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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6 17: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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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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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都孤儿

雾都孤儿试读:

目录

CONTENTS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三章

第一章

议论奥立弗·退斯特的出生地点,以及有关他出生的种种情形。

在某一个小城,由于很多原因,对该城的大名还是不提为好,我甚至连假名也没有给它取一个。此地和无数城镇一样,在那里的公共建筑物之中也有一个古老的机构,这就是济贫院。本章题目中提到了名字的那个人就出生在这所济贫院里,具体日期就不用讲了,反正这一点对读者来说并不重要——至少在如今这个阶段是这样。

由教区外科医生带着这个孩子,来到了这一个动荡并且苦难的世界,在那段日子里,有一个很伤脑筋的疑问,这孩子能否有名有姓地活下去。假设是这种状况,本传记很有可能会永无面世的时间了,更或者说,即使能问世也只有寥寥数页,不过倒也有一个优点,即成为古今中外现存文献中最简明最忠实的传记范本。

我无意坚持说,出生在穷人收容院这件事本身是一个人所能期望得到的最美妙、最惹人羡慕的运气,但我确实想指出,此刻,对奥立弗·退斯特说来,这可能是最幸运的事了。不瞒你说,当时要奥立弗自己承担呼吸空气的职能都很困难——呼吸本来就是一件麻烦事,偏偏习惯又让这项职能成了我们维持生存必不可少的事情。好一会儿,他躺在一张小小的毛毯上直喘气,在今生与来世之间左右摇摆,天平决定性地倾向于后者。其他暂且不说,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假设奥立弗附近的是一班细致周到的老奶奶、热心肠的大娘大婶、经验丰富的护士以及学识渊博的大夫,毫无疑问,他一定一下子就被结果了。幸好在场的只有一个济贫院的老太婆,她已经被好不容易到手的一点啤酒弄得有点晕乎乎了,外加一位按合同办理这类事情的教区外科医生。除此之外,再没其他人。奥立弗与造化之间的较量见了分晓了。结果是,几个回合下来,奥立弗呼吸平稳了,打了个喷嚏,高声啼哭起来,作为一名男婴,哭声之响是可以想象的,要知道他在远远超过三分十五秒的时间里还不曾具备嗓门这样一种很有用的附件。他开始向全院上下公布一个事实:本教区又背上一个新包袱。

奥立弗刚以这番活动证明自己的肺部功能正常,运转自如,此刻,胡乱搭在铁床架上的补丁摞补丁的床单飒飒地响了起来,一个年轻女子筋疲力尽地从枕头上抬起沧桑的脸庞,用微弱的声音不太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让我看一看孩子再死吧。”

医生面对壁炉坐在一旁,有时烤烤手心,有时搓搓手;听到少妇的声音,他起身,走到床头,口气和善得出人意料,说:“噢,你如今还谈不上死。”“上帝保佑,她可死不得,死不得。”护士边插嘴,边惊慌地把一只绿色玻璃瓶放到衣袋里,瓶中之物她已经在角落里尝过了,显然很满足。“上帝保佑,可死不得,等她活到我这个年龄,大夫,自家养上十三个孩子,除开两个,全都得没命,那两个就跟我待在济贫院里行了,到时候她会明白的,不用这么激动,死不得的,想想当妈是怎么回事,可爱的小羊羔在这儿呢,没错。”

本想用做妈妈的前景来开导产妇的这番话,并没有产生应有的效果。产妇摇摇头,朝孩子伸出手去。

医生把孩子放进她的怀里,她冰凉白皙的双唇深情地印在了孩子的额头上,接着她用双手擦了擦脸,狂乱地环顾了一下周围,战栗着往后一仰——死了。他们摩擦她的胸部、双手、太阳穴,不过血液已经永远凝滞了。医生和护士说了一点期望和安慰的话。期望和安慰已经久违多时了。“一切都完了,辛格密太太。”医生讲道。“呵,可怜的孩子,是这样的。”护士说着,从枕头上拾起那只绿瓶的瓶塞,那是她弯腰抱孩子的时候掉下来的。“可怜的孩子。”“护士,孩子要是哭的话,你立刻叫人来找我,”医生不慌不忙地戴上手套,说,“小家伙估计会折腾一气,要是那样,就给他喝点麦片稀饭。”他戴上帽子,还没走到门口,又在床边停了下来,说了一句,“这姑娘还挺漂亮,从哪儿来的?”

老婆娘答复:“她是昨天晚上送来的,是教区穷人救济处长官的嘱咐。她被人发现躺在街口上。估计走了很远的路,鞋都穿成刷子了。要说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估计没人知道。”

医生弯下腰,拿起死者的左手。“还是那种事?”他摇摇头说,“明白了,没带结婚戒指。啊,晚安。”

懂医道的绅士外出吃晚餐去了,护士就着那只绿色玻璃瓶又受用了一番,在炉前一个矮椅子上坐下来,于是着手替婴儿穿衣服。

小奥立弗真可以称为人靠衣装的一个杰出典范。他打从一出生唯一遮掩身体的东西只是在他身上的毯子,你说他是贵家公子也行,是乞丐的贫儿也行。就是最自负的外人也很难确定他的社会地位。不过这会儿,给他一件白布旧罩衫,由于多次使用,罩衫已经开始变黄,打上印章,贴上标签,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正式到位——成为教区的孩子——济贫院的孤儿——饿不死也吃不饱的苦力——来到世上就是尝拳头、挨巴掌的味道一一人人藐视,无人怜悯。

奥立弗使劲地哭起来。他如果能够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孤儿,命运怎么样全要看教区委员和穷人救济处官员是否发慈悲,可能还会哭得更响亮一点。第二章

介绍奥立弗·退斯特的成长教育和他的衣食住行状况。

接下来的八个月,或许说是十个月,奥立弗成了一种有组织的背信弃义与行为欺诈的牺牲品,他是用奶瓶养大的。济贫院当局按规定把这名孤儿嗷嗷待哺、什么都没有的状况上报教区当局。教区当局一本正经地查问济贫院方面,眼下“院内”是否连一个能够为奥立弗提供照料和营养的女人也腾不出。济贫院当局恭敬地答复说:“腾不出来。”鉴于这一点,教区当局很慷慨地决定,把奥立弗送出去“寄养”,换成另一种说法,就是给发落到三英里以外的一处分院去,那边有近30个违反了济贫法的小罪犯整天在地板上打滚,毫无吃得太饱、穿得过暖的忧愁,有一个老太婆给他们以亲如父母的管教,老太婆把这帮小罪犯接收下来,是看在每颗小脑袋一星期补贴六个半便士的分上。假设一星期七个半便士,可以为一个孩子办出一流的伙食,七个半便士可以买不少东西了,足以撑坏一只小肚子,反而不舒服。老婆娘足智多谋,阅历非浅,很懂得调理孩子,更有一本算计得很老到的私账。就这样,她把每周的大部分生活费用在自己的身上,用在教区新一代身上的津贴也就比规定的少了又少。她竟然发现深处自有更深处,证明她自己可以当一个很出色的实验哲学家。

人人都知道另一位实验哲学家的佳话,他自有一套马儿跑得好也能不吃草的高见,还验证得活龙活现,把自己一匹马的饲料降到一天只喂一根干草。毫无疑问,要不是那匹马在把要获得第一份可口的空气饲料之前一天内一命呜呼,他早就调教出一匹什么东西都不吃的烈性骏马来了。接受委托照看奥立弗·退斯特的那位女士也信奉实验哲学,有幸的是,她的方法实施起来也有极其相同的结果。每当小孩们已经训练得可以依靠低劣食物,靠着少得不能再少的一部分活下去,十个有八个半会出现这种的情形:或者在饥寒交迫下病倒在床上,或者一不留神掉进了火里,或者就是偶然之间给呛得半死,只要出现其中任何一种状况,可怜的小生命一般会被召到另一个世界,与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从未见过的先人团聚。

在翻床架子的时刻,没有看见床上还有教区收养的一名孤儿,竟然连他一块倒过来,或者正赶上洗洗涮涮的时刻一不留神把孩子给烫死了——不过后一种事故很罕见,洗洗涮涮一类的事在寄养所里几乎绝无仅有——发生这样的事,偶尔会吃官司,但并不少见。陪审团可能会心血来潮,提出一点棘手的疑问,要不就是教区居民公然联名提出抗议。不过,教区医生的证明和干事的证言很快就把这类举动给顶回去了,前者照例把尸体剖开看看,发现里边空无一物(这倒是极为可能的),后者则是教区要他们怎么发誓他们就怎么发誓,誓言中充满献身精神。另外,理事会定期视察寄养所,总要提前通知,他们要来了,到他们去的时刻,孩子们个个收拾得又干净又光鲜,令人赏心悦目,人们还要怎么样。

这种寄养制度看似不会结出什么丰硕的果实。奥立弗·退斯特的九岁生日到了,眼见得还是一个沧桑瘦弱的孩子,个子不高,腰也很细。然而,奥立弗胸中已经种下了刚毅倔强的精神。这种精神有广阔的空间得以发展,这要归功于寄养所伙食太差,说不定正是由于这种待遇,他才好歹活到了自己的第九个生日。不管怎样,今天是他的九岁生日,他正在煤窑里庆祝生日,客人是经过挑选的,只有另外两位小绅士,他们仨真是坏极了,竟然喊肚子饿,一起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之后又给关了起来。这时刻,教区干事邦布尔绅士不期而至,正在奋力打开花园大门上的那道小门,这可把所里那位好当家人麦恩太太吓了一跳。

麦恩太太把头伸出窗外,“天啦。是你吗,邦布尔绅士?”一脸喜出望外的神气装得恰到好处。“苏珊,把奥立弗和他们两个臭孩子带到楼上去,赶忙把他们洗干净。哎呀呀,邦布尔绅士,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真——的。”

这不,邦布尔绅士人长得胖,又是急性子,因此,对于这样亲昵的一番问候,他非但没有以同样的亲昵作出答复,反而狠狠摇了一下那扇小门,又给了它一脚,这样一脚也就只有教区干事踢得出来。“天啦,看我,”麦恩太太说着,连忙跑出来,这会儿三个孩子已经转移了,“看我这记性,我倒忘了门是从里边闩上的,这都是为了这些个小孩子。进来吧,绅士,请进请进,邦布尔绅士,请吧。”

即使这一邀请配有一个足以让任何一名教区干事心软下来的屈膝礼,可这位干事并不为所动。“麦恩太太,你认定这样做合理?”邦布尔绅士紧握手杖,问道,“你怎么让教区公务人员在花园门口老等着?你难道不清楚,麦恩太太,你只是一位穷人救济处的代理人,并且是领薪水的吗?”“说真的,邦布尔绅士,我只是在给小孩子说,是你来了,他们当中有一两个还很喜爱你呢。”麦恩太太恭敬地答复。

邦布尔绅士一向认定自己身价也很高,口才好,这会儿他不但展示了口才,而且确立了自己的身价,态度也开始有所松动。“行了,行了,麦恩太太,”他口气和缓了一点,“就算是像你说的那样吧,可能是这样。带我进屋去吧,麦恩太太,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话要说。”

麦恩太太把干事带进一间砖砌地面的小客厅,请他坐下来,自作主张把他的三角帽和手杖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张桌子上。邦布尔绅士抹掉额头的汗水,得意地看了一眼三角帽,笑起来。一点对,他微微一笑。当差的始终也是人。“我说,你该不会生气吧?看,走了很远的路,你应该知道,要不我也不会多事。”麦恩太太的口气甜得令人无法招架。“哦,你喝一小口,邦布尔绅士?”“一点也不喝,一点也不喝。”邦布尔绅士连连摆动右手,一副很有分寸但又不丢平和的气派。“我想你还是喝一口,”麦恩太太留心到了对方回绝时的口气以及随之而来的动作,于是讲道,“掺一点点冷水只喝一小口,放块糖。”

邦布尔咳嗽了一声。“好,喝一小口。”麦恩太太乖巧地说。“什么酒?”干事问。“哟,不就是我在家里总得准备一点的那种东西,赶上这帮有福气的孩子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兑一点达菲糖浆,让他们喝下去,邦布尔绅士。”麦恩太太一边说,一边打开角橱,取出一瓶酒和一只杯子。“我不骗你,杜松子酒,邦绅士。”“你也给孩子们服达菲糖浆,麦恩太太?”调酒的程序很是有趣,邦布尔绅士一边问道,一边眼光紧追不舍。“上天保佑,是啊,不管怎么贵,”监护人答复,“我不忍心看着他们在我眼皮底下受罪,绅士,你是知道的。”“是啊,”邦布尔绅士表示同意,“你不忍心。麦恩太太,你是个有同情心的女人。”(这当儿她放下了杯子。)“我会尽早找个机会和理事会提到这事,麦恩太太。”(他把酒杯挪到面前。)“你给人感觉就像一位妈妈,麦恩太太。”(他把掺水杜松子酒调匀。)“我——我很愿意为你的健康干杯,麦恩太太。”他一口就喝下去半杯。“如今谈正事,”干事说着,掏出一个皮夹子。“那个连洗礼还没有做完的孩子,奥立弗·退斯特,今天满九岁了。”

麦恩太太插了一句嘴,“老天保佑他。”一边用围裙角抹了抹左眼。“即使明摆着悬赏十英镑,后来又增加到二十镑,即使本教区方面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应该说,超乎寻常的努力,”邦布尔讲道,“我们还是不能搞清楚他爸爸是谁,也不清楚他妈妈的住址、姓名、或者说有关的情——形。”

沉思了半晌,麦恩太太扬起双手,讲道,“那,他到底是怎么取上名字的?”

干事正了脸色,得意洋洋地说,“我给取的。”“你,邦布尔绅士。”“是我,麦恩太太。我们孩子ABC的顺序给这些孩子取名字,上一个是S——斯瓦布尔,我给取的。这一个是T——我就叫他退斯特,下边来的一个就该叫恩文了,再下一个是维尔金斯。末尾几个字母了,我都把名字取到,等我们到了Z的时刻,就又重头开始。”“孩子,你可真算得上是位文豪啊,绅士。”麦思太太说。“好了,”干事显然让这一番恭维吹捧得心花怒放,“兴许算得上,兴许算得上吧,麦恩太太。”他把掺水杜松子酒一饮而尽,补充说,“奥立弗呆在这里嫌大了一点,理事会决定让他带回济贫院,我亲自过来一趟就是要带他走,你叫他这就来见我。”“我马上叫来。”麦恩太太说着,离开了客厅。这时候,奥立弗擦掉脸上手上包着的一层污泥,洗一次也就只能擦掉这么多,由这位好心的女保护人带着走进房间。“给这位绅士鞠个躬,奥立弗。”麦恩太太说。

奥立弗鞠了一躬,这一番礼仪一半是对着坐在椅子上的教区干事,一半是对着桌上的三角帽。邦布尔绅士的声音很威严。“奥立弗,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奥立弗刚准备说他巴不得跟谁一走了事,眼睛一抬,正好看见麦恩太太拐到邦布尔绅士椅子后边,正气势汹汹地冲着自己挥舞拳头,他马上领会了这一暗示,这副拳头在他身上加盖印记的次数太多了,不可能不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也跟我一起去吗?”可怜的奥立弗问。“不,她走不开,”邦布尔绅士答复,“不过她偶尔会来看看你。”

对这个孩子说来,这算不上一大安慰,即使他还很小,但已经能够故意装出很舍不得离开的表情。要这个孩子挤出几滴泪水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只要想哭,挨饿以及新近遭受的虐待也很有收获。奥立弗哭得确实相当自然。麦恩太太拥抱了奥立弗一千次,还给了他一块奶油面包,这对他要实惠得多,免得他一到济贫院就露出一副饿痨相。奥立弗戴上一顶教区配备的茶色小帽,手里拿着面包,当下便由邦布尔绅士领出了这一所可悲的房屋,他在这里度过漆黑的幼年时代,从来没有被一句温和的话或是一道亲切的眼光照亮过。即使这样,当那所房子的大门在身后关上时,他还是顿时感到一阵稚气的悲伤,他把自己那班不幸的小伙伴丢在身后了,他们淘气是淘气,但却是他结识的不多的几个好朋友,只身掉进茫茫人海的孤独感第一次沉入孩子的心田。

邦布尔绅士大步流星地走着,小奥立弗抓紧他的金边袖口,跑到旁边。每走两三百码,他就要问一声“是否快到了”。对于这个疑问,邦布尔绅士报以极其简短而暴躁的答复,掺水杜松子酒在某些人胸中只能唤起短时间的温和大度,这种心情到这会儿已经蒸发完了,他又成为一名教区干事。

奥立弗在济贫院里还没呆上一刻钟,刚解决了另外一片面包,把他交给一位老太太照看,自己去办事的邦布尔绅士就回来了,他告诉奥立弗,今天晚上赶上理事会开会,他马上去见理事们一面。

奥立弗多少给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一块木板怎么是活的,他显然一无所知,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哭还是应该笑,不过,他也没功夫去考虑这事了。邦布尔绅士用手杖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以便他清醒过来,落在背上的另一巴掌是要他振作些,然后嘱咐他跟上,带着他走进一间粉刷过的大房间,十来位胖胖的绅士围坐在一张桌子前边。上首一把圈椅比其他椅子高出很多,椅子上坐着一位特别胖的绅士,一张脸滚圆通红。“给各位理事鞠一躬。”邦布尔讲道。奥立弗抹掉在眼睛里打转的两三滴泪水,他看见前面没有木板,只有一张桌子,只好迁就着朝桌子鞠了一躬。“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高椅子上的绅士开口了。

奥立弗一见有这么多绅士大吃一惊,浑身直哆嗦,他又被干事捅了一下,打得他哭泣。由于这两个原因,他答复的时刻声音很低,并且很犹豫,一位穿白色背心的绅士立即断定,他是一个傻瓜。应该说明,预言吉凶是这位绅士提神开心的一种重要方法。“孩子,”坐在高椅子上的绅士讲道,“你听着,我想,你知道自己是孤儿吧?”“你说什么,绅士?”可怜的奥立弗问道。“这孩子是个傻瓜——以前可能就是。”穿白背心的绅士说。“别打岔。”最先发话的那位绅士讲道,“你无父无母,你知道不知道,是教区把你抚养大的?”“知道,绅士。”奥立弗答复时哭得很伤心。“你哭什么?”穿白背心的绅士问道。是啊,这确实太不可理解了,这孩子能有什么值得哭的?“我期望你每日晚上做祷告,”另一位绅士厉声说,“为那些养育你、照应你的人祷告——要像一个基督徒。”“是,绅士。”孩子结结巴巴地说。刚刚发言的那位绅士无意间倒是说中了。如果奥立弗为那些养育他、照应他的人祷告过的话,肯定早就很像一个基督徒了,并且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基督徒。可他从来不曾作过祷告,因为根本没有人教他。“行了。你到这儿来是接受教育,是来学一门有用处的功夫的。”高椅子上那位红脸绅士说。“那你明天早晨六点钟就开始拆旧麻绳。”绷着脸的白背心绅士补充了一句。

为了答谢他们通过拆旧麻绳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工序,把授业和传艺这两大善举融为一体,在邦布尔的指教下奥立弗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被急急忙忙带进一间大收容室,在那里,在一张高低不平的硬床上,他抽抽搭搭地睡着了。好一幅绝妙的写照,活现了仁慈为怀的英国法律。法律始终是许可穷人睡觉的。

可怜的奥立弗。他何曾想到,就在他陷入沉睡,对身边的一切都毫不知晓的状况下,就在这一日,理事会作出了一个与他未来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决定。已经定了。事情是这样的:

该理事会诸君都是一点练达睿智的哲人,当他们关心起济贫院来的时刻,马上发现了一个等闲之辈绝对看不出来的疑问——穷人们喜爱济贫院。对于比较下等的阶级,济贫院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公共娱乐场所,一家不用费钱的旅店,三餐便饭带茶点常年都有,整个是一个砖泥结构的乐园,在那里尽可整天玩耍,不用干活。“啊哈!”看来深知个中缘由的理事绅士们发话了,“要想纠正这种状况,得靠我们这些人了,我们要立即加以制止。”于是乎,他们定下了规矩,凡是穷人都应该作出选择(他们不会强迫任何人,从来不强迫),或者在济贫院里按部就班地饿死,或者在院外来个痛快的。为此目的,他们与自来水厂订下了无限制供水的合同,和粮商谈定,定期向济贫院供应少量燕麦片,配给的状况是每日三餐稀饭,一星期两次发放一头洋葱,逢星期天增发半个面包卷。他们还制定了数不清地涉及妇女的规章制度,条条都很英明而又不失厚道,这里恕不一一复述。鉴于伦敦民事律师公会收费太贵,理事们便厚道仁慈地着手拆散穷苦的夫妇,男方不再被强迫跟以往同样赡养妻小,却是夺走他们的家室,让他们成为光棍。单凭以上两条,假设不是与济贫院配套,社会各阶层不知会有多少人申请救济。不过理事会的绅士们都是些绅士,对这一难题早已成竹在胸。救济与济贫院、麦片稀饭挂上了钩,人们就被吓跑了。

奥立弗·退斯特带回济贫院的头六个月,这种制度正处于全力实施之中。一开始花销颇大,殡仪馆开出的账单很长,又要把院内穷人穿的衣裳改小,才喝了一两个星期的稀饭,衣服就在他们那枯瘦如柴的身上哗啦啦地飘动起来。济贫院的人数始终和社会上的穷人同样大为减少,别提理事会有多高兴。

孩子们进食的场所是一间宽敞的大厅,一口钢锅放在大厅一侧,吃饭的时刻,大师傅在锅边舀稀饭,他为此还故意系上了围裙,还有一两个女人替他打杂。孩子这样一种过节一般的布置,分得一汤碗稀饭。每个孩子绝不多给——遇上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增发二又四分之一盎司面包。稀饭碗从来不用洗,孩子们要用汤匙把碗刮得重又明光闪亮了才住手。进行这一道工序(这绝对费不了多少时间,汤匙险些就有碗那般大了),他们坐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铜锅,恨不得把垫锅的砖也给吞下去,与此同时,他们下死劲地吸着手指头,决不放过可能掉落下来的汁水稀饭粒。男孩子大都有一副呱呱叫的胃。三个月以来,奥立弗·退斯特和同伴们一起忍受着慢性饥饿的煎熬,真是饿得顶不住了。到后来,都快发疯了,有一名男童个子长得比年龄大,又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他爸爸开过一家小饭铺),阴沉着脸向同伴们暗示,除非每日额外多给他一碗稀饭,否则难保哪天晚上他不会把睡在他身边的那个孩子吃掉,而那又偏巧是个年幼可欺的小不点。他讲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一副野性的饥饿眼光,孩子们没有不相信的。大家开了一个会,抽签决定谁在当天晚上吃过饭以后到大师傅那里去再要一点稀饭,奥立弗·退斯特中签了。

黄昏来临,孩子们坐到了各自的位子上,大师傅身着厨子行头,往锅边一站,打下手的两名贫妇站在他的身后。稀饭一一分发到了,冗长的祷告念完之后便是费不了多少时间的进餐。碗里的稀饭一扫而光,孩子们交头接耳,直向奥立弗使眼色,此刻,邻桌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他一下。奥立弗还是个孩子,却已经被饥饿与苦难逼得什么都顾不上,铤而走险了。他从桌边站起来,手里拿着汤匙和稀饭盆,朝大师傅走去,开口时多少有些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对不起,绅士,我还要一点。”

大师傅是个身强体壮的胖子,他的脸刷地变白了,好一会儿,他紧盯着这个造反的小家伙,接着他有点稳不大住了,便贴在锅灶上。帮厨的女人由于惊愕,孩子们则是由于紧张,一个个都动弹不得。

大师傅好容易开了口,声音有气无力。“什么!”“对不起,绅士,我还要。”奥立弗说道。

大师傅拿起勺子,照准奥立弗头上就是一下,奥利弗被紧紧地夹住,大师傅尖声高呼着,快把干事叫来。

理事们正在密商要事,邦布尔绅士一头冲进房间,情绪很激昂,对高椅子上的绅士讲道:“请您原谅,利姆金斯绅士,绅士。奥立弗·退斯特还要。”

全场为之吃惊,恐惧活画在一张张脸孔上。“还要!”利姆金斯绅士说,“镇静,邦布尔,答复清楚。我该没有听错,你是说按标准配给的晚餐他吃了之后还要?”“是这样,绅士。”邦布尔说道。“那孩子将来准会被绞死,”白背心绅士说,“我肯定那孩子会被绞死。”

对这位绅士的预见,谁也没有反驳。理事会进行了一番热烈的议论。奥立弗当下就被禁闭起来。第二天早晨,大门外边贴出了一张告示,说是凡愿接手教区,收留奥立弗·退斯特者酬金五镑,换句话说,只要有人,不论是男是女,想招一个徒弟,去从事任何一种工作、买卖、行业,都可以来领五镑现金和奥立弗·退斯特。“鄙人平生确信不疑之事,”第二天早晨,穿白背心的绅士一边敲门,一边浏览着这张告示讲道,“鄙人平生确信不疑之事,没有一件能与这事相比,我肯定这小鬼必受绞刑。”

穿白背心的绅士到底说中了没有,笔者打算以后再披露。假设我眼下贸然点破,奥立弗·退斯特是否落得这般可怕的下场,说不定就会损害这个故事的趣味了(假定它多少有一点趣味的话)。第三章

叙述奥立弗·退斯特差一点得到了一个并非闲差的差事。

奥立弗犯下了一个亵渎上帝、大逆不道的罪过,公然要求多给些稀饭,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他成了一名重要的罪犯,一直被单独关在黑房间里,这种安排是来自理事会的远见卓识与大慈大悲。乍一看起来,不无理由推测,倘若他对白背心绅士的预见抱有适度的敬重之意,只消把手帕的一端系在墙上的一个铁钩上边,自己被挂在另外一端,保准一劳永逸地叫那位贤哲取得未卜先知的名望。不过,要表演这套把式却存在一个障碍,就是说,手帕从来就被定为奢侈之物,理事会一道明令,便世代从穷人们的鼻子底下消失了。这道命令是他们一致通过,签字盖章,郑重其事地发布出去的。另一个更大的障碍则是奥立弗年幼无知。白天,他只知伤伤心心地哭,当漫漫长夜来临的时刻,他总要伸出小手,捂住眼睛,想把黑暗挡在外边,他蜷缩在角落里,竭力想进入梦乡。他不时惊醒,身体往墙上贴得越来越紧,他仿佛感到,当黑暗与孤独四面袭来时,那一层冰凉坚硬的墙面也成了一道屏障。

仇视“本制度”的人不要以为,奥立弗在单独禁闭的这段时间享受不到运动的好处,社交的乐趣,甚至宗教安慰的裨益。就运动而言,这时刻正值数九寒天,他获准每日早晨到石板院子里的卿简下边去洗礼一番,邦布尔绅士在场照看,为避免奥立弗着凉,总要很殷勤地拿藤条抽他,给他一种全身火辣辣的感觉。谈到社交方面,他每天一次被带进孩子们吃饭的大厅,当众鞭笞,以儆效尤。每日晚上,祷告时间一到,他就被一脚踢进那间黑房间,获准在那儿听一听孩子们的集体祷告,借以安慰自己的心灵,可见他远远谈不上被剥夺了宗教慰藉的益处。理事会故意在祷告中加了一条,呼吁孩子们祈求上帝保佑,使他们成为高尚、仁慈、知足、听话的人,切不可犯下奥立弗·退斯特所犯的那些个罪行,这一番祷告明确宣布他处于恶势力的特别保护之下,纯系魔鬼亲自开办的工厂制造出的一件物品。

奥立弗就是处于这么一种吉星高照、备受关怀的处境。一天早晨,烟囱打扫夫甘菲尔绅士走到这边大街上来了,他心里一直在考虑怎么样支付欠下的若干房租,房东已经变得相当不耐烦了。甘菲尔绅士的算盘打得再精,也凑不齐所需要的整整五镑这个数目。这一道算术难题真是逼得他走投无路,他手里拿着一根短棍,轮番地敲敲自己的脑门,又抽一下他的驴,经过济贫院时,他的眼睛攫住了门上的告示。

甘菲尔绅士冲着驴子发话了,“呜——唔。”

驴子这会儿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它可能正在想,把小车上的两袋烟灰卸下来以后,是否可捞到一两棵白菜帮子作为奖励,因此,它没有听见这道命令,始终磨磨蹭蹭地往前走。

甘菲尔绅士咆哮起来,对它的眼睛,冲着它的脑袋就是一通臭骂。他赶上前去,照驴脑袋就是一下,幸亏是头驴,换上其他畜生肯定已经脑袋开花了。接着,甘菲尔绅士抓住笼头狠狠一拧,客客气气地提醒它不要自作主张,才让它掉过头来。甘菲尔绅士于是又在驴头上来了一下,要它老老实实呆着,等他回来再说。甘菲尔绅士把这一切搞定了,便走到大门口,读起那份招贴来了。

白背心绅士倒背着双手站在门边,他刚刚在会议室里表达了一番意味深长的感想。他先已目睹了甘菲尔绅士与驴子之间发生的这一场小小的纠葛,又见那家伙走上前来看告示,不禁怡然自得地笑起来,他一眼就看出奥立弗正是甘菲尔绅士所需要的那一类人。甘菲尔绅士把这份文件细细看了一遍,也在笑:五英镑,不多不少,正中下怀。至于随这笔钱搭配的那个孩子,甘菲尔绅士知道济贫院的伙食标准,料定他是一件合适的小行头;正好用来打扫烟囱。为此,他又把告示从头到尾,逐字看了一遍。然后,他碰了碰自己的皮帽,算是行礼,与白背心绅士攀谈起来。“绅士,这地方是否有个小孩,教区想叫他学一门工作?”甘菲尔绅士说。“是啊,朋友,”白背心绅士面带迁就的笑脸,讲道,“你感觉他怎么样?”“假若教区愿意他学一门轻巧功夫的话,扫烟囱倒是一个满受人尊敬的行当,”甘菲尔说,“我正好缺个徒弟,我想要他。”“进来吧。”白背心绅士说。他照驴头又是一巴掌,甘菲尔在后边耽搁了一下,外带着又使劲拽了一下缰绳,告诫它不得擅自离开,这才跟随白背心绅士进去,奥立弗第一次见到这位预言家就是在这间会议室里。

听甘菲尔重说了一下他的心愿之后,利姆金斯绅士讲道:“脏活,这是。”“以前在烟囱里就有小孩子被闷死。”另一位绅士讲道。“那是要叫他们下来,可还没点火,就把稻草弄湿了,”甘菲尔讲道,“那就尽冒烟不起火。要催小孩子下来,根本不顶事。五花八门的烟,只会把他熏睡过去,他正巴不得呢。小鬼头,犟得要死,懒得要死,绅士们,再没有比一团红火更灵的了,他们一溜小跑就下来了。绅士们,这太厚道了,就是说,一旦他们粘在烟囱上了,烘烘脚板,他们赶忙就得下来。”

白背心绅士仿佛叫这一番辩解逗得乐不可支,然而,他的满心欢喜立即让利姆金斯绅士的一道眼神给止住了。理事们凑到一起,磋商了片刻,嗓门压得很低,旁人单单听到几句,“节省开支,”“账面上看得过去,”“公布一份铅印的报告。”一点不假,这几句话之所以能听出来,也是由于重复了好多遍和特别强调的缘故。

密谈总算停了下来,理事们回到各自的椅子,又变得庄重起来,利姆金斯绅士讲道:“我们考虑了你的申请,我们不予采纳。”“绝对可以。”白背心绅士说。“不同意,坚决!”其他的理事接上来说。

有人说已经有三四个学徒被甘菲尔绅士的老拳脚尖送了命,一段时间以来他就背上了这么个小小的罪名。他心想,理事会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们可能认定这件题外的事会影响正在进行的交易。真是这样的话,这和他们办事的一贯作风差得也太远了。即使这样,他倒也并不特别期望重提那些流言蜚语,只是双手把帽子扭过去倒过来,从会议桌前缓缓往后退去。“那,把他交给我,绅士们?”甘菲尔绅士在门边停了下来,问道。“是的,”利姆金斯绅士答复,“最低限度,鉴于这是一种脏活,我们认定必须降低补贴标准。”

甘菲尔绅士的脸色豁然开朗,他一个箭步回到桌前,讲道:“给多少,绅士们?说啊。别对一个穷人太狠心了吧。你们给多少?”“应该说,最多三镑十先令。”利姆金斯绅士说。“十个先令是多给的。”白背心绅士说。“嗨。”甘菲尔讲道,“给四镑钱,绅士们。只消四镑,你们就永久和他了结啦。”“三镑十先令。”利姆金斯绅士毫不松口。“得得。我还个价,绅士们,”甘菲尔急了,“三镑十五先令。”

利姆金斯绅士回答得斩钉截铁:“一个子儿也不多给。”“你们是在要我的命啊,绅士们。”甘菲尔犹豫起来。“呸。呸。胡说。”白背心绅士说,“不多补贴一个子儿,谁拿到他算拣了便宜了,你这个蠢家伙,带他走吧。这孩子再合适不过了对你。他时时都离不开棍子,这对他大有好处,并且管饭也费钱不多,这孩子打出世以来还没喂饱过呢。哈哈哈!”

甘菲尔绅士眼光诡谲地看了一眼围坐在桌子跟前的理事们,发觉一张张脸庞都挂着笑脸,自己脸上也慢慢绽开了一丝笑脸。买卖谈成了。邦布尔绅士马上接到命令,由他当天下午,把奥立弗和有关合同转呈治安推事,办理审批手续。

为了贯彻这一决定,小奥立弗被解禁,还奉命穿上了一件干净衬衫,弄得他莫名其妙,他刚完成这一项非同寻常的健身运动,邦布尔绅士又亲手为他端来一碗稀饭,外加二又四分之一盎司的节日面包。奥立弗看到这副吓人的场面,顿时伤伤心心地哭泣起来,他顺理成章地以为,理事会准是要宰了他派用场,否则绝不会用这种办法来把他填肥。“别把眼睛哭红了,奥立弗,好好吃东西,不要忘恩负义,”邦布尔绅士端着架子讲道,“你要去当学徒了,奥立弗。”“当学徒,绅士。”孩子战战兢兢地说。“是啊,奥立弗,”邦布尔说,“你没爹没妈,这么多仁慈的正人君子,他们可都是你的父母,奥立弗,为了送你去当学徒,自谋生路,长大成人,教区花了三镑十先令呢——三镑十先令,奥立弗!——七十先令——百四十六便士!——就为了一个顽皮的孤儿,不讨人喜爱的一个孤儿。”

邦布尔绅士的口吻令人肃然起敬,这番话说完,便停下来歇歇气,可怜的孩子伤心地发出一阵阵抽泣,滚滚泪水从脸上掉落下来。“唉唉。”邦布尔绅士的调子不那么高了,眼见自己的口才效果颇佳,他心里真舒坦。“好啦,奥立弗。用袖子把眼睛擦一擦,别让眼泪掉进稀饭里,奥立弗,这不过蠢透了的事。”这话倒是不假,稀饭里的水已经够多的了。

在去治安公署的路上,邦布尔绅士嘱咐奥立弗,他要做的事就是显得高高兴兴的,当推事问他想不想去学徒的时刻,就答复说他太想了。对这两条命令,奥立弗回答照办,再说邦布尔绅士还客客气气地暗示,倘若任其一条出了漏子,到时候怎么处理他,可就谁也说不准了。到了治安公署,奥立弗被关进一间小屋,邦布尔要他在那儿呆着,等自己回来叫他。

这孩子在小房间里呆了半小时,一颗心扑通直跳,这段时间刚过,邦布尔绅士忽然把头伸了进来,连三角帽也没戴,高声讲道:“喂,奥立弗,我亲爱的,跟我去见推事大人。”邦布尔绅士说着换了一副可怕的脸色,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你这个小流氓,记住我对你说的话。”

听到这种多少有些前后矛盾的称呼,奥立弗天真地打量起邦布尔绅士的脸庞来,然而那位绅士没容他就此发表感慨,就马上领他走进隔壁一间房门开着的房间。房间很宽敞,有一扇大窗户。在一张写字台后边,坐着两位头上抹着发粉的老绅士,一位在看报,另一位借助一副玳瑁眼镜,正在端详面前放着的一小张羊皮纸。利姆金斯绅士站在写字台前的一侧,甘菲尔绅士脸都没擦干净,站在另外一边,两三个长相吓人的汉子穿着长统马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老绅士戴眼镜冲着那张羊皮纸片慢慢打起盹来。邦布尔绅士把奥立弗带到桌子面前站定,接下来有一个短暂的间隔。“大人,就是这个孩子。”邦布尔绅士讲道。

正在看报的老绅士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扯了扯另一位的衣袖,那位老绅士这才醒过来。“噢,这个孩子吗?”老绅士发话了。“就是他,绅士。”邦布尔说道,“我亲爱的,向治安推事大人鞠一躬。”

奥立弗直起身体,恭敬地鞠了一躬。他的眼光停留在治安推事头上的发粉上,心里一直在疑惑,是否所有的推事大人生下来头上就有那么一层白花花的涂料,他们是否由于有这玩意才当上推事的。“哦,”老绅士讲道,“我想,他是喜爱扫烟囱这一行了?”“大人,他喜爱着呢。”邦布尔暗暗拧了奥立弗一把,提醒他识相些,不要说不喜爱。“那么,他愿意当一个打扫夫,对吗?”老绅士盘问道。“如果明天我们让他去干其他什么工作,他准会马上溜掉,大人。”邦布尔答复。“这个人就是他的师傅吧——你,绅士——要好好看待他,管他的吃住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是否啊?”老绅士又说。“我说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甘菲尔绅士倔头倔脑地说道。“你讲话很粗鲁,朋友,不过看起来倒是一个爽快的老实人。”老绅士说着,眼镜朝这位奥立弗奖金的申请人转了过去。本来打着心狠手辣的甘菲尔脸庞烙印,可这位治安推事一半是眼神不济,一半是想法天真,因此,是人都能看出的事,却不能指望他也看得出来。“我相信自己是这样,绅士。”甘菲尔绅士讲话时眼睛一瞟,模样真是恶心。“这一点,我丝毫也不怀疑,朋友。”老绅士答复。他把鼻梁上的眼镜扶扶正,四下里找起墨水壶来。

奥立弗的命运到了一个关键时刻。倘若墨水壶是在老绅士想象中的地方,他就会把鹅毛笔插下去,然后签署证书,一径人把奥立弗急忙带走了。可墨水壶偏偏是在老绅士的鼻子底下,接下来他照例满桌子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就在他一个劲地往前找,眼光落在了奥立弗·退斯特那张沧桑而惊恐的脸上。虽说邦布尔在一旁递眼色警告他,掐他,奥立弗全然不顾,目不转睛地盯着未来的主人的丑恶嘴脸,那种厌恶与恐慌交融在一起的神情任何人也不会看错,哪怕是一位眼神不好的治安推事。

老绅士停了下来,放下鹅毛笔,看看奥立弗,又看了看利姆金斯绅士,这位绅士装出在吸鼻烟,一副高兴而又若无其事的模样。“孩子。”老绅士从写字台上俯下身来,讲道。这声音吓了奥立弗一跳,他这种反应倒也情有可原,听听这话有多温和就是了,然而没有听熟的声音总要叫人紧张的,他不住地打着哆嗦,眼泪夺眶而出。“孩子,”老绅士说,“出什么事了?看你,脸都吓白了。”“干事,离他远一点儿,”另一位推事说着,放下报纸,饶有兴致地向前伸出身体。“行了,孩子,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别紧张。”

奥立弗扑地跪下来,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哀求他们把自己送回那间黑房间去——饿死他——揍他——高兴宰掉也行——就是不要打发他跟那个可怕的人走。“呃,”邦布尔绅士讲道,他抬起双手,眼珠朝上翻了翻,神情庄重得很令人感动。“呃,奥立弗,阴险狡猾、心术不正的孤儿我见得多了,你是其中最无耻的一个。”“闭嘴,干事。”邦布尔绅士刚把带“最”字的形容话说出来,第二位老绅士便讲道。“对不起,大人,”邦布尔绅士讲道,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您指的是我吗?”“对,闭上你的嘴巴。”

邦布尔绅士惊得目瞪口呆。竟然喝令一位教区干事闭嘴。真是改天换地了。

戴了一副玳瑁眼镜的老绅士看了自己的同事一眼,那一位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这些契约我们不予批准。”老绅士把那张羊皮纸往旁边一扔,讲道。“我期望,”利姆金斯绅士结结巴巴地说,“我期望两位大人不要单凭一个孩子毫无理由的抗议,就认定院方有管理不善的责任。”“治安推事不是专管排难解纷的,”第二位老绅士厉声讲道,“把孩子带回济贫院去,好好照看他,看来他有这方面的需要。”

这天晚上,白背心绅士很自信、很明确地断定,奥立弗不只要受绞刑,并且还会被开肠剖肚,剁成几块。邦布尔绅士闷闷不乐,神秘地直摇脑袋,宣称期望奥立弗终得善报。对于这一点,甘菲尔绅士答复说,他期望那孩子还是归自己,即使同意干事的话,但表达出来的愿望仿佛完全相反。

第二天早上,公众再次获悉:奥立弗被重新转让,任何人只要愿意把他领走,可获得酬金五镑。第四章

奥立弗得授新职,初次踏进社会。

举凡大户人家,碰到一个优越的位置,比如说财富、名分的拥有、复归、指定继承或者是预订继承,摊不到一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子弟身上的时候,有一条很普遍的规矩,就是打发他出海谋生。按照这一个贤明通达的惯例,理事会诸君凑到一起,商议能否把奥立弗交给一条小商船,送他去某个对健康极其有害的港口。这仿佛成了处理他的最好的办法了。船长没准会在哪一天饭后闲暇之时,用鞭子把他抽死就像闹着玩似的,或者用铁棒把他的脑袋打开花,这两种消遣早已远近驰名,在那个阶层的绅士中成了人人喜爱的娱乐,一点不稀罕。理事会越是斟酌这个事情,越是感到好处真是说不尽,因此他们得出结论,要把奥立弗供养成人,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赶快送他出洋。

邦布尔绅士领了差事,在城里四处奔波,哪一位船长或者其他什么人需要一个无亲无故的舱房小厮。这一日,他回到济贫院,准备报告这事的进展,刚走到大门口,碰上了承包教区殡葬事务的苏尔伯雷绅士。

苏尔伯雷绅士是个瘦高个,骨节大得出奇,一身黑色礼服早就磨得经纬毕露,下边配同样颜色的长统棉袜和鞋子,鞋袜上缀有补丁。他那副长相本来就不宜带有轻松高兴的笑意,不过,总的来说,他倒是有几分职业性的诙谐。他迎着邦布尔绅士走上前来,很轻快地步履,亲昵地与他握手,眉间显露出内心的喜悦。“邦布尔绅士,我已经给昨儿晚上去世的两位女士量好了尺寸。”殡葬承包人讲道。“你要发财啦,苏尔伯雷绅士,”教区干事一边说,一边把拇指和食指插进殡葬承包人递上来的鼻烟盒里,这鼻烟盒是一具精巧的棺材模型,做得很别致。“你要发财啦,我是说,苏尔伯雷。”干事亲亲热热地用手杖敲了敲对方肩上,又说了一遍。“你这样认定?”殡葬承包人的嗓音里带有些似信非信,不尽了然的意思。“理事会开的价钱可太小啦,邦布尔绅士。”“棺材不也是这样吗。”干事回答时面带笑脸,这一丝笑脸他掌握得恰到好处,以不失教区大员的身份为原则。

苏尔伯雷被这句话逗乐了,他自然不必拘谨过头,便不歇气地打了一长串哈哈。“好,好,邦布尔绅士,”他终于笑够了,“是这话呀,自打新的供给制实施以来,棺材比起以前来说,是越做越窄,越做越浅。话说回来,邦布尔绅士,我们总还得有点赚头才行,木料就是挺费钱的玩意儿,铁把手呢,又全是经运河从伯明翰运来的。”“好啦,好啦,”邦布尔绅士说,“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难处。当然赚得公平还是许可的。”“当然,当然。”殡葬承包人随声附和着,“假设我在这笔那笔买卖上没赚到钱的话,您是知道的,我迟早也会捞回来——嘿嘿嘿!”“一点不错。”邦布尔绅士说,“可我也得说说,”殡葬承包人继续讲道,又拣起刚刚被教区干事打断的话题来,“可我也得说说,邦布尔绅士,我如今面对的状况极其不利,就是说,死得特别快,一进济贫院这道门,最先垮下去的就是家道好一点,常年赋税的人。我告诉你吧,邦布尔绅士,只要比核算大出三四英寸,就会亏进去一大截,尤其是当一个人还得养家糊口的时刻。”

苏尔伯雷绅士讲话时愤愤不平,像是吃了大亏的模样。邦布尔绅士意识到,再说下去势必有损教区体面,得换个题目了。这位绅士马上记起了奥立弗·退斯特,便把话题转了过去。“顺便说一下,”邦布尔绅士讲道,“你知不知道有谁想找个小厮,啊?有一个教区见习生,眼下跟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一样,我应该说,是一盘石磨,吊在教区脖子上,对不对?报酬很可观,苏尔伯雷绅士,很可观呢。”邦布尔扬起手杖,指指大门上边的告示,故意在用巨型罗马大写字母印刷的“五英镑”字样上咚咚咚打了三下。“孩子。”殡葬承包人说着,一把拉住邦布尔制服上的金边翻领,“您是知道的。我正想和您谈谈这档子事呢——喔,哟哟,这扣子好漂亮,邦布尔绅士。我一直没看到。”“是啊,我也感觉挺漂亮,”教区干事自豪地低头看了一眼镶嵌在外套上的硕大的铜纽扣,讲道,“这图案跟教区图章上的一模一样——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在医治那个身受重伤的病人。苏尔伯雷绅士,这是理事会元旦早晨送给我的礼物。我记得,我头一回穿上身是去参加尸检,就是那个破了产的零售商,晚上死在别人家门口的。”“我记起来了,”殡葬承包人说,“陪审团报告说,是死于感冒以及缺乏一般生活用品,对不?”

邦布尔点了点头。“他们仿佛把这事作为一个专案,”殡葬承包人说,“后边还加了几句话,说是倘若承包救济的有关方面当时——”“胡说。”教区干事忍不住了,“如果理事会光去听那班什么都不懂的陪审团胡说八道,可就有事情干了他们。”“千真万确,”殡葬承包人说,“可不是。”“陪审团,”邦布尔紧握手杖讲道,这是他发起火来的习惯,“陪审团一个个都是些卑鄙下流的家伙,没有教养。”“就是,就是。”殡葬承包人说。

邦布尔轻蔑地打了一个响指,讲道,“他们也就懂那么一点,不管是哲学还是政治经济学”,“就那么点。”“确实这样。”殡葬承包人表示同意。“我才看不起他们呢。”教区干事一张脸涨得通红。“我也同样。”殡葬承包人附和道。“我只期望能找个自以为是的陪审团,上济贫院呆上一两个星期,”教区干事说,“理事会的规章条款很快就会把他们那股子傲气给杀下去。”“随他们的便吧。”殡葬承包人答复时深表赞许地笑起来,想平息一下这位满腔激愤的教区公务员刚刚腾起的怒火。

邦布尔抬起三角帽,从帽顶里取出一张手巾,抹掉额头上刚刚一阵激怒沁出的汗水,又重新把帽子戴端正,向殡葬承包人转过身去,用比较平和的语气说:“喂,这孩子怎么样?”“噢。”殡葬承包人说道,“哎,邦布尔绅士,你也知道,我替穷人缴了好大一笔税呢。”“嗯。”邦布尔绅士鼻子里发出了响声,“怎么?”“哦,”殡葬承包人答复,“我想,既然我掏了那么多钞票给他们,我当然有权利凭我的本事照数收回来,邦布尔绅士,这个——这个——我想自己要这个孩子。”

邦布尔一把拉住殡葬承包人的胳膊,带着他走进楼里。苏尔伯雷与理事们关起门来谈了五分钟,商定当天晚上就让他带奥立弗到棺材铺去“见习”——这个话用在教区学徒身上的意思是,经过短时间试用之后,只要让雇主感觉能叫徒弟干很多活,而伙食方面也还合算的话,就可以留用若干年,高兴叫他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

晚上,小奥立弗被带到了“绅士们”面前,他得知当天晚上自己就要作为一个普通的济贫院学童到一家棺材铺去了。倘若他去了以后诉苦抱怨,或者去而复返,就打发他出海去,不管他是淹死还是被打烂了脑壳,这种状况是完全可能的。听了这些话,奥立弗几乎毫无反应。于是,他被他们众口一词地宣告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小坏蛋,命令邦布尔绅士立即把他带走。

说起来,世间一应人等当中,假设有谁流露出一丝一毫缺少感情的迹象,理事会理所当然会处于一种满腔义愤、吃惊不已的状况,然而,这一回他们却有些误会了。事情很简单,奥立弗的感受并非很少,而应该说太多了,大有可能被落到头上的虐待弄得一辈子傻里傻气,心灰意懒。他无动于衷地听完这一条有关他的去向的消息,接过塞到他手里的行李——拿在手里真是费不了多大劲,因此他的行李也就是一个牛皮纸包,半英尺见方,三英寸厚——把帽檐往下拉了拉,又一次紧紧拉住邦布尔绅士的外套袖口,由这位大人物带着去了一处新的受难场所。

邦布尔绅士拖着奥立弗走了一程,教区干事直挺挺地昂着头往前走,对他总要不理不睬,原因是邦布尔绅士感觉当差的就应该是这副气派。这一日风很大,不时吹开邦布尔绅士的大衣下摆,把奥立弗整个包了起来,同时露出上衣和浅褐色毛绒裤子,真的很风光。快到目的地了,邦布尔绅士感觉有必要视察一下奥立弗,以便确保这孩子的模样经得起他未来的主人验收,便低下头,带着与一个大恩人的身份很协调、相称的神气看了看。“奥立弗。”邦布尔说。

奥立弗哆嗦地低声说道:“是,绅士。”“绅士,把帽子戴高一点,别挡住眼睛,头抬起来。”

奥立弗赶忙照办,一边还用空着的一只手的手背利落地抹了抹眼睛,当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领路人时,眼里还是留下了泪水。邦布尔绅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滴眼泪便顺着脸颊滚了下去,跟随又是一滴,又是一滴。这孩子拼命想忍住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他索性把手从邦布尔绅士的袖口上缩回来,双手捂住脸庞,泪珠从他纤细的指头缝里涌泻而出。“得了。”邦布尔绅士嚷起来,又猛然停住脚步,向这个不争气的小家伙投过去一道极其恶毒的眼光。“得了。奥立弗,在我见过的所有最忘恩负义、最心术不正的男孩当中,你要算最最——”“不,不,绅士,”奥立弗哽咽着说,一边紧紧抓住干事的一只手,这只手里握着的就是他很熟悉的藤杖、“不,不,绅士,我会变好的,真的,真的,绅士,会变好的,我一定。我只是一个小不点儿,又那么——那么——”“那么个啥?”邦布尔绅士惊异地问道。“那么孤独,绅士。一个亲人也没有。”孩子哭叫着,“大家都不爱我。喔,绅士,您别,别生我的气。”他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抬眼看了看与自己同行的那个人,泪水里包含着发自内心的痛苦。

邦布尔绅士多少有些惊异,他盯着奥立弗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看了几秒钟,嘶哑地咬了三四声,嘴里咕噜着什么“这讨厌的咳嗽”,于是嘱咐奥立弗擦干眼泪,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他又一次拉起奥立弗的手,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去。

殡仪馆老板刚关上铺子的门面,正在一盏昏暗得与本店业务很相称的烛光下做账,邦布尔绅士走了进来。“啊哈。”殡葬承包人从账本上抬起头来,一个字刚写了一半。“邦布尔?是你吗?”“不是别人,苏尔伯雷绅士,”干事说道,“喏。孩子被我带来了。”奥立弗鞠了一躬。“喔。就是那个孩子,对吗?”殡仪馆老板说着,把蜡烛举过头顶,好把奥立弗看个仔细。“苏尔伯雷太太。我亲爱的,你好不好到这儿来一下?”

苏尔伯雷太太从店堂后边一间小屋里出来了,这女人身材瘦小,干瘦得够可以的了,一脸狠毒泼辣的神色。“我亲爱的,”苏尔伯雷绅士谦恭地说,“这就是那个济贫院的孩子,我跟你说过的。”奥立弗又鞠了一躬。“天啦,”殡仪馆老板娘讲道,“他可真小啊。”“唔,是小了一点。”邦布尔绅士打量着奥立弗,仿佛是在责怪他怎么不长得高大些。“他是很小,这无可否认。可他还要长啊,苏尔伯雷太太——他会长的。”“啊。他肯定会长的,我敢说。”太太没好气地说,“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不长才怪呢。我就说领会区的孩子划不来,本来他们就值不了几个钱,还抵不上他们的花销。可男人家倒总感觉自己懂得多。好啦。小瘦鬼,下楼去吧。”老板娘嘴里叨咕着,打开一道侧门,推着奥立弗走过一段陡直的楼梯,来到一间潮湿阴暗的石砌小屋。这间起名“厨房”的小屋连着后边的煤窖,里边坐着一个邋遢的女孩,脚上的鞋已经磨掉了后跟,蓝色的绒线袜子也烂得不像话了。“喂,夏洛蒂,”苏尔伯雷太太跟在奥立弗身后,走下楼来讲道,“把留给特立普吃的冷饭给这小孩一点。他早上出去以后就没回来过,大概不用留给他了。我敢说这孩子不会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小孩,你挑不挑嘴啊?”

奥立弗一听有吃的,马上两眼放光。他正馋得浑身哆嗦。他答复了一句不挑嘴,一碟粗糙不堪的食物放到了他的面前。

如果有这样一位吃得脑满肠肥的哲学家,他吃下去的佳肴美酒在肚子里会化作胆汁,血凝成了冰,心像铁同样硬,我期望他能看看奥立弗是怎样抓起那一盘连狗都不肯闻一闻的美食,期望他能亲眼看一看饥不择食的奥立弗以怎样令人不寒而栗的食欲把食物撕碎,倒进肚子。我更期望看到的是,这位哲学家本人在吃同样的食物的时刻也有同样的胃。“喂,”奥立弗吃晚餐老板娘看着,嘴上不说,心里可吓坏了,想到他今后的胃更是忧心忡忡。“吃完了没有?”

奥立弗看看前后左右,没有东西可以吃了,便作了肯定的答复。“那你,跟我来吧。”苏尔伯雷太太说着,举起一盏昏暗而又肮脏的油灯,领路朝楼上走去。“你的床铺就在柜台底下,我看,你该不会反对睡在棺材中间吧?不过你愿意不愿意都没关系,反正你不能上其他地方去睡。快点,我没功夫整个晚上都耗在上面。”

奥立弗不再犹豫,温顺地跟随新女主人走去。第五章

奥立弗结识新同事,平生第一次参加葬礼就冒出了一点和他主人的买卖颇不适宜的想法。

奥立弗单独留在棺材店堂里,他把灯放在一张工作台上,怀着恭敬的心情怯生生地环顾四周,不少年龄大得多的人也难免产生同样的心情。一具未完工的棺材放在黑黝黝的支架上,就在店堂中间,每当他游移的眼光无意中落到这可怕的东西上边,看到它是那样阴森死寂,一阵冷颤马上传遍全身,他差一点相信真的看见一个吓人的身影从棺材里缓缓地抬起头来,把自己吓疯过去。一长列剖成同样形状的榆木板整整齐齐靠在墙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一个个高耸肩膀,手插在裤兜里的幽灵一样。棺材铭牌,木屑刨花,闪闪发亮的棺材钉子,黑布碎片,疏疏落落撒了一地,墙上装饰着一幅形态逼真、色彩鲜明的画。在柜台后边:两个职业送葬人脖子上系着笔挺的领结,守候在一扇巨大的私人住宅门旁,一辆灵车从远处驶来,拉车的是四匹黑色的骏马。店铺里又闷又热,连空气也仿佛沾上了棺材的气味。奥立弗的一条破棉絮给扔在柜台底下凹进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跟坟墓没什么两样。

奥立弗感到压抑沮丧。他孑然一身,呆在一个陌生的场所,所有人都知道,处于这么一种处境,就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偶尔也会感到凄凉与孤独。这孩子没有一个需要他去照看的朋友,或者反过来说,也没有朋友可以照看他。他并不是刚刚经历了别愁离恨,也不是由于看不到亲切熟悉的面容而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即使这样,他始终心情沉重,在缩进他那狭窄的铺位里去的时候,依旧甘愿那就是他的棺材,他从此可以安安稳稳地在教堂墓地里长眠了,在头顶上轻盈地随风摇曳的野草,奏响深沉的古钟,抚慰自己长眠不醒。

早上,奥立弗被外边一阵喧闹的踢打铺门的声音惊醒了,他还没来得及胡乱穿上衣服,那声音又愤怒而鲁莽地响了大约二十次。当他开始拉开门闩的时候,外边不再踢了,有个声音讲道:“开门,开不开?”那声音叫嚷着,它与刚刚踢门的那两只脚属于同一个人。“我马上就来,绅士。”奥立弗一边答复,一边解开链条,转动钥匙。“你大概就是新来的伙计,是不?”透过锁眼传来的声音讲道。“是的,绅士。”“你,多大了?”那声音问。“我十岁,绅士。”“哼,那我进来可要揍你一顿。”那声音说,“看我揍不揍你,走着看吧,济贫院来的黄毛孩子。”那声音许下这一番亲切诺言,便吹起了口哨。“揍”是一个极富表现力的字眼,对于奥立弗来说,这一过程他领会过无数次了,因而丝毫不存侥幸心理,管他是谁,反正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要极其体面地履行诺言的。奥立弗的手颤抖着拍下门闩,打开铺门。

奥立弗朝街的两头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街对面,他以为刚刚透过锁眼跟自己打过招呼的陌生人,已经离开了,因为他没看见其他人,只看见一名大块头的慈善学校学生,坐在铺子前边的木桩上,正在吃一块奶油面包。面包被大块头用一把折刀切成同嘴巴差不多大小的楔形,又异常灵巧地全部投进嘴里。“对不起,绅士,”奥立弗见没有其他客人露面,终于开口了,“是你在敲门吗?”

慈善学校学生说道:“我踢的。”“绅士,你是否要买一口棺材?”奥立弗天真地问。

一听这话,慈善学校学生马上现出一副狰狞可怕的模样,宣称倘若奥立弗以这种方式和上司开玩笑的话,过不了多久就需要一口棺材了。“照我看,济贫院,你还不清楚我是谁吧?”慈善学校学生一边从木桩上下来,一边摆出开导别人的气派继续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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