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儿子(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1 20:10:02

点击下载

作者:(日)吉田修一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最后的儿子

最后的儿子试读:

最后的儿子

/(日)吉田修一 著;刘姿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ISBN 978-7-208-15923-5Ⅰ.①最… Ⅱ.①吉……②刘… Ⅲ.①中篇小说—小说集—日本—现代IV.①I313.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122512号书名:最后的儿子作者:[日]吉田修一译者:刘姿君责任编辑:廖婧封面设计:山川制本 workshop转  码:南通众览在线数字科技有限公司ISBN:978-7-208-15923-5/I·1830本书版权,为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所有,非经书面授权,不得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进行编辑、翻印、仿制或节录。社科新知 文艺新潮新浪微博:@世纪文景 豆瓣小站:世纪文景Email:info@wenjingbook.cn最后的儿子

我用摄像机拍着“总统”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这本日记的那一页。透过摄像机而不是用肉眼,看着摊开在餐桌上的日记。不是我自夸,我认为我的字,尤其是有棱有角的汉字,左右匀称又端正,充满知性的品格,即使在特写镜头下也很耐看。偶尔标点的位置有点歪,不过这也可说是一种颇具魅力的缺点。

镜头里特写放大的文字,可能是笔压太强的关系,犹如走进没有出口的迷宫,深深陷入白色的纸面。

在回溯至半年前的日记中找到了总统的名字第一次出现的那一页。当然,他是以本名出现的。

我拿起修正液,把他的名字仔细涂掉。在涂掉的地方,以我向来强而有力的笔触填上“总统”。

把他这半年来出现在日记里的名字全部改写,并没有花多少时间。他守了二十天的隐私,我想用这个方法继续保护下去。[1]

今年夏天的第一个热带夜,总统被活活打死了。他死了,不知道从那晚起热带夜会一连持续二十天。

听阎魔说,他和一个朋友骑脚踏车到K公园。和朋友分手之后,大概是跑到足球场边的树丛底下找人帮他口交吧,听说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弄脏的内裤紧紧缠在脚踝上。听到这件事时,我忍不住想象他的背被许多人践踏、脏得像猪的样子。

我和总统是在阎魔的店里认识的。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晚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去K公园的时候,我不会带驾照之类能借以辨认身份的东西。就连录像带出租店的会员卡我都会事先抽出来。要是不小心掉了,事后被别人拿来恐吓,那就糟糕了。”

但是,“多亏”了他这份细心,他被打死之后的第二十天晚上,警察才好不容易查出他的身份。

我把拍了日记的录像带快进了一些。里面拍的是之前我和阎魔吃饭的样子。我们坐在餐桌边的老位子,阎魔拿叉子埋头卷意大利面,而我在对面拍。

镜头对准卷不起来的意大利面,以特写不断跟拍。画面里叉子和盘子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响,突然之间,“你够了没有!”

阎魔的喊声让画面震了一下。

即使如此,我还是照拍不误。拍阎魔在喊完之后,把玻璃杯底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慢慢重新拿起叉子。“请看,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会饿。昨天晚上,我们知道一个朋友被杀了,但我们喝的红酒还是高档货。”

我低级的旁白,让自己也不寒而栗。在我滔滔不绝敷衍了事的旁白之中,阎魔努力继续吃,而我也把东西吃得一干二净。

这段用餐的情景突然中断,出现了日记的影像。翻页的声音干干的,活像踩在枯叶上的声音。画面里翻页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这一页是我刚知道总统被打死之后,纵情狂书乱写的一页。比平常更有力的文字,极尽所能地咒骂那些打死总统的人。

画面拍出的每一个字,越看越像那些人的脸。这个想法一出现,这些文字就变得极度丑陋、极度下流。

这时,我从笔记本的接缝扯下这一页,将扯下的纸张揉成一团,走向厨房。打开厨余垃圾的袋子,仔细拍下内容物之后,再将捏在手里的纸团用力塞进洋葱渣里。

摄像机最后拍的就是这个场景。因此现在我手边的日记本里,已经没有关于那些人的一页了。“猎杀男同志”打死总统的那些人,理他们也是白搭、光想到就令人作呕的那些人,写有他们的那一页第二天早上便跟着厨余垃圾一起被扔掉了。

阎魔的店在新宿一带。走路五分钟,就有伊势丹,还有淘儿唱片。不过,阎魔的店没有会员卡。就普通人来说,那只是一个大家都听说过的某个地方的某家大致可以想象的店。阎魔的店就是一家这样的店。

阎魔的店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其中喜欢跟风追星的阎魔最欢迎的,就是出手大方的艺人。有天晚上,演歌歌手MK来了。她和阎魔似乎是旧识。MK看起来比电视上年轻。可能是没有穿和服的关系,如果不是阎魔介绍,我根本不会注意到坐在我身旁的那名女子就是MK。

那天晚上,她展现阔绰的一面,点了外卖寿司请我们这几个在她身边的客人。我还记得,吧台内已经酩酊大醉的阎魔独占了鲑鱼子寿司。

天快亮时,我们不知不觉谈起K公园猎杀男同志的事。“上星期好像又有一个年轻人被弄瞎了呢。”

阎魔向MK如此感叹的时候,有客人进来了。这名青年很自然地在我旁边坐下。“你们在说什么?”

青年很随和地问我。我没见过这个客人,他左边眉毛上有道深深的伤痕,只有那块地方没有眉毛。我意识到自己很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就像看到掉在路边的色情照片,立刻转移视线一样。

我什么都没有说,阎魔代替我回答了。“就是上星期K公园的事啊。”“哦,有人被弄瞎的事?”“对呀!你也听说了吧?我就是反对暴力!暴力太低级了!最好是叫那些对别人施暴的家伙全都住到一个小岛上去,看是要打架还是打仗,爱怎么打就怎么打。然后,我们来创造自己的国家,我们一定可以创造一个很好的国家。对了!你来得正好,你就来当我们国家的总统!”

被烂醉如泥的阎魔点名的,就是坐在我旁边的客人“总统”。

如果我没记错,阎魔是在我来投靠的第二个星期从当铺买了二手摄像机回来。我泡在浴缸里,舒舒服服地唱着绿洲乐队的《Wonderwall》,卷起裤脚的阎魔捧着摄像机走进来。“来!看这边哦。”

说着阎魔开始拍摄,我不好意思地对他微笑。“真像新婚夫妇。要是我再抱着婴儿,完全就是一个甜蜜家庭了。”“别说了。光想到婴儿就让我神经衰弱。”

即使是透过摄像机,阎魔的声音还是喝酒过后哑哑的声音。

卷起裤管的阎魔,模样实在令人难以恭维,但在画面里的我,却显得很幸福。

我想起那时候,的确觉得捧着摄像机的阎魔好像是抱着小宝宝的妻子,忍不住想对着镜头说“是爸爸哦”。

在影片里,阎魔说:“我喜欢你刷牙的样子。”

然后又说,我的刷法很像这辈子第一次要接吻的男孩。

镜头里的我,一边用力乱漱口,一边回嘴:“那种男生哪有我这种舌功?”

把这时候的带子播出来看,就知道拍的全都是我。我想,我果然曾经被爱过。我没有炫耀的意思,更何况要被爱很简单,但是要一直被爱却异常艰难。

我想我狡猾的地方,就是明知道这一点却装作不知道。好比说,[2]我明知道平常用的玻璃杯是巴卡拉制的,却装作不知道,说“这个看起来好贵哦”。我利用这种故作无知,好让阎魔觉得我有种藏也藏不住的气质。可是,到头来,我所藏起来的,不是与生俱来的气质,而是让人爱我的手段,一种经过精心计算的卑鄙手段罢了。

有一次,阎魔拿五千日元叫我去剪头发。但我第二天呢,并没有拿那笔钱去剪头发,而是买了一件衬衫给阎魔。

结果,我留长的头发,由世界上最幸福的美发师在这个房间里帮我剪掉。而像这样的夜晚,更让我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并不爱阎魔。

这时候镜头里的我——由阎魔剪着头发、映在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领悟到这件事的男人既卑劣又不负责任的开朗。

阎魔的店极少有女客,但那天却来了一大群。一问之下,原来是阎魔在进这行之前工作的公司同事。那是一家卖办公用品的普通公司,我无法想象阎魔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上班族,但我觉得辞掉那里的工作是对的。

女人们以远远称不上高雅的声音开始说话。不高雅的不是言语本身,而是恐怕她们每天的生活就不高雅。“不过,情侣双方都是男生,光想就觉得怪诞。”“如果是美少年还好。不过,一想到是阎魔就……还是很怪诞。”

阎魔正把冰块加到玻璃杯里。[3]“哦,拜托!怪诞这个词本来可是从怪诞艺术来的。而怪诞艺术,小姐们,主题可是贝壳哟!我又没有贝壳,要怎么怪诞呀!怪诞的是你们才对!”

这时候阎魔也已彻底醉了,不过我要毫不脸红地说,我最喜欢喝醉的阎魔了。

我想,我会在这里住下来的最大原因,一定是这一点。阎魔因工作关系,每晚都会喝醉,不过他有很多不同的醉法。如果问我最喜欢哪一种,我会毫不犹豫地举出这样的夜晚。

那是MK第二次出现在店里的时候。喝醉的阎魔又在说他的独立宣言。阎魔的国家独立宣言,我怎么听都听不腻。非但百听不厌,甚至打从心里渴望成为那个国家的国民。“我们要创造我们的国家!我要先声明,我们放弃所有的战争。不管是打仗、内战,就连夫妻吵架也不准。哎呀,不对哦,本来就全都是男人,没有夫妻吵架……反正,当然也绝对不要有飞弹和战车。要是啊,邻国开发了新型飞弹,我们也不会像爱慕虚荣的女生那样跟人家比。就算有哪个国家的大帅哥在我耳边甜言蜜语,说:‘我会保护你一辈子,你买手枪给我好不好?’我也不会像花痴一样,把钱捧出来给他。反正,我们的国家手无寸铁,没有任何武器!”

喝醉的阎魔慷慨激昂地道出这番宣言。

不知何时已成为酒伴的总统也在我旁边听阎魔的独立宣言。我和总统也醉得不轻,我们喝酒的那股猛劲活像在“围墙”上开瓶庆祝的[4]德国青年。到天亮时分,虽然已经没有半个客人了,阎魔还在继续演讲,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他正缠着总统不放。“你是总统,要发表宣言。”“不要,太傻了。我要把独立宣言交给代理发言人。”

不愿意发表宣言的总统逃进厕所,拿他没办法的阎魔又开始说话。MK以两分钟一次的频率从梦中醒来。“我是这个国家的代理发言人。总统现在去上厕所了。如果有别国想要危害我们,就先冲着我来。我们的国家就跟我的身体一样。你尽管来揍两拳试试看。人的身体很柔软,一张纸也能造成伤害。如果一直被踹,人就必死无疑。我们的国家住的都是这样的人。如果你想加害我们的国家,不需要野蛮的行为。集体屠杀是无意义的。因为我们的国家就像人类的身体一样柔弱!”

我独自为这段演讲拍手,然后站起来去上厕所。等我从厕所回来,换了总统正经八百地说:“可是既然要创造国家,就要先想名字。”他好像也醉得厉害。“说的也是,要先想名字……”

我正准备坐下的时候,MK突然爬起来。“叫鲑鱼子,国名就取鲑鱼子,因为你每次都一直吃鲑鱼子。”

她喃喃地说完之后,又睡着了。一开始愣住的阎魔也说:“哦,鲑鱼子啊,感觉像是出产石油的国家呢。”于是采用了她的意见。

我在阎魔家里的生活,用“状态还不错的病人”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每天睡到快中午才起床,到傍晚这段时间就看看书、散散步,到了五点,阎魔会到附近的丸正超市去买东西,我就悠哉地泡我的澡。洗好澡的时候,阎魔的菜也做好了。我要声明,阎魔做的菜凡是吃过的都说好,好到电视台的烹饪节目差点来采访。我说差点,是因为后来没有来,而且理由实在可笑。据说就在要开拍的时候,愚蠢的赞助厂商大人说,人妖做的菜光是想想就倒胃口。亏阎魔还用电视台给的钱买了一堆活螃蟹。

那天,阎魔虽然嘴上说着“光是省一顿饭钱就算赚到了”,但背影还是显得很落寞。

阎魔叫我去罗森便利店买橙醋,回来的时候,厨房里人蟹大战方酣。我提着便利店的袋子,就这样站在他身后。“真有魄力。”

你来我往的攻防战持续了一阵子。“现在不要跟我讲话!”

阎魔尖叫着,张牙舞爪地想把活螃蟹按在砧板上。这时候,我蓦然感到一阵心酸。不是因为阎魔遭赞助商拒绝的背影,而是对看着这个背影的自己突然觉得心酸。我无法说明原因,只是突然觉得心酸。“我也来放手大闹一场好了。”

我没来由地这么说,阎魔回答:“你就闹吧!我会镇住你的!”

我们俩吃完晚餐,阎魔照常出门工作。那天,我没有拿摄像机出来拍。

有一段影片拍的是窗外的雨。雨似乎从早上就开始下了。这天,我将订书机的针啪叽啪叽压出来到处乱丢,就这样过了半天。这是右下方出现的摄像时间准确无误地告诉我的。“踩到不是很危险吗!”

买东西回来的阎魔立刻扯着嗓子骂人。不过我还是不肯放开订书机和摄像机。“订书机不是拿来这样用的!”“你看过说明书吗?”“……没看过。”“做出全世界第一挺机关枪的,就是这家订书机公司。”“那又怎么样?”“所以……就是说,任何事都不能掉以轻心。”

看了这一幕,我不禁怀疑起阎魔看男人的眼光,竟然让我这种男人住在家里。

放弃没收订书机的阎魔,到厨房开始做饭。不知道有什么开心事,轻快地哼着歌。窗外依然下着雨,我还是到处丢订书针。[5]

看了一阵子录像带,我从副歌听出阎魔哼的是《水唇膏》。我像被歌声吸过去似的,边拍边走进厨房。锅子里的炖肉出现在画面里。“喏,如果要跟女孩子结婚,你想跟什么样的女孩子结婚?”

画面没有拍问这句话的阎魔。我将手指伸进炖肉里尝味道。“……喏,你想跟什么样的女孩子结婚?”“这个嘛,很会哼歌的女孩子。”

我以不正经的声音这么回答。阎魔还是继续炖肉,却不再哼歌了。

我在客厅沙发上等炖肉做好的时候,突然想泡个热水澡。我放下摄像机走到浴室。打开浴缸盖一看,昨晚的洗澡水已经变凉了。看着弄脏的泡澡水和浮在上面的几根头发,我突然心生怒火。这时候我清清楚楚地领悟到,不管是我的身体还是阎魔的身体,人的身体都是肮脏的。而这个装了泡澡水的浴缸,正是埋藏我们两人污垢的棺材。

我放掉泡澡水,清洗浴缸。我全神贯注地,像着了魔似的拿海绵将污垢刷掉。粘在上面的污垢,与在这种地方跟这种人妖生活的我自己重叠了。

我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拼命刷浴缸,猛地回头一看,阎魔正拿着摄像机拍我。我背上一定有着另一张脸。“人家辛辛苦苦把炖肉做好,你就吃了再来洗嘛!”

阎魔撒娇说道。

照理说我的背这时候应该被拍了下来,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一定是阎魔洗掉了。阎魔有时候有些病态的小气。对于主张“同样的影像只要有一个就好!”的阎魔,我无从抵抗。就好像阎魔买给我的各种东西里头,我只退过一样。“我讨厌大刷头的牙刷。我要刷头小的。我记得好像是锐致这个牌子。”

我这么说着,要阎魔去买新牙刷。阎魔叫我自己去买,我却坚持说,无论如何都应该是阎魔帮我买来替换才对。这虽然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对生活在这里的我却非常重要。

从小,我就有想讨某人喜欢的坏习惯。初中的时候,我也拼命想让一个朋友喜欢我,现在对于那样的自己,甚至有几分心疼。

那个朋友很特别。至于是哪里特别呢,首先,大家都怕那个名叫右近的少年,暗地里叫他“女头目”,这么一说就很清楚了吧。

事实上,他的言行的确很像女生。但相对地,他对服装很有品位,像我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听都没听过的音乐和电影,他却如数家珍。

所谓服装的品位,说穿了也只是运动夹克和几个颜色的套头运动衫搭配而已,但即使如此,在那时候的我眼里看来,他以深蓝色运动夹克配阿迪达斯红色运动衫的打扮,是我最想尝试的大胆用色之一。

那时候我有钱,所以应该是过年期间吧。“女头目”右近约我去逛街。“一起去买衣服啦!我帮你选,这样就不会有人说你土了。”“我很土?”“不会吧!你没发现?”

我怎么拒绝得了呢。傻傻地跟着他去逛街的我,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听从他的建议,拿着红色印花方巾去结账。回家的路上,他就已经把那条红色方巾绑在我头上,说这样走在一起就不会觉得丢脸了。

那时候,不管是穿衣服还是玩乐,任凭我怎么拼命模仿右近,还是觉得我模仿出来的结果,总脱不了“日本版”这几个字。假如右近是真正的猫王,我就是“日本版”猫王。我觉得在我接受的教育中,“日本版”这个字眼好像有侮辱人的意思。

总之,那天,绑着方巾的我到他房间去玩。他和他姐姐共用一个房间,房间里到处都是他姐姐买回来的国外杂志和老电影海报上剪下来的图片。“这是一个叫赫尔穆特·贝格的演员,卢基诺·维斯康蒂很宠他。”

他得意地拿老电影的介绍小册子给我看。可是,一句话里如果出现两个陌生的单词,我似乎就会听不懂。“赫?……康蒂?……”

我一直盯着那个演员的照片看,总觉得他和我眼前的右近很像。我老实地将这个感想说出来,他强压喜悦,叮咛我“一定要保密哦”,然后把嘴巴凑到我耳边。房间里明明没有别人。“我啊,将来想当演员。”

听到这份告白的我,对右近将来会当上电影明星深信不疑。不是我奉承,那时候他的确有种令人难以靠近的光芒。不知要叫作威严还是过度自信,总之,他就像是生来从没挨过一句骂的小孩,充满自信。

那天,绑着红方巾回家的我,被无法接纳儿子华丽变身的老爸狠狠踢了一脚:“你想当人妖是不是!”

我家就是这种家庭。说来难为情,就算只是烧个用来泡面的热水,也会被骂“男人不要在厨房乱晃!”。希望大家能稍微想象一个被父亲逼着穿上剑道服、憧憬着维斯康蒂电影的少年。

这是总统第一次到这里来玩的影片。阎魔已经出去工作了。这天,我和总统两个人到录像带店去,犹豫了半天,最后租了克洛德·夏布洛尔的《表兄弟》。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在想要租哪部片,一会儿说“这个我看过”,一会儿又说“我对这部电影有一些回忆”,所以当我们两人一起走出店门的时候,简直就像交往了三年的情侣。

那时租的《表兄弟》是部法国老片,我和总统都喜欢那个导演。至于内容,是讲一个运气背到极点的青年,不过看到最后并没有感到太深的沉痛。看完录像带,总统吃着布丁。那是阎魔平常喜欢买回来的摩洛索夫的布丁。我边拍总统吃布丁的侧脸,一边胡说八道。“这部电影要说的,就是运气不好的人到死运气都不好吧。”“那是六分之一的概率。对了,这布丁是你买的?”“阎魔买的。”

所谓的六分之一,是手枪子弹的颗数。画面里的总统已经吃完布丁了。像阎魔那样,一个布丁吃上十五分钟的人果然很少见。我单刀直入地,向正从冰箱里拿出第二个布丁的总统提起K公园的事。“那,在那里被弄瞎的人,也是运气不好吗?”“差到极点吧。跟在便利店买到臭掉的布丁差不多。”

这时候的总统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自己后来就买到了。正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起点和终点,人类才能把布丁吃得那么香甜。“买到臭掉的布丁,一般消费者都会去抗议吧?”

我的意见没有错。“抗议?你想想看,直到出事之前,那个人还在让男人帮他吹箫,爽得很呢。要是因为有男同志遭到‘猎杀’而失明,我们这些同类去出声抗议试试,马上就会有记者跑来问:‘请问,你们会不会举行女装抗议游行?’”“什么意思?”“就是不但瞎了,还被当成笑柄。”

他的意见也没有错。

突然间,我想起阎魔的话。出现在我们对话里的那个被弄瞎的年轻人,听说在送到医院的时候,两眼已经有一半凸出来了。听到这件事时,阎魔喃喃地说“真的好可怕”,我突然想起这句话。

就拿在K公园搞“猎杀男同志”的那个团伙来说好了。首先,团伙这东西就很低级。有多低级呢,就像巴黎解放之后,将与纳粹亲卫队往来密切的法国女子剃光头的巴黎市民一样低级。

那天晚上,总统本来可能准备留下来过夜,可是阎魔每三十分钟就从店里打一次电话回来,说什么“冰箱里有布丁哦”、“要看伊豆旅行的照片的话,就在壁橱里”,总统大概觉得很烦,不到十二点就回去了。“阎魔是以为我们两个会怎么样吗?”

总统笑着这么说,但电话另一头的阎魔一定很担心吧。再怎么说,这边可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躺在房间里看录像带啊。

我在第三通电话里说“既然这么担心,就回来啊!”,结果阎魔说“可是我有工作……”,竟认真烦恼起来了。

兴致上涌的我随口说“要不要玩三个人的?”,听筒那端传来咕嘟的吞口水声。

莫非阎魔真的有意打算用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补血?

镜头里拍着懒洋洋的午后情景。拍摄当天,阎魔很啰唆地一直说有朋友要来,叫我把翘起来的头发梳一梳。来的是阎魔的朋友,与我的头发又没有关系。

但是因为阎魔实在太啰唆了,最后我还是到洗脸台把头发打湿。打湿了头发,头发都自然风干了,朋友却还没来。要是准时的话,应该早就聊开了。“搞什么啊,你朋友什么时候才来?”“不知道呀,应该快来了吧。”

枯等无聊,所以这时候我讲甘地纺车的故事给阎魔听。阎魔躺在沙发上,默默地听着甘地的故事,表情如渴求新知的少女般纯真。我的故事说完,这名每天早上刮胡子的少女这么说了:“那我的纺车就是火锅了。甘地会咔嗒咔嗒地转他的纺车,我会咕嘟咕嘟地煮我的火锅。”“火锅……阎魔的火锅要抗议什么?”“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不过总会有什么用处吧。”“总会有什么用处……搞不好像阎魔这样的人,会变成革命斗士。”“别闹了!革命斗士半点好处都没有。而且,我自己的店都顾不过来。”

高声放言的阎魔,此刻不见了少女的纯真,展现出像是母亲保护家庭的坚强。

有些女人会说希望多生几个小孩最好可以组一支棒球队。阎魔的店开了一家又一家,也许是同样的道理。

这天晚上,当看到总算出现的朋友打量我时那种毫不留情的视线,我终于明白阎魔为什么会那么在意我的头发了。那个人和阎魔一样,都在那一区开店,名字叫作玛丽娜。玛丽娜好像和阎魔同年,但是我不知道阎魔的岁数,自然也不知道玛丽娜几岁。

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客气地品评别人的人。玛丽娜不知道审查过多少阎魔的对象,最后真的会给出一个分数来吗?我脑子里想着这些,越想越觉得可笑,便速速逃进了寝室。展示品消失之后,评审无情的审查立刻开始了。“跟以前的完全一样嘛!害我白期待一场。”“你有什么好期待的!而且,明明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这次的比较像直的呀!”

如果这指的是比较有男子气概,阎魔就完全搞错了。有男子气概的人,不可能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自己的分数。这年头,连女人都不会去在意这些。

这天晚上,阎魔在厨房里准备做菜时,我和玛丽娜单独留在客厅。“你喜欢阎魔哪一点?”

玛丽娜尖锐的问题,让我狼狈不已。玛丽娜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是钱吧?”。但是,我明白这正是决战关头,所以也不甘示弱。“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可是相反地,也找不到讨厌的地方。”

那会儿我这么回答了,事实上,这或许是很中肯、很老实的回答。再说,如果我想要钱,还有更该做的事。我想要的终究不是钱,而是时间。不是为了做什么的时间,而是什么都不用做的时间。

接下来,玛丽娜不断用问题轰炸我,我终于落荒而逃。

这时候,在厨房里削苹果皮的阎魔,在我眼里有如母亲。和玛丽娜独处的我,和做噩梦的小孩没两样。

小时候,我真的曾经因为做噩梦哭着去找妈妈。我妈尽管睡眼惺忪,还是鼓励我,带我回房间,温柔地替我盖上被子。

我哭着说“我在操场被鬼围住了”,我妈让我安心的说辞是“不用怕,操场的入口不是有很大的门吗?妈妈会在那里守着不让他们进来”。我也真是的,听了这种不合逻辑的话竟然也就安心了。我妈那时候一定是睡昏头了。

总而言之,这天晚上,我没有勇气回到玛丽娜所在的客厅,一直待在厨房拍阎魔的烹饪手法。

把一个苹果磨成泥,与罐头菠萝混合。同样再将一个洋葱磨成泥,加少许酱油提味。加入伍斯特酱和番茄酱,以红酒添香。肋排就腌在这些佐料里。“原来如此,是这样做的啊!难怪那么好吃。”

我以感叹的话语做了总结,帮阎魔按摩肩膀以示慰劳。如果玛丽娜每晚都待在客厅,我一定可以成为“好丈夫”。在拍摄这天晚上用餐情景的影片里,我发现了令人生气的一幕。

阎魔得意忘形地像平常那样滔滔不绝,他对玛丽娜讲了一句话:“帅哥我也应付不来。”

阎魔这时候是不是忘了我就在旁边?

当好丈夫的结果就是被妻子遗忘。

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录像带,拍的是我睡觉的样子。T恤卷到胸口,一只手伸进内裤里。我自己都觉得这种睡相见不得人。高中毕业旅行的时候,我也被拍过一模一样的照片。

阎魔拍摄时大概醉得很厉害,画面不时晃动。阎魔急促的呼吸声和快坏掉的空调声混在一起,被录了下来。画面里的我没有要醒来的样子。不久,还突然打起鼾来。阎魔扑哧一笑的声音也录进去了。阎魔在床上坐下,因为他屁股的重量,我的身体软软地朝摄像机方向倒。有一段时间,画面拍的都是我睡脸的特写。“大概是为了要听这种鼾声,才和你一起生活的吧……”

阎魔低声说了这句之后,结束了摄像。

阎魔有时候会提起以前的情人。在我面前,说住过这个房子的人的事情。我默默地听着,但也漠然地想着既然有前人,就会有来者吧。

曾经和阎魔生活的年轻人——我认为能够在这些年轻人的名单中留名,是件非常光荣的事,简直有资格获得现代最高荣誉勋章,没有超人的知识和体力可无法胜任。

为了要取悦阎魔,就连每晚必看的A片,也不能只是看,还得从中学习双方的床上功夫;在对话层次上,从超级名模克里斯蒂·特林顿到哈布斯堡家族的伊丽莎白都必须有所涉猎。更重要的是,这些得来不易的知识与床上功夫,均不得运用在实际生活中。如果没有这份忍功和演技,便无法胜任阎魔的对象。你要是拿来夸耀你就会沦为可燃垃圾,但如果你不知道则立刻被当作大型资源回收垃圾扔掉。

店休的日子,没喝醉的阎魔上了床也不肯马上睡。两个人躺在大床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阎魔会缠着我,要我“讲故事来听”。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像莱内·马利亚·里尔克书里的“指甲成仙的故事”,或是发生在大正时代的“性被虐狂矢作世音淫虐至死案”。不记得是哪一次,他说:“我想听你前女友的事。”

所以我第一次向他提起佐和子。我和佐和子交往了一年多,但直到最后,和她在一起从未感到自在安心。

她总是在追赶着什么。我不知道她具体是在追赶什么,但总而言之,她的目标总是一个又一个,往上再往上。“假如我是引擎熄火的车子,她就是刹车失灵的车子。”

我这么一说明,阎魔就笑了。“比起不会停的车子,不会动的车子坐起来比较放心。”

那天晚上,我跟阎魔说的是我和佐和子一起去算命的事。佐和子往“大泉之母”面前一坐,“大泉之母”只看了她一眼,就说“你不早点搬家,会倒大霉”。我和佐和子都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乖乖等她解释。据“大泉之母”的说法,佐和子的确遭到诅咒,而元凶就在石灯笼上。

最好赶快离开那个应该离她不远的石灯笼。

佐和子那时候刚搬到世田谷开始独居生活。回到世田谷之后,我和她就在公寓四周到处绕。附近既没有神社也没有寺院,也没有看到可能会有石灯笼的大宅大院。我走累了,带着心里发毛的她,先回她的公寓。

我们不巧被在一楼开和服店的房东抓到,房东向她抱怨垃圾的事。她想改变话题,就问:“请问,这附近没有神社吧?”

房东回答“没听说过”便回店里去了。

我和她目送房东进店门的背影。自动门一开,出现展示和服的架子。接下来那一瞬间,我们看到在店内后方收银台那里,有个小小的石灯笼摆饰。在白色的荧光灯下,那个石灯笼湿漉漉地发着光,好不诡异。佐和子全身虚脱似的瘫坐在地上。

我说了这件事的第二天早上,一早就起床的阎魔说:“我也想去找那个‘什么之母’算命。”

阎魔摇晃我的肩膀,要我带路。我也有点感兴趣,所以坐电车前往大泉。但是,下了车正要往那个地方走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可怕。万一阎魔的石灯笼就是我呢……

那天,我故意走错路,对逐渐不耐烦的阎魔说谎,说我真的想不起店名和地点。

在好几卷录像带当中,只有一卷没有贴记载日期的贴纸。这是我专用的录像带,用来拍阎魔以外的人。我不像阎魔那么细心,带子上既没有标题也没有贴日期。

说起来这算是一卷“未编辑录像带”,像是跟以前打工的伙伴半夜骑脚踏车,镜头又忽然切到总统吃花生的特写。

今年过年,我带着摄像机回长崎。可能是很多年没回去的关系,头几天还被当作客人款待。

我到东京的那一年,家里改建了,所以我已经没有所谓充满回忆的自己的房间。高中时向朋友借了没还的色情杂志、写来想送给朋子的一大沓诗,大概都被哪个拆房工人带走了。我手边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当时,我的房间贴满了苏菲·玛索的海报。我那时很认真地收集[6]《Road Show》和《Screen》的附录。其中我最喜欢她只穿牛仔外套的那张。只扣乳房下面那颗纽扣,裸胸形成的浓浓沟影,让我整整三年魂不守舍。

对十七岁的我而言,苏菲·玛索的确是女神,但在被窝里摆动右手时,我脑海里必定浮现的却不是这位女神,而是较具实用性的一个同班同学,名叫朋子。

但是,最后我对朋子所做的爱的告白,是隆冬里毕业前夕在美术室里对她说:“我总觉得你跟苏菲·玛索有点像。”

就这么一句而已。

我倾慕的朋友右近,在高一暑假就休学了。他加入了当地的剧团,一边在便利店打工,一边度过和我截然不同的十七岁。我和右近照旧经常见面,但他的生活和小时候一样,给我一种从钥匙孔里偷看房间般的神秘印象。

当时,右近和朋子在交往。现在回过头来看,那真是一出可笑的闹剧,但当时只要想象右近和朋子在做什么,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右近每次和朋子约会都会找我。我们常三人一起去迪斯科。他们剧团的一个大学男生也会来,常带我们去喝酒。

一踏出居酒屋,右近就会毫不留恋地丢下朋子,搭那个大学生的车回去。我和朋子刚好同路,所以总是一起走夜路回家。晚上两个人单独走在路上,我就会突然生硬起来,忍不住便讲起生物考试之类的事。朋子则一定会用沮丧的声音说“右近好冷淡哦”,来改变话题。“没这回事。”“我想,右近一定不喜欢我。我觉得他和那个大学生玩得比较开心……”

即使会发这种牢骚,我明白朋子还是爱着捉摸不透的右近。右近那种颓废的气质、那种无拘无束的洒脱,这些让我偏执地向往的特质,也完全淹没了她,对此我有一半当成自己的事一样高兴,也有一半嫉妒。

现在谜底都解开了,右近身上那种带着黑夜气息的颓废,其实只是和那个大学生做爱做得太累,而那份洒脱,则是因为他把执念放在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也像平常人一样渴望被爱,根本没有丝毫神秘可言。即使如此,我也和朋子一样,对他的存在异常感兴趣。高中毕业一起到东京的时候,我们向对方透露了彼此的秘密。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是场不太公平的交易,不过我的秘密对当时的我自己来说,一定就是那么重大吧。

我向右近坦白自己正认真写诗。作为交换,他告诉我他只爱男人。

事实上,在秘密揭晓之后,我还是希望右近能存在于我所写的诗句之间。然而,无论我如何挣扎,我的言语都没能化身为右近。

来到东京独自生活后,我似乎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很多日子我赫然发现自己一整天都没有跟人说话。在静悄悄的房间里,我怯怯地试着出声。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就试着把当时的心情老实说出来:“我肚子饿了。”第一次听到的自己的声音,没有想象中孤独。

我继续过着这样的生活,其间在右近的带领下,我开始到新宿喝酒。以前从未在意别人的视线,这时候我也开始在意了。不知不觉,我又开始拼命想成为右近。

回长崎过年的时候,我第一个拍的就是我妈。透过录像带看被拍下来的妈妈,就很清楚我妈真的一刻也闲不住。我像只天真地摇着尾巴想讨好主人的小狗,她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以为她晾完洗好的衣服了,却又跑去晒棉被;晒了棉被,又开始用吸尘器吸地。跟在她身后的我都累了,我咕哝说“休息一下吧”的声音,原原本本地被摄像机录了下来。那时候,我妈朝摄像机瞥了一眼,微笑着说:“我才不要等你走了,才后悔没让你睡晒过的棉被。”影片在这个镜头结束。

后来我在长崎待了一个星期就回来了,不过那一星期也让我拍完了两小时的带子。我爸有个毛病,一面对镜头就开始说教,所以他出场的镜头当然很少。

因为家里改建,窗外的景色也完全变了样。外面的景色明明相同,只是稍微更动了窗户的位置,带来的感觉竟如此新鲜。以前被一棵大橡树挡住了整座港的风景,现在从新的窗户便可一览无遗。

那时候,如果能从毫无遮蔽的窗户眺望风景,我还会想离开这座城市吗?

录像带里有吃完晚餐之后,在起居室看电视的影像。我爸没有在他的位子上。我本来以为他在洗澡,不过并不是。因为电视播的是高唱“女人独立”的讨论会,我爸一定是受不了这个节目。以前,他一定会厉声说“关掉!”。我爸的公司在房子改建的第二年倒闭了。

我一边用摄像机拍摄,一边和我妈看这个节目。就画面里拍到的我妈的侧脸看来,我不认为她看得有多认真。她偶尔拿起爸爸吃剩的草莓,朝我看一眼。虽然影片里没有拍到,不过电视里发言者的声音却清晰地录了下来。

在高喊“女人应该多走进社会!”的话声中,我妈又拿起一颗草莓。细心地把草莓蒂排成一行的她喃喃地说:“好像所有人都瞧不起我一样。”

我“啊?”的一声问她的同时,摄像机录下了一个女教授激动的声音:“女人不是煮饭婆!”

我从壁橱翻出了幼年时期的照片,也拍进了录像带里。那是专心在地面涂鸦的四岁的我。回到东京,让阎魔看这卷带子的时候,他说道:“如果还是这张天真无邪的侧脸,你一整天做模型我也不会抱怨了。”

的确,摄像机拍下的四岁的我,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就像阎魔说的,我也希望能找回那时的天真无邪。只是,就算现在的我变得天真无邪,一样在地面上涂鸦,那个天真无邪的我,会怎么想站在旁边的阎魔?

天真无邪的我,也许会大喊:“恶心死了!走开!”

失去自己房间的我,被安排住在二楼的客房。元旦那天一大早,我爸来到二楼,把一个东西丢到床头。“那是什么?”我问道,他答完“压岁钱”就出去了。他是要我发压岁钱给马上就要来家里的亲戚小孩。

看来我爸并不相信我的谎话,我跟他们说“我现在真的认真工作”。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没有压岁钱可拿。但是,我也还不是大人,因为我没有发压岁钱的能力。我觉得用爸爸准备好的钱发压岁钱给小孩,实在太没出息。那天我是从床头那个纸袋里,把千元钞一张张抽出来给他们的。

在长崎拍的最后一幕,是我妈为了翌日要踏上旅程的儿子熨衬衫的镜头。我妈熨着衬衫,突然没来由地问:“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画面顿时晃了一下。“你有女朋友吧?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没有啊。”“这又没什么好害羞的。你回来的时候,看到你穿的衬衫,妈马上就发现了。做母亲的一看就看得出来。你怎么可能把衬衫熨得那么漂亮呢。”

画面一直以特写镜头拍着我妈熨衣服的手。熨斗在衬衫上滑动的影像中,只录到两个人的对话。“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年,熨衣服的功力当然就变强了。”“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你跟你爸爸一样,什么都不会呢。”

事实上,我妈说对了。我爸一味强硬,我妈一味美丽,而我终究是成长在这个传统保守家庭的儿子。

一直到刚才,我都以为这卷带子拍到熨衣服这里就结束了。看完最后一幕,我去上厕所,一回到房间,却看到屏幕正在播出没看过的影像。我简直像要把画面吞下去似的盯着猛看。

那大概是把摄像机放在厨房料理台上拍的吧。我妈坐在椅子上,面向镜头,一脸迷糊地看着镜头说:“这样真的在拍吗?”

接下来有段时间,我妈什么话都没说,只顾望着镜头,我爸突然从她背后走过去。我妈没有回头看他,就问:“喏,爸爸,那孩子在东京不知道拿这台摄像机拍什么哦?”

我爸只大声说了一句“我哪知道!”就出去了。

我妈虽然被我爸吼,可能已经习惯了,连眉毛也不皱一下,笑着说:“一定像爸爸年轻的时候一样,拿着八毫米摄像机到处追我吧!”

带子到此结束。

我和阎魔一起看这卷带子的时候,也是等熨衣服的镜头一结束,就走出房间洗澡去了。我洗好澡出来,阎魔以一种说不上来哪里悲伤的表情说:“早知道就不应该买摄像机的。”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一从长崎回来,我就觉得不太舒服。倒不是身体,而是心理不太对劲。突然开始在意起之前完全不在意的事。

好比说,和阎魔两个人到三宿的餐厅去的时候,我招呼路过的服务生。忙碌的服务生没注意到我,就这样走过去了,空气中回荡着我“不好意思”的叫声。

被服务生忽视倒是其次,我觉得阎魔更可怜,情人是一个被服务生忽视的男人。这阵子,我开始频繁地感觉到自己这种过于神经质的敏感。像是被出租车拒载的时候,甚至是没搭上要关门的电梯时。

我觉得,自己的没用,直接降低了阎魔的价值。

那会儿,本来每天早上起来才刮胡子,我开始睡前也刮了。我自己也不想这么认为,但我猜是阎魔在床上不再抚摸我的下巴,我才开始这么做的。

基于完全相同的理由,我频繁地从阎魔的钱包里偷钱。偷是偷,但也只是录像带逾期罚款之类的小钱,当然,我是怀着恶意的。渴望被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恶意。

这卷带子拍的是那个心怀恶意的男人。我用固定好的摄像机自拍,但只看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过。

里面拍的豪华浴室,是位于目白的四季酒店的浴室。附带一提,这个房间住一晚要四万日元。里面的影像,拍的是我自己的背影,我正在把万元钞一张张泡在放满了水的浴缸里。万元钞总共有三百张。光着身子的我,也一并泡在那飘着三百张万元钞的浴缸里。我不时朝着摄像机站起来,每次肩膀和腹部都沾上了好几张浸湿的万元钞。画面里的我一边低头看自己沾着万元钞的裸体,一边露出心情不佳的笑容。

其实,在那前一天,阎魔要我做一件事。“你可以去银行帮我取装潢新店面的订金吗?”

阎魔在床上问我。可是,在那两三天之前,我才因为从他钱包里偷钱挨了骂,所以我当然没把这些话当真,而且也困了,只回答一声“噢,我知道了”,就翻身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阎魔不在家,餐桌上放着抄了密码的纸条和银行卡。

我坐下来对着这两样东西思考。这是想试探我吗?阎魔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试探我会不会带着这三百万潜逃吗?

我记得我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得出这个结论:阎魔不是想试探我,而是想知道遭到背叛的滋味。阎魔渴望这类戏剧性的意外。

一想到这里,感觉自己像个极度可悲的牛郎。甚至感到阎魔是兜着圈子责备我:“都是你没有尽到自己的本分。”假如过去阎魔都是以战胜爱人的背叛来得到爱的实证,那么我就是一个差劲透顶的爱人。

于是,我拿着这些钱到四季住了三晚,到第四天才回去。阎魔果真一如我的预期,因安心与愤怒而全身发抖地迎接我,但我却像个执行了讨厌任务的间谍,只感到余味苦涩的疲惫。

摄像机虽然没有拍,但那之后,从万元钞浴缸里出来的我,拿吹风机把万元钞一张张小心地吹干。

看这些影片也知道我是个做事半吊子的人,不过有一场戏相当完美。可惜的是,我那绝无仅有的名演技,却没有拍下来。当然,这是因为我挪不出空来。

阎魔是个极端怕寂寞的人,所以我只要有一点点想单独进入另一个世界,立刻就会被他抓住领口拉回去。那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书。我看的是一本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诗集,但为了掩饰,我包了一个侦探小说的封面。当时我沉浸在那本书的世界里,怕寂寞的阎魔跑过来,频频抚摸我小腿上的腿毛。我假装没这回事,心想不予理会他应该很快就玩腻了,但偏偏这天晚上阎魔就是不肯离开。“喏……喏……”

我不应声,继续努力看书。但是,有人在触碰身体,再努力都无法集中精神。我越来越不耐烦,不经意地想踢走他爱抚的手。就在第三次,我以自己也吃惊的力道,踢中了阎魔的脸。

我弹跳起来看向阎魔。令人窒息的沉默包围着我们。低着头的阎魔抬起头来,鼻子流出血来。那一瞬间,在那阵沉默里,我看到的不是阎魔,而是那个本名叫“岩仓雅人”的男人的脸。

我发现自己踢了男人的脸,身体反射性地形成防卫姿势,因为潜意识感觉到要被还以颜色的危险。男人与男人之间杀气腾腾的沉默持续着。

据说在沉默之中,狼狈的好像都是卑鄙的那一方。我声音颤抖地叫道:“谁、谁叫你!谁叫你要一直摸我!”

我知道这声怒吼把我自己也吓住了,以致脸部痉挛。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仿佛要逃离眼前这个定定地瞪着自己的男人般,往玄关跑。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等等!别走呀!”

从房里追出来的声音,恢复为平常像女人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我松了一口气。阎魔拉住在玄关穿鞋的我。他的手环住我的腰,让我完全找回我的沉着。“妈的!放手!”“别激动。没事的,我没事的!”

这个愚蠢的女郎甚至让我感到愉快。我硬拖着紧抱着我的腰不放的阎魔,在公寓走廊上前进。我想暂时继续扮演一个坏老公。我想,我的演技应该是完美的,我演活了一个情绪激动的坏丈夫。愚蠢的女郎拼命想把我留下。

拉拉扯扯地到了楼梯口时,我停了下来。原来我只要回过头去,帮他擦掉鼻血就没事了。但不巧的是,我回头的时候阎魔刚好站起来。我的肩膀正好撞到阎魔的背,伸出去想抓住他的手,却反而朝他的胸口推了一把。阎魔还来不及叫喊便从长长的楼梯上滚下去。那无声的悲鸣,让我一动也动不了。继肉体撞在水泥上的闷响之后,传来低沉的呻吟。我冲下楼梯,膝盖抖个不停。听到我的脚步声,阎魔抬起头来,血从额头流下来。蹲在楼梯间的阎魔抬头看着我。“……没事,我没事。”

对着这么说的阎魔,我能说的只有这句话:“挡路!滚开!”

声音可能是颤抖的,不过这时候的我,应该彻底地演活了一个坏老公。

如果我真想让阎魔讨厌我,只要说一句“我在写诗”就行了。然而,正因为不想被他讨厌,我不得不对额头流血的阎魔大吼“挡路!滚开!”。

像阎魔这样的人想抓住的,是看侦探小说的我,而不是读诗集的我。

在阎魔的店里,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看着他们,就不禁感叹他们真的是日本人。他们的烦恼、主张、处世之道等等,从头到尾都象征着这个国家。比如“你一点都不像人妖呢”是他们口中最好的赞美。

有一天晚上,就有一个从这方面来说“非常日本人”的男人,刚好坐在我旁边。“我啊,真的很讨厌二丁目。全都是些穿得不三不四的家伙,像烂掉的女人一样只重视外表的人不是吗?”“是吗?”

阎魔冷冷地应他的话。结果这个人不但讲了两个小时,临去之际还留下一句“我还是讨厌二丁目”才消失。

我微笑着对阎魔说“他怎么回事?”,阎魔一边收拾玻璃杯,一边笑说“他是每个星期都来店里说他有多讨厌这一区的好客人呀”。

阎魔喜欢的美国同志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被大卫抛弃的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有这种感觉。每天晚上我都去那一类的三温暖。口交的对象是谁都无所谓,我甚至跟日本人上床。反正,这次是我有生以来最悲惨的失恋。”

看到这一章,我愣住了。结果,就跟那个声称讨厌二丁目的男人一样,最瞧不起我们的,就是我们自己。

阎魔的店里还有一类客人。

有一个笑起来很古怪的新闻记者,在我第一次和他比邻而坐的晚上,听他说什么新闻人伦理之类的听到清晨四点。“当今之世,再也没有懂得品味意犹未尽的风雅了。你不觉得吗?无论什么都要追根究底,而且把这种事当成美德,认为意犹未尽就等于不完全。所以人们要追究到底。只要追究,就一定会产生矛盾,所产生的矛盾则以巧妙的借口来遮掩。这个借口正是主张。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啊!”

阎魔及时上前解救连厕所都无法去上的我。“你哟,既然在一流报社工作,就把K公园的事拿出来大肆报道一番呀!你知道光是去年就有多少人被杀吗!”那名男子露出他那奇特的笑容,满意地说:“可是啊,阎魔,硬把情报推销给别人是很危险的哦。”

我想起像流氓一样的报纸推销员,就这样硬生生地忍住了。

也许这是无可奈何的,但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有许久之前右近那种让我倾倒的魅力了。来阎魔店里的客人,也没有任何人像那时的右近那样,闪烁着清冽光芒。我不知道右近的光芒是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一个事实——右近的光芒曾经让我目眩神迷。

这里有一段堪称最有阎魔风味的影片。我和阎魔看着跟玛丽娜等人一起去伊豆兜风的照片,我拿摄像机拍着照片里的自己,不知为什么就问阎魔:“你觉得到几岁可以算青年?”

朝摄像机望了一眼的阎魔笃定地说:“这个国家没有青年。不管是你,还是来店里的年轻人,你们身上都少了青年必须有的东西。”

我几乎已经没有在听了,但阎魔继续说着。“既然叫作青年,就不能没有野心啦企图之类血腥的东西!你懂吗?”

“……”“你懂吗?”“可是你平常明明把反对暴力、驱逐暴力挂在嘴上……”“那当然!我是反对暴力啊。不过,为了正义而施行的暴力是必要的。”“真矛盾。”“哎哟,就是因为矛盾才是人妖呀!”

我在阎魔这里安装了一部我专用的电话。从长崎回来的时候,电话答录机里有一则我妈的留言,说:“拜托你,不要让我听到那么寂寞的声音。”我自以为很酷的那段电话留言,在我妈听来却很寂寞。

我立刻蹲在电话前,重录了那段留言。我尽可能试着发出活力充沛的声音,可是一播来听,怎么听都和我妈形容的一样,很寂寞。

也许那时候,在没有人的房间里重复着“我现在不在家……”的我,实际上真的是个寂寞的人。

安装自己专用的电话当然是有原因的。我跟父母说我是一个人住,而且阎魔也不是可以随便介绍给他人的人。

有一次阎魔没有遵守约定,接了我的电话。电话好像是我妈打来的,阎魔慌张地拼命对洗完澡的我解释:“好像是你妈妈打来的,不过没关系,我是用男人说话的方式讲话的,而且我骗她说我是来你这里玩的朋友。”

阎魔好像没发现他用男人的方式说话有多怪,看着拼命解释的阎魔,我觉得叫他不要接电话的自己,实在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

我想,到头来,痛苦分两种,无法获得认同的人与不得不予以认同的人各执一方。从这个观点来说,以男人说话的方式和我妈讲话的阎魔,是一手揽下了我妈应该承受的痛苦和属于他自己的痛苦。

这是阎魔说的。有一次阎魔看着某本周刊,歪着头沉思说:“怎么想,我都是一人身兼二职。”我看了一下杂志,上面针对现代男女风貌做了专题。喜欢做菜的丈夫和独立的妻子。把这两个加起来,的确就成了阎魔。“这么说,我就是现代人的模范了。”

阎魔这么说着,很不高兴地抓着小腿。

这阵子录像带里拍到的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一个劲儿模仿阎魔以女人方式说话的那种语调。他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不管多么刺耳,好像刺进皮肤里也不会带来痛楚。怎么说呢,那种节奏,强调的不是流下来的泪水的意义,而是其中荒谬可笑的咸味。我拼命想学他这些地方。可是,不管我多努力,还是学不成。我说出来的和阎魔的不同,完全无法惹人发笑。

我无法向不认识阎魔的人,好比老家的父母、过着正常生活的朋友,解释阎魔的魅力何在,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有一段影片,是我坐在地板上不知道在做什么,阎魔悄悄地边靠近边拍我的背影。阎魔突然对着我的背发问:“你将来打算做什么?”

在画面里抖了一下的我,正专心制作航空母舰“赤城”的塑胶模型,露出了完全愣住的表情。工作日的大白天在屋里做“赤城”的男人,怎么可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呢。

阎魔拍了“赤城”的设计图,再度把摄像机对着我,我笑着说:“将来,我来当个小说家好了……”“哎呀,那我就是文艺酒吧的妈妈桑了。”

阎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即使是现在,我也鲜明地记得那天早上万里无云。至于我为什么会记得,是因为我无法忘记那天傍晚之后,天气突然大变,应邀来吃晚饭的总统淋成落汤鸡。

而我为什么无法忘记淋成落汤鸡的总统,是因为拍他这个样子的录像带,我已经反复看了无数次。

其实那天并不是我和总统最后一次碰面。但遗憾的是,这是他留在录像带里的最后一份影像。

我刚好从十楼的阳台上拍到湿淋淋的总统跑进公寓的玄关。

他不理会红绿灯,想穿越公寓前车流量极大的马路。拿摄像机拍摄的我,从十楼阳台喊:“喂——!总统!看这边!”

而我的声音夹着雨声被录了下来。他没听到我的叫声,以惊险的脚步跑过宽阔的大马路。我刚才也说过,这段影片我反复看了无数次,不管看多少次,每当出现这个镜头,我心里都想大叫:“喂——!看这边!”

我会想,如果倒带再看一次,也许这次他就会注意到我的叫声了。但是,无论重看多少次,他都不会听到我的叫声。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用餐的情景当中,最兴奋的就数阎魔了。他夹在我和总统之间,说起来,就像走在两端都可能会被切断的钢丝上,可是阎魔简直可说是鬼上身般欢快。

那天晚上,好像一直都是我在拍,特写镜头拍他们两个嘴巴不断嚼碎肥美肉块,长得令人以为永远播不完。满嘴油的唇部特写,不是我自夸,拍得好到令人感到颓废。

拍完用餐之后,影像换成在厨房帮忙洗碗的总统。他们两人一边注意摄像机,一边利落地收拾碗盘。“要是你也这么会帮忙的话,我就没话说了。”阎魔对我说。“又来了,嘴里这样讲,其实要是别人真的做了,你马上就扫兴。”

被总统这样开玩笑的阎魔,也不见害羞的样子。“就是啊。要是真的跟正经的男人在一起,我马上就腻了。要怎么说呢?照玛丽娜的说法,我好像叫作恋病人癖。”“恋病人癖?什么叫恋病人癖啊?”“就是从头到尾、大大小小的事都想帮对方做好呀。”

这段影片在三人大笑中中断。接下来出现的,是填满整个画面的地板。

大概是忘了按停止键,就直接放在地板上吧。画面里,除了无垠沙漠般的地毯外,什么都没拍到。只不过在这片沙漠的景象当中,总统说话声像热风般被录了进来。“我啊,总是会喜欢上别人,然后一喜欢上,就会很想喝他的口水。所以我算不正常吧?不过啊,我是说如果啦,如果爱一个人有对的方式,我希望谁来教我一下。”

画面并没有拍到他。

这是总统被打死之后差不多三个月时的影片。令人惊讶的是,失去他之后,我们的生活,很自然地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也不曾为了克服悲伤而咬牙吞泪。在这种真的值得讶异的自然之下,不,是值得憎恨的自然之下,我们回归了原来的生活。

阎魔也照旧喊着“《彻子的房间》开始了哦”,叫在寝室的我看电视,半夜买回来的冰淇淋也和之前一样,是两个。

只是,这三个月里曾经有那么一次,我对自己的无情感到恶心。

我记得,那时候正好听到消息,说总统的父母来东京收拾他的东西带回静冈。听说,在静冈举行的葬礼上,列席的亲戚们悼唁时说着“没想到他竟出车祸死了”。

我知道这件事之后,为他被扭曲的死因感到忍无可忍的愤怒。

我最终去了三次K公园。

当然,我去那里,不是为了站在命案现场哀悼他的死。我每次抵达公园之前,都幻想着一场血腥复仇,狠狠地踩着脚踏车踏板。

但是,我到了公园之后所做的事,却是在那些人绝对不会现身的地方,也就是,在随时都可以逃出去的明亮之处走上一整夜。

然后,在那个安全的地方迎接早晨的我,以“今晚也不会出现了吧”原谅自己,再度骑上脚踏车逃离公园。

这里刚好拍到那样一个早晨,影片有几分钟长。记忆不是很明确,但我想大概是第三次从K公园回来的那个早上。

阎魔已经从店里回到家,正好拿着摄像机在拍室内时,走累了的我从K公园回来。

阎魔问闯进画面的我:“你到哪里去了这时候才回来?”我脱掉汗湿的衣服,笑着回答:“和朋友去骑车。”

在镜头前光着身子的我,抱着脱下的衣服走向洗脸台。摄像机从后面跟上来。我把手里的衣服全部扔进洗衣机,连手表也丢进去。然后推开捧着摄像机的阎魔,把那天晚上穿的运动鞋从玄关拎过来。

我把运动鞋丢进洗衣机,阎魔急得歇斯底里地大喊“不要啦!洗衣机会坏掉!”,我回答“不会啦”,按下启动开关。我还以为阎魔真会上前来阻止我,但不可思议地,他那时候只是默默地看着这样的我。

影片里的我,显然以那天晚上的行动为耻。我想借清洗身上穿戴的东西,来肃清那天晚上我在K公园的卑鄙举止。

在这里中断的影像,接下来换成在厨房烧开水的画面。

我一丝不挂地,盯着燃气炉上的水壶看。镜头从我的侧脸移到燃气炉的特写,然后对着碧蓝的火焰拉近放大。白色的蒸汽从水壶盖上喷出来,摄像机录下沸腾的声响。

我想事情一定都是这样的。画面拍的的确是燃气炉、火焰、热水,但这时候我想要的,只是一杯咖啡。

总统被打死之后,唯一的改变就是,我从那时候起,又开始与佐和子见面了。

她离开世田谷那间被诅咒的公寓,搬回品川的老家。我们并不是破镜重圆。我是在阎魔身边接她的电话,再去见她的。

她在暌违许久的电话里,告知半年后要结婚的消息。我猜,她大概是按先后顺序通知她以前的男人吧。我马上就约她出去。

她打这通电话到底想干什么?我和男人同居可不是随便住过就算的。和男人住、靠男人养,也会开始懂得女人的心思。

久别重逢的夜晚,她和以前一样在床上脱衣服。把最后一件扔在地板之后,她慢慢地从毯子里探出头来。我坐在沙发上,一件一件数着她在地板上堆积的衣服。然后,突然问她:“可以让我舔你的手指吗?”

她觉得好玩,伸出了手指,但那天晚上我很认真地舔了她的手指。

如果和佐和子做爱是在沙漠里喝的一杯水,那么和阎魔的就是闷热的夜晚里淋的一场大雨。看是要喝得连一滴都不剩,还是要让全身湿透。不管是哪一种,都能解我的渴。

结果我和她开始每个星期都碰面。半年后,她就能得到短期大学时代的朋友艳羡的婚姻。而我,则有让我不愁吃穿的人妖爱人。这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不开心。责任全部推给别人,尽情享受自由。

她就像暑假作业全部做完的小孩,而我也有我的一套,下个学期根本不打算去上学。

我和她甚至开始上每星期两小时的探戈教室。怎么会突然想学探戈,自己都觉得不太正常。当然,学探戈的事我瞒着阎魔,不过有时候我会在家里教阎魔基本舞步。“Slow、Slow、Quick、Quick。只要把基础学好就行了,再来要怎么跳都可以。什么事都要打好基础,基础、基础。”我把老师说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