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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00:5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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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辛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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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海龙屯

古今海龙屯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古今海龙屯作者:叶辛排版:吱吱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3-01ISBN:9787513324915本书由新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现代1

所有的事情,黄山松都是全权委托姜川出面做的。和碧沙湾乡取得联系,请碧沙湾寨子上出工出力,姜川说他只是顺路弯到碧沙湾来,一趟就谈成了,举手之劳。

没有人晓得,捐建这座石桥是他黄山松出的钱。

对姜川,黄山松说得很坦率,捐建碧沙河上的这座桥,是怀念他插队落户在碧沙湾寨子上的女友齐雁雁,发大水时,雁雁涉水过河,被突发的山洪卷走了。这事儿当年传遍了碧沙河周围的村村寨寨,姜川是知道的。姜川说他是条汉子,事隔这么多年,齐雁雁的兄弟姐妹都把她忘了,黄山松还能记得她,说明他有情有义。就凭这一点,姜川也心甘情愿为黄山松跑腿。

黄山松知道,其实姜川是不理解他的这一举动的。论收入,黄山松还不如姜川,姜川在做生意,酒生意。黔北遵义这地方,除了因遵义会议有红色文化,还出酒,别说茅台酒了,黄酒、鸭溪窖酒,还有很多仁怀市里推出的茅字头的酒,台字头的酒,多了去啦!姜川就是做这一层次的酒的,酱香型,沾了茅台的名气,他也赚了不少钱。而黄山松呢,在上海街道里的文化中心,当一个专职的书画教员,讲好听点是个文化人,平时的工作由文化中心主任安排,实际上就是个打杂的,但凡和街道上的文化沾点边的事儿,都让他干。布置个会场啊,写个横幅啊,组织美术展览啊,送春联到基层啊,乃至文化中心举办名人讲座,请居委会、街道里弄观众耳熟能详的沪剧明星、京剧票友、电影演员来和大家见面,都是他的事儿。这些年里上上下下重视文化,文化中心组织茶艺表演,同时展示茶文化,应离退休老年居民的要求,举办书法班、绘画班、古筝班、舞蹈班,外请老师,也都是他的事儿。

世纪之交,他毕竟年近五十了,工作中还能充分利用文化中心的资源,和方方面面的文化人士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街道的文化中心,能开出的讲课费不高,超出标准必须报批,而他有时请到的名人,档次甚高,给人家一点点报酬,他都说不出口。但他能想出办法从其他渠道补偿人家,比如美术大家举办展览,书法高手举办从艺四十周年、五十周年展,在外租借场地费太高,他和主任、副主任讲,这些都是有点名望的大家呀,人家帮过我们的忙,不嫌我们基层讲课费低,我们在人家需要时,也给人家一点帮助啊!

主任、副主任都是明白人,文化中心的展厅,空着也就是空着,平时提供给人家跳个舞、开个会、上个课,能收几个钱?一口同意了黄山松的建议。美术展览举办了,书法大展搞过了,社区报、区报,甚至市里的大报、电台、电视台都发了消息,网络上及时有了报道,街道社区也沾了光,各方面都满意。书法家、美术家满足了心愿,给文化中心留下一两件作品,挂在墙上,显示了文化中心的品位。有社区群众看到,惊讶地说:“呀,这么有名气的画家作品,拍卖价很高的呀!”

还有人说:“以后缺活动经费了,拿一件去拍卖,钱不就来了嘛!”

有一次举办拍卖知识讲座,拍卖行来的老师看到会议室、走廊里的书法、美术作品,也点头说:“其中有几件,可以参加拍卖的。”

黄山松没想到拍卖行这样的冷门行业,开办讲座时会来这么多的社区群众,会场里济济一堂,座无虚席。来得晚的听众,有的倚着墙,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听完讲座。

到了提问环节,争先恐后提出一个一个问题,让拍卖行来的老师都吃了一惊。直到黄山松说:“既然大家这么欢迎,我们还可以请老师再来。”讲座才得以结束。

事后,在黄山松建议下,文化中心举办了拍卖知识和鉴赏的系列讲座。

正是在你来我往的接触中,黄山松和拍卖行搞熟了,并应他们的邀请,去看了国拍举办的几场档次很高的拍卖会。

在那一场难忘的拍卖会上,一件拍品激起了黄山松内心的波澜。

黄山松之所以能在街道的文化中心当上书画教员,是因他自小喜欢写写画画,写得一手好字,画出的画也能被称为作品。“文化大革命”中,才十三四岁的他抄出的大字报,不但同学说他的毛笔字写得好,连老师也说,不看内容,看这字也舒服。“上山下乡”刚刚来到碧沙湾寨子插队当知青时,公社里下通知,偏远的村寨上也要搞红海洋,知识青年们都接到了用红颜料写几条大幅标语、口号的任务,好多知青的字写得像“蟹爬”,不敢也不想露丑,情愿把写标语口号当出工赚的工分让给他,请他写,说他的字才能显示豪迈的气概。另外一个光荣艰巨的任务,也落到了他的头上。

晒谷坪大院坝迎面朝东的集体粮仓,有一堵偌大的山墙,石灰刷的墙,太阳光照上去,雪白雪白的。公社革委会的主任下到碧沙湾寨子上,看到了,眯缝着眼睛想了想说:“要在这堵墙上画个毛主席的巨幅画像,碧沙湾大队在这次的红海洋活动中,就能得全公社第一。”

领导的话就是指示啊,可碧沙湾大队哪有这样的人才呀?

党支部和大队革委会开了联席会议,扩大到每个生产队、每个村寨的正副队长参加,看乡间哪个寨子上有能展示绘画才华的人。有人提议说,这等事,找知青干,他们中肯定有这种能人。

还用说,这种事自然而然落到了黄山松头上。

知青们都为黄山松捏一把汗,黄山松的字写得好,远近闻名;他也能画几笔,大伙儿也晓得。可是这回要画的,是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啊。这堵山墙那么高、那么宽,一幅头像,比一个真人还要画得大哩,他能行么?

生产队长交任务时,问他:“给你十个劳动日,一百个工分,能画出来吗?”

他笑着说:“我试试吧。”“不是试,答应了就得画出来。”生产队长一脸严肃,“这可不是嬉玩意儿,这是政治任务,公社交到大队,大队开了多长时间会,定下来的。你给我一个准信,行还是不行?”

生产队长以为他要讨价还价,准备再多给他五天,谁知道黄山松点头说:“行啊,我答应下来。不过你们准备的颜料不够红,要买牌子好一点的。”

颜料专程从遵义给他去买回来了,毛主席身穿军装、头戴军帽的领袖像也给他拿来了,让他照着画成巨幅的像。

起笔画的那天,大院坝晒谷坪里站满了寨邻乡亲,大人娃儿,这可不是画大公鸡,画乡间常见的灶屋画,画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像,一点儿不能走样,一丝一毫不能出纰漏。生产队里专门为他抬来了两把梯子,还有架在梯子之间的站板。

黄山松不慌不忙,既不拿彩笔,也不拿颜料,耳朵根夹一支铅笔,手里拿一把从小学校借来的米尺,站上梯子间架起的搁板,先是上下左右比划,然后取下铅笔,在石灰刷的山墙上这儿点一下,那里划一下,做了几个只有他看清的记号。遂而让人把彩笔和红色的颜料递给他。

他不画草图,也不打米格,背对着众人,彩笔在手里点点蘸蘸,那红色的颜料,就直接画到山墙上了。

人们敛声屏息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画着,小声地交头接耳,猜测着他从哪儿画起,只有和黄山松同校同班的知青笑着道:“他行,在上海学校里,他画得多了!好多学校和单位请过他。”

人们虽然不再担心了,但还是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画。这可是画人人都认识的毛主席啊!

太阳偏西,还没落到坡上,黄山松就宣告收工了。围观的男女老幼寨邻乡亲们也都放心了,雪白的山墙上,毛主席那带着笑容的脸貌,已经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哦,原来黄山松是从脸部的轮廓线开始画起的,一天工夫,他已经把毛主席逼真地画上了山墙。第二天,只要在轮廓线的基础上,浓墨重彩地涂抹上色,最多三天,毛主席的巨幅彩色画像,就能圆满地完工了。“小黄,你轻轻巧巧地就白赚了十天的工分哪!”老乡说话实在,当面既羡慕又佩服地对他说,脸上挂着赞许的笑容。“胡打乱说,”满意得脸笑成一朵花的生产队长呵斥道,“你能画吗?你要画得出来,我给你一百个劳动日,一千个工分。”

吓得那老乡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往人堆里退着道:“我画不出来,画不出来。”

黄山松的才华,就是这么在碧沙湾传开的。

只是,这一辈子,黄山松的才华仅停留在碧沙湾老乡认可的水平上,普通老百姓认可的水平上。一般人看到他的字,见到他的画,都说这个写得好,那个画得像,但直到今天,他既不是书协的会员,也不是美协会员,他只是一个书画教员。在课堂上讲书画的基础和技巧,他可以讲得像大家那么好,有时候甚至超过大家。大家来给社区里的群众讲课,有些群众反映听不懂,还有些群众干脆破口就骂:什么大家,摆臭架子,东拉西扯,云里雾里,把我们当啥也不懂的小孩子。相反,黄山松讲完课,人家会围着他不断发问:黄老师,你看看我这幅画还有哪些不足?你画的人物活脱脱是真人,我怎么画来画去也不像?

黄山松就会耐心地讲解,直到那人口服心服地离去。

黄山松有他的“粉丝”,故而他也活得颇自在,得过且过地混着他在人世之间的这一份日子。

他是街道文化中心的书画教员,这一二十年来重视文化,强调文化,文体中心的硬件设施又建得美轮美奂,深受社区老百姓欢迎。黄山松在这里既给群众开课,又负责外请专家、学者、名师、大家们来授课,和方方面面、各行各业的明星、大师、教授、作家们混了个脸熟。尤其是那些书画大家,应他的邀请来给社区里的群众授了课,受到了热烈欢迎和追捧,有的还到文化中心来搞过展览,在联系场地、具体布展、收展的过程中,和他交上了朋友。他还不吝惜笔墨,给这些大家们写下一篇又一篇观展文章,称他们的展览如何受到社区群众的欢迎和喜爱,盛赞他们在老百姓中间的影响,书画大家受了感动,有主动送他书画作品的,有邀请他上门的,还有请他去参加其他地方的书画展的。故而他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大大小小的书画、摄影、紫砂壶、拍卖会的观展人潮中。和各方面的文人雅士接触多了,见到的各种各样艺术的真迹多了,他讲课的内容愈加丰富多彩,听课的群众纷纷反映,黄老师的课愈讲愈好,愈讲愈出彩,我们很受益。文化中心的邱主任、副主任都是比他年轻得多的干部,有的懂一点文化,有的对文化并不是那么感兴趣,只不过在这个岗位上过渡或是混,也就“黄老师、黄老师”地叫着,十分尊重他。见他有一回冒着大雨坐公交车赶回来给学员们讲课,淋得像落汤鸡,中心邱主任还关心地对他说:“黄老师,你去观展也是充电,不要总是坐地铁、挤公交,碰到今天这种天气情况,你可以‘打的’的,我们文化中心这点钱还是会给你报的。”

黄山松感动得一迭连声答应着谢谢、谢谢,但他出门仍然坚持坐地铁、坐公交,从来不拦出租车。邱主任为此专门表扬了他。

其他街、镇的文化中心主任们羡慕地说:“到哪儿去找这样的老同志啊,又有才能,又谦虚,不给领导揽事儿。”

故而文化中心评先进,黄山松总有份儿。但黄山松经常还推辞,把先进让给其他人。他说:“哪有这样的事儿,先进得轮流当当,这样才像话。”

别以为黄山松高尚,他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说:“我就喜欢书画艺术,这样的话,我出门去观展,就没人说闲话。”

他就是这样被邀请去观看国拍举行的书画、瓷器艺术品专场拍卖会的。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场拍卖会,让他睡不着了,内心震颤得总有种亢奋状态。

拍品有书法作品、绘画作品,还有古今瓷器。现代瓷器都是大师作品,不是省大师,就是全国级别的大师,造型各异,色彩纷呈。古代瓷器就名贵了,有越瓷、钧窑、汝窑、景德镇产,竟然还有韩国瓷。真正令人震惊的是古代官窑烧制的青花瓷。那真叫“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让黄山松大大开了眼界。

黄山松是盯着书画作品去的,拍卖瓷器时,他只是抱着“开开眼、长长见识”的心态,看个热闹罢了。

上海人说的,所谓“看看白相相”。

先是那件青花瓷报出的年代让他竖起了耳朵,仰起脸来睁大了眼。

明万历年间的。

继而是一路报出的价位,让他惊愕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起拍价是一百五十万元,在黄山松的眼里不过是个普通的青花瓷,以五十万元的价格一轮一轮往上报。

只在前几轮中竞拍的人们按规矩五十万、五十万地出价。拍到四百万时,有人就忍不住了,直接喊出了五百万的价。

遂而角落里的一张标牌举了一下,喊出的声音不高,全场却都听见了:八百万。

拍卖师的声调顿时提高了,笑吟吟地道:“有人报出了八百万,万历年间的明代官窑青花瓷,距今四百多年了。还有吗,还有吗?”

到这个时候,黄山松的心已在怦怦地跳了,普普通通的一只青花瓷器,顷刻功夫从起拍价飙升到了天价。不就是一只青花水梅瓶嘛,黄山松记得,前一回来看拍卖,民国年间的一只青花水梅瓷瓶,品相也不差的,从八百元起拍,只拍到了十几万。这一次真是让人大跌眼镜了,价位只在八百万上停顿了片刻,场上就报出了一千万的价。

这之后,让黄山松更加看不懂的事儿发生了,价格都是五百万、一千万地往上报,直到一锤定音的那个时刻,明朝万历年间的青花水梅瓷瓶,以一亿八千万元的价格成交。

人们纷纷转过脸去,向那位报出全场最高价的女士张望。记者们纷纷向她拥去,但是这衣着朴实的中年女子只是拨开众人的竞相争睹,说了一声:“我只是奉命举牌。请各位原谅,对你们的所有问题,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说完便随着拍卖行引路小姐走进内室。

黄山松瞠目结舌地坐在邀请他来观看拍卖的前排座位上,脸涨得通红,泥塑木雕般呆坐着。

他不懂瓷器,民国红楼梦人物瓶一对拍出四十万元,他觉得那瓶好看,值这个价。光绪粉彩赏瓶,他觉得这瓶一般,也拍出了十几万元,他认为有钱人买一只来玩玩,无可厚非。可、可这一次,就在他的眼前,一只明朝万历年间的青花瓷,竟能拍到一亿八千万元,把他给彻底地震撼了。

震撼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曾经有过一只明朝万历年间的青花瓷器,不单单是出自官窑,而且是出自万历皇帝。凭他的眼力,一眼就看得出,他的那只万历年间的明代官窑青花釉里红的瓷器,比眼前这一只同样是万历年间的官窑青花水梅瓷瓶,品相不知好到哪儿去了。

他是不懂瓷器,可是好是坏,质地、花纹、瓷的质量,那是一眼看得出来的。

只可惜,当年他并没把这只青花瓷看得有多贵重,他只觉得那是个纪念品,是有那么点意义。他把它埋在碧沙湾乡下了,而且是在危急之中交给他的恋人杨心一去埋藏的。

现如今,青春时期的恋人杨心一在哪里?他一无所知。她必定是出嫁了,嫁给了什么人,嫁到了何方,他一概不知。他离开了碧沙湾,把知青岁月里那段恋情也一并留在了那里。他不想去回忆那段往事,那是苦涩而又辛酸的往事。是他说也无法对人说,想也不敢细想的往事。

现在,因为明朝万历年间的一只青花瓷瓶,因为一亿八千万的天价,逼得他非要去想这件事,逼得他非要去寻找它的下落。

一亿八千万啊,如果有了这么一笔巨款,他什么事情不能做?他五十岁以后的人生,会活得多么潇洒自在。他还需要窝在街道的文化中心当什么书画教员吗?

可他到哪儿去找杨心一呢?可他又去哪里寻找当年的青花釉里红水梅瓷瓶呢?请了假回一趟碧沙湾去,向现在的碧沙湾人打听,杨心一嫁去了什么地方?找着了杨心一,再向她打听,青花瓷瓶在哪里?是仍旧埋在土里,还是在她出嫁时,被她挖出来带走了?打碎了?抑或还在她家里的某个角落里,蒙满了灰尘?

绞尽了脑汁猜啊、想啊,想得他几乎发疯,也无用。他茫然若失地想入非非,却不敢贸然地采取任何行动,不敢贸然地去碧沙湾现身,他若冒冒失失地回到碧沙湾去,必定让上了年纪的碧沙湾老乡想起好些往事,他的绘画才华,活生生拆散他和杨心一这对鸳鸯的粗暴做法,他无奈的离去⋯⋯这样的话,非但打听不着杨心一的下落,相反还会节外生枝,给他想要找到杨心一、找到记忆中的天价青花瓷瓶,增添很多麻烦。

正当他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次纯属偶然的拍卖活动,让他找到了堂而皇之风风光光回到碧沙湾去的理由和方法。2

是梦境的提示也好,还是各种各样艺术流派的绘画展览看多了的启示也好,黄山松潜心绘制了一幅别出心裁的作品。

他发挥了青春时期的特长,又画了一幅领袖像。这幅领袖像的创意是,他画的毛主席的正面像,尺幅要比在“文化大革命”中全国人民家家户户挂的那幅大些,形象更端庄,面容更慈祥,眼角还透出缕缕笑意。乍一看让不少人感到似曾相识,细细一端详却觉得比当年看惯了的领袖像更中看,更耐得咀嚼和琢磨,总觉得光看一眼还不够,想再看上一眼。

当然想再看上一眼啰。由于尺幅大,这幅绘画的四面就觉得有些空。黄山松也没多想,就在四个角落上画了四幅领袖像,小小的,仿佛是大幅肖像的袖珍版,四幅像和大幅的十分相似,却又不完全一致,神情稍有差别,制服领子的色彩浓淡略有不同,目光更不一样。

就是这么一幅作品,当黄山松在街道文化中心小小的绘画室里创作完成时,恰好国拍的范总来他这里小坐,喝茶聊天,一眼就看中了他的这幅独树一帜的领袖像。范总极力鼓动他参加拍卖,并且跟他说,起拍价定两万元,如果流拍的话,两万元他掏,他把作品买下来。他又信誓旦旦地道:依他多年拍卖的眼力,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把握,这幅画可以拍到十万元上下。

黄山松听说自己的画竟然也能像那些名家的作品一样参与拍卖,已经受宠若惊了,况且范总给出的起拍价是两万元。他去观看过多次书画拍卖,知道上海滩那些小有名气的画家,其中不乏区画院、市美协的会员,不少作品起拍价也不过是五千八千。两万元的起拍价不算低了。况且范总还给他兜了底,一旦流拍,他买下。

再说了,范总开了口,黄山松不能拒绝。交往几次,他知道范总也是上海赴贵州省去插队的知青,只不过在安顺的紫云县,听说他官至县委宣传部长,因为对创办拍卖行有兴趣,辞官到了贵州的国拍。后来上海国拍把他作为人才引进,他才回到了故乡。现在是上海国拍的常务副总经理。别说他报了价,他就是不给出起拍底价,黄山松也不好拒绝的。

万万没想到,范总说连他也没想到,他只是凭自己的眼光认定,这幅作品有独特之处,没想到最终拍出了三十七万元的高价,更没想到这幅画还是一个德国画廊老板买去的。“对我来说,这钱像是捡来的一样。”黄山松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也是他的真心话。他的妻子莫名其妙患肺癌去世了,不但妻子不抽烟不喝酒,连黄山松也不抽烟不喝酒,平时生活中那些容易得癌症的陋习他们两口子都没有,妻子还是离他而去了。唯一的女儿呢,去了澳大利亚留学,毕业后不回来了。黄山松去过悉尼一次,住了一阵子。女婿做点生意,小两口日子过得差强人意,近期让黄山松当上外公了。他一个人在上海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妻子在世时还想过存点钱调剂一处大点的房子,现在妻子撒手而去,黄山松连换一处房子的心也没有了。他能够心安理得在街道文化中心当一个书画教员,跟他现今的个人实际情况也有关系。每月收入五千元上下,一个人吃饱穿好,就算全家人风风光光了。他要飞来横财般的三十七万干啥呢?连一亿八千万都失之交臂地错过了,他还在乎啥?

去国拍领钱的时候,他对范总说:“我把这钱捐了吧!捐给插队落户的碧沙湾寨子,在碧沙河上建座桥。听姜川说,那条河上至今还没座桥。”

姜川和范总也认识,他一句话点穿了黄山松的心思:“我能理解,当年就听说,被碧沙河水卷走的齐雁雁是山松的女友。”

远在紫云县大山里插队的大个子范总不知道这点底细,愣怔了一下说:“也难得你⋯⋯”

女友是女友,也仅仅只是女友而已。用现在的话来说,黄山松当时和齐雁雁,只是相互比较谈得拢,在同一个知青点上,男帮女助的生活上互相接触多一点,相帮也多一点。到了赶场天,相约着同去赶个场,又一同回来。最能证明他们之间关系实质的,是两人走在山路上,前后左右都没啥人,他俩还是各自甩着手,各走各的路,连互相搀个手、你挨我拥地一齐往前走都没有过。

可这也不能说,齐雁雁遭逢意外,被肆虐的碧沙河卷走,黄山松心头不难过。黄山松是痛苦的,他时常站在碧沙河边惆怅地瞪着流水出神,眼前不时闪现出齐雁雁的脸貌,插队落户知青,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陡地一下被凶猛的洪水夺去生命,联想到自己的命运和遭遇,心情是沉痛和难受的。同一知青点的女知青,还为齐雁雁的不幸放声痛哭了一晚上哩!别说和雁雁之间已经萌生了那么一种初恋情愫的黄山松了。

惆怅和痛惜的情绪在碧沙湾知青点上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同病相怜的男女知青们,谁会轻易忘记眉清目秀的齐雁雁啊!几十年过去了,黔北的知青们在上海相聚,讲起最近知青群体中开展的寻找亡灵的活动,人们还说起齐雁雁呢!一提雁雁,人们就会说她曾是山松的女友。黄山松从不否认齐雁雁是他女友,但他总要跟知心的朋友强调:仅仅是女友而已。原因很简单,正是在碧沙湾,发生了一场震惊山乡里的情案,黄山松和杨心一的恋情,传播到四乡八寨,引得寨邻乡亲们在出工劳动时、在茶余饭后、在赶场天议论纷纷。因为这场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上上下下的情案,黄山松离开了寨子,而他当年深爱的杨心一也黯然远嫁他乡,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有见面。

事情是从五荒六月间开始的。

一九七三年,黔北有旱情,连续地天干。俗话说,涝是一条线,旱是一大片。旱情严重,影响小季的收成。指望着收上麦子、油菜籽、洋芋来弥补主粮不足的寨邻乡亲们,就有一种乡间常说的青黄不接的恐慌感。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发生的那一场饿饭,把人们吓惨了。从那个年头活过来的黔北老乡,都会时不时讲起饿饭年成的“金沙事件”“湄潭事件”,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也许正是中老年农民的这种余悸未消的心理,寨邻乡亲们对粮食特别地敏感。

其实一九七三年的天旱,远没有三年困难时期遇到的灾害严重。况且公社里早找齐大队、生产队两级干部去开过会了,说国家安排了两种救灾措施,拨付下了“救济粮”和“返销粮”。

救济粮是给那些赤贫户、五保户和已经断粮的人家的。确定了对象,凭证去领取粮食回来就行了。每人每月二十一斤,领回来之后搭配着乡间的粗粮番薯、洋芋、豆豆、蔬果,能度过青黄不接的时节。

返销粮呢,复杂一些,根据各家各户缺粮的情况,分别以国家定价返销大米和包谷,困难大一点的,返销粮食二十一斤;困难一般程度的,返销十五斤;困难相对小一点的,返销七斤。

连续多年了,赶场天市场上销售的粮食,大米五角钱一斤;包谷三角一斤。到了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价格就向上浮动,米价常会跃上七角、八角一斤。

比起国家定价——包谷一角一斤、大米一角四五分一斤,返销粮也是每户农民瞪大眼睛盯着不放的对象。

大队和生产队讨论分配救济粮和返销粮的会议,时常开到下半夜。那从会议室里传出的一声高一声低的争吵,拍桌子打板凳的叫嚷,惊心动魄地传进悬着颗心的寨邻乡亲们耳朵里。

烈军属、五保户、干部家属,当然是会得到确保和照顾的。贫农、下中农也会优先考虑。中农、富裕中农成分的家庭,救济粮是不会有份的,给他们一点返销粮份额,也不错了。既得不到救济粮,也不可能分到返销粮份额的,是地、富、反、坏分子家庭。实在无米下锅的,求到大队、小队干部,求到族中的亲戚,恩赐一般批个每月七斤的返销粮,还要磕头作揖、千恩万谢退出去。无人敢闹的。

碧沙湾寨子上,只有一户人家除外,杨文德家。论家庭成分,杨文德不高,土改时评的县中农,不属于地富反坏专政行列。但他却无资格享受救济粮和返销粮,每次评定结束,在仓库前的板壁上张贴出红榜,没有他的名字,他也只有忍气吞声,佝偻着腰咂巴着叶子烟离去。

村寨上的老乡都晓得,他家是确确实实缺粮的。只因他家只有两人人,一个是他,壮年汉子;另一个是他女儿,杨心一,脸貌妖美鬼美的一个姑娘。按理说,父女两个,男边女边一起出工,两头赚工分,经济条件在碧沙湾村寨上不能算差的。只是按照“人七劳三”的口粮分配,父女俩却是吃亏的。再说,出工下劳力多,饭自然吃得也多。这年头,以素菜蘸盐巴辣椒水下饭为主,粮食消耗得也快。那些家中老人娃崽多的家庭,有一张嘴分配一份口粮,强弱搭配,老少搭配,粮食也可以多吃几天。

那么,缺粮少粮的中农家庭,为什么既评不上救济粮,又没资格分到返销粮呢?黄山松听说了,他家有历史问题。什么历史问题呢?杨文德当过土匪,小土匪。一九五〇年,匪患四起的时候,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背上一杆枪,跟着上山去当了土匪。他是标标准准的小土匪,据说土匪队伍里也有营、连、排、班,他连班副也没捞着当,只是跟着背起一杆枪满山跑、钻山洞。黄山松心里觉得这算不得啥大的历史问题,“文化大革命”中弄堂贴出大字报揭发的那些历史问题,才真是触目惊心哩。老乡私下告诉他,清匪反霸结束的时候,土改工作队也是这么认定杨文德的,说他是个小土匪,没啥罪恶,回到碧沙湾寨子上,老老实实当个自食其力的农民。

黄山松不解了,这一小点污点,为啥偏要揪住历史问题的小辫子不放呢?

老乡向他眨眨眼睛,颇显神秘地道:“以后你就晓得了。”

插队的时间久了,断断续续地,这个嘴里吐出一句,那个坐在火塘边摆龙门阵时漏出几句,黄山松终于晓得了,杨文德杨心一父女的历史问题是怎么回事。

问题出在杨文德的哥哥杨文贤身上。这家伙在贵阳的大学里读书毕业之后参加了特务组织,匪患肆虐时,摇身一变,他成了黔北一支土匪队伍的二号人物,是道道地地的大土匪的得力助手,杀人放火的帮凶。清匪反霸铁壁合围战役中,杨文贤和大土匪一起,被剿匪部队的机关枪活活打死在山洞口。

他死了不要紧,他欠下的债由兄弟杨文德来偿还了。杨文德不但自己当过小土匪,还成了匪属,在土匪队伍里摇羽毛扇、出鬼主意的大土匪的亲弟弟。

这个历史问题就大了,这个当地人家家户户都晓得的污点就抹不去了。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杨文德一家人在碧沙湾寨子上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行事,一举一动赔着小心,从来不和人红过脸、争执个事,吃亏在前,享受是谈不上的,只求树叶子落下来别砸破脑壳,就是上上大吉了。

样样事都可以忍,可以吃亏,饿肚皮这件事,实在难得忍啊!

偏偏,黄山松出工劳动,经常被安排和杨文德一起干活。敷田埂、铲田埂上的荆棘茅丛,挑粪挑灰,打田耙田,到砖瓦窑上做小工,生产队长安排农活时,经常先点杨文德的名字,然后又点黄山松的名字。生产队长有一回对黄山松小声说:“干农活,杨文德得行,是个好把手,你跟着他学。你对毛主席有感情,好好监督他,看他阴底下会不会耍坏心眼。”

老乡心眼实在,看黄山松把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画得这么好,认定他有崇高的理想和觉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还交给了他。

黄山松天天跟在杨文德身后劳动,日长天久,总要说话。他发现这个老农民非但农活做得精,做得认真,心地并不坏,相反,在劳动中他还时时、处处关照着他,帮助他,重活、累活、苦活、脏活抢在前头干,对黄山松,他时常说:“能干多少算多少,干不动就歇歇。唉,你们从大上海来,从小没干过,不容易。”

人非草木,黄山松能感觉不到他对自己的好吗?

什么预兆也没有,天天出工,一天也不误农事的杨文德突然不出工了。生产队长让黄山松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薅秧。黄山松心头奇怪,头天出工干活还好好的,赶过一个场,杨文德怎么不出工了呢?老乡们谁都不打听杨文德,黄山松也不便在众人面前显示出特别关心杨文德,把疑问放在心头。

这天擦黑时分,走在青冈石铺砌的寨路上,黄山松迎面遇见了挑着一担水的杨心一,他挡住了姑娘的去路,问她:“杨文德咋个连续两天没出工?”

黄山松没招呼她一下,劈头就问出这句话,杨心一显然没有料到,她受惊一般站定下来,顺势就把肩上挑水扁担旋转过来,换了一个肩,局促地瞥了黄山松一眼,慌乱地道:“啊,我爹他⋯⋯他痛病了。”

说完她挑着水,让水桶在她身前身后保持一条直线,像怕被人察觉啥隐私般,急急忙忙朝前走去。

哦,这么说杨文德是生病了,黄山松双眼盯着杨心一担着水袅袅娜娜走远去的背影,沉吟地呆站在问话的沙塘树荫下,好一阵没移动脚步。

见到说个话慌慌张张离去的杨心一,黄山松这才想起,这个杨心一也是碧沙湾寨子上经常被小伙子们议论的对象。议论的主题,说她人虽长得妖,却是个老姑娘,嫁不出去,没得男人敢要她。没人敢要的原因,主要就是她家的历史问题,娶了她,以后遇到灾年,连救济粮、返销粮也得不到,哪个敢让媒人上门?另一个原因,涉及的是她本人,说她是个扫帚星。妖女人必定媚,妖媚的女人诱人,笑起来把男人迷得二晕二晕的,不知不觉就丧了命。理由就是,杨心一十九岁那年,远处一个偏僻寨子上,一个不甚了解她家内情的男子上门来相过亲,不少碧沙湾人都见过这个男子,长得端端正正的,脸貌难得地有几分白净,说是上过高中,个头也高,只是有点瘦。相过亲之后,这小伙子还在逢年过节时来取过两回“同意。”照着黔北地区的乡俗,就是说双方还满意,等着选定良辰吉日,举行婚礼了。谁知之后没音讯了,碧沙湾的姑娘媳妇们私底下窃窃相传,怕是这小伙子听说了她家的历史问题,打了退堂鼓。后来,得到确切消息,什么预兆都没有,这准备迎亲的小伙子得暴病死了。

照理,小伙住在七十多里之外,得病去世和杨心一一点关系都没得。碧沙湾寨子上说三道四的长舌妇们仍要议论,说杨心一那脸貌长得妖,是个克夫命,哪个和她这种人谈婚论嫁,都会不得好死。

流言蜚语传播得广,连黄山松这个外来的上海知青,也听到过这种说法。他不晓得杨心一听到过这类风言风语没得,只是感觉,她整天沉默寡言的,一脸的忧郁神情,给人的意识里,她多少是晓得一点人们对自己的评价的。

黄山松自小在上海长大,不信这类山乡里的传言。内心深处,对杨文德的女儿杨心一有一份同情。问她一句话,她大睁双眼瞥他一下,脸上顿显紧张神色,换了一个肩,急促地挑着水逃遁般走远。每一个动作,每个神情,特别是那一瞥中露出的慌张之情,却久久地留在黄山松心里。

他惊叹,这被人贬得妖美鬼美的姑娘,还真有一股惊人的媚色哩。

也巧了,走过铁匠铺子,和打铁抢锤的两个汉子围坐在一起摆龙门阵的几个寨邻,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中,说起赶场的米价贵到八角五分一斤时,有人顺嘴道:“涨得这么贵,怪不得饿得发昏的杨文德,是出不了工啦!”

黄山松听到这句话,才明白杨心一说到的她爹病了,是她家断了粮,她爹饿恼火了,没力气出工。

听说了这一实情,回到知青点上,黄山松没多想,就把存在楼笆竹上的满满一大簸箕包谷米,装进了米袋子,往肩上一扛,送到杨文德家去了。

天黑尽了,杨文德家茅草屋时,一灯如豆,只闪着一点儿幽幽的光。

走进他家院坝时,黄山松提防着幽暗中突地窜出一条狗来,冷不防朝他叫几声。

碧沙湾寨子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喂一条狗的。

杨文德家却没有狗,直到他走近屋檐下,门洞跟前,屋里才传出杨心一的一声问:“是哪个?”“我。”“你是哪个?”杨心一的声气里含着警惕。“黄山松。”黄山松答得简明扼要。“哦,唉⋯⋯进、进屋头坐⋯⋯”茅草屋里响起了杨文德病怏怏的声音,不晓得父女俩谁把油灯拨弄了一下,那豆子般大小的光亮忽闪忽闪明晰了一些。

黄山松借着微光,走进了屋头。他没看见问话的杨心一,只看见杨文德佝偻着身子,坐在一条矮板凳上,勉强朝他仰起脸,油灯淡弱的光影里,杨文德瘦削的脸上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眼里透出的,是两股乏力的青虚虚的光,他嘴唇努动着招呼:“小、小黄,你坐。”

说着手无力地一划,算是指了指横起的一条板凳。

黄山松把肩上一袋子包谷米重重地放在地上,干而脆的包谷米发出相互挤挨的爽滑声。

杨文德轻声发问:“你、你这是干啥?”“听你女儿说,”黄山松在板凳上坐下,借着微弱的光线,环顾了一下这间当门的灶屋,杨心一的身影不见了,他接着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

杨文德的手摸着黄山松放在地上的包谷米袋,颗颗包谷米把他手心里发出沙沙声,问:“给我们拿来了,你吃啥?”“我有吃的,你不要担心。”说着,黄山松从衣兜里掏出皮夹,取出一张十斤的粮票、两块钱,一齐塞到杨文德手中:“赶场天,你们再去买点粮食,度过这青黄不接的时节。”

杨文德抓着粮票和钱的手颤抖着递还过来,话不成句地推辞着:“这⋯⋯这咋个是好,小黄,不瞒你说,‘菜当三分粮,园当一间仓’,屋头断顿两天了,主食、主食更是断好几天了!你拿来了包谷,还给这钱和粮票,叫我、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你对我也好啊!”黄山松由衷地道出一句,无意间一抬头,只见里屋的门框边,无声地探出一张脸,杨心一正大睁着她那双闪着幽幽波光的眼睛,在朝着他望。天哪,油灯的光焰忽闪忽闪的明暗之中,杨心一的脸美得让黄山松心颤。

黄山松定定地凝视了杨心一两眼,杨心一的脸又缩进里屋去了。他把手放在杨文德的手背上道:“碧沙湾寨子上的口粮标准,男女知青也都不够吃。一来,秋收之后我们都回上海,说是过春节,其实一冬连着春,总有小半年住在上海家中;二来,晓得乡下粮食紧张,上海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把富余的粮票送我们,我们设法换成全国粮票带来,备个急需。饭还是够吃的。我告辞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又朝里屋门口瞅了一眼,这回,杨心一的脸没出现,他走出了杨文德家门洞。

这之后,出工干活,和杨文德在一起,黄山松觉得,他们之间自然而然有了一种信赖感。日子久了,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入夏了,农活相对清闲一些。赶场天,黔北的太阳晒得山野升腾起一股氤氲之气,碧沙湾寨子上晴得好,家家户户的院坝里都在晒东西,洋芋粉、糯米粉、冬日穿的棉袄、厚厚的被子。黄山松同样拆洗了夏天不盖的厚棉被,想把一条薄毯子缝进被单和被面里,夜里盖。黔北这地方,夏季的白天虽然热,早晚还是有点凉的,夜晚更不用说了,逢到落雨,不盖被子准定着凉。

黄山松不会缝被子,他拆洗被窝之前,和一个女知青先说好了,等她赶场回来,帮他缝被子。

太阳大,又有点风。黄山松清早洗来晾在院坝里的被单、被面,中午时分就干了。风把干透了的被面、被单吹起来,裹成一团缠在晾衣绳上,黄山松就把被单、被面一起收回折叠齐整放在床上,等到十二里山路之外的碧沙镇上去赶场的女知青回来后,请她帮忙缝好。

不出工、不去赶场,黄山松没事儿干,待在知青点的茅草屋里,他闲得无聊,歪倚在床上,翻看一本人物素描册子,那是他从上海带来的。一声问询把他惊得险些从床上跌落下来:“黄山松在屋头吗?”“在、在的。”黄山松惊魂未定地站在床沿边,朝着门口答应。

一个身影堵在门洞里,把知青点茅草屋原本不很敞亮的光线遮住了大半。听到他的话,人影一闪,进了他男生的卧室。

是杨心一来了!

从泥墙上镶嵌的那块玻璃窗外透进的日光,映着她半明半暗的脸。黄山松的心跳荡得快速起来,杨心一主动走进知青点卧室,这还是第一趟。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坐。”

杨心一看出他的惶惶不宁,“嘻嘻”一笑:“坐哪里呀?”“这⋯⋯”黄山松的脸都涨红了,是啊,男生卧室虽然大,可四个男知青的四张床贴着墙一放,房间就显得小了。平时他们坐的板凳,都放在床底下。他从自己床下抽出一只小板凳,往杨心一面前放下,指了指凳面,说:“你坐这里。”

杨心一瞥了眼板凳,笑吟吟道:“不坐了,抓紧时间干活吧。”“干、干啥子活?”黄山松不解了,他没请杨心一来帮自己干活啊!

杨心一指了指黄山松折叠床上的被单、被面,说:“爹说了,你洗了被子,这会儿该干了,让我来帮你缝被子。”

哦,黄山松恍然大悟,早晨,他在碧沙河边清洗被子时,遇到杨文德挑着一担草走过,搭讪着说过一句话。想必是杨文德让女儿主动上门来帮他的。黄山松连忙说:“那好,我把薄毯子拿出来,麻烦你了。”

说着,忙到床脚跟打开木箱,取出自己的薄毯。

薄毯一交给杨心一,杨心一就利索地干开了,她抖开被单,铺平,又把薄毯和被面放上去,遂而拿出缝被窝的长针和线,弯腰低头,熟练地缝起来。

黄山松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头边,看着她一针一针往前缝。自从齐雁雁被碧沙河洪水卷走,他这床沿边,已经好久好久没异性来过了。和他们住一屋的三个男生,有和女知青相恋的,只要走进来,其他人都会主动回避,黄山松也是同样。今天和他一个知青点的男女伙伴们都赶场去了,照惯例得到日落西山时才能回来。平时嘻嘻哈哈说笑喧嚷的茅草屋里格外清静,杨心一埋着脑壳缝被子,他站在一边,两个人一不说话,屋里寂静得让人难耐。黄山松想找些话出来说。可愈想讲话,愈是找不着话头,愈是没话讲。屋头愈发显得安寂。显然杨心一也感觉到了。她一手抚着被单,一手把针抵进去,又“嗤啦”一声抽出来,黄山松从侧面瞅着她脸部的轮廓线,瞅着她的眉眼,瞅着她脸颊上细细柔柔的绒毛,瞅着她随每一声呼吸而微伏微起的胸脯,还有她手上用力时,浑圆的肩部轻微的扭动。

碧沙湾寨子上的人说起她鬼美妖美的脸貌,是说她的眼睛比一般姑娘大而深,瞅人的时候,有股怪怪的神情,让人不自在;又说她细弯细弯的眉毛,颜色深而黑,不像好些姑娘,细细长长的眉毛淡淡的,惹人喜欢。她的细长眉太深了,让人害怕。还说她挺而直的鼻梁,本来很好看,可是鼻子太尖了,尖得像雀儿嘴。更让人说闲话的是她的脸型,既不是鹅蛋脸,又不是讨人喜欢的瓜子脸,她的额头高,两腮又瘦,让人乍看一眼,像个妖精。但她又确实有股子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美,老乡们找不着话来形容,就说她身上的美,是鬼美、妖美,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男人惹不得。

只不过黔北这山乡地方的风俗,对于未出嫁的姑娘不能说三道四,人们才不讲。

可这会儿,黄山松离她这么近地看着,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透出的,都是一股唯少女才有的美。奇怪,她身上既没有抹香水,也不曾擦拭秋冬以后才使用的香脂、雪花膏,但黄山松分明觉得,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温馨气息。

被子的一面缝好了,杨心一双手把它提起来,换了一面,抚平被面时,她侧转脸,朝着黄山松莞尔一笑:“憨乎乎盯着我看啥呀?”

黄山松一怔,这才察觉到沉默得太久了,大睁着一对眼睛盯着她看,有失礼貌。他自嘲地一笑,伸手往自己下巴上摸了一把,道:“对了,我拿点心给你吃。”

他想起来了,饼干盒还有大半盒华夫饼干,有一回他拿出一块给①碧沙湾寨子上的小羊贵吃,这小伙吃了连声道好吃,从来没吃过,比遵义城里买回来的鸡蛋糕还要好吃。他找出饼干盒,取了两块华夫饼干,递给杨心一:“你尝尝,是我探亲时从上海带来的。”“啥子哟?”杨心一没有伸手接,偏过身子,瞅了一眼,华夫饼干的香味令她微微张开了嘴,见她一手拿针,一手持线,黄山松把饼干直接送进了她张开的嘴里,她先舔了一下,继而轻轻一咬饼干,咀嚼起来。

这一亲昵的举止使得两人的神情都自在起来。黄山松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问:“吃得惯吗?”

杨心一咀嚼着,享受地微翕双眼,连连点头道:“好吃、好吃,这是啥子饼干?”“华夫饼干,中间夹一层奶油的。来,再吃一块。”

杨心一没有推辞,又张开了嘴,黄山松把第二块饼干送进她的嘴里。

杨心一陶醉地细嚼慢咽着美味的饼干,身子不由挨近了身旁的黄山松,黄山松避让了片刻,继而又紧贴上去,一只手似要扶住她,搭上了她的肩膀。那柔软温暖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仰起了脸,靠近了黄山松的胸膛,睁大双眼望着黄山松,由衷地说:“当你们上海人,真的幸福!有这么多好吃的饼干。”“你还要吃吗?”黄山松的左手也搭上了杨心一的肩膀:“我拿给你。”

杨心一使劲地摇摇头:“不吃了,留着你自家吃。一盒饼干,吃了几个月,你平时也是省着吃的吧。”“你喜欢吃,我再拿给你。”黄山松大着胆子,张开双臂,从杨心一身后,紧紧地搂抱住她说。

杨心一没有挣扎,她柔顺地侧转脸,近乎耳语般道:“等把被子缝好了,我再吃一块吧。太好吃了,我这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这么酥、这么脆的饼干。”

黄山松只觉得怀抱里的杨心一既柔软又温热,浑身上下散发出姑娘家醉人的气息,他把脸从她后面贴到前头去,贴近了她滑爽柔嫩的耳根边,喘吁吁地说:“心一,你好美!”“好听,”她笑出了声,“再说一遍。”“心一,”黄山松觉得她并不反对他的亲热,紧接着说,“你真的好美。”

她突然问出一句:“你不怕我身上的妖气迷倒你?”“不怕。”黄山松把她抱得更紧了,“心一,我好幸福。”“人家说,”杨心一把手里拿着的缝被针插在袖管上,把缝被线绕在袖管上,一字一顿慢悠悠说,“齐雁雁和你相好。”

黄山松连忙申明:“我们之间,从来没像今天和你这样⋯⋯”“那人家咋会说?”“只是平时说话多一些,赶场天相约着一路走,来回有个伴。”

杨心一在黄山松紧紧环抱住她的手臂上轻轻搔了一下:“这就是城里人说的讲恋爱?”“不到谈恋爱的程度。”“你不嫌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老啥?年龄和女知青们差不多。”“可在碧沙湾,十六七岁开始谈婚论嫁,十八九岁事儿就定下来了。”杨心一道,“过了二十没谈定的,就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上海不同,提倡晚婚晚育,二十八九岁出嫁的姑娘多的是。”黄山松告诉她。“是这样啊!”“就是这样。”“十里不同俗,相隔得远,风俗真是大不同的。”

谈话间,两人之间越挨越紧,黄山松冷不防扳过杨心一的脸来,杨心一受惊地瞥他一眼,黄山松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轻叫一声:“你⋯⋯”

黄山松放开她,心怦怦跳得似要蹦出身子,转身跑出了男生卧室。3

自从夏日那个安寂的知青点的下午开始,黄山松和杨心一相爱起来了。

那天缝好薄被子,杨心一恋恋不舍离去之前,对黄山松说:“我又犯了碧沙湾姑娘家的忌了。”“犯了啥忌?”黄山松听不懂。“姑娘出嫁当新娘之前,是不得和男人亲的。”“未婚夫也不行么?”“哪有机会啊!结婚之前,未婚男人只有来取‘同意’时见一面,亲戚朋友都站在旁边,能做那种事吗?”

黄山松想想也是,心里尤其感激杨心一把她的初吻给了他。

这样的风情俚俗环境,注定了他和杨心一之间的爱,在碧沙湾寨子上是悄悄的、偷偷摸摸的。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周围的氛围越是禁锢,越是压抑,青年男女的爱情火焰,燃烧得越加炽热,越加狂放。况且黄山松和杨心一是两个刚刚尝到初恋甜蜜的人。在碧沙湾乏味的劳作之余,黄山松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杨心一,想她的脸貌,想她的眉眼,想她迷人的身子,想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诱人的气息。只是他俩单独待在一起的机会和时间是在太少了。

生产队里出工,只有到门前坝大土、漫山坡去薅包谷,才会安排男女劳动力一起出工、一起干活,这种情况下,人多嘴杂,哪有啥机会说悄悄话,远远地相互望上一眼,也得赶紧把目光移开。更多的时候,都是男劳力干男边的话,女劳力干女边的活,出工劳动时,连见也见不上的。

黔北大地,峰峦重叠,实在是一片苍茫的山海。在大山褶皱之中的碧沙湾,虽说人人都晓得,连绵无尽的山山岭岭之中,有洞、有林,还有淙淙潺潺的流水,可无论是溪水边,是洞子里,还是密密簇簇的树林中,都不是男女幽会的地方。只有在电影里,这些地方才是男女情人相会之地。插队几年了,黄山松太清楚了,一男一女出现在溪水边、洞子口、树林里,四乡八寨只要有人撞见,准定把这一对男女传得头都抬不起来。知识青年们来到山乡插队落户,无论是上海知青,还是省城贵阳、遵义城里下来的知青,成双成对地谈情说爱,把城市中的风气带进了黔北山地,老乡们觉得那是城市人的做派,倒也从来不出面干涉。黔北山地还迁进了不少内迁厂矿,最大的是061基地,据说是造飞机造导弹的。老乡们也都听说一些,这些厂矿里的青年职工,男男女女一起来赶场,碧沙湾人都见到过,对于他们之间自由的婚恋风气,寨邻乡亲们也都热烈地议论过,语气中不无惊奇、羡慕和不解。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影响不了乡间千百年来传播并逐渐演变形成的婚俗。

黄山松是插队在碧沙湾寨子上的知青,当初他可以和齐雁雁相约着有说有笑去赶场,一起在碧沙镇的面馆里吃碗面,一起到遵义城里参观会址;而现在,他却不敢和杨心一同去赶场,更别说去在一起说笑、做其他事了。他们一个是上海知青,一个是农家姑娘,身份的差异注定了两人之间的恋情只能悄没声息地往前发展。

唯一令黄山松庆幸的,是杨心一的爹杨文德,似乎是默许和赞成他们相恋的。一道出工的时候,杨文德虽说从来不曾提及他们两个的关系,但有一个细节,颇能说明他的态度。那就是黄山松和杨心一悄悄地好上之后,每个赶场天,杨文德总要去赶场,有时候抓个鸡去卖啊,有时候背上几斤茶叶啊,有时候拎点鸡蛋啊,找不着东西到场上卖,他也甩起双手,到碧沙镇去逛个街,买点盐巴、酱油、针头线脑、豆豉什么的回来。而且,临到赶场前一天,他总会问黄山松,明天去不去赶场,当黄山松说想趁知青点清静,画几笔的时候,他会面露微笑,赞许地点头道:“有点爱好确实好,你画,你静下心来好好画,我去赶碧沙场,你要我带些啥子东西吗?”

黄山松晓得,赶场天,杨心一必定会在屋头,他可以去找她。

杨文德家的泥墙茅草屋,有一扇后门。后门边有两条分岔的小路,一条通向百多步外的一处泉眼。这眼泉水只有手指粗细,冒得不多,水却清澄晶亮。泉眼前挖了四四方方八仙桌面大的一口井,四壁用青冈石砌起,石井边挖了一条水源,水从石井里冒高了,顺着水渠流向村寨侧边的一片水田。只是这水冰冷冰冷,流进田里时,尽管经过了阳光照射,但还是太凉,水稻产量不高。碧沙湾人把这一片水田称之冷畈田。

由于泉眼离寨子太远,大伙儿也不到这里挑水喝。满寨人习惯喝的,还是寨子中心那口井里的水。

另一条小路直通碧沙寨的后头坡,后头坡上长着郁郁葱葱一整片竹林。竹林里面有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走的人不多,小径上落满了干枯的竹叶,踩上去松松软软的。

赶场天,黄山松经常穿过这条竹林里的小径,到杨文德家和杨心一相会。

泥墙茅草屋有些年头了,细看各处都有些破陋,可对黄山松来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杨心一小屋里,充满了温馨和甜蜜。那淡弱幽暗的光线,那黄泥巴经干打垒筑起的满是裂痕的墙,那屋头弥散着微辣微酸的农家气味,混合着杨心一身上那股姑娘特有的气息,深深地吸引着他。

他们没啥吃的,只因年轻,连水都喝得很少。黄山松一进屋,两人就情不自禁地相挨相偎在一起,久久地贪婪地不管不顾地吻着,直吻到觉得喘不过气来了,才仰起脸喘一口气,相互羞涩地瞅一眼,又接着亲吻。有时候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靠在后门上,站着亲,黄山松把杨心一的额头、脸颊、下巴、眉角、鼻梁和两片嘴唇吻遍了,还觉得亲不够。相互抚慰得久了,他的手会不安分地抚摸杨心一的胸部,那微微隆起的乳房,总是绷得紧紧的。杨心一只允许他隔着衣衫,轻轻地揉摸,试探般移来移去。好几次,黄山松都想摸到她衣衫里面去,杨心一每次都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脸憋得通红,嘴也扭歪了,不断地朝他摇头,不让他摸进去。

看她露出那么痛苦和不情愿的神情,黄山松只得放弃努力,这时候,杨心一就会露出笑脸,有一两次,甚至主动地微含羞涩地吻他。

他们也悄声细语地说话,杨心一讲些碧沙湾寨子上的事儿给黄山松听,哪个姑娘秋后要出嫁了,彩礼收得厚还是薄;哪家姑娘命不好,嫁的那户人家弟妹多;哪家姑娘心比天高,结果嫁的还是一个酒鬼⋯⋯黄山松也给杨心一讲,多半讲的是上海,上海有条黄浦江,江上有大轮船,摆渡过浦东那头去,来回只要六分钱;上海有很多高楼,最高的二十四层国际饭店,比山还高点;上海有条南京路,路上日夜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行人,啥东西都有卖,啥好吃的都有,尤其到了节日之夜,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会把全上海的人都吸引去观灯⋯⋯

黄山松发现,每当他讲上海的时候,杨心一便会大睁着两只幽深的眼睛,听得十分专注,有时候眨巴眨巴眼睛,还会提出一些幼稚的问题:大轮船上的房间里面住了人,仍然会在水上走吗?

逗得黄山松不由得笑出声来。

热烈的偷偷摸摸如同做贼一样的恋情,给黄山松带来的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爱的感受,给他的插队落户生活增添了一种奇异的色彩,使得他在孤寂清贫、天天干农活的劳动之余,有了一种期盼,有了一份内心的充实和喜悦。不出工的日子,他带着绘画的颜料和水彩纸,躲进秋后才使用的烘房里,专心画了一张杨心一的水彩画,他把杨心一的美,把对她的爱,全倾注到了这幅画里,颜料用得浓浓的,像油画。

看到自己背着黔北山地乡间的背篼,微侧着脸站在一片竹林边,大睁着一双带点惊讶的眼睛张望着啥的画,那么鲜明、那么美地呈现在雪白的纸上,杨心一欢得张开双臂,搂住了黄山松,连声叫着:“这是我吗?这是画的我么?这是你送给我的吗?我真有这么美吗?”

黄山松正色道:“你比画面上还要美。”

杨心一把脸贴上来,左右开弓,在黄山松的脸颊上重重地、出声地吻了两下:“你⋯⋯你这是送给我的吗?”“是的。”黄山松庄重地点点脑壳:“你喜欢吗?”“喜欢。只是,我哪里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裳?”她指了指画上自己那件斜襟的镶了花边的衣裳。

黄山松说:“这是我心里希望你穿的衣裳。”“我没这样鲜亮的衣裳,”杨心一神色黯然道,“再说了,出工干活,哪里舍得穿新衣裳。”

黄山松点头,心里说,她讲的是真心话。不过这是画,画总得讲究美,讲究好看。这是艺术和真实的关系,他一下子对杨心一讲不清楚。他晓得杨心一识字不多。

见他不吭气儿,杨心一又似安慰他般,拿起画来说:“不过我还是好喜欢这张画,多承你!”“请木匠做个画框,挂起来更好看。”“就挂在屋头里吗?”杨心一瞪大眼,“让人看见,不羞死了。人家就会说,准定是你给我画的,碧沙湾的闲话会一箩筐一箩筐地出来。不,我会把它好好藏起来,藏在心头。”

杨文德显然比杨心一更懂得这幅画的价值,更喜欢这幅画。出工的时候,没有旁人在边上,他对黄山松说:“你画得真好!把心一画出神采来了。看得出,你是用心在画。”说到心的时候,他停一下。

黄山松被他夸得脸都红了,只得轻声道着:“谢谢!”“为道谢你,”杨文德咂巴着手中的叶子烟杆,一字一顿地说,“我也要送你一样东西。”“不、不!”黄山松朝着杨文德连连摆手,“我就是喜欢画画,我不是为要你送还东西。”“我晓得,”杨文德道,他又划火柴,点燃他裹得紧紧的叶子烟,边就着火,边抽边说,“正因为此,我才要送你。你是个有良心的好人哪!”“送啥子?”黄山松实在想象不出来,杨文德杨心一父女居住的泥墙茅草屋里,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一只瓶子,”杨文德拔出嘴里的烟杆,吐出一泡口水,轻描淡写地说,“一只古老的瓶子。三百几十年了,青花水梅瓶子。”

黄山松想了想,想不出杨家哪个角落放着这么一只瓶子。他说:“我去过你家,没见啥瓶子啊!”

杨文德淡淡一笑:“是祖上传下来的,哪天下雨,队里不出工,你到家里来,我拿给你。”

天无三日晴的贵州,不几天就迎来了雨,杨文德招呼黄山松到家里坐,黄山松抽个空,就到他家去了。

这不是去与杨心一幽会,不需要躲躲闪闪地绕后头坡竹林走,黄山松大大方方走进了杨家院坝。反正天天出工他和杨文德打堆,没人说啥闲话。

进屋之后,杨文德让杨心一把前门后门都闩紧了,掀开一只倒扣着的竹篾背篼,取出了用龙头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只瓶子。

当杨心一小心翼翼地打开裹着的白布时,黄松山看见了一支青花瓷瓶,瓶子上绘着朵朵梅花,鲜艳夺目,像沐浴着露珠一般。

黄山松不懂瓷器,可他懂画。一见瓶子上画得那样生气勃勃、活灵活现的梅花,如清晨迎着朝阳般活泼生动,晓得这只瓶子不一般。不过“文革”中破“四旧”,抄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家东西时,他亲眼见到被砸破的瓷器多了,故而也没露出大惊小怪的神情。只是平静地问:“你说它有三百几十年了?”“明朝万历年间的,你算嘛!”

学过的历史都还给老师了,黄山松算不清楚,不过清朝有二百多年,既然是明朝的,三百几十年差不多吧。他心头疑惑的是,这么一只古老的瓷瓶,怎么会在穷得叮当响的杨文德家呢?纳闷着,他凑近前去细细地观看这只瓶子,还伸出手去摸了摸。

一摸就知道是好东西,好细腻,好滑净,尤其是那一朵朵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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