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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03:5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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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肯·福莱特,周婧劼(译)

出版社:上海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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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福莱特经典:燃烧的密码

肯福莱特经典:燃烧的密码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肯福莱特经典:燃烧的密码作者:肯·福莱特,周婧劼(译)排版:skip出版社: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2-06ISBN:9787549623938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Part 1托布鲁克一

正午的时候,最后一头骆驼倒下了。

是那头他在加洛买的五岁白色公骆驼,三头骆驼里最年轻最强壮的,也是性情最温和的。他喜爱这头动物的程度已是一个人对一头骆驼所能喜爱的极致了,也就是说,他只有一点点讨厌它。

人和骆驼从背风面爬上一座小丘,笨拙的大脚掌陷在流沙里。他们在丘顶驻足,向前眺望。什么都看不见,除了另一座需要翻越的小丘,而翻过这座后还有上千座。这个念头似乎让骆驼绝望了。它前腿一弯,后腿也跟着跪下来,像块石碑一样卧在丘顶上,凝视着空旷的沙漠,露出一副将死的漠然神情。

男人拉着它鼻子上的缰绳。骆驼的头和脖子都往前伸直了,但不肯起来。男人走到后面,对着骆驼屁股用尽全力猛踢。如此三四次。最终他掏出一把锋利的贝都因尖头弯刀,戳进骆驼的后臀。血从伤口流出来,但骆驼连头都没回。

男人明白发生了什么。由于补给极度匮乏,这头动物的身体组织已经丧失了机能,就像一台用光了燃油的机器。他见过骆驼像这样倒在绿洲的边缘,身边就有能救命的叶子,骆驼却视而不见,连张嘴吃的力气都没有。

他本来还有两个法子可以一试。一个是把水灌进骆驼的鼻孔,直到它呛水;另一个是在它的屁股下面生一把火。但他既没有多余的水也没有多余的木柴,况且两个法子成功的概率都不大。

反正也该停下来休息了。烈日正当头。撒哈拉的漫漫长夏已经开【1】始,正午时连阴影处的温度都高达110华氏度。

男人没有把行李从骆驼身上卸下来,只打开一个袋子取出帐篷。他又习惯性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目之所及,没有任何阴影或遮蔽物,哪里都一样糟。他把帐篷搭在小丘顶上濒死的骆驼身旁。

他盘腿坐在帐篷敞口处动手泡茶。他把一小块沙地刮平,把几根宝贵的干树枝搭成金字塔形,然后把火点燃。等水壶里的水烧开之后,他以游牧民的方式来沏茶,把水从茶壶里倒进杯子,加糖,再倒回壶里让茶叶浸泡出味,反复几次。这样沏出的茶极酽,像蜜一样甜,是世上最好的提神饮料。

他啃着枣子,一面看着那头骆驼死去,一面等太阳从头顶移开。他的平静是被磨炼出来的。他已经在这片沙漠中跋涉了一千多英里了。两个月前他离开位于利比亚地中海沿岸的阿尔及拉,向南走了500英里,经过加洛和库夫拉,进入荒无人烟的撒哈拉腹地。他在那里转道向东,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边境进入埃及。他横跨了西部沙漠那多石的荒原,在哈里杰附近向北拐,现在他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他了解沙漠,也害怕沙漠——所有智力正常的人都会害怕,即使是那些在沙漠住了一辈子的游牧民也一样。但他从未被那种恐惧攫取心智,让自己惊慌失措,心力交瘁。总会有各种磨难:找错方位让你偏离水井好几英里;水袋漏水或是爆炸;明明很健康的骆驼出发没几天就病【2】了。他只能报之以一句“依沙拉”,这是神的旨意。

太阳终于开始西斜。他看着骆驼背上的行李,思考他能拿多少。有三个小号的欧式手提箱,两个沉一个轻,都很重要。还有一小包衣服,一个六分仪,地图,食物和水袋。这些已经太多了。他必须放弃帐篷、茶具、锅、年历和鞍具。他把三个手提箱堆成一垛,衣服、食物、六分仪绑在箱子顶上,用一根长布带把这堆东西捆起来。他可以把胳膊穿过布带,把行李像帆布包一样背在背上。他把山羊皮水袋挂在脖子上,任由它在胸前晃荡。

行李很沉。

早三个月的话,他可以背着这些行李一整天,晚上还能打网球。他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但沙漠让他变得虚弱。他严重腹泻,遍体鳞伤,体重掉了二三十磅。没有骆驼他走不远。

他抓着罗盘开始走。

他紧跟罗盘所指的方向,抗拒着绕开沙丘的诱惑。因为这最后的几英里中,他完全是靠航位推测法来定位,微小的误差也可能导致致命的错误,让他偏离目标好几百码。他保持慢速大步前进。他把希望和恐惧统统抛到脑后,把注意力集中在罗盘和沙子上。他设法忘记饱受折磨的躯体上的痛楚,两只脚机械地前后交替。什么都不去想,也就不那么费力了。

到傍晚时,天气变得凉快起来。他脖子上的水袋变轻了,因为他喝掉了里面的水。他拒绝思考还剩下多少水:他算过,他每天要喝六品脱水。他知道剩下的水不够一天了。一群鸟从他头上飞过,发出尖厉的叫声。他抬头用手搭在眼睛上方张望,认出那是一群里氏沙鸡。这是一种生活在沙漠里的鸟,长得像棕色的鸽子,每天早晚都会成群结队飞向水源。鸟群和他前进的方向一致,说明他的路线没错。但他知道这些鸟儿可以为了水源飞个五十英里,所以他并没有从中获得什么鼓励。

随着沙漠变得凉爽,云在地平线附近聚积起来。在他身后,太阳逐渐落下去,变成一个黄色的大气球。片刻之后,一轮白月亮出现在紫色的天空中。

他考虑要不要停下来。没人能走一整夜。但他没有帐篷,没有毯子,没有米也没有茶。他确信自己离水井很近了,根据推算他应该已经到了。

他继续前进。他的镇静在逐渐离他而去。他靠力量与知识来对抗冷酷无情的沙漠,现在看来沙漠即将取得胜利。他又想起了那头被他留下的骆驼,想起它跪卧在沙丘上,精疲力竭,平静地等待死亡的样子。他不会坐以待毙,他想,如果躲不过,他会迎面冲上去。在痛苦中煎熬,任由疯狂侵蚀心智,这种滋味他可不想体会——太没有尊严了。他还有刀。

这想法让他感到绝望,现在他已经无法抑制住恐惧了。月亮已经下山,不过周围景物在星光下显得很明亮。他看见他的母亲站在远处,她说:“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他听见一列火车缓缓开过,哐啷哐啷的声音和他的心跳合成了一个拍子。小石块滚到他脚下的路上,像四处逃窜的老鼠。他闻到烤羊羔的味道。他爬上一个小坡,看见一缕红色的火光,就在近处。火上烤着肉,旁边有个小男孩正啃着骨头。火【3】堆旁有帐篷,一条腿被绑起来的骆驼在零零散散的荆棘丛中吃草,水源就在后面。他走进幻象之中。幻境里的人们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一个高个子男人站起来说了些什么。旅行者拉着自己的头巾,把它解开一点儿,露出自己的脸。

高个子男人向前跨了一步,震惊地说:“我的堂弟!”

旅行者知道这终究不是幻觉,轻轻地笑了笑,倒了下来。

当他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成年后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梦。

有人扶着他的肩膀用沙漠地区的口音说:“阿赫迈德,醒醒。”好多年没人这么叫他了。他意识到他被裹在一块粗糙的毯子里,躺在冰凉的沙地上,脑袋被一块头巾缠起来。他睁开眼睛,看见壮丽的日出,像一道笔直的彩虹矗立在黑色的地平线上。凛冽的晨风吹在他的脸上。一瞬间,十五岁那年的迷茫和焦虑又涌上他的心头。

他第一次在沙漠中醒来的时候,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的父亲死了,然后,我有了一个新父亲。他的脑海里闪过《古兰经》里的章节片段,间或夹杂着《信经》里的片言只语,那是母亲偷偷用德语教给他的。他回忆起不久前的成年礼,剧痛之后响起欢呼声,男人们放枪来祝贺他终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然后是那场漫长的火车旅行,一路上他都在想他沙漠里的堂兄弟们是什么样子,他们会不会嘲笑他苍白的身体和城里人的做派。他轻快地走出火车站,看见两个阿拉伯人挨着骆驼坐在满是尘土的院子里。他们从头到脚都包在传统的长袍里,只有头巾上留了一条缝,露出黑色的、看不出表情的眼睛。他们带他到水井那里。他一路担惊受怕:没人和他说话,只冲他打手势。晚上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些人是没有厕所的,他变得极其局促不安。最终他被迫发问。片刻的沉默过后,他们全都放声大笑起来。原来他们之前以为他不会说他们的语言,所以每个人都试着用手势和他交流;而他在问到厕所位置的时候又用了一个小孩子才会用的词,听起来格外好笑。有人指点他,走出帐篷围成的圈子,再往外走一点儿,蹲在沙地里。在那之后他没那么害怕了。尽管这是群粗人,却十分和善。

所有这些念头在他看着人生中第一次沙漠日出时闪过他的脑海。二十年后,随着那一声“醒醒,阿赫迈德”,它们又一一浮现,像昨天那些痛苦的回忆一样新鲜,一样刻骨。

他猛然坐起,过去的念头像早晨的云一样迅速消散。他身负重任穿越了沙漠。他找到了水井,而且这并不是幻觉:他的堂兄弟们在这里,他们每年这个时候总在这一带。他筋疲力尽地倒下来,他们用毛毯把他裹起来,让他睡在火边。想到他那些宝贵的行李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慌,他到这里时还带着它们吗?随后他便看见他的行李整齐地堆在他的脚边。

伊什梅尔正蹲在他身边。一直以来总是这样:两个男孩一年到头都一起待在沙漠里,伊什梅尔早晨总是第一个醒。这时他说:“你有很多心事,堂弟。”

阿赫迈德点点头。“这是一场战争。”

伊什梅尔拿来一个装饰着宝石的小碗,碗里装着水。阿赫迈德把指头在水里蘸了蘸,洗了洗他的眼睛。伊什梅尔走开了。阿赫迈德站起身来。

女人们沉默而温顺,其中一个给了他端来了茶。他没有向她道谢,接过来飞快地喝掉。他吃了点冷米饭。在他周围,营地的人们开始悠闲地劳作。看起来家族里的这一系还很富裕:有几个仆人,很多小孩,至少二十头骆驼。附近的绵羊只是羊群的一部分,其他的部分应该在几英里之外吃草。骆驼应该也还有更多。它们在夜里四处游荡找草叶吃,即使有一条腿被绑起来,它们有时还是会走出视线之外。年纪小的男孩子们这会儿应该像他和伊什梅尔从前一样,正忙着把骆驼赶拢回来。牲畜们没有名字,但伊什梅尔认识每一头骆驼,知道它们的故事。他会说:“这是很多女人死了的那年我爸爸给他的兄弟阿卜杜尔的那头公骆驼。后来骆驼瘸了,我爸爸就把另外一头给阿卜杜尔,把这头带回来,它现在还瘸着呢,看见没?”阿赫迈德已经很熟悉骆驼的习性了,但他还是没法像一个游牧民那样对待它们:他还记得他没在那头垂死的白骆驼屁股下点火。如果是伊什梅尔,他会点的。

阿赫迈德吃完早饭,回到他的行李旁。箱子没有上锁。他打开顶上那个小皮箱。当他看着长方形的箱子里的简易无线电那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开关和旋钮时,鲜活的回忆突然如电影般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熙来攘往、疯狂的柏林城;一条叫作提尔皮茨弗的林荫道;一栋四层的砂岩大楼;一座由走廊和楼梯构成的迷宫;外间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秘书;里间的办公室里零散地摆放着写字台、沙发、档案柜和一张小床,墙上挂着一幅日本画,画着一个狞笑的魔鬼,还有一张弗兰科的签名照;穿过办公室,在那个能俯瞰兰德维尔运河的阳台上,有一对德国腊肠犬,还有一位过早地白了头发的海军上将,他说:“隆美尔要我放一个特工在开罗。”

皮箱里还装着一本书,一本英文小说。阿赫迈德漫不经心地读了【4】下第一行。“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一张折起来的纸从书页里掉了出来。阿赫迈德小心地把它捡起来放回原处。他把书合起来,放回箱子里,又把箱子关上。

伊什梅尔站在他的身后。他说:“走了很远的路?”

阿赫迈德点点头。“我从阿尔及拉来,利比亚那边。”这个地名对他的堂兄来说毫无意义。“我从海边来。”“从海边来!”“没错。”“一个人?”“我出发的时候带了几头骆驼。”

伊什梅尔肃然起敬:即使是游牧民也不会这样长途跋涉,而且他从来没见过大海。他说:“可是为什么啊?”“和这场战争有关。”“一帮欧洲人和另一帮欧洲人为了谁来统治开罗打仗——这和沙漠的儿子们有什么关系?”“我母亲的同胞参战了。”阿赫迈德说。“男人应该追随他的父亲。”“如果他有两个父亲呢?”

伊什梅尔耸耸肩。他明白这是个两难的问题。

阿赫迈德举起那个关上的皮箱。“你能替我保管这个吗?”“行。”伊什梅尔接过皮箱,“谁会打赢战争?”“我母亲这边的人。他们和游牧民很像——他们骄傲,残忍,强壮。他们将来会统治世界。”

伊什梅尔笑了。“阿赫迈德,你以前一直相信有沙漠狮。”

阿赫迈德记得这件事:他曾经在学校里学到,从前沙漠里是有狮子的,有可能有一部分存活了下来,藏在山里,以鹿、非洲狐和野绵羊为食。伊什梅尔不相信他的说法。这场争论在当时看来事关重大,他们几乎为此吵起来。阿赫迈德咧嘴一笑。“我现在还相信有沙漠狮。”他说。

两兄弟注视着对方。从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世界已今非昔比。阿赫迈德回想着值得一提的事:1938年在贝鲁特那场关键的会议,他的柏林之旅,他在伊斯坦布尔取得的巨大成就……这些事对他的堂兄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而伊什梅尔对于过去五年他自己的经历大概也抱着同样的想法。自从年少时结伴去麦加朝圣过后,他们就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但他们从来没什么话题可聊。

过了一会儿,伊什梅尔转过身子,拿着箱子到他的帐篷里去。阿赫迈德拿碗打了一点儿水。他打开另一个包,掏出一小片肥皂,一把刷子,一面镜子,还有一把剃刀。他把镜子插在沙里,调整了一下角度,动手把头上包着的头巾解开。

他被镜子里自己的脸吓了一跳。

他以往那饱满、光洁的额头布满了小伤口。他的眼神被痛苦所笼罩,眼角长满细纹。他瘦骨嶙峋的脸颊上乌黑的胡子乱糟糟地缠在一起,他那个大鹰钩鼻上的皮肤已经发红开裂。他张开他满是水疱的嘴唇,看见他那一口健康整齐的牙齿如今满是肮脏的污渍。

他用刷子往脸上涂了点肥皂,开始刮胡子。

他原先的脸逐渐显现出来。这张脸与其说英俊,不如说是强壮,在他客观审视自己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脸上常挂着的那副表情略有些放荡。不过现在他的脸只显得憔悴不堪。他带了一小瓶有香味的乳液,他带着它在沙漠里走了几百英里,就是为了现在准备的。不过他并没有往脸上抹,因为他知道这会让他的脸刺痛难耐。他把它给了一个在旁边盯着他看的小女孩,她拿着奖品开心地跑开了。

他拿着他的包走进伊什梅尔的帐篷,把女人们赶出来。他脱掉他的沙漠长袍,穿上一件白色的英式衬衫,配上条纹领带、灰袜子,再穿上一套棕色的格子西服。当他试图穿上鞋子时,他发现他的脚肿了:要想把脚塞进硬邦邦的新皮鞋实在让人苦不堪言。然而他不能用那双橡胶轮胎做成的简易沙漠凉鞋搭配他的欧式西服。最终他用他的弯刀把皮鞋割开,这样穿着能宽松一点儿。

他还想要更多:一个热水澡,再理个发,来点清凉的乳霜舒缓一下他的伤口,一件真丝衬衫,一个金手镯,一瓶冰镇的香槟,还要一个温暖柔软的女人。这些他只能再等等了。

当他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游牧民们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他拿起他的帽子,掂一掂剩下的两个箱子——一个沉,一个轻。伊什梅尔拿着一个山羊皮水袋过来给他。两兄弟拥抱了一下。

阿赫迈德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检查他的证件。看着那张身份证,他意识到他又一次成为亚历山大·沃尔夫,三十四岁,家住开罗花园城橄榄树别墅,商人,血统——欧洲人。

他戴上帽子,拎起皮箱,伴着清晨的凉意出发,穿过最后几英里沙漠到城里去。

沃尔夫所走的这条历史悠久的商路横亘空旷的沙漠,串联起一个又一个绿洲,在经过一个山口后,最终并入一条普通的现代公路。这条路像是上帝在地图上画的一条线,一边是尘土飞扬、贫瘠的黄色山丘,一边是被灌溉渠分割成方形、郁郁葱葱的棉花地。弯腰在田间干活的农夫们穿着加拉比亚,这是一种用条纹棉布做成的简单直筒长袍,有别于游牧民穿的笨重、能抵御风沙的长袍。沿着路向北走,呼吸着从附近的尼罗河吹来的潮湿的凉风,眼看着四周逐渐增多的城市文明的标志,沃尔夫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农夫们分散在田间各处,看着不多,其实总数不少。这时他听见汽车引擎声传来,他知道他终于安全了。

那辆车从阿斯尤特城的方向朝他开过来。它转了一个弯之后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认出这是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得更近些后,他看见车里的人穿着英国军队制服。他意识到自己脱离危险后只不过又陷入另一种险境。

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有充足的理由出现在这里,他想。我生于亚历山大城。我是埃及国籍。我在开罗有一栋房子。我的证件都是真的。我是个有钱人,一个欧洲人,还是一个深入敌人后方的德国间谍……

吉普车呼啸着在滚滚沙尘中停下来。一个男人跳下车来。他的制服每侧肩膀上各有三颗星:是个上尉。他看起来非常年轻,走起路来有一点儿瘸。

上尉说:“见鬼,你从哪里来的?”

沃尔夫放下箱子,伸出拇指冲身后一指:“我的车在沙漠里抛锚了。”

上尉点点头,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无论是他还是其他人,永远都不会想到一个欧洲人会从利比亚一路步行过来。他说:“我还是得看看你的证件,劳驾。”

沃尔夫把证件递给他。上尉端详一番,抬起头来。沃尔夫想:柏林那边走漏了风声,现在埃及的每个军官都在找我,或者我上次离开后他们把证件样式换了,而我的这份已经过期了;或者——“你看起来累得够呛啊,沃尔夫先生。”上尉说,“你走了多久?”

沃尔夫意识到他憔悴的样子大概从另一个欧洲人那里引来了几分有用的同情。“从昨天下午开始。”他虚弱地说,这副样子倒不完全是假装,“我有点迷路。”“你在外面走了一整夜?”上尉凑近了仔细地看了看沃尔夫的脸,“老天啊,我相信你。你最好搭我们的车走吧。”他扭头朝吉普车说,“下士,拿一下这位先生的箱子。”

沃尔夫张口想反对,又突然把嘴闭上。一个走了一整夜的人一定非常乐意有人帮他拿行李。如果拒绝,不只让他的故事显得不可信,还会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那些箱子上。那位下士把行李拎到吉普车后面时,沃尔夫意识到他没有把箱子锁上,心里不由得一沉。我怎么会这么蠢?他想。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还停留在沙漠里的生活步调里。在沙漠里,每周能遇见个把人就算走运了,而且谁也不会去偷一台需要插上电源才能工作的无线电发射机。他的感官都在留意不相干的事:他观察太阳的移动,辨别空气里的水汽,扫视着地平线搜寻一棵能让他在酷热的白天乘凉休息的树。他现在得把这些统统忘记,开始思考警察、证件、锁和谎言。

他决定要多加小心,爬上了那辆吉普。

上尉坐在他旁边,对司机说:“回城。”

沃尔夫决定为他的故事再增添几分可信度。当吉普车开上那条满是尘土的路时,他说:“你有水吗?”“当然。”上尉伸手到座位底下掏出一个裹着毛毡的锡壶,看起来像个大号威士忌酒瓶。他拧开瓶盖,递给沃尔夫。

沃尔夫大口喝起来,至少喝下了一品脱。“谢了。”他把壶递回去时说。“瞧你渴得多厉害!这是应该的。哦对了,我是纽曼上尉。”他伸出手。

沃尔夫和他握了握手,从近处观察着这个男人。他很年轻——沃尔夫猜他只有二十出头——脸上洋溢着朝气,留着孩子气的刘海,总是挂着微笑。但他的举止中却透出一种令人厌倦的世故,这在经历过战争的人身上总是出现得早一些。

沃尔夫问他:“上过战场吗?”“有过几次。”纽曼上尉摸着自己的膝盖,“这条腿就是在昔兰尼加折的,为了这个他们才派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他咧嘴一笑,“我虽然没法拍着胸脯说我做梦都想回沙漠里去,但我想干点更有意义的事,而不是在离战场有几百英里的地方照看工厂。我们在城里唯一能见到的冲突是基督徒和穆斯林打架。你的口音是哪里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和他之前的话题毫无关联,让沃尔夫有些措手不及。对方一定是故意的,他想,纽曼上尉是个精明的年轻人。幸【5】好沃尔夫有一套准备好的说辞。“我的父母是布尔人,从南非到埃及来。我是说南非语和阿拉伯语长大的。”他停顿了一下,担心自己着急解释的样子会让表演太过火。“沃尔夫这个名字原本是荷兰语,我的教名亚历山大,是取自我出生的城市。”

纽曼客气地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沃尔夫对这个问题也早有防备。“我在埃及北部的几个城市都有生意往来。”他笑着说,“我喜欢出其不意地拜访我的生意伙伴们。”

他们进入了阿斯尤特城。按照埃及标准,这算是个大城市,有工厂、医院,一所穆斯林大学,一所著名的女修道院,居民大概有六万人。沃尔夫正要请他们把他送到火车站,纽曼帮他避免了这个错误。“你得找一家修车厂。”上尉说,“我们送你去纳斯弗那里,他有一辆拖车。”

沃尔夫强迫自己说了声“谢谢”。他吞了口唾沫,觉得喉咙发干。他还是考虑得不够周到,思维也不够敏捷。我要是能振作起来就好了,他想,是那该死的沙漠,让我反应变慢了。他看了看表。他到修车厂里走一趟之后应该还能赶上那趟每天一班到开罗的火车。他思考着应该怎么办。他必须走进修车厂里去,因为纽曼会看着他进去。然后士兵们会开车离开。沃尔夫必须得打听一下汽车零件之类的,然后设法离开,步行到车站去。

幸运的话,纳斯弗和纽曼永远不会再核对这个阿历克斯·沃尔夫【6】的情况。

吉普车从拥挤狭窄的街道上驶过。熟悉的埃及城市街景让沃尔夫感到愉快:艳丽的棉布服装,把包裹顶在头上的女人们,爱管闲事的警察,戴着墨镜的小混混,那些开到了印着车辙的马路上的小商店,那些摊位,那些破破烂烂的汽车,还有超负荷的驴子们。他们在一排低矮的泥砖房前面停下来。前面的路被一辆陈旧的卡车和一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菲亚特挡住了。一个小男孩正坐在修车厂入口处的地上拿着扳手修一个汽缸。

纽曼说:“恐怕我得把你留在这儿了,我还有公务。”

沃尔夫和他握了握手。“你是个好心人。”“我不想就这么把你扔下。”纽曼继续说,“你刚吃了不少苦头。”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释然地说,“你听着,我把考克斯下士留下来照顾你。”

沃尔夫说:“这是很好,但真的——”

纽曼根本不听。“把这位先生的包拿上,考克斯,机灵点儿。我要你照顾好他——什么事都不能交给那些埃及人,明白了吗?”“遵命,长官!”考克斯说。

沃尔夫内心暗暗叫苦。这下子他要再耽搁一会儿把下士甩掉了。纽曼上尉的好心帮了倒忙——有没有可能他是故意的呢?

沃尔夫和考克斯下了车,吉普开走了。沃尔夫走进纳斯弗的车间,考克斯拿着箱子跟在后面。

纳斯弗是个笑容满面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加拉比亚,正在一盏油灯下修汽车电池。他用英语对他们说:“你想租一辆漂亮的小汽车?我兄弟有一辆宾利——”

沃尔夫打断了他,用埃及式阿拉伯语飞快地说:“我的车路上抛锚了,听说你有一辆拖车。”“对,我们现在就可以去。车在哪儿?”“在沙漠里,大概四五十英里之外。是辆福特。不过我们不打算和你去。”他拿出钱包,给了纳斯弗一张一英镑的钞票。“你回来时到火车站旁边的格兰德大饭店找我。”

纳斯弗欣然接过钞票。“很好,我这就去。”

沃尔夫匆忙点一下头,转身走出了车间,考克斯跟在后面。他思考了一下他和纳斯弗这番简短的对话会带来什么后果。修理工会开着拖车到沙漠里,沿路寻找他的汽车。最终他会到格兰德大饭店来通报车没有找到。他会得知沃尔夫已经走了。他会认为他浪费的时间已经得到了合理的酬劳,但这并不会阻止他和各式人等说起这辆消失的福特车以及消失的车主的故事。这个故事多半早晚会传到纽曼上尉那里。纽曼也许不会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但他一定会觉得此事可疑有待调查。

意识到他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埃及的计划大概失败了,沃尔夫的心情沉重起来。

他只能尽力而为了。他看了看手表。他还来得及赶上火车。他应该能在酒店大堂甩掉考克斯,如果他动作够快,还能在等车的时候买点吃的喝的。

考克斯是个深色皮肤的小个子,带着英国某地的口音,沃尔夫听不出来是哪里的。他看起来和沃尔夫年龄差不多,然而他还是个下士,可见不算太有头脑。在跟着沃尔夫穿过火车站前的广场时,他问:“先生,您对这个城市很熟吗?”“我以前来过。”沃尔夫答道。

他们走进格兰德大饭店。这家酒店有二十六个房间,是城里仅有的两家酒店里较大的那一家。沃尔夫转头对考克斯说:“谢谢你,下士。我想你现在可以回去工作了。”“不急,先生。”考克斯愉快地说,“我帮你把行李拿到楼上去。”“我相信他们这里有行李员——”“先生,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信任他们。”

眼下的情形变得越来越像一场噩梦,又像是一场闹剧,好心的人们迫使着他做出越来越离谱的举动,一连串的后果全是由一个小小的谎话所引发。他又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纯属巧合,一个荒诞的念头在他心头闪过,也许他们早就知道他的底细,只不过是在戏弄他罢了。

他把这个念头放到一边,用尽可能亲切的口吻对考克斯说:“那么谢谢你了。”

他走到前台,要了一个房间。他看了下手表,他还剩下十五分钟。他飞快地填好登记表,留了一个虚构的开罗地址——有可能纽曼上尉会忘记身份证明上面的真实地址,而沃尔夫不想给他留下任何提示。

一个看似是努比亚人的行李员领他们上楼到房间去。沃尔夫在门口付了点小费把他打发掉。考克斯把箱子们放在床上。

沃尔夫掏出钱包,也许考克斯也想要点小费。“好啦,下士。”他开口道,“你帮了我不少忙——”“让我帮你把行李拿出来吧,先生。”考克斯说,“上尉说,什么都不能交给那些埃及人。”“不用了,谢谢你,”沃尔夫坚决地说,“我现在想躺下休息了。”“您尽管躺下吧。”考克斯慷慨地坚持道,“这花不了我多少——”“别打开那个!”

考克斯正在掀开皮箱的盖子。沃尔夫把手伸进外套里,想着:这个该死的家伙,现在我可暴露身份了,我早该把它锁上的,我能把这件事安静地了结吗?小个子下士目瞪口呆地盯着小皮箱里满满当当的一摞摞崭新的英镑钞票,说:“上帝啊,你可真有钱!”沃尔夫向前走去时闪过一个念头,考克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考克斯正要转过身来,说:“你打算拿这些钱做什么——”沃尔夫掏出那把上好的贝都因弯刀,当他和考克斯目光交汇时,手里刀光一闪,考克斯畏缩了一下想要张口尖叫,锋利的刀刃随即深深地切开他喉部柔软的血肉,他恐惧的叫喊被鲜血咕嘟咕嘟涌出来的声音淹没,他就这么死了。而沃尔夫只觉得失望。二【7】

那是在五月,正刮着喀新风。这是一股来自南方的、裹挟着沙尘的热风。威廉·范德姆正站在淋浴水龙头下,郁闷地想着这也许是他一整天里唯一能感到凉爽的时刻。他关掉水,迅速地把自己擦干。他全身都在隐隐作痛。前一天他打了会儿板球,他已经好多年没打过了。总司令部情报局组了个队,对战野战医院的医生们——他们管这叫间谍对庸医。范德姆负责在边界上防守,医生们把情报局击出的球打得满场飞,让他疲于应付。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体素质不行了。杜松子酒让他的体力变差,香烟让他的呼吸变得短促。板球比赛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而他有太多其他的事要操心。

他点燃一支香烟,咳了几声,开始刮胡子。他刮胡子时总要抽烟——这是他所知的唯一一种能让这项躲不掉的每日任务变得不那么无聊的方法。十五年前,他发誓一旦离开军队,就把胡子留起来,但他现在还在军队里。

他穿上那套日常所穿的制服:沉重的凉鞋,袜子,军装衬衫,卡其布卷边短裤,卷边可以放到膝盖以下扣起来,用来防蚊。从来没人用那道卷边,年轻点的军官往往把它剪掉,因为卷边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笑。

床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空的杜松子酒瓶。范德姆看着那个瓶子,对自己的厌恶之情油然而生:这是他第一次带着那个该死的瓶子上床睡觉。他把瓶子捡起来,换掉瓶盖,然后把瓶子扔进垃圾桶。然后他到楼下去。

贾法尔正在厨房里泡茶。范德姆的这个仆人是个上了年纪的科普特人,秃顶,走起路来慢吞吞的,以英式管家自居。虽然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英式管家,但他还有点自尊心,为人诚实,范德姆发现这些品质在埃及仆人里并不多见。

范德姆说:“比利起床了吗?”“是的先生,他马上就下来。”

范德姆点点头。炉子上小平底锅里的水正在冒着气泡。范德姆往水里放了一个鸡蛋,设好定时器。他从一条英式面包上切下两片,烤好后涂上黄油,切成小块,然后把鸡蛋从水里捞出来,敲开。

比利走进厨房,说:“早上好,爸爸。”

范德姆对他十岁的儿子微笑着说:“早。早餐准备好了。”

男孩开始吃早餐。范德姆拿着一杯茶坐在对面看着他。最近,比利早上常常显得很疲倦。从前他早餐的时候可是精神抖擞的。他睡得不好吗?还是他的新陈代谢变得更接近成年人了?也许他只是借着手电的光躲在床单下看侦探小说、睡得太晚了而已。

人们都说比利像他的父亲,但范德姆看不出有什么相似之处。不过,他能看出比利母亲的影子:灰眼睛,娇嫩的皮肤,还有当别人反对他时他脸上所流露出的些许不屑一顾的神情。

范德姆总是为他的儿子做早饭。当然,仆人完全可以把孩子照顾好,多数时候也的确是仆人在照顾比利,但范德姆喜欢为自己保持这个小小的惯例。通常,这是他一天当中唯一能和比利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怎么交谈——比利吃早饭,范德姆抽烟——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起迎来每一天的开始。

吃完早饭后比利去刷牙,贾法尔把范德姆的摩托车取出来。没多会儿,比利头戴校服帽子回来,范德姆也戴上他的军帽。和往日一样,他们互相敬了个礼。比利说:“好啦,长官,让我们一起去打胜仗吧。”随后他们就出门了。

范德姆的办公室在“灰柱子”里,这是中东总司令部所在的那几栋被带刺铁丝网围栏围起来的建筑之一。他到办公室时,桌上放了一份事故报告。他坐下来,点了支烟,开始读起来。

报告是从南边三百英里以外的阿斯尤特发来的。一开始范德姆没看出为什么这份报告被标记为送给情报局。一支巡逻队让一个欧洲人搭便车,这人后来却用刀杀害了一位下士。昨晚,下士的失踪一经留意,尸体随即被发现。一个符合搭车人描述的男人在火车站买来一张去开罗的车票,但尸体发现时火车已经抵达开罗,凶手已经混入城中。

看不出动机。

阿斯尤特城的埃及警方和英国军方应该已经展开调查,而他们在开罗的同事将和范德姆一样,于今天早晨获悉相关细节。有什么理由要让情报局参与进来?

范德姆皱着眉头又思考了一番。一个欧洲人在沙漠里上了车。他说自己的车抛锚了。他入住酒店。几分钟之后搭火车离开。他的车没找到。当晚一位士兵的尸体在酒店房间里被发现。

为什么?

范德姆打电话到阿斯尤特。军营总机颇费了一番工夫来确定纽曼上尉的位置,不过最终在军火库里找到了他,让他接电话。

范德姆说:“这桩谋杀很像是杀人灭口。”“我想到了这一点,长官。”纽曼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人,“所以我才把报告标记成送给情报局。”“很有头脑。告诉我,你对这个人印象如何?”“他是个大块头——”【8】【9】“我手里有你的描述——六英尺高,十二英石重,黑头发,黑眼睛——但这些不能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明白了。”纽曼说,“好吧,坦白说,起初我一点儿也没怀疑他。他看起来筋疲力尽,和他车在沙漠里抛锚的说法吻合。除此之外,他看起来像一个正直的人:白人,穿得很体面,英语说得很好,带点口音,他说那是荷兰口音,或者说是南非口音。他的证件无懈可击,我现在还是很确定那是真的。”“但是——”“他说他在打点埃及北部的生意。”“这也说得通。”“没错,但他给我的感觉不像是那种把时间精力花在投资几家商店、小工厂或者棉花农场的人。他更像是那种信心十足、见多识广的人。如果他要投资,多半会找一位伦敦证券经纪人,或者是瑞士银行。他就不是泛泛之辈……这说法很模糊,长官,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纽曼听起来是个机灵的小伙子,范德姆想。他窝在阿斯尤特做什么?

纽曼继续说道:“当时我想,他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沙漠里,我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于是我让可怜的老考克斯和他待在一起,假装是帮他,其实是为了确保在我们有机会核实他的说法之前他不要溜走。当然,我当时就应该逮捕那个男人,但是说实话,长官,当时我只有一点点怀疑——”“我想没人在指责你,上尉。”范德姆说,“你记得他证件上的名字和地址,这就很好了。阿历克斯·沃尔夫,橄榄树别墅,花园城,没错吧?”“是的,长官。”“好的,你那边有什么新进展随时通知我,好吗?”“是,长官。”

范德姆挂上电话。纽曼的怀疑和他自己对这起谋杀的直觉不谋而合。他决定和他的直接上级谈一谈。他拿着那份事故报告离开了办公室。

总参情报处由一位陆军准将主理,头衔是军情处处长。军情处处长有两名副手,一名运营副处长,一名情报副处长。副处长的军衔是上校。范德姆的上司,博格中校,听命于情报副处长。博格负责人事安全,绝大多数时间是在管理审查机构。范德姆的职责是处理信件以外途径的安全漏洞。他和他的手下在开罗和亚历山大城安插了几百个特工;大部分的俱乐部和酒吧里都有从他手里领薪水的服务生;阿拉伯政要的家仆里都混有他的眼线;法鲁克国王的男仆替范德姆工作,开罗最富有的窃贼也听他派遣。他关心谁说得太多,而谁又在洗耳恭听;在听众之中,阿拉伯民族主义者是他的主要目标。然而,这个来自阿斯尤特的神秘男子似乎可能是另一种类型的危险。

到目前为止,范德姆战时的职业生涯以一次精彩的成功和一次惨烈的失败著称。那次失败发生在土耳其。拉希德·阿里之前从伊拉克逃到了那里。德国人想把他救出来,利用他来宣传造势;英国人想把他摒除在公众视线之外;而土耳其人为了小心地维持中立,不想得罪任何人。范德姆的任务是确保阿里留在伊斯坦布尔,但阿里和一个德国特工交换了装束,在范德姆的眼皮底下溜出了土耳其。几天之后他开始在面向中东的纳粹电台上发表演说。后来,范德姆在开罗多少为自己挽回了声誉。伦敦方面告诉他,他们有理由相信开罗存在一个重大的安全漏洞。经过三个月的辛苦调查之后,范德姆发现一位资深美国外交官在向华盛顿汇报时使用了一种不安全的代码。代码更换之后,泄密随之终止,范德姆被提拔为少校。

如果他是一个文官,或者哪怕是一个和平时期的士兵,他都会为自己的胜利感到骄傲,对失败释怀,而他会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在战争中,军官的错误会杀死人。在拉希德·阿里事件的余波中有一名特工遇害,是一个女人。为此范德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他敲了敲博格中校的门,走了进去。瑞吉·博格有五十多岁,身材矮小壮实,一头黑发用发蜡梳理过,制服一尘不染。他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会发出神经质的、清嗓一样的咳嗽声,而这种情况很常见。他正坐在一张巨大的弧形办公桌后面——比军情处处长的办公桌还要大——浏览他收文盘里的文件。比起工作,他向来更乐意聊天。他示意范德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拿起一个鲜红色的板球,把球在两手之间来回扔起来。“你昨天打得很好。”他说。“您自己也不赖。”范德姆说。这是实话:博格是情报局这一队里唯一像样的投球手,他的慢速弧形球击中了四个门柱,赢得了四十二分。“我们战况如何?”“恐怕会有更多该死的坏消息。”今天早晨的简报还没送来,但博格总能提前听到些风声。“我们之前认为隆美尔会正面袭击加查拉防线。早该想到的——这位老兄从来不光明正大地打仗。他绕过我们南部的侧翼,拿下了第七装甲师的司令部,俘虏了梅瑟维将军。”

令人沮丧的是,这样的故事并不陌生。范德姆突然感到很疲惫。“真是一片狼藉。”他说。“幸好他没能突破到海岸线,这样加查拉防线上的各部还不至于被孤立。不过……”“不过?我们打算什么时候把他拦下来?”“他不会走得更远了。”这是一条愚蠢的评论:博格就是不愿批评将军们。“你过来是什么事?”

范德姆把事故报告递给他。“我建议由我亲自跟进这件事。”

博格读完报告,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我没看出有这个必要。”“这看起来像是杀人灭口。”“呃?”“谋杀没有动机,所以我们只能推测——”范德姆解释道,“有这种可能性:搭车人的身份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而下士发现了实情,所以搭车人杀死了下士。”“不是他所说的那样——你意思是他是个间谍?”博格笑起来,“你觉得他怎么到阿斯尤特来的——靠降落伞吗?或者他是走过来的?”

范德姆想,这就是和博格解释事情的麻烦之处:他一定要把你的想法嘲笑一番,来替他自己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找借口。“一架小飞机偷偷潜入并非不可能。穿越沙漠也一样,不是不可能。”

博格隔着宽阔的书桌把那份报告扔过来。“在我看来不太可能。”他说,“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很好,长官。”范德姆从地上捡起那份报告,强压着那股熟悉的、充满挫败感的怒火。和博格的对话总是转为针锋相对的竞赛,明智的做法是退出。“我会让警方把他们的进度发一份给我们,备忘之类的,只是为了存档。”“好。”博格从来不会反对别人把文件发给他,这样他就可以指手画脚而无须承担责任。“听着,安排点板球练习怎么样?昨天我留意到他们那边有球网和接球板,我想把我们的球队好好训练一下,多打几场比赛。”“好主意。”“你看看能不能组织一下,好吗?”“好的,长官。”范德姆走了出去。

在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他不禁怀疑英国军队的行政管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能把瑞吉·博格这样没有头脑的人提拔成中校。范德姆的父亲在“一战”时是一名下士,他从前喜欢说英国士兵是“由驴子领导的狮子”。有时范德姆觉得这话放到今天也没错。但博格并不仅仅是愚蠢。有时他做出错误的决定是因为他不够聪明、做不出正确的决定;但更多的时候,在范德姆看来,博格做出错误的决定是因为他还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让自己显得明智、试图表现得高人一等之类的。范德姆不知道他到底图什么。

一个穿着医院白色外袍的女人向他敬了个礼,他心不在焉地回了个礼。女人说:“范德姆少校,对吧?”

他停下来看着她。板球比赛时她在一旁当观众。现在他想起她的名字了。“阿巴斯诺特大夫。”他说,“早上好。”她和他年龄差不多,高挑,冷静。他想起来她是个外科医生——即使是在战时,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也是非常不寻常的——她还享有上尉军衔。

她说:“你昨天打球很卖力。”

范德姆微笑着说:“我今天可是腰酸背痛。不过我玩得很开心。”“我也是。”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充满了自信,“你星期五会来吧?”“哪里?”“联盟的招待会。”“哦。”盎格鲁-埃及联盟是一个由无聊的欧洲人组成的俱乐部,偶尔会举行招待会,邀请一些埃及客人,以此证明自己名副其实。“我很乐意去,什么时间?”“五点,喝下午茶。”

范德姆的兴趣是职业使然。在这种场合,埃及人会打听关于军队的小道消息,而这些小道消息有时包含着对敌人有用的信息。“我会去的。”他说。“好极了。到时候见。”她转身离开。“我很期待。”范德姆对她的背影说。他看着她走开,猜想她在医院的袍子下穿了什么。她苗条、优雅,镇静大方。她让他想起他的妻子。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并不打算组织板球练习,也不打算把阿斯尤特谋杀案置之脑后。博格可以滚一边去了。范德姆要工作。

首先他又和纽曼上尉通了话,告诉他要确保把阿历克斯·沃尔夫的形貌描述尽可能广地传播开来。

他给埃及警方打了电话,确认了他们今天会检查开罗的酒店和小旅馆。

他打给战地安保,这是战前运河防卫队的一个部门。他要他们这几天增加抽查身份证明的频率。

他通知英国财政部门要特别留意假币。

他建议无线监听部门留意本地新出现的无线电信号。他还飞快地想象了一下,如果那些技术员终于破解了通过监听广播确定发报机位置的难题,那该多么有用啊!

最终他叫来一个手下的中士,派他去拜访下埃及为数不多的那几家无线电商店,要他们汇报所有能用来制造或修理无线发报器的零件或设备的销售情况。

然后他就到橄榄树别墅去了。

这栋房子得名于街对面的一个小公园里的几株橄榄树。眼下正是花季,白色的花瓣像粉尘一样飘落在棕黄的枯草地上。

房子四周围有高墙,墙上嵌了一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范德姆踩着突起的装饰部分翻过大门,落在墙内。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大院子里。四周那些刷成白色的墙都已污迹斑斑,墙上的窗户都被斑驳的、闭合的百叶窗挡得死死的。他走到院子中央,看着一座石头砌成的喷泉。一只绿色的蜥蜴飞快地爬过干涸的水盆。

这地方至少一年没人住过了。

范德姆打开一扇百叶窗,打破玻璃,把手从洞口伸进去把窗户打开,翻过窗台爬进了房子。

他走过那些阴暗凉爽的房间,心想这里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欧洲人的住所。墙上没有挂着打猎的照片,没有成排整齐的、封皮鲜亮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和丹尼斯·惠特利小说,没有从梅普士家具店或者哈罗德百货进口的三件套家具。相反,这里只有宽大的衬垫、矮桌以及手工编织的地毯和挂毯。

他在楼上找到一扇锁上的门。他花了三四分钟才把门踢开。门背后是一间书房。

房间干净而整洁,有几件相当奢华的家具:一张宽大的天鹅绒矮榻、一张手工雕刻的咖啡桌、三盏与之相配的古董台灯、一块熊皮毯子、一张带着漂亮嵌饰的书桌,还有一把皮质扶手椅。

书桌上有一部电话,一张干净的白色吸墨纸,一支象牙柄的笔,和一个干掉的墨水池。范德姆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一些来自瑞士、德国和美国的公司报告。小咖啡桌上放着一套精致的铜制咖啡用具,上面落满了灰尘。书桌后面的书架上放着多种语言的书籍:十九世纪的法文小说,简编牛津词典,一卷在范德姆看来是阿拉伯语诗集的册子,里面有些色情的插图,还有德语的《圣经》。

没有任何个人的文件。

没有信件。

整栋房子里一张照片也没有。

范德姆坐在书桌后面柔软的皮椅子上环视着这个房间。这是个男性化的房间,一个见多识广的聪明人的家,这个男人一方面谨慎、有条理、滴水不漏,另一方面却敏感、重肉欲。

范德姆的好奇心被激起来了。

一个欧洲人的名字,一栋完全是阿拉伯风格的房子,一本关于投资商用机器的小册子,一本阿拉伯诗集,一个古董咖啡壶,还有一部现代的电话机。体现此人特征的信息如此丰富,却没有一条有助于找到这个人的线索。

这个房间被仔细地清理过。

本来应该会有银行账目、商户的账单、出生证明、遗嘱、情书、父母或是孩子的照片。那个男人把这些统统搜集起来带走了,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他身份的痕迹,就像他知道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他似的。

范德姆大声地说:“阿历克斯·沃尔夫,你到底是谁?”

他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了书房。他穿过整栋房子,经过灼热而满是尘土的院子,翻过那扇门,回到街道上。马路对面,一个穿着绿色条纹加拉比亚的阿拉伯人盘腿坐在橄榄树的树荫下,漠不关心地看着范德姆。范德姆无意解释他闯进房子是为了公事:在这个城市里,一套英国军官的制服就意味着有权力做任何事。他想了想还有什么途径可以找到和屋主有关的信息:市政当局的记录,虽然通常没什么用;本地的商贩,屋子有人住的时候,他们可能曾经送货过来;甚至是邻居们。他打算派两个人去办这件事,再给博格编几句谎话糊弄一下。他骑上摩托车,把它发动起来。引擎发出热烈的轰鸣,范德姆骑车离去。三

沃尔夫坐在自家外面看着那个英国军官骑车离开,内心充满愤怒和绝望。

他还记得自己孩提时这栋房子的样子,热闹非凡,充斥着欢声笑语,人来人往。那扇雕花大门的旁边总有一个守卫,一个来自南方的黑皮肤巨人,坐在地上,对地面的灼热无动于衷。每天早晨,一个上了年纪、几乎失明了的阿訇,会在院子里背诵《古兰经》的章节。院子三面都有拱廊,家族里的男人们这时会坐在廊下阴凉处的矮榻上,抽着水烟袋,等着仆人男孩们把装在长颈壶里的咖啡端上来。另有一个黑人守卫站在女眷居室的入口,女人们百无聊赖地待在居室里,日益肥胖。白昼漫长而温暖,家族财势雄厚,孩子们都被宠坏了。

那个英国军官,穿着短裤,骑着摩托车,带着一脸倨傲,还有藏在带檐军帽阴影里那双不停窥探的眼睛,闯进了沃尔夫的家,亵渎了他的童年。沃尔夫真希望当时能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因为他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他在旅途中总是思念着这个地方。在柏林,在的黎波里,在阿尔及拉,在穿越沙漠的痛苦和疲惫中,在逃离阿斯尤特的恐惧和仓促中,这栋别墅代表了一个安全的天堂,一个在旅程的终点可以让他休息放松、洗去风尘、恢复到最佳状态的地方。他一直期盼着躺在浴缸里,在院子里轻啜咖啡,把女人带到家里那张大床上。

现在他只能走得远远的,不能再靠近。

他整个上午都待在外面,要不就在街上走,要不就在橄榄树下坐着,就是防着纽曼上尉记得那个地址、派人来搜查房子。他预先在露天市场买了一件加拉比亚,因为他知道如果有人过来,他们要找的是欧洲人,而非阿拉伯人。

出示真实的证件是个错误。他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这一点。问题是他不信任阿勃韦尔伪造的东西。和其他间谍会面和共事时,他听过不少关于德国情报机构伪造的文件带有愚蠢而明显的错误的可怕故事:糟糕的印刷,劣质的纸张,甚至把常见的英文单词拼错。在他被送去学习无线电密码课程的那所间谍学校里,当下流传的说法则是:每一个英国警察都知道如何从限量配给卡上一串特定的序列号判断出持卡人是个德国间谍。

沃尔夫权衡了一下几个备选方案,挑出看起来风险最低的那个。他犯了错,现在他无处可去了。

他站起来,拎起行李箱,开始走起来。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的母亲和继父已经去世,但他还有同母异父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开罗。他们要把他藏起来是很难的。英国人可能今天之内就会查出别墅的主人,一旦查出来,弟弟妹妹们立刻会被质询;即使他们看他的面子愿意说谎,他们的仆人也肯定会告密。况且,他也无法真正信任他们,因为当继父去世时,尽管阿历克斯是个欧洲人、是继子而非亲生,他作为长子,还是分得了别墅和一部分遗产。分遗产的事在当时闹得很不愉快,出动了律师;阿历克斯不肯让步,而其他人一直没有真正原谅他。

他考虑要不要入住谢菲尔德酒店。不幸的是警察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现在谢菲尔德那里一定已经收到阿斯尤特谋杀案凶手的外貌描述了。其他的大酒店很快也会收到。这样一来就只剩下那些小旅馆了。这些小旅馆有没有收到警告取决于警方想搜得多彻底。既然牵涉到英国人,警方可能觉得必须谨慎细致一些。不过,那些小旅馆的经理们往往很忙,不会花太多精力应对多管闲事的警察。

他离开花园城,往商业区方向走去:和他离开开罗时比起来,街道更加繁忙和嘈杂了。有无数穿制服的人,不只是英国人,还有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波兰人、南斯拉夫人、巴勒斯坦人、印度人和希腊人。苗条而时髦的埃及女孩们穿着棉质长裙,戴着沉甸甸的珠宝,她们比起那些红脸庞、无精打采的欧洲同龄人来显然胜出一筹。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里,在沃尔夫看来,穿着传统黑色长袍和面纱的人比从前要少。男人们之间的问候方式仍和从前一样热情豪放:先把右臂向外一挥,然后两只手合在一起,发出响亮的击掌声,握手至少要持续一到两分钟,同时要用左手抓住对方的肩膀,兴高采烈地交谈。得益于天真的欧洲人的涌入,乞丐和小贩们声势十分浩大。穿着加拉比亚的沃尔夫可以免受其害,而外国人们则被这群人团团围住:瘸子,抱着爬满苍蝇的婴儿的妇女,擦鞋的男孩,什么都卖的小贩,商品包括二手剃刀和号称贮有可用六个月的墨水的钢笔。

交通状况比从前更糟。缓慢而面目可憎的有轨电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拥挤,乘客们有的摇摇欲坠地攀着电车外壳、站在车两侧的脚踏板上,有的挤进了驾驶室,有的盘腿坐在车顶上。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里似乎存在汽车零件短缺问题,因为有太多汽车窗户是破的、轮胎是瘪的、引擎有问题、缺少前灯或是雨刷。沃尔夫看到有两辆出租车——一辆上了年头的莫里斯和一辆更老旧的帕卡德——终于停止了工作,正被驴子拖着走。唯一像样的是富有的

【10】帕夏们拥有的怪兽似的美国豪华轿车和偶尔出现的战前制造的英国奥斯丁汽车。和机动车混在一起拼个你死我活的则是出租马车、农夫的骡车,还有牲口们——骆驼、绵羊和山羊——根据埃及律法中最没有约束力的一条法规,它们被禁止出现在城市中心。

还有噪声。沃尔夫一度遗忘了那些噪声。

电车的铃响个不停。塞车的时候,所有的车会一直按着喇叭;没什么按喇叭的理由时,司机们也习惯性地按喇叭。马车司机和骆驼们不甘落了下风,放开嗓门大呼小叫。很多商店和所有饭馆则以调到最大音量的廉价收音机播放着阿拉伯音乐。街边小贩叫卖声连绵不绝,行人们则不停地叫他们走开。耳边传来狗吠,半空中风筝盘旋发出尖啸。偶尔一架飞机经过,这些声音则统统淹没在飞机的轰鸣中。

这是我的城市,沃尔夫想,他们没法在这儿抓住我。

有十来个众所周知专为外籍游客提供食宿的小旅馆,招待瑞士人、奥地利人、德国人、丹麦人和法国人。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把这几个地方排除了,因为太打眼了。最后他想起来一家由修女经营的廉价客栈,在布拉区,也就是港口区。那里主要接待一些从尼罗河上游来的水手,他们往往在运棉花、煤、纸张和石材的蒸汽拖船和三桅帆船上干活。沃尔夫能确定他在那里不会被抢劫、染上什么病或者被杀掉,而且没人会想到去那里找他。

当他从酒店区出来之后,街上变得没那么拥挤了,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不见河本身,但偶尔能从密密麻麻的建筑物之间瞥见帆船那高高的三角帆。

这间客栈是一栋大而破败的建筑,从前是某个帕夏的别墅。如今在入口处的拱门上方有一尊青铜耶稣受难像。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修女正在房子前面给一小片花浇水。透过拱门,沃尔夫看见一间幽静的大厅。他今天已经提着沉重的行李步行了好几英里了,他盼望着能休息一下。

两个埃及警察正从客栈里出来。

沃尔夫匆匆一瞥就认出了那宽皮带、警察常戴的墨镜和军人式的发型。他的心沉了下来。

他转身背对着那两个人,用法语对那位花园中的修女说:“日安,姐妹。”

她停止浇水直起身来,微笑着看着他。“日安,先生。”她非常年轻,“你要住宿吗?”“不住宿,只是请你祝福我。”

那两个警察离他们越来越近。沃尔夫神经绷得紧紧的,一面想着万一他们来盘问他该怎么回答,一面想着如果要逃跑,该往哪个方向跑。这时他们讨论着赛马走了过去。“上帝保佑你。”修女说。

沃尔夫向她道谢后就走了。情势比他想象的更糟。警察一定把所有地方都查遍了。沃尔夫的脚现在很酸,他的胳膊也因为提行李而疼起来。他感到很失望,还有一点儿愤怒,本来这个城市是出了名的杂乱无章,可现在这场针对他开展的行动却显得卓有成效。他沿原路折返,又朝着市中心走去。他又体会到了当初在沙漠里的感觉,一直在无休止地走,却总也到不了目的地。

他看见远处有个熟悉的高个子身影:侯赛因·法赫米,是他以前的同学。沃尔夫立刻怔住了。侯赛因肯定会把他带回家,他也许值得信任,但他有妻子,有三个孩子,他要怎么和孩子们解释阿赫迈德叔叔要来住一段时间,但这是一个秘密,一定不能向他们的朋友提起这个名字……事实上,沃尔夫自己又该如何向侯赛因解释这一切呢?侯赛因朝沃尔夫这个方向看过来,沃尔夫飞快地转身往马路对面走去,借着一辆电车作掩护往前冲。他一踏上对面的人行道就沿着一条小巷头也不回地快步往里走。不,他不能向老同学寻求庇护。

他从巷子里钻出来,来到另一条街上,意识到他离德语学校很近。他不知道学校是否还开着。很多在开罗的德国人都被抓起来了。他正要朝学校走去,就看见一队战地安保巡警在教学楼外面检查证件。他迅速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他不能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了。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迷宫里的老鼠,走的每一个方向都被堵住了。他看见一辆出租车,宽敞的旧福特车,蒸汽嘶嘶地从前车盖下冒出来。他招手上了车。他告诉司机一个地址,汽车挂在三挡上猛地窜出去,显然这是唯一能工作的挡位了。半路上他们两次停下来给散热器加满水,这时沃尔夫都窝在后排座位上,尽量把脸挡起来。

出租车把他带到开罗科普特区,这是一处历史悠久的天主教贫民区。

他付过司机车费后就沿着台阶下到入口处。他给了那位拿着一大把木头钥匙的老妇人几个比索,她就让他进去了。

这是一座黑暗的岛屿,在开罗这狂风暴雨肆虐的一片汪洋中显得格外安静。沃尔夫走过狭窄的甬道,隐约听见古老的教堂里传来低沉的圣咏。他走过学校、犹太教堂和传说是圣母马利亚养育耶稣时所住的地下室,最后走进这里五座教堂里最小的那座。

礼拜正要开始。沃尔夫把他的宝贝箱子放在一张长椅旁,朝墙上的圣人画像欠了欠身,就向圣坛走去,跪下来亲吻牧师的手,然后回到长椅那儿坐下来。

唱诗班开始用阿拉伯语吟唱一段经文。沃尔夫安坐在他的位子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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