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经典作品:知堂回想录(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31 10:3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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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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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经典作品:知堂回想录(下)

周作人经典作品:知堂回想录(下)试读:

第三卷

一〇四 去乡的途中(一)

大概是在绍兴住得有点烦腻了,想到外边,其实是北京方面,找点别的事情做做看,也就是什么科员之类,这不记得是哪一年的事情了,总之是袁世凯势力很旺盛的时候吧,所以这事就一直搁下来了。查鲁迅的甲寅日记,在八月项下有记录道:“十一日下午,得朱逷先信,问启孟愿至太学教英文学不?

十二日晚,覆朱逷先信。”这事在我的日记上没有什么记载,大概鲁迅也不曾写信告知我,因为他知道我自揣没有能力到大学去教英文学,也无此兴趣的,所以也不用问我的意思怎样,便径自回信谢绝了。朱逷先是在东京民报社听章太炎先生讲《说文》的同学八人之一,平常虽然不常往来,却是很承他的关切,壬子年的在浙江教育司的位置,当初是课长随后改为视学,也是由他的介绍,这一回的事虽未成,但是其好意总是很可感谢的。其后过了两年,洪宪帝制既然明令取消,袁世凯本人也已不久去世,北京人心安定了下来,于是我转业的问题乃重新提起来了。这回的事却不知道是谁的主动,大约不是朱逷先总是许季茀吧,那时是黎元洪继任大总统,教育总长是范源廉,请蔡孑民来做北京大学校长,据说要大加改革,新加功课有希腊文学史和古英文,可以叫我担任。我因为好奇,有一个时候曾经自修学过古代英文,就是盎格鲁索逊的文字,这经过司各得的《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提倡,我们对于这民族有相当的敬意,便就史诗《倍阿乌耳夫》的原文加以研究,这种艰苦的学习没有给我什么别的好处,只是在后来涉猎斯威忒的《新英文文法》的时候,稍有便利而已。

关于此次北行的事前的商谈,在我们的日记上都没有记载,只于鲁迅丁巳日记的二月项下,有这两条:“十五日,寄蔡先生信。”“十八日上午,得蔡先生信。”虽然没有说明事件,可能是关于这事的。二十日得北京十六日信,隔了三天特别寄一封快信去,此信于廿八日到达北京,即日有一封信寄给我,这北行的事就算决定了。我在日记上记着三月四日接到北京的廿八日信之后,次日写着:“五日上午,至中校访徐校长,说北行事。”隔了一个星期,又记道:“十一日,得北京七日信,附兴业汇券九十,又挂号信一,内只《群强报》一片,不具寄者姓名,不知何为也。”这里我们查对鲁迅的日记,在三月七日条下写道:“寄二弟信,附旅费六十,季茀买书泉卅。”上文汇票九十元的来源是明白了,但是同时寄到那一封挂号的《群强报》呢?当初一看,似乎是大有文章隐藏在后面,值得用显微镜看,或是化学药水去泡,仿佛是什么秘密文件似的,但是仔细的反复一想,这里的用意也就清楚的了解了。先祖介孚公当了二十多年的“京官”,没有什么好处,可是因此懂得北京的“听差”哲学,有些简直可以和斯威夫忒的《婢仆须知》媲美,我因为得闻绪论,所以也就能够了解此种疑难问题了。我们首先要知道,这类附寄汇票的信件,照例应当挂号,而这却没有挂,这是一个要点。同时寄来的一封却是挂号信,而信内别无他物,只有《群强报》一片,《群强报》不《群强报》且不去管它,但这总就有了一张挂号回执了,这又是一个要点。两个要点归并在一起,这问题便解决了:寄信的听差忘记了挂号,就将报纸一片装入信封,追补挂号,拿了回执可以消差,至于收件人得到这样怪信,将如何惊疑,则他是不管的了。日记里的话多少还有当时惊异的口气,但当时得到了解答,也就付之不问了,后来见到鲁迅,谈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只是微笑,说我的推测是不错的,这正是“公子”所干的事。“公子”便是那时所用的听差的“别号”,因为他有那么从容不迫的态度,无论什么困难的事都有应付的办法,自己可以免于“老爷”的责骂,至于达到这目的的手段如何则在所不问的。这种高明的手法也只是在“辇毂之下”才有,若是绍兴小地方,那还似乎没有,所以在《阿Q正传》里边,也还缺少这种人物,作者不曾借用“公子”,也正是他描写忠实的地方吧。

一〇五 去乡的途中(二)

我将离去绍兴的一个月以前,那个曾任江南水师学堂管轮堂监督的叔祖椒生公终于去世了。他的顽固和迷信都是小事情,顶不行者是假道学,到得晚年便都暴露出来,特别是关于女色方面,所以在《回忆鲁迅房族和社会环境三十五年间的演变》中间,著者“观鱼”是椒生公的胞侄,也只有感慨的说道:“但他到了将近古稀的时候,突然的变了,一反以前的道学面孔,竟至沦于荒谬。”他的儿媳本来并不是怎么的好,现在却更为家人所看不起,于二月廿一的夜里死了,也不知道是几点钟死的,入歛的时候亲丁都藉口避忌,躲了开去,只剩下我们几个疏远的本家在场送殓,“中”字派芹侯的次子仲皋,也是椒生公的侄辈,人甚洒脱有趣,看见入歛时无人给死人“捧头”,这本是儿子的职务,他就笑着自告奋勇说:“暂且由我来当临时的孝子也罢。”次日他的儿子仲翔叫我替他做一副联,那时就给他杂凑道:“数十年鞠养劬劳,真是恩并昊天,至今饱食暖衣,固无弗尽由慈荫。廿余日淹留床箦,遽尔痛兴风木,并此啜粟饮水,亦不容长报春晖。”我自己也做了一副,于第三日送过去,其词曰:“白门随侍,曾几何时,忆当年帷后读书,窃听笑言犹在耳。玄室永潜,遂不复返,对此日堂前设奠,追怀謦欬一伤神。”他的一生纯是为假道学所害,在南京的时代尝同伯升给他起一个诨名是“圣人”,觉得这个名字很得要领,实在可以当作他的谥法用了。我于三月廿七日由绍兴起程往宁波,是日恰值椒生公的“五七”,中午往拜后,随于傍晚下船往曹娥去了。

我将启行的前两天,第五中校的同事十四人为我饯别于偏门外快阁的花园。饯行也是平常的事,似乎不值得记,我在这里记的是那地方,因为据今人尹幼莲在《绍兴地志述略》第十四章里所说:“快阁,在城西南三里,宋陆放翁小楼听雨处。”据说放翁诗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句,即是在这里所做的。快阁在常禧门外跨湖桥边,俗称偏门外,正是鉴湖的胜处,近处有桥名为“杏卖桥”,也是用这典故的。但是那七言律诗的题目,却是“临安春雨初霁”,乃是淳熙十三年(一一八六)丙午初春在杭州所作,与快阁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快阁的花园也只是那么一回事,平凡局促的,看不出好处在哪里,和前后看见的娱园与苏州留园一样,虽然大小有点差别。所以我这一回的快阁饯别也只是徒有其名,在花厅里设席宴饮,就那么走散便算了。

丁巳年(一九一七)三月廿七日晚,我从绍兴启行,同了我的兄弟和工人王鹤招坐了一只中船,到曹娥埠去。绍兴城至曹娥是一站水路,这是在曹娥江东边,渡江便是上虞县界,地名百官,据传说是虞舜的典故,那时浙江铁路才造了一段,从宁波通到百官镇。我往北京去,这样的走法,目的是顺路从宁波过,一看伯升叔,他在联鲸军舰上任“轮机正”,便是俗语说的“大伡”,那时正停泊在宁波。我们于次日廿八日晨到曹娥,就过江在百官坐火车,八时开车,十一时到宁波,住江北岸华安旅馆。伯升叔来访,因一同进城,至率春楼饮茶,并吃饭,遂回寓,谈至十一时睡。廿九日晨,打发三弟鹤招回去,同伯升叔至新宁绍轮定舱位,饮茶于江岸,旋下船,下午四时半开轮,伯升叔别去。这两天的事情我在这里就照日记所记的直抄了,原因是借此来做一点记念,因为我这算是与伯升叔的最后一次的会面了。查戊午(一九一八)年日记一月项下记云:“廿七日,得廿三日家信,云升叔在宁病故。”后来检查关系文件,云在阴历十二月初九日身故,可能这就是一月廿一日,次日得到电报,又次日乃寄此信。这样计算起来,他也是刚得年三十七岁,就是俗传过了本寿,同我的父亲正是一样。他虽然是我的叔父,但是比我只大得两岁,从前在家里念书,后来进南京的学堂,也有好几年全在一起,关系都是很好的,如今回想起来,绝无一点欺侮或什么不愉快的事迹。他为人很聪明,但只是不用功,性喜玩耍,可是性情和易,不喜欢和人闹别扭,他对于我们小辈尚且如此,何况并辈以及他所视为尊长的人呢。他平常对于我的祖母和母亲都非常尊敬,常说“长嫂如母”的古老话,因此对于家里其实是我的母亲做主代定的婚姻,也不敢表示反抗,终于酿成家庭的悲剧。母亲也有她自己的旧的看法,她常说道,一家的主妇如不替子女早点解决婚事,那就失了主妇的资格。她替伯升订定了松陵傅家的一头亲事,伯升见不能躲避,于壬子十一月廿四日结了婚,带到武昌去,不久却回来了,当初不敢抗争,后来想要离婚,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了。到了伯升死后,家里有一个傅氏太太,当地又有一个徐氏太太,和一个小孩据说还有遗腹,抚恤费除还债余剩只有二百五十元,四六分得,有小孩的多得了五十元,就是这样了事了。我在这里详细的把这事写出来,意思是给伯升做个供养,说明他的善良成为他的缺点,而尊长的好意乃反是祸根,想起来时是很可叹息的。

我此次北行,仿佛是一个大转折,过去在南京时代很有关系的椒生公和从小就是同学似的伯升,适值都在这个时期过去了,似乎在表示时间的一个段落吧。

一〇六 从上海到北京

范啸风在《越谚》卷上,占验之谚第六载,“长江无六月”,注云:“越人皆有四方之志,不敢偷安家居,无六月者,言其通气风凉,虽暑天亦可长征也。”其实各处的人都不敢偷安家居,如冯梦龙在《笑府》里讲“余姚先生”的故事,说道:“余姚师多馆吴下,春初即到,腊尽方归,本土风景反认不真,便见柳丝可爱,向主人乞一枝寄归种之。主人曰,此贱种是处都有,贵处宁独无耶?师曰,敝地是无叶的。”——话虽如此,长江这条路我的确有点儿怕。它要经过全国顶有名的都市,即是上海,从前是诸恶毕备,平常的人偶尔通过,便说不定要吃什么亏的。我往来南京学堂,过去曾经走过十几回,总算幸而没有碰到什么,这回从宁波到上海,却不意着了他们一回道儿。我坐了“新宁绍”客船到上海,到埠之后却没有客栈接客的上去,便只好叫茶房帮忙,雇了一辆黄包车,到山西路周昌记客栈里去。那拉车的江北人,似乎开头便打主意,拉了一段路说要换车,我也不加警惕,就下了车,拉车的就向我身边紧挤,这一挤便把我放在衩袋里的一个名片钞票夹子掏了去了。换坐的车子也不好好的走,似乎老在拐湾,又脱下夹衣,放在我脚下的皮包上头,费了好些工夫,这才引起我的怀疑,叫他站住,他不听命令还想前去,我就一手提了皮包,一手按住车沿,蹦了下来,这时拉车的就一溜烟的奔向一边去了。我跳下来的地方,适值前面有巡警站岗,他听我的陈述以后,说道:“可惜他逃到那边界线外去了,没法再去找他。”似乎这是中国地方和租界分界之处,我因为不明白情形,所以也弄不清楚。从那里又坐车到山西路,这回总算平安无事的到了。查衩袋里的失去的名片夹子,其中有几张名片,两块现洋和几个角洋,损失还不大,但是危险的乃是那个皮包,它只是帆布所做的,上边带有锁钥,也是值逢其会,我在从轮船上下来的时候,碰巧把它锁上了,那车夫假装脱衣服,便动手想把它打开,却是没有能够,这里边却是有好些现款,其未被掏摸去,真是侥幸万分了。这一回我算是请教了“扒儿手”一次,大概他们的技艺并不是很高明的一种,而自己也实在是够迟钝的了,所以受到这一个小损失。北京竹枝词有云:“短袍长褂着镶鞋,摇摆逢人便问街,扇络不知何处去,昂头犹自看招牌。”这虽然是说北京的考相公的事,但在码头上受骗的人总归是寿头码子,其迂阔是一样的。我也曾听老辈的教训,说“出门”的时候应该警惕的事,便是要到处提防,遇见人要当他骗贼看,要尽量的说诳话,对于自己的姓名和行踪,也可能要加隐讳,不过听了不能照办,也是枉然。大约这事须得要居心刻薄,把别人都当小偷看待,才能防备得来,不是平常听几句指示的话,所能学得这种本领的。

从上海到北京,虽然已是通着火车,却并不是接连着,还要分作三段乘坐。第一段是在上海北站乘车,到南京的下关,称作沪宁铁路,随后渡过长江,从浦口直到天津,是为第二段的津浦铁路,这时还要改乘第三段的京奉铁路,乃能到达北京。到得坐上了浦口列车,这趟旅行才算是大半成功,可以放了心,其实如误了点,在天津换不了车,也仍是有问题,不过那并不算是什么,因为京津近在咫尺,所以觉得已经到了家门口了。从下关一渡过了长江,似乎一切的风物都变了相,顿然现出北方的相貌,这里主观的情绪也确实占大部分势力,叫人增加作客之感。那列车也似比江南的要差些,但是设备虽然稍差,坐在上面的感觉却并不坏,原因是坐的是二等车,这车上大抵是走津浦远道的才坐二等,近路的便都不坐,所以列车很是宽畅,我们一人不但可以占用两个坐位,而且连对面也都占用了,夜间车上的茶房给垫上一片什么板,成为急就的卧铺。大概在乘客和茶房中间,成立一种心照不宣的约束,这边在相当时期特别给予相当丰富的酒钱,那边也就随时供给设备,足以供一宵的安睡了。我知道这个情形,所以虽然初次乘车,却是无事的到了北京,于四月一日下午八时下车,径自雇洋车到了绍兴县馆里来了。

一〇七 绍兴县馆(一)

绍兴县馆当时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这地方有点不大好,因为是个南北胡同,北头的就叫北半截胡同,它的出口即是那有名的菜市口,——是前清时代杀人的地方,所谓刑人于市,与众共弃之,就是古人所说的“弃市”。在那时没有几年前,戊戌政变时杀“六君子”,庚子义和团起事时杀那“三忠”和许多难民,都在那地方,就是西鹤年堂药店所在的丁字街口。似乎明朝杀人还在靠北,因为我看那明末的有名屠杀案之一的剐郑鄤案的纪载,是在西四牌楼举行的,那里一个牌楼标明“大市街”字样,便说明是那遗迹,但现在那牌坊却早已不见了。或者在清朝早已改在菜市口,所以这里就发生了一种神奇的传说,说在“弃市”的那一天夜里,那里常出现一只异乎寻常的大狗,来舔血吃,偶然被人看去,便一道火光,冲上天去,人们才知道它是“神獒”,不是普通的狗。我们不在三更半夜里出门的人,轻易不会得遇见它,但是那与众共弃的人,却不免有碰见的可能,有如我过去在故乡清早上“大街”去,走过轩亭口,那时路上还没有行人,却看见有两个赤脚朋友,倒卧在街心,——轩亭口也是一个丁字街,与菜市口一样,上身合盖着一张草荐,虽然没有揭起来看,但我知道大概是没有头的。还有一回是在南京,徒步走过制台衙门,在前面的马路边上,看见躺着一个死尸,赤膊反剪着两手,身子颇为肥壮,穿了一条类似绸类的袴子,头也没有了,但是杀得很是高明,旁边挖了一个小坑,血都聚在里边,没有乱喷。我从旁边走过,看得很是清楚,心里纳闷,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近处又无一人可以打听,我便只能独自推想,这大约是衙门里的人,因为坏事发觉,赶紧请“王命”把他干掉了,俾大事化小,这也是一种标准的官僚主义吧。这两回的经验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至今留下一个不愉快的印象,终于不能忘记,幸而自从民国成立以来,北京杀人换了地方,不再在菜市口,改在天桥了,使得我们出入自由,夜里固然免得遇着神獒,白天也不至于遇到什么东西,会得引起了梦魇。

绍兴县馆在名义上是绍兴县人的会馆,所谓会馆乃是来北京应考的人的公寓,有些在京候补的官,自己没有公馆的或者也住在那里。这是山阴会稽两县的人所共有的,从前称为“山会邑馆”,自从宣统年间废除府制,将山阴会稽合并,称作绍兴县以后,这也就改称为“绍兴县馆”了。但是绍兴人似乎有点不喜欢“绍兴”这个名称,这个原因不曾深究,但是大约总不出这几个理由。第一是这不够古雅,於越起自三代,会稽亦在秦汉,绍兴之名则是南宋才有。第二是小康王南渡偷安,使用吉祥字面做年号,妄意改换地名,这是很可笑的事情。第三是绍兴人满天飞,《越谚》也登载“麻雀豆腐绍兴人”的俗语,谓三者到处皆有,实际是到处被人厌恶,即如在北京这地方绍兴人便不很吃香,因此人多不肯承认是绍兴人,鲁迅便是这样,人家问他籍贯,只答说是浙江。旧绍兴府属八县的会馆,向来也称为“越中先贤祠”,这原因自然是先贤始自范蠡(?是否待考,但里边没有汉代的王充,因为李越缦说他讲父亲的坏话,所以把他扣除了!)那时没有绍兴府名称呢。一总计算起来,浙江十一府的名号,绍兴要算顶是寒伧的了。我之所以讨厌这个名称,其理由完全是为了那第二个,其实假如他用了“建炎”两字做地名,那就没有这样可憎,因为里边颂圣的份子比较的少了。

从前的山会邑馆里也有一间房间,供奉着先贤牌位,这是馆里边的正厅,名字叫做“仰蕺堂”,一望而知是标榜刘蕺山的了,因为这里既然没有那为李越缦所不喜欢的王仲任,连王阳明与黄太冲都不在内,这是因为他们是外县人的关系,所以这个招牌便落下在《人谱》著者的身上了。我虽是在会馆住过三年,但对于先贤是哪些人,终于没有弄清楚,其原因固然由于对刘蕺山等人没有什么兴趣,那仰蕺堂终年关闭,平时不好闯进去,一年有春秋两次公祭,我也没有参加过。公祭择星期日举行,在那一天鲁迅总是特别早起,我们在十点钟以前逃往琉璃厂,在几家碑帖店聊天之后到青云阁吃茶和点心当饭,午后慢慢回来,那公祭的人们也已散胙回府去,一切都已恢复了以前的寂静了。

一〇八 绍兴县馆(二)

上边写的是关于绍兴县馆的外面情形,这里想来把会馆里面说明一下子。这虽如此,我对于里面的事或者比较外面知道得更少,也未可知,仰蕺堂是会馆里南边一部分,我尚且不曾走到过,何况是与我们无关的西北方面呢。去年夏天,鲁迅博物馆的干部来邀我同去,一看那里“补树书屋”的现状,以及所谓藤花馆是在哪里,结果是什么都没有看得。诚然是门庭院落依然如故,那圆洞门已经毁坏,槐树也不见了,补树书屋做了什么车间,狼藉不堪,没有能进去,至于西北一部分,更是住民杂乱,看见有人进来了,纷纷质问,是不是“房管局”的人,来干什么的?我们只得乘兴而来,却是扫兴而退了。不过现在所记的乃是四十多年前的绍兴县馆,在记忆中还是完全无损的,有去年夏天所见现状的对比,似乎过去一时的这影象更是着实实在,这里来纪录一回,或者不是多余的吧。

会馆在南半截胡同的北头路东,门面不大,有魏龙常所写的一块匾,文曰绍兴县馆。他是山阴县人,但生长在广西桂林,他能写魏碑,那块匾大概也是那一体,却是记不得了,只记署名魏,这是他后来的改名。他在绍兴很有点名气,说是他能打拳,后来知道这种传说很普遍,高伯雨著《听雨楼杂笔》中有一篇《精于技击的诗人魏铁珊》,就是讲他的故事的。说他会“壁虎功”,即学壁虎爬墙壁,但是他却比那师父要高一着,便是他能“以背缘壁”而行,这就是在四脚有吸盘的壁虎也敬谢不敏了。幼时听见先君讲魏龙常的一件故事,说他能纵跳如飞,做秀才的时候曾在镇东阁上头挟妓饮酒,镇东阁在府横街的西头,与杀人的轩亭口遥遥相对,其北接近绍兴府的衙门,是差役聚集的地方。这事为他们所知道,自然认为讹诈的好机会,便有几个差人走上前去恐吓他,意在敲竹杠。魏龙常一声不响,只提起一个差人来,向窗外一扔,这镇东阁至少乃是同小城门一样的高,如一个摔到地上,一定粉身碎骨了。魏龙常却随即一跳,自己也纵身而下,在还未到地的时候,将差人一把抓住,以是没有跌死,但也吓的几乎昏过去了。故事是这么说,不过这里应当有一点订正,似乎应当说魏龙常抓住差人,和他一起从窗子上跳下,这才可能把差人吓了而没有摔死,因为若是先后跳窗便不能同时落地,他纵有内功,但不可能与这物理的定律争胜的。我是一个少信的唯物论者,但是平常很不愿意给人家扫兴,所以讲神异的传说的时候也竭诚静听,所谓“姑妄言之姑听之”是也,可是假如要收入我的文章里去,便不得不稍稍有所订正了,虽然上文所说的故事乃是我父亲对我们讲的。他本来也是无鬼论者,不过也是随便讲新奇的故事,没有注意到不合事理的情形,而且要找漏洞那么别的还有,魏龙常既是生长桂林,那么这在绍兴闹事也似乎可成为问题了。为了一块匾的事情,不料引起技击内功的议论来,这实在是节外生枝,可以结束了事。

现在我们来说会馆内部的情形吧。上边已经说及,我所能说的只是会馆里边的一部分,即是进门靠南的两个院子。藤花馆是在西北方面,但鲁迅于丙辰(一九一六)年五月搬往“补树书屋”了。日记里说:“六日晴,下午以避喧移入补树书屋住。”这补树书屋便在会馆南边的两个院子的里进。一进大门的过厅,右手的门里就是第一进的一个大院子,北京房屋在城外的与城内构造大不相同,城里都是“四合房”,便是小型的宫殿式,城外却是南方式的,一个院子普通只是上下两排,这里就是这个样子。在大院子的东西方面,各有房屋一排,上边是正厅三间,南边留一条过道,下边大约四间,前面都有走廊,靠北一带也有廊,为的是雨天可以不走湿路。从南边过道进去,是为第二进的院子,路南的墙上有一个圆洞门,里边朝东四间房屋,在第二间中间开门,南首住房一间,北首两间相连。院中靠北墙是一间小屋,内有土炕,是预备给用人住的,往东靠大厅背后一条狭弄堂内是北方式的便所,即是蹲坑。因为这小屋突出在前面,所以正房北头那一间的窗门被挡住阳光,很是阴暗,鲁迅住时便索性不用,将隔扇的门关断,只使用迤南的三间。靠近圆洞门的东头有一株大槐树,这树极是平常,但是说来很有因缘,据说在多少年前有一位姨太太曾经在这里吊死了,可能就是这棵槐树上,在那时树已高大,妇女要上吊已经够不着了,但在几十年以前或者正是刚好吧。因此之故,会馆便特别有这一条规定,凡住户不得带家眷,这使得会馆里比较整齐清净,而对于鲁迅亦不无好处,因为保留下补树书屋,容得他搬来避喧,要不然怕是早已有人抢先住了去了。

一〇九 补树书屋的生活

补树书屋是一个独院,左右全没有邻居,只有前面是仰蕺堂,后边是希贤阁,那里我没有进去看过,听说阁上是供着魁星,差不多整个书屋包围在鬼神窝中,原是够偏僻冷静的,可是住了看也并不坏,槐树绿阴正满一院,实在可喜,毫无吊死过人的迹象,缺点只是夏秋之交有许多的槐树虫,遍地乱爬,有点讨厌。成虫从树上吐丝挂下来的时候,在空中摆荡,小孩们都称之为“吊死鬼”,这又与那故事有点关联了,不过它并不“吊死”,实在是下地来蜕化的,等到它钻到土里去,变成小胡蝶出来的时候,便并不觉得讨厌了。“补树”不知道是什么故典,难道这有故事的槐树原是补的么?总之这院子与树那么有关系,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在房屋里边有一块匾写这四个字,也不晓得是谁所写的,因为当时不注意,不曾看得清楚,现在改作工场的车间,怕早已不见了吧。

这三间补树书屋的内部情形且来说明一下。中间照例是“风门”,对门靠墙安放一顶画桌,外边一顶八仙桌,是吃饭的地方,桌子都极破旧,大概原是会馆里的东西。南偏一室原是鲁迅住的,我到北京的时候他让了出来,自己移到北头那一间里去了。那些房屋都是旧式,窗门是和合式的,上下都是花格糊纸,没有玻璃,到了夏季,上边糊一块绿色的冷布,做成卷窗。我找了一小方的玻璃,贴在自己房的右手窗格里面,可以望得见圆洞门口的来客,鲁迅的房里却是连冷布的窗也不做,说是不热,因为白天反正不在屋里。说也奇怪,补树书屋里的确不大热,这大概与那槐树很有关系,它好像是一顶绿的大日照伞,把可畏的夏日都给挡住了。这房屋相当阴暗,但是不大有蚊子,因为不记得用过什么蚊香,也不曾买有蝇拍子,可见没有苍蝇进来,虽然门外面的青虫很有点儿讨厌。那么旧的屋里该有老鼠,却也并不见,倒是不知道谁家的猫常来屋上骚扰,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着觉。查一九一八年旧日记,里边便有三四处记着,“夜为猫所扰,不能安睡。”不知道鲁迅在日记上有无记载,事实上在那时候大都是大怒而起,拿着一枝竹竿,我搬了小茶几,在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们打散,但也不能长治久安,往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朝华夕拾》中间有一篇讲到猫的文章,其中有些是与这有关的。

南头的一间是我的住房兼作客室,床铺设在西南角上,东南角窗下一顶有抽屉的长方桌,迤北放着一只麻布套的皮箱,北边靠板壁是书架,里边并不放书,上隔安放茶叶火柴杂物以及铜元,下隔堆着些新旧报纸。书架前面有一把藤的躺椅,书桌前是藤椅,床前靠壁排着两个方凳,中间夹着狭长的茶几,这些便是招待客人的用具,主客超过四人时,可以利用床沿。平常吃茶一直不用茶壶,只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盅内放一点茶叶,泡上开水,也没有盖,请客人吃的也只是这一种。饭托会馆长班代办,菜就叫长班的儿子随意去做,当然不会得好吃,客来的时候则到外边去叫了来。在胡同的口外有一家有名的饭馆,就是李越缦等有些名人都赏识过的广和居,有些拿手好菜,例如潘鱼,沙锅豆腐,三不粘等,我们大抵不叫,要的只是些炸丸子,酸辣汤,拿进来时如不说明,便要怀疑是从什么躄脚的小饭馆里叫来的,因为那盘碗实在坏得可以,价钱也便宜,只是几个铜元罢了。可是主客都不在乎,反正下饭这就行了,擦过了脸,又接连谈他们的天,直至深夜,用人在煤球炉上预备足了开水,便也径自睡觉去了。

我们在补树书屋所用的听差即是会馆里老长班的大儿子,鲁迅戏称之为“公子”,而叫长班为“老太爷”,这两个诨名倒是适如其分,十分确切的。公子办事之巧妙而混,我在前回的挂号寄一片《群强报》这一件事里已经领教过了,长班的徽号则是从他的整个印象得来的,他状貌清瘦,显得是吸雅片烟的,但很有一种品格,仿佛是一位太史公出身的京官。他姓齐,自称原籍绍兴,这可能是真的,不过不知道已在几代之前了,世袭传授当长班的职务,所以对于会馆的事情是非常清楚的。他在那时已经将有六十岁了,同治光绪年间的绍兴京官他大概都知道,对于鲁迅的祖父介孚公的事情似乎知道得更多。介孚公一时曾住在会馆里,或者其时已有不住女人的规定,他畜了妾之后就移住在会馆近旁了。鲁迅初来会馆的时候,老长班对他讲了好些老周大人的故事,家里有两位姨太太,怎么的打架等等。这在长班看来,原是老爷们家里的常事,如李越缦也有同样情形,王止轩在日记里写得很热闹,所以随便讲讲,但是鲁迅听了很不好受,以后便不再找他来谈,许多他所知悉的名人轶事都失掉了,也是一件无可补偿的,很可惜的事情。

一一〇 北京大学

我于丁巳年四月一日晚上到了北京,在绍兴县馆找好了食宿的地方,第二天中午到西单牌楼教育部的近旁益锠大菜馆同鲁迅吃了西餐,又回会馆料理私事,三日上午叫了一辆来回的洋车,前往马神庙北京大学,访问蔡孑民校长,接洽公事。从南半截胡同坐洋车到马神庙,路着实不少,大约要走上一个钟头,可是走到一问,恰巧蔡校长不在校里,我便问他家在什么地方,这其实是问得很傻的,既然不在学校,未必会在家里的,不过那时候胡涂的问了,答说是在遂安伯胡同多少号。我便告诉车夫转到那里去,不过我的蓝青官话十分躄脚,说至再三也听不懂,后来忽然似乎听懂了,捏起车把来,便往西北方面走去。假如其时我知道一点北京地理,便知道这方向走的不对,因为遂安伯胡同是在东城,那么应该往东南方面才是,可是当时并不知道,只任凭着他拉着就是了。后来计算所走的路线是,由景山东街往北,出了地安门,再往西顺着那时还有的皇城,走过金鳌玉桥,——提起这桥来,有一段故事应当说一说,民国成立后这一条走路是总算开放了,但中南海还是禁地,因为这是大总统府所在,照例不准闲人窥探,而金鳌玉桥却介在北海与中海之间,北海不得已姑且对于人民开放了眼禁,但中南海却断乎不可,所以在南边桥的上面筑起一堵高墙来,隔断了人们的视线,这墙足有一丈来高,与皇城一样的高,我们并不想偷看禁苑的美,但在这样高墙里边走着,实在觉得不愉快的很。感谢北伐成功,在一九二九年的秋天这墙才算拆除,在金鳌玉桥上的行人于是可以望得见三海了。且说那天车子过了西压桥,其时北海还没有开放做公园,向北由龙头井走过护国寺街,出西口到新街口大街,随后再往西进小胡同,说是到达地点了。我仔细一看,乃是四根柏胡同,原来是车夫把地名听错了,所以拉到这地方来,这倒也罢了,而这四根柏胡同乃是离我现在的住处不远,只隔着一两条街,步行不要三五分钟可到,所以来时的这一条路即是我后来往北大去的道路,实在可以说是奇妙的巧合了。从四根柏回南半截胡同去,只是由新街口一直往南,走过西四牌楼和西单牌楼(那些牌楼现今都已移到别处去,但名称还是仍旧留下)出宣武门,便是菜市口了。

四月三日上午到遂安伯胡同访蔡校长,又没有见到,及至回到寓里,已经有信来,约明天上午十时来访,遂在寓等候,见到了之后,则学校功课殊无着落,其实这也是当然的道理,因为在学期中间不能添开功课,还是来担任点什么预科的国文作文吧。这使我听了大为丧气,并不是因为教不到本科的功课,实在觉得国文非我能力所及,但说的人非常诚恳,也不好一口拒绝,只能含混的回答考虑后再说。这本是用不着什么考虑,所以回来的路上就想定再在北京玩几天,还是回绍兴去。十日下午又往北大访蔡校长,辞教国文的事,顺便告知不久南归,在校看见陈独秀沈尹默,都是初次相见,竭力留我担任国文,我却都辞谢了。到了第二天,又接到蔡校长的信,叫我暂在北大附设的国史编纂处充任编纂之职,月薪一百二十元,那时因为袁世凯筹备帝政,需要用钱,令北京的中国交通两银行停止兑现,所以北京的中交票落价,一元只作五六折使用,却也不好推辞,便即留下,在北京过初次的夏天,而这个夏天却是极不平常的,因为在这年里就遇见了复辟。

十二日上午又至北京大学,访问蔡校长,答应国史编纂处的事情,说定从十六日开始,每日工作四小时,午前午后各二小时,在校午餐。这时大约因为省钱,裁撤国史馆,改归北大接办,除聘请几位历史家外,另设置编纂员管理外文,一个是沈兼士,主管日本文,一个是我命收集英文资料,其实图书馆里没有什么东西,这种职务也是因人而设,实在没有什么成绩可说的。其时北京大学只有景山东街这一处,就是由四公主府所改造的,设有本科,北河沿的译学馆乃是预科,此外是汉花园的一所寄宿舍,通称东斋,后来做文科的“红楼”尚在修建未成,便是大学(即后来的第一院)的大门也还在改修,进出都是从西边旁门,其后改作学生宿舍,所谓西斋的便是。但是校中并没有我们办事的地方,沈兼士是在西山养病,我只是一个人,结果在图书馆的堆放英文杂志的小屋里,收拾出地方来,放上桌椅,暂作办公之用,一切由馆员胡质庵商契衡招呼,午饭也同商君一起在庶务课品吃,所以说也奇怪,我在北大为时甚久,但相识最早的乃是庶务课的各位职员,这可以说是奇缘了。我还记得在那里等待开饭,翻看《公言报》与《顺天时报》,一面与盛伯宣诸君谈论时局的情形,如今已事隔四十余年,盛君也已早归道山了吧。

一一一 往来的路

四月十六日以后,我便每天都往北京大学上班,地点是图书馆的单独一室,这图书馆是有名的四公主的梳妆楼,广阔的几间楼房,涂饰得非常华丽,我的办公室乃是孤独对立的小房,样子似乎寺庙的钟鼓楼,不知道是什么用的,原来也很不错,如今被旧杂志堆放得没有隙地,实在有点儿气闷。但是我在那里却也过了些有趣的时光,在那旧杂志上面找到几篇论文,后来由我翻译了,登在《新青年》上面,这是一篇《陀思妥也夫斯奇之小说》,另一篇是《俄国革命之哲学的基础》。胡质庵是福建人,当时是图书馆的最高的职员,但是似乎身体不大好,后来于六月底因患猩红热死去了。商契衡则是绍兴的嵊县人,原是鲁迅在中学任教时的学生,其后在北京大学毕业,鲁迅曾供给他的学费,在日记上常有纪载。

我从绍兴县馆往北京大学,经常往来有东西两条路线。其一是由菜市口往东,走骡马市到虎坊桥北折,进五道庙经由观音寺街,出至前门,再经南池子北池子走到北头,便是景山东街了。其二是一直往北进宣武门,由教育部街东折经绒线胡同和六部口,走出西长安街,再前进时是天安门广场,过去便是南池子,以后的路和前边一样,但不到天安门也可向北进南长街北长街,这一条直街是和南池子并行的,北头直通北海的三座门大街,往东去经过景山前街。这里是故宫的后门神武门所在,宣统在退位之后还保留皇帝称号,他便在这里边设立小朝廷,依旧每天上朝,不过悉由后门出入罢了,我午前往校经过此处,就常见有红顶花翎的官员,坐了马车进宫,也有徒步走着的,这事在复辟败后尚未停止,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还看见有一辆驴子拉的水车,车上盖着黄布,这乃是每天往玉泉山取水,来供给“御用”的,但是这似乎不久停止,因为清宫里随后也装了自来水了。

北京的街路以前是很坏的,何况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交通不便,许多地方都不能通行,须要绕一个大圈子,我到北京的时候看着南北池子这条马路,是正方开辟的。至于小胡同的难走,是很有名的,我的住处外边一条胡同叫作“前公用库”,每到秋天久雨,便泥水一滩,废名走过这里,遇见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婆在太息说,这条路怎么总是这样的难走,便可以想见它的年代久远了。这是到了近来的这几年,才算改好了。因为这个缘故,街上的有些景象也改变了,譬如“泼水夫”,便已绝迹,只剩下陈师曾在《北京风俗图》中留下的一幅画,两个人都穿着背有圆图的号衣,脚下马靴,头戴空梁的红缨帽,一个手握木勺,一个侧着水桶,神情活现,但是现在的人已经不能了解,因为早已不曾看见过他们了。此外还有一种是扫雪的人,我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三日曾经做过一首诗,题曰“两个扫雪的人”,是在天安门前车上所作,便录在这里:“阴沉沉的天气,

香粉一般的白雪,下的漫天遍地。

天安门外,白茫茫的马路上,

全没有车马踪迹,

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

一面尽扫,一面尽下,

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

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坳地。

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经积了一层雪,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雪愈下愈大了,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的香粉一般的白雪。

在这中间,好像白浪中漂着两个蚂蚁。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祝福你扫雪的人!

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

这种人夫在北京也已经不见,而且说起来也很奇怪,似乎近来这若干年里,雪也的确少下,仿佛是天气也是多少有了变化了。

一一二 复辟前后(一)

我来到北京,正值复辟的前夜,这是很不幸的事情,但也可以说是一件幸事,因为经历这次事变,深深感觉中国改革之尚未成功,有思想革命之必要。当时袁世凯死了,换了一个全无能力的黎元洪当大总统,一切实权还在北洋派军阀的手里,而国务总理是段祺瑞,正是袁世凯的头号伙计,因此府(总统府)院(国务院)两方面的冲突,是无法避免的。府方的谋臣便只是掉笔头的几个文官,院方的党羽却都是带枪的丘八,他们逐渐的结合起来,联合所谓“督军团”,与当时的中央政府相对立了。我在北大庶务课所看的《公言报》《顺天时报》上时局消息,便都是关于这一件事,《公言报》是他们的机关,《顺天时报》则是日本人所办的汉文报纸,一向是幸灾乐祸,尤其是颠倒黑白,没有什么好话了。督军团的首领是有名的两个坏人,即是徐州的张勋和蚌埠的倪嗣冲。倪嗣冲已经够反动的了,张勋更是不法,自己做了民国的官,却仍以前清遗老自居,不曾剪去辫发,不但如此,而且招用有辫子的军队,便是所谓“辫子兵”,驻屯山东一带,凡旅行过那地方的人无不怀有戒心,怕被扰害。鲁迅一九一三年日记六月项下,便有云:“二十日夜,抵兖州,有垂辫之兵时来窥窗,又有四五人登车,或四顾,或无端促卧人起,有一人则提予网篮而衡之,旋去。”现今的人,没有见过“辫子兵”的恐怕不能想像那时情景吧,因为一个人如剃去头上四周头发,只留中间一块,留长了梳成一条乌梢蛇似的大辫,拖在背上,这决不是一种好看的形相,如果再加上凶横的面目,手上拿着凶器,这副样子才真够得吓人哩。如今听说这位张大帅将以督军团首领的资格,率领他的辫子兵进驻京津,这岂不是最可怕的恶消息么?

在当时风声很紧,正是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我却个人先自遇到了一件灾难,生了一场不小不大的病。我说不大,因为这只是一场麻疹,凡是小孩子都要出一遍的,只要不转成肺炎,是并无什么危险的。但这里我又说是不小,则因我终究不是小孩了,已经是三十以上的成人,生这种病是颇有危险,因为发热很高,颇有猩红热的嫌疑,但是我信凭西医的诊断,相信这是疹子,不过何以小时候没有出过,直到成人以后再出,则与我在四岁时候的出天花,同是不可解的事情。当时热高的时候,的确有点儿危险,鲁迅也似乎有点儿张皇了,决定请德国医生来看,其时狄博尔是北京外国医生最有权威的人,虽然他的诊费不及意大利的儒拉大夫的贵,要十二块钱看一趟。我现在来抄录当年一部分的旧日记在这里,这是从五月八日起头的:“八日晴,上午往北大图书馆,下午二时返。自昨晚起稍觉不适,似发热,又为风所吹少头痛,服规那丸四个。

九日晴风。上午不出门。”“十一日阴风。上午服补丸五个,令泻,热仍未退,又吐。

十二日晴。上午往首善医院,俄国医生苏达科甫出诊,云是感冒。

十三日晴。下午请德国医院医生格林来诊,云是疹子,齐寿山君来为翻译。”“十六日晴。下午请德国医生狄博尔来诊,仍齐君译。”“二十日晴。下午招匠人来理发。

廿一日晴。下午季茀贻菜汤一器。”“廿六日晴风。上午写日记,自十二日起未写,已阅二星期矣。下午以小便请医院检查,云无病,仍服狄博尔药。”“廿八日晴。上午季茀贻炖鸭一器。下午得丸善十五日寄小包,内梭罗古勃及库普林小说集各一册。”“六月三日晴。午服狄博尔药已了。”“五日晴。上午九时出会馆往大学,又访蔡先生,下午一时返。”

以上便是生病的全部过程,日子并不算怎样长,在二十左右便已好起来了,那天里已可理发,而且在第二天许季茀送一碗菜来,吃时觉得特别鲜美,因为那时候似乎遍身都蜕了一层皮,连舌头上也蜕到了,所以特地有一种感觉,但是过了一天便又是如常的长上舌苔了。鲁迅在《彷徨》里边有一篇题名“弟兄”的小说,是一九二五年所作,是写这件事的,虽然也是“诗与事实”的结合,但大概却是与事实相合,特别是结末的地方:“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又说收到寄来的西书,这就与上面所记的廿八日的事情相符,不过小说里将书名转化为“胡麻与百合”罢了。但是小说里说病人“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是不寻常了”,那大抵只是诗的描写,因为我自己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并未觉得自己是恐怕要死了,这样的事在事实上或者有过一两回,我却总未曾觉到,这原因是我那么乐观以至有点近于麻木的。在我的病好了之后,鲁迅有一天说起,长到那么大了,却还没有出过瘄子,觉得很是可笑,随后又说,可是那时真把我急坏了,心里起了一种恶念,想这回须要收养你的家小了。后来在小说《弟兄》末尾说做了一个恶梦,虐待孤儿,也是同一意思,前后相差八年了,却还是没有忘却。这个理由,我始终不理解,或者须求之于佛洛伊德的学说吧。

一一三 复辟前后(二)

当初在绍兴的时候,也曾遇见不少大事件,如辛亥革命,洪宪帝制等,但因处在偏陬,“天高皇帝远”,对于政治事情关心不够,所以似乎影响不很大,过后也就没有什么了。但是在北京情形就很不同,无论大小事情,都是在眼前演出,看得较近较真,影响也就要深远得多,所以复辟一案虽然时间不长,实际的害处也不及帝制的大,可是给人的刺激却大得多,这便是我在北京亲身经历的结果了。

复辟之变,是由张勋主动,但实在是暗而懦的黎元洪叫他进京的,结果是由段祺瑞利用了做他政治上的资本,这手段可以说是巧妙极了,于是黎元洪被封为武义亲王,只好逃进东交民巷去,段祺瑞却以讨逆军总司令出现,“再造共和”,成为内阁总理,只落得张勋成为“火中取栗”的猴子,也逃到荷兰公使馆里去躲去了。不过在那黎段交恶,督军团与议院对立,事情日益恶化的那时间,情形是够紧张的,我还记得于六月廿六日往北京大学时,走访蔡先生,问他对于时局的看法和意见,他只简单的说道,只要不复辟,我总是不走的。这话的预兆虽然不大好,但是没有料到在五天工夫里边,这件事却终于实现了。

七月一日是星期日,因为是夏天,鲁迅起来得相当的早,预备往琉璃厂去。给我们做事的会馆长班的儿子进来说道,外边都挂了龙旗了。这本来并不是意外的事,但听到的时候大家感到满身的不愉快。这感情没法子来形容,简单的方法只可打个比喻,前回匈牙利事情逐渐闹大,到了听说连“红衣大主教”也出现在政治舞台上了,那种感觉多少有点相近,虽然那时所听的是属于外国的事情。当时日记上没有什么记载,但是有一节云:“晚饮酒大醉,吃醉鱼干,铭伯先生所送也。”这里可以看出烦闷的情形。鲁迅的有些教育界的朋友最初打算走避,有的想南下,有的想往天津,但是在三四天里军阀中间发现分裂,段祺瑞在马厂誓师,看来复辟消灭只是时间,我们既然没有资力逃难,所以只好在北京坐等了。

段派李长泰的一师兵渐渐逼近北京,辫子兵并不接战,只是向城里面退,结果是集中于外城的天坛,和内城南河沿的张勋的住宅附近一带。从六日起城内的人开始往来避难,怕的不是巷战的波及,实在还是怕辫子兵的抢劫罢了。会馆在外城的西南,地方很是偏僻,难免觉得不安,便于七日搬到东城,我在日记上只记录着:“七日晴。上午有飞机掷弹于宫城。十一时同大哥移居崇文门内船板胡同新华饭店。”同日的鲁迅日记则比较详细,文云:“七日晴热。上午见飞机。午齐寿山电招,同二弟移寓东城船板胡同新华旅馆,相识者甚多。”以下都是我的日记:“九日阴。托齐君打电报至家,报平安。夜店中人警备,云闻枪声。”“十二日晴。晨四时半闻枪炮声,下午二时顷止,闻天坛诸处皆下,复辟之事凡十一日半而了矣。出至八宝胡同,拟买点心,值店闭,至崇文门大街亦然,遂返。晚同大哥至义兴局吃饭,以店中居奇也。”义兴局系齐寿山君家所开的店铺,出售粮食,在东裱褙胡同。鲁迅同日日记所记颇详,可供比较参考:“十二日晴。晨四时半闻战声甚烈,午后二时许止,事平,但多谣言耳。觅食甚难,晚同王华祝,张仲苏及二弟往义兴局,觅齐寿山,得一餐。”这底下又是根据我的日记:“十三日晴。上午同大哥往访铭伯季茀二君,饭后至会馆一转,下午三时后回饭店,途中见中华门匾复挂上,五色旗东城已有,城外未有。晚饮酒,夜甚热。

十四日晴。上午十时先返寓,大哥随亦来,令齐坤往取铺盖来,途中五色旗已遍矣。改悬竹帘于补树书屋门外,稍觉凉爽。”

那一天的枪炮声很是猛烈,足足放了十小时,但很奇怪的是,死伤却是意外的稀少,谣言传闻说都是朝天放的,死的若干人可能是由于流弹。东安门三座门在未拆除之前,还留下一点战迹,在它的西面有些弹痕,乃是从南河沿的张公馆向着东南打过来的。烧残的张公馆首先毁去,东安门近年也已拆除,于是这复辟一役的遗迹就什么都已看不到了。

一一四 复辟前后(三)

在旧笔记稿本中,找到一篇小文章,题曰“丁巳旧诗”,是关于那时的事情的,现在便抄录在这里:“偶然整理二十年前故纸,于堆中得一纸片,写七言绝句二首云:

天坛未洒孤臣血,地窖难招帝子魂,一觉苍黄中夜梦,又闻蛙蛤吠前门。(其一。)

落花时节无多日,遥望南天有泪痕,槐茧未成秋叶老,闲土偶坐黄昏。(其二。)末署曰,六年七月二十一日。以诗意与时日考之,可知是为张勋复辟战后之作。查旧日记,七月二十一日项下只记云,阴,上午雨,终日未霁。但十八日云,得丸善书店五日所寄劳茀尔著《支那土偶考》第一分一册。诗中所即系是书,斋中虽有若干六朝土偶,但块然一物,不能也。张勋率辫子兵驻于天坛,战败乃只身逃入东交民巷,前门为商会所在地,本事惜不复能详,大抵当时多有奇论怪话,第二首云南天何事,今亦已不复记忆矣。其时寓居南半截胡同旧邑馆,院中有大槐树,相传昔有乡人携眷居此,其妾缢死此树下,后遂定例馆内不得住女眷云。每至夏日,槐蚕满地,穴土作茧,故诗语及之。菖蒲溇人谢甲携妾来避难,馆中人共哄,在院外争执,力竭声嘶,甘乙出而调停,许留一宿,其事始解。乙为内务部司官,为鲁迅之三味书屋同学,常督其幼子读《古文观止》,朝夕出入,遥闻其哀吟声,为之恻然,自己虽曾在书房读过旧书,殊不知古文之声,其悲切乃如斯也。因槐茧而想起当年的邑馆,牵连书之,事虽琐碎,亦殊可记,廿余年前往事多如轻尘过目,无复留影,偶得一二事,亦正是劫灰之余,致可珍重者也。”

关于谢甲的事,鲁迅日记上一点都没有记载,在我的日记里却记的颇为详细。其文云:“六日晴。下午客来谈。傍晚闷热。菖蒲溇谢某携妾来避难,住希贤阁下,同馆群起难之,终不肯去,终乃由甘润生调停,许其暂住一晚。闲谈,至一时半始睡。”那时我们觉得会馆地僻,不甚安全,想要避往东城,同时也有人想来会馆避难,可见各人看法不同,正如鲁迅在《怀旧》中所说的那样子,“逃难者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北京市商会一向多有“怀古”之情,特别对于满清更是留恋,大约因为久居辇毂之下的原故,所以养成了这一种根性,这时大概又发什么议论,替清室有辩解的话。不过这也是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事,“讨逆军”既然胜利,总司令便可仍旧做他的内阁总理,那个替他取火中栗子的猴子烫了一下子,也就逃掉了,可以不必追究,这复辟一案就此云消雨散,商会的给清室呼冤,不免多此一举,所以等于一阵的田鸡叫而已。

上边日记里屡次提到国旗的事,说中华门匾额又复挂上,并悬五色旗,次日又说,途中五色旗已遍,这与前面七月一日的“龙旗”对比起来,情形便显然不同了。其实黄龙旗的式样并不难看,从前在《龙是什么》这篇文章的第十一节结论里说:“但是最明显的是在艺术上,它的生命更是长久,图画和壁画的水墨龙,古寺院柱上的蟠龙,北京北海的九龙壁,都永久有人赏鉴,龙袍与龙头拐杖没有人使用了,但这刺绣与雕刻还是一样的有价值,至于一般工艺上装饰施用龙头,也是很好看的。龙头并没有什么意义,难在经过人民意匠的陶镕,把怪异与美和合在一处,比单独一个牛马或骆驼的头更好看,这是很难得的事。将来龙在俗信上的势力和在文艺上的影响会得逐渐稀薄下去,但在艺术上保留着它的痕迹,此在四灵之中最为幸运,谁也比它不上的了。”不过在感情上那又是另一问题,当时因为这是代表满清的势力的,所以看了发生一种憎恶,后来看见临时粗制的龙旗,画的龙有些简直像一条死鳗,心里很是快痛,及至五色旗重又挂上,自然是惊喜之余,情见乎辞了。可是后来这五色旗变成了北洋军阀的旗帜,便又觉得不顺眼,当时有些“醒狮”派的国家主义者发起护旗运动,觉得很是无聊,曾经写些文章挖苦他们过。后来“北伐军”进北京,故友马隅卿首先在孔德学院揭起“青天白日”旗来欢迎,可是一转瞬间人民的感情又生了转变,于是那面青白旗难免走上第三个龙旗的旧路去了。

一一五 蔡孑民(一)

复辟的事既然了结,北京表面上安静如常,一切都恢复原状,北京大学也照常的办下去,到天津去避难的蔡校长也就回来了,因为七月三十一日的日记上载着至大学访蔡先生的事情。九月四日记着得大学聘书,这张聘书却经历了四十七年的岁月,至今存在,这是很难得的事情,上面写着“敬聘某某先生为文科教授,兼国史编纂处纂辑员”,月薪记得是教授初级为二百四十元,随后可以加到二百八十元为止。到第二年(一九一八)四月却改变章程,由大学评议会议决“教员延聘施行细则”,规定聘书计分两种,第一年初聘系试用性质,有效期间为一学年,至第二年六月致送续聘书,这才长期有效。施行细则关于“续聘书”有这几项的说明:“六,每年六月一日至六月十五日为更换初聘书之期,其续聘书之程式如左,敬续聘某某先生为某科教授,此订。

七,教授若至六月十六日尚未接到本校续聘书,即作为解约。

八,续聘书止送一次,不定期限。”这样的办法其实是很好的,对于教员很是尊重,也很客气,在蔡氏“教授治校”的原则下也正合理,实行了多年没有什么流弊。但是物极必返,到了北伐成功,北京大学由蒋梦麟当校长,胡适之当文科学长的时代,这却又有了变更,即自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以后仍改为每年发聘书,如到了学年末不曾收到新的聘书,那就算是解了聘了。在学校方面生怕如照从前的办法,有不合适的教授拿着无限期的聘书,学校要解约时硬不肯走,所以改用了这个方法,比较可以运用自如了吧。其实也不尽然,这原在人不在办法,和平的人就是拿着无限期聘书,也会不则一声的走了,激烈的虽是期限已满,也还要争执,不肯罢休的。许之衡便是前者的实例,林损(公铎)则属于后者,他在被辞退之后,大写其抗议的文章,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的致胡博士的信中,有“遗我一矢”之语,但是胡博士并不回答,所以这事也就不久平息了。

蔡孑民在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南京临时政府任教育总长的时候,首先即停止祭孔,其次是北京大学废去经科,正式定名为文科,这两件事在中国的影响极大,是绝不可估计得太低的。中国的封建旧势力倚靠孔子圣道的空名,横行了多少年,现在一股脑儿的推倒在地上,便失了威信,虽然它几次想卷土重来,但这有如废帝的复辟,却终于不能成功了。蔡孑民虽是科举出身,但他能够毅然决然冲破这重樊篱,不可不说是难能可贵。后来北大旧人仿“柏梁台”做联句,分咏新旧人物,其说蔡孑民的一句是,“毁孔子庙罢其祀”,可说是能得要领,其余咏陈独秀胡适之诸人的惜已忘记,只记得有一句是说黄侃(季刚)的,却还记得,这是“八部书外皆狗屁”,也是适如其分。黄季刚是章太炎门下的大弟子,平日专攻击弄新文学的人们,所服膺的是八部古书,即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是也。蔡孑民的办大学,主张学术平等,设立英法德俄日各国文学系,俾得多了解各国文化,他又主张男女平等,大学开放,使女生得以入学。他的思想办法有人戏称之为古今中外派,或以为近于折衷,实则无宁说是兼容并包,可知其并非是偏激一流,我故以为是真正儒家,其与前人不同者,只是收容近世的西欧学问,使儒家本有的常识更益增强,持此以判断事物,以合理为止,所以即可目为唯理主义。《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二册,辑成于民国八九年顷,去今已有四十年,但仍为最好的结集,如或肯去虚心一读,当信吾言不谬。旧业师寿洙邻先生是教我读四书的先生,近得见其评语题在《言行录》面上者,计有两则云:“孑民学问道德之纯粹高深,和平中正,而世多訾嗷,诚如庄子所谓纯纯常常,乃比于狂者矣。

孑民道德学问,集古今中外之大成,而实践之,加以不择壤流,不耻下问之大度,可谓伟大矣。”寿先生平常不大称赞人,唯独对于蔡孑民不惜予以极度的赞美,这也并非偶然的,盖因蔡孑民素主张无政府共产,绍兴人士造作种种谣言,加以毁谤,乃事实证明却正相反,这有如蔡孑民自己所说,“惟男女之间一毫不苟者,夫然后可以言废婚姻”。其古今中外派的学说看似可笑,但在那时代与境地却大大的发挥了它的作用,因为这种宽容的态度,正与统一思想相反,可以容得新思想长成发达起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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