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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08: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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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丰子恺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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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生活:丰子恺谈日常之美

有趣生活:丰子恺谈日常之美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有趣生活:丰子恺谈日常之美作者:丰子恺排版:HMM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2-01ISBN:9787559400963本书由北京时代华语国际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人的一切生活,实用之外又必讲求美意。这些美意的组成无论大小、疏密、浓淡,似乎都有意义,这种意义是因生活的转化而表现出一种美的姿态,一种活的神气。第一章嵌入生活的美意自然“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路上的褴褛的乞丐,身上全无一点人造的装饰,然而比时装美女美得多。这里的火车站旁边有一个伛偻的老丐,天天在那里向行人求乞。我每次下了火车之后,迎面就看见一幅米勒(Millet)的木炭画,充满着哀怨之情。我每次给他几个铜板——又买得一幅充满着感谢之情的画。

女性们煞费苦心于自己的身体的装饰。头发烫也不惜,胸臂冻也不妨,脚尖痛也不怕。然而真的女性的美,全不在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上。我们反在她们所不注意的地方发现她们的美。不但如此,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反而妨碍了她们的真的女性的美。所以画家不许她们加上这种人造的装饰,要剥光她们的衣服,而赤裸裸地描写“神”的作品。

画室里的模特儿虽然已经除去一切人造的装饰,剥光了衣服;然而她们倘然受了作画学生的指使,或出于自心的用意,而装腔作势,想用人力硬装出好看的姿态来,往往越装越不自然,而所描的绘画越无生趣。印象派以来,裸体写生的画风盛于欧洲,普及于世界。使人走进绘画展览中,如入浴堂或屠场,满目是肉。然而用印象派的写生的方法来描出的裸体,极少有自然的、美的姿态。自然的美的姿态,在模特儿上台的时候是不会有的;只有在其休息的时候,那女子在台旁的绒毡上任意卧坐,自由活动的时候,方才可以见到美妙的姿态,这大概是世间一切美术学生所同感的情形吧。因为在休息的时候,不复受人为的拘束,可以任其自然的要求而活动。“任天而动”,就有“神”所造的美妙的姿态出现了。

人在照相中的姿态都不自然,也就是为此,普通照相中的人物,都装着在舞台上演剧的优伶的神气,或南面而朝的王者的神气,或庙里的菩萨像的神气,又好像正在摆步位的拳教师的神气。因为普通人坐在照相镜头前面被照的时候,往往起一种复杂的心理,以致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全身紧张得很,故其姿态极不自然。加之照相者又要命令他“头抬高点!”“眼睛看着!”“带点笑容!”内面已在紧张,外面又要听照相者的忠告,而把头抬高,把眼钉住,把嘴勉强笑出,这是何等困难而又滑稽的办法!怎样教底片上显得出美好的姿态呢?我近来正在学习照相,因为嫌恶这一点,想规定不照人物的肖像,而专照风景与静物,即神的手所造的自然,及人借了神的手而布置的静物。

人体的美的姿态,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凡美的姿态,都是从物理的自然的要求而出的姿态,即舒服的时候的姿态。这一点屡次引起我非常的铭感。无论贫贱之人,丑陋之人,劳动者,黄包车夫,只要是顺其自然的天性而动,都是美的姿态的所有者,都可以礼赞。甚至对于生活的幸福全然无分的,第四阶级以下的乞丐,这一点也决不被剥夺,与富贵之人平等。不,乞丐所有的姿态的美,屡比富贵之人丰富得多。试入所谓上流的交际社会中,看那班所谓“绅士”,所谓“人物”的样子,点头、拱手、揖让、进退等种种不自然的举动,以及脸的外皮上硬装出来的笑容,敷衍应酬的不由衷的言语,实在滑稽得可笑,我每觉得这种是演剧,不是人的生活。过这样的生活,宁愿作乞丐。

被造物只要顺天而动,即见其真相,亦即见其固有的美。我往往在人不注意、不戒备的时候,瞥见其人的真而美的姿态。但倘对他熟视或声明了,这人就注意,戒备起来,美的姿态也就杳然了。从前我习画的时候,有一天发现一个朋友的pose(姿态)很好,要求他让我画一张sketch(速写),他限我明天。到了明天,他剃了头,换了一套新衣,挺直了项颈危坐在椅子里,教我来画……这等人都不足以言美。我只有和我的朋友老黄,能互相赏识其姿态,我们常常相对坐谈到半夜。老黄是画画的人,他常常嫌模特儿的姿态不自然,与我所见相同。他走进我的室内的时候,我倘觉得自己的姿势可观,就不起来应酬,依旧保住我的原状,让他先鉴赏一下。他一相之后,就会批评我的手如何,脚如何,全体如何。然后我们吸烟煮茶,晤谈别的事体。晤谈之中,我忽然在他的动作中发见了一个好的pose,“不动!”他立刻石化,同画室里的石膏模型一样。我就欣赏或描写他的姿态。

不但人体的姿态如此,物的布置也逃不出这自然之律。凡静物的美的布置,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即顺当的,妥帖的,安定的。取最贴近的例子来说:假如桌上有一把茶壶与一只茶杯,倘这茶壶的嘴不向着茶杯而反向他侧,即茶杯放在茶壶的后面,犹之孩子躲在母亲的背后,谁也觉得这是不顺当的,不妥帖的,不安定的。同时把这画成一幅静物画,其章法(即构图)一定也不好。美学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就是说多样的事物,合于自然之律而作成统一,是美的状态。譬如讲坛的桌子上要放一个花瓶。花瓶放在桌子的正中,太缺乏变化,即统一而不多样。欲其多样,宜稍偏于桌子的一端。但倘过偏而接近于桌子的边上,看去也不顺当,不妥帖,不安定。同时在美学上也就是多样而不统一。大约放在桌子的三等分的界线左右,恰到好处,即得多样而又统一的状态。同时在实际也是最自然而稳妥的位置。这时候花瓶左右所余的桌子的长短,大约是三与五,至四与六的比例。这就是美学上所谓“黄金比例”。黄金比例在美学上是可贵的,同时在实际上也是得用的。所以物理学的“均衡”与美学的“均衡”颇有相一致的地方。右手携重物时左手必须扬起,以保住身体的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绘画上也是均衡的。兵队中“稍息”的时候,身体的重量全部搁在左腿上,右腿不得不斜出一步,以保住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雕刻上也是均衡的。

故所谓“多样的统一”“黄金律”“均衡”等美的法则,都不外乎“自然”之理,都不过是人们窥察神的意旨而得的定律。所以论文学的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论绘画的人说,“天机勃露,独得于笔情墨趣之外”。“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一九二八年十月十二日闲居

闲居,在生活上人都说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觉得是最快适的了。假如国民政府新定一条法律:“闲居必须整天禁锢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也不愿出去干事,宁可闲居而被禁锢。

在房间里可以自由取乐;如果把房间当作一幅画看的时候,其布置就如画的“置陈”了。譬如书房,主人的座位为全局的主眼,犹之一幅画中的 middle point(中心点),须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其他自书架、茶几、板凳、藤床、火炉、壁饰、自鸣钟,以至痰盂、字纸簏等,各以主眼为中心而布置,使全局的焦点集中于主人的座位,犹之画中的附属物、背景,均须有护卫主物、显衬主物的作用。这样妥帖之后,人在里面,精神自然安定、集中而快适。这是谁都懂得,谁都可以自由取乐的事。虽然有的人不讲究自己的房间的布置,然走进一间布置很妥帖的房间,一定谁也觉得快适。这可见人人都会鉴赏,鉴赏就是被动的创作,故可说这是谁也懂得,谁也可以自由取乐的事。

我在贫乏而粗末的自己的书房里,常常欢喜做这个玩意儿。把几件粗陋的家具搬来搬去,一月中总要搬数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动一寸,脸盆架子不能旋转一度的时候,便有很妥帖的位置出现了。那时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环视上下四周,君临一切。觉得一切都朝宗于我,一切都为我尽其职司,如百官之朝天,众星之拱北辰。就是墙上一只很小的钉,望去也似乎居相当的位置,对全体为有机的一员,对我尽专任的职司。我统御这个天下,想象南面王的气概,得到几天的快适。

有一次我闲居在自己的房间里,曾经对自鸣钟寻了一回开心。自鸣钟这个东西,在都会里差不多可说是无处不有,无人不备的了。然而它这张脸皮,我看惯了真讨厌得很。罗马字的还算好看;我房间里的一只,又是粗大的数学码子的。数学的九个字,我见了最头痛,谁愿意每天做数学呢!

有一天,大概是闲月中的闲日,我就从墙壁上请它下来,拿油画颜料把它的脸皮涂成天蓝色,在上面画几根绿的杨柳枝,又用硬的黑纸剪成两只飞燕,用糨糊粘住在两只针的尖头上。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两只燕子飞逐在杨柳中间的一幅圆额的油画了。凡在三点二十几分,八点三十几分等时候,画的构图就非常妥帖,因为两只飞燕适在全幅中稍偏的位置,而且追随在一块,画面就保住均衡了。辨识时间,没有数目字也是很容易的:针向上垂直为十二时,向下垂直为六时,向左水平为九时,向右水平为三时。这就是把圆周分为四个 quarter(一刻钟),是肉眼也很容易办到的事。一个 quarter 里面平分为三格,就得长针五分钟的距离了,虽不十分容易正确,然相差至多不过一两分钟,只要不是天文台、电报局或火车站里,人家家里上下一二分钟本来是不要紧的。倘眼睛锐利一点,看惯之后,其实半分钟也是可以分明辨出的。这自鸣钟现在还挂在我的房间里,虽然惯用之后不甚新颖了,然终不觉得讨厌,因为它在壁上不是显明的实用的一只自鸣钟,而可以冒充一幅油画。

除了空间以外,闲居的时候我又喜欢把—天的生活的情调来比方音乐。如果把一天的生活当作一个乐曲,其经过就像乐章 (movement) 的移行了。一天的早晨,晴雨如何?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犹如第一乐章的开始,先已奏出全曲的“主题”(theme)。一天的生活,例如事务的纷忙,意外的发生,祸福的临门,犹如曲中的长音阶 (大音阶)变为短音阶(小音阶),C 调变为 F 调,adagio(柔板)变为 allegro(快板);其或昼永人闲,平安无事,那就像始终 C 调的 andante(行板)的长大的乐章了。

以气候而论,春日是门德尔松(Mendelssohn),夏日是贝多芬( Beethoven),秋日是肖邦(Chopin),舒曼(Schumann),冬日是舒伯特(Schubert)。这也是谁也可以感到,谁也可以懂得的事。试看无论什么机关里、团体里,做无论什么事务的人,在阴雨的天气,办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劲、高兴、积极。如果有不论天气,天天照常办事的人,这一定不是人,是一架机器。只要看挑到我们门头来卖臭豆腐干的江北人,近来秋雨连日,他的叫声自然懒洋洋地低钝起来,远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阳下的“臭豆腐干!”的热辣了。初步

徐妈提着一大篮黄矮莱,两只小脚在天井里的石板上“哒哒哒哒”地敲进来,嘴里喊着:“小客人来了!”我和弟弟并不问她,赛跑似地赶到门口。但见河埠上停着一只赤膊船,船里坐着雪姑母,雪姑母手里抱着镇东。茂春姑夫蹲在岸上,正在把船缆缚到凉棚柱脚上去。我们齐喊:“镇东!镇东!”镇东两只手用力撑住雪姑母的下巴,拼命想从她身上爬下来,并不理睬我们。雪姑母两手抱住他,仰起头,代替他答应:“喂!逢春姐姐!喂!如金哥哥!”说最后两字时,嘴巴被镇东的手盖住了,发音好像“如金妈妈!”岸上的人大笑起来。雪姑母就在笑声中上了岸。

我还记得,镇东是前年“九一八”出世的。当时茂春姑夫来报告我们,笑嘻嘻地说:“倒养个囝囝。”又说:“娘舅给毛头起个名字吧。”后来爸爸就在一张红纸上写“蒋镇东”三个大字,上面又横写“长命康强”四个小字,和产汤一同送去。这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谁知镇东已长得这么大了。当雪姑母擒了他走进我家时,他不断地想爬下来,使得雪姑母几乎擒拿不住。到了堂前,雪姑母把他放在方砖地上,说:“让你去爬吧!娘舅家的地上比乡下人家的桌子还干净呢。”接着又对姆妈说:“‘爬还爬不动,想走,’就是他!他在家里只管在泥地上爬,拾了鸡粪当荸荠吃的!”说得大家又笑起来。姆妈走过去抱了他,教他坐在膝上。我们大家围拢去同他玩笑。

镇东“叫名三岁”,其实只有一岁半。他不像城市里的小孩子一般怕陌生人。好久不到我家,一到就同我们熟识。雪姑母教他叫人,“娘舅!”“舅妈!”他都会叫,而且叫时声音响亮,脸上带着笑容,非常可爱。雪姑母说他到别处去没有这样乖。姆妈说到底是外婆家,外婆家原同自家一样。爸爸却说:“一半也是长在乡下的缘故。乡下的环境比城市好得多呢。”他伸手捏捏镇东的小腿,又摸摸他的圆肥而带紫铜色的小脸,咬紧了牙齿说:“你看!一股健康美!定要有这样的好体格,将来才能‘镇东’呀!”又握他的小手,笑着对他说:“将来你去‘镇东’,不要忘记啊!”镇东吃吃地笑。

镇东在姆妈身上坐得不耐烦了,又开始要爬起来。爸爸退后几步,张开两臂蹲在地上,对姆妈说:“不要给他爬,让他学学步看。来!你放他走过来。”姆妈扶他站定在地上,说着:“镇东乖乖,走到娘舅那里去!”镇东高兴得很,看着爸爸笑,同时慢慢地摆稳他的步位来。姆妈一放手,他居然摇摇摆摆地跑到了爸爸的怀里。堂前一阵欢呼。爸爸立刻抱住他,站起身来,用手拍他的背。他把圆圆的小脸偎在爸爸的肩上,吃吃地笑,表示成功的欢喜。

这般可爱的光景,我们似觉曾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一时记不起来。正在回想,弟弟对我说:“姐姐,刚才的样子,活像华明房间里挂着那张画里的光景呢!不过不在野外而在屋里。”我恍然大悟,抢着说:“不错,不错,米勒的《初步》,叶心哥哥的画帖里也有一张的。”弟弟说:“我们要他再做一遍,教爸爸拍一张照,好不好?”我说:“好。”于是我们一同要求爸爸,爸爸立刻赞成,叫我就到楼上去拿照相机。继又阻止我,踌躇地说:“在什么地方照呢?先想好了‘构图’再说。”弟弟断然地说: “到后墙圈里,篱笆外面,槐树底下,鸡棚边,照出来就同那张画一样。”爸爸笑着点点头,就同我们去看地方。这时候姆妈正摆好了糕茶盆子,请茂春姑夫、雪姑母和镇东吃茶点。弟弟回头对镇东说:“你多吃点糕糕,吃好了糕糕,我们同你拍照!”

爸爸叫我和弟弟二人装出人物的姿势来,从远处望望,又踌躇地说:“米勒的构图,我记得是很好的。不知人物怎样布置?可惜找不到那张画来参考。”弟弟说:“华明有,我去借。”拔起脚来就走。爸爸喊他不住,让他去了。过了一会,弟弟气喘喘地夹了画框回来,后头跟着华明。华明对爸爸说:“柳先生!你们要照美术的《初步》?”我们大家笑起来。弟弟教他:“不是‘美术’,是米勒!我们这里今天来了一个挨霞,《阳光底下的房子》里的挨霞,你认识么?我们要照你这张画的样子给他拍个照。”说着,把画框递给爸爸,就拉华明到屋里去看镇东。爸爸看了那画,欢喜地对我说:“没有这样巧的!我们的篱笆和树的位置,正同画里一样。要算那个鸡棚,恰巧代替了画里的小车。假如没有这个,左边太轻,构图就不稳了。好!我们完全模仿它。你去拿照相机吧。”

我拿了照相机回来时,茂春姑夫、雪姑母、镇东、华明、弟弟和姆妈,都已来到。爸爸叫弟弟逗着镇东玩耍,单请茂春姑夫和雪姑母先来演习。他在镜箱后面的毛玻璃上仔细审察,校正他们的姿势和位置。确定之后,就叫我抱镇东到雪姑母身边去,叫她扶着。镇东全不知道要被拍照,张着两只小臂,吃吃地笑,跃跃欲试,比前次更加高兴,样子也更加可爱了。雪姑母和茂春姑夫却拘束起来。雪姑母仓皇地叫:“等一等照!我的衣裳没有扯挺,我的头发恐怕蓬着呢!”爸爸说:“还未照呢,现在先试做一遍看。真果要照时我会通知你们的!”于是大家放心,很自然地演习起来。雪姑母摆开步位,弯着腰,提着镇东的两腋,一面笑,一面说:“囝囝走,囝囝走,走到爸爸那儿去!”茂春姑夫跪下左膝,伸出一双大手,起劲地大喊:“囝囝来,镇东来。”正在这时候,照相镜头上“哒”地一响,爸爸叫道:“好,好!照好了!”雪姑母待一会,后来说:“上了你的当,我全然不得知呢!”爸爸笑着回答她道:“不得知才好呢!得知了照出来一定不自然的。”说着就拿了照相机回进屋里去。我们大家留在墙圈里玩耍。我扶着镇东走路,弄皮球,捉猫,拾鸡蛋。弟弟却和华明两人坐在石凳上谈个不休。我听见华明说:“‘得知了照出来一定不自然’,倒是真的。他们起初的样子,一点也没神气。后来就活泼起来,活像我那幅画里的人了。”弟弟说:“你那种月份牌的画,大都是不自然的,没有神气的,你为什么欢喜它们?”华明想了一会,点点头说:“呃,倒是真的。”他拿起那画框来,看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好,这个好。”又说:“你们不要用了?我带回去挂着吧。”说过,就夹了画框告辞。姆妈说快吃饭了,我们大家就回进屋里。

注:文章选自于《少年美术故事》竹影

这一天我很不快活,又很快活。所不快活的,这是五卅国耻纪念,说起“五卅”这两个字,一幅凶恶的脸孔和一堆鲜红的血立刻出现在我的脑际,不快之念随之而生。所快活的,这是星期六,晚饭后可以任意游乐,没有明天的功课催我就寝。况且早上我听见弟弟和华明打过“电报”:弟弟对他说“今——放——后,你——我——玩”,华明回答他说“放——后——行,吃——夜——后,我——你——玩”。他们常用这种的简略话当作暗号,称之为“打电报”,但我一听就懂得他们的意思:弟弟对他说的是“今天放学后,你到我家玩”,华明回答的是“放学后不行,吃过夜饭后,我到你家玩”。华明本来是很会闹架儿的一个人。近来不知怎样一来,把闹架儿的工夫改用在玩意儿上了,和我们非常亲热。我们种种有趣的玩意儿,没有他参加几乎不能成行。这一天吃过夜饭后他来我家玩,我知道一定又有什么花头。星期六的晚上,两三个亲热的同学聚会在一起,这是何等快活的事!

暑气和沉闷伴着了“五卅”来到人间。吃过晚饭后,天气还是闷热。窗子完全开开了,房间里还坐不牢。太阳虽已落山,天还没有黑。一种幽暗的光弥漫在窗际,仿佛电影中的一幕。我和弟弟就搬了藤椅子,到屋后的院子里去乘凉。同时关照徐妈,华明来了请他到院子里来。

我们搬三把藤椅子,放在院角的竹林里,两只自己坐了,空着一只待华明来坐。天空好像一盏乏了油的灯,红光渐渐地减弱。我把眼睛守定西天看了一会,看见那光一跳一跳的沉下去,非常微细,但又非常迅速而不可挽救。正在看得出神,似觉眼梢头另有一种微光,渐渐地在那里强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月亮已在东天的竹叶中间放出她的清光。院子里的光景已由暖色变成寒色,由长音阶(大音阶)变成短音阶(小音阶)了。门口一个黑影出现,好像一只立起的青蛙儿,向我们跳将过来。来的是华明。“嘎,你们惬意得很!这椅子给我坐的?”他不待我们回答,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剧烈地摇他的两脚。他的椅子背所靠着的那根竹,跟了他的动作而发抖,上面的竹叶发出簌簌的声音来。这引动了三人的眼,大家仰起头来向天空看。月亮已经升得很高,隐在一丛竹叶中。竹叶的摇动把她切成许多不规则的小块,闪烁地映入我们的眼中。大家赞美了一番之后,弟弟说:“可耻的五卅快过去了!”华明说:“可乐的星期日快来到了!”我说:“可爱的星期六晚上已经在这里了!我们今晚干些什么呢?”弟弟说:“我们谈天吧。我先有一个问题给你们猜:细看月亮光底下的人影,头上出烟气。这是什么道理?”我和华明都不相信,于是大家走出竹林外,蹲下来看水门汀上的人影。我看了好久,果然看见头上有一缕一缕的细烟,好像漫画里所描写的动怒的人。“是口里的热气吧?”“是头上的汗水在那里蒸发吧?”大家蹲在地上争论了一会,没有解决。华明的注意力却转向了别处,他从身边摸出一枝半寸长的铅笔来,在水门汀上热心地描写自己的影。描好了,立起来一看,真像一只青蛙,他自己看了也要笑。徘徊之间,我们同时发现了映在水门汀上的竹叶的影子,同声地叫起来:“啊!好看啊!中国画!”华明就拿半寸长的铅笔去描。弟弟手痒起来,连忙跑进屋里去拿铅笔。我学他的口头禅喊他:“对起,对起,给我也带一支来!”不久他拿了一把木炭来分送我们。华明就收藏了他那半寸长的法宝,改用木炭来描。大家蹲下去,用木炭在水门汀上参参差差地描出许多竹叶来。一面谈着:“这一枝很像校长先生房间里的横幅呢!” “这一丛很像我家堂前的立轴呢!”“这是《芥子园》画谱里的!”“这是吴昌硕的!”忽然一个大人的声音在我们头上慢慢地响出来: “这是管夫人的!”大家吃了一惊,立起身来,看见爸爸反背着手立在水门汀旁的草地上看我们描竹,他明明是来得很久了。华明难为情似地站了起来,把拿木炭的手藏在背后,似乎恐防爸爸责备他弄脏了我家的水门汀。爸爸似乎很理解他的意思,立刻对着他说道: “谁想出来的?这画法真好玩呢!我也来描几瓣看。”弟弟连忙拣木炭给他。爸爸也蹲在地上描竹叶了,这时候华明方才放心,我们也更加高兴,一边描,一边拿许多话问爸爸:“管夫人是谁?”“她是一位善于画竹的女画家。她的夫君名叫赵子昂,是一位善于画马的男画家。他们是元朝人,是中国很有名的两大夫妻画家。”“马的确难画,竹有什么难画呢?照我们现在这种描法,岂不容易又很好看吗?”“容易固然容易,但是这么‘依样画葫芦’,终究缺乏画意,不过好玩罢了。画竹不是照真竹一样描,须经过选择和布置。画家选择竹的最好看的姿态,巧妙地布置在纸上,然后成为竹的名画。这选择和布置很困难,并不比画马容易。画马的困难在于马本身上,画竹的困难在于竹叶的结合上。粗看竹画,好像只是墨笔的乱撇,其实竹叶的方向,疏密,浓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体,都要讲究。所以在中国画法上,竹是一专门部分。平生专门研究画竹的画家也有。”“竹为什么不用绿颜料来画,而常用墨笔来画呢?用绿颜料撇竹叶,不更像吗?”“中国画不注重‘像不像’,不同西洋画那么画得同真物一样。凡画一物,只要能表达出像我们闭目回想时所见的一种神气,就是佳作了。所以西洋画像照相,中国画像符号。符号只要用墨笔就够了。原来墨是很好的一种颜料。它是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的。故墨画中看似只有一色,其实包罗三原色,即包罗世界上所有的颜色。故墨画在中国画中是很高贵的一种画法。故用墨来画竹,是最正当的。倘然用了绿颜料,就因为太像实物,反而失缺神气。所以中国画家不欢喜用绿颜料画竹,反之,却欢喜用与绿相反对的红色来画竹。这叫作‘朱竹’,是用笔蘸了朱砂来撇的。你想,世界上哪有红色的竹?但这时候画家所描的,实在已经不是竹,只是竹的一种美的姿势,一种活的神气,所以不妨用红色来描。”爸爸说到这里,丢了手中的木炭,立起身来结束地说:“中国画大都如此。我们对中国画应该都取这样的看法。”

月亮渐渐升高来,竹影渐渐与地上描着的木炭线相分离,现出参差不齐的样子来,好像脱了版的印刷。夜渐深了,华明就告辞。“明天日里头来看这地上描着的影子,一定更好看。但希望天不要落雨,洗去了我们的‘墨竹’,大家明天会!”他说着就出去了。我们送他出门。我回到堂前,看见中堂挂着的立轴——吴昌硕描的墨竹——似觉更有意味。那些竹叶的方向,疏密、浓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体,似乎都有意义,表出着一种美的姿态,一种活的神气。花纸儿

华明在庭中的雪地里小便,他父亲——华先生——罚他在家里读书。弟弟同情于华明的受罚,早就对我说,想和我一同去望望他。但他因为那天冒雪到外婆家走了一趟,得了重伤风,母亲不许他出门。今天他好全了,才同我去看华明。

我们出门时,母亲吩咐我说:“逢春,今天是阴历元旦。虽然阴b历已被废了,但我们乡下旧习未除。倘使华先生家正在招待贺年的客人,你们应该早早告辞,不要也在那里扰闹他们。”我答应了,就同弟弟出门。

弟弟不走近路,却走庙弄,穿过元帅庙,绕道向华家。我知道他想看看阴历元旦市上的热闹。我们穿过庙弄时,看见许多店都关门,门前摆着些吃食担、花纸摊、玩具摊。路上挤着许多穿新衣服的乡下人,男女老幼都有。他们一面推着背慢慢地走,一面仰头看摊上的花样。我但见红红绿绿的衣裳,和红红绿绿的花纸玩具一样刺目。觉得真是难得见到的景象。到了庙里,又见一堆一堆的人,有的在看戏法,有的在看“洋画”。弟弟奇怪起来,问我:“他们这种事体为什么不提早一个多月,在国历元旦举行?难道这种事体一定要在今天做的?”我说:“‘旧习未除’,母亲刚才不是说过的么?”弟弟凶起来:“什么叫‘旧习’?都是人做的事,人自己要改早,有什么困难?”我不同他辩了。心中但想:倘使中国的人个个同弟弟一样勇敢而守规矩,我们的国耻不难立刻雪尽,我们的失地不难立刻收回,何况阴历改阳历这点小事呢?眼前这许多大人,我想都是从弟弟一样的孩子长大来的;为什么大家都顽固而不守规矩呢?心中觉得很奇怪。一边想,一边走,不觉已到了华家的门前。

走进门,华师母笑着迎接我们,叫我们坐。随后喊道:“明儿!你的好朋友来了!”华明从内室出来,见了我们,便笑着邀我们到里面去坐。他的下唇上涂着许多黑墨,证明他今天早上已经习过字了。我们走进他的房间,弟弟便问:“华明,你这样用功,一早就写字?”华明摇摇头,自顾自地说道:“你们来得很好,我气闷得很,正想有朋友来谈谈。”就拉我们到他的书桌旁去坐,自己却匆匆地出去了。我看见他的房间小而精。除桌椅和书橱外,壁上妥帖地挂着两张画和一条字的横幅。其中一幅画是印刷的西洋画,我记得曾在叶心哥哥的画册中看见过,是法国画家米勒作的《初步》,里面画着农家的父母二人正在教一孩子学步。还有一幅水彩画的雪景,我看出是华先生所描的。横幅中写着笔画很粗的四个字:“美以润心”。旁边还有些小字。我正在同弟弟鉴赏,华明端了茶和糖果进来,随手将门关上,然后把茶和糖果分送我们吃。

使我惊奇的是,他的门背后挂着一张时装美女月份牌——华先生所最不欢喜的东西。这东西与其他的字画很不调和。弟弟就质问华明。华明高兴地说:“你看这月份牌多么漂亮!可是我的爸爸不欢喜它,不许我挂。他强迫我挂这些我所不欢喜的东西(他用手指点壁上的《初步》《雪景》和《美以润心》),于是我只得把它挂在门背后,不让他看见。我还有好的挂在橱门背后呢!”他说着就立起身来,走到书橱边,把橱门一开。我们看见橱门背后也挂着一张月份牌,内中画的是一个古装美人,色彩是非常华丽的。弟弟说:“你老是欢喜这种华丽的东西。”华明说:“华丽不是很好的么?把这个同墙上的东西比比看,这个好看得多呢。我爸爸的话,我实在不赞成。他老是欢喜那种粗率的、糊里糊涂的画,破碎的、歪来歪去的字和一点也不好看的风景,我真不懂。那一天,我在雪地里小便了一下,他就大骂我,说什么‘不爱自然美’‘没有美的修养’‘白白地学了美术科’……后来要我在寒假里每天写大字,并且叫姆妈到你家借书来罚我看。我那天的行为, 自己也知道不对。但我心里想,雪有什么可爱?冰冷的,潮湿的,又不是可吃的米粉?何必这样严重地骂我,又罚我。我天天写字,很没趣。字只要看得清楚就好,何必费许多时间练习?至于那本书,《阳光底下的房子》,我也看不出什么兴味来,不过每天勉强读几页。”于是我问他:“那么你这几天住在屋里做些什么呢?”他说:“我今天正在算一个问题。这是很有兴味的一个问题。你知道:一个一个地加上去,加满一个十三档算盘,需要多少时光?”我们想了一会,都说不出答案来。最后弟弟说:“怕要好几个月吧?”他说:“好几个月?要好几万年呢!这不是一个很有兴味的问题么?”他忽然改变了口气说:“我还有很好看的画呢!”说着,掀起他的桌毯,抽开抽斗,拿出一卷花纸儿来。一张一张地给我们看,同时说:“这是昨夜才买来的。我爸爸又不欢喜它们,所以我把它们藏在抽斗里。”

我们一看就知道这就是刚才我们在庙弄里所见的东西。因为难得看见,我们也觉得很有兴味。华明便津津有味地指点给我们看。他所买的花纸儿很多。有《三百六十行》《吸鸦片》《杀子报》《马浪荡》等,都是连续画,把一个故事分作数幕,每幕画一幅,顺次展进,好像电影一般。还有满幅画一出戏剧的,什么《水战芦花荡》《会审玉堂春》等,统是戏台上的光景。我看了前者觉得可笑。因为人物的姿态,大都描得奇形怪状。看了后者觉得奇怪。许多人手拿桨儿跟着一个大将站在地上,算是“水战”,完全是舞台上的光景的照样描写。这到底算戏剧,还是算绘画?总之这些画全靠有着红红绿绿的颜色,使人一见似觉华丽。倘没有了颜色,我看比我们的练习画还不如呢。华明如此欢喜它们,我真不懂。弟弟看了,笑得说不出话来。华明以为他欢喜它们,就说送他几张,教弟弟自选。弟弟推辞,华明强请。我说:“既然你客气,我代他选一张吧。”便把没有大红大绿而颜色文雅的一张拿了。华明说:“这是二十四孝图,共有两张呢。”就另外检出—张来,一同送给我。这时候,我听见外室有客人来,华师母正在应接。我和弟弟便起身告辞。华明说抽斗里还有许多香烟牌子,要我们看了去。我们说下次再看吧。

回到家里,母亲把二十四孝图中的故事一个一个讲给我们听。我觉得故事很好笑。像“陆绩怀橘遗亲”,做了贼偷东西来给爷娘吃,也算是孝顺?母亲又指出三幅最可笑的图:“郭巨为母埋儿”“王祥卧冰得鲤”“吴猛恣蚊饱血”。她说:“陆绩为了孝而做贼,还在其次呢。像郭巨为了孝而杀人;王祥为了孝,不顾自己冻死,溺死;吴猛为了孝,不顾自己被蚊子咬死,才真是发疯了。”弟弟指着画图说:“这许多蚊子叮在身上,吴猛一定要生疟疾和传染病而死了!”母亲笑得抚他的肩,说道:“你大起来不要这样孝顺我吧!”我记得弟弟那天读了《新少年》创刊号的《文章展览》中的《背影》,很是感动,对我说:“姐姐,我们将来切不要‘聪明过分’!”我知道弟弟一定孝亲,但一定不是二十四孝中的人。

讲起华明,母亲说这个孩子太缺乏趣味,对于美术全然不懂。他的父亲倒是很好的美术教师,将来也许会感化他。

注:文章选自于《少年美术故事》画鬼《后汉书·张衡传》云:“画工恶图犬马,好作鬼魅,诚以事实难作,而虚伪无穷也。”《韩非子》云:“狗马最难,鬼魅最易。狗马人所知也,旦暮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无形者不可睹,故易。”

这两段话看似道理很通,事实上并不很对。“好作鬼魅”的画工,其实很少。也许当时确有一班好作鬼魅的画工,但一般地看来,毕竟是少数。至于“鬼魅最易”之说,我更不敢同意。从画法上看来,鬼魅也一样地难画,甚或适得其反:“犬马最易,鬼魅最难。”

何以言之?所谓“犬马最难,鬼魅最易”,从画法上看来,是以“形似”为绘画的主要标准而说的话。“形似”就是“画得像”。“像”一定有个对象,拿画同对象相比较,然后知道像不像。充其极致,凡画中物的形象与实物的形象很相似的,其画描得很像,在形似上便可说是很优秀的画。反之,凡画中物的形象与实物的形象很不相似的,其画描得很不像,在形似上便可说是很拙劣的画。画犬马,有对象可比较,像不像一看就知道,所以说它难画;画鬼魅,没有对象可比较,无所谓像不像,所以说它容易画。——这便是以“像不像实物”为绘画批评的主要标准的。

这标准虽不错误,确实太低浅。因为充其极致,照相将变成最优秀的绘画,而照相发明以后,一切画法都可作废,一切画家都可投笔了。照相发明至今已近百年,而画法依然存在,画家依然活动,即可证明绘画非照相所能取代,即绘画自有照相所不逮的另一种好处,亦即绘画不仅以形似为标准,尚有别的更重要的标准在这里。这更重要的标准是什么?

简言之:“绘画以形体肖似为肉体,以神气表现为灵魂。”即形体的肖似固然是绘画的一个重要目标,但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是要表现物象的神气。倘只有形似而缺乏神气,其画就只有肉体而没有灵魂,好比一具尸骸。

譬如画一条狗,依照实物的尺寸,依照实物的色彩,依照解剖之理,可以画得非常正确而肖似。然而这是博物图,是“科学的绘画”,绝不是艺术的作品。因为这只狗缺乏神气。倘要使它变成艺术的绘画,必须于形体正确之外,再仔细观察狗的神气,尽力看出它立、坐、跑、叫等种种时候形象上所起的变化的特点,把这特点稍加夸张而描出在纸上。夸张过分,妨碍了实物的尺寸、色彩,或解剖之理的时候也有。例如画吠的狗,把嘴画得比实物更大了些;画跑的狗,把脚画得比实际更长了些,画游戏的狗,把脸孔画成了带些笑容。然而看画的人并不埋怨画家失实,反而觉得这画富有画趣。所以有许多画,像中国的山水画,西洋的新派画,以及漫画,为了要明显地表现出物象的神气,常把物象变形,变成与实物不符,甚或完全不像实物的东西。其中有不少因为夸张过甚,远离实相,走入虚构境界,流于形式主义,失却了绘画艺术所重要的客观性。但相当地夸张不但为艺术所许可,而且是必要的。因为这是绘画的灵魂所在的地方。

故正式的作画法,不是看着了实物面依样画葫芦,必须在实物的形似中加入自己的迁想——即想象的工夫。譬如要画吠的狗,画家必先想象自己做了狗(恕我这句话太粗慢了。然而为说明便利起见,不得不如此说),在那里狂吠,然后能充分表现其神气。想象的工作,在绘画上是极重要的一事。有形的东西,可用想象使它变形,无形的东西,也可用想象使它有形。人实际是没有翅膀的,艺术家可用想象使他生翅膀,描成天使。狮子实际是没有人头的,艺术家可用想象使他长出人面孔来,造成Sphinx(狮身人面像)。天使与Sphinx,原来都是“无形不可睹”的,然而自从古人创作以后,至今流传着,保存着,谁能说这种艺术制作比画“旦暮于前”的犬马容易呢?

我说鬼魅也不容易画,便是为此。鬼这件东西,在实际的世间,我不敢说无,也不敢说有。因为我曾经在书中读鬼的故事,又常听见鬼的人谈鬼的话儿,所以不敢说无;又因为我从来没有确凿地见过鬼,所以不敢说有。但在想象的世界中,我敢肯定鬼确是有的。因为我常常在想象的世界中看见过鬼。——就是每逢在书中读到鬼的故事,从见鬼者的口中听到鬼的话儿的时候,我一定在自己心中想象出适合于其性格行为的鬼的姿态来。只要把眼睛一闭,鬼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有时我立刻取纸笔来,想把某故事中的对鬼的想象姿态描画出来,然而往往不得成功。因为闭了目在想象的世界中所见的印象,到底比张开眼睛在实际的世间所见的印象薄弱得多。描来描去,难得描成一个可称适合于该故事中的鬼的性格行为的姿态。这好比侦探家要背描出曾经瞥见而没有捉住的盗贼的相貌来,银行职员要形容出冒领巨款的骗子的相貌来,闭目一想,这剧相较立刻出现;但是动笔描绘起来,往往不能如意称心。因此“鬼魅最易画”一说,我万万不敢同意。大概他们所谓“最易”,是不讲性格行为,不讲想象世界,而随便画一个“鬼”的意思。那么乱涂几笔也可说“这是一个鬼”,倒翻墨水瓶也可说“这是一个鬼”,毫无凭证,又毫无条件,当然是太容易了。但这些只能称之为鬼的符,不能称之为鬼的“画”。既称为画,必然有条件,即必须出自想象的世界,必须适于该鬼的性格行为。因此我的所见适得其反:“犬马最易,鬼魅最难。”犬马旦暮于前,画时可凭实物而加以想象;鬼魅无形不可睹,画时无实物可凭,全靠自己在a头脑中shpe出来,岂不比画犬马更难?故古人说“事实难作,而虚伪无穷”,我要反对地说霉“事实易摹,而想象难作。”

我平生所看见过的鬼(当然是在想象世界中看见的),回想起来可分两类第一类是凶鬼,第二类是笑鬼。现在还在我脑中留着两种清楚的印象:

小时候一个更深夜静的夏天的晚上,母亲赤了膊坐在床前的桌子旁填鞋子底,我戴个红肚兜躺在床里的篾席上。母亲把她小时所见的“鬼压人”的故事讲给我听:据说那时我们地方上来了一群鬼,到了晚上,鬼就到人家的屋里来压睡着的人。每户人家的人,不敢同时睡觉,必须留一半人守夜。守夜的人一听见床里“咕噜咕噜”地响起来,就知道鬼在压这床里的人了,连忙去救。但见那人满脸通红,两眼突出,口中泛着唾沫。胸部一起一落,呼吸困急。两手紧捏拳头,或者紧抓大腿。好像身上压着一对无形的青石板的模样。救法是敲锣。锣一敲,邻近人家的守夜者就响应,全闹起锣来。于是床里人渐渐苏醒,连忙拉他起来,到别处去躲避。他的指爪深深地嵌入手掌中或大腿中,拔出后血流满地。据被鬼压过的人说,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坐在他的胸上,用一手卡住他的头颈,用另一手按他的颊,所以如此苦闷。我听到这里,立刻从床里逃出,躲入母亲怀里,从她的肩际望到房间的暗角里,床底下,或者桌子底下,似乎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隐现无定。身体青得厉害,发与口红得厉害,牙与眼白得更厉害。最可怕的就是这些白。这印象最初从何而来?我想大约是祖母丧事时我从经忏堂中的十殿阎王的画轴中得到的。从此以后听到人说凶鬼,我就在想象中看见这般模样。屡次想画一个出来,往往画得不满意。不满意处在于不很凶。无论如何总不及闭目回想时所见的来得更凶。

学童时代,到乡村的亲戚家作客,那家的老太太(我叫三娘娘的),晚上叫出他的儿子(我叫蒋五伯的)送我回家,必然点一股香给我拿着。我问“为什么要拿香”,他们都不肯说。后来三娘娘到我家作长客,有一天晚上,她说明叫我拿香的原因,为的是她家附近有笑鬼。夏夜,三娘娘独坐在门外的揺纱椅子里,一只手里拿着佛柴(麦秆儿扎成的,取其色如金条),口里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每天都要念到深夜才去睡觉。有一晚,她忽闻耳边有吃吃的笑声,回头一看,不见一人,笑声也没有了。她继续念佛,一会儿笑声又来。这位老太太是不怕鬼的,并不惊逃。那鬼就同她亲善起来:起初给她捶腰,后来给她搔背;她索性把眼睛闭了,那鬼就走到前面来给她敲腿,又给她在项颈里提痧。夜夜如此,习以为常。据三娘娘说,它们讨好她,为的是要钱。她的那把佛柴念了一夏天,全不发金,反而越念越发白。足证她所念出来的佛,都被它们当作捶背搔痒的工资得去,并不留在佛柴上了。初秋的有一晚,她恨那些笑鬼太要钱,有意点一支香,插在揺纱椅旁的泥地中。这晚果然没有笑声,也没鬼来讨好她了。但到了那只香点完了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力,将她手中的佛柴夺去,同时一阵冷风带着一阵笑声,从她耳边飞过,向远处去了。她打个寒噤,连忙搬了揺纱椅子,逃进屋里去了。第二日,捉草孩子在附近的坟地里拾得一把佛柴,看见上面束着红纸圈,知道是三娘娘的,拿回来送还她。以后她夜间不敢再在门外念佛,但是窗外仍是常有笑声。油盏火发暗了的时候,她常在天窗玻璃中看见一只白而大而平的笑脸,忽隐忽现。我听到这里毛骨悚然,立刻钻到人丛中去。偶然望望黑暗的角落里,但见一只白而大而平的笑脸,在那里慢慢地移动。其白发青,其大发浮,其平如板,其笑如哭。这印象,最初大概是从尸床上的死人得来的。以后听见人说善鬼,我就在想象中看见这般模样。也曾屡次想画一个出来,也往往画得不满意。不满意在于不阴险。无论如何总不及闭目回想时所见的来得更阴险。

所以我认为画鬼魅比画犬马更难,其难与画佛像相比。画佛像求其尽善。画鬼魅求其极恶。画善的相貌固然难画,极恶的相貌一样地难画。我常嫌画家所描的佛像太像普通人,不能表出十全的美;同时也嫌画家所描的鬼魅也太像普通人,不能表出十全的丑。虽然我自己画的更不如人。

中世纪西洋画家描耶稣,常在众人中挑选一个面貌最近于理想的耶稣面貌的人,使作模特儿,然后看着了写生。中国画家画佛像,不用这般笨法。他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留意万人的相貌,向其中选出最完美的眉目口鼻等部分来,在心中凑成一副近于——不全的相貌,假定为佛的相貌。我想,画鬼魅也该如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研究无数凶恶人及阴险家的脸,向其中选出最丑恶的耳目口鼻等部分来,牢记其特点,集大成地描出一副极凶恶的或极阴险的脸孔来,方才可称为标准鬼脸。但这是极困难的一事。所以世间难得有十全的鬼魅画。我只能在万人的脸孔中零零碎碎地看到种种鬼相而已。

我在小时候,觉得青面獠牙的凶鬼脸最为可怕。长大后,所感就不同,觉得白而大而平的笑鬼脸比青面獠牙的凶鬼更加可怕。因为凶鬼脸是率直的,犹可当也;笑鬼脸是阴险的,令人莫可猜测,天下之可怕无过于此!我在小时候,看见零零碎碎地表露在万人的脸孔上的鬼相,凶鬼相居多,笑鬼相居少。长大后,以至现在,所见不同,凶鬼相居少,而笑鬼相居多了。因此我觉得现今所见的世间比儿时所见的世间更加可怕。因此我这个画工也与古时的画工相反,是“好作犬马”,而“恶图鬼魅”的。

廿五[1936]年暮春作,曾载《论语》。蛙鼓

舅妈要生小弟弟了,姆妈到外婆家去作客,晚上也不回来。家里只剩我和爸爸两人。爸爸就叫我宿在他的房间里,睡在窗口的小床里。

今天天气很热,寒暑表的水银柱一直停留在八十七度上,不肯下降。爸爸点着蚊香,躺在床里看书。我关在小床里,又闷又热,辗转不能成寐。我叫爸爸:“爸爸,我睡不着,要起来了。”“现在已经十点钟了。再不睡梦明天你怎能起早上学呢?”“明天是星期日呀,爸爸!”“啊,我忘记了!那你起来乘乘凉再睡吧。我也热得睡不着,我们大家起来吧。”

我的爸爸最爱生活的趣味。他曾经说,我和姐姐未上学时,他的家庭生活趣味丰富得多。我和姐姐上学之后,虽然仍住在家,但日里到校,夜里自修,早眠早起,参与家庭生活的时机很少。这使得爸爸扫兴。去年姐姐到城里的中学去住宿了,家里只剩我一个孩子。而我又做学校的学生的时候多,做爸爸的儿子的时候少。爸爸的家庭生活愈加寂寥了。然而他的兴趣还是很高,每逢假期,常发起种种的家庭娱乐,不使它虚度过去。这些时候他口中常念着一句英语,“Work while work,play while play!”用以安慰或勉励他自己和我们。我最初不懂这句外国话的意思。后来姐姐入中学,学了英语,写信来告诉我,我才知道。姐姐说,每句第一个字要读得特别重,那么意思就是“工作时尽力地工作,游戏时尽情地游戏”。这时爸爸从床上起来,口里又念着这句话了:“Work while work,play while play!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天这样闷热,我们到野外去作夜游吧!”“楼下长台脚边,还有两瓶汽水在那里呢!”这是我最关心的东西,就最先说了出来,“我们带到野外去喝吧!”“这里还有饼干呢,今天外婆派人送来的,一同拿到野外去作夜‘picnic’(‘郊游,野餐’)吧!拣出你的童子军干粮袋来,把汽水、枇杷统统放进去,你背在身上。汽水开刀不可忘记!”爸爸的兴趣不比我低。于是大家穿衣,爸爸拿了拐杖,我背了行囊,一同走下楼去。我向长台脚下摸出两瓶汽水,把它们塞进干粮袋里,就预备出门。“轻轻地走,王老伯伯听见了要骂,不给我们出去的!”忘记了所伴着的是爸爸,不期地低声说出这样的话来。爸爸拉住我的手,吃吃地笑着,不说什么,只管向大门走。走到门房间相近,他忽然拉我立定,也低声说:“听!他们在奏音乐!”我立停了,倾耳而听,但闻门房间里响着最近唱过的《五月歌》。我跟着音乐,信口低唱起那首歌来:

愿得江水千寻,洗净五月恨;

愿得绿荫万顷,装点和平景。

雪我祖国耻,解我民生愠。

愿得猛士如云,协力守四境。

爸爸听了我唱的歌,很惊诧,低声地问:“是谁奏乐?”我附着他的耳朵说:“是王老伯伯拉胡琴,阿四吹笛。”爸爸更惊诧地说:“我道他们只会奏《梅花三弄》和《孟姜女》的!原来他们也会奏这种歌!不知这歌哪里来的,谁教他们奏的?”我说:“这是《开明唱歌教本》中的一曲,姐姐抄了从中学里寄给我。我借给华明看,华明借给他爸爸——华先生看,华先生就教我们唱。前天我同华明在门房口唱这歌。王老伯伯问我唱的什么歌,我说唱的是爱国歌。外国人屡次欺侮我们,我们必须牢记在心。唱这歌,可以不忘国耻的。王老伯伯说他虽然是一个孤身穷老头子,听了街上的演讲,也气愤得很。他说我们好比同乘在一只大船里。外面有人要击沉我们的船,岂不是每人听了都气愤么?所以他也要来学这歌。他的音乐天分很高,听我唱了几遍,居然自己会在胡琴上拉奏,而把这旋律教给阿四,教他在笛上吹奏。如今他们两人会合奏了。”

爸爸听了我的话,默不作声,踏着脚尖走到门房间的窗边,在那里窥探。我跟着窥探。但见王老伯伯穿着一件夏布背心,坐在竹椅上拉胡琴。阿四也穿一件背心,把一脚搁在一堆杂物上,扯长了嘴唇拼命吹笛。大家眼睛看着鼻头,一本正经地,样子很可笑。但又很感佩。因为门房间里蚊子特别多,听见了奏乐声,一齐飞集拢来,叮在两人的赤裸裸的手臂上,小腿上,和王老伯伯的光秃秃的头皮上。两人的手都忙着奏乐,无暇赶蚊,任它们乱叮。其意思仿佛是为了爱国,不惜牺牲身上的血了。

忽然曲终,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放下乐器,向身上搔痒。这时候四周格外沉静,但闻蚊虫声嗡嗡如钟,隆隆如雷,充满室中。我不期地高声喊出:“王老伯伯和阿四合奏,蚊子也合奏!”

王老伯伯和阿四听见人声,走出门房间来。看见爸爸和我深夜走出来,吃了一惊。爸爸忍着笑对他们说:“天气太热,我们要到野外散散步,你们等着门,我们一会儿就转来的。”王老伯伯一边搔痒,一边举头看看天色,说:“不下雨才好。早些回来吧。”就把我们父子二人关出在门外了。

门外一个毛月亮照着一片大自然,处处黑魆魆的令人害怕。麦田里吹来一股香气,怪好闻的。我忽然想起了昨夜的话,说道:“爸爸,你昨夜教我一句苏东坡的好诗句,叫作‘麦陇风来饼饵香’。现在我也闻到了,就是这种风的香气吧?”爸爸笑道:“对啊,对啊!你闻到了饼饵香,我就请你吃饼干吧。我们到那田角的石条上去吃。”

四周都是青蛙的叫声。近处的咯咯咯咯,远处的咕咕咕咕。合起来如风雨声,如潮水声。闭目静听,又好像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声音。我说:“门房间里有蚊子合奏,这里有青蛙合奏呢!”爸爸说:“蛙的鸣声真像合奏,所以古人称它为‘蛙鼓’。不但其音色如鼓,仔细听起来,其一断一续,一强一弱,好像都有节奏。这是不愧称为合奏的。你听!……这好像一个大orchestra的合奏。你晓得什么叫作orchestra?翻译做中国话,就是管弦乐队。你生长在乡下,还没有机会见过这种大合奏队。但无线电常常放送着。将来我们也去买一架收音机,你就可听见,虽然不能看见。合奏的种类甚多。两人也是合奏,三、四人也是合奏。大起来,数十人、数百人的合奏也有——就是所谓orchestra。但你要知道,刚才王老伯伯和阿四的花头,其实不能称为‘合奏’,只能称为‘齐奏’。因为合奏不但是许多乐器的共演,同时又是许多旋律的共进。许多旋律各不相同,而互相调和,在各种乐器上同时表出,即成为合奏。王老伯伯和阿四所用的乐器虽然各异,但所奏的旋律完全相同,所以只能称之为齐奏,还没有被称为合奏的资格。”这时我的汽水已经喝了半瓶。“orchestra的人数和乐器数多少不定。普通小的,数十人奏十数种乐器。大的,数百人奏数十种乐器。远听起来,其声音正像这千万只青蛙的一齐鸣鼓一样。乐器可分为四大群。第一群是弦乐器,都是弦线发音的,像你近来学习的提琴,便是弦乐器中最主要的一种。提琴同时用数个,或十数个,或数十个,所奏的是曲中最主要的旋律。第二群是木管乐器,就是箫笛之类的东西,音色特别清朗。第三群是金管乐器(铜管乐器),就是喇叭之类的东西,声音最响。第四群是打乐器(打击乐器),就是钟鼓之类的东西,声音最强。——所以orchestra的演奏台上,这四群乐器的位置都有一定:弦乐器最主要,故位在最前方。木管乐器次之。金管乐器声音最响,宜于放在后面。打乐器声音最强,而且大都是只为加强拍子的,故放在最后。用这四大群乐器合奏的乐曲。叫作‘交响乐’,是最长的乐曲,”我吞了最后的一口汽水。“最大的orchestra,有一千多人,叫作‘千人管弦乐队’。现在我们不妨把这无数的青蛙想象做一个‘千人管弦乐队’,而坐在这里听他们的交响乐!”爸爸也喝完了汽水。

夜露渐重,摸摸身上有些湿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立起身来。我收拾汽水瓶,跟着爸爸缓步回家。就寝时已经十二点钟。这晚上我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是爸爸买了一架收音机来装在吃饭间里,开出来怪好听的。第二个是梦见许多青蛙,拿着许多乐器——就中鼓特别多——在一个舞台合奏交响乐。忽然一只青蛙大吹起喇叭来,把我惊醒。原来是工厂里放汽管!时光还只五点半。想起了今天是星期日,我重又睡着了。

把创作艺术、鉴赏艺术的态度来应用在人生中,即教人在日常生活中看出艺术的情味来。倘能因艺术的修养,而得到了梦见这美丽世界的眼睛,我们所见的世界,就处处美丽,我们的生活就处处滋润了。第二章艺术的自然情味一副“绝缘”的眼镜

我们幼时在旷野中游戏,经验过一种很有趣的玩意儿:爬到土山顶上,分开两脚,弯下身子,把头倒挂在两股之间,倒望背后的风景。看厌了的田野树屋,忽然气象一新,变成一片从来不曾见过的新颖而美丽的仙乡的风景!远处的小桥茅舍,都玲珑得像山水画中的景物;归家的路,蜿蜒地躺在草原之上,似乎是通桃源的仙径。年纪大了以后,僵硬起来,又拖了长袍,身子不便再作这种玩意儿。久不亲近这仙乡的风味了。然而我遇到风景的时候,也有时用手指打个圈子,从圈子的范围内眺望前面的风景。虽然不及幼时所见的那仙乡的美丽,但似乎比平常所见也新颖一点。为什么从裤间倒望的风景,和从手指的范围内窥见的风景,比平时所见的新颖而美丽呢?现在回想起来,方知这里面有一种奇妙的作用。其关键就在于裤间的“倒望”和手指的“范围”。因为经过这两种“变形”,打断了景物对我们的向来的一切“关系”(例如这是吾乡的某某桥,这是通林家的路),而使景物在我们眼前变成了一片素不相知的全新的光景。因此我们能撇开一切传统实际的念头,而当作一种幻象观看,自然能发现其新颖与美丽了。这“变形”的力真伟大!它能使陈腐枯燥的现世超升为新奇幻妙的仙境,能使这现实的世界化为美的世界。

现在我可以不必借助于这种“变形”的力。我已有了一副眼镜。戴了这眼镜就可看见美的世界。但这副眼镜不是精益、精华等眼镜公司所卖的,乃从自己的心中制出。牌子名叫“绝缘”。

戴上这副“绝缘”的眼镜,望出来所见的森罗万象,个个是不相关系的独立的存在物。一切事物都变成了没有实用的、专为其自己而存在的有生命的现象。房屋不是供人住的,车不是供交通的,花不是果实的原因,果实不是人的食品。都是专为观赏而设的。眼前一片玩具的世界!

然而我在料理日常生活的时候,不戴这副眼镜。那时候我必须审察事物的性质,顾虑周围的变化,分别人我的界限,计较前后的利害,谨慎小心地把全心放在关系因果中活动。譬如要乘火车:看表,兑钱,买票,做行李,上车,这些时候不可以戴那副眼镜。一到坐在车中的窗旁,一切都舒齐了,然后拿出我那副“绝缘”的眼镜来,戴上了眺望车窗外风景。……在马路上更不容易戴这副眼镜。要戴也只能暂时的一照,否则会被汽车撞倒。如果散步在乡村的田野中,或立在深夜的月下,那就可以尽量地使用这眼镜。进了展览会场中,更非戴这副眼镜不可了。

这眼镜不必用钱购买,人人可以在自己的心头制造。展览会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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