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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18: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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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昌河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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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耻帖

羞耻帖试读:

子时帖

子初一刻:土正

摘要:你自高高云端,他们在罂粟之田。上。横单获悉,在列九十八口。具名生辰年寿卒时如下:梁佰钰,生于丁巳年甲辰月辛酉日午时初二刻,卒于癸巳年丁巳月己卯日亥时正四刻,寿三十六;杨崇泰,生于乙亥年戊子月己巳日卯时正三刻,卒于癸巳年丁巳月己卯日亥时正四刻,寿七十八;豆荄,生于己未年丁卯月乙酉日戌时正三刻,卒于癸巳年丁巳月己卯日亥时正四刻,寿九十四;安歌,生于乙巳年己卯月戊子日亥时初一刻,卒于癸巳年丁巳月己卯日亥时正三刻,寿四十八;……卑职将依按惯例,为横单所列人物开具符牒,厘清诸恶诸善。非卑职管界,卑职遵凭其籍贯,据凭传签其簿籍地城隍与土正,令其将丧亡者行述事状撰备,急报土镇,待卑职饬备底册前注,随亡魂并呈禀于上,以为末日审判论谳之据。卑职手执横单,俯瞰土镇。十二时辰后,即为土镇末日。此刻河水固自流淌,炊烟尚然缭绕。然土镇濒死之呻吟,充盈满耳,令卑职恻隐哀伤。上创造之乐土,人建造之土镇,行将丧殒!在上慈悲之怀,在上宠惜之眸,行将蹧毁!忆昔朝辞时,上谕:“赴任之地,地域褊窄,荒瘠贫陋,望能勤奋谨慎。”卑职奏言:“尽其所能布四季风调雨顺,朝夕不倦保四时吉祥平安。无须多时,土镇必是人丁兴旺地、昌盛繁华境也!”上一声轻叹,慈悲之目惙惙惋惋,如云弥月。“土正之职有三:其一,令天降甘霖,令地生万物,以不负人为表埻;其二,察此地人兽鸟虫之变化言行,备录黄卷,迫时奏报;其三,帮办各路神祇以职行事,厘整亡魂生前档案以备终决审判!”上之柔指,轻叩卑职颅颡,峻肃而威爱。谕令:“你自高高云端,他们在罂粟之田。”上,卑职穿行土镇,强抑悲切。卑职当谨遵上意,对时之间,事事物物,应时报奏。诸事繁杂,若有疏漏,万望荃察。

子初二刻:王书

摘要:你为什么一定要把那个女孩儿的尸体藏起来呢?清亮的桨声让你想到谁在洗涤丧衣。小船驶向更深的黑。你需要一盏灯去找胳膊上的静脉,但是你的船夫毛水生他提供不了,他的黑夜只有天上的月和水中的月。天上的月被挡在峡谷之外,稀薄的微光成了敌意的模糊。你摸索着,找到那排陈旧的针眼。你以少有的精度将针头刺入了脉管,徐徐推进液体。坚硬的疼痛融化成时浓时淡的雾霾,在你身体里弥漫聚散。你感到了温暖,看见了金色的阳光,闻到了翻卷稻浪洋溢的肥美的香甜,你听见了歌声,歌声扑棱着黑色的翅膀,从遥远的幽暗的裂隙里,蝙蝠一样飞来——你们这些如害般的卑贱灵魂啊,别希望能再重见天日了。让我将你们载到彼岸,到那永远的黑暗、炎热和冰冷里,来吧,让我载你们去吧!早上你突然想起一组数据来,说如果把地球年龄四十六亿年看作一天的话,冷血动物的年龄有将近九个小时,恐龙有二十分钟的年纪,人类仅一分钟。那么你呢?你即将死去,这短暂的生命啊……究竟是多短?你算了许久,结出了答案:不足千分之一秒。相机好的话,可以曝光一张照片。你希望给这个世界留下怎样的表情呢?——你希望是张表情平静的遗照。有关死亡,你尝试了不下十种方法。你当然不是闹着玩的,你急于摆脱痛苦。你首次选择的自杀方式也几乎是所有自杀之人的首选——服用安眠药。你以为可以在睡眠中毫无知觉地死去,结果剧烈的疼痛让你根本就闭不上眼睛。于是你又尝试了毒药,一种名叫“三步倒”的鼠药。结果呢,又拉稀又呕吐,搞得自己就像一截梗塞在马桶里的颜色鲜亮的大便。接下来你选择了上吊。那是一个非常合适离开的日子,你的儿子王字出门去了,你的妻子许辞在给你熬药炖汤,你的大姑王句距离来探视你还有三个小时。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一摞书把自己垫向死亡。绳索是你的大姑王句以前用过的正准备捐到纪念馆去的背包绳。可恶的是在结套方面你毫无经验,你把自己悬挂在那里,上下不得,如一条被钩住下颚的鱼。选择从高楼一跃而下,的确需要勇气。可那一眼望不穿的眩晕荡起一股子青铜的锈腥味儿,从脚底板刺穿到屁眼儿的惊怵闪着幽蓝的光……妈的,你接受不了降落的这段距离,太长。你也接受不了血肉飞溅的下场,这样的死亡太坚硬了!不过,这样的自杀效果毕竟还是可取的。当你刚爬出半截身体,就被你的大姑王句逮住了。“要记住你的身份!”你一声冷笑。“如果你已经决定好了,我可以帮你!”你的大姑王句神情肃穆,“你会走得很体面,毫无痛苦,享有尊严!”你看着她。肃穆就像被忧伤浸蚀透了的漆画,一点点剥落,露出你的大姑王句那哀愁的苍老的面孔。她把你搂抱在怀里,亲吻你的额头,“孩子啊,我知道你难熬,但是你的时间还没到呀……”你的大姑王句从来说话算数。她带着你和你的妻子许辞,前往土镇,见到了你的死亡侍从,那个神秘的哑巴女人。她将引领你踏上一条开满鲜花铺满蜜糖的死亡之途,为你提供完美死亡的一切所需……自从确定下死亡日期,你就对这一天充满了期待。你要独自前往你的死亡之所。你要看看沿途即将消失的风景,你要看看范氏一家三代的杰作——那座大坝,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你还从来没有在深夜里航行过,你需要知道在黑夜里穿行是一种什么感觉。“河风凉,你怎么经受得住啊。”你的妻子许辞仰脸看着你,汪汪的泪眼让你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她最为柔情的角度。“要不,我叫儿子陪你?”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你心生厌恶。“你们不是计划好的么?”你忍无可忍地实在想一把搡开她,但是你还必须得依仗她的帮助,否则你将寸步难行。首先,你的妻子许辞要为你的胸口敷上止疼药,然后是纱布。纱布上面还得贴上一张保暖贴。在贴的时候,你的妻子许辞絮语声声,“暖贴最好的温度在前头八个小时,过了八个小时,你就换一张,你换得了吗?”等穿戴好了,她打开个小铁盒,让你看里头的针剂,“找得到静脉吗?其实,我们可以同路的,我可以照顾你……”她又开始泪如雨下了,她还要送你去河堤……“你还是走你的陆路吧,到土镇码头等我。”你别过脸去。很多人围住你,指着泊在岸边的锈迹斑斑的快艇,“嗨,要么?兜风,去土镇吃顿饭,留个影,又回来。”你摆摆手。快艇当然是很好的,速度快,刺激,但是你受不得这些了。“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大坝马上就合龙!”他们继续招呼,希望你回心转意。你往上走了一截,看见了那艘小船,它停泊在河中央。小船轻轻晃动,钻出一个人来。你一眼就认出了他,毛水生,他就是你需要的船夫。他抽起竹篙,慢慢地把船撑过来,在距离岸边还有三篙子远的地方,把竹篙插进河中,“长啥样?男的女的?多久淹死的?”你的船夫毛水生把你当成了寻尸者。他在这条河道颇有名气,名气来自传闻。据说,三十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船上,从不上岸。打渔只是他的第二职业,他更多的时间是在寻找尸体。他在爱河上上下下,船尾时常会拖着一具尸体,等待尸主前来认领。如果不肯按照他的要求给价,他就割断绳索,让尸体沉入水底或继续随波逐流。你的船夫毛水生曾经是爱河中唯一的捞尸人。几年前这种情况改变了,他多了个伴儿,是一对在河道上往往来来寻找女儿的夫妻,他们的凄惨故事曾在爱城坊间广为流传。“去土镇。”你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卷钱。你的船夫毛水生抽出竹篙,指指竹篙头,递向你。你把钱塞进竹篙。毛水生手一扬,竹篙蛇一样滑过他的手心,他取下那卷钱,随手丢进船舱。就像那些钱脏了他的手,他探身在船舷,撩起水洗了手,这才把篙子刺下水,使劲一撑,船头上了河滩。你小心地爬上船,蹴下身子,把着船帮。你的船夫毛水生弓着身子,双手把篙,吃力地让船摆脱岸的粘连。他的身子被拽得老长。这时候你才发现他竟然没穿裤子,他的下体很丑陋,乱糟糟的像一团抹布。你的船夫毛水生收起竹篙,拿起桨。嘎嘎吱吱的桨声响起。小船行得很慢,但是很平稳,你要的就是这样的行进方式。河风带着一股子水腥味,刺得鼻腔生疼。船舱里挂着许多干鱼,干鱼上叮满了苍蝇,地上几个酒瓶,还有几样食物,你嗅到了一股难闻的腥臭。你感到不解的是,船舱板上散落着许多鹅卵石,鹅卵石都清一色的拳头大小,表面光滑,像什么物种产的蛋。你给他的钱,就散落在那些蛋之间,像一只只猩红的蛙。“人一老,骨肉就没了分量,船不吃水就经不住风,石头是压舱板的。”你的船夫毛水生说。你们到了大坝,你是第一次站在大坝之下。大坝将在明天合龙,两边奔跑着挖掘机、装载机和卡车,倾倒着渣石,进行封口截流。这些机械巨大得夸张、抽象,让你产生了这个世界已经被机械控制了的错觉。它们发出的轰鸣声也很夸张,整个河道都在抖颤。在初具雏形的大坝上,很多人在往机械和建筑上刷标语,在拉扯横幅。有喇叭发出令人牙碜的啸叫,接着传来测试的声音:“喂,喂喂,同志们,各位首长,各位领导……”你看见了那对夫妇。丈夫已经会熟练地撒渔网了。妻子站在船头,手扶船篷,肚子腆得老高,她有身孕了!他们原本是外来爱城的打工者。他们的女儿十六岁,一直在老家乡村生活。借着暑假,女儿来到爱城,因为无事可做,就做了根钓鱼竿到爱河里钓鱼。女儿的钓鱼手艺很不错,他们的晚餐总是有鱼。结果有一天,女儿半夜都没回来。他们不接受女儿掉河里淹死的说法,发疯地在爱城张贴寻人启事,见人就哭诉失女之痛……后来,他们买了艘船,成天在爱河中漂荡,呼唤女儿的名字。后来,他们也不再上岸,他们靠打鱼养活自己,他们并未放弃寻找,他们只是不再呼唤。凄厉悲惨的哭喊声沉入水中,他们开始了持续的沉默。再后来,他们也帮人打捞尸体,帮人寻找尸体。丈夫回头看了你们一眼,快速地收起网,向你们飞驰而来,妻子向你喊叫,“不要坐他的船,他会害死你的!”你的船夫毛水生似乎早防备着这一招,他抓住桨把,哼哧哼哧使了几把力气,船就像鱼儿一样,尾巴一甩,将那对夫妇的船抛在了身后。“小心点,已经死掉一个了,这一个不要也在死在河里了。”你的船夫毛水生笑嘻嘻地冲着那对夫妇叫嚷着,腾出手来,抓了几把胯下。丈夫操起了桨,他要追上来。他的驾船技术显然没有你的船夫毛水生好,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关键处——河水因为封口渐渐狭窄,被裹挟得格外湍急。从大坝中间穿行过去这段路程,的确是个考验。你以为船只根本冲不过激流,那对夫妇大概也这么认为,他们将船停下,等着你的船夫毛水生无功而返。没想到你的船夫毛水生的驾船技术实在精湛,他左一摇,右一摆,渔船像一尾大鱼,慢慢悠悠地就要通过封口了。丈夫着急了,赶紧摇船过来。你们冲过去了。他们被挡下了。挡下他们的不是激流,而是大坝的建设者们,接连几大车渣石和巨大的水泥块,飞溅的浪头差点掀翻他们的船。接着他们被发现了,红色的小旗飞舞,尖利的警报声响起……那个妻子跪在船板上,声嘶力竭地哭号着什么。眨眼之间,他们就不见了。你的船夫毛水生生怕也被挡回去似的,埋头使劲摇桨,船行得像离弦之箭。“好了,可以慢点了。”你说。确认没人追上来之后,你的船夫毛水生绷紧的身子软下来,呼呼喘息。“他们认为是你干的?那个女孩儿的死。”你的船夫毛水生冷笑一声,骂了句什么话,刚出口就被一股疾风吹散了。河道拐了个弯儿,大坝被陡峭的山梁遮蔽了。你的船夫毛水生一边摇桨,一边打量你。他的眼神让你感觉到他手上捏的不是桨把,是一把刀,而你,你是他面前的一条鱼,大鱼。“我曾经想过请你帮忙的。”“干啥?”“杀了我嘛。”你的船夫毛水生一张脸冷冰冰的,眼睛深得就像黑幽幽的河水。“我得了不治之症,生不如死。”你拿出一支针剂来,刺进脉管。将用过的针筒抛进河里,你叹口气,“只是不喜欢死在水里。”你的船夫毛水生没有理你,他看着前方。前方河道开始变宽,河水也就浅了。“而且我也不想死在你手里,你名气不好。”你的船夫毛水生瞥了你一眼,“说啥狗屁话哟。”“你为什么一定要把那个女孩儿的尸体藏起来呢?让她父母找到,你也落得个清静,都是一种解脱嘛!”你的船夫毛水生不置可否地扫了你一眼,仰头看着天空。天红得像烙铁,似乎往天上浇一把水,就能听见一阵刺啦声。他停下来,一手把着桨,一手抓挠着下体,哗哗的声音让你干哕。你看见有白色的皮屑飞扬,有卷曲的肮脏的毛发掉落。“你跟你的父亲一样,天生就喜欢杀人吗?”“我看你狗日的硬是在寻死呢!”你的船夫毛水生收回目光,凶狠地瞪着你,操起了桨。“毛水生啊毛水生,你的父亲毛腊肉曾经是我爷爷的下属,你知道吗?”你的船夫毛水生两只眼睛变得直勾勾的了。“我姓王。”你掉过脸去,看看天,看看水。你的船夫毛水生就像被急冻住了似的,僵硬在那里。过了许久,才慢慢解冻开来。他把桨放了回去,身子一探,船动了,继续前行。两岸鸟啼得厉害,水鸟贴着水面飞窜,发出惊惶失措的鸣叫。“死在水里多好啊,干干净净的。”你的船夫毛水生自言自语。昏暗的河道里,他粗重的喘息和节奏明亮的桨声交替反复。

子初三刻:陶一民

摘要:黑暗中他的微笑像阔大的荷叶,承载着晶莹剔透暗自滚动的露珠。有关土镇维稳自查情况报告尊敬的首长、领导:根据我在土镇多年的工作经验,根据对土镇可能影响社会和谐稳定的矛盾纠纷、苗头隐患进行不间断排查,我认为土镇是不会发生激烈社会矛盾的,是不大可能发生暴力活动的,也没有迹象表明恐怖势力和外国反华势力渗入。土镇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以下安全隐患:1.很多房屋建筑几十年来没有得到修缮,地震造成的危房危楼到处都是,道路上砖石瓦砾到处都是;2.因为卫生防疫单位过早撤离,蛇鼠成患;3.部分游客根本不听招呼,基本上是哪里危险就往哪里钻……以上情况,将可能会对土镇居民和游客造成生命财产伤害。土镇本应在一年前就实现“二光二禁”,即人员迁移光、建筑爆拆光、禁止游客进入,禁止航船通行。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二光二禁”并没有得到有效执行,以至于土镇现在还滞留有大量人员。土镇滞留人员分为三类:1.搬迁户。根据摸底,有二十多户三十人左右。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没有大局意识,认识不到兴修大坝的伟大意义,一直持有抵触情绪,这其中主要以杨崇泰等人为主;还有一部分人是搬迁过去了,不满意当地的移民安置,又回来的,如易金易银易珠易宝四兄弟;剩下一小部分人是眷恋土镇,不肯离开,如安白氏等;2.在土镇从事各种经营的经营者。根据调查,有四户,分别是开饭店的曾晓燕,搞小旅店的许美群,豆腐坊的豆荄,开理发店的边菊(注:边菊为外来者,但是常住土镇数年,土镇人口稀少,理发店已经关闭);3.前来土镇的游客。根据禁止令,我本来可以严格禁止游客进入,但是不少游客手持相关领导和部门开具的路条,要我提供便利和帮助。游客中偶尔也会出现外籍人士,因为手续齐备,行为规范,很难判断他们是不是在从事非法活动;根据指示上的名单,我就他们的情况做一下简单汇报。尊敬的首长、领导,如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再根据掌握到的具体情况进行介绍……这份报告已经写了一个礼拜了。李阳对这个报告非常重视,认为这个报告直接关系到大坝修建的进度。李阳特别提到杨崇泰和杨崇泰的那些子孙,从李阳的口气中,他听出了爱城那些人的忧虑和惧怕。杨崇泰已经年迈,很少出门,与土镇人基本上不再交往。杨南山回到土镇并不是从事非法活动,而是生病了。我远远地见过他一回,他连行走都需要人搀扶。安白氏——他停下来,为水笔注入墨水,拧紧笔杆,也把一颗心拧得更加紧巴了,蹙缩如一枚饱受敲击的果核。隔壁传来安白氏的咳嗽声。隔壁是小露生前住过的房间。当人们纷纷撤离土镇,派出所只剩下他时,他将那间房子粉刷了一遍。听从记忆,他恢复了小露居住时的模样,蚊帐、被褥、桌子、壁柜……包括书籍、毛巾和她最喜爱的中华牙膏。小露啊……想到这里,他的心口一阵阵抽搐。隔壁的咳嗽声越来越响。他搁下笔,倒了一杯水。他得照顾好她。他开了门,把安白氏从床上扶起来。安白氏喝了水,不再咳嗽,轻轻躺下,身子慢慢弯曲,缩成一团。她枯瘦的身子像一段霉烂的朽木,正在生长令人作呕的菌子,玷污着身下的床单——床单是小露喜欢的粉红色,有细小的白色纹路,非但不刺目,反而格外素雅。这张床是他专门为小露特制的。之前的那张床叫小露非常尴尬,因为只要他一动,床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唤,清静的夜里,叫唤声就如同尖牙利嘴的蚊子,会飞得很远,会专挑别人的神经敏感处叮咬。他房间里的那张床就更别提了,简直就是个脆弱的病患,轻轻一碰,就发出令人厌恶的呻吟声。因此,很多时候,他们只有到地上去建立欢愉。现在这张床是全柏木的,是他从那些垮掉的木楼里,翻出古老的檩子,拜托豆荄爷请了一位老木匠把式,耗时整整一个月才打造出来的。老木匠是个传说中的人物,因为上了年岁,下手慢,但是准确。一段段在烟熏火燎中如同碳棒的檩子,在不紧不慢的刀光斧影中,刨去黑色的外壳,脱胎换骨一般,显露出刺目的金黄质地,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他原本是想再上一层土漆的,老木匠劝他少了这道活儿,豆荄爷也说不必,本色这么好看,真味这样好闻,遮盖住就是蠢物了。感谢老木匠,更要感谢豆荄爷,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偿还的人情。谢谢他们理解自己的一番情意。只要心烦乱了,或者累了,或者无聊了,他就会躺在这张床上,手指轻轻从那金黄的床沿上滑过,嗅着柏木的清香,心绪就开始荡漾;顺着波纹,他轻易地就回到了记忆的原点,然后从原点出发,品味着他与小露的那些日日夜夜……黑暗中他的微笑像阔大的荷叶,承载着晶莹剔透暗自滚动的露珠。——但是眼下,这个枯老的女人,这个游荡在土镇的幽灵,这个总是叫人想到不祥和不洁的老妪,却躺在小露的床上。他想,小露是许可的。她帮助了小露的死亡,用一种无法理解、难以言说的方式。眼下,他决定把她交给李阳。这个决定其实是一种背叛,对自己的,对安白氏的,也摧毁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理解……一直保持的妥协,突然就针锋相对了。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只有李阳才对付得了安歌那王八蛋。这是一桩交易。为了情人石文秀,李阳一直想抓住安白氏的把柄。安白氏,有帮助人自杀嫌疑(此案已报告爱城刑警大队长李阳。根据指示,安白氏触犯法律,现被羁押在派出所),案情简报如下:下午两点,我接到报告,说有个秃顶男人,年纪大概五十多岁,在两个小时前进入了水巷子安白氏家,看情况像是来寻死的……——实际情况是两点钟的时候,安歌再次前来派出所找他的麻烦,要进入小露生前的房间,他费了好大劲才将那个家伙撵出去。担心小露的坟墓受到那个混蛋的破坏,赶紧去查看,果然看到安歌在坟墓不远处溜达。回派出所的路上,他看见边菊从土镇上场口领着个男人正往水巷子方向去。此人五十多岁,秃顶,衣着崭新,不堪重负似的走走停停,他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个寻死者。我于下午四点赶到安白氏的住所(中间耽搁的两小时,一是处理了赵舵与曾晓燕的纠纷,二是因为安歌对我的蓄意干扰,并且严重影响到我执行公务)。安白氏的宅子是土镇唯一经过修缮加固的。我使劲敲门,高呼安白氏,无人应答。我只得越墙而入。秃顶中年男躺在院子中间的躺椅里,已经死去。我检验了秃顶男的遗体。秃顶男身上光滑,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柔软的躯体上没有伤痕。脸上并无痛苦神情,口腔内有少量泡沫状液体,有股子淡淡药味。事实上,他耽搁的两个小时和赵舵并无关系,赵舵哪里敢去和曾晓燕发生什么纠纷呢。其次,他并不是翻墙过去的,而是边菊给他开的门。边菊和安白氏见了他并不紧张。他还和边菊一起将逝者殓进棺材,还喝了边菊递给他的一杯热茶。在喝茶的时候他告诉边菊,这件事情已经被上头知道了。“上头?”“对。上头,爱城公安局。要不,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赵舵告的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根据上头的指示,我要带老人家回派出所。”“你怎么能带她去派出所?如果你真的要带,带我!”他用了很长时间来跟边菊解释,作为土镇最后也是唯一的执法者,他必须从法律的角度来处理此事。首先,生命权是最基本的人权,因为它与生俱来,与自然同在。生命权与法律的关系是法律保护生命权;就像一个人无法决定自己的生一样,也不能决定自己的死,所以,人无权处分自己的生命。那么别人就更不能了,所以,国家才制定了“任何协助、教唆、劝告或者实施他人自杀者均为故意杀人罪”的法律。然后,他婉言劝说边菊离开土镇,如果不离开,他将无法保证她不受法律的追究,而且极可能作为“同伙”受到惩处。边菊明确表示不会离开土镇。于是,他就劝说边菊保持沉默。边菊说不行,就算错了,也不能让她一个人来承担!“让我带她走吧,我们走得远远的。你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边菊说。“不行。”他很肯定,“就算我同意,上头也不会罢休。”“我怎么可能让她去坐班房呢?”边菊放了狠话,“不是说我们杀人么?为了救她出来,就算真的杀人我也敢!你信不信?我还有什么不敢做?”他不答话,安白氏之所以被盯这么紧,是和一个叫石三两的富翁的死有关。石三两得了一种奇怪的性病,每次撒尿都如同拉铁蒺藜,哭爹叫娘的。后来不得不在肚皮上开个窟窿,置根管子把尿直接从膀胱里往外引,结果感染了,就移植膀胱,接着是肾脏,然后是肝脏……坏一样就换掉一样。石三两实在不想活了,就在妻子和儿子的陪同下来到土镇。在陪同的人中还应该有一位,她叫石文秀,石三两的女儿,李阳的情人。但是她以无法接受和不忍面对为借口不肯到场。现在该落实石三两的遗产了,石文秀使出了阴招——要她的母亲和哥哥背上谋杀罪名。如果罪名成立,石文秀理所应当就成了唯一的合法继承人。而要她的母亲和哥哥背上杀人罪名,就得先叫安白氏背上。

子初四刻:边菊

摘要:你是你祖祖安白氏的唯一传人,待亡者的死亡侍从。在土镇人对于她的称呼中,恐怕只有陶一民是最尊敬她的,他喊她“老人家”。豆荄爷的称呼最令人费解,叫她“趴背虫”,每次送豆腐来,豆荄爷都会冲着屋里叫一声“趴背虫,豆腐,热的”,你会从她的脸上发现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其他人大都叫她“药婆子”“老哑巴”“鬼婆子”……你称呼她为“祖祖”。因为你自见她第一眼,就有种奇异的亲切感,觉得她就是你要找的“祖祖”。在你的家乡安州,曾祖母和曾祖父在世的时候,就称呼为“曾祖婆”和“曾祖爷”,去世一个,留世的就叫“祖祖”。你的外祖祖安白氏从昨天起就有些心神不宁,你觉得她一定是预感到了今天的不祥。早上起来,她就告诉你北县来的那个待亡者,将是她最后送走的人。“那么爱城待亡者王书呢?”你问。她说:“你去送呀!”“真要我送?”你惊愕地看着她。北县来的那个待亡者是肝癌晚期,在你祖祖安白氏的陪侍下,他愉快地走了。没过一会儿,陶一民就来了。眼见你祖祖安白氏进了派出所,你急得都快发疯了。她一直在安慰你“不要怕,不会有事”,叮嘱你记得去接“爱城来人”,告诫你“一切都得按规矩来”。你知道规矩。你是你祖祖安白氏的唯一传人,待亡者的死亡侍从。你的工作,就是帮助和指引那些身患不治之症的人卸下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极端痛苦,轻松地完成最后那段旅途,给他们关上门。死亡必须从一场沐浴开始。你祖祖安白氏跟你说过,这不仅仅是让待亡者洗掉旅途尘埃那么简单,而且有很多含义。你在街头接住待亡者王书和他妻子后,出于安全考虑,你只能先将他们带到你理发店的楼上。你拿出药包,搁进浴缸,然后倒进烧好的热水,一股浓郁的香气顿时飘散满屋。这香气叫待亡者王书很受用,他不再那么烦躁,准备宽衣解带。按照你祖祖安白氏说的规矩,你是必须在场的,你得提供必要的帮助和指点,因为这样的洗浴其实更像是一种仪式。不过待亡者王书显然是不希望有别人在场的,他只脱了件外套就停住了,看看你,也看看他的妻子。“我要留下来帮助你。”你说。“不!”待亡者王书的态度很坚决,一副不死也不愿向你展示他的隐秘的样子,“不就洗个澡么?我可以!”“那么让你的妻子留下吧。”你将一袋药粉递给她,讲了怎么洗,怎么涂抹药粉。“你最好别弄你衣服上了。”你说。待亡者王书的妻子脱去了外衣,她有一对挺不错的乳房。女人的忧伤和绝望,首先是从乳房萎缩开始。这个女人只有忧伤,她没有绝望。她跳动如兔的丰乳,暗示着她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已经充满了向往。你长了一对天下最美的乳房,它们是你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是上天对你的补偿,装满了你生活的意义,盛满了你生命的骄傲和你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悲悯。你见过一个客人,他的大方程度令你们姐妹忐忑不安。姐妹们都以为他会玩那些叫人受不了的花样。“不,”他笑眯眯地说,“连裙子都不消撩起。”他只对乳房感兴趣。这个英俊的身上散发着复杂香气的男人,原来是个恋乳狂。他先是看,然后小心地捧在手上,再用手心摩挲,十指抓捏……最后他会轻轻噙着,微闭的双眼会情不自禁地淌出泪水来。恋乳狂说他品鉴过的乳房远比一条河流的鱼还多,唯独你的乳房令他痴狂,尤其是你的左乳啊。他包下了你整整半年,每日里只叫你赤裸上身,在他跟前晃荡着双乳。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对乳房深有研究,恋乳狂邀请你参观了他的“藏乳阁”。三千多对硅胶乳房,各色形状。恋乳狂拿起一对鸭梨形的要你闻闻,一股淡淡的梨香。他说这里每一对乳房的形状都是独一无二的,香型也是独一无二的。每当失意或者得意时,他就来到“藏乳阁”,抚摩这些乳房,在淡淡的馨香里回味和乳房主人独处的美妙时光。恋乳狂选了一个阳光饱满的中午,测量了你乳房的形体和大小,照了不下一百张照片,还用一只大大的玻璃罩子罩在你的乳房上,用吸泵抽了它们散发出的气味,小心地密封在两只瓶子里,一只写着“左乳”,一只写着“右乳”。恋乳狂说,接下来他会远渡重洋去韩国和日本,先请韩国香水师根据双乳的气味配制出香水,再请日本制乳师根据照片和测量数据制作出绝对原样的乳房……“制作这朵桃花将是个高难的技术活,不过难不住制乳师。”恋乳狂捧着你的一对乳房,宣告誓言似的说,“我要封它为乳皇!”按照恋乳狂的说法,你的乳房是蜜桃乳,最神奇的是你左乳上那朵桃花形状的胎记,粉红色,微微凸起。多年以后,每当男人为此感到惊奇的时候,你就告诉他们,这朵桃花还有更神奇的表现呢!——悲伤、孤独、羞辱、恐惧……就像一群贪婪的恶犬,龇牙咧嘴地将你追逐,时刻都会将你吞噬。每当此时,你就轻抚那朵神奇的桃花,桃花绽开美丽的花瓣,露出嫩黄的花蕊,你如蜜蜂一般,轻展薄翼,绕过那些沾满厚厚花粉的花柱,直抵蜜池。待亡者王书和他妻子洗浴完毕出来了。他们身上散发着奇异的香味,令他们的眼神都有些迷离。你把待亡者王书送回房间,重新返回浴室。你要清理浴缸,你也要洗浴。这当然不是出于规矩,而是这一天来你太忙太累,那个秃顶的待亡者犯病的时候还呕吐了你一身,都没来得及清理。更关键的是,你还得去跟陶一民好好谈谈,你需要一个清洁的身体和一套干净的衣裳。滚烫的水带来了酥麻的窒息感,你身子不由一沉。你急促地呼吸着,紧缩身体。你开始涂抹洗发膏,沐浴露,你的双手很小心,避免碰触那朵桃花。但是你忘了,多年的抚摩,那朵桃花已经成了欲望的黑洞。你的指头最终没有经受住诱惑,伸向了它。毫无疑问,一旦碰触到它,你的指头就再也缩不回来。它从一个指头开始,先是吞噬了你的手掌,接着是你的整个身体,你的灵魂……外头传来小心的敲门声。从那纤细的脆弱的呼叫,你听出来了,是待亡者王书的妻子。她说,她丈夫此刻非常难受。你听见了待亡者王书的呻吟。你慌慌张张穿上衣裳。你看见他满床打滚,捂着胸口,床在他的身下发出推土机般的吼叫,在他的胳膊弯里还挂着个针筒。你一把拔掉针筒,慌忙折回身,找出一小包药粉。等你再回到房间,他已经滚落在地上了,像屎壳郎一样满地爬行。他的妻子在一旁浑身哆嗦,不知所措。你将那包药粉打开,往待亡者王书嘴里塞。因为疼痛,他的牙齿叩击得像飞转的齿轮。药效因为分量足额而快速产生,待亡者王书僵直的身躯慢慢舒展开来。你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舒心的轻吟。你和他的妻子把他抬上床,给他盖上被子,他苍白的脸渐渐上了一抹粉红。待亡者王书的妻子伫立床头,两眼泪光地看着他。“你也休息吧。”你抓起一旁的毛巾,胡乱地揉着湿漉漉的头发,往外走。“他睡着了吧?”“婴儿一样。”你说。“不会被痛醒吧。”“不会。”你很肯定。“谢谢你!”待亡者王书的妻子作势要扑到你的怀里。你没拒绝她,你拥抱着她。她的身体透露给你很多信息,她的皮肤很细腻,仿佛绸缎。这是个保养很好的女人,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女人,这是个一贯骄傲的女人……她只是眼下败下阵来,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再次重振山河,恢复一贯的骄傲和优雅。“我们一起努力,让他舒舒服服地离开吧。”你说。“我对不起他。”待亡者王书的妻子抽噎起来。“你现在需要的不是道歉,是接受。”你轻轻推开她,你的肩膀靠不住她的悲伤,你得赶紧想办法把你祖祖安白氏弄出来,尽管你曾经设想了好多回独立面对这一切,但是你信心不足,你总有种预感——如果你祖祖安白氏不在身边,你肯定会把事情搞砸,不管之前的几回你的表现是多么优秀,多么令自己也令待亡者满意。

子正一刻:土正

摘要:窃物得妻,泰成四邻八乡之笑话。今兹亡魂杨崇泰生前行述事状奏报如下:杨崇泰,男,土镇人。乙亥年戊子月己巳日卯时正三刻生于北县邓家渡。卒于土镇。寿七十八。养子杨东河、杨西河、杨北山、杨南山,养女杨东妹、杨西妹。泰三岁丧母,九岁丧父。泰十九岁,秋,因饥饿起盗心,窃邻王氏之粮食,为王氏省觉,致王氏重伤,不治身亡。同年,冬,窃入北县麻柳湾李氏宅,见李氏之瘫妻赤裸于床,遂奸之。李氏以瘫妻为累赘,百般辱骂,不与饭食。抓奸在床,李氏不怒反喜。遂缚泰于床下,以盗窃犯奸之罪相挟之,令泰负瘫妻归家供养,设誓立据,永志不悔。窃物得妻,泰成四邻八乡之笑话。虽瞋嫌瘫妻,奈何精力旺盛,日夜宣淫。不期半年,瘫妻竟然下床,行走奔跑,有如完人。一时乡邻皆以为奇。此女自直立后,自觉容颜动人,聪慧过人,理应富贵享乐,遂嫌泰家贫寒。以泰屡犯窃罪要挟,执意离开。爱城人黄氏见此女绰有余妍,以金钱诱之。此女最会床笫之事,令人欢畅。大喜。娶之。月余,渐觉气力不支,以为祸水。此女以色诱人,闹出丑闻,黄氏非包羞之人,狠下苦手,致此女五脏俱损容颜尽毁。泰闻听惨状,负女归,侍奉周全。见不愈,即问道于野,巫言此女为狐仙转世,阴气凝滞,以至身体瘫软如棉,须阳气四时灌注,方保筋骨健朗。于是焉,泰日夜与其交欢。奈何此女日渐消瘦,不出半年,一命呜呼。泰以此遭牢狱之灾。法司曰:“泰不顾此女病患,日夜暴淫,致女身亡。此等丑恶淫秽、伤风败俗之事,影响恶劣,不重判不足以平民愤,不严惩不足以净风气……”据此,泰身陷牢狱十载。泰于狱中结识政治犯崔欣三氏,习字学文。出狱时,泰已然通今博古,智周万物,其饱学之态,世人皆惊。泰农耕桑渔,兀兀穷年,为人更自勤慎肃恭,人谓有“四时之气”。家有富积,且洪名在外,求婚配者络绎,泰婉言辞绝。时土镇偶有迷童,泰挑拣聪慧者丐育。八年得六子:东河、西河、北山、南山、东妹、西妹。泰广置书籍,教学六子,所谓“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六子聪慧晓事,笃实好学。乡人以天文地理问之,作答如流,老成见到。鞠诲六子,泰含辛茹苦,备尝艰难。世人哂谑,言泰赣愚至极:“螟蛉之子,有养衰之忧,恐六子羽翼既成,高飞远走,留尔吊影,悔之晚矣。”泰笑而不语。是年,崔欣三氏犯事,株连蔓引。泰亦受累,以异图反罪入狱。崔欣三氏伏刑。泰缓决。囹圄十载,开释。重归土镇,六子相迎。除北山南山西妹,俱已成婚。儿孙满堂,绕膝欢娱。泰诃诘子女:“何不出土镇?何不许国?何故事桑农?何不为云鹏?为父之训诲,岂遽抛诸脑后?”六子答曰:“因父之罪,儿等状如猪狗,莫言云鹏之志与许国之愿,做人之资格,亦褫夺殆尽矣。”泰悔叹曰:“何不划清界限?”六子笑言:“父恩如山,父爱如海,天不坼,地无裂,何处划分?”六子暄凉声声,关切闵闵,泰却如坐针毡,如恫瘝在身。曰:“遥想当年以莫须有之反罪身陷冤狱,日日喊冤,夜夜叫屈,创痕瘢疻之躯,竟生反骨。今置身土镇,犹存囹圄耳。”六子问其故:“如何使父心安?”泰不语。六子再问。泰喟叹之,“何不世间觅答案?”六子忖思良久,默默无言。数月,泰问六子觅得答案否。东河答曰:“悬壶救人,下帷济世。”西河答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北山答曰:“溅血三尺,膏油为灯。”南山答曰:“一心无罣碍,了身达命。”东妹答曰:“无男子身,有男子气。”唯西妹不作答。泰始有喜色。次年,国行新政,东河西河皆为教师。北山不娶,苦读物理化学,研习枪械炸弹。南山亦不娶,日游山水间,夜宿酒瓶中。东妹贤惠通达,抚育儿女。唯西妹无所事事。逾年,东河西河为人所害,愦毒暴毙。泰不语不言,仿佛不足轻重。后,北山引爆化工厂,致使数十人亡命,近百人受伤。泰亦在场,亦伤痕累累。众人悲凄,唯泰面露喜色,啜饮断臂之鲜血,仰天啸咤……

子正二刻:王书

摘要:它们正变本加厉地往你的身体灌注疼痛和恐惧,让你成为一摊便于它们吸食的脓液。在你的感觉中,剧烈的疼痛是一只只上下颚无比锋利的蚂蚁,是一只只带着长长的黑色毒针的浑身绒毛的巨蜂,是一条条如同钢铁弹簧般的蛆虫,它们藏在你发梢上,伏在你的骨头缝里,躲在你薄薄的皮肤之下,隐在你肌肉的褶皱里,潜在你的肠子里、你的胃里、你的膀胱里……它们轮番出来折磨你。它们很有策略,如同卑鄙的老刽子手。先是从发梢出发,接着钻出骨头,最后一拨是从肠胃和膀胱里浮出来的。它们带给你一阵阵酥麻的快感,但是饱受折磨的你对它们的伎俩非常清楚,那是一种战术,这种战术叫麻痹。它们从你身体的不同地方慢慢汇聚到你的胸口,包围了你的心脏。先是上下颚都很锋利的蚂蚁进攻,它们一点一点撕咬着你的肌肉,你的胸骨,你的胸膜,把你的心脏暴露出来,如同悬挂在房梁上的沙袋。接着该是拥有长长的黑色毒针的巨蜂出场了,黑色的毒针从鞘壳里一点一点戳出来,闪着金属的幽光,它们将你的心脏团团包围,黑针向前,针尖上滴着毒汁。你的心脏也意识到了危险,它紧缩成一团,以为通过紧缩可以增加密度,使自己变得坚硬。它哪里可能抵御毒针的锋利和针尖上的毒汁呢?只一下,它就彻底瘫痪了,随即而来的攻击瞬间就叫它千疮百孔,成了一坨烂糟糟的腐肉。在这场蹂躏中被占去先风的蛆虫恼羞成怒,它们拱动身体,吞噬着身边的一切……这贪婪的凶残的疼痛啊,就像是为了显示它们残酷凶狠的本性,它们横冲直撞,逞凶肆虐。如果你不昏厥过去,如果你不及时吞服药物并且加大药量,它们才不会轻易停下来呢。你没敢乱动你的身体。你躺在那儿,等待酥麻的感觉到来,你知道,它们一定会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太清楚它们的卑劣了,它们正变本加厉地往你的身体灌注疼痛和恐惧,让你成为一摊便于它们吸食的脓液。你的妻子许辞轻轻唤了你一声。她的手伸向你的额头,你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你的后背,你的肚腹和下体,潮乎乎的感觉很不舒服。在疼痛来袭之前,你的身体总是如此敏感。你的妻子许辞察觉出了你的难受。她摸出一沓毛巾,你闻到了一股子消毒水的味儿。她屏气敛息,轻轻掀开棉被,再轻轻解开你的衣扣,为你擦拭身体。她的鼻尖悬着汗珠,低垂的几丝乱发微微晃动,有那么两下拂在你的身体上,酥麻的感觉让你忍不住哆嗦。“别怕。”你的妻子许辞为你盖上被子,她握着你的手,“边菊说了,到了这里,就叫你放心。”你挣扎着,要坐起来。你的妻子许辞搀扶起你。你坐在床沿,双脚垂在床下。她看出来了,你还想下床。她为你穿上袜子,穿上皮鞋。你下了地。你走到床前,打开窗户。窗外漆黑。从窗口倏然掠过的蝙蝠划破了凝固的夜,一群绿色的粉红的白色的大的小的有壳的无壳的长腿的短腿的小虫子从夜色里长了出来,它们或飞或爬或蹦跶,跳进了窗户,屋子里一下热闹起来。它们扑向灯火,开始了鸣唱,有的声音短促,有的声音悠长,有的声音清脆,有的声音钝响……你尝试着动了动胳膊,又扭动了一下腰肢,你如同一头负重了一辈子的老牛,在临死之际终于卸下了枷锁。你长长舒了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你的妻子许辞给你端了杯水来。你坐在窗前,接过水杯。你看见旁边的桌子上摆着几支镇痛剂,最近这阵子,你就是靠它们让你短暂地处于半昏迷状态,将那剧烈分明的疼痛变成慢速火车,一毂辘一毂辘地将你碾压成一张薄薄的皮囊。等到渐渐恢复意识,你再一口一口地将好不容易呼出的疼痛吸回来,鼓鼓囊囊的又沉又重几乎不能拖拽。传来几下轻叩门扉的声音,你的妻子许辞上前开了门。是你的死亡侍从边菊女士。她在街头接住你和你的妻子的时候就抱歉地跟你们讲,她的祖祖,那个哑巴老太太身体不好,无力送你西去,如果她来做你的死亡侍从,你是否愿意。这是个问题吗?不是。你第一回见她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你更乐意像她这样年轻貌美的女人来引领你的死亡。你的死亡侍从边菊女士走到跟前,问你对这最后一天都有些什么安排和要求,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玩什么,或者需要她为你做些什么——“我必须要提醒你,你可以随时叫停。”你的死亡侍从边菊女士注意到了那几支针剂,“到了这里就不要再使用别的药物了。”她摸出个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着小半瓶药丸,药丸指头大,颜色各异。她旋开盖子,从里头挑出三颗红色的,三颗黑色的,递到你的妻子许辞手上,“每三分钟一颗,一口水,一颗药。先红的,后黑的。”黑色的药丸味道不太好,满嘴黏糊糊的土腥味,好像是地鳖虫、鼻涕虫和蚯蚓黏液。不过你很快就发觉这些药丸让你真的轻轻松松了。你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非常有力,空气猛地灌满你的身体,接着又急剧地彻底地排出,就像风卷落叶般带走了所有的郁积,你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轻,越来越新。你的死亡侍从边菊女士又送了些蜡烛上来,叫把屋子点得亮堂点。你的妻子许辞愉快地点着蜡烛,先点燃,再烧屁股,等滴沥出足够的蜡油了,飞快地坐上去。她的头发在烛光下摇曳,被烛光映出金色的光泽,你自然就想到了你们初识的那个初夏,爱城公园,定下的十点见面,你八点就到了。金色的朝阳之下,高大的银杏树,摇曳飘荡的垂柳绿莹莹的,像美妙的帘子,碧波荡漾的湖面水鸟低飞,有鸽群天上盘旋,传来悠扬鸽哨。一阵脚步声,从你身后跑来一个女孩,长发飘飘,蹦蹦跳跳,活像一匹小马驹儿。小马驹儿就那么从你跟前跑过了,你都没见真切她的面孔。你突然有些怅然,你多么希望与你相会的姑娘就是她呀。你眼睁睁地看见她奔向你们约定相会的那排长椅,甩甩长发,稳稳妥妥从从容容地安坐下来……

子正三刻:陶一民

摘要:我是土镇派出所所长陶一民,我命令你们上岸。安歌自恃是什么作家,全然不顾社会影响,三天两头跑到土镇来寻衅滋事(特别注明:我在得知安白氏涉嫌帮助人自杀后,正准备前往抓捕,遭到其再次无理取闹,说什么许美群拒绝他住宿和曾晓燕拒绝为他提供饮食,全是因我指使。据我了解,许美群拒绝他入住是因为他时常带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旅店从事淫乱活动,并且对一些女性旅客进行性骚扰;而曾晓燕拒绝为他提供饮食是因为他每喝必醉,每醉必闹事,干扰了饭店的正常经营),提出什么要掘坟挖墓,要将人民好警察韩小露的遗骸取走,这完全是一种粗暴的野蛮的枉顾事实的不顾及人民群众感受和影响的兽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响动,起初以为是隔壁安白氏发出的,仔细一听,来自外面,酒瓶的叮当声。“是赵福娃吗?是不是赵福娃?”他打了手电,一看,的确是赵福娃。赵福娃正从围墙的狗洞里钻进大半个身子,见被他发现了,嘿嘿笑着,又缩回身子。他叹着气,走过去,将那箱啤酒瓶蹬过去,封住洞口。好几次,他都想拿砖头封住狗洞,但又不忍心。赵福娃是派出所的常客,因为他总能在派出所得到一点吃食,他不敢白天来,被赵舵逮住了,会挨揍。他夜里来,腿脚好的话,就翻围墙,受伤了,或者少气力,就钻狗洞。那些吃的,倒不是他有意留给赵福娃,他也讨厌这个鬼鬼祟祟、臭烘烘的家伙。但是前来土镇的人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吝啬。想到这里,他弯下腰,将那箱酒瓶往边上挪挪,露出洞口,又去伙房把门打开,免得到时候搞得乱响,影响休息。今天晚上吃的东西可真不少。才把安白氏请到派出所不一会儿,豆荄爷就来了。问明白情况,豆荄爷吃了一袋烟,说他去去就来。再来的时候,豆荄爷抱着半盆饭菜,烧豆腐,蒸鸡蛋,“都是软乎的,将就吃吧。”他把饭菜送到安白氏跟前,安白氏不吃,他只能原样递给豆荄爷。豆荄爷不接手,叫搁那儿,她想吃了再吃。豆荄爷双手背在身后,都出了铁栅门了才跟他讲,“如果真的要送爱城去,走的时候讲一声,我陪她一块儿去,再不能叫她丢啰!”这话叫他愣了好一阵。刚回过神来,边菊来了,又是送饭菜。安白氏还是没吃。两人待了一会儿,边菊就匆匆忙忙走了。他把那些饭菜端回了伙房。刚出伙房,就看见曾晓燕摇晃着手电,拎着汤罐,踢着铁栅门。这阵子曾晓燕时常给他送吃的。起初他还吃得很小心,渐渐也就胆子大了,习以为常了。通过曾晓燕送来的食物,可以看出她的用心,烧肉、炖肉、蒸肉、凉拌白肉、卤肉……曾晓燕说,男人就该是肉食性动物,女人才该吃素。今天晚上曾晓燕送来的是猪蹄炖黄豆。“你不要急,慢慢跟那个作家斗,他斗不过你,早晚滚蛋!”曾晓燕嘶嘶地说。猪蹄汤闻起来很香,可他真没心思吃。他回到那份报告跟前,呆呆出神。曾晓燕倒也体贴,说先搁伙房里,让他饿了记得吃。曾晓燕很快就回来了,气咻咻地问他那么多菜是咋回事。他说了原委。但是曾晓燕却仍然愤怒,嘶嘶声极其尖利,令他想到了蛇,“我就说嘛,原来你已经不好我这一口了!”他没心思闲扯。送走曾晓燕,他继续写《情况报告》——韩小露是为制止群众突发事件、抢救被绑架群众牺牲的,有关方面正在为她争取烈士称号。一旦争取成功,韩小露将移柩烈士陵园,到时候,韩小露的尸骨不见了,那将是多么悲惨、多么可怕、多么耸人听闻的事情!因此,安歌的行径必须得到坚决制止!安歌的造谣生事行为,必须得到遏制!——安歌是他特别加上的。既然是可能影响土镇稳定的重点防范人物,又怎么少得了这个家伙呢?又如何少得了赵舵这个王八蛋呢?赵舵因其造成了巨大经济损失、社会影响,以及贪污、挪用公款等罪名锒铛入狱,虽然刑满释放,但把这样一个人安排在土镇,还从事社会治安工作,明显是不合适的。况且,赵舵无法理解治安工作的庄严和神圣,他恶习不改,时常酗酒,强行入股许美群的旅店,捞“干份子钱”,还时常吃了豆荄老人的豆腐不给钱,强买强卖的行为,完全是土匪行为,这样品格低下行为恶劣的人,是第一个必须清扫出土镇的人!在给这份报告画上句号的时候,边菊再次敲响了派出所的铁栅门。“你咋又来了?”“我来送夜宵啊。”边菊扬扬手上的提篮,和刚才那一趟分明不一样,这一回边菊可是精心装扮了的。花裙子、高跟鞋,头发才洗过,倒像是来赴约。她从提篮里端出几样小菜,还拿出一瓶酒。“你这是干啥呢?”“你以为呢?”边菊一笑。她的笑容很好看,她应该是土镇最好看的女人,“我来施美人计的,把你灌醉,好带我祖祖逃走!”边菊来土镇那天,正下着暴雨。她一眼瞥见了他,“你是警察?我是来找人的。”他一眼就瞧出了眼前这人有病,苍白,瘦弱,摇摇欲坠。“你找谁?”她讲了半天,他也没搞清楚她究竟是要找谁。“我能跟你去查查户籍么?”她说。“有关土镇的资料,全部被转移走了。”他指着那些破楼破屋,还有站在不远处破屋檐下的易金几兄弟和康小一,“现在土镇就只剩下了这些烂人!”她翻翻白眼,毫无征兆就倒下了。他唤来康小一,让赶紧去看医院的人都撤离走没有。又叫易金几兄弟过来,帮忙把她抬到派出所。她的衣服不知道怎么扯开了,露出雪白的肌肤。易金几兄弟眼珠子蚂蟥一样叮了过来。他叫人把她抬到床上,盖上被子。医生来了,做了个简单检查,说病不轻。“治啊!”他说。医生摊摊手,说药物器械什么的都撤到爱城去了。“那就送她去爱城呀!”医生再次摊摊手,说这么大雨,怎么送?他再次想到了安白氏。赵舵突然就闯了进来,看着他和边菊,哼哼冷笑两声,“我说陶所长啊,你一方面捍卫你的爱情坟墓,一方面又在寻欢作乐,真是两头都不亏啊,没见过你这么务实的人呢!”“你瞎扯什么呢?”“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要打搅你的好事。我来向你汇报两个事。第一个,刚刚来了一辆车,下来几个人,抬着箱子,扛着袋子,直接进了杨崇泰的那道窄门。你是唯独跟杨崇泰说得上话的人,你最好亲自去瞧瞧,到时候真出了事,你跟上头解释的时候,别说我没汇报。”他说:“好,你说第二个。”“第二个,街上有几个陌生人,鬼鬼祟祟地在水巷子一带游荡,听见动静就藏了起来。我觉得他们好像要整什么事,我巡查一天了,要休息会儿,你亲自去看看吧。”赵舵一屁股坐下来,大快朵颐起来。边菊说:“你去忙吧,我过去跟我祖祖再聊聊。”“聊聊?”“对,聊聊。”边菊故意逗惹他似的呵呵笑起来,“你想不想听我们都聊些啥?”对于安白氏的怪异,土镇人早就习以为常。但自打边菊到来,不光安白氏的怪异重新令人不安,而且边菊也叫人感到怪异。他曾暗中观察过她们。她们时常在一起,若说交谈,却无声,当然,也不可能形成交谈,因为安白氏是哑巴。然而却见边菊时不时放声大笑起来。她顾自笑得开怀,却叫旁人惊诧。在土镇派出所重点防控人员名单上,杨崇泰排在第一位。之前每年在一些关键时刻,爱城方面都会来土镇开会,都会把那些重点防控人员召集起来,先打招呼,后请吃饭。而开会的通知,往往是由他亲自去送。杨崇泰是拒绝参加这样的会议的,谁也不可能拿杨崇泰有办法。杨崇泰精通法律法规,有几部还能背诵。爱城公安局曾经组织了几位法律界的精英和杨崇泰进行对辩,被杨崇泰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杨崇泰每日深居家中,几乎不露面。有关杨崇泰的传闻甚多,据说懂得英、法、德、日四门语言。对此,小露倒是深信不疑的。那会儿他们刚到土镇不久,爱城公安局转来几份文件,是关于杨崇泰的儿子杨东河和杨西河之死的“调查意见”——“酒醉坠河,溺亡”。上头要求亲自送达杨崇泰。所长李阳叫小露去送。他不放心小露独自去,要陪着。李阳说这是上头的意见,叫专门安排个女同志单独去。他特别叮嘱小露,要小心。小露神情凝重,大家都清楚此行意味着什么。小露讲了与杨崇泰的见面情形。杨崇泰始终面墙而坐。她把处理意见递给他,他随手就丢进了火盆。在她准备离开时,杨崇泰突然说话了:“在土镇,你们是没有明天的。”杨崇泰的这句话,给了小露很大的触动。很长一段时间,杨崇泰是他和小露的主要话题。尽管他们谈论热烈,但却从来没有想到,他们会因为这个人彻底改变命运——那阵子土镇的天空黑沉得像是不堪重负般要塌下来。到处都是流言,到处都是标语,到处都是逃离……整个派出所的工作,就是追踪流言来源,清除标语,阻拦逃离者,这些工作搞得他们既疲惫,又狼狈。一个乌云翻滚的上午,他和小露刚回到办公室,口干舌燥正准备喝点水,有人报告,说杨北山身上捆满了炸药,将三爱化工厂管理人员和爱城前来视察的官员堵在一个车间里,扬言要炸死他们,毁掉化工厂。他和小露匆忙赶到。杨北山背着一个大旅行包,从勒陷皮肉里的带子来看,分量的确不轻。他企图靠近杨北山,杨北山向他挥挥手上的引爆器,他知道轻重,赶忙后退。等他们走远了,杨北山冲着车间里大声吆喝道:“读!”传来琅琅诵读声,读的是国家文件,关于环保的,关于惩治腐败的。读得都很卖力,听声音,李阳也在里头。“怎么办?”他问小露。小露说只有劝呗。正在此时,土镇镇长廖伯康等人揪着杨崇泰一大家子人来了。他们把杨崇泰及其家人当成了挡箭牌,他们知道,杨北山一定会投鼠忌器。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都听见了杨北山的唾弃声:“卑鄙!”他们推搡着杨崇泰和他的家人,步步紧逼。杨北山开始步步后退。很快,他们就成功地将杨北山逼出车间,车间里的领导干部获救了。获救的李阳立即拿回了指挥权。李阳错误地估计了形势,非得要杨北山缴出引爆器,卸掉炸弹,向他们投降。他和小露急忙向李阳进言,先把现场的人都撤离出去,把杨崇泰的家人都放掉,不要逼得太急。李阳哪里肯听,血红了眼睛,命令他和小露,揪住杨崇泰及其家人,逼向杨北山。杨北山一边唾弃,一边后退。最后,杨北山像被逼急的猫,爬上了高高的塔架。李阳还不肯罢休,非得要他和小露揪住杨崇泰,也爬上塔架,把杨北山赶下来。就在此时,一道火光……时隔多年,那道火光还是那么刺眼,那么炽灼,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垂下头,以便尽快从回忆的痛苦中抽身出来。“杨大爷,杨大爷……”杨崇泰,这个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可恶老头,加高了所有的院墙,封闭了所有的门窗,只在墙上留下一个侧身才能通过的窄窄的洞。据说他的儿子、被誉为“伟大的行为艺术家”的杨南山对此赞不绝口,认为那是天底下最绝妙的装置艺术,其中蕴含了无穷的思辨和感悟,每一个目睹那道窄门的人都将获得天启一般的灵悟。而它实际上并非作为艺术形式存在,只是一道通往生活场景的普通的门,透过这道门,就看见了个体生命和群体命运共同的悲惨境遇……它就像大地上一道深不可测的直达地狱的裂痕,随着它的呼吸闭合,吞噬、咀嚼、唾弃。实际上,它是一张隐蔽在门的形式下的嘴。平常是没人敢贸然闯进这道像洞像裂痕像缝隙的窄门的,因为传言说杨崇泰在家里埋藏有炸弹。而杨崇泰也曾扬言,如果私人领地被冒犯,将不惜牺牲性命进行保护。杨崇泰并未现身,而是把身子隐在那道缝隙里,他问明白杨崇泰要干什么之后,发出一声叹息,就不再理会这个老头了。在返回派出所的路上,他听到前头一阵响动,手电一射过去,几个人抬着什么东西。他加快脚步追上去,发现是具棺材。那几个人慌了手脚,棺材掉在地上,摔出具尸体来。令人骇然的是,他们抱着尸体就开跑。这个时候他的手电闪了几下,熄了。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远去。可真是月黑风高啊。这么深的夜晚,怎么会起这么狂的风。风刮得到处都在呼呼呜呜叫唤,他被卷起的尘土迷了眼睛,差点撞上路边的枯树。他寻着脚步声跌跌撞撞撵到河边。流水潺潺,河中突然亮起一柱光,借着光,他看见那几个人坐在船上,那具尸体躺在他们当中。“我是土镇派出所所长陶一民,我命令你们上岸。”那柱光无声地刺向他,太刺目了,他赶紧别脸闭眼。一阵引擎声,他们跑掉了,消失在了黑夜里。风终于停了。漆黑一片。

子正四刻:边菊

摘要:你父亲边红旗伸手过来,摸住你的左乳,捏捏,又戳戳,然后一语不发地走了。你让你祖祖安白氏跟你回家,她不肯,说这样不好,会叫陶一民违反纪律,会害人家。你只能告诉她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你已经安排逝者的家人把逝者从土镇偷运走了,死无对证,谁也拿她没办法了。你的做法,你祖祖安白氏并不是很赞同,太冒失了,深更半夜的,摔了磕了碰了,对逝者多不尊重呀。“不就一副臭皮囊嘛。”你说。臭皮囊是你祖祖安白氏对人的尸体的一贯说法。你祖祖安白氏认为灵魂才是人,而肉体只不过是包裹灵魂的衣裳,皮囊,或者是支持灵魂干出这样做出那样的工具。你搂着你祖祖安白氏,笑着说,“你得好好珍惜你这副‘臭皮囊’啊,要真的成了‘臭皮囊’,只怕豆荄爷也要丢掉那件穿了一辈子的‘衣裳’,扔了那用了一辈子的‘工具’了。”你祖祖安白氏不愿意跟你在这样的问题上开玩笑,她问了爱城待亡者王书的情况,叫你沉下心思,多想想明天该怎么办。你跟她说你知道早晚会接下这个衣钵,为此也有过许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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