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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15: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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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俊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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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死亡重生

从死亡重生试读:

从死亡重生——自序

在美国和加拿大的漫长海岸线上,有成千上万条河流和数不尽的湖泊,每年秋天,几十亿条小鲑鱼在这里孵化出来,向着大海流淌。它们带着洛基山脉融化的千年雪水,一路上吸吮着大地母亲赐给的甘露,发源于涓涓细流,继而浩浩荡荡,穿过千山万壑,洋洋活活,汤汤滺滺,头也不回地奔腾到海。

如果说江河湖泊是母亲温暖的子宫,那么宽阔大海的深处就是小鲑鱼茁壮成长的沃土,在那里,小鲑鱼们接受大海父亲的慷慨抚养,成了宠爱的孩子,发育长大。在他们的背鳍边上,慢慢有了细细的鳞片,在他们的嘴唇旁,渐渐看到了尖尖的牙齿,他们的骨骼变得强硬,他们的体型变得硕大。在残酷的竞争中,经过3,5个春秋,小鲑鱼变成了大鲑鱼,他们终于成熟了。

在它们的心里深处,却有一个永远也挥之不去的,来自于千里以外的母亲的声音。“是时候了,该回家了”,母亲的呼唤,是这样的强大,母与子的神经,是这样紧密地相连,云帆沧海,晓雾星河,大漠孤烟,平林漠漠,都无法隔阻他们身与心的交流。每年秋叶斑斓的时刻,这些成熟的鲑鱼,不约而同,聚集在一起,向着他们的出生之地进发,开始他们伟大和注定要死亡的生命历程。

离开父亲湛蓝的海水,凭着敏锐的嗅觉,借助于星光的引导,千里返家,靠得是对母亲无穷无尽的思念。体味到母亲淡淡的乳汁,也就是鲑鱼们报答母恩的开始,寸草三晖,迟迟归来的游子,停止进食,不再向母亲索取。溯江而上,没有千里江陵的神速,却有难于上青天的坎坷。激流险滩,水坝横陈,黑熊鸷鸟,都阻挡不住他们对母亲深深的渴望。他们高高跃起,跳过龙门,跳不过去,再跳,直至力竭而亡;跳过去了,离死亡更进一步。离开大海时满体洁白的脂肪是父亲的恩赐和能量的储存;到了母亲河,父亲的礼品消耗殆尽,鲜血充满它们的身体,是母亲的召唤,是命运的驱使。那红色的鲑鱼,像那满河的红叶,向下漂流意味着已经辞去的生命,向上飞腾预示着注定的悲壮。

长途的跋涉,使得大部分的鲑鱼再也享受不到这青山绿水的母亲的怀抱,剩下的一些遍体鳞伤的孩子们,终于来到了母亲的子宫和儿时嬉戏的浅滩。他们顾不得休息,来不及享受母亲甘甜的乳汁,他们急切要做到一件事,就是要完成父亲的嘱托,报答母亲的恩情。

雌鲑鱼用她的尾鳍历尽艰辛在满是卵石的河床上挖出一个浅浅的窝,轻轻地放下了第一泡卵子,雄鲑鱼则要在卵子上面覆盖带来生命的精子,这个浅浅的小窝,是这一对夫妻的希望,一个,两个,三个,直到雌鲑鱼再也排不出卵子,雄鲑鱼不可能延续他的精气神时,这对夫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耗尽了氧气,用完了所有的气血,伤痕满布的身体,渐渐地僵硬,血色的躯干,又慢慢地变得灰白,覆盖在他们后代的小巢上,他们的身体,将是他们孩子们的乳品和甘露,供给它们营养,度过那白雪皑皑的冬天,带领他们进入另一个生命的循环。这对夫妻,永远也看不到他们的小宝宝出世,他们的生命,却将永存。他们的后代,将要在这里发育,成长,沿着上一辈的道路,奔向父亲的怀抱,那浩瀚的海洋。

河床上,满是鲑鱼的裸露尸体,血红血红。河床下,遍布鲑鱼的爱情结晶,雪白雪白。这一在地球上生存了5千万年之久的生物物种,伴随着盘古开天,夸父追日,共工祝融,不周山倾,女娲补天,洪荒大禹,后羿九射,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洪水干旱、火山爆发、冰川消融和瘟疫流行,它们都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周而复始地继续着自己的从母亲投奔父亲,又从父亲回归母亲奇迹般的生命循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在他们的心中,有着对造物主深深的渴望,和对养育自己的山川河流,深洋大海的无穷仰慕。他们用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死生不渝的爱情,和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情操见证一句古老的格言,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1.突如其来的死讯

2008年,初春。

美国,康州格林威治小镇。

这是一个美丽幽静的小镇,开车到纽约也只用大概30分钟。在格林威治有许多名人大亨,诸如美国的前任总统在这里度过他的童年,也有著名的银行家从这里的中学毕业。有人说,美国1/3的钱财都藏在此地;也有人说,美国最穷的偷渡者也藏在此处。

王晓东的康复疼痛诊所窗外的不远处,是一片树林。早晨,太阳刚刚从东边升起,柔和的光线透过树梢,随着冉冉升起的晨雾,形成一抹漂亮的彩虹,七彩纷呈,青色、红色、橙黄色、绿色交相辉映。随风舞动的树枝晃动着阳光,而那些伸展在外的白桦树摇弋的枝条,就像一群跳舞的精灵;还有那随风飘落的树叶,更像极了翩翩下凡的仙子……

闲暇时,王晓东时常看着这片美丽的树林遐想:它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它们为什么今天充满活力明天却要变黄、变枯慢慢地死去?人的命运是否也像这树叶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呢?我们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度过这白云苍狗,苍茫世事,如白驹过隙一般,很快地告别亲人,奔向那无边的黑暗吗?

王晓东诊所的另一侧窗,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湛蓝的天空和黛墨的海水交界处,可以看到横卧的纽约长岛,像一个刚刚出浴的美人,肤如凝脂,娇侍无力,海面上白帆点点,还有那不知疲绻迎风击浪的海鸥,就像造物主洒向人间的串串珍珠……

到美国二十多年了,经历的风风雨雨,让王晓东经常想到,人生就像一只船,畅游在生命的长河,您也许会停靠在许多不同的码头,但是当您离开世界的那一天,您将会发现,这并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人生旅途的另外一场追寻的开始,滔滔流淌的哈德森河来自于加拿大的高山险峰,缠绵于数不清的湖泊小溪,“江作碧罗带,山如碧玉簪”,千里江水似一条晶莹的长链,穿过茫然无边的崇山峻岭的阻拦,就如九天银河,直泻狂奔,终于来到了纽约,当您的嘴唇亲吻着自由女神的脚趾时,当您的心灵呼唤那无边的渴望,荡涤在到达终点的万般喜悦时,您却发现,您面临着更加浩瀚的大海,纽约是哈德森河的最终的追求,却是她探索和环游世界的开始……“王医生,这是今天的病人名单,请你过目。”秘书林达微笑着弯曲的眉毛递上了一张打印的整整齐齐的病人名单。

王晓东从窗外收回目光,林达带着健康红晕的脸庞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嫩美娇艳,心里禁不住夸了一句:这个巴西姑娘越来越漂亮了!他从心里替林达高兴,她5岁随父母偷渡来美国,在美国读书一直到高中毕业,她讲着一口纯正的带纽约口音的英语,却因为偷渡没有身份,不能去上大学,是她年轻的丈夫托马斯和她结婚,解决了困扰她多年的困难,拿到了绿卡,现在,她像掉进了蜜罐子,每天从心底发出抑制不住的笑意。

王晓东瞥了林达一眼也笑了笑,低头浏览病人的名单:

约翰先生,需要对其右边的肘关节进行封闭注射;杰克先生,需要调整一下肩关节运动、加大其运动范围,因为他得了冰冻肩……,突然,敲门声打断了王晓东的思路。“王医生,你的电话。她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林达带着急促的音调一口气说完,道了声“对不起!”一扭头,小辫子一甩转身离去了。

王晓东不愿意有人在刚开始上班时打搅他,皱着眉头,有点不耐烦地迅速拿起了电话:“你好,我是王医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你的?”

一阵急促的、语无伦次的声音像从远方传来的雷声一样震响了王晓东的耳膜:“王晓东,王晓东,我是林倩,我是林倩,不好了!”

林倩?王晓东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一年了,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也得不到她的半点音信。他们因相知而成为朋友,因无奈而各奔西东,他们不曾有过那花前月下的缠绵徘徊,却是那心心相印的生死之交,纽约的春夏秋冬浇灌了他们的友情,就像那大西洋孵育了南来北往的季风,风追着云,云却离开了风。今天忽然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却是如此地急切与无助,王晓东的心不由得一阵紧紧地锐痛。“王晓东,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挺住!张春生杀人了!”林倩用非常急促的语调告诉王晓东。

王晓东的脑袋“轰”的一下子大了:“什么?你说什么?林倩!你再说清楚些……”

静默了几秒后,林倩的声音带来了一股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张春生杀人了。”“林倩,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呢?这是在美国!”王晓东恐慌的语调回应,一池平静的秋水瞬间被狂风吹得千折百皱。“我没有吓你,这回是真的,多少次张春生口口声声说他要杀人,我们都麻木了,这回张春生他真的杀人了!”林倩带着哭腔的声音让王晓东觉得这件事不可能是假的。“最近几天,我就觉得他不对劲,但是我太麻木了,我,我……”林倩有点喘息,似乎说不上话来。“他杀了谁?”王晓东不成语调地问她。“他把马克博士杀了,自己也自杀了!”林倩忍不住终于哭泣起来。

王晓东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揪着头发,按摩着太阳穴,他全身都瘫痪了,慢慢倒在椅子上,化成了一团泥。他抚摸着胸口,好像要堵住疼痛的心不让它奔腾跳跃。痛惜和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浮现在他眼前的是痛苦执拗的张春生,瘦小的身影,苍白的脸庞,忧郁的眼神,敏感而多愁善感的神气,时不时浮上眉头的皱纹。王晓东从喉咙深处发出又哭又笑的哀鸣,那是撕心裂肺的喘息。“我知道他早晚会这样做的,我一直担心有这一天,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我真傻啊,真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多多地劝导他呢?尽管他心灰意冷,不相信任何人!作为好朋友,我觉得我尽了力,但是没尽全力,也许我尽了全力,但没有尽全心,我应该去西雅图,去看住他,只要熬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的。但是即使我真的去了,他会听我的规劝吗?我一直没有想出挽救他的好法子!我真恨我自己!……”王晓东如祥林嫂般地自说自话着,林倩一直耐心地听着、唏嘘地抽噎。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王晓东从痛苦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张春生的事,你告诉高建了吗?”“还没来得及打给他,高健肯定想不到,这样吧,你给高建打电话,商量一下怎么处理张春生家人来美国的事情,我在西雅图处理张春生的许多事情,我们随时联系吧。”林倩忽然变得果断起来,放下了电话。王晓东的话筒啪的响了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凄惨单调连续不断的嗡嗡声。

王晓东陷入了深深的痛苦、自责和懊悔。思绪在旋转,天地万物都离开了轨道。没有了风、阳光和星星,宇宙空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太阳失去了热量,到处都是冰凉漆黑。一切都是这样无情,王晓东摸摸揉痛了的太阳穴,泪水把前襟湿了一大片,他站不起来了。他不相信张春生会去杀人,也不相信他会自杀,可是这是真的。张春生一来到美国,王晓东就把他看成小弟弟,试图充当他的保护者,他觉得他本来可以挽救他,可以劝说他,但是王晓东仅仅因为有了自己的事业,因为自私,而没有去西雅图,这不得不使王晓东感到一种无法解脱的内疚,一种下沉直坠的无边悔恨。

张春生,林倩,高建和王晓东,都是80年代来到纽约A医学院的中国留学生。二十多年来,他们满怀着理想,追求人生的真谛,从一个学生开始打拼,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和惊涛骇浪,风声雨声,声声入耳,涛喧浪翻,点点滴滴,飘荡心间,……,他们最终成为了美国的正式医生。可是这不是他们生命的终点,他们没有停下生命的风帆,他们依然上天入地地追求。四个人,走出了四条生命之路,真的勇士敢于直面的是,垂死魂灵的拷打,鲲鹏天问的诘盘,拈花微笑的隐喻,大漠孤烟的夕阳。命运,命运,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吗?

2.洞庭湖畔,骄阳陨落

张春生的家乡在湖南省洞庭湖畔的一个小村庄里,每天清晨,太阳升起,霞光将波光粼粼的湖面染得一片通红通红,许多水鸟在湖水中嬉戏,起飞、降落,惊起阵阵涟漪。湖畔是阡陌连片,良田千顷,春潮连天碧绿,柳青桃红,夏花鹅黄鹜飞,蝉鸣鱼跃,秋气满畈金黄,稻香千里,冬天飞雪如絮,万径无觅。这里曾经是一个富饶的鱼米之乡,但是在1962年,张春生出生的时候,这里并不富裕。

张春生三岁那年的夏天,一天早晨,太阳穿过塑料薄膜盖住的窗户发出耀眼的热浪,草屋里充满着火一般的空气。妈妈帮张春生穿好了一件小红背心,牵着他的小手坐在饭桌旁,他却坚决地闭着嘴唇,拒绝吃配着白菜的咸稀饭。妈妈担心地摸摸张春生的瘦小的脑袋,感觉到有点发热。父亲觉得乡下的孩子,没那么娇气,过一两天就会好,谁知道第二天早晨,张春生躺在床上,不出一声,发起高烧,额头干的如同沙漠没有一丝汗水,小腮帮烧的通红像熟透的杏子。妈妈吓坏了,带着惊悸的音调叫住就要下地的爸爸:“快看看春生,身上怎么还这么烫呀?”

张春生小小的额头和扁平的胸膛发送着一阵一阵的滚滚热气,身体蜷曲红的像蒸熟的洞庭湖大虾,红中透白。父亲立刻放下镰刀,戴上了边缘破的像一把锯子的草帽,颤颤巍巍地抱起张春生:“快,咱们得去找医生了。”

一个简陋的农家大院子是张庄公社卫生院,跨过门槛进入诊室,左手边有三个病床,用白色的布帘子隔开,木头架子上面吊着500毫升的透明的瓶子,两个发烧病人发出哼唧的声音正在输液。院子地上有一大堆溅满了泥土的等待清洗的五百毫升输液瓶,混杂着一些废弃的针头和针管,七八个孩子兴高采烈地用针管注水互相喷射。大炉子上面有口像杀猪用的大铁锅,用来煮沸消毒纱布,在两棵大槐树之间牵着几根绳子,万国旗一样晾晒着外科用的纱布和大小不一的衣裤。

卫生院只有一位白净脸庞的张大夫,在地区的卫生学校学习了二年,掌管着二万多人的健康。“你怎么现在才来,孩子的体温是39.9度。再不控制温度,可能会将大脑烧坏”。张大夫皱着眉头,甩了几下温度计,很不高兴地对着喘着粗气的张春生父母叫起来。

这样的感冒发烧,他实在见的太多了,治疗都是老一套,点滴输液,抗菌素加物理降温,一般都会好的。可是这一次庆大霉素打进去,并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张春生仍然是昏迷不醒,软塌塌地趴着,鼻尖上闪着星星点点的细细汗珠,嘴巴张得像蛤蟆一样,喘着粗气,鼻翼煽动带着撕裂般的哨音,身上一条条的肋骨细细排列,胸腔起起合合,像个小风箱,张春生一身无汗,舌头干燥的像一张粗糙的砂纸,妈妈带着撕心裂肺似的哭音对爸爸说:“如果张春生好不了,我也不要活了。”

炎热干燥的空气里随便用手擦一下,似乎都会发出火花,爸爸用瘦骨嶙峋的大手扯下毛巾,擦了擦自己和妈妈额头亮晶晶的细汗说:“你莫着急,我就是扒房子卖地基也要保住张春生。”张春生是张家的唯一独苗,几代人的希望,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张家落下了这条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爸爸虽然这么说,他却很清楚,就是把他的茅草屋卖了,恐怕连一部永久牌自行车都买不下来。他和妈妈全年的劳动收入,加在一起,也只有120元人左右民币,甚至无法支付生产队配给全家的口粮。农民们个个家徒四壁,万户萧索,人人都是小病硬抗,大病听天由命,就像那洞庭湖畔的芦苇,自生自灭,天不管来地不收。

太阳渐渐西沉,落在洞庭湖面上,像一个火球,映照着张春生桃花似的脸庞,看上去他脸更红了,慢慢地,一轮明月又将清辉洒向湖畔,露水般的光线朦朦胧胧透过帘栊,将张春生的脸染得像雪一样惨白。

张春生的灵魂在太虚幻境里游荡,四处都是孤魂野鬼,呲牙咧嘴,露出狰狞面目。炽热的火焰灼烧着疼痛欲裂的身体,黑暗侵入了灵魂,身体的活力一点一点被抽走。妈妈!妈妈!他拼命叫喊,却看不见妈妈!他的手四处挥舞,却找不见妈妈温暖的身体。突然,张春生感觉到一团软软的面团似的东西贴着面颊,好像是妈妈的乳房。他禁不住张开嘴巴吸吮起来。这是儿时最享受的时光,他好像回到妈妈的子宫里面,渐渐地安静下来。突然,他感觉妈妈要离开,妈妈的乳房要抽走。不!妈妈!他大叫起来,他双手紧抱住妈妈的乳房,嘴巴拼命的抽吸,决不让妈妈离开。

第二天早上,张春生睁开眼睛看着眼睛红红的爹妈,松开叼着的乳头,大声地喊叫着:“妈妈,我饿,我饿!”十几个小时的煎熬终于有了结果,妈妈的嘴角颤抖,愧疚与喜悦让她泪流泉涌:“好儿子,你终于好了!”

张春生的爸妈怯生生地敲了一下窗户:“会计,结账。”一位胖胖的女人,小小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眼白,深不见底的大鼻孔,上面有一个大蒜一样扁平的鼻子,平塌塌地铺在脸上。她抬眼看了一下张春生的父母,脸上毫无表情,随手拨了一下算盘,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声音:“十五块五毛。”“十五块五毛!”张春生的妈妈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两人皱着眉头嘀咕着:“太贵了!”张春生的父亲捉了仅有的五只老母鸡拿到集市上卖掉。他们家里只有“鸡屁股银行”,赶集时卖鸡蛋换钱来买些盐、油、酱、醋等生活必需品。还有一小块自留地上种些菜、仅够全家人吃。父亲自言自语地说:“没有办法,先过了这个难关再说吧。”

张春生的病虽然好了,他的左腿弱弱的却使不上劲,平时看不出问题,走长路或跑步跳跃,就会拖着左腿,从那以后就有人叫他“拖后腿”。其实张春生患的不是普通的感冒或肺炎,而是小儿麻痹症,学名叫脊髓灰质炎,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病毒性感染,抗菌素治疗绝对无效。高烧过后,脊髓前角的神经细胞严重受损,可导致一条腿或者两条腿虚弱,走起路来甚至会一瘸一拐。

3.雪上加霜,人遭难

张春生歪歪斜斜地走路,跌跌撞撞地成长,他发育缓慢,左腿瘦小,跑步比许多女孩还慢,游泳几乎不会。小朋友的讪笑,他丝毫不以为意,他骄傲他的学习成绩,高烧,好像使他变得更加聪明,老师教的知识,他一听就明白,一看就会,把他的小朋友,远远地甩在后面。

1970年,张春生已经8岁了,今天学的是《少年刘文学斗地主》。“14岁的刘文学放学回来,看见集体的辣椒地里有一个人影晃动,原来是地主王荣学,“你在干什么?”王荣学的筐子里装了很多辣椒,“原来你在偷公家的辣椒!走,跟我到队部去!”

刘文学抓住王荣学的衣领死命地拖他。王荣学跪在地上,掏出一元人民币说:“好兄弟,求你行行好!我不去。”王荣学知道,面临他的将是更加严厉的批斗和管制。“不行,你偷了公家的东西。”

王荣学恶狠狠地瞪着刘文学:“我掐死你.”“掐死我,我也不放过你.”刘文学毫不畏惧。

刘文学为了保护集体财产,壮烈牺牲了。”

学完这课,张春生的心里,充满着对阶级敌人和地主王荣学的仇恨以及对毛主席的好孩子刘文学的崇敬。他心想,如果我碰到地主王荣学,我也要将他揪到大队部去。一边走,一边想,他走到了家门口。

突然,他看见家门口的门楣上,钉了一块大大的牌子,白色的原木,用黑色墨水写上了两个大字“地主”。张春生的脑袋突然迷糊,整个身体发出一种细细的颤动。脑海的潮水,一会儿把他冲向清醒,一会儿又带来糊涂。他看看四周,每家的门楣上都钉了牌子,牛牛家是“贫农”,二毛家是“中农”,菊花家是“富农”。此时,刘文学的形象又在张春生的脑海里升起,他所鄙夷的地主王荣学也似乎站在他面前说,“孩子,认命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地主的儿子最反动。”

张春生大叫一声,“这不可能!”他扭扭曲曲地冲进了家门,对着正在做饭的妈妈大喊:“为什么我们家是地主?为什么?”妈妈抱住春生,两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看看他小脸,无语向苍天,唯有泪千行。

张春生的爸爸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哎,春生,我们的祖上没有一寸土地,祖祖辈辈都在洞庭湖上打鱼,农忙打短工收割、插秧样样都做。一直到1947年,你勤劳的爷爷,终其一生攒了一小笔钱,买了二十亩地。农忙时,有时也请个把短工帮忙。到了1949年,闹土改,当时的政策是十亩地,并有雇工,就可以评为地主。你爷爷土地被没收,发财梦醒了,还害惨了我们一家。”爸爸张开失神的眼睛,看着张春生,摸摸张春生的头胆怯地说:”我求神明保佑你长大,不要受你爷爷的牵连。”

爸爸善良的愿望,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毛主席号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人和人之间的仇恨之风越刮越猛,就像那洞庭湖的荒草,连接天幕,好似那千里黄云,遮蔽琼宵,也像一个幽灵,时时游荡在张庄一栋栋破旧低矮的茅房上方。爸爸整天咳声叹气,低眉不展,不知道下面还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天空漂浮着稀拉拉的云彩,批斗会设在大队的院部,曾经是一位家业殷实的老地主的戏台子,上面稀稀拉拉地站着十来位地主、富农和反革命,爷爷、父亲和张春生被推推搡搡地押到大队部,张春生的脖子上戴上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地主狗崽子”。

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每个人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红红的眼球散发出一股股热火,脸上的肌肉像刀切过一样,凶神恶煞。一位大个子的民兵恶狠狠地将张春生从父亲的大腿后面拉出来。张春生的心一阵阵发紧,犹如一双大手捂住了他的心脏。他心跳减慢,脸色像石灰一样苍白,虚汗袭人,潮湿的汗衫,冰贴背脊,凉意从心底冒出,直冲脑门。许多大人们在喊叫:“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促春耕!”

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唤醒了张春生,张春生大哭起来:“不,不,我不是!”突然,他的灵魂好像慢慢地离开了他的身体,飞在半空中,他看到人们的脑袋就像一丛丛黑色的蘑菇,团团簇簇,还有那猎猎红旗,化成一个猩红色的魔怪,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猛然地,他感觉到一股血腥之气从胃里泛起,直冲他的天灵盖正中的百会穴,使得他头痛得像要天崩地裂一样。

张春生的父亲,感觉到灾难就要像乌云一样降临,命运的魔鬼已经在向他狞笑了。不行,为了保护他幼小的儿子,他必须像母鸡一样豁出去。他摘下了张春生的牌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发出惊悸的怒吼:“你们谁没有孩子?有什么事请冲我来!”父亲的嘴角出血了,沉重的铁拳将他踉踉跄跄地打倒在戏台上。

张春生蹣躇着、踉踉跄跄地飘浮下台,脚如同踩着棉花,向左边歪斜,显得左腿更加短了一截。大人可以理解和减轻,也可以限制和推论自己的痛苦,因为大人们知道这苦痛的源头,孩子可不会自欺欺人。张春生遭受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这痛苦惨烈,真切,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无边无岸的苦海海洋里漂浮,他没想到他娇嫩的大脑会承受阶级斗争的铁拳,蓓蕾般的心胸会有暴风雨的袭击。这痛苦压在他的心上,盘踞在他的脑海,控制着他的思维,也许要到他的肉体完全毁灭才会离开他。

终于爷爷和父亲挂着大牌子,头戴一顶白纸糊的尖顶高帽子,向他走来说,“孩子,咱们回家。”张春生又犯迷糊了,他躺倒在春雨湿润的土地,双手摸索,嘴角颤动,舌尖进进出出,他在寻找妈妈,每当如山的压力排空而来,张春生就想起妈妈的乳房,那种柔弱似水的感觉,使他特别踏实,妈妈在哪里?乳燕啾啾,孔雀南飞,长幼无恃,零泪缘缨。张春生饥渴无助,一双小手,伸向天空,搜寻妈妈的胸怀,……

在他心灵的大洋深处,童年时代那些连续不断的恐怖常常像隐秘的鬼魅一样,时不时地折磨他。他怕藏在暗处的神秘的东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蠢动的妖魔,他怕那凶神恶煞的民兵,他怕那高高在上的乡间戏台,他害怕父母那一天又要被押走不见了。他幼弱的神经系统,在惊吓中总是带有黑暗的回忆,打开眼睛他害怕黑夜茫茫;侧耳倾听,他恐惧万籁俱寂。他常常从睡梦中惊醒,幻觉有一个巨大的磨盘压在他那瘦弱的胸部,万物都有着吓人的嘴脸。他独自承受着一切的惊恐折磨,他害怕被人知道他心中的私密。只有当早晨的一抹阳光映照在家里用塑料薄膜盖住的窗户上面,他那颗惊吓不已活奔乱跳的心才会慢慢平静下来。

4.天要灭我,我不服输

1971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在北京的一个海军部队大院里,走廊上昏黄的灯光下,王大鹏粗暴的敲门声像暗夜里的狼嚎,他板着脸用尖细的高音调对高建的妈妈凶巴巴地吼叫:“钱雅芝,我奉命来通知你,你明天可以去探视高智权了,我们党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希望你说服高智权好好交代问题。”他把露出来的头发用手指头往军帽里送了送,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建和妹妹高雅这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成天玩耍不知世事,吓得不禁吐出舌头,相互对视,又禁不住带着惶恐问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家为什么要从将军楼搬了出来?爸爸为什么又好久不见了?”

人到中年的钱雅芝,是一个“闺中少妇不知愁”的妻子,整天相夫教子,无忧无虑。丈夫被隔离审查以来,却是压力骤增,她皱起眉头,几条细密的皱纹,爬上了她白净的脸庞和秀气的眼角,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担心的乌云和不确定的潮水,阴郁在她的额头堆积成了一座隆起的小山。

她不懂政治,深爱丈夫。贤妻良母的她没有办法对孩子隐瞒,只好下定决心说出真实情况,她把脸转向了儿子和女儿好像怕人听见似的用喃喃的低语说:“今年一个高层领导坐飞机叛逃到蒙古去了,你父亲是他的部下,现在接受隔离审查。你爸爸出生在民国初年的一个官宦家庭,从小就接受了很好的基础教育,从海军专科学校毕业以后,就在国民党一艘大型军舰上做轮机长。1948年,在船长的带领下起义了,连船带人都归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序列,在解放战争中立下了功勋。你爸爸能文能武,为新中国海军建设做出了贡献,他在1957年就被评为了少将,原以为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了,可谁知又出了这个叛逃事件,把你爸爸也拉进去了。唉!”

第二天,妈妈带了高建和高雅来到关押丈夫的楼门口。王大鹏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十分严肃地说:“钱雅芝,你带什么东西了?”钱雅芝把装着十个包子和五盒香烟的袋子放在桌子上,刚蒸出来的白色包子热气腾腾地冒着香气。

王大鹏对一名看守的军人说:“检查。”那人用一只有着粗大骨节的手指头粗鲁地把一个包子掰开,金黄的肉汁流了出来,诱人的香气使得王大鹏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那人又要掰开第二个包子,高建急了,冲上前去拦住他说:“不行,你不能把包子给弄碎了!”王大鹏铁青着脸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高建的手腕命令说:“继续检查。”那人将所有的包子都掰开了,举着油腻腻的手说:“报告,包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王大鹏又把那五包香烟一推:“再检查这个!”那个人用一张旧报纸揉皱了,擦了一下手把香烟盒撕开,香烟一支一支地抽了出来:“报告,什么都没有。”王大鹏却一脸严肃地说:“我教过你怎样检查香烟,你忘了?香烟要一支支地查,里面可能会有纸条。”“那……那……那香烟就没法抽了。”那个年轻的军人嗫嚅地说。“不行!”高建叫了起来,他要去保护爸爸的香烟,可是王大鹏的手像一把大钳子,紧紧地夹住了他。突然,高健愤怒的脸扭曲起来,他张开口,带着恨意不顾一切地在王大鹏的手上咬了一口,如花似的鲜血立刻渗出来,画出了一张血腥的地图。“哎,你这小兔崽子,会咬人。”说着,王大鹏举起手来给了高建一耳光。高建的脸上,立刻显现出五个手指头红红的印子。王大鹏还不解气,举手又要打。“王大鹏!”妈妈发出一声凄惨而凌厉的尖叫,站了起来,她直瞪瞪地看着王大鹏,脸上的毛细血管涨的又红又大,血点和汗珠渗了出来.她一只手紧紧抓住爸爸吃饭用的筷子,另外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头向右边摔了一下,试图理清楚乱了的乌黑头发。她无所畏惧地向前走了两步,直瞪瞪地看着王大鹏的眼睛,鼻翼煽动,眼里冒着怒火:“你要是再敢动他一下,我就和你拼了。”

王大鹏个头不高,体魄纤细,黑瘦的脸庞,浓密的头发卷成了细小整齐的波纹,黑呼呼的身体,两肩狭窄,两臂细长,像一个长臂猿。胸膛瘦削前凸,硕大的狮子头洋溢着狭隘的聪颖。在王大鹏的血液里,有着一个不甘平庸的基因,他一直埋怨自己时运不济,太年轻,高位都让他人占据了。他羡慕高智权坐着小车上下班,妒忌他的高工资,眼馋他住在独门独户的将军楼。甚至高建有时穿着他爸爸的将军服,也让他不开心,只是他妒忌的心理从来不敢表露出来,他总是恭恭敬敬地对待高智权和他的夫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高智权曾经是他的好风,他多么期望他能够乘风直上九天,享受尊严带给他的无限快意。

现在他心中邪恶的基因被激活了,他高兴得整晚睡不着觉,他激动地想象,哪天他可以坐在高智权的小车和办公室里,他站在钱雅芝的面前,就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次高智权犯了事,他觉得机会来了。他无中生有积极地揭发高智权的罪行,处心积虑参加专案组。他很清楚,只有把这些人整倒,他才有可能爬上更高的位置。“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他的信条。

王大鹏以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奴才,现在却把自己变成了半个主子。他本来是属于人类,却甘愿堕落自己,他具有猫头鹰的眼睛,非常敏锐,善于测度风向;他有狗的鼻子,能够在大环境的变化中,准确地确定狗食的新来源;他有狼的牙齿,一旦发现新的目标,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喉管;他还有狮子的爪子,残忍而毫无怜悯;但是他没有大脑,没有心肺,只听主人的叫唤,欢欣地用别人的身体,来喂饱自己的贪婪,没有丝毫踌躇地扑倒昨日的同伴,用他们的鲜血滋养自己的野心。

可是当钱雅芝手拿着饭叉子,无所畏惧地走到他面前,他又有点害怕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骨子里怕这个女人,也许是平时他老是带着仰视的心理看她。他有点嗫嚅地说:“叫你的儿子别咬人。”

关押高智权的房间里唯一的窗户被好几层报纸糊起来了,一丝带着希望的光线都不让漏进来。一盏25瓦的灯孤零零地吊在天花板上,每天24小时闪烁着半明不灭的黄色光芒,使得住在里面的人,不知道昼夜昏晨。便宜的杉树做的没有油漆的木板床上铺了一床薄薄的蓝色棉被、一张中学生的小课桌和一把摇摇欲坠的靠背椅,还有一个白色的痰盂供平时小便用,使得房间里充满一股淡淡的,时有时无的尿骚味。

熟悉而陌生的爸爸长发过耳,卷曲的胡须足有一寸长,脸色苍白,眼睛充满血丝,那是多少天来不眠不休留下的印记。他精神还是那般璀璨,大手还是那样亲切有力。他站立在门口,依然虎虎生威,英气不减。“爸爸,你怎么不刮胡子呀?”高智权鄙夷地看了看站在门口的王大鹏说:“刀片被收走了,他们怕我自杀,他们是在保护爸爸呢!”

高建回来后,心情坏透了,他想哭,想叫,想报复,他终于有了主意。

上课了。“起立!”班长带着童音叫道。“老师好!”全体同学齐声回应。“同学们好!坐下!”老师慈祥地要大家坐下。“啊!”王兵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老师赶紧走到王兵旁边:“怎么回事?”王兵痛苦地摸着屁股,“老师,我被扎着了。”老师低头一看,椅子缝里露出一支很短的铅笔头,笔尖朝上,扎进了王兵的屁股,王兵的裤子后面,渗出了丝丝血迹。同学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高健和王兵以前是好朋友,自从他爸爸被隔离审查以后,王兵就不理他了。高健看着王兵痛苦的样子,心里也很后悔,他决定放过王兵,找王兵的爸爸王大鹏报仇。

放学以后,高建和刘国庆相随着慢吞吞地走出校门,刘国庆比他低一个年级。刘国庆的父亲刘根保,原来是作战部的一个科长,这次也因为“叛逃事件”被隔离审查了。他俩从小一块长大,两个人一起打弹子、掏鸟蛋、溜冰、打篮球,是无话不谈的真哥们、无坏事不做的铁兄弟。

高健拍拍刘国庆的肩膀说:“我想成立一个夜袭队。”“夜袭队?什么是夜袭队?”刘国庆眨巴着眼睛不解地问。“就是敌后武功队,就是战斗在敌后的八路军。他妈的,现在大院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咱们干他一票怎么样?我们很多好朋友都从海军大院里被赶出来了。”高建愤愤不平地说。

高建平时在大院里很有威信,他聪明,鬼点子多,虽然个子不高,却是一个摔跤好手,他长期练哑铃,举重,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是圆圆滚滚的,特别是他的三角肌和胸大肌超发达,两三个男孩都无法将他摔倒。大院的这群孩子们,从父辈身上继承了冒险,冲动,敢于牺牲的精神。他们向往那种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的战争时代,个个都是精力旺盛,没事都要找事的顽主,还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高建一煽风点火,这帮孩子们就个个情绪激昂,摩拳擦掌立即干起来。

夜凉如水,银辉的月色映照在海军大院。礼堂里正放映着《小兵张嘎》,大家被嘎子的勇敢机智逗得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高健的伙伴们蹑手蹑脚地趴在在一颗大松树下面,屏神静气地看着哨兵,慢慢等了几分钟,发现没有任何人来打搅他们,便大胆地一阵风一样地行动起来。

高建认识王大鹏坐的他父亲的那部蓝色的上海牌四门轿车,他拿了一卷医院用的白色胶布,撕下了几条贴在前灯上,用半块砖头轻轻一敲,一阵轻微的响声,前灯就破裂了。高雅和刘国庆用一根树枝的小头轮流地按住轮胎的气门芯,轮胎发出嗖嗖的出气声,带出来一股橡胶味道,汽车轮胎就都瘪了。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把大院里所有的轮胎都放了气,十几部小汽车变成了像受热的雪人,在暗夜的月光下矮了一截。

第二天早上,高健带着伙伴们守在大院门口,静悄悄的大院里没看见一辆车开出来,他们心里那个高兴劲儿啊,就别提了。

这次的成功让高健和小伙伴们更加大胆,他们发挥了无限的创意,敌后武工队继续在大院里打击他们心目中的敌人。他们一夜之间把所有垃圾桶里的垃圾倒在马路上,还在王大鹏和他的同伙们的家门口放上一滩一滩黄色的排泄物,整个大院充满熏人作呕的臭气,每个人都捂着鼻子进出。有时还将食堂的进水总闸给关了,让在烈火中烤灸的铁锅烧裂。有时半夜里,将王大鹏住的那栋楼保险丝盒子给拔出来扔了,让王大鹏们在黑暗中摸索而不知所措……他们疯狂的报复让王大鹏等人吃了无数的苦头,然而这些孩子们却不知道,他们的这些小打小闹却让一个人躲在暗处偷偷地发笑。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高建的敌后武工队急匆匆地在海军大院里撒扎车胎的铁蒺藜,突然一阵探射灯强光射来,眼睛立刻一片昏花不辨明暗,孩子们心里一惊,大事不好,拔腿想跑。“不许动!”一个排的海军战士像天神一样将他们团团围住,很不幸,他们被早有计划的王大鹏一网打尽。经过审讯,王大鹏搞清楚了高建和刘国庆是领头人物,刘根宝和高智权两人罪上加罪。刘根宝被逮捕判刑,高智权的被摘除领章帽徽,级别从付军级降到副团级,全家驱逐出北京。经过百般求情,母亲钱雅芝和高建可以留下,高智权不得不带着高雅离开北京。

高建眼睁睁地看着火车轰隆隆地离开了北京车站,爸爸和高雅带着冤屈离开了。他捏紧拳头,眼里冒出愤怒地烈火。他知道有一种毁灭性的威胁笼罩在他一家小小的天空上,他绝对不会屈服,他不想听天由命,他的愤怒与憎恨像北京的云彩一样又高又远,他宁愿与命运抗争,即使是头破血流,他还是要反抗。从今以后,他的生活就是对命运的斗争,父亲和妹妹走了,他的天塌下了一半,无论他把头转向哪一侧,他总是感觉到冰雾的寒意,一股血腥的味道吹到他的脸上,让他知道生活和命运的艰辛。

5.两地相隔,生死茫茫

湖南省洞庭湖边的团湖五七农场用几根原木搭成的大门口,一面红旗有气无力地低垂着脑袋,高智权带着女儿高雅怔怔地看着也许要在这里度过余生的地方。

一排排低矮的干打垒工房,油毛毡铺成的屋顶在夕阳下闪烁着乌黑的光芒。灰色的墙壁是用洞庭湖的湖泥,掺杂着芦苇的枝干和烧过的煤渣,放到一个模块,经过压榨,晒干以后做成的“砖块”砌成。这种工棚,可以挡风,不能防水。江南的梅雨季节,斜风细雨,润物无声,不紧不慢,潇潇洒洒,搅得周天蕴润,空气中随便挤压一下,就能摸出一把一把的水分和霉菌出来。就是这种无处不在的水汽,侵墙掠地,将干打垒的砖墙慢慢熏软,透筋入骨。几场雨下来,常有屋塌人伤的事情发生。不远处,泛黄发黑的湖水,发出哗哗的响声,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湖边的芦苇。一座一人多高的大堤圈住了大约500多亩的湖边湿地,许多的芦苇刚刚被砍去,露出了白惨惨的根茎,一群一群的劳改犯们,有气无力地用锄头挖掘这些根茎,他们是围湖造田,向洞庭湖要土地和粮食。

曾经是付军级的高智权被发配到团湖劳改农场当付场长分管后勤,高智权心里想我在北京主要管理的是海军的业务,所有的舰艇的发动机,电力系统、操作系统都归我管。现在我要管锅、碗、瓢、勺,管全农场四百号人的吃、喝、拉、撒。人生不过如此,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我都看淡了。我与天地为伍、与江河作伴、日月伴我睡眠,星辰和我一起唱歌,我出自于尘土,仍然归于尘土,有什么不好呢?

一天,厨房派两个老右派送中饭,一位是从天津大学来得老李,原来是哲学系的教授,还有一位是人民大学出版社的编辑老杜。他们两个都是高高瘦瘦,带着深度眼镜,雨后的田埂非常滑,一不留神,老李失去了平衡,一筐白花花的大米饭倒在田埂旁的稀泥里面,俩位老右派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是谁发现饭倒在了稀泥里,有人大叫一声:“该死的,饭怎么倒了?”每一个劳改犯都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手抓着稀泥和着饭团往嘴里塞。有些没吃上饭的人,就对老李,老杜动了手,推推搡搡,脸上都被抹上了泥巴,还有人对他们打开了嘴巴,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眼睛肿了起来。老李和老杜,任凭人们的暴力,一声不响。血从他们的嘴角流出,眼镜也找不着了。“住手!”高智权高叫一声,“你们为什么要打人?”

当高智权看到这些人时,他的心不禁颤动起来,上百号人,每一个人都是瘦骨伶仃,高高的颧骨,眼窝深凹。颈脖子底下,两条高悬的锁骨,像衣架一样,吊起了一个细细条条的骨架。胸廓上青筋暴露,一条条纤长的肋骨,像小麻花一样交缠在一起,形成像鸡胸脯一样向前凸起的胸廓。每条肋骨,都带有一串串像珠子一样的隆起。胸廓下面是大大的肚皮,晃动着满肚子的黄水,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漂流游移。每个人都眼神流离,暗淡无光,面黄肌瘦,远远看去,像一群孤魂野鬼,行尸走肉。

没有一个人说话,静静地,就像一片暗夜的坟墓。只有微动的身躯和饥饿的白色眼光,一声不响地提示这里站着一群活人。突然有一个人跪了下来,大声叫道:“高场长,我们饿呀,您救救我们吧!”这群人全都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一起乱叫着:“高场长,我们饿呀,您救救我们吧!”

每天高强度的劳动,烈日熏蒸,暴雨侵肌,一天只有九两再生米的定量,更使他们无时不刻,饥肠辘辘,形销骨立。所谓的再生米,就是将劣等大米在水里面浸泡一个晚上,将里面的纤维泡粗膨胀,再称出米来放到蒸笼里去蒸。蒸出的米饭大大圆圆,清香可口,只是不耐饱,好像是吃了稀饭一样,饱胀一会儿,肚子里就又会传出青蛙一般的清脆叫声。每一粒米饭,在他们的眼里,都有磨盘那么大,绝对不能浪费。在湖边劳动,他们只要看见青蛙,老鼠之类的小动物,抓起来就往嘴里送,他们甚至将茅房的蛆,洗净后变成充饥的食物。他们浮肿的身体,失神的眼光,紧紧地盯住就是这每天送来的九两米饭,如今倒到了稀泥里,他们怎么不会失魂落魄,丧失心智呢?为了不被饿死,一群像乌鸦一样漆黑的人跪在高智权面前,已经丧失了做人的基本尊严。

这群人大部分都是各个学校和文化单位送来的右派分子和各种思想犯。他们来到这里,没有宣判,没有刑期。他们干着各种各样无法胜任的体力活,美其名曰劳动教养,改造世界观,成为一个对人民有用的人。高智权的心在流血,他以前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现在和他们比起来,就像一杯黄土和泰山相比。他决定今天,就在今天,要为他们做点什么事情。他们也是人,也要有人的尊严。“同志们,我答应你们,再做饭送来,你们不会挨饿的。”高智权高声地喊道,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们同志,他觉得对他们的尊重,也就是对一个基本人权的尊重。

从那以后,高智权积极和场部其他的领导沟通,试图改善这些劳动改造者的伙食,他准备了许多胡萝卜汤预防夜盲症,利用小池塘养鱼,并圈养了鸡鸭,使得他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许多。

暮霭沉沉,楚天低阔的洞庭湖面闪烁着片片粼光,微风吹过送来一阵细微的波涛。高智权无心欣赏那碧云漫天,黄叶遍地,秋色连波,寒烟笼翠的江南美色,只是想念那千里烟波,关山阻隔的亲人,特别是儿子高建,你们在北京活的如何?王大鹏是否放过你们呢?

高雅张着大嘴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她第一次深刻地思考苦难,父亲的遭遇和农场人们的悲惨人生,就像一本大书在她面前缓缓打开,她将这一切都储存在她生命的仓库里,投进她一生的熔炉作为燃料,激励她坚定不移地走向将来,将她人生的缆索炼的又刚硬又有韧性。从爸爸的身上,她体会到要有具有容纳一切的美德,不管在她面前将要有灾难还是艰险,她都要勇敢地承受下来。

6.初识,我见证你的窘迫

“开饭了!”张庄公社中学食堂的一截破铁轨发出悠扬嘹亮、令人心神激荡的声音,预告着“民以食为天的”时刻的到来。像巴浦洛夫的反射定律一样,全体同学一听见钟声立即感到饥饿的小狼在肆无忌惮地进攻,胃里嘈杂的蠕动像抽筋似的松鼠,带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汹涌澎拜地跳跃。什么书也读不进去,什么活也干不了。大家立刻拔腿地向食堂冲去,即使是斯文扫地也在所不惜。张春生拖着一条病腿,紧赶慢赶地跟在大家的后面,脸上现出一片渴望的神色。张春生现在公社中学读初中一年级,他不久前轻轻松松地考进了这所农民的子弟学校。

刚出笼的黄米饭发出诱人的香味,张春生的饭盒里却没有菜。从家里带来的干豆角在竹筒里只放了一天就像腐败的动物尸体一样发出令人恶心的馊味。张春生只好放点酱油凑合着吃。连吃了两天的白饭,肚子里好像有一千条蛔虫在吞噬他的胃壁,口里涌出一股一股的像沤烂掉的肥料臭气熏蒸直冲大脑。他晕晕沉沉的,只觉得肚皮贴在后脊梁骨上,将自己压成了稀薄的一张纸。他抑制住从胃肠深处传来的恶心感觉,闭着眼睛,咀嚼毫无滋味的米饭,想象着也许有一天,他天天都可以吃一大碗红烧肉配蛋花汤,还有鱼干,那真是美味。他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他赶紧盖上饭盒,转头看到了一蹦一跳的高雅。“找我吗?”张春生小心地问道。“对呀,你赶紧吃饭,我有一道数学题不会做,你给我讲讲。”高雅抿着嘴带着有点任性的风度,把全校的孩子们都迷住了。“没问题,吃完饭你再来找我。”张春生想把高雅支开,好一个人安静地吃饭,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在吃白饭,也不想让高雅看见他贫穷的窘态。“我也带饭来了,我们一起吃,吃完了你就给我讲。我看看你吃什么好吃的?”高雅好奇地要打开张春生的饭盒,张春生下意识地护住饭盒说:“不行。”“我就要看看!”高雅任性地半带强迫地打开张春生的饭盒,她只看到了黄米饭:“菜呢?”她惊讶地问。

张春生红着脸低下头说:“没有。”

高雅父亲所在的农场没有学校,父亲只好把她送到当地农村的学校,高雅是北京姑娘,父亲是国家干部待遇,每月有固定工资,不用像农民一样靠工分吃饭,高雅自然多了一份优越感。她性格开朗大方,亭亭玉立,行事为人,风风火火,集江南女子的温柔婉约,北方佳丽的豪爽风姿于一身,使得大家都很喜欢她。张春生本来就自卑,面对这样一位高傲美丽的公主,他不敢解释什么,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咽饭,想尽快把饭吃掉,打发掉这尴尬时光。

高雅打开自己的饭盒,捡出几块咸肉和青菜放到了张春生的饭盒里,没等张春生说话,站起来就像一阵风一样地走了。张春生的心被这几块咸肉完全吸引了,他顾不得许多,夹起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啊,真香。

这是湖南农村特有的腌制腊肉,它选的是那种薄皮膘肥肉厚的湖南本地猪,用的是新鲜刚屠宰的猪大腿和猪背脊肉,在立冬以前用盐巴,料酒,酱油,五香,花椒,桂皮,等等放入一个口小肚大的大缸,用黄泥加酒拌上荷叶,再撒上盐巴,封口,在阴凉处腌制一个月开缸,把肉放在冬天的太阳底下晒两个月,再放在灶头上用柴草烟细细地熏烤,直到猪的肥肉变成亮晶晶透明的像煮熟的薄薄的冬瓜片一样,瘦肉像风干的大红枣肉干一样,大部分的水分都消失了,但是又保留猪肉纹理和韧性,才可以拿出来吃。这种腊肉必须在立冬以前腌制,再用冬天的太阳才能晒干这种猪肉,并保持它那特有的香气。按照节气,冬主收藏,冬日的阳光能保持所有的猪肉和腌制配料的香味,入春以后,春主发散,生长,春天一到阳光暴晒,将香气都发散到空气之中,那就无法晒制这种腊肉了。

咸肉切成薄片,放一点白糖,生姜,豆豉拌好,加一点蒜苗。用猛火急蒸后,咬一口,乳白透明的肥肉让你满口流津,纤细暗红的瘦肉让你久嚼仍然滋味无穷,品尝那带有风干的丝丝太阳的咸味和细柳残烟的香味,真是沁入心脾,齿舌留香。张春生很久都没有吃过肉了,更别说这么好吃的特制腊肉,他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尝,一点一点地吞咽,他满口生津,要尽量延长享受美食的时间。

正午的太阳带着万丈光芒向大地发射永不停息的热量,白云急速地向北方飘去,天空的浅浅的蓝色已经被像海水一般的深蓝取代。田园里的老牛带着深沉的吼叫呼唤主人,树上的八哥和喜鹊害怕炎热,也都歇息不再飞翔。张春生看着高雅的背影,心里充满感激。人生不光给他带来的是詈骂吆喝,也有像溪边浓荫遮蔽的大树一样,给他送来阴凉。

7.洞庭湖畔的天空,没有骄阳

年终到了,张庄中学三好学生表彰大会开始了。

阳光明媚,冬天的太阳带着一股暖暖的风吹过学校的操场,高音喇叭里传来一阵高昂激越的毛主席语录歌,给孩子和老师们带来令人眼花缭乱的温暖之气。阳光在校园里穿越,小阳春的香气在校园里到处散发。主席台上,穿着中山装的学校领导端然肃坐,不苟言笑地注视着下面,学生们穿着千姿百态的衣着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坐在可以折叠的小板凳上。

张春生非常激动,经过民主投票,他在班级里的总得票是四十,第四名,每个班上可以有五名同学被评上三好学生。他得票这么高,得益于他平时的学习成绩好,也愿意帮助别人学习。他觉得今年一定能拿一个三好学生的奖状和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他总是梦想有一支笔,发出黛黑色的光芒,白色的笔尖浸润着像湖水一样蓝色的墨水,飞舞出飘逸俊秀的字体,该有多么神气。他爸爸妈妈风里来,雨里去辛勤劳作,为他付出了一切。他多么想给爸爸妈妈一个惊喜和奖赏。他似乎看见爸爸妈妈高兴的神情,欣慰的笑容,特别是爷爷佝偻的身躯,白发苍苍,老泪纵横时飘动的胡须。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孩子们都扯着嗓子高唱革命歌曲,朵朵红花向党伸展,颗颗童心向党敞开。年幼的心底就像纯白的土布,染上了对党无限忠诚的大红大紫。

刘水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原来是一个生产大队的副队长。毛泽东指示要派出工人宣传队和贫下中农宣传队进驻学校,占领教育阵地。尽管他小学没有毕业,还是被公社选拔来担任中学党支部书记。“同学们,这一年来,我们学校有许许多多的好人好事,许许多多的同学,为了革命努力学习,我们的同学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学工、学农、学军还批判资产阶级,取得了伟大成绩。下面我宣布三好学生名单,并颁发奖状和奖品。”

所有的同学都屏住了呼吸,带着羡慕的眼神看着主席台。王德保、高雅、赵秋香、钱知行,随着名字一个一个的叫,桌上的奖品越来越减少,被叫到名字的孩子个个欢天喜地,当刘书记发完了最后一份奖品,张春生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台上:“为什么没有我?我明明是被同学们选举为第四名的!”一盆凉水从头淋下,全身冰冷,连心脏都被冻透了。张春生双手发抖,嘴唇和牙床轻轻地磕碰,在夏日烈烈的阳光下发出颤栗的寒意。

表彰大会结束了,张春生默默地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他把装菜的竹筒子,一双已经磨的没有齿印的解放鞋放到背囊里,还把一床千窗百孔的黑色棉被打成了一个卷。这时罗老师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拍了拍张春生说:“张春生,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你到我的宿舍来。”

罗老师是学校里对张春生最好的一位老师,他身材魁梧,一米八的个子,戴着宽边眼镜,额头和脸颊形成一个国字的形状,两道剑眉,目光炯炯。学生们对他的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当年在清华大学打成了右派,发配到这个公社中学来教书。罗老师虽然是个工科学校的学生,他似乎什么都懂,英语、数学、物理、化学还有语文,只有需要,他什么都可以教,从上到下,大家都非常敬重他。

罗老师从抽屉里拿了一支英雄牌钢笔说:“张春生,这支钢笔是我给你的,虽然你没有被评上三好学生,但是你这一年的学习非常努力,所以我奖给你这支钢笔。”

张春生低着头说:“罗老师,我不想要这支钢笔。”

张春生开始抽泣说:“罗老师,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被批准为三好学生吗?”

罗老师点点头,有点踌躇地说:“这个事好像是……”

罗老师感受到了一种气愤的震颤,眼睛散发出忧郁的光芒,他降低了音调说:“你知道吗,很多的事情不能用常理来解释。就像我,当年学校发动大家给党提意见,我抱着一颗赤子之心,说学术应该由系主任和学术部门来主持,党总支书记不是专业人士,不应该决定我们要学什么课。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就成了右派学生,被学校开除了。因言获罪,来到了张庄公社中学教了二十年书了,仍然是茫茫无归。在这个国家什么都是以阶级划线,我是右派,属于阶级敌人,你为什么没有被评上三好学生,就是因为你的爷爷是地主,你是阶级敌人的孝子贤孙。”

张春生的眼泪禁不住流下来了,他哽咽地说:“罗老师,我的爷爷是地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并不要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老天爷偏偏把我安排到这样一个家庭。我也想父母是当大官的,我也想走到哪里都穿上很好的衣服,有小车子接送,但是这由不得我,这是为什么呀?”

罗老师摇摇头,带着痛苦的表情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张春生你年龄小,也不懂。在这个国家,在这个时代,很多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你必须知道一点,在你以后的人生旅途上要靠的只是你自己,所有的困难只能靠你自己去克服,你要比别人付出加倍的努力,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的爷爷是地主。”说完了罗老师再次痛苦地低下了头。

冬天到了,学校旁边的小河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夏天用来抓鱼的竹筛子被冻住了,没有鱼在里面蹦跶了。大地布满了白霜,河边的树木变得黝黑黝黑,薄冰在没有温暖的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白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几片孤零零的树叶还在寒风中挺立。树梢上两个幸存的红红的柿子挣扎着不肯掉下来。凛冽的冬天,一点红色,映在灰色的天空里,似乎给张春生带来一种渺茫的希望。人生的际遇大多不同,在那特殊的年代,出身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历史的原罪,像一张漫天大网,疏而不漏,上一辈阶级的恩恩怨怨,自血脉流下,渗入了后代的基因。提防敌对阶级后代的反抗,是要放在首要的议事日程上的。

一道斜阳照进了光秃秃的树林,尘埃朦胧的光线,把张春生脸上的透明珠泪照得闪闪发光,混杂着灰尘的泪水在阳光下慢慢地晒干了,留下了一道像蚯蚓一样的爬痕。自从那以后张春生好像就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沉默寡言,他仍然尽心尽力地帮助同学,但是他在心里给自己画了一个牢笼,他不愿意再向别人袒露他的心扉,谈论他的理想。

8.云开雾散,赢来骄阳

三公一母串在一起的四个螃蟹,放在盘子里面,发出金色的光芒,诱人的香味使得高建肚子里的馋虫拼命蠕动。妈妈的嘴角带着不常见的微笑,舒展着久久紧锁的一弯双眉,轻轻地在桌子上摆了四副景德镇出产的玲珑细碗,高健很奇怪,这不年不节的,妈妈怎么这么高兴呀?他不禁问道:“是不是爸爸和妹妹回家了?为什么摆四副碗筷呢?”“你知道吗?四人帮粉碎了,爸爸回家有希望了,这是给他们做准备用的。”妈妈高兴地说,这时不知道谁已经在放鞭炮了……“高健哥,高健哥!”王大鹏的儿子王兵大声地叫着高健。他脸上带着泪痕,一只裤脚挽上了膝盖,另一只裤脚则直直地流下去,黑黑的小手藏在屁股后面,怯生生的神情欲言又止。高健很奇怪,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高健素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王兵似乎有为难的事,便问他:“小王兵有什么事吗?”

王兵看看高健,又看了看四周,扁扁的嘴巴无声的抽动,小脸皱的像刚上市的苦瓜,突然他“哗”的一声哭了起来。“我爸爸妈妈被抓起来了,呜呜……现在没人管我,我没饭吃了。”王兵抽抽噎噎地说,胸脯上下起伏。“你爸是什么时候被抓的,是被谁抓的?”高建着急地问。“昨天晚上我在家里看电视,突然来了两个人,说我爸爸妈妈参与了‘四人帮’反党乱军、篡党夺权的活动,然后就宣布了逮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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