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礼赞(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5 16:58:21

点击下载

作者:(日)谷崎润一郎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阴翳礼赞

阴翳礼赞试读:

阴翳礼赞

作者:(日)谷崎润一郎排版:汪淼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220104565本书由四川文轩在线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阴翳礼赞

如今,家居考究的人,为了营造纯日式风格,难免在电灯、煤气和自来水管道的安装上煞费苦心,想方设法使之与日式房间相协调。就连没有盖过房子的人,一旦走进饭馆、旅馆等日式房间,恐怕也经常能注意到这种风气的流行吧。自命不凡、精通茶道的人另当别论,他们不屑于科学文明的恩泽,乐居偏僻乡村的草庵。但如果是居住在城市的大家庭,不管怎么讲究日式风格,也不能缺少现代生活所必需的暖气、照明和卫生设备。因此,一味执着于日式风格的人往往会为装一个电话而大伤脑筋。总想着把它放在楼梯后面、走廊角落等尽可能不显眼的地方。此外,院子里的电线埋在地下,房间的电源开关藏在壁橱或者地柜里,电线绕在屏风的背面,等等,想来想去,结果出现神经质的过度操作,反而自寻烦恼。实际上,我们的眼睛早已适应电灯之类的东西,与其挖空心思藏起来,倒不如给电灯加一个老式的乳白色浅灯罩,使灯泡露出来,显得更自然、淳朴。傍晚,透过火车车窗眺望乡村景色,茅草屋顶的农家拉门后,现今已经过时的有浅灯罩的灯泡透着亮光,别有一番韵味。但是,说起电扇,不管响声还是样子,到现在仍然感觉与日式房间不协调。若是一般人家,不喜欢也可以不用,但到了夏天,如果是生意人家,就不能一味地迁就老板的喜好了。我的朋友偕乐园旅馆老板是一位家居考究的人,因不喜欢电扇,客厅里一直都没装。可是一到夏天,客人就叫苦不迭,结果还是不得已装上了。前些年,我不顾身份,斥巨资盖新居时,也有类似的体会。一旦对建材器具等细枝末节都在意,必将困难重重。比如一扇拉门,从喜好来说,我不想装玻璃,但如果只用纸的话,又不利于采光和密闭。不得已只能里面贴纸,外面安玻璃,这样就要安装内外两层沟槽,费用也随之增加。并且,即便花工夫至此,从外面看,只是个玻璃门,从里面看,纸后有玻璃,仍不像真正的纸拉门温润柔和,不尽如人意。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做成一个玻璃门呢,这时才后悔不已。别人为之,颇觉可笑,但若轮到自己,不做到最后一步是不会死心的。近来的灯具,如座灯式、提灯式,八角形和烛台形等,都是作为与日式房屋相协调的种类新上市的,但是哪种我都不中意。于是,从旧货店淘来老式的煤油灯、夜明灯、床头灯,自己安上灯泡。尤其头疼的是采暖设计。因为大凡叫作炉子的东西从形态上都不大适合日式房屋。煤气炉燃烧时不光会呼呼响,还不能装烟囱,想想就头痛。在这点上,电炉倒是很理想,但是形态同样不讨人喜欢。将电车上使用的暖气安在地柜中,倒是个办法,但看不见红色的火焰,就体会不到冬天的氛围,也不适合阖家团圆的场合。我绞尽脑汁,最后造了一个类似农家使用的大火炉,里面装上电热炭,既能烧热水,又能取暖,除了费用高点,样式颇为成功。采暖设计还算比较理想,但下一个头疼的是浴室和厕所。偕乐园老板不喜欢在浴槽和冲洗处贴瓷砖,客用浴室全部采用木造。当然,不管从经济角度还是实用角度,贴瓷砖都更胜一筹。但是如果天花板、屋柱和板壁等使用上等日本木料,而有的地方却贴上花哨的瓷砖,整体的搭配实在不协调。刚建好的时候可能还说得过去,经年累月,板壁和屋柱逐渐现出木纹,只有瓷砖依然洁白透亮,这才真是好比一棵树嫁接上一根竹子,极不协调。不过,浴室的话,根据个人喜好,多少牺牲点实用价值倒也无所谓,若是厕所的话,就要麻烦多了。

我每次到京都、奈良的寺院,看到那里微暗的、打扫得一尘不染的老式厕所,都深深感到日本建筑的难能可贵。茶室固然好,但日式厕所更使人精神放松。这种地方必定远离主屋,建在飘满绿叶和青苔香气的林荫深处。沿着回廊走过去,蹲伏在微暗的光线中,看着纸拉门透出的微微亮光,沉浸在冥想之中。或可眺望窗外庭院的景色,那心情真是无以言表。漱石先生把每天早晨如厕当成一件乐事,索性说其是生理之快感。体味这样的快感,当数身处寂静的板壁与清秀的木纹中,能看见蓝天与绿叶之色的日式厕所为最佳。因此,我再强调一下,恰到好处的微暗、彻底的清洁、安静得几乎能听到蚊子叫,这些均为必要条件。我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倾听淅淅沥沥的雨声。尤其是关东的厕所,地板上有细长的清扫通道,房檐和树叶上落下的雨滴,洗涤了石灯笼的基座,润湿了踏脚石的青苔,之后渗入泥土,那静谧的声音格外真实亲近。的确,厕所适合闻虫鸣鸟啼,赏优美月夜,是品味四季变化、万物情趣的最佳场所。恐怕自古以来的俳句诗人从这里获得了很多灵感吧。因此,应该说日本建筑中,厕所才是最风雅之处。将一切诗化的我们的祖先,反而把住宅中本应最不洁净的地方变成雅致之处,将之与花鸟风月相结合,使之笼罩着令人怀恋的情愫。从一开始,西洋人就视厕所为不洁之地,避讳在公众场合提及。与之相比,我们就聪明多了,真正掌握了风雅的真谛。非要说缺点的话,因远离主屋,夜间如厕不便,冬天尤其有患感冒之虞。然而,正如斋[1]藤绿雨曾有诗云“寒冷即风流”。那样的地方,和外面一样冷反而让人心情愉快。宾馆的西式卫生间装有暖气,热烘烘的实在不爽。话说回来,喜欢营造雅室的人,大概谁都觉得这种日式厕所最为理想吧。若是房子像寺院那样宽敞,住的人又少,打扫的人手也齐备的话,自然不成问题。可若是一般住宅,要时常保持清洁是极为不易的。尤其一铺上木地板和榻榻米,势必更要讲究礼仪规矩,即使勤于擦拭,一不小心还是会弄脏。结果只能铺上瓷砖,安装水箱和马桶等净化设备,既干净又省事。但这样一来,就与“风雅”“花鸟风月”完全绝缘了。厕所顿时明亮起来,四面都是雪白的墙壁,哪里还有心情尽情享受漱石先生所说的生理快感。的确,一眼望去,到处纯白光亮,确实清洁无比,但总觉得自己体内之物的排泄场所,用不着这么讲究。美人的肌肤,无论多么冰清玉洁,若在大庭广众之下翘臀裸足都有失礼仪。同样,把卫生间弄得到处明光锃亮,说得严重一点,简直是毫无品位。可见的部分越是干净,越让人联想不可见的部分。厕所这种地方,还是包裹在朦胧微暗的光线中,将净与不净的界限变得扑朔迷离些才好。所以,我在建自家房屋时,净化设备倒是有,瓷砖是绝对不用的。地板铺楠木的,颇有日本风格。头疼的是便器,众所周知,冲水式的都是白瓷制作,带有闪闪发光的金属把手。总之我想要的,不管是男用还是女用,最好是木制的。打蜡的当然最好,原木的也不错,岁月久了,木色变深,木纹渐渐显现魅力,让人心神安宁。尤其是将一把青翠的杉树叶放进小便池,不仅养眼,而且不会发出一丝声响,可以说是相当理想的做法。我虽然不至于那么讲究,但最起码想有一个自己中意的、可以冲水的便器。不过要是特意定做,非常麻烦又花大价钱,只好作罢。于是,当时我就想,照明、采暖、便器,引进文明利器固然无可非议,但为何不能稍稍尊重一下我们的生活习惯和爱好,顺应它而加以改良呢?

座式电灯开始流行,是因为我们重新意识到“纸”所蕴含的柔和与温暖,这一点曾被我们一时忘却。这种流行也证明了使用纸的座式电灯比玻璃制品更适合日式房屋。但便器和火炉,直到今天还没有非常合适的样式上市。关于采暖,根据我的尝试,在炉子里装上电热炭最好,但就连这样简单的设施都没人想做(寒碜的电火盆倒是有,但起不到暖气的作用,和普通火盆一样),现有的东西都是不美观的西式暖炉。对衣食住的各种琐细趣味处处用心,确实有点奢侈。也许有人会说,只要能抵御寒暑和饥饿,什么样式都无所谓。事实上,无论多么逞能,“下雪之日最寒冷”,只要眼前有方便的器具,哪有闲暇顾及什么风雅不风雅?我经常不由自主地想,不断地沐浴这些器具的恩泽,虽然已成为一种不得已的趋势,但依我看,如果在东方有一个完全不同于西方的、独自的科学文明得以发展的话,我们的社会状况也会与今日大不相同吧。比方说,如果我们有独自的物理学、化学,以此为基础的技术和工业也就能自然而然地得以独特发展,各种日用器械、药品、工艺品就会更加符合我们的国民性。不仅如此,恐怕就连物理学和化学本身的原理,也会产生与西方人不同的见解。甚至连光线、电气、原子等的本质和性能,也许会跟我们现在所了解的呈现出一种不同的形态。我不了解这些理论,只是单凭模糊的想象。不过,至少实用方面的科学发明,如果能走独创的道路,衣食住自不必说,甚至对于我们的政治、宗教、艺术和实业等,都肯定会产生广泛影响。不难想象,东方就是东方,我们完全能开辟别样乾坤。举个浅显的例子,我曾在《文艺春秋》写过一篇对比自来水笔和毛笔的文章。假如自来水笔是过去的日本人或中国人设计发明的,那么笔头一定不会做成钢笔尖儿,而应该是毛笔尖儿。而且墨水不会是那种蓝色的,而是接近墨汁的液体。还会想方设法使液体从笔杆儿慢慢向毛笔尖儿渗透。若是这样,纸张就不便使用西式的,即使是大批量生产,最好也应是[2]近似于和纸质地的,或者是改良半纸。如果纸张、墨汁和毛笔如上述般发达,钢笔和墨水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流行,罗马字论等论调也不会大行其道,大众对于汉字和假名文字的热爱就会更加强烈吧。不,岂止如此,或许我们的思想和文学,也不至于一味效仿西方,而是朝着更加独创的新天地突飞猛进了吧。如此想来,文具虽小,其影响所及却是无限广阔的。

我很清楚,以上的想法只是小说家的空想,时至今日,不可能回到过去重新再来。因此,事到如今,我说的这些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空发牢骚而已。但是,牢骚固然是牢骚,不管怎么说,想想我们与西方人相比损失有多大,发发牢骚也未尝不可。一言以蔽之,西方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至今,我们恰逢优秀的文明而不得不接受。其代价是,我们走向了与过去数千年的发展道路完全不同的方向,由此遭遇了各种各样的障碍和曲折。不过,若我们被弃置不管,今天也许和五百年前一样,不会取得物质上的大发展。现在,如果去中国和印度的乡村,那里可能依然过着几乎同释迦牟尼和孔夫子时代一样的生活吧。但他们毕竟选择了合乎自己特质的发展方向,虽然迟缓,却总是在慢慢地持续进步。说不定有朝一日,他们会发现真正适合自己的文明利器,它并非借来之物,可以取代今天的电车、飞机和收音机。简言之,就说看电影,美国的电影与法国、德国的电影在阴影和色调的处理上都不一样。演技和剧本另当别论,单从摄影就能看出国民性的差异。即使利用相同的机器、药品和胶卷,仍然会有如此差异。如果我们有自身固有的摄影技术,电影画面与我们的肤色、容貌和气候风土该多么匹配啊。不管是留声机还是收音机,如果是我们发明的话,必定更能发挥我们在声音和音乐方面的特长。本来我们的音乐就是含蓄的,以情绪为本位的,一旦灌入唱片,或用扩音器放大音量,魅力就失去了一大半。在说话艺术方面,我们柔声少语,最重视“气氛”。但一旦放到机器里,“气氛”就完全消亡了。因此,我们试图迎合机器,却反而歪曲了我们的艺术本身。至于西方人,本来机器就是在他们那里发展起来的,与他们的艺术相适应是理所当然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确实吃亏不少。

听说纸是中国人发明的,对于西洋纸,我们只认为它是实用品,别无其他感触。但是,一看到宣纸、和纸的纹路,就会感受到其中的[3]温和,变得心情平静。同样是白纸,西洋纸的白与奉书纸、白宣纸的白是不同的。西洋纸的纹路有反光的感觉,而奉书纸和宣纸的纹路柔如初雪,满满地将光线吸入其中。并且手感柔韧,折叠无声,如同触摸树叶般寂静平和。总之,我们一旦看到闪闪发光的东西就会心神不宁。西洋人在餐具上也使用银制、钢制和镍制,打磨得明亮耀眼,但我们讨厌那种亮光。烧水壶、酒杯和斟酒器等,我们也会使用银制的,但是不会像西洋人那样打磨得锃亮。相反,我们喜爱表面的亮光消失、有年代感、渐渐褪色变暗的感觉。家里好不容易有一件长了锈迹的银器,不得要领的女佣却将其擦拭得锃亮,因此被主人斥责的事情,恐怕哪个家都发生过。近来,中国菜一般都用锡制餐具,也许中国人喜爱它逐渐富有古韵这一点吧。锡器在崭新的时候就像铝制品,并无美感,中国人一旦使用,务必使其富于时代印记和雅致趣味。并且,锡器上若雕刻有诗句等,随着其纹理变得黝黑,就会更趋和谐匹配。总之,轻薄光亮的锡制轻金属,一旦到了中国人手里,就变得如紫砂陶器般深沉、淡雅、厚重。中国人也爱玉石,它似乎是数百年的古老空气凝聚而成的石块,奇妙地略带杂质,深邃凝重,朦胧透亮。能从这种石块之中感受到魅力的,恐怕只有我们东方人了吧。玉石既没有红宝石、祖母绿般的色彩,也没有钻石般的光芒,那么究竟它什么方面惹人喜爱呢?对此我们也不太了解。不过,一看那幽深沉淀的肌理,就感觉那应该是中国玉石才有的气息,感觉历史悠久的中国文明之点点滴滴似乎都凝聚在这厚重的浑浊之中。于是,也就多少能理解,中国人喜爱这样的色泽和物件,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最近水晶等也从智利大量进口,相比于日本水晶,智利水晶太过明净透亮。老早就有的甲州产的水晶,透明中遍布朦胧的云翳,感觉更加凝重。有种[4]叫作“含草水晶”的,里面混合着不透明的固体,反而令我们喜爱。就连玻璃也一样,经中国人的手制成的所谓乾隆玻璃,与其说是玻璃,倒不如说更近似玉石或者玛瑙。制作玻璃的技术虽然很早为东方人所知晓,却没能像西方那样发达,而在陶瓷方面却得到了发展,这一定与我们的国民性相关。我们也并非一概讨厌闪光的东西,只不过较之浅显明艳,更喜欢沉郁阴翳。无论是天然宝石还是人工器物,都一定具有让人联想起时代光泽的、略带阴翳的光芒。经常耳闻的所谓“时代的光泽”,实际上不过就是手垢的光泽。中国有“手泽”一词,日本有“熟稔”一语。长年累月,人手触摸,手上的油脂自然渗入器物,把一处抚摸得光滑透亮。因此,所谓的光泽,换言之,无疑就是手垢。如此看来,与“寒冷即风流”相同,“污秽即雅致”亦能成为一句妙语。总之,我们所喜爱的所谓“雅致”之物中,总含有几分不洁并且不卫生的因素,这是不可否认的。西方人将污垢连根拔除,相反,东方人却慎重地保存并将其美化。说句不服输的话,从因果关系上看,我们喜欢带有人的污垢、附有油烟和风雨污浊的东西,乃至喜爱能让我们联想起这些污浊的色彩与光泽。居住在这样的建筑和器物中,便会奇妙地心境平和,精神放松。因此,我经常想,医院墙壁的颜色、手术服以及医疗器械等,既然是以日本人为对象,就不要只摆放那些光亮雪白的东西,换成暗淡柔和些的不是更好么?若是将墙壁换成砂[5]壁或者其他什么的,躺在日式客厅的榻榻米上接受治疗的话,患者一定能镇定自若。我们讨厌看牙医,原因之一是不喜欢那里吱吱的响声,另外也因为那里的玻璃、金属等发光的器械太多,让人害怕。我患严重神经衰弱的时候,一听说有位从美国归来的、拥有最新型设备的牙医,反而吓得毛骨悚然。我更喜欢去乡间小镇上,手术室设在古风的日式房屋中,似乎有点落后于时代的牙科诊所。当然,古色的医疗器械也确实让人困扰,但是近代医疗技术若是在日本得以发展,就会考虑到将服务病人的医疗设备和器械与日式房屋相协调了吧。这也是我们因为“借用”而吃亏的一个例子。

京都有家叫“草鞋屋”的著名饭馆。这家饭馆的客厅从来不用电灯,以使用古老的烛台而闻名。今年春天,我走进这家久违的饭馆一看,不知何时竟然用上了灯笼式的电灯。问店家是何时开始使用的,回答说去年就用了。“因为有很多客人都说蜡烛太暗,不得已只能改成这种电灯。不过,对于还是喜欢老样子的客人,我们会送上烛台。”难得此行特意为怀旧而来,于是让店家换上了烛台。这时我感觉到,日本的漆器之美,只有在这朦胧的微光中才能真正发挥到极致。“草鞋屋”的日式包间是小巧的“四叠半”茶室,壁龛柱和天花板也都泛着黑黝黝的光,用灯笼式的电灯,也让人感觉昏暗。但是,一旦换上更暗淡的烛台,在烛光摇曳的阴影中凝视托盘和饭碗,竟会感觉到这些漆器泛着如沼泽般幽深厚重的光泽,具有完全不同的魅力。由此可知,我们的祖先发现了漆这种涂料,并喜爱漆器的光泽,并非偶然。听朋友萨巴鲁瓦说,印度至今仍瞧不起陶瓷餐具,大都使用漆器餐具。我们正好相反,只要不是茶会或者某种仪式的场合,除了餐盘和汤碗,几乎都是用陶瓷的。说起漆器,总觉得俗气,缺少雅趣。给人这种感觉的原因之一,恐怕是采光和照明设备带来的“明亮”吧。事实上,可以说没有“暗淡”作为条件,漆器之美就无从体现。如今出现了叫作白漆的东西,但自古以来,漆器的表面都是黑色、茶色、红色的,这些色彩是多重“暗淡”堆积而成,感觉它是从包裹四周的黑暗中自然产生的。绘有华丽泥金画的、闪闪发亮的凃蜡小手提箱,书桌,多宝阁等,有的总让人感觉花里胡哨、不协调,甚至恶俗。如果让这些器物周围的空白用漆黑填满,用一点灯火或烛光替代日光或电灯映照上去,你再看,原来花里胡哨的东西,瞬间就变得深沉、素雅、凝重。古代的工匠在这些器物上涂漆、绘泥金画时,一定是把这种昏暗的房间置于大脑中,追求作品在暗淡光线下的效果。大量使用金色也应该是考虑到,在黑暗中金色更能清晰呈现,也更能反射灯火吧。总之,泥金画,不是放在明亮之处让人一览无遗的,而是放在暗处让人从部分到整体,一点一滴地发现其内在美的。它将豪华绚烂的画面大部分隐藏于暗淡之中,反而催生出一种不可言传的余韵。并且,那器物表面发亮的光泽,从暗处看去,映着摇曳的灯火,仿佛轻风拂过寂静的房间,让人不由得安然冥想。假如阴暗的室内没有一件漆器,那烛光火影酿造出的奇妙的梦幻世界,那随风摇曳的灯火所敲击的夜的脉搏,该减损多少魅力啊!这真像是榻榻米上有几条小溪在流淌,池水满溢,四处捕捉着灯影,纤细、微弱、闪烁,在夜色中编织着泥金画般的花纹。想来,陶器作为餐具也是不错的,但没有漆器那种阴翳和深沉。用手摸一下陶器,又重又凉,传热快,不适合盛放热的东西,还会发出“咔擦咔嚓”的声响。而漆器手感轻柔,也不会发出刺耳的响声。端起汤碗的时候,掌心承载着汤汁的重量,体会着汤汁的温暖。我最爱这种感觉,就像是手捧着一个胖乎乎的初生婴儿。汤碗至今使用漆器,完全有道理可循,陶器确实不合适。首先,掀开汤碗的盖子,陶碗的话,汤汁的内容和色泽便一览无遗。漆碗的好处在于,从揭开盖子到送到嘴边这一瞬间,你可以体会到一种奇妙的心情。暗淡幽深的碗底,无声沉淀着与容器的颜色相差无几的液体。人虽然看不清碗中的幽暗到底为何物,手却能感觉到汤汁缓缓摇动,碗边微微渗着油脂。于是,你会知道那是汤汁升腾的热气,这热气让你在喝汤前就朦胧预感到了香味儿。这一瞬间的心情,与将西式汤汁盛在浅白的盘子里送上来的西餐相比,真是大不相同。我必须说,这是一种神秘感,一种禅的趣味。

我将汤碗放在面前,它那轻微的“滋滋”声,沁入耳中。倾听着这如远处虫鸣似的声音,心里想着将要品尝的美味。每逢此时,我便觉得被带进了三昧之境。据说茶人听到水滚开的声音时,就会联想到山上的松风,进入无我之境。这恐怕与我的三昧之境相类似吧。有人说日本料理不是供食用,而是供观赏,我却想说,比起观赏来,日本料理更能引人冥想。这是黑暗中闪烁的烛光和漆器合奏出来的,无声音乐的魅力。漱石先生曾经在小说《草枕》中赞美羊羹的颜色,这么说来,那不也是引人冥想的颜色吗?像玉一样半透明的表面,深深吸取着阳光,如梦幻般微微闪亮,含在口中,妙不可言。色彩深沉而复杂,是西式点心绝对没有的。奶油等与之相比,是多么浅薄、单调啊!将羊羹放进漆器果盘中,表面的色泽变得暗淡深沉,更能引人冥想。将冰冷滑腻的羊羹含在口中时,人们会感觉室内的黑暗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糖块,在自己的舌尖融化。于是,哪怕是口感不佳的羊羹,也会平添一层奇妙而深沉的美味。的确,不论哪个国家,都会想方设法使菜肴的色彩与餐具、墙壁的颜色相协调。日本料理若在明亮之处,用洁白的餐具,吃起来一定会食欲大减。例如,我们每天早晨吃的红酱汤,想一下汤汁的颜色,就会知道它是在过去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得以制作并发展的。我曾应邀出席一次茶会,席间一碗酱汤被端上来,与我平时喝的毫无二致,汤汁浓稠得像红土般。但当我看到它在烛光摇曳下,沉淀在黑色漆碗中时,立刻觉得它的色彩极为深沉而美味。此外,说起酱油之类的,京都、大阪一带的“上方”地区,在吃生鱼片、腌菜和拌青菜时,使用味浓色重的“大豆酱油”,那黏稠的、富有光泽的汁液是多么富有阴翳,与“昏暗”相协调啊!另外,白酱、豆腐、鱼糕、山药汁、白色的生鱼片等白色的食物,若周围环境弄得很明亮,色彩也就不突出了。首先,哪怕是米饭,将其盛在光亮黝黑的木饭桶中,置于暗处,反而看起来既美观又刺激食欲。刚刚煮熟的白米饭,打开锅盖,热气升腾,将其盛进黑色的容器,粒粒如珍珠般晶莹闪亮。见此情景,日本人都会深感米饭的珍贵吧。如此一想便可知晓,我们的饭菜总是以阴翳为基调,与“暗”有着割也割不断的关系。

对于建筑,我完全是门外汉。西方教堂的哥特式建筑,屋顶又高又尖,顶端直冲云霄,据说其美观正在于此。与之相反,我国的寺院建筑首先在屋顶上蹲伏巨大的脊瓦,房檐将整个建筑环绕在幽深宽阔的阴影之中。不仅是寺院,就连宫殿和民宅也一样,从外面看,最显眼的是巨大的瓦葺或者茅草葺的屋顶,还有房檐下漂浮的浓厚暗影。有时,即使是在白天,屋檐下也萦绕着洞穴般的黑暗,几乎看不见入口、房门、墙壁和柱子。无论是知恩院、本愿寺那样的宏伟建筑,还是偏僻乡村的农家,都是如此。过去的大多数建筑,屋檐下和屋檐上的房顶部分相比,至少用肉眼看上去,总感觉屋顶部分显得厚重、堆叠、面积大。因此,我们在建造住宅时,首先撑开屋顶这把大伞,使地上落下一片日影,然后在这微暗的阴翳中盖房子。当然,西式建筑也不是没有屋顶,但感觉那种屋顶主要是为了防御雨露,而不是为了遮阳。尽量不留背光处,使内部尽可能多的接收到阳光的照射,这种理念从建筑外形上就可以看出。如果说日式屋顶是一把伞,那西式屋顶只能算是一顶帽子,而且还是一顶鸭舌帽,帽檐窄小,直接在屋檐边承受阳光的直射。日本房屋的大屋顶长房檐,大概与气候风土、建筑材料以及其他各种因素有关吧。此外,我们还在阳光难以照射到的客厅外侧,挑出柱檐,装上走廊,进一步远离日光。从庭院里反射进来的光线透过纸拉门,静悄悄地映进室内,柔和温暖。我们日式客厅的美之要素,就是这间接的柔光。这光线微弱、静寂、稍纵即逝,为了使它悄然平静地沁入客厅的墙壁,我们特意将墙壁涂抹成淡色的砂壁。储藏室、厨房、走廊的墙壁是涂成亮色的,但客厅的墙壁基本都是砂壁,很少让它发光。否则,外面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就失去了柔弱之美。阳光从外面投射进来,朦胧闪烁,映照在昏黄的墙壁上,艰难地残存着一点余光,我们尤爱这纤弱的光明。于我们而言,这墙壁上的光明或暗淡胜过任何装饰,亲切温暖,百看不厌。因此,为了不让砂壁打乱这种光线效果,当然要将其涂成只有一种颜色的单色。每间客厅的底色虽然略有差别,但那何其微小!这种差别,与其说是色差,倒不如说仅是微小的深浅之别,或者观者心情的差异罢了。并且,墙壁色彩的微小差异,分别给各个房间的阴翳带有来不同的色调。尤其是我们的客厅里设有壁龛,这里挂着挂轴,摆着插花,虽然二者也具有装饰作用,但主要是增添阴翳的深度。我们挂上一幅挂轴,首先是要看字画与壁龛墙壁是否协调,即最看重的是“搭配”效果。我们重视构成挂轴内容的书画的优劣,也同样重视装裱的好坏。这确实是因为若“搭配”得不好,再有名的书画都会失去作为挂轴的价值。相反,有时一幅书画,作为一件独立的作品可能算不上什么杰作,一旦挂上客厅的壁龛,与房间非常协调,挂轴和客厅都会立刻变得引人注目。那么,这幅本来并无什么特别的书画挂轴,究竟是哪里让人觉得协调呢?主要是它的纸张、墨色以及装裱的细部有古色古香的感觉。而且,这种古色古香与壁龛、客厅的暗淡达成了恰到好处的平衡。我们经常拜访京都和奈良的古刹名寺,看到被视为寺庙珍宝的挂轴,悬挂在幽深的大书院壁龛里。这些壁龛大都白天也光线暗淡,看不清挂轴的图案花纹,只能边听着向导解说边探寻着渐渐消失的墨迹,想象着那画面应该很精美吧。朦胧的古画与暗淡的壁龛那般和谐,使得绘画的不鲜明非但不是什么问题,反而让人觉得这种不鲜明恰到好处。就是说,此时的那幅画只不过是接受朦胧微光的一个典雅的“面”,只能起着与砂壁完全相同的作用。我们选择挂轴时特别注重时代和“古雅之趣”,理由就在于此。新画,即使是水墨或淡彩,一不小心也会破坏壁龛的阴翳。

如果把日式客厅比作一幅水墨画,纸拉门就是墨色最淡的部分,而壁龛是最浓的部分。每当我看到讲究风雅的日式客厅的壁龛,总是感叹日本人是多么理解阴翳的妙处,多么能巧妙运用光与影啊!这里没有任何特别的装饰,只是用干净的木材和洁净的墙壁隔出了一个凹陷的空间,使射进来的光线在这个空间随处形成朦胧的阴影。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眺望壁龛上方的横木后面、插花周围、博古架下面等角落充溢的黑暗,明知道这些都是一般的背光处,但还是深深感到只有那里的空气沉静如水,永恒不变的寂静占据着这里的黑暗。我想,西方人所说的“东方的神秘”大概就是指这种黑暗所具有的可怕的静寂吧。就连我们小时候也一样,每当凝视着阳光照不到的客厅或书斋的壁龛深处,就会感到难以形容的恐怖和寒意。那么这种神秘的关键何在?揭开谜底,归根结底是阴翳的魔法使然。如果我们一一驱除角落里的阴影,壁龛就会瞬间归于空白。我们祖先中的天才,将虚无的空间任意遮蔽起来,自然形成了一个阴翳的世界,并在这里营造出远胜于一切壁画或装饰的幽深韵味。这看似简单的技巧,其实非常不易。比如,壁龛旁边的窗的线脚、上方横木的纵深、下方框架的高度等,处处都是苦心孤诣而成,这一点我们不难觉察。特别是,当我站在书斋的纸拉门前,置身于那洁白朦胧的微光中时,竟会忘记时光的流逝。本来书斋这种地方,顾名思义,自古读书之处,因此才安了窗户,只是不知何时这窗户变成了壁龛采光之用。很多时候,窗户与其说是采光之用,不如说是起着将侧面射进来的阳光先经窗户纸过滤一下,使之适当减弱的作用。那照射到窗户纸内侧的反射光线,多么具有清冷与静寂之色!庭院的阳光钻进房檐,穿过走廊,终于到达这里。此时它似乎已经失去了发光的力气,也没有了血性,只不过使窗户纸微微泛白一些而已。我时常伫立在那窗前,注视着那明亮但一点也不耀眼的纸面。大寺院建筑的客厅,因距离庭院遥远,光线就更加微弱。不论春夏秋冬、晴日阴天、早晨白天或傍晚,一律都是微弱的白光。纸拉窗每个纵向细密的框都形成一个阴影,让人不由惊讶地感到,那阴影就像是灰尘积聚一处,永远地沁入纸里,一动不动。此时,我不断眨着眼睛、迷惑地看着这如梦似幻的光亮,感觉眼前似乎升起一团朦胧的雾气,模糊了我的视线。这是因为,那纸面上微白的反光,无力驱走壁龛的浓暗,反而被黑暗弹回来,以致呈现无法分辨明暗的迷离状态的缘故。诸君进入这种客厅时,有没有感觉到,房间里摇曳的光线不同于一般的光线,而是一种特别难得的、具有厚重感的光线?还有,在这里你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不知不觉间岁月流逝,让你甚至感觉,走出房间时,你可能会变成白发老翁,从而对“悠久”二字抱有一种恐怖之念。

诸君进入日式的宏大建筑内部,往里面再往里面走,你会发现,处于一切外面的光线照不到的、暗处的金隔扇、金屏风,捕捉着相隔很远的、从庭院射进来的光线,微微闪着光又如梦幻般将那光反射回去。这反射光,就如傍晚的地平线,只是向周围的黑暗洒着微弱的金色光芒,我从未感觉到,黄金居然能展现这般沉痛的美!我从它前面经过,又反复回头,再三端详,从正面到侧面,随着我脚步的移动,金色纸面的光就会慢慢由内而外扩散开来。这光绝不是忽明忽暗的匆忙一闪,而是像巨人变脸一样,目光炯炯,久久停留。有时真是感到[6]不可思议,那梨子地儿的金色,刚刚还在反射着沉睡般的暗淡光线,怎么从侧面看,竟如燃烧的火焰般光芒四射?这么黑暗的角落怎么能集聚如此多的光线?因此,我才开始明了,古人为何给佛像涂上黄金,位高爵重者起居室的四壁为何要用黄金装饰。现代人住在明亮的房间里,所以不知黄金之美。但是,住在昏暗房间里的古人,不仅沉醉于这美丽的色彩,还应该早就知道其实用价值吧。因为在光线匮乏的室内,它无疑起到了反光镜的作用。就是说,他们不是单单奢侈地使用金箔或者金砂,而是利用它的反射来弥补光线的不足。因此,我们不难理解,银和其他金属的光泽很容易就消退,但是黄金能够恒久发光,照耀着室内的阴暗,所以显得异常宝贵。我在前面说过,泥金画这种东西是专门供人在暗处观赏而做的,如此看来,不只是泥金画,就连纺织品在过去也都大量使用金银丝线,是基于同样道理。僧侣们穿的织金缎袈裟等,不正是最好的例子么?如今城里的很多寺院,为了迎合大众,大都把正殿弄得很明亮。此时,织金缎袈裟只是显得绚丽,不论是怎样的得道高僧,穿在身上也很少令人肃然起敬。但是,若是在有历史渊源的寺院,列席那里的仿古法事,老僧布满皱纹的皮肤、佛前闪烁的灯火和那织金缎的袈裟,是那么协调,平添几分庄严气氛。这也和泥金画一样,华丽的纺织花纹大部分被黑暗遮住,只有金银丝线不时地闪烁着微光。也许是我个人的感觉,我觉得,能乐的演出服装,最能映衬日本人的肤色。当然,这种服装大都非常绚烂多彩,大量使用金银丝线,并且,穿着它登台的能乐演员,不像歌舞伎演员那样面敷白粉。日本人特有的略带红色的褐色肌肤,或者是微黄的象牙色素颜在此时最具魅力,每次看能乐我都感慨万千。金银线的编织、带有刺绣的夹衣也很配日本人的肤色,浓绿或者深褐色的武士素袍、礼服、便服之类,还有白色的窄袖便服、裙裤等,更是十分协调。有时能乐演员正好是个美少年,他那细腻的肌肤、年轻的富有光泽的脸颊,在服装的衬托下更加引人注目,自然而然地,有着与女性肌肤不[7]同的诱惑力。古代的大名,之所以沉溺于所宠爱的美少年姿容,原来是出于这个原因。歌舞伎的历史剧以及舞剧的服装之华美不逊于能乐,并且在性的魅力方面比能乐更胜一筹。但是,经常观看这两种戏剧的人,可能会有完全相反的感觉吧。确实,乍看起来,歌舞伎富于性感,非常漂亮。但是,放在过去还可以,如今的舞台都使用西式照明设备,于是那种华丽的色彩很容易陷入恶俗,令人生厌。服装尚且如此,化妆也一样,即使画得再美,但看到的都是一副假面孔,使人感受不到天然的美感。然而,能乐演员的脸、颈和手,都以本来的样子登场,眉眼的娇艳魅力都是演员与生俱来的,丝毫不会欺骗观众的眼睛。因此,观众看能乐时,不会有看到饰演男旦或英俊小生演员的素颜就扫兴的情况。我们只感觉到,这些和我们有着相同肤色的演员,一旦穿上武士时代的华丽衣裳,乍看虽然并不合适,但那姿容是那么[8]惹人注目。我曾经见过在能乐《皇帝》中扮演杨贵妃的金刚严先生,至今都不能忘记,他那从袖口中露出的手是多么漂亮!我一边看着他的手,一边反复观察放于膝上的自己的手。他的手是那样美,这种美,来自整个手掌从手腕到指尖的微妙动作,来自带有独特技巧的手指的姿势。但是,那和肤色一致的、由内而外映射出来的光泽,究竟从何而来呢?我惊讶不已。无论如何,那双手就是一双普通日本人的手,其肌肤的色泽与我放于膝上的手别无二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舞台上金刚严先生的手和我的手进行比较,怎么看都是一样的手。不可思议的是,这同样的手,到了舞台上,却美得那样妩媚;自己膝盖上的手,却那样平凡无奇。这种情形不只限于金刚严先生一人。在能乐世界里,露在衣裳外边的肉体,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仅有脸、颈、从手腕到指尖而已,演杨贵妃这一角色时,演员戴的“能面”连脸都遮住了。可是,就是这极少露出的肌肤,其颜色和光泽却给人不同寻常的深刻印象。金刚先生也许特别突出,不过,大多数演员的手都是普通日本人的手,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却发挥着独特的魅惑,那是穿着现代服装就会被忽略的。再重复一遍,这种情况,绝不仅限于美少年或者美男子演员。例如,平常我们不可能被普通男子的嘴唇所吸引,但是在能乐舞台上,演员那暗红潮润的肌肤,比涂口红的女性更带有性感的黏度。这可能是因为演员为了歌唱始终用唾液润湿的缘故,但又并非单单如此。童角演员,脸颊呈现潮红,那红色特别鲜艳惹眼。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情况在童角穿绿色系为底色的服装时最为多见。肤色白的自不必说,实际上,肤色黑一些的童角,更能突出红的特色。这是因为,肤色白的孩子,红白对照过于鲜明,与暗色调能乐服装的对比太过强烈;肤色黑的孩子,脸颊呈暗褐色,红色就不特别显眼,衣服和脸颊就更能互相衬托出美感。暗绿色和暗褐色,这两种中间色互相映衬,使得黄种人的肌肤发挥其优势,更加引人注目。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色彩搭配能产生如此美的效果,但是,如果能乐也像歌舞伎一样采用现代化的照明设备,那么,这些美感都会在炫目的灯光下消失殆尽吧。因此,能乐舞台保持古风的暗淡,是遵循着必然规律[9]的。建筑也是越古老越好,地板泛着自然的光泽,房柱和板幕等都黝黑发亮,从房梁到房檐的黑暗,就像扣着一个大吊钟遮盖在演员的头顶,这样的舞台是最合适的。话说最近能乐开始在朝日会馆、公会堂演出,这当然是好事,不过可想而知,能乐真正的韵味也丧失了大半。

不过,伴随能乐的暗淡和由此产生的美,是特殊的阴翳世界,今天只能在舞台上见到。其实在过去,应该没有和实际生活如此脱离开来吧。就是说,能乐舞台的黑暗,就是当时住宅建筑的黑暗,能乐服装的花纹和颜色,虽然比实际生活中华丽些,但大体上和当时的贵族、大名的穿着相同。每思及此,我就想象过去的日本人,特别是战国或者桃山时代穿着豪华服装的武士们,和今天的我们相比,是多么漂亮啊!我不禁陶醉于这种思绪中。的确,能乐以最高潮的形式,呈现着我们男性同胞的美。往昔驰骋于战场的古代武士,暴露在风雨下,颧骨突出,面孔黑红,穿着布料原色的、有光泽的素袍、家徽直垂礼服和上下身礼服,那姿态是多么威风凛凛!大概欣赏能乐的人,也都乐于沉浸在这样的遐想之中,想着舞台上色彩丰富的世界确实曾经存在过,于是在欣赏演技之外,也引发一番怀古之幽思。与此相反,歌舞伎的舞台处处都是虚伪的世界,与我们的本色之美毫无关系。男性美自不必说,就连女性美也不真实,我们绝不会认为过去的女性是如今舞台上的样子。能乐的旦角因佩戴面具,和实际形象相距甚远,尽管歌舞伎旦角不佩戴面具,但看了也没有真实的感受。这都是歌舞伎的舞台过于明亮的缘故。在没有现代照明设备的时代,在蜡烛和油灯微弱光线的照射下,当时歌舞伎的旦角或许稍微接近实际吧。不过,说起现代歌舞伎的旦角,不像过去那样极具女人味儿,这并不一定因为演员的素质或容貌不佳。即使是过去的旦角,如果站在如今明晃晃的舞台上,那男性的生硬线条也必定显露无遗,而过去的暗淡光线恰到[10][11]好处地将其隐藏了。在观看梅幸晚年饰演的阿轻时,我痛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没必要的过度照明,消亡了歌舞伎的美。听大阪的[12][13]一位内行人说,文乐座的木偶净琉璃在进入明治时代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仍然使用油灯照明,那时的净琉璃远比现在更富有余韵和情调。现在,我仍然觉得,比起歌舞伎的旦角,还是木偶更具有真实感。正如那位内行所说,在暗淡的灯光下,木偶特有的生硬线条消失,白粉的油亮光泽也变得模糊,显得多么柔和!空想着那时舞台的异样美丽,我不由浑身发冷。

众所周知,文乐剧的女性木偶只露出脸和手,身体和足尖都被包裹在下摆很长的衣服里了。所以,操纵木偶的演员,把自己的手放进木偶衣服里来操纵动作就可以了。我觉得这是最接近实际的,因为过去的女性只露出脖子以上和袖口以下的部分,其他都隐藏在黑暗里。当时,中等阶层以上的女子很少外出,即使外出也总是藏在轿子或者车子的深处,尽量不让自己在街头被人看到。她们大都藏在幽暗宅邸的一间深闺里,昼夜隐身于黑暗中,只凭一张脸来表示自己的存在。因此,在衣裳方面,当时的男子服装比现代的华丽,女子就并非如此[14]了。江户幕府时代商人的女儿、妻子等的衣服朴素得令人吃惊,总之,衣裳只不过是黑暗的一部分,是黑暗与脸孔的连接而已。染黑[15]牙齿等化妆法,考其目的,无非是想将脸部以外的空隙都填满黑暗,于是,就要让嘴里也含着黑暗吧。如今,若是找寻那般女子的美,[16]不去岛原的角屋那种特殊地方是肯定见不到的。不过,我回忆起幼年时代,在日本桥的家里,母亲借着庭院微光做针线活儿的样子,就多少能想象出过去的女子是什么样子。那时是明治二十年代,一直到那个时候,东京的商人家都是暗淡的建筑。我的母亲、伯母和亲戚们,上了年纪的女性大都染黑牙齿。和服的话,日常的便服不大记得了,外出时总是穿灰色的碎花和服。母亲个子非常矮小,不足五尺[17],不光母亲,那时的女性一般都不高。不,说得极端些,可以说她们几乎没有肉体。除了母亲的脸孔和双手外,我只朦胧记得她的脚,对于身体就没有记忆了。于是,想起了中宫寺里观世音的胴体,那不就是过去日本女性的典型裸体像吗?薄纸般的乳房,平板的胸脯,比胸部更瘦小的腹部,没有任何凹凸的平直的脊背、腰臀,整个身体与脸和手脚比起来很不协调,又瘦又细,没有厚度。与其说是肉体,倒不如说像一根上下一般粗的棍子,过去女子的身体不都是这个样子吗?如今,这样体形的女性,只有在老式家庭的老夫人或者艺妓中时有存在吧。一看到她们,我就想到木偶内部的支撑棒。事实上,那样的体形就是为穿衣服而存在的棍棒,除此什么也不是。组成这个身体的素材,就是几层卷裹住身体的衣服和棉花,剥去衣裳,就剩下和木偶一样的难看的支撑棒。但是,在过去,只要那样就可以了。对于生活在黑暗中的她们而言,只要有一张微微发白的面孔,身体就不必要了。想来,对于讴歌明朗的现代女性肉体美的人来说,恐怕很难想象往日女性那种幽灵般的美吧。也许有人说,暗淡光线下的朦胧美不是真正的美。但是,正如前面所述,我们东方人就是在不起眼的地方制造了阴翳,创造了美。古诗有云:“拢草结柴庵,解草复归原。”我们的思维方式正是如此。美,不是存在于物体之中,而是存在于物与物所构成的阴翳的纹路与明暗之中。正如夜明珠置于暗处才能放出光彩,宝石暴露于阳光下则会失去魅力,离开阴翳的作用,何美之有?我们的祖先认为女人与泥金画、螺钿器皿一样,和暗淡割舍不开,于是尽量把女性的整个身体都沉入阴暗中,用衣服的长袖和长下摆将手足裹在阴暗的角落,仅仅让脖子一个地方引人注目。那样一副不匀称的扁平的身体与西方女性相比,确实丑陋。但是,我们不必去思考看不见的东西,看不见的就只当是没有。硬要见识丑陋的人,如同用一百度的灯泡去照射茶室的壁龛,亲手赶走了那里的美。

可是,到底为什么只有东方人具有这种暗中求美的强烈倾向呢?西方也曾有没有电、煤气和石油的时代,但是,寡闻的我不知道他们有喜好阴暗的习惯。据说,自古以来日本的妖怪就没有脚,西方的妖怪有脚并且全身透亮。以小见大,我们的空想当中常常是一片漆黑,而他们把幽灵都想象成亮如玻璃。在其他所有的日用工艺品方面,我们喜欢的颜色是阴暗的堆积,他们则喜欢与阳光重合的色彩。就拿银器、铜器来说,我们喜欢生锈的;他们却认为锈迹不干净不卫生,一定将其擦得锃亮。为使房间里尽量没有阴影,西方人将天花板和所有墙壁都涂成白色。建造庭院时,我们种植茂密的树丛,他们铺展宽敞平坦的草坪。这种不同的嗜好因何而生呢?思考再三,我觉得我们东方人,擅于从自己现有的境遇中求满足,有安于现状之风。对于阴暗不感到不满,视其为无可奈何之事而不强求,反而利用光线不足的特点,沉潜于黑暗之中,从中发现自然而然的美感。然而,富于进取的西方人,总是期望更好的状态。从蜡烛到油灯,从油灯到煤气灯,再从煤气灯到电灯,他们不断追求光明,费尽心思驱除哪怕是些微的阴暗。恐怕就是缘于这种气质上的不同吧。不过,我也想到了肤色的差异。我们从很早以前也曾认为,皮肤白皙比皮肤黝黑更高贵、更漂亮,不过,白色人种的“白”与我们的“白”总有些不同。从近处看每一个人,既有比西方人白的日本人,也有比日本人黑的西方人,但是白与黑的色调不同。这是就我的经验而言的。以前我住在横滨的山手,朝夕与侨居于此的外国人一起玩乐,去他们经常出入的宴会厅和舞厅时,从旁边看他们的“白”,并没觉得有多白,但是从远处一看,他们与日本人的差别则一清二楚。也有穿着不劣于他们的晚礼服、比他们皮肤更白皙的日本女士,但是,这样的女士哪怕只有一位夹在他们中间,从远处一看马上就能分辨出来。这是因为,日本人不管皮肤多白,白中总有些微阴翳。因此,这些女士们为了不输给西方人,在后背、手腕、腋下,只要是露在外面的肌肤上都涂上了厚厚一层白粉。尽管如此,依然无法消除皮肤深处沉淀的暗色。犹如清冽的水中有污物,登高一看,清晰可见。尤其是手指缝、鼻翼周围、后颈和脊背等处,总是出现乌黑的、积满灰尘似的阴影。而西方人,即使表面看似不干净,但深处光洁透明,浑身上下没有不清爽的暗影。从头顶到指尖,没有任何杂质,清爽白净。所以,我们当中的某人,一旦进入他们的集会之中,就好像白纸上渗出一滴墨迹,就连我们自己也会觉得碍眼,心情不悦。如此看来,我们或可理解白种人曾经有排斥有色人种的心理。白种人中或许曾有十分神经质的人,对于社交场所里的一点“暗”,哪怕是一个或两个有色人种,都耿耿于怀。因此,不知现在情况如何,过去对于黑人的迫害最激烈的美国南北战争时代,他们憎恶和蔑视的不只是黑人,甚至包括黑人与白人的混血儿、两个混血儿生的混血儿、混血儿与白人生的混血儿,等等。他们把混血儿细化为二分之一混血儿、四分之一混血儿、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三十二分之一混血儿,哪怕是一点点黑人血统也要追究到底,加以迫害。乍看与纯粹的白人无异,只是二代或三代前的祖先中有一个是黑人,对这样的混血儿,他们执拗的眼睛也不会放过沉潜于雪白肌肤中的一点点色素。如此便可知晓,我们黄色人种与阴翳的关系何其深厚!既然谁都不想将自己置于丑陋的状态,那么我们使用暗色的衣食住用品,将自己隐身于黑暗之中,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的祖先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皮肤有阴翳,也并不知晓存在着比他们更白的人种,只能说他们对色彩的感觉源于自然而然的喜好。

我们的祖先将大地分为上下和四方,创造了阴翳的世界,将女人深藏在幽暗之中,深信这样的人就是世界上最白的人了吧。如果皮肤白皙是女性美最不可或缺的条件,那么我们只能这样做,也应该无可厚非。白人的头发是亮色,而我们的是暗色,这是自然告知我们的“暗”的规律。古人竟然就在无意识之中,遵循这种规律,让黄色的面孔浮现出白色。我在前面说过“染黑牙齿”化妆法,古代女子剃去眉毛,不也是突出面孔的一个手段吗?我最佩服那闪光的吉丁虫色的蓝口红,而如今,就连祗园的艺妓也都几乎不用这个了,那种口红,必须要想象着闪烁的烛光才能理解其魅力。古人故意将女人的红唇涂成蓝黑色,然后在上面嵌上螺钿纹,夺走丰艳面孔中所有的血色。漂亮的灯笼光影下,一位年轻女子微笑着,她有着如鬼火般的蓝色双唇,双唇间偶尔露出闪光的黑色牙齿。我想象着她的样子,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白的面孔了。至少在我脑海中描摹的幻影中,比任何白人女子都白。白人的白是透明的、一看便知的、司空见惯的白,而这种白,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白。抑或说,这种白,实际上并不存在。它是光亮与暗影酿造出的恶作剧,只存在于这种场合。我们觉得,这样就已足够,不再奢望更多。我一边想着这种白,一边想说说围绕这种白的暗色。多年前,我曾带东京来的客人到岛原的角屋玩乐,记得在那里见过一次无法忘却的昏暗。那就是后来因火灾全部烧毁的,叫作“松之间”的宽敞的日式客厅。星星点点的烛光照射下,大客厅的昏暗在暗度和浓度上与小客厅是不同的。正当我进入那个房间时,一位剃了眉毛、染黑了牙齿的年迈女招待,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大屏风前摆放蜡烛。这屏风的后面,大约只有一两张铺席的明亮世界,又高又浓的、纯粹的黑暗似乎从天花板向下坠落。模糊的烛光穿不透这厚重的黑暗,撞到黑色的墙壁上又被反弹回来。诸君,你们见过这种“灯光照射下的黑暗”吗?这不同于夜路的黑暗,似乎充满着一粒一粒闪着彩虹色的、类似细小粉末的微粒子,我担心它会飞入我的眼睛,不由得眨了眨眼。现在一般都流行建造狭小的客厅,大都是十铺席、八铺席或六铺席的小间,即使点上蜡烛也看不到那种暗淡色彩。过去的宅邸或者青楼都有高高的天花板、宽广的走廊,一般都是几十铺席的大房间,屋内一直笼罩着雾一般的黑暗。于是,贵妇们都完全浸泡在这暗色的汁液中。我曾在《倚松庵随笔》中写过这件事,现代人长久习惯于电灯的光亮,已经忘记了曾经有过的黑暗,尤其是屋内这种“眼睛可以看见的黑暗”。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容易产生幻觉,有时比屋外的黑暗更可怕。大概妖魔鬼怪的跳跃就是这种黑暗吧,住在深深的帷幕后、层层的屏风和隔扇里的女子,大概也曾是鬼怪一族吧。黑暗一定是将这些女子包裹了十层二十层,填满了脖颈、袖口,以及裙摆的接缝处等所有的空隙。不,说不定,这黑暗反而是从她们的身体中,从那染黑了牙齿的口中和黑色的发尖,像土蜘蛛吐丝一样被吐出来的。[18]

早年,武林无想庵从巴黎回来后,曾说道,和欧洲的城市相比,东京、大阪的夜晚格外明亮。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正中,也有人家点油灯;在日本除非是特别偏僻的深山,否则一家也看不到。恐怕全世界最奢侈地使用电灯的国家,就是美国和日本吧,日本是个什么都想模仿美国的国家。这些话是无想庵在四五年前说的,当时还没有流行霓虹灯广告牌,下次他若回来,看到日本越发明亮,想必一定[19]会吃惊吧。后来又听《改造》的山本社长说过这样一件事。他曾[20][21]经陪同爱因斯坦博士访问上方,途中火车经过石山一带时,博士看着窗外的景色说:“啊,那个地方很浪费。”一问才知道,博士指的是那里的电线杆大白天还亮着灯。对此,山本社长的看法是:“爱因斯坦是犹太人,所以才对这种事情较真吧。”美国姑且不论,比起欧洲,日本人毫不惋惜地使用电灯,这倒是事实。说起石山,还有一桩怪事。今年秋天,我为了选择合适的赏月之所绞尽脑汁,最后决定去石山寺。八月十五中秋夜前一天的报纸上,有一条消息如下:石山寺明晚为给赏月的来宾助兴,将在林中安装扩音器,播放《月光曲》唱片。看到这个消息,我立刻取消了石山之行。扩音器已经够让人头疼了,这么一来,那座山上肯定到处要装上电灯、彩灯,增加热闹的气氛吧。之前,我也有过赏月之行落空的经历。某年的八月十五,我决定到须摩寺的池塘泛舟赏月。约好同伴,备好多层食盒,浩浩荡荡出发,到那一看,池塘周围挂满了五彩灯饰,绚烂无比,月亮已是虽有若无。想来想去,总觉得我们近来对于电灯很麻痹,对于过度照明引起的不便竟然毫无感觉。赏月之处就先不说了,茶室、饭馆、旅馆、宾馆等,全都过分浪费电灯。为了招揽客人,使用一些也是必要的,但是到了夏天,天还大亮就开灯,浪费电自不必说,更增加热度啊!夏天不管去哪里,我最受不了这个。屋外阴凉,屋内反倒热得要命,都是因为电力过强或电灯太多的缘故。试试看关掉一部分电灯的话,肯定立刻就会凉爽下来。客人和老板居然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本来室内的灯光就应该冬天亮一些,夏天暗一些。这样既感觉凉爽,更不会招来蚊虫。多开电灯,势必更热,于是又打开电扇,光是想想这种做法就感觉心烦。不过,日本客厅的热气会很快散去,倒还可以忍受。宾馆的西式房间通风差,床、墙壁和天花板吸收的热量从四面反射回来,实在受不了。不好意思,举个例子,夏天的晚上去过京都“都宾馆”的人,应该对我的话抱有同感吧。这个宾馆建在朝北的高地上,比睿山、如意岳、黑谷塔、森林、东山一带的翠绿山峦,美景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正因如此,反倒更觉可惜。夏日的黄昏,难得想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尽享凉爽舒适,慕其凉风满楼而往。进去一看,白色的天花板上嵌满了巨大的乳白色玻璃罩,明晃晃的灯泡在里面熊熊燃烧。最近建的西式大楼,天花板都太低,电灯就像火球一样在头顶上旋转,热得不得了。整个身体,哪里靠近天花板哪里就更热,感觉从头到脖颈到脊背,简直火烧火燎。一个火球足以照亮的空间,却有三四个在那里发光,此外,墙壁、柱子上还安装了很多小灯泡。这些小灯泡除了消除角落里的阴影外,没有任何用处。室内没有一处阴影,一眼望去,白墙、粗大的红柱子、色彩艳丽的马赛克地板。这地板就像刚刚粉刷好的石版画一样,钻入你的眼睛,更觉得炎热不堪。从走廊走到这里,温差十分明显。如此装潢,即使有凉风吹进来,也立刻会变成热风,一点也没用。那家宾馆我以前经常入住,颇感留恋,所以想善意忠告一句。此乃风景名胜之地,夏季纳凉绝佳之所,被电灯破坏了景致和心情,实在太可惜了。日本人自不必说,西方人不管多么喜欢明亮,也一定忍受不了那种酷热吧。不管怎样,只要试一次,减少一些灯光看看,应该立刻就能理解我的话吧。当然,这只是一个例子,不仅限于那一家宾馆。使用间接照明的“帝国饭店”无可厚非,但我认为夏天的照明再暗一些可能更好。不管怎么说,如今的室内照明,对于读书、写字、做针线活,早已不成问题了。专门为了消除四周的阴影而浪费电,这种想法完全不符合日式家居的审美观。私人住宅会从经济角度节约用电,反而做得很好。但是,商家就不同了,走廊、楼梯、入口、庭院、前门等,到处都是电灯,致使客厅、泉水、庭石的底色变得很浅淡。冬天的话,电灯多倒也暖和。但是,夏天的夜晚,不管你想逃到多么幽静的避暑胜地,只要那里是旅馆,都会遭遇和“都宾馆”一样的悲哀。因此,在自己的家,开着四面的防雨窗,于一片漆黑中挂起蚊帐躺在里面,我觉得这才是最好的纳凉方法。

最近,我在杂志还是报纸上,看到一篇英国老太太们发牢骚的报道。她们叹息道:“我们自己年轻的时候都很尊重、爱护老人,而现在的年轻女孩们一点也不在乎我们。觉得老人脏,不愿靠近。现在年轻人的风气真是和过去大不一样啊!”看来,不管是哪个国家的老人都说着一样的话,随着年龄的增长,深感事事今不如昔。一百年前的老人羡慕两百年前的时代,两百年前的老人羡慕三百年前的时代,任何时代的人都不满足于现状。特别是最近,文化的发展太迅速,加上我国情况特殊,明治维新以来几十年的变迁大概相当于以前的三百甚至五百年吧。我居然也到了模仿老年人口吻的年纪了,感觉有点奇怪。但是我觉得,现代的文化设施专门取悦年轻人,逐渐形成了一个不尊重老人的时代,这是事实。简而言之,如果街头的十字路口要听口令通行的话,老人就不能放心地出门了。有资格乘汽车兜风的人倒也罢了,我们也偶尔到大阪去,从这边穿过马路到那边,都要绷紧浑身的神经。红绿灯装在十字路口的正中还好些,谁知道侧面的半空中也红绿闪烁,很难看清楚。若是宽阔的十字路口,会经常把侧面的灯看成是正面的。我曾痛切地想过,如果京都的街上也站上交警,那可就糟了。如今要体会纯日本风情,那就只能去西宫、堺、和歌山、福山那样的城市了。吃的东西也一样,在大城市很难找到适合老人口味的饭菜。前些日子,报社记者来访,让我说一些又特别又好吃的饭菜的做法,于是,就介绍了吉野山间偏僻地区的人们制作柿叶鲑鱼寿司的方[22]法。我顺便也在这里说一下。按一升米加一合酒的比例煮米饭。米煮沸后加酒,待米饭煮熟并完全冷却后,用手蘸盐捏紧。此时手上不能有一点水气。秘诀就是只用盐捏。然后将咸鲑鱼切薄片,放在米饭上,把柿叶正面朝里包住米饭。柿叶和咸鲑鱼都要事先用干布充分吸掉水分。都做好后,将寿司桶或者米饭桶的内部充分晾干,从一侧开始一个个摆好,不留空隙,盖紧盖子,压上类似腌咸菜用的重石。今晚腌上,次日早晨即可食用,而且第一天是最美味的,可以连续吃两三天。吃的时候,搭配蓼叶,撒点醋会更好吃。我的一个朋友到吉野游玩时吃过,觉得太好吃了,就让当地人教了做法,他回来又传授给了我。因为不论在哪里,只要有柿树叶和咸鲑鱼就能做,而且,只要记住不留水气、米饭完全冷却即可。于是,我就试着在家里做了做,果然好吃。鲑鱼的油脂和咸味恰到好处地渗进米饭中,鲑鱼肉反而像新鲜的一样柔软,口感好得没话说。和东京的攥寿司是完全不同的味道,很符合我们的口味,今年夏天就是吃这个度过的。咸鲑鱼还可以这样吃,我很佩服物质匮乏的山里人的发明。了解了各种各样的乡土料理后,发现如今山里人的味觉要比城里人可靠得多,某种意义上,一些美味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因此,老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放弃城市隐居乡间。不过,乡间小镇也都装上了铃兰灯,一年比一年更像京都,也不能放心前往。现在也有这样的说法,文明再向前发展的话,交通工具就会转向空中或者地下,地面道路就会恢复从前的安静。但是我十分清楚,反正到了那时候,又会出现新的让老人感觉不便的设备。结果,就是让老人们都待在家里别出门,于是只好蜷缩在家里,做点下酒菜,喝喝酒,听听收音机,无处可去。本以为只有老人会发这样的牢骚,看来也并非如此。最近,《大阪朝日新闻》“天声人语”栏目的作者就在嘲笑大阪府官员。说他们为了在箕面公园建观光车道,滥伐森林,毁坏山丘。我读了之后,觉得稍稍增强了信心。连深山老林的树荫都要掠夺,说得严重些,简直就是冷酷无情。这样下去,奈良也好、京都和大阪的郊外也罢,所有称得上名胜的地方都将一天天变得大众化,最终变成光秃秃一片吧。不过,这也是一种牢骚话。我也深知,如今的时代潮流十分难得,事到如今,怎么说呢?既然日本已经沿着西方文化的道路迈出了脚步,也就只好抛弃老人们勇往直前了。但是,我们必须明白,只要我们的肤色不变,我们就必须背负所蒙受的损失。本来,我写此文的意趣就是想,是不是某些方面,比如说文学艺术方面还有弥补这些损失的途径呢?我想将我们既已失去的阴翳的世界,至少从文学领域呼唤回来。我想将文学殿堂的屋檐加深,将墙壁变暗,将过于显眼的东西塞进黑暗,剥去无用的室内装饰。当然,不必家家如此,只有一家也行。究竟会怎样呢?先关掉电灯试试看吧。[1] 斋藤绿雨(1867-1904),小说家、评论家、随笔家。著有小说《捉迷藏》《油地狱》,随笔集《雨蛙》等。——译注[2] 改良半纸,明治末年出售,将骏河半纸改良制成。——译注[3] 奉书纸,一种用上等楮木制作的纯白、无褶、精美的高级日本纸。多用于奉书。——译注[4] 含草水晶,内部含有金红石、电气石、绿泥石、绿帘石、赤铁矿等的结晶。看起来如同含着草似的水晶。——译注[5] 砂壁,日式建筑中用糨糊搅拌各色沙子,在墙上抹最后一遍灰的墙壁。——译注[6] 梨子地儿,原文为“梨地”:梨皮织物。使缎组织、斜纹组织的织孔浮出或者通过再加进别的组织,使布面产生梨皮感觉的织物。——译注[7] 大名,江户时代,将军的直属家臣中俸禄在一万石以上的武士。——译注[8] 金刚严(1886-1951),日本能乐师,金刚流第二十四代传人。在能乐面具和装束方面造诣很深。著有《能和能乐面具》等。——译注[9] 板幕,日文原文为“镜板”,能乐舞台正面绘有古松的壁板。——译注[10] 第六代尾上梅幸(1870-1934),歌舞伎演员。大正至昭和前期的著名旦角。——译注[11] 阿轻,《假名手本忠臣藏》中的人物,早野勘平之妻。为了丈夫,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