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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10: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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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翀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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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之旅

奇幻之旅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奇幻之旅作者:张翀排版:skip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6-01ISBN:9787540488451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任何一种命运,

尽管它也许是漫长而复杂的,

实际上却反映在某一瞬间,

正是在那一瞬间,

一个人才永远明白了,

他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博尔赫斯序

实验心理学之父威廉·冯特,让心理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他自上学起,有特别严重的白日做梦的毛病。

米兰·昆德拉最负盛名的哲理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女主人公特蕾莎经常做一种梦,在梦中她总是被折磨致死。

全球销量超过6500万册,历史上最畅销的葡萄牙语小说《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里,少年圣地亚哥因为做了几次相同的梦,心怀触动,从此踏上了奇幻之旅。

融世界三大宗教史料传说于一身、创辞典小说之先河的《哈扎尔辞典》里,哈扎尔人拥有捕梦者宗教,梦中人能在不同人的梦里穿越,捕梦者通过采集人的梦,从而获得宇宙的秘密,并无限接近上帝。

日本科幻小说教父筒井康隆的《盗梦侦探》里,美女医师千叶敦子通过潜入别人的梦境治愈病人,并将他人梦境之物带到了现实世界。《二十五史》里涉及的梦超过700个。

贾平凹说:要日记,就记梦。梦醒夜半,不可睁目,慢慢坐起回忆静伏入睡,梦复续之。梦如前世生活,或行善,或凶杀,或作乐,或受苦,记其迹体验心境以察现实,以我观我而我自知,自知乃于嚣烦尘世则自立。

我们对于梦境的探索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梦境能给我们带来的启示和想象无穷深远。

每个人都会做梦。尽管多数人不相信那是真的,但你看到的也未必是假的。梦既是混乱的,也是清晰的;既是感受深刻的,也是醒了便难以复述的;既是超乎想象的,也如回忆般真实可触;既是转瞬即逝、无法接续的,又是反复出现、难以摆脱的。

在梦里,你可以强大到无所不能,也可能遭受极致的痛苦,但总归都会随着人的醒来而退去,那么,除了这些几近真实的感受还会有别的遗落在现实吗?这个问题是故事的开始。

梦有太多种解释,我并不想探讨大脑和梦的原理,也不仅仅是想通过梦来探讨人性的贪婪。也许在梦的投影里,我们唯一能捕捉到的就是自己幻化的人格,它好似一个奇幻的面具,是每个人公开的自身,是人们从自身筛选出来并公之于众的一个侧面,也包括被隐藏起来的真实的自我。

如同那些被广为流传的奇妙旅程,在《奇幻之旅》的奇境中也居住着伟大的哲学者和思想家,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和交流。Chapter 01梦魇袭来

这个梦变得无处不在,甚至逐渐模糊了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

地铁如同一只钢铁巨兽,在黑暗的隧道之中穿行而过。此时正值早高峰,车厢内摩肩接踵地挤满了乘客。多数人被起床气围绕,个别打着鸡血的人练习着一会儿准备用来说服客户的台词。被打扰的人因为困倦而懒得理睬,尽力让自己练就立于嘈杂之中也能快速进入浅睡眠的本领。

总之,经过一夜安睡而好不容易补足的精力,从这里便开始,如同满格的手机电量在暴晒中一般快速地消耗着。众人都拿着手机,好像无论空间多么拥挤,拿着它就能得到永久的虚假解脱一样。

桑榆低头看了眼地上,一只鞋子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在地铁到站时被行色匆匆的乘客踢来踢去,显得分外无助,此刻他心想着,鞋的主人应该是没能挤上来跟它同乘一趟地铁吧。他斜倚在车厢里,右手无力地搭在吊环上,整个人颓到了极点。

这个叫桑榆的年轻男人面容消瘦,眉清目秀,书卷气很浓,本还算英俊,但因为多年不规律的生活和现实的重压将他折磨得无心修饰边幅,夸张的大黑眼圈,再加上长期宅在家里,闷得他皮肤透着不健康的白,显得整个人格外地憔悴邋遢。

桑榆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地打,打得眼泪直流,身边的人见状都替他感到下巴发酸,他将套在吊环里的手腕、臂弯和靠在车厢壁的后背作为三个支点,以此来让下巴可以舒服地搭在臂弯处,整个身体仍在疲惫地坚持着。可在他人看来,车厢里由于惯性而随着地铁摇晃的桑榆,此时就像一片随风飘摇的落叶一样单薄,不知何时就会倒下。

桑榆最近一直被一个怎么都做不完的梦折磨着,很是困扰。梦很简单,就是同一个人总是在追杀他。并且特别准的是,只要他一睡着便会做梦,只要一做梦,这样的梦就会随之而来。他真的是太累了,没办法保证不瞌睡。所以,这个梦变得无处不在,甚至逐渐模糊了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他常常靠着意志力强行抵抗着睡眠,如同此时,游离在醒着和睡着的边缘地带,大脑混沌一片,昏昏沉沉。

为了转移注意力,桑榆强迫自己用目光扫过四周每一张烦闷的脸,猜想他们的故事。这是他最为拿手的,因为他是个编剧。他正四处瞧着,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道目光死死盯着的感觉,于是他换了另一只手抓着吊环,这样可以让身体侧向另一边,视野会变得更大。可在人群中寻找那道目光许久,并没有什么发现。这种感觉让人脊背发凉,分外难受。不过找寻无果,桑榆最终决定不去理会这道目光,便转头盯着门边滚动播放广告的小屏幕。

此时,他并没有注意到,地铁丝毫没有减速就通过了本该停下的一站,车外等车的乘客目送着地铁离去,车内的乘客同样不明情况,猜测着可能是地铁故障或者线路上临时加了什么管制。

窗外明亮的环境只持续了几秒,这个庞然大物便重新钻进了无尽且黑暗的隧道。所有的声音被留在隧道之外,车厢内的小屏幕上正无声地循环播放着广告,配合着广告里闪动的画面,桑榆回想着自己做过的那个关于理想人生的梦:

……中国最有潜力的新晋编剧,他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七岁出口成章,被誉为东方戏剧界的莎士比亚。在大学期间就深得业界关注,并低调成为李安、姜文等多位知名导演的御用创作智囊。本可一夜成名,可他却选择急流勇退,他坚持要去丰富和历练自己的人生,所以放弃了所有作品的署名权,也拒绝了所有媒体的关注。其间,他游历世界,积累了大量的素材——登珠峰,闯北极,在贫民窟给黑孩子喂水,在索马里船上跟海盗打扑克……

这些画面桑榆已经在脑海中无数次意淫过,作为一个怯懦且常常想入非非的人,意淫是他惯有的解压方式,这使他常常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医生说他的脑部结构跟别人略有不同,这让他想到了爱因斯坦,也许这正是天才有别于俗人的那么一点儿天然优势。不过,那些意淫的话里有一部分却也是真的。比如,他的确聪明过人,不说博览群书、出口成章,也算是文笔出众、小有灵性。然而毕业后的三年里,他也只靠给人家当枪手赚些碎银两,并不是他不想写自己的东西,他说这是在等待机会,不过事实却是他在以积累经验、等待时机为由忍受出名前被人盘剥的日子。

过了好久地铁仍然没有钻出隧道,而是闷着头地朝黑暗深处继续驶去。一个乘客慌了,为了拨打手机报警,他将耳机的插头先拔了下来,手机中循环播放的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号爵士组曲》外放了出来,尽管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微不足道,却被桑榆的耳朵迅速捕捉进脑海,这段带着华尔兹节奏的旋律,常会让桑榆放松。

忽然,车厢内有些骚动,另一节车厢里隐隐能看到一个衣着破烂奇怪的壮汉,他非常高,头顶几乎擦到了地铁的棚顶,这人是个光头,长相恐怖,满脸疤痕,周身衣物破烂的地方隐约露出些文身图案。他边走边挥舞着手臂,车厢内的乘客全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拨飞,撞到两侧车窗上,一时间痛苦的呻吟声四起,人群瞬间乱作一团,纷纷朝下一节车厢逃去。

慌不择路的乘客们绊在一起,拉扯着撞在桑榆身上。这时桑榆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出事儿的方向,坏了,那个人又来了。

那个满脸疤痕的壮汉就是一直在梦里追杀桑榆的人,桑榆称他为疤面。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现在就是在梦里,可他却一点儿也轻松不起来,因为即使在梦里,所有的伤痛也都是真的,每次疤面都将他折磨致死方能醒过来,不然他是没有办法自主醒来的。

桑榆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时间点睡着的,他很恼火,眼见疤面离自己越来越近,却更加无措,疤面那双眼睛透着冰冷的杀气,桑榆猛然发觉,就是这双眼睛盯死了自己。他试图逃走,但手却怎么都无法从吊环里抽出来,就像被锁上了一样,动弹不得。

疤面很快就来到了他的面前,不由分说,拎起他就摔在地上。疤面蹲下身来卡住桑榆的脖子,用膝盖顶着他的肋骨向下压着,桑榆痛得哑声从嗓子眼儿里发出“呃呃……”的声音,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疤面给压得移了位,疤面看他这副痛苦的模样,露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他挥起重拳将地板打了个大洞,紧接着就把桑榆的头摁进洞中。

桑榆大头朝下悬在列车和铁轨之间,根本无力反抗,他的脸离飞速滑过的铁轨非常近,吓得他连忙闭紧双眼。这时疤面再次高高举起拳头全力砸下,桑榆整个躯干被打成90度向下的折角,一头撞在了轨道上。在头颅被碾碎的瞬间,他感受到了嘴里充斥的血腥味儿。他特别希望这颗头颅会因此而炸裂,裂得血肉横飞。可不幸的是,他的脑壳太硬了,脑子不会裂开,但是会被挤扁,他必须经历完整的挤压过程,体会每一条神经被摧残的细节,然后,慢慢在剧痛中感受头被挤扁,自己的脑浆四溅,炸裂的血沫儿慢慢散尽。

生活中很多说不出的痛苦大抵如此,就像许多人并不喜欢被提问一样,因为哪怕是无心的提问,都会让人清醒,而不得不去面对复杂的问题。

桑榆想到《我唾弃你的坟墓》那部电影,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上下眼皮都被鱼钩和鱼线穿透、拉扯、外翻的恶人,那向外突出的眼球,正等待着乌鸦尖喙的啄食。更为痛苦的是,他要眼看着鸟吃饭的全过程,直到看不见了为止。

这样的事情,最近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轰——”

一个钢铁庞然大物呼啸而来,似乎还带着冲击波,桑榆下意识一闪。但因为周遭黑暗,他并不知道自己闪了多远,站着或是倒着……他只看到很远的地方出现一个缓缓移动的亮点,如同停电之后只看到对面楼宇中某个调制解调器的指示灯若隐若现一般。

每当来到莫名其妙的黑暗虚空中时,见到奇怪的东西,桑榆已经习以为常。一会儿要发生什么,桑榆已经提不起精神去想,这一次他异常疲惫。想到这儿,他不知道是否会出现下一场梦境,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甚至怀疑这一次自己是不是在梦中被吓死了。他盘算着,也许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有人去处理他梦外的尸体了,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没有遗产,只有遗作。

只见那个亮点移动开来,变成了一条细线,而细线又快速穿梭变宽,越来越近。

桑榆渐渐看清,这是一辆向着他的方向飞驰而来的地铁列车。

列车越来越近,桑榆被一阵惯性的旋涡吸了过去。天地旋转,他咬紧牙关,承受着被撕扯、绞动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桑榆感觉身体向下沉了一下,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Chapter 02梦的解析“……人生会有多种可能性,你在这个点上终结,可能会在另一条时间线上过着另一种人生……”

桑榆的嘴里还吞咽着血,越品越咸的血腥味儿让他有些反胃。他不停咂巴着嘴,吐了一口血沫儿,感觉口渴得厉害。此时的他仍保持着上一秒被疤面捶到变形的姿势,他跪在床上,脸贴着被子,上半身和下半身依旧呈90度,看上去格外怪异。

虽然他的身体已经猛然醒来,但意识的苏醒却姗姗来迟,他勉强撑起身,周身的疼痛令他倒吸凉气。“咝……这他妈的……”

他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宣泄,只能恨恨地咬着牙骂了一句。每次从噩梦中醒来都相当于死后重生,这种痛苦又难以逃脱的经历让他感到绝望而无助。

桑榆坐到床边搓了搓脸,缓一缓神。原来他并不是在地铁中睡着了,地铁里发生的一切本就是个梦。桑榆越来越分辨不清清醒和做梦之间的界限了,以前他起码还记得自己梦境的起点,可近来每次回来的地方都令自己出乎意料。他想,要么是时空出了问题,要么就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

他更愿意相信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

痛感还在持续蔓延,桑榆慢慢地摸着自己的身体,脑袋没碎,四肢都在,胸前也没有伤口,全身确实是完好无损。他确定了自己已经回到了蜗居的地方,急促的呼吸这才渐渐恢复平稳。可经历了地铁惊魂这一番折腾,他的状态变得更差了,眼圈黑得像墨一样化不开,眼袋也脱垂得越来越大,眼皮之间粘连着,导致视野还是很模糊。他尽力转动几下脖子,听到了干涩的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每次醒来他都能感觉到偌大的阻力,就如同这个世界充满着敌意,并不欢迎他的到来。他看向四周,还在担心会不会只是换了个梦境。虽然他在眼下这个叫作家的小破屋里做过不计其数的噩梦,但噩梦中的环境没有一次是以这里为原型的,所以,如今,唯有这里令他感到安全。

桑榆不知道疤面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作为一名编剧,桑榆自认为可以逻辑缜密地编织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也尝试过用这种方法在意识中设立情节的堡垒,不给疤面制造噩梦梦境的机会。但他自认为安全的睡眠,总是会被疤面捉到漏洞,并制造出不可思议的相遇,接着,疤面就会导演一出猫追老鼠的戏码,最后将桑榆杀死在梦中。

现在桑榆只能通过观察周遭环境对自己来说是熟悉还是未知,来判断是否在做梦。这个小破屋里一团糟的生活是他最为熟悉的,这种习以为常的不幸反而让他萌生了安全感。

这是个不到十平方米的旧房子,是在老居民楼中打隔断的违建。不过房主是有妙手的,虽然窗户的视野很差,但屋子里确实能投进来阳光,尽管这阳光是被对面楼的窗子反射进来的。光线映射在床边的墙壁上,墙上贴满了写着剧本情节要点的便利贴,有一些是完成许久的项目,纸张已经卷边、残破,被新的便利贴覆盖在下面。而新写的便利贴上也能从字迹上看出,桑榆的心绪变得越发杂乱。

桑榆床头贴着一幅画,上面画的是他最喜欢的作家博尔赫斯的头像,是买书的赠品。桑榆坚信,一个好的作家必定也是某个方面的专家,他们之所以能够带着读者打开未知的世界,是因为他们先看到了那个世界。博尔赫斯就是这样的一个作家。桑榆曾为了解决自己噩梦的问题,翻遍了弗洛伊德、荣格等此类知名学者的书籍,他发现梦境本身不仅牵扯到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同时还暗暗感觉到,一切的背后还隐藏着某种世界,而梦其实是一个通道,通过这些年噩梦的折磨,桑榆更为迫切地想知道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画中的博尔赫斯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诡谲,仿佛知道桑榆身上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儿。

桑榆愣着神想着,极致的孤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他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自己由于编剧的工作性质,经常在家里一宅就是十天半个月,这导致他慢慢适应了长时间不开口说话,竟还觉得颇为自在。这种想法让桑榆打了个冷战,他尝试开口自言自语时,干涩沙哑的嗓音让他浑身不舒服,他不想失去社交的能力,也不希望脱离社会,人说到底还是群居动物,脱离了群体总会有诸多不便的。

他苦笑一声,其实是怕自己万一哪天猝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灵魂在屋内游荡,眼看着自己的肉体一点点地腐烂,可怕又凄凉。于是他时不时就自言自语着,但时间久了又觉得有些尴尬,所以干脆看见什么就对着什么说话。

思考总是最消耗能量的,此刻他感到有些口渴难忍,他在博尔赫斯的注视下从床边站起,还没等整个身体直立起来,仅仅迈了一步便到了靠着窗子的破写字台边。桌上的书籍、剧本等杂物乱七八糟,桑榆理了理四散的稿件,说道:“辛苦你们啦,缘分尽了,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说完他就把一沓稿子扔进了垃圾桶里,他随手拨开两本书,从角落里摸出一部破旧的手机。这是一部过时的直板非智能机,电池续航能力超强,屏幕上提示有二十八个未接来电,桑榆再次感受到某种催命的压迫,不禁头疼。

电话是三哥打来的。

桑榆记得,在他毕业后最困顿的那年里,一个小制片人找到了他,并表示愿意让他写一部可以署名的独立作品,这个人就是三哥。这是部网络电影,投资很大,三哥对他也很器重,在一轮接着一轮的筹备期里,桑榆第一次受到了编剧应有的重视,他很满足。不过老天爷似乎是见不得桑榆过上好日子,这个剧组很快就黄了,三哥也一败涂地,欠了一屁股的债。他实在是不忍心像别人一样再去逼三哥给钱,其实是知道逼也没用。况且三哥很领情,承诺下一次一定加倍回报,他也就只得当作积累了一个资源罢了。

三哥消失的日子里,桑榆的日子并没有太多改变,虽然他写得越来越好,但一直没有遇到靠谱的机会。他在枪手界闯出了一些名气,但那是因为他几年来一直没涨价,性价比最高。随着年龄无情地增长,他的压力越来越大,生活越来越困窘,依旧是蜗居在违建隔断里,渺小如蝼蚁。

就在桑榆为生计发愁的时候,三哥终于东山再起,他来找桑榆兑现承诺了。他跟着三哥去谈了很多的电影项目,不过这些都属于慢工出细活儿,短期内根本看不到什么钱,桑榆缺钱,但因为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做下去。

虽然桑榆想全力以赴地跟着三哥好好混,可噩梦对他的折磨变本加厉,不分日夜。他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犯下了滔天罪孽欠了疤面太多太多,所以疤面才像仇人一般,对他的追杀越来越凶。现在梦境来得悄无声息,一旦进去了根本就没办法自主醒过来。这样的痛苦让他根本就没办法静下心来集中精神去写作。

几个月前,三哥给他谈了一个小爱情片,虽然恶俗,但一万块钱的定金给得倒是很痛快。本来桑榆就不是很喜欢这种格调的片子,再加上疤面天天在梦中追杀他,身心俱疲,剧本就被一拖再拖,迟迟写不完。

桑榆尝试过各种解决办法,他去看过心理咨询师、算命先生和灵修师,但他们都无能为力。

他跟三哥解释过原因,三哥特别不理解,觉得桑榆在耍花样,拼了命地抓他。如今他的钱都花没了,饭也吃不上了,只能呆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二十八个未接来电,不知所措。

他点上一根烟,盘算着编出怎样的新理由来对付三哥,怎样才能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远走高飞并且活下去。不过,桑榆把这些想法都扼杀在了摇篮里,因为他想到自己好像除了写字就没了其他的真本事,还是老老实实把剧本写完更实在。

那么,就要回到这个烂故事的剧情中开始推演……

他打开破旧的笔记本电脑,突然想起自己刚刚特别口渴,便顺手拿起电脑旁的水瓶喝了一口。桑榆咂了咂嘴感觉味道不对,把水瓶举起来定睛一看,水瓶昨晚就作为烟灰缸被塞满了烟头,桑榆被呛得反胃,连咳嗽带呕吐,弄出了很大声响。这声音被门外经过的房主听见了。

其实桑榆伪装得不错,他在门外边锁着一个挂锁,然后自己悄咪咪地躲在房里。但这次房主听着里面桑榆的响动,又看看门上的挂锁,方知被骗,房主分外恼怒,边骂边砸门。“开门!你个小王八羔子!我知道你在里边,再不开门我就撬锁了!”

桑榆把水瓶轻轻放下,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不过房主并没有就此罢休,越发用力地砸门。“你怎么不要脸呢,好说好商量你都听不进去是吧?你们搞艺术的都这样吗,一群怪胎……你赶紧给老子出来,我这儿还有点儿剩饭,你吃了赶紧走,别他妈饿死在我这儿!”

这句话着实把桑榆刺伤了,桑榆腾的一下站起身来,瞪着房门的方向。他特别想冲出去,将房主暴揍一顿,但是他也明白,打人不是白打的,本来就是自己欠房租理亏,要是再把房主给揍了,他哪儿来的钱去赔给人家。

砸门声和叫骂声还在继续,桑榆改变了决定,身手伶俐地踩了椅子又踩桌子,最终迈上了窗台。他麻利地从窗子探身出来,爬上旁边的排水管,在外边把窗户关好之后,顺着排水管往下滑,经过了三层窗口之后,安全落地。这一套动作十分熟练,这条逃生之路他经常走。

天阴沉沉的,深秋的街市冷风瑟瑟,人行道的一侧是刚刚开张的小店,另一侧是两排车道的马路,留给人行道的空间并不宽敞,人们行色匆匆,桑榆低着头,灰溜溜地钻到人群里。

他边走边思考着自己最近的噩梦以及这些天的经历。

不一会儿,他进到了一所大学里,这段时间他经常来这里蹭课,那些不被学生们重视的选修课,却恰好符合桑榆的胃口。

最近一个写过《解梦100例》的作者受邀在这里讲学,这本书是畅销书,去听讲学的人一定很多,位置会很紧俏,但桑榆还是决定试试。

上课时间还没到,桑榆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而疤面在地铁上暴揍自己的画面还时不时在脑海中闪过,沙沙作响的声音只存在于想象之中,本来会产生斑驳光影的树叶的缝隙都被雾霾填满,桑榆看得有些眩晕。困意袭来,桑榆下意识想要小憩一下,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上下眼皮刚刚贴上的时候,桑榆又努力把眼睛睁开。他不敢睡觉,因为他不想在噩梦中与疤面来一个恐怖的约会。重复体验死亡的滋味儿实在是太折磨人了,就算是硬要去体会,桑榆也希望可以迟一些,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为了抵抗一阵阵袭来的困意,桑榆只好时而坐着,时而站着,时而踱步,时而抽烟。讲学时间将至,桑榆来到阶梯教室,抬眼望去,今天果然是座无虚席。学生们显然没有把这次讲学当成课,而是当成了一种游戏。桑榆在最后一排坐下,他听到身边的人互相交流,聊着自己曾经历的古怪的梦和一会儿想要“大师”帮助预测跟考试和谈恋爱有关的事情。

作者走上了讲台,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他并不是一副年轻时尚的样子,而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古板和迂腐的老教授。于是,随着老教授晦涩而冗长的开场,课堂气氛重新回归沉闷,有些人因为失望或直接起身离去,或干脆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

桑榆却有些庆幸,他本就不期待什么解梦的新鲜噱头,生活对他而言已经没有新鲜感了,他希望的是能找到自己噩梦不断的原因。所以整个教室里只有他听得专心致志。“梦是什么?人在睡眠过程中,大脑每隔九十分钟左右便会重启,眼球逐渐发生剧烈活动,称为快速眼动,梦就是这会儿产生的,如果这个时候醒来,人就会清晰地记住梦到了什么,甚至产生现实和梦境的错乱……”

教授一边讲解,一边将身后的投影变换着内容,从大脑结构图到一幅幅有关梦境的抽象绘画,都让桑榆着迷。“……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总是认为时间是一个不可逆的维度,但是在梦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时间可以成为无序的排列,我们可以回到任意想到的时间点上。人生会有多种可能性,你在这个点上终结,可能会在另一条时间线上过着另一种人生……”

就在教授讲到这里的时候,桑榆觉得自己身后仿佛有一座如古罗马斗兽场的建筑若隐若现,这座建筑外观残破,空无一物,周围一圈圈不规则地向上错落堆砌着层层白砖,每一层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灰褐色的门,这些门全都被打开,从远处看上去闪着光亮,那么虚无缥缈。

桑榆感觉自己此刻仿佛置身其中,这堂讲学就像是在这座建筑的正中央展开。他猜想着,自己产生的幻觉可能是源自教授身后的画,而那些门可能就是代表教授所说,门的背后正是储存了诸多记忆和人生可能性的地方。

桑榆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噩梦的来源了,他仰起头,自下而上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这幅奇幻的景象,并顺着这个思路向下思考。

突然,他又有了不好的预感,那道盯死他的目光好像再次出现,他怕自己又不知不觉地睡了,赶忙利落地从座位上起身,并飞快地从教室后门冲了出去……Chapter 03现实沦陷

——他已经被拿空了,再拿,就只剩这条命了。

桑榆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校园的林荫小道,这时的小道上没有太多人,只有几对躲在林荫下假借看书的名义而调情的情侣,周遭安静和谐的环境凸显得桑榆的跑姿更为狼狈。

其实桑榆刚刚离开教室的时候就意识到一件事儿——疤面似乎是有计划有步骤地侵占着他的梦境。

他边回想边加快脚步,在最初做这一系列噩梦的时候,自己还能掌控睡眠的时机,他是个昼夜颠倒的人,夜晚是他写作的时间,不过那时他的睡眠还算规律。

很多人都问过他:“是不是只有在深夜才会有灵感?为什么不能有个正常人的作息呢?”这种关心似的提问,往往背后都隐含着“你们搞创作的怎么都这么矫情”的批评。而只有桑榆知道,作为一个小编剧,他只能根据制作方的要求没日没夜地赶稿,实在挺不住了才能睡一会儿,哪儿来的正常人作息。

随着桑榆的作息越来越不规律,他被迫练成了可以随时随地睡着的本事,而这也就给了疤面可以随时随地前来侵扰的机会。桑榆跑到一栋实验楼前,他跑得太急了,肺里现在非常难受,他屈着腿猫着腰,双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半晌过后,桑榆的呼吸平稳了些,他需要多走走,一是可以防止犯困,二是他需要清醒地想清楚这些事情。他数着自己曾经做过噩梦的地方,那些地方后来都不敢再去了,生怕之前的记忆会再一次引发噩梦。以后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包括这个校园,通过刚才感知到的盯死自己的眼神,他知道疤面来了这里,桑榆能感受到这里也沦陷了……

天阴沉得更厉害了,风凛冽地刮着,让桑榆再次感受到了噩梦中被疤面注视时的那种寒冷。桑榆更加孱弱了,他抬头看着乌云,努力寻找着拨云见日的缝隙,不过找寻无果,他失望地笑笑,觉得分外疲惫。桑榆急切地想要坐下来歇歇,于是他一屁股坐在了公交车站两个广告牌之间的横凳上,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桑榆回想起刚刚教授说:“梦是建立我们和潜意识的通道,顺着这个通道我们就能找到自己的另一面……”

桑榆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另一面是什么,如果有,那么无非就是一个性格相反的自己吧。可自己当下的境遇已经足够悲惨了,难道另一个自己会是一个大富大贵之躯?想到这儿他便放下了有关“潜意识是夜送来的礼物”的猜想,不过教授这一番话倒是提醒桑榆思考,梦会不会是自己在另一个空间里的人生?

桑榆忽然对自己的命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决定暂时不去纠结噩梦的事情,转而去看看自己的人生。他从横凳上站了起来,来到了公交站牌前,仔细寻找着能够让自己找到“高人”的地点。最终他把目光停在了227路公交车行驶线路里一个叫“天后宫”的站点上,确认自己没有坐错方向后,又坐回到了横凳上,静候着227路公交车的到来。

不一会儿车来了,桑榆刚想一个箭步踏上公交车,却又果断地收回了已经迈出去的脚。因为他突然想起公交车不能再坐了,交通工具现在都是疤面的地盘。所以他只好选择了步行,在走了好久好久之后,终于到地方了。

远处香火缭绕、人头攒动,此刻他心里正在虔诚地祈祷着,希望自己可以找到世外高人,寻到帮助。他过了马路,走进巷口,却被迎面而来的殡葬队伍堵住了去路,其实让殡葬队伍停滞不前的是正在往巷子里开进的车辆,司机们抱怨着晦气,却又执拗地不肯退让,双方始终都僵持着。

没有哭声,也没有鸣笛声,大家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桑榆被夹在中间,就像连接两个世界的使者。忙着活与忙着死都有着对等的艰难,生者之所以不给死者让路,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早晚也会有这一天,谁也不比谁强多少,谁也不必给谁台阶下,大家都是第一回做人,我凭什么让着你?

桑榆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犹豫间心里竟然有个声音冒了出来。“不如就这样结束这悲惨的一生算了?然后祈祷着下辈子投个好胎,能到个富贵人家,少吃点儿苦!”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若不是看到眼前这样颇具寓言性的场面,他也没想到自己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心里刚刚冒出的声音显然是自己的声音,难道说,相反的自己不仅是指跟眼下穷困潦倒相反的富贵生活,还可能是与活着相反的死亡……

不管生得如何,富贵、贫穷、成功、失败、孤独、喧嚣,生的反义词,终究逃不过一死。殡葬的头车开始向外抛撒着黄色的纸钱,随风飘向桑榆的方向,纸钱仿佛不甘心落地,纷纷飘落在对面车的风挡玻璃上。一片纸钱迎面盖在了桑榆的脸上。桑榆忽然从心里生出一股恐惧,他拔腿跑出了巷口,钻进了旁边的小巷子,他感觉纸钱一直在后边追着他,直到拐进了另一个巷子,他才放缓了脚步。他用双手搓着脸,仿佛那片纸钱变成了一张蜘蛛网,将自己迅速地包裹了起来,并且越裹越紧,企图将他勒到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这条小巷空无一人,沿街也没有开着的店铺,两边的棚户区都被一道长长的墙封挡起来。他左看看,右看看,视线最后落在墙上喷涂的一个路标上——前行50米,拐。

桑榆顺着路标的指引,果然找到了墙上被打开的一个缺口,这缺口不到一人高,桑榆猫腰进了门,是个残破拥挤的小院。一扇窗户里传来铃铛的声响,他凑近窗边向里面看去,窗内拉着窗帘,透过窗帘的缝隙,他隐约看到一个穿着唐装的老者端坐着,正在跟对面的两个男子说着什么。桑榆观察着屋内,只能看到一些神像,显然是一个占卜店。

这时从桑榆刚刚进来的地方钻进来一位衣着朴素的大姐。大姐站在他身后端详着他。“跟师父有约?”

桑榆猛然一惊,回过头看着大姐,慌忙地摇了摇头。“自己找来的?”

桑榆没有作答,那大姐又神神秘秘地说了句:“这就是机缘,机缘到了。”

大姐指着远处刚才桑榆要去的道观方向:“小伙子,知道那边进去一趟,光是上炷香就要多少钱吗?”

说着,她走近桑榆,试图伸手把桑榆拉到一边。

桑榆有些纳闷,并没有回答,他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大姐拉着自己的手。大姐也有些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亲热,但毫不在意地继续道:“小伙子,大姐看你合眼缘,你长得特像我一个远房的堂弟,这才拦着你呢,进去光上香就得几百,然后会有师父给你算卦,算卦免费,但解卦又得要钱,千儿八百都挡不住……”

桑榆一听,揣在裤兜里的手下意识地攥了一下。大姐明显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但没有吭声。桑榆看了一眼大姐,一副故作淡定的样子。大姐看着桑榆,语重心长地说道:“小老弟啊,赚钱多不容易啊,大姐也看出来了,你不是乱花钱的人,你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大姐帮你跟我家师父砍砍价,保证比那边便宜。你不用开口我家先生就能猜到你面临的困惑。不过先讲好,化解免费,但是老弟要是请一些法器回去,那就得给大姐点儿成本钱。”

桑榆愣在那儿,他知道大姐所谓的这点儿成本钱也不会少。“你还有什么顾忌的?”

大姐见桑榆一声不吭有些急了,探着脖子问道。桑榆依旧没有作答,他扭过头,透过窗户又看了一眼屋内,此时里面的两个男人已经起身,桑榆正想着应该怎样拒绝大姐的好意,可他突然发现,刚才的对话完全是自己的臆想,此时那个大姐从她住的屋子里取了个脸盆就离开了,她是这里的住户,边走还边不时回头打量着桑榆,也打量着刚从占卜店走出来的两个脸色颓丧的男人,表情里透着说不清的厌烦。

桑榆想,也许她厌烦的不是自己,而是经常招揽陌生人生意的小店。桑榆觉得这里可能不会太靠谱,正想离开,屋内传来算命先生的声音。“进来吧,午休时间不算做生意,我免费给你看看……”

桑榆撩起门帘进了屋,占卜店的面积不大,墙上供台上摆着各路神仙的雕像,几炷香正燃着,向上冒着青烟。桑榆在算命先生对面坐下,为了上一单生意写着各种字的黄纸被算命先生随手推到一边,算命先生给自己斟了杯茶,又给桑榆斟了一杯。桑榆摆手客气,可茶还是放到了桑榆面前。

他刚要开口,先生对桑榆神秘地摆了摆手,先生来到佛龛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三根香点燃,桑榆以为自己是被要求上香,起身要接。算命先生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并把几枚古钱递给桑榆,自己则把香插进了香炉。“哗啦,哗啦,哗啦……”

桑榆双手扣住古钱摇晃着,手里发出古钱相互碰撞的声音。算命先生端详着桑榆,还没等桑榆闭目想着所求之事,算命先生便让桑榆将古钱抛出,桑榆双手一松,几枚古钱“当啷啷”几声之后就躺在了桌面上。算命先生仔细查看了一番,语气肯定地讲解着:“你这是坎卦……坎为水、为险,两坎相重,险上加险,险阻重重。一阳陷二阴……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吃不好,睡不好在所难免。”

桑榆完全听不懂,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眉头锁得更紧了。算命先生瞄了桑榆一眼,转而打了个通俗的比方:“就是说,一轮明月照水中,猴子捞月一场空……”

还是这些陈词滥调,算命先生似乎感觉到了桑榆的厌烦,话没说完便话题一转:“你是不是觉得特扯啊?告诉你,《周公解梦》,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现在很多人说过时了,那是因为不会与时俱进地转化和解读……严格来论,弗洛伊德、荣格都得叫周公祖师爷。”

桑榆一听这“大师”还懂弗洛伊德,便直了直腰板,态度认真了一些。“举个例子吧,根据《周公解梦》里的解释,梦见屎尿污身,主得财;梦见大便满地,主富贵;梦见失大小便,主失财;梦见挑粪回家,大吉利;梦见患厕中,得官禄位。为什么粪便会跟财富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在古时候,粪便是农耕中重要的肥料,所以,粪便象征着播种和收获。但是到了今天,时代发展了,不是《周公解梦》过时了,而是我们要有新的解读才行……”

桑榆的确研究过《周公解梦》,但显然没有悟到这一点,他正想进一步求教的时候,算命先生又继续道:“你自己想想,欠了多少债,你梦里来的都是冤亲债主,人一辈子就那么点儿东西,现在你已经被拿空了,再拿……恐怕就只剩这条命了……”

算命先生说着,从桌子后面的架子上翻找出一件件可以化煞的法器放在桑榆面前,有桃木手串、香炉、八卦镜、文昌塔、十字金刚杵等。桑榆愣愣地扫视着,冒出一个字:“我……”“不是全给你。”

算命先生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黄布包着的东西,打开黄布,里面是一个木质的神兽,手掌大小,鱼身、蛇头、六只脚。“冉遗鱼,出自《山海经》,专治噩梦、避凶祸……”

桑榆像丢了魂儿似的从占卜店出来,他的手一直插在上衣兜里摩挲着冉遗鱼,他又在附近转了一会儿之后走进了一间灵修室。

桑榆坐在灵修室中央,这里的空间很大,透过一整面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昏暗的天空。其他三面墙则镶满了镜子,经过几次的反射,桑榆看到了无数的自己,多维空间的错乱感让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桑榆看着对面坐着的穿得很闲云野鹤风格的女灵修师,她保持着一个瑜伽的动作,很轻盈,一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默不作声。这是桑榆第一次接触灵修,他不知道灵修是不是都是这样静静地想着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就会十分后悔把身上大部分的钱都扔到了这里。但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他也尽力集中精神地想去领悟一些东西。算命先生的话一股脑儿地填满了桑榆的脑子,他并不知道那个债主是谁,起码不是疤面。

可是算命先生有一句话他是深有感触的——他已经被拿空了,再拿,就只剩这条命了。此刻的环境让他感觉,自己本就走投无路的生活因为疤面而要彻底沦陷了,好多做过噩梦的地方他都不敢再去,自己的余生恐怕只有在这样的空间缝隙中才能求得一丝安宁了……

他看着镜面里那些重叠在一起的扭曲画面,想着不如就放弃通过拒绝睡眠阻止疤面的入侵。他已经渐渐妥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他的一场梦,而疤面可以随时出现,他一直所做都是徒劳,因为他不该努力不睡,而是要让自己醒来,逃离这个世界。灵修师突然开口:“说点儿你不信的……”

这句突兀的话着实把桑榆吓了一跳。“地球是个囚笼,人类不过是高级物种流放的生物、囚徒或者实验品,谁知道是什么呢……他们只会让人类的大脑开发10%到15%,剩下的被列为禁区,我们都隐藏着巨大的智慧和力量,一旦被发掘,人类将通晓过去、改变未来,无所不能……所以,他们会在每个人的大脑中安插一个可怕的守卫者,让你误以为是噩梦,毫不留情地处置闯入的人……”

这个逻辑与桑榆刚才所想不谋而合,桑榆本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但现在,因为被灵修师一语道破,竟然变得越来越真实。他忽然慌张起来,隐约看到镜面反射的缝隙中,有无数个疤面即将冲破,他起身想要离开,灵修师并没有阻拦,而是像知道桑榆已经想通了什么一般,又赏他一句话:“大部分精神分裂者,都是看到了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Chapter 04最后的净土

这个女人叫花儿,是眼下唯一能够连接桑榆青春期美好记忆的人。

从灵修室到家的路,桑榆走了好久,这一路上的街景好似整个世界完整的微缩景观。现在的城市,模样大多是千篇一律的。尤其是对桑榆这种没去过太多地方的人来说,世界的大小基本上等同于他生活圈子的大小,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不必与他言说也不必问他,问了也是白问。“也许有人觉得,梦和释梦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已,但是心理学中却有着不同的见解,我这里说的是众所周知的精神分析学开始的那个心理分支——梦是人们潜意识心理的表现,而潜意识心理对人的行为有着非常重大的影响……”

桑榆想起在课堂上他进入梦境前听到的最后一段老教授所讲述的话,当时他觉得自己都懂,甚至觉得这只是课堂上教科书式的无聊的陈述与铺垫。但此刻桑榆却觉得这个思路太重要了,而突如其来的醒悟跟之后他所遇见的算命先生和灵修师所给予的启发也有很大关系。

此时,桑榆觉得疤面就隐藏在身边任何一处,不需要入睡、做梦,他便可以随时出现。并不是疤面入侵了桑榆的世界,而是桑榆正处在疤面的世界里。但越是这样想桑榆便越是绝望,眼下他并无意冒犯疤面的世界,可是疤面却不会因此放弃对他的折磨。想到这儿桑榆顿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卷曲成一个旋涡的形状,好在他已经走到了旋涡的最深处,这个暂时安全并极为熟悉的地方——他的家。

他看向这栋老居民楼的四周,这里是一片很旧的居民区,由一条小巷与相邻的高档住宅区相连。那片高档的住宅区从各个方面压抑着这片贫民区,贫民区由坐地户和大批的外来流动人口混居,形成一套杂乱、缺少规则的社会生态。在这里,路面被随意切割,墙体被随意喷涂,垃圾被随意堆放,这里的居民也被默许随便占道经营、搭盖违建,甚至连偷电窃水都可以被有关部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待。

因为有关部门知道,除了整体拆迁,并没有哪个切口可以轻而易举地整治全部的问题。混乱的环境,正是可以滋生寄生虫的温床,桑榆常常这样想。跟刚刚入住时候的心态不同,桑榆现在反而越来越喜爱这里。刚来的时候,他曾坚定地认为这里只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等写几个剧本卖了钱之后便头都不回一下,毫不犹豫地拖着皮箱离开。

没想到,这一待,就是许多年。

他爱上这里有几个原因,一是这里还没有被噩梦侵蚀;二是楼下有一个煎饼摊,价格合理还很好吃。那个摊煎饼的大爷还总是笑呵呵的,让所有的吃客都感到服务高档又亲切,根本不像是在吃几块钱的东西。大爷还很喜欢聊天,桑榆常常拿着煎饼馃子在一旁听着他们聊天,从未插过话,只是听着,便很治愈。其实治愈他的并不是大爷对他们说了什么,而是他们聊的问题都很肤浅、简单,无非是对生活的琐事发发牢骚,那些流于表面的困境,日复一日地没有改观,反而成了生活的乐趣。

桑榆觉得,如果自己的问题也这样肤浅就好了。

当然,他喜欢在煎饼摊逗留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煎饼摊对面的咖啡店。

这里以前就开过咖啡店,不过由于效益不好,便从卖咖啡转为卖奶茶,是那种纯正的港式奶茶。后来街对面开了一个勾兑得很甜腻的奶茶档口,这家咖啡店就被挤黄了。再后来这里变成了发廊,发廊不需要那么大的空间,于是房主将这间门市一分为二,把有落地窗的、面积较大的一侧租给了两个从苏北来的小杀马特兄弟开了发廊,而另一半较小的租给了街对面卖勾兑奶茶的东北小两口。这小两口很能干,除了卖奶茶还加了手抓饼、烤肠,并且还代收快递,这小两口能吃苦、情商高,这家小店就这样存活了下来。而发廊却因为好几次给老太太焗头挑染发生过敏事故而关张,这对杀马特兄弟跑路的同时还卷走了所有会员卡里的钱。老太太们的家属过来讨债不成,为了泄愤干脆就拎着板砖把门市的一面给大卸八块了。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桑榆围观了这一幕之后,睡觉时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了疤面。

再后来这里便出现了一个新的女主人,她凭借一己之力,让这里焕然一新,变成了现在这幅生机盎然的光景。煎饼摊大爷正忙着给围在前面的几个人摊煎饼,桑榆就站在煎饼摊旁边痴痴地望着街对面咖啡店里正在忙碌的那个女人。

桑榆每天都要过来看一会儿的这个女人,她三十岁左右,但保养得很好,十分年轻,相貌精致,身材高挑,不苟言笑,是那种独立而智慧的女人。这个女人叫花儿,是眼下唯一能够连接桑榆青春期美好记忆的人。

上中学的时候,桑榆的个性不怎么合群,但还真有些文艺的女生喜欢他,不过他的心却一如既往地属于大他几岁的学姐——花儿。那个时候的花儿,就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稍显成熟的气质在一个青春期的漂亮女孩身上勾勒出一种独特的性感。她的特立独行让她骨子里透出一种高贵的气质,令人难以接近,但她的优雅却又让人觉得,即便是难以接近,她也是朵可爱的花儿。

桑榆一直没有勇气表白,并不是因为自己懦弱,而是始终觉得,花儿这样的女孩需要足够出色才能与之匹配。他宁愿等上多年,让自己变得更好之后再向花儿吐露心意。就这样,一直到了大学毕业,桑榆等待的那所谓成熟的时机也没有出现,甚至越来越渺茫。花儿与他的世界越来越远,他觉得这辈子再也无法触及她了。

一年前,与花儿的再次相遇,是桑榆始料未及的。那家发廊被砸之后根本没有人愿意接手,所以这里的店铺空闲了长达半年之久。直到有一天花儿和房主出现在这里,在少了一面墙的废墟中走来走去、四下打量之后,花儿决定将这里租下来,因为要重建好多东西,花儿从房主那里拿到了一个非常低的租价。

当时桑榆正在大爷的小摊买煎饼馃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让周围的邻居重新议论起半年前那场暴力纠纷事件。人们猜测着这个女人的来历,有人说是当事人拿到了法院的裁决过来清算赔款了,有人说是一个不知情的傻租客被房主骗过来了,更多的人则是以幸灾乐祸的心情预判这个女人的生意也不会太好,因为这里风水有问题,没有哪个店可以开成的,就连旁边搭上一角的奶茶店也不知何时就悄无声息地关门大吉了。

其实这半年里来看店面的不止花儿一个人,开串店的、开十元日杂店的、卖清仓瓷器的……不过这次之所以能引起更多的街谈巷议,主要还是因为花儿的气质不仅跟之前的几个老板不同,还跟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人们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优越气息的女人会在这个乱糟糟的街区得到些什么利益。在隔壁那片奢华富足的高档住宅区里,气质跟花儿一样的女人一般都是开着那样的店——奢侈品保养、SPA馆、海参店、红酒廊或者某个大品牌的连锁加盟店,哪怕是一家昂贵的早教中心或是孕婴店也符合这类女人的生活。像花儿这种脸上就带着养尊处优的女人,即使开店也应该是背后的男人出钱为了消磨时光而投入的消遣……

桑榆第一眼看到花儿便认出她来,无须经过任何走近或者换个更近的角度偷窥便能认出是她。只是在这里生活久了,桑榆其实也跟这些邻居有着同样的疑惑和判断。他也奇怪,为什么花儿会来到这里,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花儿是校园时代的女神,学习好,长得漂亮,歌唱得还好听。她在校园里名声大噪是因为在文艺会演中她献唱的一曲《喜欢你》,花儿的歌声安静且感情饱满,征服了礼堂中所有的人,让在场男生都觉得跟她谈了一场恋爱。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成了男生公认的梦中情人,女生的集体艳羡对象。“花儿因为成绩出众,加上情商很高,她从读大学到进入一家很大的外资公司工作几乎是一帆风顺,经过多年成功的高级白领生涯的历练,每个见过她的男人都会对她产生爱慕的憧憬和幻想。”

这是桑榆毕业后唯一听到的关于花儿毕业后发展的情况,对他讲这些事情的女同学完全带着嫉妒的口吻。他猜想,按照这样的节奏,她应该会过着按部就班的富足生活:她会很容易地甄选出一个门当户对的优秀男人结婚,然后过上相夫教子的安稳日子。可眼下看起来并非这样。

桑榆猜她至今依然单身,如同每一个被剩下来的优秀女人一样,浮夸的社会环境只能让她拥抱孤独。他宁愿相信自己这种很主观的猜想,因为在他心里的花儿就是这样,一直不会变。人可以选择放弃,但不能放弃选择,所以她才会在厌倦了浮躁的职场生活之后,选择了放弃,给了自己另一个选择,拿出积蓄,开一家咖啡店……

果然,之后的事情印证了桑榆的判断。

在花儿和房主签好合同之后,这里又沉寂了一个月,转眼就到了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季节。施工队进驻了,很快将这里重建一新。紧接着,装修队也来了,把一个不修边幅的简陋小店变成了一座四面被落地玻璃环绕的花房,原来分隔发廊和奶茶店的那棵大树也被装饰了。

据说从沙子水泥到绿植盆栽,所有的东西不是花儿亲自设计的,就是花儿亲自挑选的。而自始至终也只有花儿一个人在场指挥,桑榆并没有看到有其他的男人陪伴花儿。想到这儿,桑榆有些窃喜,但窃喜过后,很快便陷入了深深的自卑,花儿一如当年那样高不可攀。人们猜测这里会开一家花店,而主营业务应该是承办婚庆,这是这家店在这个街区生存的唯一的可能。但经过一番准备开业之后,人们惋惜地发现,花儿开的还是一家咖啡店,邻居们纳闷这咖啡怎么会有这么好喝,究竟会有多少闲人攒得一身体力以至提神继续熬夜。

桑榆看着花儿订了一批又一批的绿植搬进咖啡店,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郁郁葱葱,唯独不见一朵鲜花,从远处望去,这间玻璃房子里更像是一片热带雨林。“小伙子,来一个?”

煎饼摊大爷打断了桑榆的思绪。桑榆转头,看到煎饼摊旁边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走了过去,点点头。大爷的一双手娴熟地摊起了煎饼,桑榆翻兜掏钱,拿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两个一块钱的钢镚儿和两张五毛钱的纸币,顿了一下,扔进钱箱子。大爷拿起鸡蛋要磕,桑榆连忙阻拦。“大爷,鸡蛋就不要了。”

大爷看了他一眼,还是把鸡蛋磕开,蛋液加入煎饼:“算送你的。”大爷很快将摊好的煎饼馃子递到桑榆手里,桑榆心怀感激,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大爷朝他微笑了一下,转身接着忙起来了。桑榆拿着煎饼馃子咬了一口,就势坐在路边,看着街对面的咖啡店。此时花儿正热情地给客人递着咖啡,这一年以来,一直是她一个人独自打理着咖啡店。开店和闭店的时间很规律,即使客人不多,她也没有提前打烊的时候。闲暇时,花儿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照顾那些绿植,从未见过有她的朋友来。桑榆不知花儿为何可以这样享受着孤独,他曾想找机会进去,或者走到门口假装路过的样子,再近一点儿看看她,可是他并没有这个勇气。但他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因为即使这样远远地看着她,都是一种治愈。

久而久之,花儿的咖啡店成了桑榆心灵中的一块净土,不仅是因为看着她的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还从未做过有关花儿的噩梦。从这一点来看,他不知道是因为疤面还没有发现这块净土,还是有意给他留了一口气,作为支撑桑榆活下去的一个理由。Chapter 05无家可归

他攥紧拳头,使劲儿地做出一个呐喊的动作,可除了沙哑的呼气声,喉咙里便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手中的煎饼馃子仍有些烫手,但桑榆早就饿急了,被香味儿勾得肚子叫得更厉害,他哪儿还顾得上烫嘴,赶忙狠狠地咬上一大口,食物充满口腔之后的感觉令他分外满足。就在这时,一只黝黑粗糙的手慢慢从桑榆身后伸了过来,并重重地拍在了他肩膀上,桑榆被吓了好一跳,猛地回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抓着自己肩膀、衣着俗气的中年男人。

他心想:坏了,到底还是被三哥逮住了。

三哥正斜叼着根烟瞪着他,桑榆本就因拖稿理亏,再加上刚才嘴里的一大口煎饼馃子还没咽下去,所以一时噎住了话。“桑榆我×你大爷!”

三哥显然也是憋着怒气,没想到踏破铁鞋地寻了桑榆这么久,最终竟然以这种方式抓住了他,他生怕桑榆趁他一个不注意再溜了,干脆就没打算让桑榆起身,暗暗加大手上的力度压着桑榆的肩膀。“你还有脸吃?兔崽子,老子找你找得好苦!电话呢,你电话呢?!”

光说还不解气,三哥为了给这满腔的怒火找到一个宣泄口,开始用另一只手大力拍打桑榆的后脑勺。“三哥,别……”

桑榆嘴里塞着食物含混不清地求饶着,却反而招来三哥更加用力地拍打。桑榆被呛到,开始剧烈地咳嗽,他甩着手臂用力一挣站起了身,嘴里的食物却忍不住喷了出来,正好喷了比自己矮半头的三哥一脸……“哎哟,我×!”

三哥边擦着脸边抬头瞪着桑榆。“你可真是能耐了,要造反是不?!”

说着伸手去揪桑榆的领子,桑榆下意识向后撤了一步,转身就跑,可外套却被三哥揪住,桑榆顾不上回头,继续死命往前跑,外套被三哥给扒了下来。三哥被桑榆挣了个趔趄,扔掉衣服之后便追了上去。桑榆拿着煎饼慌不择路地在小巷里奔跑着,三哥手里捏着根烟紧追其后。桑榆猛加了把劲儿跟三哥拉远了距离,但很快,他好像用完了那口煎饼馃子带给自己的力气,开始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桑榆跑到路口纠结了两秒向左还是向右,他狠狠地咬了一口煎饼馃子希望能快速补充体力,之后便十分不舍地把煎饼扔掉,朝左边跑去。

他知道三哥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可他现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被呛得难受,膈肌的耐受力也到了极限,可能跟呛了风也有关系,他开始打起嗝儿来。桑榆猛地咳嗽了一声,鼻涕眼泪都被呛了出来,视野的边缘被黑暗挤压得越来越小,脚下被凸起的地面绊了一下便直接摔到了地上,意识开始模糊……

他估摸着自己是要被迫睡上一会儿了,三哥和疤面,哪个会先来,不是他能决定的了。恍惚间桑榆感觉有个人蹲在他面前,他没有抬头的力气,只看到这个人的鞋子上有类似Burberry(博柏利)红绿交错的装饰,但印的是NiuBi字样的logo(标志)。桑榆笑了,这品位是三哥,不是疤面。他估计三哥马上要对自己拳脚相加了,虽然这样留下的伤要比疤面带给自己的伤更真实,但他也不希望打自己的人是疤面,因为疤面每次不把他打死都不罢休。

所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特别是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并且一万块的定金给得很痛快,解了自己当时的燃眉之急,然而自己,因为噩梦缠身而无法按时将剧本交给他,甚至接他电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妥妥儿地理亏,没跑儿。想到了这里,桑榆在心中默默叹气,他无力反抗,只好死命蜷起身,用双臂护住自己的脑袋。“兔崽子,别讹人啊,我可毛儿都没碰你……”

桑榆没动。“你是想让我给你找床被子还是咋的啊?”

桑榆还是没动。

三哥气得站起身,双手掐住腰,照着桑榆的屁股就踹了一脚。“你瞅你这个×样……”

三哥拎着桑榆的后脖领来到街边一家小面馆,这里看起来是一个洗车房改建的,所谓的厨房都在门外,厨房里只有一个用油桶改制的炉子,上面架了一口大锅,锅的边缘十分油腻,旁边的厨子兼老板一边往锅里下面条一边收钱。桑榆和三哥相对而坐,只有一碗面,三哥在痛快地吃着面条,桑榆不敢吭声,认真地给三哥剥着蒜。三哥接过一瓣蒜,咬了一口,又猛吃了几口面,他抽出纸巾擦了擦脑门儿的汗,打了个饱嗝儿,开始数落起桑榆。“你可太让我失望了,这叫违约,我可以告你知道吗?”

桑榆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三哥,我问你……你有没有体验过什么叫真正地活着?”

这话把三哥问住了。桑榆在店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窗台上的一个小鱼缸上。他起身把鱼缸端到餐桌上,鱼缸里只有一条安静的斗鱼,三哥不知道桑榆要干什么,疑惑地看着他。桑榆指着鱼缸道:“这个,就好比是大脑。看得见的只有一条鱼,代表人的意识。剩下的水无色无味,好比潜意识。人的一切行为都靠意识,但潜意识更为重要,因为是它在影响意识,支配着我们一切的判断。”

桑榆语毕将手伸进水里抓鱼,鱼受了惊吓四处乱窜,可鱼缸就这么大,它最后还是被桑榆抓住,拿出鱼缸,扔在桌上。斗鱼在桌上嘴一张一翕地扑腾着。“意识离开潜意识,就如同鱼离开水。我现在就跟它一样,没法活了。”桑榆没有擦手,双手湿漉漉地抵着太阳穴的位置盯着这条鱼看,鱼的挣扎变弱了,但嘴仍在大口大口地企图呼吸着。三哥回过神,赶紧抓起鱼扔回鱼缸,鱼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姿态。“你不还是在说你睡不着那点儿事儿吗?桑榆,我发现你有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你现在是但凡遇到点儿坎坷就赖在别人身上,总觉得有人故意坑害你,你这叫被迫害妄想症你懂吗?”“我真是一闭眼睛就做噩梦,我都以为我中邪或者精神分裂了。”“睡不着觉就写剧本啊?”“没法集中注意力。”“那你把定金退我!”“看病花没了。”

三哥越看桑榆这副破罐破摔的样子越来气,他抄起筷子敲打桑榆的脑袋,筷子上还挂着面条。“看他妈什么病,我看你就是闲的!不好好写东西还在这儿耍花招儿,蒙老子是吧,老子抽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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