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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07:4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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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玛丽安娜·莱基 Mariana Leky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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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梦人生

奇梦人生试读:

序幕

久久凝视一样明亮的东西,然后闭上双眼,你会在脑海里见到它静止不动的余像。在余像中,所有原本明亮的东西,如今变得暗淡,而所有原本暗淡的东西,如今格外明亮。比如,你目送一个男人沿街远去,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头,只为了向你挥别最后一次,最最后一次。你闭上眼睛,会见到他那停滞在半空的最最后的告别,见到他凝固的微笑。他的一头乌发会变得雪亮,他明澈的目光将变得暗淡。

塞尔玛说,如果你长久凝视的东西特别重要,甚至能在反掌之间改写一生,那么它的余像将会周而复始,永不消失。哪怕几十年后,你无意中闭眼的一刻,这余像也会破门而入,无论之前正在注视的是什么。那个跟你诀别的男人的身影,总是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你清理雨槽,一只蚊子冲进眼睛,猛地闭眼的瞬间,他的余像就来了。你看着一长串让人头疼的房租附加费账单,正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它来了。你跟孩子讲睡前故事,因为疲惫而想不起公主的名字和她的大团圆结局的时候,它来了。你亲吻别人时闭上双眼,它来了。无论你躺在森林中、医院里、陌生人身边,还是自己的床上,它都会来。你要抬起重物,屏住呼吸的那一刻,它来了。你无知无觉地在外奔忙一整天,低头系好鞋带的时候,它来了。它来了,当有人想给你制造惊喜,对你说“闭上眼睛哦”的时候;当你看中的裤子没有你的码所以你沮丧地靠在试衣间墙上的时候;当你说出“我爱你”或者“我可不爱你”这种郑重其事的告白的时候;当你在夜里煎土豆的时候;当你对不速之客闭上眼睛以示拒绝的时候。你找回了一封信、一只耳环、一条跑丢的狗、一个藏得太好的孩子,找回了你的自信、你的语言,此刻你松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而它,来了。这个余像,这个特别的余像,它就像你生命的屏保,而且往往不期而至。

第一部

牧场,牧场

当塞尔玛说她昨晚梦到一只㺢㹢狓的时候,我们确信,未来二十四小时内,有一个人会死。这预感几乎命中。梦后二十九小时,死神终于降临。他迟到了一会儿,这甚至可从字面上理解:死神当时的确是穿门而入。他迟到,或许因为在犹豫要不要跨越最后那道槛。

塞尔玛这辈子梦见过三次㺢㹢狓,每次都有人死于非命,所以我们深信她的梦和死亡有着某种关联。这是人类理智的天性。它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把两个原本毫无关系的事物捆绑在一起,比如咖啡壶和鞋带、饮料瓶和圣诞树。

村里的配镜师傅对此尤为在行。他的理智总能快速地在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之间牵线。不过这一次,偏偏是配镜师傅本人声称塞尔玛昨晚的梦与死亡无关,梦里的那只动物也不会带来某人离世的噩耗。不过,我们知道,老师傅内心其实对此深信不疑。最先相信塞尔玛的总是他。

我父亲也声称,这一预言纯属吓人的鬼话。在他看来,村子里会滋生这种迷信,只是因为我们闭目塞听。所以他老说:“你们应该多见见世面。”

他说得斩钉截铁,而且从一开始就针对塞尔玛。

不过事后他这话就说得少了。

㺢㹢狓是一种不合情理的动物,甚至比死亡更不合理。它是名副其实的四不像,由斑马的小腿、貘的屁股、形似长颈鹿的铁锈色身躯、狍子眼睛和老鼠耳朵组装而成。一只㺢㹢狓不仅在现实中难以想象,[1]就连在一位韦斯特林山区的老妇的噩梦里,它也算得上怪异。[2]

㺢㹢狓在非洲被正式发现距今只有八十二年。它是人类发现的最后一种大型哺乳类动物——起码他们是这么认为的。这种说法不无道理,因为㺢㹢狓已经是怪诞的极限,在它之后再发现什么新物种根本就不可能。很可能在科学家正式确认㺢㹢狓为新物种很久以前,就有人目睹了它的存在。这位目击者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可能以为自己白日做梦或神志不清,因为一只㺢㹢狓,特别是一只神出鬼没的㺢㹢狓,看起来无异于梦的产物。

人们可以用很多词来形容㺢㹢狓,除了“不祥”。一只㺢㹢狓看起来绝对人畜无害,哪怕它自己拼命装得非常险恶。事实上,我们知道它并不经常这样做。哪怕塞尔玛梦中的㺢㹢狓脑袋四周有乌鸦和猫头鹰不停翻飞,它给人的印象依然温柔驯良。

塞尔玛梦中的㺢㹢狓站在森林边缘的草地上,附近有大片田野和草场,也就是村民们统称为“乌尔牧场”的地方。乌尔牧场在我们方言里的意思是“猫头鹰森林”。韦斯特林山里人说话和别处不一样,因为语速快,很多单词比实际的短。梦中的㺢㹢狓和现实里的一模一[3]样,塞尔玛也和现实里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和鲁迪·卡雷尔长得一样。

让人震惊的是,鲁迪·卡雷尔和塞尔玛外表上的相似之处我们一直视若无睹。多年以后,一个外人突然闯进我们的村子,指出塞尔玛和卡雷尔有多么像,那时它才显山露水。塞尔玛的苗条身材,她的举手投足,她的眼耳口鼻,她的一头长发,都和鲁迪·卡雷尔如出一辙。在那以后,卡雷尔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塞尔玛的比较瘦削的翻版。

梦中,塞尔玛和㺢㹢狓静静地站在乌尔牧场上。㺢㹢狓转头望向右边的森林。塞尔玛离它几步远。她穿着自己在现实中睡觉时穿的那件睡衣,一会儿绿,一会儿蓝,一会儿白,不过总是长袖印花。她低头,望向自己草丛中苍老的脚趾,它们虬曲而修长,一如现实。只是不时地,她才从眼角瞄㺢㹢狓一眼,从下往上打量它,就像打量一个自己虽然爱着,却对他隐瞒几分爱意的人。

她和狓,两者纹丝不动,不发一语,连现实中在乌尔牧场上刮个不停的风,此刻也偃旗息鼓。梦行将结束时,塞尔玛才抬起头来,㺢㹢狓也转过身,面向她,两者四目相对。㺢㹢狓看起来非常温和,黝黑、湿润、庞大。它目光友好,仿佛下一刻就想向塞尔玛提几个问题,同时它又仿佛因为自己即使在梦中也不被允许提问而感到遗憾。塞尔玛和㺢㹢狓对望:这画面静如永恒。

然后画面消散了,塞尔玛醒了过来。梦境终结,附近一个人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第二天,也就是1983年4月18日早上,塞尔玛想掩饰自己做了㺢㹢狓梦一事,便装作很欢乐的样子。扮开心这方面,塞尔玛和善于伪装的㺢㹢狓一样老练。她想,在家里趿着鞋懒洋洋地走路最能体现内心无忧无虑,于是梦醒之后,她懒散地荡到厨房,还歪着嘴微微一笑。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她看起来就像那个鲁迪·卡雷尔,每当《鲁迪·卡雷尔秀》开场时,作为主持的他都会从一个画着蓝色大洋和金色国境、上面嵌着好几道滑门的与人同高的地球仪中走出来,动作神态酷似此刻的塞尔玛。

我母亲还在楼上睡觉,父亲已经在诊所上班了。我很累。昨晚根本没怎么睡,因为塞尔玛久久地坐在我的床边。或许我的心也预感到了她会梦见什么,所以才把她尽可能久地留在我的床边。

我在楼下塞尔玛的房间里睡觉的时候,她总会坐在床沿上给我讲大团圆结局的故事。小时候,我听了故事总会紧紧抓住她的手,大拇指摸着她的脉搏,想象整个世界都随着她的心跳而律动。我的想象力驰骋无边:配镜师傅磨镜片,马丁举重,艾丝贝特修剪树丛,杂货铺老板把果汁摆上货架,母亲打理圣诞树,父亲在处方上盖章——这一切的一切,都和塞尔玛的心跳紧密相连。想着这一切我总是能睡得很安稳。不过现在,我十岁了,塞尔玛觉得,对我来说这一套不再管用了。

塞尔玛趿着鞋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餐桌前忙活,把做好的地理作业的答案转移到马丁的作业本上去。我又帮马丁做作业了,可令人惊讶的是塞尔玛没像往日一样骂我,而是抛给我一句“亲”,还调皮地用手肘碰了碰我。塞尔玛从不说“亲”,也从不这样逗人。“你没事吧?”我问道。“没事哦。”她几乎是唱着回答的,然后打开冰箱,取出一包芝士和肝肠,在空中甩了甩。“小鬼头,”她继续哼道,“今天上学想带什么当午餐?”好吧,哼歌还有小鬼头,塞尔玛今天这一套真让人打响警钟。“芝士吧。”我说,“你到底怎么了?”“说了,没啥。”她继续她的哼唱,把黄油涂到一片面包上。她继续摇来荡去,手不小心把芝士从餐具柜扫到了地上。

她停下来,屏息静气地望着芝士包装袋,仿佛那是什么贵重至极、如今却已土崩瓦解的东西。

我走到她面前捡起芝士。我抬头望向塞尔玛。她比绝大多数的大人都要魁梧,而且当时已届六十高龄;在我眼里,她是如此的拔地参天、嵯峨苍老。如此高大,仿佛从她的白首便可望见下一个村落;如此苍老,仿佛曾和上帝一起创世。

甚至在距离近一米的地方我也能看到,在塞尔玛的眼睑后,暗夜里,上演了多么不幸的一幕。

塞尔玛清清嗓子。“不要告诉任何人,”她轻声说,“我昨晚怕是梦见了一只㺢㹢狓。”

我顿时倦意全消。“你确定你梦里那只真的是㺢㹢狓吗?”“还能是别的什么呢?”塞尔玛说。的确,㺢㹢狓很难和其他动物混淆。“不。”我说,它可能是一头畸形的牛,一只投错胎的长颈鹿,纯粹是大自然一时任性,而且它背上的条纹和锈红色的皮毛也可能只是你看走眼而已,毕竟在夜里什么都是朦胧不清的。“扯淡,”塞尔玛摸了摸额头说,“路易莎,很可惜,你刚才说的一切都只是扯淡而已。”

她把一块芝士夹在两块面包片里,放进我的饭盒。“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梦到它的吗?”“凌晨三点左右。”塞尔玛说。㺢㹢狓的形象消散后,她在床上坐了起来,腰背挺得笔直,盯着自己的睡衣看——在梦里她正是穿着它和那只狓四目相对的。她看看闹钟。三点。“或许咱们不该太较真。”她说道,神情看起来像是侦探剧里的警长,对一封拿到手的匿名信爱理不理。

塞尔玛把饭盒装进我的书包里。我想问塞尔玛,我今天能不能因为这个特殊情况而向学校请假留在家里。“当然,你今天还是得上学的。”塞尔玛说。她总是马上就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仿佛我的想法像字母花环一样戴在头上。“这个梦不该干扰你的日常生活。”“我可以告诉马丁吗?”我问。

塞尔玛想了想。“可以,”她说,“不过真的只能告诉他一个。”

我们的村子太小了,小到放不下一座火车站,甚至放不下一间学校。每天一大清早我都和马丁一起坐公交到隔壁村子,然后从那儿换乘区间火车到县城上学。

我们等火车的时候,马丁把我举高高。从幼儿园开始,马丁就在练举重了,我是他身边唯一可以不顾形象随便举的杠铃。邻村的那对双胞胎也能举,不过要收费,二十芬尼一个人。马丁目前还举不了大人和小牛,举其他东西的话又太有难度——小树长得太坚实,壮硕的猪崽会跑掉。

马丁和我一样高。他蹲下来,抓住我的屁股,一把将我举高。目前他能把我凌空举起一分钟,我只在用力伸腿的时候脚趾才会触到地面。那天,马丁第二次把我举起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奶奶昨晚梦见了一只㺢㹢狓。”

我往下看,见到了马丁的头路,他父亲用湿梳子从他的金发中梳出来的,一些发绺因为没干而颜色略深。

马丁的嘴与我的肚脐眼齐高。“那么现在会有人死吗?”他向我的毛衣里问道。

死的可能会是你爸,我想,不过当然没说出口,因为父亲们是不允许死去的,无论他们有多坏。马丁把我放下来,深呼一口气。“你信吗?”他问道。“不信哦。”我说。

铁轨旁红白相间的信号牌从支架上脱落,拖拖拉拉地砸到了地上。“今天风好大啊。”马丁说,声音里有什么不对劲儿。

我和马丁在坐火车的时候,塞尔玛正打电话告诉她的小姑子艾丝贝特,她梦到了一只㺢㹢狓。她恳求艾丝贝特守口如瓶。随后,艾丝贝特打电话给村长夫人商量即将到来的劳动节的事儿,不过当村长夫人问“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没有”的时候,艾丝贝特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塞尔玛昨晚的梦。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村里散播,我和马丁还没到学校,㺢㹢狓的事就已经人尽皆知。

火车开了十五分钟,中途不停车。自从第一次坐这趟车上学以来,我和马丁就在玩同一个游戏:我们背靠火车车厢门的窗户站着,马丁闭上眼睛,我则透过他背后的那扇窗子往外看。一年级时,我跟马丁一一列出每天搭车上学沿途见到的景物,马丁试着把它们全都记在心里。他记得很准,二年级的时候我已经不用再点出窗外的景物,马丁就能背靠车窗,闭着眼睛,把正从我眼前掠过的地点一一背出来。“线材厂。”他说,此时线材厂正好从窗外掠过。“现在是田野。牧场。疯子哈塞尔的农庄。草地。森林。森林。一号瞭望台。田野。森林。草地。牧场,牧场。轮胎厂。村子。牧场。田野。二号瞭望台。小树林。农家院。田野。森林。三号瞭望台。村子。”

一开始,马丁还会犯一些粗心大意的错误,比如有时窗外明明是一片田野,他却说成了“草地”,或者当火车在中段加速的时候,他背地名的速度跟不上。不过后来他就能做到精准无误了,我看到田野的时候,他就背出“田野”,而当他说“农庄”时,窗外正好有座农庄飞掠而过。

现在,我们已经上四年级了,马丁不仅能百发百中,倒背如流,而且景物之间停顿的时间和他的背诵间隔分毫不差。冬天,哪怕大雪把田野和草地之间的所有差别都抹除了,窗外飞驰而过的只是凹凸不平的白茫茫的大地,马丁也能在背诵中恢复它们的原貌:田野,森林,草地,牧场,牧场。

除了塞尔玛的小姑子艾丝贝特,村里的人大多不迷信。他们心安理得地干着所有迷信所禁止的事:迷信说,在挂钟底下坐的人会死,他们懒洋洋地照坐;迷信说,睡觉时头对着门的人,不久后就会成为尸体被人提着脚从门口抬出去,他们照睡不误;艾丝贝特警告说,圣诞节到新年的这段时间如果晾被单,就会有人自杀或者引凶入室,他们也照晾不误。无论是夜里猫头鹰啼叫、马厩里的马汗流如注,还是野狗歪头吠个不停,村民们都非常淡定。

不过,塞尔玛的梦能创造实体。如果㺢㹢狓在她梦里出现,死神就会在现实中出现。村民们面对死神那副样子就好像他们之前没见过人死似的,仿佛死神是一个活蹦乱跳地跑过来的惊喜大礼包,而非从一开始就是人生的一部分,一直在近处徘徊着,像个或多或少在关照着我们的教母。

村民们装作若无其事,可他们的不安还是写在了脸上。今天一大早,距塞尔玛做梦才几个小时,人们就在村子里到处走动,仿佛在暖和身子,仿佛世界瞬间冰封雪冻了,不仅外头,就连屋子里,厨房和客厅里,都急冻了起来。他们活动身子,仿佛它已经不属于自己,仿佛手脚都着火了,仿佛它会引爆所有碰到的东西。一整天,他们都疑神疑鬼,老是掉过头去看有没有人兽性大发扑将过来,看有没有人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于是丧失理智大开杀戒。他们会猛地望向前面,因为袭击也可能从正面来。他们会突然抬头望天,看有没有砖头树枝路灯之类的掉下来。他们避开所有四足动物,因为他们觉得它们的杀意比人类来得更快。他们绕开那些平日里人畜无害的奶牛,因为它们今天可能把人踢翻;他们绕开所有的狗,甚至也包括那些老狗,因为它们今天可能会突然发癫。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一切皆有可能,老态龙钟的腊肠犬也会猛地跳起来咬断你的喉咙,说到底这并不比那只出现在梦里的㺢㹢狓更怪异。

所有人都忐忑不安,不过没人恐慌,因为恐慌一般来说是需要某种确定性的。全村只有一个人吓得魂不附体,他就是弗里赫姆,杂货铺老板的儿子。弗里赫姆吓得魂飞魄散,仿佛塞尔玛梦中的㺢㹢狓悄悄说出了他的名字。他跑出家门,尖叫连连,跌跌撞撞地穿过森林,直到配镜师傅把他抓住交给我父亲。我父亲是医生,他给弗里赫姆打了一针,这一针让他如此幸福,他这天剩下的时间都在村里轻歌曼舞,不停地唱着《啊,美丽的韦斯特林》,让全村人忍无可忍。

村民们还怀疑上了自己的心,它平日里根本受不了这种全神贯注,所以此刻跳得飞快。他们想起有人说,心肌梗死之前手臂会发痒,可是他们想不起到底是左手还是右手,所以全村人干脆双臂发痒。他们疑心自己神经失常,他们的神经平日里受不了这种全神贯注,所以此刻也跳得飞快。他们自问,开车的时候,拿起粪耙的时候,端着开水的时候,自己会不会失心疯,会不会突然万念俱灰,于是乎开车撞树,用粪耙自刎,或用开水浇头。或者会不会心血来潮,把自己身边的人,自己的邻居、姐夫或者老婆,开车碾死,用开水浇死,甚至用粪耙戳死。有些村民干脆窝在家里,整天一动不动;另外一些甚至不止窝一天。艾丝贝特告诉我和马丁,若干年前,塞尔玛做梦的那一天,村子里那位退休的邮差决定再也不出门了。对他来说,身体的每一丝动作都意味着死亡。甚至在塞尔玛做梦好几个春秋之后,按理说有谁会死也该早就死了的时候——最后死的是鞋匠的母亲——邮差依旧宅在家里。他的四肢由于长期静坐而发炎了,血液固结了,最后终于在身体脉管的某处停下不流了,同时停下的还有他那颗疑虑重重的心脏。邮差由于害怕没命而没命了。

村里有些人觉得,是时候把埋藏已久的真相一吐为快了。他们写了些长得吓人的信,用了很多诸如“永远”“从不”的字眼。他们想在归西前的最后一秒为真相接生。我们觉得,这些剖白真得不能再真了。由于长期埋藏在心里,由于一直没人动过,真相早就堵塞,并随着时间流逝越堆越高。不仅是那些抬着沉默而臃肿的真相到处跑的人,就连真相本身也相信:死前吐真言。它想尽快从主人的嘴里逃出去,所以威胁他们说,装着真相不说的身体会死得很痛苦,这会是一场死神和大腹便便的真相之间旷日持久的拔河,因为这样的真相永远不会死,因为它老早就下葬了,因为它非要逃出去一次不可,无论是为了用憋了几十年的恶臭震撼世界,还是为了证明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没那么恐怖。在可能的终结到来之前,埋藏已久的真相无论如何都要听听第三者的意见。唯一一个对塞尔玛的梦感到高兴的人,是老农夫霍伊贝尔。霍伊贝尔活了太久,身子几乎都透明了。曾舅舅跟他讲了塞尔玛的梦之后,霍伊贝尔从餐桌旁站起身来,对曾舅舅点头示意,然后回到自己的顶楼小房间里。他躺下,望向房门,好似一个因为要过生日而兴奋得早早醒来的孩子,正等着爸妈拿蛋糕进来。

老农夫霍伊贝尔深信,死神会和自己平日一样斯文有礼。他相信死神不会猛地把他的生命抽干,而是会小心翼翼地用手拿走。他想象着,死神怎样谨慎地敲门,把房门打开一条缝,然后问一句:“我能进来吗?”“当然,”霍伊贝尔会说,“请进请进。”然后死神就进来了。他会站在霍伊贝尔的床边问他:“您这个点方便吗?我晚一点来也可以的哈。”霍伊贝尔会立马从床上站起来,说:“不不不,这个点刚好,请您不要再推迟了,谁知道下一回您什么时候才能抽空过来呢?”然后死神就会在他床头边那把事先放好的椅子上落座。他会先为自己冰凉的双手致歉——尽管霍伊贝尔知道自己压根儿不会介意——然后用手抚上霍伊贝尔的双眼。起码老农夫本人是这么想象的。他再一次站起身来,因为他忘了打开天窗,好让自己的灵魂待会儿能不费劲地飞出去。

配镜师傅的爱情

塞尔玛做梦的当天上午,从配镜师傅口中吐出的最后真言,客观来说并非什么吓人的告白。配镜师傅不曾有绯闻(村里没有谁是他想与之暧昧的),他没偷过东西,也没骗过人——除了他自己。

配镜师傅心里埋藏已久的秘密是,他爱塞尔玛,而且爱了几十年。他总是努力把这份爱意在其他人面前——也在自己面前——藏起来。可是最近这份爱又觉醒了,最近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把对塞尔玛的爱藏在了什么地方。

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配镜师傅,自始至终。在我看来他和塞尔玛一样苍老,也就是说他也曾和上帝一起创世。

我和马丁上幼儿园的时候,塞尔玛和配镜师傅一起教我们系鞋带。我们四人排排坐在我家门前的石阶上,塞尔玛和老师傅在教的时候还把背给扭伤了,因为他俩要长时间地弯下腰来,像慢镜头里一样给我们演示怎么绑好鞋带。塞尔玛负责教我,老师傅负责教马丁。

游泳也是塞尔玛和配镜师傅教给我们的。他们站在为旱鸭子准备的池子里,水才到他们的肚脐眼。塞尔玛戴着一顶看起来像绣球花的褶边泳帽,那是她从艾丝贝特那儿借来的,就为了不弄坏自己的鲁迪·卡雷尔式发型。我趴着,塞尔玛用双手扶着我的肚子,马丁他们也如法炮制。“我们不会松手的。”塞尔玛和配镜师傅说。然后某个时候他们又说:“我们现在松手了哇。”于是马丁和我就开始游,一开始的时候还颤颤巍巍,眼睛因为恐惧和自豪而睁得老大,后来就越游越顺了。塞尔玛欢呼着拥抱配镜师傅,他则泪花闪闪。“我眼睛过敏而已。”他说。“对啥过敏?”塞尔玛问道。“对你泳帽的那些褶边过敏。”他说。

塞尔玛和配镜师傅还教会了我们骑自行车。老师傅扶着马丁的车后座,塞尔玛扶着我的。“我们不会松手的。”塞尔玛和配镜师傅说。然后某个时候他们又说:“我们现在松手了哇。”于是马丁和我就开始骑,一开始还摇摇晃晃的,后来就越骑越顺了。塞尔玛欢呼着拥抱配镜师傅,他则泪花闪闪。“我眼睛过敏而已。”他说。“对啥过敏?”塞尔玛问道。“对自行车后座的软垫过敏。”他说。

配镜师傅和塞尔玛在火车站前教我和马丁看钟。我们四人齐齐抬头向火车站大钟的表盘看去,塞尔玛和老师傅指着时针、分针和数字,就像指着星图。我们看懂钟的时间之后,配镜师傅还给我们解释了时差。他是那么坚持,仿佛当时就已经预见到,换算时差对我以后的日子来说是一件多么频繁、多么重要的事情。

配镜师傅在县城的冰淇淋店里教会了我阅读,跟马丁与塞尔玛一起——他俩已经会读书了。冰淇淋店老板阿尔贝托给他家的冰淇淋起了激情万丈的名字,不过可能正因为如此店里的东西才卖得不好,毕竟韦斯特林山区的村民们喜欢点的是“冰淇淋球三拼”,而不是什么“烈焰诱惑”或“欲火焚身”。“秘蜜之恋”是我会读的第一个词。不久之后,我见到塞尔玛用来配咖啡的糖果包装袋上的星座运程,便读了起来。一开始我读得磕磕巴巴的,后来越读越流利。“狮子座,”我念道,“勇敢、骄傲、开放、虚荣,控制欲强。”配镜师傅的手指配合着我的阅读速度,在单词底下缓缓划动,在“控制欲强”这个词下面划得特别慢。当我最终流利地朗诵了第一个糖果包装袋上的星座文的时候,我获得了一份加奶油的“秘蜜之恋”作为奖励。

配镜师傅总是点一份中号的“秘蜜之恋”,不加奶油。“大号的‘秘蜜之恋’我吃不完。”他说,用眼角余光看了塞尔玛一眼。塞尔玛却对隐喻之类的东西非常不敏感,哪怕他们就站在一张顶着小阳伞、摆满冰淇淋的桌子面前。

马丁和我前不久在收音机里发现了一个流行乐电台,当时配镜师傅也在。自那天起,我们再也不想听其他任何电台。我们恳求老师傅给我们翻译里面的歌词,哪怕我们其实连德语译文也看不懂。我们那会儿才十岁,对冰淇淋店或者电台里的什么焚身欲火啦,炽烈痛楚啦,根本一无所知。

我们凑近收音机。它很旧了,杂音严重,而且里面的歌手唱得很快,所以配镜师傅听得格外聚精会神。[4]“比利·金不是我爱的女人。”他翻译道。“‘比利’听起来像个男人的名字呢。”塞尔玛说。“比利·金不是我爱的男人。”配镜师傅丧气地说。“小点儿声。”马丁和我喊道。“这是何种感情,”配镜师傅继续翻译,“把握你的热忱,让它成真。”“把‘热忱’翻译成‘热情’会比较好吧?”塞尔玛说。“嗯对。”配镜师傅说。因为他椎间盘有毛病,不能长时间坐着,我们就在地上铺了一张毯子,拿着收音机躺在上面。“快把我们高举,直到吾之属地,”他翻译道,“直到崇山峻岭,那儿苍鹰哭泣。”“或许应该译为‘苍鹰长鸣’?”塞尔玛问。“都差不多啦。”配镜师傅说。“小点儿声!”我们喊道。这时父亲进来了,对我们说该上床睡觉了。“再听最后一首,求你了。”我说。父亲于是侧身靠在房门边上。“我词不达意,”老师傅翻译道,“如何找到一种方法,让你知道我爱你。”“看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塞尔玛表示,“他根本就不是那么‘词不达意’。”我父亲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得快去见见世面,学点人情世故。”

配镜师傅摘下眼镜,掉过头来对我父亲说道:“这不,我们正学着呢。”

现在,在配镜师傅听说了塞尔玛的梦并宣称自己压根儿就不信之后,他穿上自己那件经年累月越撑越大的西装,从桌子上取走那摞经年累月越积越高的有头无尾的信,把它们装进他那个大皮包里。

他出发去塞尔玛家,这条路他闭着眼都能倒着走完,毕竟他已经走了几十年,天天如此,从不间断,虽说平日里他并没有穿着好西装,也没拿着一大摞信,但心里总是装着对塞尔玛秘而不宣的爱,这份爱今天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他迈着大步走向塞尔玛家的途中,心如鹿撞,冥冥中和那份隐秘的爱恋打着拍子,每走一步,皮包都会撞他屁股一下,包里的信上写满了亲爱的塞尔玛,有件事,我几十年来一直想向你亲爱的塞尔玛,咱俩这么多年的老朋友,我以下要说的话肯

定会让你感到很假 很古怪 很不寻常 很莫名其妙 很意外 

很惊讶 很假亲爱的塞尔玛,英格和迪特尔结婚了,借此机会,我也想对

你亲爱的塞尔玛,你肯定会觉得好笑,不过亲爱的塞尔玛,你烤的苹果蛋糕还是那么无与伦比。对了,

说到无与伦比的话,其实你自己也亲爱的塞尔玛,我们前不久一起喝酒的时候,你曾经说过,

今晚月亮真圆,真美。说到圆和美的话,其实你也亲爱的塞尔玛,卡尔病倒这件事让我感同身受,尽管我之前

没有明讲。这让我清楚地感觉到,人生在世一切是多么的短暂而

有限。所以,我想尽快向你亲爱的塞尔玛,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老不说话,其实事情是

这样的亲爱的塞尔玛,圣诞节到了,没下雪,你很不喜欢。对了,

说到喜欢的话,你喜不喜欢亲爱的塞尔玛,英格和迪特尔离婚了,借此机会亲爱的塞尔玛,今天是卡尔的葬礼,借此机会亲爱的塞尔玛,就算不用借助什么机会最亲爱的亲爱的塞尔玛,和你的想法不一样,我觉得这次的“咱们小

村会更美”比赛的冠军肯定是属于我们的。单单是凭借你的美貌,

我们就可以把第一名收入囊亲爱的塞尔玛,我觉得,我们肯定拿不到这次的“咱们小村

会更美”比赛的冠军。我们村子不可能变得更美了。因为,有你

在,它已经美得无可挑亲爱的塞尔玛,圣诞节又到了。我坐着,眺望窗外的白雪,

在想它什么时候才会融化。对了,说到融化亲爱的塞尔玛,圣诞节到了,又该是互赠礼物的时候了。对

了,提到礼物,我很久以前就想把自己亲爱的塞尔玛,今天我想跟你说件特别的事亲爱的塞尔玛,顺便一提,我一直以来都想对你亲爱的塞尔玛,圣诞节又到了亲爱的塞尔玛真见鬼亲爱的塞尔玛,上次我们和马丁与路易莎去游泳的时候,阳

光下,池水的湛蓝就好比你眼亲爱的塞尔玛,谢谢你给我的整治土拨鼠挖出的土丘的建

议。说到土丘的话,就会想到山。说到山的话,我再也不能把我

对你的感觉藏在山后亲爱的塞尔玛,提到爱

配镜师傅沿街直下赶往塞尔玛的家,没有左顾右盼。此时,在街道两边的房子里,所有人都在小心察看他们的心脏、他们的理智或者他们身边的人,都在忙着吐露真相或者迎接真相。这些真相可能和意料之中一样可怕,以至于马上就把那些不得不面对它们的村民打翻在地——要真是这样,塞尔玛的梦也算是完成了它的分内事。

配镜师傅想,到底哪些真相会给人迎头一棒。他觉得它们肯定像塞尔玛爱追的美国傍晚电视连续剧的台词。和她不同,配镜师傅本人对这些电视剧兴趣寥寥,他为之发狂的只是她看电视时的侧脸。每到傍晚,他就有四十分钟时间可以从眼角打量塞尔玛的侧脸并为之惊叹连连,她则为她追的剧惊叹连连。那些让人遭受致命打击的真相听起来肯定像连续剧结尾爆出的句子,它们总是刚好出现在片尾曲前,足以让塞尔玛为下集苦苦等上一整个礼拜,比如“我从来就没爱过你”“马修不是你的儿子”或者“咱们破产了”。

配镜师傅应该没往这方面想,因为他的脑子现在与连续剧的片尾曲彻底绝缘,对于示爱来说这些歌曲可谓不合时宜,况且在路上的时候他正纠结于自己的各种胡思乱想。

在配镜师傅的脑袋里居住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是人们可以想象的最糟糕的房客。这些声音总是闹闹嚷嚷,尤其是晚上十点之后,它们会把配镜师傅脑子里的房间弄得乌七八糟。这些房客为数众多,从不交房租,又拒绝解约。这些年来,它们都在说服老师傅不要对塞尔玛表白爱意。就算是现在,在去往塞尔玛家的路上,它们也在全力劝他克制自己的爱,今日今时,在完美克制了这么多年之后,在他对克制感情已经驾轻就熟的时候。这些声音说,虽然不表白可能会让你错过某些美好,但是不表白也会让你避开某些灾难,到头来这才是最重要的。平时说话小心措辞的配镜师傅,此刻突然原地站定,昂首挺胸,大声说道:“闭上你们的狗嘴吧!”因为他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绝对不能和这些脑海里的声音争辩,如果不第一时间掌控全局,它们就会群起造反。

之后呢,你把真相说出来之后呢——这些声音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可能会有大灾难。或许,它们继续嘀咕道,你那关在小黑屋里多年的臃肿不堪的爱,只会让塞尔玛觉得危险或者粗俗。如果今儿死的真的是你,如果塞尔玛的梦预知的死者真的是你,那你生前留给塞尔玛的最后印象就会是这份藏了几十年、从来没通过风的爱。那真是让人反胃。

配镜师傅踉跄着向右边迈了一步。他有时会做这个动作,看起来就像喝醉了一样。塞尔玛去年曾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这突如其来的踉跄是怎么回事。配镜师傅和她一起进城,让一位神经外科大夫给自己做了检查,不过毫无结果,因为这些脑海里的声音当然不会让医院里的检测机器给查出来。配镜师傅去看病只是为了让塞尔玛安心,他一早就知道不会查出点什么来;配镜师傅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踉跄是因为那些声音正在暴击他。“闭嘴吧!”他又一次高声吼道,三步并两步地向塞尔玛的家里飞奔,“塞尔玛才不会这么轻易地说什么危险或者粗俗呢。”

他说得在理,可惜这回他告诉那些声音的事儿太多了,这本来毫无必要。

不过啊,声音们嘀咕,或许她正好就觉得你的这份爱是粗俗的呢,毕竟你把真相藏起来也是有原因的嘛。“只是因为懦弱罢了。”配镜师傅说着,把皮包甩到屁股的另一边,因为皮包和声音们的同步碰撞让他开始觉得痛了。“因为谨慎而已,”声音们说,“恐惧有时是最好的老师。”它们边说边哼着傍晚电视连续剧的片尾曲。

配镜师傅越走越慢。通往塞尔玛家的路其实十分钟就能走完,在他面前却突然成了一次远足,还是背着大包小包的那种。

他陆续经过那些埋藏着各种跃跃欲出的真相的房子,心里默念着以前读过的关于勇气的格言。这样的格言可多了。每次他陪塞尔玛进城采购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排放着各种送礼指南的偏僻货架前等她,因为在那儿可以偷偷吸烟又不会被塞尔玛抓个正着,那是在她面前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塞尔玛采购期间,配镜师傅就读送礼指南货架前的那个96格的放着各种明信片的架子,边读边吞云吐雾。明信片上画着各种和小县城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山水,大海啦,瀑布啦,沙漠啦,而且上面都有一句和配镜师傅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格言警句。此刻,当他脑子里的声音越加嚣张的时候,他开始大声背诵那些格言。很快就要到塞尔玛家门口了。“临危不惧是好汉。”他说。“我们知道呀。”声音们说。“狭路相逢勇者胜。”配镜师傅说。“嘴上逞勇手脚。”声音们说。“宁可功败垂成,不要重蹈覆辙。”配镜师傅说。“宁可重蹈覆辙,不要一败涂地、粉身碎骨。”声音们反驳说。“人生苦短,不容耽搁。”配镜师傅说。“正因为人生苦短,你的冒险才一文不值。”声音们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配镜师傅说。声音们反驳道:“一个年老体衰的配镜师,走进虎穴的那一刻就该被吃掉了。”

配镜师傅现在走得慢悠悠的。皮包不撞屁股了,心也不再猛跳了。脑子里的声音们依旧哼着电视剧的片尾曲,悄声低语着“咱们破产了”和“马修不是你的儿子”。“闭嘴吧,”配镜师傅说,“行行好。”

塞尔玛站在屋前看着配镜师傅往这边爬坡。她站起身来朝他走去。坐在塞尔玛脚边的狗也站了起来跟着她走,人们可以想象它日后会长成一个怎样的庞然大物,大到配镜师傅此刻就在琢磨它到底是不是一条狗,还是说其实是一只尚未被发现的大型陆生哺乳动物。“你在嘀咕些啥呢?”塞尔玛问。“我在唱歌。”配镜师傅回答。“你脸色苍白啊,”塞尔玛说,“不用瞎担心。中彩的肯定不是你。”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中彩的会是谁。“西装很帅嘛,”塞尔玛说,“不过看起来也蛮旧的了。你到底在唱什么歌呢?”

配镜师傅把皮包推到屁股的另一边,说:“咱们破产了。”

塞尔玛歪着头,眯起眼睛,打量着配镜师傅的脸,俨然一位家庭医生,正察看着一块与众不同的胎记。

配镜师傅的脑海里骤然安静下来。那些声音现在一声不吭,因为它们已经确信,那个灾难不会发生了。

配镜师傅脑中现在只剩一个句子。它在他身体内部扩散,就像颜料在水中洇开。这个句子如此有力地在他身上散播着无力感,以至于配镜师傅觉得自己的肌肉都要从躯干上脱落了,他头上尚未灰白的头发会在一秒钟内变白,他和塞尔玛身边那些树会马上枯萎,树干疲惫不堪一折就断,空中飞鸟翅膀麻木纷纷坠落,草地上的奶牛突然腿软,塞尔玛身边的狗——除了狗还能是别的什么呢——也被老师傅体内的这三个字所催眠,万物凋零,配镜师傅想,万物萎缩脱落下坠破碎,只因为他心中的这三个字:“别说了。”

一种至今尚未被发现的陆生哺乳动物

这条狗是去年塞尔玛生日的时候出现的。我父亲送了她一本关于阿拉斯加的画册,对她眨眨眼:“还有一个惊喜在后头哦。”

塞尔玛从未去过阿拉斯加,也不想去。“谢谢。”她说罢便把那本画册放到了客厅书架上其他的画册中间。父亲每年都会送她一本画册,因为他要她“多见见世面”。

艾丝贝特送了塞尔玛一磅咖啡和一瓶蜗牛霜,据说用了能让灰发重焕金色光彩。总是一副伤心模样的玛莉丝送了塞尔玛两个三等品蘑菇罐头。配镜师傅之前已经明确知道了她的生日愿望,于是送了十盒[5]

蒙雪利

樱桃酒心巧克力。塞尔玛最喜欢蒙雪利巧克力的夹心。“它的夹心真是太舒爽了。”她说。通常来说,她只会咬开巧克力的头,吸吮夹心里的樱桃和樱桃酒,然后把空巧克力壳留给我。

我们唱着《长寿歌》,马丁借此机会想把塞尔玛举高高,可是没成。我们吃着蛋糕,父亲则开始侃侃而谈精神分析,这是他最爱的话题之一。“划重点划重点:精神分析。”尽管房间里根本没人提到这个词。

我父亲的精神分析师名叫马什科,在县城里有自己的诊所。我父亲刚刚像宣布结婚消息一样宣布他在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电视里就开[6]始放一档《犯罪现场》——这一期的主要犯罪嫌疑人恰好也姓马什科。我当时还太小,不被允许看这档节目,所以每次都是透过门缝偷偷看的。

这一期《犯罪现场》的探长一开始就预感到马什科是凶手,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上面写着:“马什科心怀鬼胎。”从此以后,每当父亲跟我说“我现在去马什科大夫那儿啦,待会儿见”,我就看到那封写给探长的信正摆在自己眼前,而且信里还写着“马什科心怀鬼胎”,尽管一封匿名信里通常也不会写别的什么东西了。

我父亲跟马什科大夫讲了塞尔玛的事儿,这让她本人非常不适。他是不得不讲,因为精神分析里的头号嫌疑人就是母亲们。不仅塞尔玛,就连我也觉得这样做很不妥,因为我担心那个马什科大夫会对塞尔玛心怀鬼胎。我没看完那期《犯罪现场》,因为塞尔玛在门后逮到我之后马上送我上床睡觉了。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所谓的头号犯罪嫌疑人马什科,到头来被证明是无辜的,和那件恐怖的凶杀案毫无关系。马什科从未想过谋害某人。马什科从未心怀鬼胎。从结局看的话,马什科其实是个好人。

今天,在塞尔玛的生日咖啡桌旁,正当我们提到蒙雪利巧克力和里面的皮尔蒙特樱桃的时候,艾丝贝特说,那些浸酒的樱桃才不是从皮尔蒙特运来的哩,只是人们胡吃海喝时乱吹而已,我爸爸突然插嘴道:“划重点啦,精神分析。”然后说,马什科大夫在这个领域可是学术权威,他昨天才刚刚亲眼见证了呢。一开始,马什科大夫的一个病人——此人总是在我爸前头接受治疗——从大夫的接待室里出来时,眼里万念俱灰。“我以前还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绝望的眼睛哪,就像无底洞。”他说。可是,仅仅经过两次面谈,那个绝望的病人便像获得救赎一样蹦蹦跳跳地从治疗室里出来了。“精神分析万岁!”父亲举起了酒杯,“当然,还要再次祝今天的寿星万岁。”

伤心的玛莉丝问道:“你在我眼里看到绝望了吗?”

父亲转向她,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往她眼里凝望了片刻。“没呢,”他回答,“我只看到睑缘炎的初期症状。”

然后走廊楼梯里传来了我母亲的脚步声。“是阿斯特丽德,”父亲说,“生日礼物来啦。”

我母亲打开厨房门,和那条狗一起走了进来。父亲立马跳将起来,朝我母亲走去,把她手中牵着狗的绳子解开。

狗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朝马丁和我扑来。它蹦跳着问候我们,仿佛我们是他想念已久,如今意外地在以它名义开的一个惊喜派对上重逢的老朋友。马丁一把将它搂入怀中,然后举高高。他脸上闪烁着我前所未见的欢乐的光芒。

塞尔玛突然站了起来,仿佛屋子里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发令:“请起立。”“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哦。”母亲说,“塞尔玛,生日快乐。”“这是什么呀?”正准备洗蛋糕碟的艾丝贝特问道。她戴着洗碗手套的双手停留在半空,仿佛这样能阻止那条狗扑向她。不过它最后还是扑了过去。“一条杂种狗,”父亲说,“它身体里住着一条爱尔兰猎狼犬。”厨房里所有人都知道,爱尔兰猎狼犬是世界上最大的犬类之一。父亲之前已经跟我们讲过:“肩高90厘米呢。”

我父亲喜欢评论人和动物的身高。提到人的话,他的评判总是错漏百出,可是又不让别人给他纠正。他总觉得我和马丁个子矮小,其实我们的身高按同龄人的标准来说算正常了,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对比别人高出一个头的塞尔玛说:“妈妈,你好矮哦。”那是因为她正朝他弯下腰。“不过,它的身体里也住着一条狮子狗,”父亲安抚我们说,“所以我觉得嘛,它应该不会长到一般爱尔兰猎狼犬那么大的。”他细细打量了一下那条狗,看起来心满意足。“或许,”他又说,“那里还住了一条可卡犬。它们并不是特别聪明,可是很友善啊。”父亲温柔地对着大伙儿微笑,仿佛这件事对我们所有人极其重大。“我预测一下,它不会长得很高大,可也不会很矮小。大概像贵宾犬那么大。”每次,当有新人或者新动物来到我们中间的时候,大伙儿都会纷纷谈论,他或它长得像啥。马丁觉得这条狗其实是一只棕熊崽,只是搞错了自己的毛色,还在韦斯特林山区里迷了路,所以来到我们村里。艾丝贝特觉得它像一匹迷你的苏格兰萌马,因为喜怒无常、活蹦乱跳,所以弄丢了自己的马蹄铁。配镜师傅认为,它是一种至今尚未被发现的陆生哺乳动物。伤心的玛莉丝拿出一面小镜子,仔细地察看她的眼睑,抬头看了那条狗一眼说:“我不知道它是啥,不过它看起来就像冬天一样让人讨厌。”

她说得没错。这白狗就像融雪后地面的烂泥,灰不溜秋的,仿佛洗得褪色了,而且毛发乱糟糟的,真的就像爱尔兰猎狼犬而不是其他什么动物。它体型还很小,不过爪子已经大得像熊掌一样,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塞尔玛一直在厨房长椅前站着。她长久地凝视着这条狗。然后她望向我的父亲,仿佛他是超市里摆满了送礼指南的货架。“我从来就不想要什么狗。”她说。“你不也从来不想要什么阿拉斯加画册嘛,”艾丝贝特说,“不过你还是会因为收到它而开心好一阵子。”“她肯定也会因为这条狗而开心的,它看起来好精灵活泼。”配镜师傅说。这时塞尔玛看了艾丝贝特和老师傅一眼,仿佛他们身体里住着一条可卡犬。“它压根儿就不是送给你的,”父亲说,“它是我的。我今天早上买给自己的。”

塞尔玛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下。这时父亲说:“不过只有你不时地帮我照料一下它,我才养得了。”她又猛地站了起来。“多久照料一次?”塞尔玛问。“我先走了,”母亲倚在门框上说道,“我得走了。”我的母亲总是马上就得走了。“唉,恐怕得经常呢。”我父亲说。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经常”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他每次进城看精神分析师的时候。“拜拜啦。”母亲说。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房子里都鸦雀无声,塞尔玛尤其沉默。大家都觉得,既然连寿星都已经无话可说,加上我父亲现在也是一声不吭,确实也该走了。他俩的共同沉默就像一条肩高90厘米的爱尔兰猎狼犬一样大。配镜师傅在塞尔玛脸颊上亲了一下就走了。艾丝贝特抚摸了那条狗一下,然后就脱下洗碗手套告辞了。玛莉丝不再在小镜子里研究自己所谓的睑缘炎,也不再鉴别自己那所谓的看不见的绝望,也走了。塞尔玛和我父亲把他们自己活生生的沉默一把推到房子外面,推到屋前的台阶上。

我在塞尔玛身边坐下,吃着一颗蒙雪利巧克力的空壳儿。狗在我的脚边坐下,我的脚趾感觉到它的心跳。它累了。和那些失踪已久、实际上从未见过的朋友们重聚总是非常累人的。

后面,在树林边的草地上,那只狍子又出现了。它一现身,塞尔玛就站起来,向车库跑去,打开车库门,然后飞快地把门砰的一声重新关上。今天是周二,每逢狩猎季的周二,马丁的父亲帕尔姆就会出来打猎,塞尔玛于是就把门砰地关了又开,以此吓跑那只狍子,好使它消失在矮树林里,不会成为帕尔姆那把卡宾枪的猎杀目标。

计划顺利进行,狍子跑掉了。狗也吓到了,不过并没有逃跑。塞尔玛从车库回到屋子这边,我们这时居然还没发现她和鲁迪·卡雷尔的相似之处,真是令人不解。“那是鲁迪·卡雷尔,”人们会合情合理地想道,“鲁迪·卡雷尔从车库出来了,正朝我们这边走来呢。”

塞尔玛重新坐在门前台阶上,清了清嗓子,看着我父亲说:“阿斯特丽德就不能帮你照顾它吗?”“行不通的,她要看铺呢。”父亲解释道。“好的。那这条狗还真的是吃马什科大夫的屎长大的。”塞尔玛说。“别说得那么粗野,”父亲说,“这是因为痛苦啦。”“什么痛苦?”“我,我觉得痛苦,”父亲说,“封印在我体内的痛苦。”“到底是什么痛苦啊?”塞尔玛一头雾水。我父亲说:“这我也不知道,毕竟它是被封印起来的嘛。”我想,哪怕是被封起来的东西,也应该知道里面是什么才对,不过可能只有药品或者太空人被封起来的时候这道理才适用,如果封起来的是痛苦,就得另当别论了。

父亲说,马什科大夫现在非常清楚,怎样才能触及父亲心里的痛苦。“我必须把我的痛苦‘外化’,”父亲激动地喃喃道,喜形于色地望向塞尔玛,“所以我买了这条狗。”“什么鬼?”塞尔玛说。她倒不是生气,而是一半感动一半难以置信地问道,父亲于是开始大谈特谈马什科大夫所说的痛苦外化是多么重要。“等等,”塞尔玛打断他,“也就是说,这条狗就是你那被外化出来的痛苦,我理解得对吗?”“完全正确,”父亲松了一口气,“狗几乎是一个隐喻,对痛苦的隐喻。”“痛苦大得像一条标准卷毛狗。”塞尔玛说。

那条狗抬起头望着我。它的眼睛温柔、乌黑,水汪汪的,而且很大。突然我发觉,我们其实都缺一条这样的狗,尤其是马丁。“你可以在看病的时候让帕尔姆照看它。”塞尔玛建议。“你疯了吗?”父亲反驳道。

我看了看那条狗,很明显,它不是当猎犬的料。帕尔姆只养猎犬,它们被链子拴着躺在他的院子里,每当我去接马丁的时候,链子就会猛地绷紧,不让它们狂吠着向我扑来。“它不适合当猎犬。”我说。塞尔玛却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要送它去那儿。”因为塞尔玛觉得,如果帕尔姆手下有那么一条温柔而不中用的猎犬,我们就不用太担心狍子们的安危了。我说:“帕尔姆可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照料温吞吞的狗。”帕尔姆不会轻易为什么事,事实上根本就不会为任何事花费自己的精力和时间,除了猛犬和烈酒。他甚至不想理他的儿子,因为,正如塞尔玛和其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那样,马丁既不“猛”也不“烈”。

塞尔玛年事已高,所以她知道帕尔姆的另一种生命,一种在我和马丁之前的生命。塞尔玛说,在他开始酗酒以前,他其实非常了解世界,以及它的光。他了解月球的椭圆形轨迹,了解它和太阳的关系,作为猎人,帕尔姆曾认为,必须了解世间的光。“我们可以养它吗?”我问。

在草场上,那只狍子又出现了。这不同寻常,因为要在以往,塞尔玛只需猛地关上一次车库门就能把它吓跑。塞尔玛站了起来,走到车库那儿,两次重重地关上门,狍子于是又消失不见了。

塞尔玛再次在我们身边坐下。“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儿呢?”她问,“马什科大夫有没有什么高见?”“痛苦,”父亲说,“就叫痛苦好了。”[7]“‘痛苦’这个词元音太少了,”塞尔玛说,“不好叫啊。”

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留住这条狗,所以此刻我也在绞尽脑汁地想,怎样才能让“痛苦”这个名字朗朗上口一点。终于,我灵机一动,把它的新名字大声地喊了出来,它听到以后猛地起身跑掉了。塞尔玛说,这也难怪,如果我是它,听到这个名字也会撒腿就跑。我们走进黄昏的树林里,在一片矮灌木下找到了它,它在我起的名字面前躲来躲去,就像那只狍子在帕尔姆的卡宾枪前躲来躲去。因为我[8]给它起了“痛痛”这个名字,“我们以后可以叫它痛痛”。

这条狗(我们最终给它起了“阿拉斯加”这个名字,这是马丁的主意,而且父亲也同意了,因为阿拉斯加广阔、苍冷,就像痛苦本身——哪怕这痛苦有点无聊)长得飞快,因为正如人类,它总是在夜里生长。有些夜里,我会打断自己的成长,静静地看着边沉睡边生长的阿拉斯加。夜里,人们会听到屋外的树木在风中噼里啪啦沙沙作响,可是在我的耳里,那并不是夜风和树木的声音,而是骨头的声音。阿拉斯加的骨头,在它睡着的时候,噼里啪啦地向四方生长。蒙雪利

假若塞尔玛昨晚没有梦见㺢㹢狓的话,马丁和我今天放学后就会照常去乌尔牧场。我们会在森林里搭建小茅屋,发酒疯的帕尔姆会像以往一样把它推倒。这其实并不困难,因为茅屋本身就摇来晃去的。帕尔姆对它摇摇欲坠的样子怒不可遏,推倒后还要往上乱踩一通。

如果塞尔玛没梦见㺢㹢狓,我们还会在田野上玩举重游戏。马丁举重,我当观众。马丁会找来一根不怎么重的树枝,假装使尽吃奶的力气把它举起,仿佛泰山压顶。这时他会回答一些我根本就没提的问[9]题。“你现在肯定要问,瓦西里·阿列克谢耶夫是怎么在挺举比赛中成功举起180公斤的惊人重量的,”他说,“现在我就来示范下。”说罢他就把一根树枝举过头,让它落在自己那狭窄的肩膀上,再用瘦弱的手臂举起来,与此同时屏住呼吸,为了看起来像真的举重运动员那[10]样面红耳赤。“阿列克谢耶夫,人称‘沙赫蒂起重机’。”马丁一脸得意地说,还鞠了个躬。我鼓掌。“你肯定想知道,布拉戈伊·布拉戈[11]夫是怎么举起185公斤的。”马丁说,然后又演了一次,这次全身故意颤动得更厉害一点。我鼓掌。“你鼓掌的时候应该更兴奋一点。”第四次表演后,马丁对我说。我试着兴奋地鼓掌,还喊道:“好棒好棒。”

不过,今天,因为塞尔玛做了那个梦,我们故意避开了乌尔牧场。我们担心会在草地上被雷劈,哪怕今天晴空万里,毕竟雷电并不在乎自己存不存在。我们还担心在森林里遇到比帕尔姆更可怕的东西,比如地狱三头犬,毕竟三头犬并不在乎自己存不存在。

我们下火车后径直往塞尔玛家跑。她做梦的第二天我们心里才踏实一点。我们才十岁,我们害怕的是一种并不存在的死亡,而不是那个来串门的真正的死亡。

配镜师傅正坐在塞尔玛家的餐桌旁。他怀里搂着一个大大的皮包,沉默不语,一反常态。塞尔玛在忙这忙那,搞卫生,抹着并不存在的灰尘。

马丁和我坐在地板上,求配镜师傅和我们玩“联对子”的游戏。在这种游戏中,我们跟他说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他则要把它们联系起来。“数学和牛肝。”我说。“两者都需要你去消化,”老师傅说,“而且两者都非常难啃。”“‘消化’是啥意思啊?”马丁问。“就是吞下去的意思。”塞尔玛说。

她爬到配镜师傅身边的厨房长椅上,掸着我爷爷的遗照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塞尔玛的鞋带松了。“咖啡壶和鞋带。”我说。配镜师傅思考了一会儿。塞尔玛从长椅上下来,绑好她的鞋带。“它们都是在大清早就要用到,”他说,“而且用了之后,它们都会促进血液循环。”“这也太牵强了。”塞尔玛说。“没事,”配镜师傅说,“尽管如此我说得还是有道理。”“可回收塑料瓶和圣诞树。”马丁说。配镜师傅说:“这对儿很简单啊。它们都是深绿色的,而且我们往里吹气或者风吹进去的时候,它们都会响。”

塞尔玛从椅子上拿下一叠广告传单和电视报纸,为了抖落坐垫上的灰尘。在报纸头版上能见到那个在塞尔玛追的连续剧里饰演玛姬的演员,玛姬的丈夫在一次意外中受了重伤,上周刚播到这一幕就完结了。“死亡与爱情。”我说。“这也很简单,”配镜师傅说,“两者都无法彩排,无法摆脱,而且猝不及防。”“‘猝不及防’是啥意思?”我问。“就是突然把你击倒的意思。”塞尔玛解释说。“好了,现在,你们还是出去吧。”她说,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我们躲来藏去的样子,她想看到我们像平日一样,哪怕她做了那样的梦。很显然,在这一点上她容不得任何异议。“还有,把阿拉斯加也带上吧。”她说。阿拉斯加站起身来。某个庞然大物站起来的时候,总得花上一点时间,哪怕它还很年轻。

我们越过苹果地,往艾丝贝特家走去。现在是下午四点,我掰着手指算着,离大家撑过塞尔玛的梦还剩几小时。还有十一小时。阿拉斯加站在一棵苹果树下,找到一只从树上巢里掉下来的小鸟。它还活着,身上已经长了点绒毛,不过还不会飞。我想把这只鸟带到塞尔玛那里,我很确定,她会把它养大,她会让这只山雀长成一只隼;在不久的将来,它会在乌尔牧场的空中划出美丽的曲线。“我们把它带走。”我说。“不要,”马丁说,“还是让它静静待着吧。”“那它就会死。”“好。那就让它死吧。”

我看着马丁,就像看着塞尔玛追的连续剧里的某个角色。我说:“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我们能。”马丁说。这就是世界的运转方式,他说,那部电视剧里好像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我们只能希望,狐狸快点来。”

这时,邻村的那对双胞胎跑来了,显然他们之前就发现了这只从巢里掉下来的鸟。“我们只是跑去拿棍子了,”他们说,“我们现在要打死它。”“不可以。”我说。“我们只是想让它少遭点罪。”双胞胎说。他们的语气还真像帕尔姆,他在射死林子里的动物时总说“我只是为环保出份力”。“我们不能等狐狸过来吗?”我问道。不过双胞胎已经大开杀戒了。第一棍没敲着。第二棍有点滑手,只是从鸟的头部擦过,没能将它置于死地。我能看到它那小小的眼核渐渐染上血红。马丁过来抱住我的头,把我的脸按在他的脖子上。“别看。”他说。我听到了第三棍的声音,马丁大叫:“你们这两个白痴,这下该打中了吧!”

我决定以后要嫁给马丁。我想,如果有个人能帮你免除直视世界运转的痛苦,那他肯定值得你托付一生。“哎呀,是你们俩,”艾丝贝特说,我们正站在她家门前,“今儿可真是丰富多彩呀,半个村子的人都来我这儿做客。”

半个村子的人都穿着领子高高翻起的冬大衣,从艾丝贝特的花园门进来,一边还不忘左顾右盼。他们就像县城里那些男人,推开“嘉比情趣用品店”的大门时总是立起大衣领子四处张望。

村里那些平日不信鬼神的人在听闻塞尔玛的梦之后自然会想方设法把死神从自己身上引开。他们觉得,用一些小把戏或许能把它赶走,具体是什么把戏则众说纷纭。他们按响门铃,鱼贯而入,自知有罪,却在艾丝贝特家里求神拜佛:“我想问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吓跑死神?”艾丝贝特看着他们,就像牧师看着那些只在圣诞节上教堂的假信徒。

艾丝贝特知道各种神奇的配方:治愈痛风,维系爱情,为小孩祈福,对抗久治不愈的痔疮,挽救难产的小牛。她甚至有配方对抗活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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