵发疼。帽子的橡皮筋勒进了他的脖子。

他需要找到詹姆斯。他需要赶紧找到詹姆斯。詹姆斯能够以他难以企及的方式理解事情,就像他身上缺失的逻辑部分。例如,当罗珀先生第一次解释相对论时,詹姆斯热情地点头,仿佛他一直怀疑存在磁场;但对拜伦来说,这个新知识就像他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或许因为詹姆斯是个非常小心谨慎的孩子。有时,拜伦会望着他调整铅笔盒上的拉链或拂去眼睛上的刘海,动作如此精确,不由得对他充满敬畏。有时拜伦也会尝试做同样的事情。他小心翼翼地走路,或者按照颜色排列自己的标签笔。可是,接着他会发现自己的鞋带松了,或者没把衬衣塞进裤子,于是他又变回了拜伦。

在礼拜堂里,拜伦跪在詹姆斯旁边,只是很难吸引到后者的注意力。据他所知,詹姆斯根本不信上帝(“无法证明上帝存在。”他说),不过,一旦投入其中,他就会像对待大多数事情那样,非常认真地祈祷。他迫使自己埋下头去,目光专注,无比热切地低声念出那些词语,要打断他简直就是亵渎。接着,在食堂里排队时,拜伦又试图待在詹姆斯身边,但塞缪尔·沃特金斯跑过来问詹姆斯对格拉斯哥·兰杰斯有何看法,詹姆斯就被他拦住了。问题在于,每个人都想知道他的观点。詹姆斯在其他人意识到有问题需要思考之前就已经在思考了,等到你意识到这一点,他已经去思考其他事情了。最后,上体育课时,拜伦终于找到了机会。

詹姆斯在板球场外。此时天气已经很热,动一下都感到难受。烈日当空,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拜伦已经击过球了,詹姆斯坐在长椅上等着轮到他自己。他喜欢在比赛前集中注意力,所以宁愿自个儿待在一边。拜伦坐在长椅的另一端,但詹姆斯没有抬头看他或挪动自己。他的刘海挂在眼睛上方,那富有光泽的皮肤已经开始在衣袖下面变得灼热。

拜伦刚叫了声“詹姆斯”就被迫停了下来。

计算。连续不断地计算。詹姆斯在低声嘀咕,仿佛有个很小的小人被塞进他的双膝之间,而他需要教这个小人数数。拜伦已经习惯詹姆斯的嘀咕,他见过好多次,但通常詹姆斯都是不出声地嘀咕,很容易被人忽视。“2,4,8,16,32。”在克兰汉沼泽上方,空气闪着微光,仿佛高处的山峰会融化进天空。穿着这件白色板球衫,拜伦感觉热得烦躁不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只是想同詹姆斯搭讪。

詹姆斯猛地跳起来,似乎没有意识到身旁还有别人。拜伦笑着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你在练习乘法口诀表吗?”他问,“你比其他人都更精通这个。就拿我来说,我对此一窍不通。我把9那一行搞错了。Aussi(还有)7,对我来说,它们也très difficile(太难了)。”两个孩子用法语表达那些用英文说起来太枯燥或难以表达的事情。这就像在说一种暗语,只是它并非真正的暗语,任何人都可加入他们的谈话。

詹姆斯把球棒顶部插进脚下的草皮:“我在验证自己是否能给数字加倍。为了确保自己安全。”“安全?”拜伦用力咽了口唾液,“这怎么能确保你的安全呢?”詹姆斯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这完全不像他的风格。“这就像在抽水马桶停止冲水之前跑进卧室。如果我不这么做,事情就有可能出错。”“但这不符合逻辑,詹姆斯。”“其实这非常符合逻辑,拜伦。我可不打算听天由命。奖学金考试就快到了,压力越来越大。有时我会寻找四片叶子的三叶草。现在我又有了一只幸运甲虫。”詹姆斯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他的手指间飞快地闪过一道光。那只黄铜色的甲虫纤细、颜色发暗,跟拜伦的拇指差不多大,形状就像一只翅膀闭合的昆虫。它上面有个银环,可以用来挂钥匙。“我都不知道你有幸运甲虫。”拜伦说。“姨妈送给我的,它来自非洲。我犯不起愚蠢的错误。”

拜伦感觉眼睛后面和鼻梁里面一阵酸痛,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他意识到自己就要哭了。幸好这时板球场上传来一声“出界”和一阵掌声。“轮到我击球了。”詹姆斯说。体育是他最弱的一项。詹姆斯往往会在球朝自己飞过来时眨眼,但拜伦不愿同他提这事。“我得走了。”詹姆斯说完站起身来。“你发现没,ce matin(今天早上)?”“发现什么,拜伦?”“那两秒钟。他们今天把那两秒钟加上去了。在8点15分的时候。”

接下来是短暂的停顿,这时什么都没发生,拜伦等待詹姆斯·洛说点什么,而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低头用自己蜡白的目光热切地注视着拜伦,手里紧握那只甲虫。太阳恰好在他身后,拜伦必须半眯着眼才能继续看着他。詹姆斯的耳朵就像对虾那样闪闪发光。“你确定吗?”詹姆斯说。“我的秒针往回转了,我看见的。接着,等我再看表时,秒针又开始正常转动了。那事绝对发生了。”“可《泰晤士报》上没有报道。”“昨晚的《全国新闻》也没有报道。我看了整期节目,压根儿没人提。”

詹姆斯望着自己的表。那是一块瑞士表,有厚厚的真皮表带,本来是他父亲的。那上面没有数字显示分钟,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显示日期。“你确定吗?你确定自己看到了?”詹姆斯问。“我非常肯定。”“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加上那两秒钟却不告诉我们?”

拜伦绷紧了脸,不让眼泪流下来:“我不知道。”他希望自己也有一个甲虫钥匙链。他希望自己也有个姨妈送给他来自非洲的护身符。“你没事吧?”詹姆斯说。

拜伦用力点点头,晃得他的眼球在脑袋里上下摆动。他说:“ Dépêchez-vous(快点)。Les autres(其他人)在等着呢。”

詹姆斯扭头转向投手,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奔跑起来,膝盖抬得高高的,胳膊就像活塞一样上下摇摆。如果他保持这个速度,会在跑到目的地前晕倒。拜伦揉揉眼睛,以免别人看到他流泪,然后又打了几个喷嚏,这样一来,如果有人仍在看他,他们会以为他得了干草热或某种突如其来的夏季感冒。

那辆“美洲豹”是母亲取得驾照后的礼物。父亲很少给人惊喜,相比之下,戴安娜更主动。她给你买礼物,是因为她想让你拥有它,她用薄纸和丝带将它包裹起来,即使那天不是你的生日。父亲没把车钥匙包裹起来,而是把它放在一块白色蕾丝手帕下面的盒子里。“哦!我的老天,”她说,“真让人惊喜。”起初她似乎没意识到里面装着钥匙,只顾不停地抚摸那块手帕,看起来一脸困惑。手帕上绣着她名字的首字母“D”,以及几朵粉红色的小玫瑰。

最后,西摩终于忍不住说道:“拜托,亲爱的。”只是他说这话的语气不对,听起来不像是一种爱意的表示,更像是威胁。这时,戴安娜才取下手帕,发现了那把钥匙,它的真皮标签上装饰着特殊的“美洲豹”标志。“哦,西摩,”她反复说道,“你不该这么破费。你从没有这样做过。我做不到呀。”

他父亲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仿佛他的身体迫不及待地想蹦蹦跳跳,而他的衣服不肯让步。“现在人们会坐直身体注意到了,”他说,“现在再没人会瞧不起赫明斯家的人了。”戴安娜说:“是呀,亲爱的,人人都会羡慕我。”她真的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伸出手抚摸他的头,而他则闭上眼睛,把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好像突然很疲惫。

他们亲吻时,他父亲喃喃低语,仿佛饥肠辘辘。孩子们悄悄地溜走了。

戴安娜果然料到了其他妈妈的反应。她们簇拥着这辆新车,摸着桃花心木的仪表板和车内的真皮装潢,坐到驾驶座上体验一番。迪尔德丽·沃特金斯说,她再也无法满足于自己的迷你库珀了。“这辆‘美洲豹’闻起来就价格不菲。”新来的妈妈说(还没人完全记住她的名字)。戴安娜则一直握着手绢慌乱地跟在她们后面,擦掉车上的指印,局促地微笑着。

每个周末,他父亲都会问同样的问题:“孩子们上车前有没有把鞋子擦干净?你有没有把铬合金的护栅擦亮?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你有辆新车?”“当然了,当然了,”她说,“所有妈妈都嫉妒我。”他问:“她们有没有告诉自己的丈夫?”“有,有,”她再次微笑,“她们一直在谈论它。你对我太好了,西摩。”他父亲试图用餐巾掩饰自己的快乐。

一想到那辆“美洲豹”和戴安娜,拜伦的心脏就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起来,他害怕心脏会在胸膛上钻出个洞来。他不得不用手按着胸口,以免心脏病发作。“在做白日梦呢,赫明斯?”在课堂上,罗珀先生拎着他站起来,告诉其他男孩,“如果你们浑浑噩噩,看起来就是拜伦这副模样。”

但这不管用。拜伦不管做什么,瞪着自己的书还是瞪着窗外,书上的字和窗外的山丘都飘飘忽忽,他就是无法专心。他眼前只看得见那个小女孩,看见她蜷曲的身体,就在汽车后排座位的窗外,被压在她的红色自行车下,自行车的车轮在空中飞转。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突然在那儿停下来,决定睡上一觉。拜伦注视着手表和无情地转动着的秒针,好像自己正被一点点地吞噬掉。必须完成的任务

吉姆打开露营车的锁,将滑动门推开。他必须弯下腰才能钻进车。乳白色的冬季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打下一道寒光,在层压板构成的表面闪烁。车里有个小型双环铁架、一个水槽、一张折叠桌,他右边是一张折叠长椅,拉出来就变成一张床。吉姆关上滑动门,将它锁好后,仪式就开始了。“你好,门;”他问候自己拥有的每件东西,“你们好,水龙头;你好,水壶;你好,折叠床垫;你好,仙人球小盆栽;你好,大赦年茶巾。”什么都不能漏掉。问候了每一样东西后,他打开门锁,推开车门,重新钻到车外。呼出的气息在黑暗中绽放。留学生们居住的房子里传来音乐声,那个整天坐在窗边的老人已经上床睡觉。西边,晚高峰的最后一串车流穿过沼泽高处的山丘。接着一条狗吠叫起来,有人大声呵斥,让它闭嘴。吉姆打开露营车的车锁,踏进车里。

他把刚才的仪式做了21遍,必须完成这个数字。他踏进露营车,问候所有物品,再钻出露营车。进去,问候,出来。进去,问候,出来。每次都要用钥匙将车门锁上、打开。

完成21遍就会平安无事。如果他做完21遍,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只做20遍不保险,做22遍也是如此。如果有什么念头钻进脑子——例如,一个形象或一个别的什么词语,整个过程就必须重新开始。

没人知晓吉姆的这部分生活。在那个住宅区,他会把带轮子的垃圾箱拉直,会拾一些小垃圾。他对在斜坡上滑旱冰鞋的男孩说:“嗨……嗨!你们过得好吗?”有时他带着废物回收箱,帮清洁工收垃圾,可没人知道他独自一人时必须做什么。有位遛狗的女士曾问他:“你住在哪里?愿不愿意哪天一起到社区中心玩?他们会给一些可爱的奖品,有时还会提供镇上酒馆的双人餐。”吉姆总是找借口推托。

完成上下露营车的仪式后,他还有更多事要做。他紧趴在地上,用胶带密封门框窗户,以免有人闯入露营车,还得翻来覆去地检查碗橱、推拉式折叠床下和窗帘后面。有时,即便在完成这些事情后,他仍觉得不安全,于是整个过程又必须重复一次。不单用胶带密封门窗,还要用钥匙锁门。他累得两眼昏花,上车下车,锁门开门,问候擦鞋垫,问候门和水龙头。

从还在上学时起,他就一直没有真正的朋友,也从未与女性相处。自从贝什利山的精神病院关闭以来,他就渴望友谊和爱情——渴望了解他人和被他人了解。但如果你需要不断上车、下车、问候没有生命的物体,以及用胶带密封各种出口,就没有多少剩余时间了。此外,他经常感觉到极度紧张,话都说不出来。或许,寻求爱情为时晚矣。

吉姆检查露营车里面、窗户、碗橱,甚至弹出式的车顶周围,每条缝隙都已封好,就像待在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里。突然之间,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完每件事,一种轻松感扑面而来,就像刚洗完澡一样美妙。在克兰汉沼泽对面,教堂的钟声敲了两下。他没有表。他有好多年都不用手表了。

还剩下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柔体杂技女演员

詹姆斯·洛曾告诉拜伦,魔术不过是玩弄事实,并非撒谎。他说,人们会看到什么主要决定于他们在寻找什么。例如,在比利·斯马特马戏团,当一个女人被锯成两半时,那不是真的,只是假象,是让你从不同角度看待事实的一种把戏。“我不明白。”拜伦说。

詹姆斯捋了一下他那缕刘海,又多解释了一通。他甚至削尖铅笔,画了一幅示意图。他说,在女助手钻进箱子,魔术师关上箱盖后,助手的脑袋和脚会分别从箱子的两端露出来。不过,当魔术师转动箱子,助手的鞋子转到观众看不到的角度时,她就会从鞋里取出自己真正的脚,再用两只假脚取而代之。那位女助手会柔体杂技,把自己的腿折叠起来放进箱子的上面部分,魔术师则会从中间把箱子的下面部分锯开。“明白了吗?”詹姆斯说。“我仍然无法看着魔术师锯箱子。我不愿去想那位女士的脚被锯掉。”

詹姆斯承认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他说:“也许你可以在他们表演到这部分时吃棉花糖。”

拜伦的母亲并非柔术杂技演员。他曾看过她伴着留声机的音乐摇摆身体,有一回她甚至抬起双臂,就好像她把胳膊放在根本不存在的某人肩上,然后开始转圈,仿佛他们在跳舞。但这也不足以让她成为魔术师的助手。放学后,她同露茜站着等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异样。她穿着那件粉红色夏装外套,还有配套的手袋和鞋子。其他女人会约她出去,而她会对她们每个人露出微笑,拿出笔记本记下约会时间。没人会想到,仅仅几个小时之前,她撞伤了一个小女孩,车都没停就扬长而去。“下周三妈妈们一起喝咖啡,我会参加。”她说,同时小心翼翼地写下日期。“你的手怎么啦,戴安娜?”有人问道。也许是安德里亚·洛。“哦,没什么。”

同样,没人提到那次事故,没人提到那增加的两秒钟。“Au revoir(再见),赫明斯。”詹姆斯说。“Au revoir,洛。”拜伦回答。

戴安娜带着孩子们走到汽车跟前,毫不畏缩地打开车门锁。拜伦仔细地盯着她,等待她露出焦虑的蛛丝马迹,但她问他今天过得怎样,又检查了自己座椅的位置,仍然没有丝毫异样。当他们驾车经过迪格比路的路口以及拐角处那辆烧毁的汽车时,他不得不唱歌,以掩饰自己的焦虑。可戴安娜只是调整了一下太阳镜,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前方。“没错,我们今天过得也很开心。”接近傍晚时,她在电话里对父亲说。她用食指穿过塑料电话线的螺旋状线圈,这样它们看起来就像一串白色的指环,“天气很热。我清理了玫瑰花圃,洗了衣服,做了几样冷冻食品放进冰柜。天气预报说接下来晴天会更多。”拜伦一直想问问那次事故,似乎只有努力克制自己,才能对这件事勉强保持沉默。当母亲准备晚餐时,他坐在早餐台旁的一张凳子上,想知道如果自己保持沉默,母亲要过多久才会扭头跟他说话。他计数着她不说话的每一秒、每一分,然后才再次想起,母亲什么都不说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你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宝贝儿,”她说,“你看起来疲惫不堪。”

拜伦借机溜进车库。他拉下身后的车库门,只留一道缝隙让光线照进来。他从运动夹克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检查那辆“美洲豹”。车子没有受损的痕迹。他从左到右慢慢移动手电筒光柱,看得更加细致,但车身上没有一道划痕。他用手指摸摸油漆、车门和汽车喇叭。银色的框架摸起来光滑而冰凉。但他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车库幽暗阴凉,有股汽油味。拜伦不断扭头查看,以免有人窥探。后墙上耸立着戴安娜那些旧家具的剪影,上面盖着床单,这是戴安娜母亲去世后从她房子里搬来的。拜伦曾和詹姆斯揭开覆盖物,发现下面有一盏落地灯,深红色灯罩边缘坠有流苏,此外还有一套桌子和一把旧扶手椅。詹姆斯说,没准有人躺在那上面死去,没准戴安娜的母亲就死在那上面。(拜伦没法叫她外婆,因为他从未见过她。)拉下车库的门,将一切留在身后,拜伦觉得如释重负。

外面,天空像一只蓝色的盘子一样空旷,空气浓稠,闻起来有股热气。羽扇豆高高矗立,像彩色的火钳,玫瑰和芍药正在盛开。花园里一切都井井有条,没有一样东西刺眼。粉红花朵与白色花朵交融,然后又融入蓝色花朵,形状或大或小,错落有致。果树上已经长出弹珠般的果实,而仅在一周前,它们还是满树白花。拜伦闻着空气中的甜香,这香味如此浓郁,就像走进客厅尚未找到母亲,就先听到了她在留声机上放的音乐。这股香气、这些花朵、这所房子,这形形色色的东西,当然都比她今早做的事情更重大。就算母亲犯下罪行,那也不是她的错。发生那次事故是因为增加了两秒钟。他害怕父亲知道后会说什么。幸好那辆“美洲豹”毫发无损。“喝茶时要吃羔羊肉片。”母亲说。她给食物浇上汤汁,放上镶有花边的白色纸皇冠,给他们端了上来。

拜伦吃不下,只是把肉切成碎片,和土豆混合起来。母亲问他为什么不饿,他说自己身上疼,她赶紧取来体温计。“来点你最爱的Sunquick如何?连它你也不想喝?”她问。

他想知道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她的父母或邻居有没有发现她,她受了多重的伤。“我要喝Sunquick。”露茜说。

拜伦一直喜欢母亲提到什么东西时用商标名指代它们。这暗示了一种让他感到安慰的特性,就像她在电话便笺簿上为提醒自己而留的小纸条(“把露茜的克拉克鞋子擦亮。买一盒龟牌上光蜡”)。这种标签表明每样东西都有一个正确的名称,绝不容许任何错误。此刻,当他望着母亲边整理厨房边低声唱歌时,讽刺的意味如鲠在喉。他必须竭尽全力保证她的安全。

当母亲放水洗碗时,拜伦到外面同露茜说话。他发现她盘坐在一片桂竹香花圃前面的露台石板上。她正按照外壳大小和爬行速度排列四只蜗牛。他漫不经心地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很好,只是他正跪在她那些蜗牛的终点线上。拜伦挪了挪地方。“你对今天早上没什么感觉吧?”他清清喉咙,“对今早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什么?”露茜问。她的嘴巴周围仍有一圈Angel Delight甜点粉的痕迹。“当我们去……你懂的,那个地方时。”拜伦夸张地使了个眼色。露茜举起手放到脸上。“哦,”她说,“我不喜欢那儿。”“那会儿你有没有……有没有看见什么?”

露茜重新把一只蜗牛放到起跑线上,因为它似乎在往后爬。“我没看。那会儿我是这样的,拜伦。”她边说边用手蒙住眼睛,让他看她当时有多么害怕。

这种情况需要拜伦使出浑身解数。他绞扭着自己的刘海,就像詹姆斯思考问题时那样。他慢慢解释说,这会让父亲心烦的,如果他发现他们曾经顺着迪格比路驾车。等他回来度周末时绝不能说这事,这非常重要。必须表现得就像他们从未去过那里一样,这非常重要。“如果我忘了呢?”露茜的嘴唇突然颤抖起来,他担心她会哭。“如果我忘了我们没去过那里呢?”她经常把自己说的话搞混,当她苦恼或疲惫时更甚。

拜伦不忍继续相逼,弯腰将她搂在怀里。她身上有股糖果和石竹的气味,在这一刻,他明白他们已经变得不一样:她仍然是个孩子,而他知道了更重要的事情。意识到这种差异,他胃里直冒泡,就像圣诞节的早上那样,只是这一次没有礼物。他朝厨房里的母亲望去,她正在窗前擦干盘子,被笼罩在夕阳的深红色光环中。他意识到自己抵达了人生中的一个里程碑,一个判然分明的时刻,尽管他并不期待这样一个里程碑或判然分明的时刻,但这是长大成人的一部分,正如顺利通过奖学金考试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必须勇敢地迎接这两项挑战。“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他点点头,就像父亲陈述一个事实时那样,就仿佛他的正确需要自己的脑袋点头赞成,“你只需要把今早的事情抛在脑后就行。”拜伦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这没有男子气概,但母亲会这么做。

露茜向后退缩,鼻子皱成一团。他担心她会哭,于是伸手去掏手绢。“你有口臭,拜伦。”她说。她溜回房子,发辫拍打着肩胛骨,膝盖抬得高高的,闪亮的校鞋至少碾碎了两只蜗牛。

那天晚上,拜伦看了6点钟的新闻和《全国新闻》。爱尔兰爆发了更多战斗,但电视里没有提到那次事故,也没有提到额外增加的两秒钟。他觉得既焦虑又恶心。

詹姆斯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很难想象安德里亚·洛会犯错误。如果情况颠倒过来,詹姆斯会理性对待。他会画一幅示意图来帮助解释。尽管父亲不准孩子们踏入他的书房,拜伦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书房的房门。

窗外,花园依然沐浴在温暖的光线中,剑叶兰尖尖的顶部在夕阳的余晖中闪耀光芒。书房安静而清冷,木头桌子和椅子像博物馆的家具一样擦得锃亮。那罐软糖和那瓶威士忌是绝不能碰的。父亲也是一样。如果拜伦想拥抱父亲,有时他真希望自己能那么做,但那个拥抱也会在最后一刻变成握手。

拜伦高坐在父亲的椅子边缘,这样可以把冒犯程度保持到最小。他抽出一张厚厚的白纸和父亲的笔,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用箭头标出了“美洲豹”沿迪格比路前进的路线。他画出一条条晾衣绳和那棵繁花盛开的树。然后,他用另一个箭头表示汽车向左拐去,撞上镶边石,戛然而止。他在他们留下小女孩的地方画了个圈。她紧靠着汽车侧面,只有他能够看见她。

拜伦叠好这张地图,放进口袋,然后放好笔,用衬衣掸去椅子上的灰尘,这样父亲就不知道他曾僭越禁地。他正打算离开,脑子里忽然冒出做进一步实验的念头。

他跪在地毯上,上半截身体朝地上倒去。他侧卧着,膝盖缩向下巴,胳膊环抱双膝,准确地模仿出小女孩躺在自行车下的模样。如果小女孩没事,她就会从地上爬起来,发出声响。如果露茜被谁无意中蹭到,她会发出可怕的声音。说不定,警察现在正在搜寻他母亲呢?“你在这儿做什么?”

拜伦大吃一惊,扭头望向门口。戴安娜在门槛外徘徊,仿佛不敢再踏进一步。他不知道她站了多久。

拜伦在地毯上翻来滚去,暗示自己是个很正常的男孩——尽管个头有点大,正在地上玩游戏。他翻滚得很快,胳膊和腿上裸露的肌肤擦得生疼,头晕目眩。他母亲笑起来,她那杯饮料里的冰块就像碎玻璃一样叮当作响。她看起来是那么快乐,于是他又翻滚了几下。然后他跪着立起上身说道:“我想明天我们应该坐公共汽车去上学。”

他母亲猛地朝左右闪了几下,因为他的翻滚有些过度。“坐公共汽车?”说着,她重新站得笔直,“为什么?”“或者坐出租车也行。就像我们在你学会开车之前那样。”“但没必要那么做。自从你父亲教会我开车后就不需要了。”“我不过是觉得改变一下好一些。”“我们有‘美洲豹’,亲爱的。”她甚至没有丝毫畏缩,“他买这辆车就是为了让我送你们上学。”“确实。不过这辆车还是簇新簇新的,我们不应该用它。此外,他也说女人不能开车。”

听他这么一说,她不禁笑出声来:“当然了,那种说法显然不对,虽然你父亲毋庸置疑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比我聪明得多。我从来没有从头到尾读完一本书。”“你读杂志,还读烹调书。”“是的,但它们都有图片。深奥的书上只有字。”

接下来的沉默中,她审视自己那只受伤的手,扭动它掌心向上、掌心向下。空气中只有从窗户倾泻而入的光线以及里面旋转的尘螨,还有壁炉架上座钟持续不断的嘀嗒声。“今早我们稍微偏离了往常的路线,”她平静地说,“仅此而已。”然后,她瞥了一眼自己的腕表,猛吸了一口气:“糟糕,你该洗澡了!”她顿时重新变回一个母亲,像一把撑开得利利落落的雨伞,并笑着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洗个疯狂的泡泡浴。你确定没碰爸爸的任何东西吗?”

关于那次事故,她就说了这么多。

那个星期继续一天天过去,一切跟从前一样。没人来拘捕他的母亲。太阳升起,按照一条开阔的弧线向上攀升,然后在沼泽的另一面沉入地平线。云舒云卷,有时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拂过山丘侧面;有时越聚越多,黢如泼墨。夜晚,月儿升起,它是太阳的苍白副本,月光泼洒到山丘上,投下银青色的阴影。母亲敞开卧室的窗户透气。池塘里传来鹅的叫声,狐狸在黑暗中啼叫。

戴安娜继续做往常的那些家务琐事。她在早上6点半的闹钟声里醒来,用水吞服药丸,查看手表以免迟到。她按照拜伦父亲喜欢的方式,穿上旧式裙子,为拜伦准备健康早餐。到了周三,她手上的绷带消失了,再没有任何东西将她与迪格比路的那天早上联系起来。甚至连詹姆斯也好像忘记了那两秒钟。

只有拜伦依然记得,时间已经改变。他的母亲撞到一个孩子。拜伦看见了,她却没有看见。就像他鞋跟上的一道裂缝,事实一直存在,虽然他小心翼翼地试图避开,但一不留神它就会冒出来。他试着去做别的事情,玩他的士兵玩偶,或者表演魔术给詹姆斯看,但那些形象不断地在脑海里蹦出来,那些小小的细节,就仿佛它们现在属于他一样。小女孩的条纹校服,黑如甘草的发辫,脚踝上的短袜,那辆红色自行车旋转的车轮。凡事皆有后果,就像罗珀先生把他界定为浑浑噩噩的标杆,就像朝篱笆另一侧的池塘投去一颗石子儿,然后一圈圈涟漪便如花朵般盛开。没有什么事自动发生。虽然那不是她的错,虽然没人知道那次事故,但它必定会造成某种结果。他倾听着整所房子里时钟走动的声音,听它们嘀嗒嘀嗒、叮叮咚咚地穿越时间。

总有一天,有人得付出代价——若非现在,必是将来。橘黄色帽子

吉姆喷着清洁剂擦拭窗边的一张桌子。一次,两次。他擦拭着。一次,两次。他有一瓶属于自己的多功能消毒液,还有一块蓝色清洁布。

12月初的天空堆满了尚未飘落的雪花。或许今年会有个白色圣诞节。住进露营车后,第一次碰到下雪,那可是件大事。顾客们急匆匆地走过停车场,拎着可回收袋子,带着小孩。他们在寒冷的空气中缩着身体,仿佛空气是用胡椒粉做的。有人戴着圣诞节主题的围巾和帽子,有个小女孩戴着一顶鹿角帽,它不断地滑向侧面。在所有这一切之外,克兰汉沼泽高处的山峰伸向天空。在冷空气的袭击下,绿色的欧洲蕨、黄色的石楠、粉红色的野兰花和紫色的野草都枯萎了。远处,他可以分辨出贝什利山和围绕它的建筑车辆。据说那里将建成一个拥有15套五星级豪华住宅的小区。自从修建克兰汉村后,沼泽上的新开发项目就遍地开花,像一块块骨头碎片从土里冒出来。“你就找不到事情做吗?”米德先生从背后钻出来。他身材矮小,两撇八字胡修剪得一丝不苟。他有自己的一套雪糕筒路障锥,以备急用。“我在喷……喷……”

但米德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人人都这样,他们不想看一个人结巴到看起来痛苦的样子。“对了,吉姆,你的帽子歪了。”米德说。

吉姆戴歪了帽子是因为它太小了。实质上它算不上帽子,至少不是真正的帽子。它是橘黄色的,跟他穿的员工T恤衫、员工围裙和员工短袜一个颜色,而且是用网状塑料做的,形状与男式软毡帽接近。唯一没戴这种帽子的人是米德先生,因为他是经理。毕竟,你不能指望皇室挥舞旗子或挂上旗布,表现出爱国是其他所有人的责任。

吉姆把帽子戴正,米德先生则去招呼一名女顾客。新来的厨子又迟到了。

咖啡馆倒没多忙。虽然最近刚翻修完,里头却只有两人在喝咖啡,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就跟冻硬了似的。这里最活跃的是那棵用光纤做的圣诞树,放置在楼梯顶部,迎接从下面超市上来的购物者。彩灯闪烁,颜色依次从绿色变成红色再变成蓝色,颇有节日的喜庆气氛。吉姆喷洒消毒剂擦桌子。两次,一次。上班时这样做是可以接受的。这就像使用一块魔法贴,直到他回到自己的露营车,才会准确无误地举行那套仪式,整整21遍,一次不落。

一只纤细的手拉拉他的袖子。“你没擦我的桌子。”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那是米德先生刚刚招待过的那个女人。仿佛烫手一般,吉姆从她的手指之间往后退缩,甚至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贝什利山的患者过去习惯并排而行,从不互相触碰。如果护士帮助他们穿衣服,他们也会安静地接受,不想造成惊吓。“你看到没?”那名女顾客问,就好像他是个傻瓜。她指着咖啡馆中央的一张桌子,恰好位于窗户与对面服务台的半中间。她的新外套已经搭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她将自己的咖啡留在桌上,在那些调味品和小纸袋装的白砂糖旁边。他跟着她走过去,她端起自己的杯子,好让他把桌子擦干净。要是她没挨他这么近就好了,吉姆的手哆哆嗦嗦。她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老实说。我对这个地方的环境感到吃惊,”她说,“就算他们把所有的钱都用来翻修,这里还是又脏又乱。难怪没人来。”

吉姆喷着清洁剂,两次,一次。他擦拭桌子,两次,一次。为了放松,他清空了自己的脑海,就像护士们过去告诉他的那样。他想着白色的光,想着飘浮,直到被另一个叫声打断才重新被拉回到当下。“该死的台阶。哦,该死!”

他没法继续。他歪着头偷偷瞥了一眼那个粗鲁的女人,但她一脸怒容,那两个像被冷冻起来的男顾客也是一样。他们全都瞪着楼梯顶上那棵圣诞树。“诅咒我?”它说。

吉姆不知道米德先生是否知道,这棵树不仅闪着光,还会说话和骂人。正在这时,新来的厨子艾琳从楼梯顶上露出脑袋来。她吃力地拖着脚步来到楼梯顶上,就好像是顺着一块光秃秃的峭壁爬到这里来的。“该死!”她说。

闪烁,闪烁,闪烁,那棵圣诞树色彩变幻。

她不该走顾客使用的楼梯,应该走员工楼梯。这已经足以让吉姆战战兢兢了,更何况她打断了这套仪式。他必须重新喷清洁剂,重新擦桌子。“我可没有一整天的时间耗在这里,”那名女顾客说,“能请你赶快擦完吗?”

他试着不去想艾琳,但她就像坏天气来临前的预兆一样,要假装她不在眼前可是难上加难。有时她和两个年轻姑娘在厨房里哈哈大笑,那声音听起来如此令人心乱,如此喜悦和直率,他不得不捂上耳朵,等待它消失。艾琳是个高个儿女人,骨架很大,一头僵直的棕黄色头发——比制帽的色泽更暗一些,以中间一道雪白的头发分两侧倾泻而下。她穿着一件冬青绿的外套,为了容纳她,线缝都被撑得紧绷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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