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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16: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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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挪威】尤·奈斯博,林立仁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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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

雪人试读:

第一部

1雪人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五日 星期三

这天,天空开始飘雪。早上十一点,大片雪花从无色天际落下,入侵鲁默里克区的野地、庭院、花园、草地,犹如来自外层空间的白色大军。下午两点,利勒史托市出动扫雪机。下午两点半,莎拉·齐纳兰小心翼翼地驾驶她那辆丰田卡罗拉SR5,缓缓行驶在克罗路的独栋洋房之间。十一月的白雪铺在蜿蜒起伏的乡间道路上,宛如替马路盖上一层羽绒被。

莎拉觉得这些房子在白天看起来很不一样,以至于她差点开过头,错过了他家的车道。她踩下刹车,车子猛然刹住。她听见后座传来呻吟声,朝后视镜望去,看见儿子摆出一张臭脸。“不会花太久时间的,宝贝。”莎拉说。

她看见车库前方的积雪之间露出一大块黑色柏油路面,心知那个位置停过一辆搬家卡车。她觉得喉头紧缩,只希望自己并未来得太迟。“谁住在这里啊?”儿子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妈妈认识的一个人。”莎拉说,下意识地在镜子里查看自己的头发,“等我十分钟就好,宝贝。我把钥匙留在车上,让你听收音机。”

她没等儿子回话就下了车,踩着滑溜的鞋底,连走带跑来到门口。这里她来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是像这样在大白天前来,完全暴露在邻居窥探的视线中。倒不是说深夜来访就显得比较清白,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行为在夜幕降临后进行似乎比较恰当。

她听见门铃声在门内响了起来,犹如受困于果酱罐的大黄蜂发出嗡嗡声响。她感到急切之情在体内不断升高,不由得朝邻居窗户瞥了一眼,却不见任何动静,窗户上只映照着光秃秃的黑色苹果树、灰色天空和乳白色地面。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听见门内传来脚步声,这才松了口气。片刻之后,她已在屋内,投身在他的怀抱中。“亲爱的,不要走。”她说,听见自己的声带不由自主发出呜咽声。“我非走不可。”他语气平淡,显然这句话很久以前就说得腻了,但他的双手依然熟悉地在她身上游走,并不觉得厌腻。“不对,你不是非走不可,”她在他耳畔低声说,“你只是想离开,你不敢再继续下去。”“我走不走跟我们的事没关系。”

她听见他的口气中透出些微怒意,同时感觉到他强壮温柔的手滑下她的脊椎,伸进裙子腰带,来到大腿上。他们就像一对配合娴熟的舞者,熟知对方的每个动作、脚步、呼吸、节奏。首先他们会做爱;他们的性爱是纯白色的,而这是美好的部分。做完爱之后,他们就得迎接黑暗的部分,也就是痛苦。

他的手在她外套上抚摸,在厚厚的衣料下找寻她的乳头。他时常为她的乳头神魂颠倒,无论如何总是会回到她的乳头上,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没有乳头的缘故。“你是不是把车停在车库前面?”他问,声音显然有点焦躁。

她点点头,觉得欢愉如同飞镖射入她的脑际,带来痛苦。她的性欲已为他张开双翅,准备迎接他的手指:“我儿子在车上等。”

他的手陡然停住。“他什么都不知道。”她呻吟一声,感觉到他的手开始撤退。“你丈夫呢?他在哪里?”“你说呢?当然是在上班啊。”

这次换她语带恼怒。她之所以恼怒除了因为他提到了她丈夫,也因为她只要一说到丈夫就无法不恼怒。她的身体需要他,立刻就要。她拉下他的裤子拉链。“不要……”他说,抓住她的腰际。她挥出另一只手,掴了他一巴掌。他诧异地望着她,脸颊浮现红色掌印。她微微一笑,抓住他的浓密黑发,将他的脸拉到面前。“你要走就走,”她轻声说,“可是在你走之前,你得再干我一次,明白吗?”

她感觉他的气息喷上面颊,这时他的吐息已接近喘息。她用空着的那只手又掴了他一巴掌,另一只手则感觉他的欲望在她手中逐渐膨胀。

他的撞击一次比一次强烈,但对她而言一切都已结束。她觉得麻木。魔法消失了,张力消散了,留下的只有绝望。她就要失去他了。她躺在床上的这一刻,已然失去了他。这么多年来,她为他思念渴慕,为他流过无数眼泪,为他涉险过无数次,而她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唯一得到的只有一样东西。

他站在床尾,闭着双眼朝她冲刺。她看着他的胸膛。他们刚开始交往时,她看见他的胸肌上只有一大片白色肌肤,觉得颇为怪异,但是过了一阵子之后,她开始喜欢上这片胸膛,这片胸膛让她想到许多老式雕像为了不让社会大众有多余联想,刻意省去了乳头。

他的呻吟声越来越大,她知道他很快就会发出狂暴的吼声。她喜欢那狂暴的吼声,他的吼声总是充满惊奇,狂喜连连,几乎是以痛苦的方式呈现,仿佛每次高潮都远远超过他最狂野的想象。她等待着他发出那最后的吼声,像是对这间少了照片、窗帘和地毯的冰冷卧室发出道别的吼声。之后他会穿上衣服,前往挪威另一个角落。他说那里有人提供给他一份令他难以说不的工作,但他却可以对她说不,可以对她的求欢说不,而且依然可以发出欢愉的吼声。

她闭上双眼。吼声并未到来。他停止了动作。“我看见一张脸。”他低声说。

她猛吃一惊:“在哪里?”“窗户外面。”

窗户位于床铺另一端,就在她头部正上方。她翻过身来,感觉他已然垂软,滑出体外。她仍躺在床上,头部上方的窗户位置太高,她无法往外看。此外,如果有人要站在窗外往屋内窥看,那扇窗户的位置也同样过高。外头的阳光已逐渐黯淡,她只能在窗玻璃上看见天花板灯光的双重映像。“你只是看见你自己吧。”她说,语气近乎恳求。“我本来也这样想。”他说,依然盯着窗外。

莎拉在床上跪了起来,朝窗外庭院望去。她看见了一张脸。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放声大笑。那张脸是白色的,上头有两个眼睛,嘴巴以黑色卵石排成,卵石可能是车道上捡来的,两只手臂是苹果树的树枝。“我的老天,”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个雪人而已嘛。”

她的笑声逐渐转变为哭声;她无助地啜泣,直到感觉他的手臂环抱住她。“我得走了。”她呜咽地说。“再待一会儿。”他说。

她又待上了一会儿。

莎拉往车库走去,看了看表,发现她已离开将近四十分钟。

他答应偶尔会打电话给她。他向来是个说谎高手,但这次她很高兴他扯了这个谎。她还没上车,就看见儿子的苍白脸庞在后座里凝视着她。她伸手去拉门把,却发现上了锁。她透过布满雾气的车窗看着儿子,敲了敲窗户,儿子才打开门锁。

她坐进驾驶座,发现收音机静默无声,车内冷森森的,车钥匙在前座上。她转头望向儿子,看见他脸色发白,下唇颤抖不已。“出了什么事吗?”莎拉问。“对,”儿子说,“我看见他了。”

儿子的语气中带有一种又细又尖的惊恐。自从小时候他挤在他们夫妇中间,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眼睛看电视以来,她已经很久没听见他用这种恐惧的语气说话了。如今他已开始变声,不再跟她拥抱互道晚安,开始对汽车引擎和女孩感兴趣。有一天,他会跟一个女孩坐上车,离她而去。“你是什么意思?”她说着,将钥匙插进点火装置,然后转动。“雪人……”

引擎没有反应。毫无预警之下,惊慌突然将她攫获。莎拉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她朝挡风玻璃外看去,再次转动钥匙。电池是不是没电了?“那雪人长什么样子?”她问,将油门踩到底,急切地转动钥匙,转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她觉得钥匙似乎就要被她扭断了。他给了回答,但声音被引擎的怒吼声淹没。

莎拉挂好挡,放开手刹,仿佛突然急着想离开此地。轮胎在柔软的雪泥中转动。她催动油门,车尾滑向一边,轮胎抓上柏油路面,车子蹒跚地向前驶去,滑上马路。“爸爸在等我们,”她说:“我们得快点才行。”

她打开收音机,调高音量,让冷森森的车内除了她自己的声音之外,还灌满广播的声响。新闻播报员正在播报今天已播出上百次的新闻:美国总统大选结果出炉,罗纳德·里根打败吉米·卡特,当选美国总统。

儿子又说了一句话,她朝后视镜瞥了一眼。“你说什么?”她拉高嗓门说。

他又说了一次,但她依然听不清楚。她调低收音机的音量,驾车朝主干道及河川的方向驶去,两者有如两条阴郁的黑色条纹贯穿乡间。儿子倾身凑到前座之间,吓了她一跳。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嘶哑,仿佛他说的话绝对不能让别人听见。“我们都得死。”2卵石眼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二日 第一日

哈利·霍勒心头一惊,猛力睁开双眼,只觉得寒冷彻骨。黑暗中传来说话声,吵醒了他。那声音说,今天美国人民将决定未来四年是否让小布什继续连任美国总统。十一月。哈利心想,他们绝对正在朝黑暗时期迈进。他掀开被子,双脚踏上地面。油地毯寒冷如冰,踏在脚下竟有刺痛之感。他让收音机闹钟继续用刺耳声音播报新闻,走进浴室,在镜中端详自己。他在镜子里也看见了十一月:扭曲、灰白、阴郁。一如往常,他双眼布满血丝,鼻头毛孔仿佛又黑又大的陨石坑,眼睛下方挂着的眼袋透出一抹被酒精洗涤过的淡蓝色。等脸庞用热水浸润过,拿毛巾擦干,再吃一顿早餐,那抹淡蓝色就会褪去,或者该说,他猜想到时候那抹淡蓝色就会褪去。如今他已要迈入四十大关,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庞在白天呈现何种样貌。他几乎每晚都被噩梦侵扰,早上醒来之后,他不知道自己那张持续被噩梦猎捕的面容是否会有平静浮现?脸上皱纹是否会被抚平?他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他一离开苏菲街那间斯巴达式的简朴住所,就开始扮演奥斯陆警察总署犯罪特警队的霍勒警监,同时尽量避免去照镜子。他会透过别人的容貌,寻找别人的痛苦、弱点、噩梦、动机和自我欺骗的原因,聆听别人述说那些听来令人倦怠的谎言,并试着找出他做这份工作背后的意义。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已在内心禁锢自己的人关进监狱,他十分了解那些充满仇恨和自我轻视的监狱是怎么回事。

哈利抚摸头上刚剪过的、根根直竖的短发。从他冻僵的脚底板到头上金发之间的距离,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九十二厘米。他的锁骨突出于肌肤之下,仿佛一支衣架。自从上一件承办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后,他进行了大量的体能训练,有些人认为他锻炼身体到近乎狂热的地步,除了骑飞轮之外,还开始在警署内部的健身房练习举重。哈利喜欢做重量训练产生的那种灼热痛楚,以及思绪受到抑制的感觉。然而他的身形越变越瘦,身上的脂肪消失了,剩下肌肉铺排在肌肤和骨骼之间。过去他看起来肩宽膀圆,萝凯都说他是天生的运动员身材,如今他开始看起来像是曾在照片里见过的一头精瘦北极熊,一只肌肉虬结但体型精实得吓人的掠食动物。他会变成这样,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正慢慢淡出人生舞台。反正无所谓。哈利叹了口气。十一月。天空将越来越幽暗。

他走进厨房,喝了杯水舒缓头痛,然后朝窗外看去,登时讶异不已。苏菲街另一边的房子,屋顶全变成了白色,亮白表面折射耀眼的阳光,刺痛他的双眼。原来今年的初雪已在昨夜来到。他想起了那封信。他偶尔会收到这种信,但那封信颇为特别,里头提到了图翁巴。

收音机开始播放大自然生态节目,一个表情丰富的声音正热切地描述海豹的行为和生活。“每年夏天,贝豪斯海豹都会聚集在白令海峡准备交配,这种海豹以公海豹占大多数,因此竞争相当激烈。公海豹一旦争取到一只母海豹,整个繁殖期都会跟这只母海豹厮守在一起。公海豹会照顾他的伴侣,直到小海豹诞生并能够独立生活。公海豹如此照顾母海豹并非出于对母海豹的爱,而是出于对自己的基因和繁殖后代的爱。若以达尔文的进化论来看,贝豪斯海豹之所以维持一夫一妻完全出于天择,而非道德。”

真是这样吗?哈利心想。

收音机传出的声音十分亢奋,几乎是以假音在说话:“可是当贝豪斯海豹离开白令海峡,准备去开阔海域觅食的时候,公海豹就会试图杀害母海豹。为什么呢?因为母海豹再也不会跟同一只公海豹交配了!对母海豹而言,跟其他公海豹交配可以分散繁衍后代的风险,就好像投资股市必须分散风险一样,母海豹想和不同的公海豹交配,纯粹只是基于生理因素,而公海豹相当明了这一点。公海豹杀害母海豹,是为了要阻止其他公海豹的后代和它自己的后代争夺食物。”“我们正在进入进化论的领域,怎么人类不借鉴海豹的思维呢?”另一个声音说道。“我们人类是这样想的啊!人类社会其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维持一夫一妻,而且从来不曾如此。最近瑞典有一份研究报告指出,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儿童其实并非他们认定的父亲所生。百分之二十啊!也就是每五个儿童就有一个活在谎言中!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维持生物多样性。”

哈利调整收音机频道,找寻耳朵可以忍受的音乐,最后停留在上了年纪的约翰尼·卡什演唱的《亡命之徒》(Desperado)上。

门上传来坚实的敲门声。

哈利走进卧室,穿上牛仔裤,来到玄关,打开了门。“请问你是哈利·霍勒吗?”门外男子身穿蓝色连身工作服,一双眼睛清澈得有如孩童,正透过厚重的眼镜看着哈利。

哈利点了点头。“你这里有霉菌吗?”男子一脸正经地问道,他的额头横贴一缕头发,胁下夹着一个塑料写字板,写字板上夹着一张印得密密麻麻的表格。“严格说起来,”哈利说,“这件事属于个人隐私。”

男子从心底厌烦听见这种玩笑话,只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你家里有霉菌吗?有没有哪里发霉?”“我想应该没有吧。”哈利说。“霉菌就是这样,大家都认为自己家里应该没有滋生霉菌。”男子啧了几声,抖着脚跟。“可是——?”哈利的尾音拖得老长。“可是就是有。”“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因为你邻居家里有。”“嗯哼?所以你认为霉菌可能扩散了?”“霉菌不会扩散,木材干腐病才会。”“所以说……?”“这栋房子沿着墙壁建造的通风管道有工程瑕疵,会让干腐菌滋生。我可以看一下你家厨房吗?”

哈利让到一旁。男子快步踏进厨房,迅速拿出一个看起来像吹风机的橘色装置,压在墙上,只听见那橘色装置发出两声短促的尖锐声响。“这是湿气侦测仪,”男子说,看着侦测仪上看起来显然是指示器的东西,“跟我想的一样,你确定你没看过奇怪的东西或闻过奇怪的味道吗?”

哈利不太清楚男子指的是什么。“就好像发霉的面包表面会有一层东西,”男子说,“还会发出霉味。”

哈利摇摇头。“你会不会觉得眼睛酸涩?”男子问,“常常觉得疲倦?还会头痛?”

哈利耸耸肩:“这些症状我都有,而且已经很久了。”“你是说从你住在这里就有了?”“可能吧,你听着……”

男子并不听哈利说话,径自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刀。哈利后退一步,眼睁睁看着男子握刀的那只手扬了起来,用力往墙上刺去。刀子穿入壁纸后方的石膏板,发出呻吟似的声音。男子抽出刀子,接着又是一刀,然后伸手将布满粉尘的石膏板往后扳。墙上现出一个大洞。男子拿出一支小手电筒往洞内照去,过大的眼镜后头逐渐浮现深刻的皱眉纹。男子将鼻子深深探入洞内,吸了几口气。“没错,”男子说,“哈啰,小家伙。”“你在跟谁打招呼?”哈利问,凑近了些。“曲霉属的真菌,”男子说,“曲霉属是霉菌的属,这个属里头有三四百种霉菌,很难说这是哪一种,因为霉菌生长在这种坚硬表面上只有薄薄一层,肉眼看不出来,可是闻这个味道绝对没错。”“这表示我有麻烦了对吗?”哈利问,开始回想上次他和父亲赞助小妹前往西班牙旅游后,自己的银行账户里还剩多少钱。他的小妹是唐氏综合征患者,但根据小妹自己的说法,她只是“有一点点唐氏综合征”而已。“这不是真正的干腐菌,不会害这栋房子倒塌,”男子说,“但可能会害你病倒。”“我?”“如果你容易受霉菌影响的话就会。有些人只要和霉菌呼吸同样的空气就会生病,他们会长年感到身体虚弱,可是又找不到病症,其他住户又都住得好好的,于是他们会被判定为罹患忧郁症,使得这些害菌继续啃食壁纸和石膏板。”“嗯,你有什么建议?”“当然是让我把这些霉菌连根拔除。”“顺便把我的财产也连根拔除吗?”“所有费用房屋保险都会理赔,你一克朗都不用花,只要让我进来处理几天就好了。”

哈利从厨房抽屉里找出一份备用钥匙,递给男子。“对了,”男子说,“只有我一个人会进来你家,你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是吗?”哈利悲哀地笑了笑,看着窗外。“怎么了?”“没什么,”哈利说,“反正我家也没什么东西好偷的。我得出门了。”

早晨的太阳低悬空中,照亮奥斯陆警署大楼的每一片玻璃。警署大楼位于格兰斯莱达街旁的山坡顶端,已在该地矗立三十年。警署大楼设在这里有其原因,这个位置让警方得以接近奥斯陆东区的高犯罪率地区,而且位于老酿酒厂旧址的监狱就在旁边。警署周围环绕着褐色枯草地和枫树及椴树,昨夜初雪过后,这些植物全都覆盖了薄薄一层灰白色的雪,使得整座公园看起来有如亡者家中罩了白布的各类家具。

哈利沿着带状的黑色柏油路步行至警署入口,走进大厅。警署大厅的陶瓷壁面由挪威陶瓷艺术家卡里·克里斯滕森(Kari Christensen)设计,引有活水潺潺流过,低诉着永恒的秘密。哈利对接待柜台的保安人员点了点头,前往六楼的犯罪特警队。哈利被分配到红区的新办公室已经六个月了,但他还是经常去那间昔日他和杰克·哈福森警官共用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既窄小,又没有窗户,如今使用的人是麦努斯·史卡勒警探,哈福森已安葬于维斯雅克墓园。哈福森的父母起初希望儿子的遗体能运回家乡斯泰恩谢尔市安葬,因为他和鉴识中心主任贝雅特·隆恩并未结婚,甚至不曾同居。然而当他们得知贝雅特怀了他的孩子,而且预产期是在夏天后,便同意将他葬在奥斯陆。

哈利走进他的新办公室。他知道这间办公室将永远被他称为“新办公室”,就如同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的主球场完工至今已过了五十个年头,但它的名称依然是Camp Nou,这是加泰罗尼亚语,也就是“新球场”的意思。哈利坐上椅子,打开收音机,对三张照片点头道早安。那三张照片斜倚墙壁,立在书柜上。

哪天他如果记得买来照片挂钩,就会将它们挂上墙壁。三张照片里分别是爱伦·盖登、杰克·哈福森、毕悠纳·莫勒,以卒年顺序排列,正好组成“已故警察俱乐部”。

收音机里,挪威政治家和社会科学家正针对美国总统大选提出看法。哈利认出亚菲·史德普的声音,史德普是畅销的《自由杂志》创办人,也是最博学、最自负、最能娱乐大众的挪威意见领袖。哈利调高音量,直到收音机发出的说话声从砖墙上弹射回来,躺在新办公桌上那副盖世牌手铐都为之震动。他常利用桌脚来练习快速上铐,将桌脚铐得都迸裂开来。这是他去芝加哥参加FBI研习营后染上的恶习,当时他下榻于糟透了的卡比尼格林国民住宅,为了排遣寂寞夜晚,就在套房里伴着邻居的哄闹声和一杯杯金宾威士忌,反复练习快速上铐。快速上铐的目的,是运用熟练手法将手铐铐上嫌犯,使弹簧铐环圈住嫌犯手腕,并在另一端迅速扣上。只要力道和准头拿捏得恰到好处,一个动作就可以将自己和嫌犯铐在一起,让嫌犯完全来不及反应。哈利在工作上从未用到快速上铐的技巧,倒是他去芝加哥学来的另一项技能派上过一次用场,那就是如何缉捕连环杀手。手铐铿锵一声铐上桌脚,收音机里持续传出嗡嗡作响的说话声。“史德普,你认为挪威人为什么对小布什老是存有疑虑?”“因为挪威是个受到过度保护的国家,我们从来不曾打过仗,我们非常乐于让其他国家像是英国、苏联、美国来替我们打仗。没错,自从拿破仑战争以后,我们就喜欢躲在这些老大哥背后,每当情势变得危急,挪威总是仰仗其他国家担起责任,只求能够维护自身安全就好。这套把戏我们玩得太久了,以至于我们跟现实脱了节,基本上我们相信住在地球上的人,都希望我们这个全世界最富裕的国家可以和平安泰。挪威就像是个大脑只有豌豆那么一丁点大的金发女人,说话叽叽喳喳,在危险的纽约布朗克斯区暗巷里迷了路,还怪保镖对抢匪太凶。”

哈利拨打萝凯的电话号码。除了小妹的电话号码之外,萝凯的电话号码是哈利唯一背得起来的号码。过去他年纪尚轻、历练尚浅之时,曾认为记忆力差对警探而言是个大缺陷,而今他已不再这么认为。“你所谓的保镖是指小布什和美国吗?”主持人问。“没错。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曾说,美国从未自愿选择要扮演这个角色,但这个角色除了美国之外没有其他国家能够胜任。约翰逊说得没错。我们的保镖是个改过自新的基督徒,他有恋父情结、酗酒问题、智能有限,而且没有骨气和荣誉感去服兵役。简而言之,如果他今天再度当选美国总统的话,我们大家都应该要高兴才对。”“我想你说的应该是反话吧?”“并不是,这样一个懦弱的总统一定会对顾问言听计从,相信我,白宫拥有世界上最优秀的顾问团。大家看了那些可笑的美国电视、电影,都误以为白宫的椭圆办公室里只有民主党员才有大脑,但其实头脑最为灵活锐利的白宫幕僚,反而往往是极右派共和党人士,很令人惊讶对不对?小布什如果再次当选总统,挪威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的一个女性朋友的女性朋友还跟你上过床呢。”“真的吗?”哈利说。“我不是说你,”萝凯说,“我是说那个史德普。”“抱歉。”哈利说,调低了收音机音量。“有一次史德普在特隆赫姆市演讲完后,邀请她去他房间。她对史德普有意思,但事先告知说她动过乳房切除手术。史德普说他得想一想,就去了酒吧,后来史德普回来带她回房间。”“嗯,希望他的期望有被满足。”“没有什么可以满足期望。”“是哦。”哈利说,有点搞不清楚这段对话到底在说什么。“今天晚上安排得怎么样?”萝凯问。“皇宫烧烤餐厅晚上八点没问题,可是他们扯了一堆不能事先订位的鬼话。”“可能只是想把自己搞得很高级吧。”

两人约好先在旁边的吧台碰面。挂上电话后,哈利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萝凯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也可以说是开朗,既开朗又愉快。他试着去感觉自己是否替萝凯感到开心?是否替这个他深爱的女人正和别的男人快乐交往而感到开心?萝凯和他有过相爱的时光,他有过机会,但他浪费了机会。既然如此,何不为了她过得好而开心?何不抛开那些想改变既定事实的念头,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他答应自己会再加把劲做到这点。

晨间会议很快就结束了,现任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很快就把队上正在侦办的案子讨论完毕。哈根的队长头衔全名为Politioverbetjent,简称POB。队上正在侦办的案子不多,其中并没有新的谋杀案,而谋杀案是唯一能让队员精神为之一振的案子。前来参加晨间会议的还有托马斯·海勒,他隶属于制服警察的失踪组,负责报告一件女子失踪案,这名女子在自家失踪已超过一年。警方在女子家中并未发现任何暴力迹象或歹徒侵入的痕迹,也一直无法掌握到她的行踪。她是个家庭主妇,最后被人看见是在一家托儿所,当天早上她将一对儿女送到托儿所之后就离开了。她的丈夫和亲友都有不在场证明,经过清查也都排除涉案嫌疑。失踪组讨论过后,认为应该将此案转交给犯罪特警队侦办。

麦努斯说他去过伍立弗医院,探视犯罪特警队特约精神科医师史戴·奥纳,奥纳请他向大家问好。哈利听了觉得良心不安。奥纳不只是哈利侦办刑案的顾问,也是他私底下对抗酒瘾的支持者,更是他最接近于知交的好友。奥纳因为不明病因入院一星期,哈利至今尚未克服他不愿踏入医院的情结。明天,哈利心想,或是星期四,一定要去医院探望奥纳。“我们队上来了一位新警官,”甘纳·哈根宣布说,“卡翠娜·布莱特。”

坐在第一排的一名年轻女子自动站了起来,脸上并未露出笑容,却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子。没刻意展露魅力就很吸引人了,哈利心想。卡翠娜身材纤细,一绺绺头发毫无生气地垂落脸颊两侧,脸庞苍白,轮廓鲜明,脸上带着严肃且疲惫的神情,这种神情哈利在其他美丽绝伦的女人脸上也曾见过。这类美丽女子相当习于被人观看,早就对这件事没有了好恶。卡翠娜身穿蓝色套装,很能展露女性曲线,裙子底下却露出厚重的黑色紧身裤袜和实用冬靴,抹去一切她刻意卖弄性感的可能性。她站立原地,扫视众人,仿佛她站起来只是为了看看每个人,而非被看。哈利猜想她穿那身套装和她来警署这样和大家做个小小的初次会面,应该都经过她的计划。“卡翠娜在卑尔根警署任职了四年,主要处理妨害风化的案件,但也曾执行犯罪特警队分派的任务。”哈根低头看着一张纸继续说道,哈利心想他看的应该是卡翠娜的履历,“一九九九年毕业于卑尔根大学法律系,随后进入警察学院,现在是我们这里的警官。没有小孩,但是已婚。”

卡翠娜的一道细眉微微上扬。哈根可能因为看见她这个表情,或认为最后这句话有点多余,于是又补上一句:“以免你们对她有兴趣……”

哈根顿了顿,这句话的余韵让现场气氛一片凝重。哈根觉得自己似乎只是越描越黑,用力咳了两声,宣布说还没报名参加圣诞派对的人,请在本星期三以前完成报名。

椅子纷纷发出刮擦声,哈利快步踏出走廊,这时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看来我是你的。”

哈利转过身,看着卡翠娜的脸庞,心想要是她刻意展露魅力一定很迷人。“或者说你是我的,”她说,露出整齐的贝齿一笑,但笑容有所保留,“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她说的是一口带有卑尔根腔的标准挪威语,碰到r只微微卷舌。哈利敢打包票,她这口音代表她来自卑尔根的法纳区或卡法勒区,或是某个稳定的中产阶级地区。

哈利继续往前走,卡翠娜快步跟上:“看来队长忘了通知你。”

她对哈根这个队长头衔的每个音节都稍微加强重音。“这几天你应该带我熟悉环境,照顾我的需要,直到我可以独立作业。你想你可以做到这些吗?”

哈利露出微笑。到目前为止,他喜欢卡翠娜这个人,但他的心胸当然也保持开放,随时可以改变看法,总是给别人机会成为他黑名单上的一员。“我不知道,”哈利说,在咖啡机旁停下脚步,“不然就从这个开始好了。”“我不喝咖啡。”“不过呢,这玩意儿一目了然,就跟这里绝大多数的东西一样。你对那件女子失踪案有什么看法?”

哈利按下美式咖啡机的按钮,这台咖啡机做出的美式咖啡就跟挪威渡轮咖啡没两样。“你是指什么?”卡翠娜问。“你认为她还活着吗?”哈利轻描淡写地问,不让卡翠娜察觉出他其实是想掂掂她的斤两。“你当我是白痴吗?”卡翠娜说,看着咖啡机一阵一阵地将黑色液体喷溅到白色塑料杯中,脸上露出作恶神情,丝毫不加掩饰,“你刚刚没听见队长说我在性犯罪小组待了四年吗?”“嗯,”哈利说,“所以你认为她死了?”“早就死透了。”卡翠娜说。

哈利拿起白色塑料杯,心想他可能发现了一个他也许会欣赏的同事。

下午哈利步行回家,看见人行道和马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细细的雪花在空中回旋飞舞,一碰触地面就被柏油吞噬。他走进奥克许街那家他常去的唱片行,买了一张加拿大摇滚歌手尼尔·扬的最新专辑,尽管他觉得那张专辑可能十分无趣。

他一打开家门,就注意到屋里有些不同,也许是声音不同,也许是气味有异。他赶紧冲到厨房门口,赫然发现一整片墙壁不见了,也就是说,今早原本是石膏板和淡色花纹壁纸的地方,如今只看见锈红色砖墙、灰泥和布满钉孔的黄灰色壁骨。地上放着霉菌清除员的工具箱,料理台上留有一张字条,写说他明天会再来。

哈利走进客厅,将尼尔·扬的CD放进播放器,十五分钟后又闷闷不乐地取出,换上美国摇滚歌手瑞安·亚当斯的CD。想喝酒的念头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他闭上双眼,凝视血液的脉动和完全的黑暗。他又想起了那封信。初雪。图翁巴。

电话铃声打断了瑞安·亚当斯唱的《舞在第九街》(Shakedown on 9th Street)。

电话中一名女子自我介绍说她叫欧妲,是电视节目“波塞脱口秀”的工作人员,很高兴再次跟他通话。哈利不记得这女子是谁,但记得这个电视节目。波塞脱口秀曾邀请他上电视谈连环杀手,因为他是唯一去过FBI研习营的挪威警官,而且曾经逮到过一名真正的连环杀手。哈利竟然愚蠢到一口答应。他告诉自己说他上节目是去谈论要事,略为描述杀人者的状态,而不是为了要在这个全挪威最受欢迎的脱口秀露脸。如今回想起来,他已不这么确定当初去上节目的动机是什么,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节目现场播出前他喝了酒。他确信自己只喝了一杯,但电视上他看起来像是喝了五杯。一如往常,他口齿十分清晰,但双眼呆滞,分析迟缓,无法做出任何结论,使得主持人不得不介绍新一届全欧洲插花冠军出场。哈利不发一语,但他的肢体语言明白地表示他对现场众人讨论插花有什么想法。当主持人面带鬼祟的微笑,询问他说调查命案的警探跟插花不知道会有什么交集,哈利说他发现挪威丧礼上的花环水平之高,绝对登得上国际舞台。也许是哈利那种稍微迷糊又事不关己的态度,引来现场观众哄堂大笑。录像结束后,电视台人员满意地拍了拍哈利的肩膀,说他“达成使命”。他还跟一小群电视台人员去“艺术人之家”纵情地喝了点酒,隔天早上醒来全身细胞都在大叫大嚷,要求更多酒精。那天是星期五,于是他继续痛饮,醉了一整个周末。他坐在施罗德酒馆,吼叫说再来一杯啤酒,但酒馆灯光明明灭灭,表示即将打烊,酒客应该识趣地离开。女服务生莉塔走到哈利面前,告诉他说他该走了,最好是回家睡觉,否则以后店里不欢迎他来。星期一早上,哈利虽然准时八点出现在办公室,却对队上工作毫无贡献。晨间会议结束后,他就往水槽里吐,然后粘在办公椅上抽烟喝咖啡,接着又跑去吐,只不过这次是跑去厕所吐。这就是他上回屈服于酒瘾的经过,那次之后他没再碰过一滴酒。

现在他们又来找他上节目。

欧妲说这次讨论的主题是阿拉伯国家的恐怖主义,以及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分子变成杀戮机器。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哈利打断。“不要。”“可是我们好希望你可以来哦,你是那么……那么的……热情有劲!”她热切地大笑,其中有几分诚意哈利无法确定,但哈利认出了她的声音,那晚她也去了艺术人之家。她颇有姿色,但是带有一种年轻而无趣的味道,她的谈话也是年轻而无趣的。那晚她用饥渴的眼神看着哈利,仿佛哈利是一顿充满异国风味的大餐,而她想大快朵颐;难道他真的那么充满异国风味吗?“请你们找别人。”哈利说,挂上电话,闭上双眼,聆听瑞安·亚当斯唱道:“哦,宝贝,为何我如此思念着你?”

小男孩抬头看着身旁站在厨房料理台前的男子。院子里覆盖着皑皑白雪,白雪折射阳光,照在男孩父亲的光秃头顶上。父亲的头骨颇为硕大,头皮紧贴头骨。妈咪说过爸爸有个大头是因为他脑袋好,小男孩问妈咪为什么她要说爸爸脑袋好,不说爸爸有个好脑袋?妈咪听了大笑,抚摸着他的额头说,因为物理学教授都是脑袋好的人。这时脑袋好的爸爸正在水龙头下清洗马铃薯,直接将马铃薯放进锅子。“爸,你不削马铃薯皮吗?妈咪平常都……”“尤纳斯,你妈不在这里,现在要照我的方法来做。”

父亲并未拉高嗓门,口气中却带有一股愠怒之意,令尤纳斯瑟缩不安。尤纳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让父亲如此生气,有时他甚至不知道父亲是否生气,直到他看见母亲脸上带着焦虑神情,嘴角下垂,而母亲的这个表情似乎只会让父亲更为烦躁易怒。他心中盼望母亲赶快回家。“爸,我们不用盘子它们!”

父亲大力甩上橱柜门,尤纳斯咬住下唇。父亲弯下腰,将脸凑到他面前,脸上那副薄如纸的眼镜闪闪发光。“要说我们不用‘那些’盘子,而不是我们不用盘子‘它们’,”父亲说,“尤纳斯,我已经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可是妈咪都说……”“你妈不懂得怎样说话才是正确的,你明白吗?你妈成长的环境和家庭一点也不注重语言。”父亲口中发出的气息闻起来带有咸味,犹如海藻的气味。

前门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哈啰。”母亲在玄关高喊。

尤纳斯立刻就想朝母亲奔去,却被父亲按住肩膀,父亲指了指还没摆放餐具的餐桌。“你们好棒哦!”

尤纳斯听得出母亲气喘吁吁的说话声中带着微笑。母亲正站在他背后的厨房门口,看着他以最快速度在餐桌上摆放杯子和餐具。“而且你们堆的那个雪人好大哦!”

尤纳斯转过身,讶异地望向母亲,她正在解开外套扣子。母亲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有着深色肌肤、深色头发,就跟他一样,她的眼睛也经常都是那么温柔。母亲已不像她和父亲的新婚照片里那样苗条,但他注意到每次他和母亲出去散步,都会有男人看她。“我们没堆雪人啊。”尤纳斯说。“没有吗?”妈咪蹙起眉头,解开围在颈部的粉红色大围巾,那条围巾是尤纳斯送给妈咪的圣诞礼物。

尤纳斯站上餐椅,向外看去,见到屋前草坪上果然堆着一个雪人,而且如同母亲所说是个大雪人。雪人的眼睛和嘴巴是卵石,鼻子是红萝卜。雪人没戴圆边帽、鸭舌帽或围巾,只有一只手臂,手臂是一根细树枝,尤纳斯猜想应该是从树篱那边捡来的。但那个雪人有点怪,它面对的方向不太对。尤纳斯不知道为何不对,只觉得雪人应该面向马路,面向空旷的空间。“为什么……?”尤纳斯才开口说话,就被父亲打断。“我会去找那些人好好谈一谈。”“为什么?”妈咪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尤纳斯听见妈咪拉下黑色高跟皮靴的拉链,“又没什么关系。”“我不希望那种人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晃来晃去,我一回来就去找他们谈。”“那个雪人为什么不往外看?”尤纳斯问。

母亲在玄关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亲爱的?”“明天某个时候。”“几点?”“你干吗问?有约会吗?”父亲的口气中带有一种不在乎的调调,令尤纳斯打了个冷战。“我是在想我可以先把晚餐煮好。”妈咪说,走进厨房,来到炉子前,查看锅子,调高两块电热板的温度。“那你就把晚餐先煮好,”父亲说,转头望向料理台上那叠报纸,“反正我会回来。”“好,”妈咪走到爸爸背后,搂住了他,“你真的今天晚上就要去卑尔根?”“我是明天早上八点的课,”爸爸说,“飞机降落以后还要花一个小时才能到大学,如果我搭明天最早的班机会来不及。”

尤纳斯看见父亲的颈部肌肉放松下来,可见妈咪再一次找到了适当的语言。“那个雪人为什么看着我们家?”尤纳斯问。“去洗手吧。”妈咪说。

三人在静默中用餐。偶尔妈咪会打破静默,问几个小问题,不外乎是今天学校如何之类的,尤纳斯的回答都简短模糊。他知道如果自己回答得太详细,便会引来父亲借由学校的话题而问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像是他们在学校学了什么或没学什么,或是发出一连串如机关枪扫射般的质问,问说刚刚他提到的跟他一起玩的同学是哪里人?父母亲是做什么的?这些问题尤纳斯无论怎么回答,父亲都不会满意。

尤纳斯上床时,听见楼下传来父亲和母亲道别的声音,然后大门关上,外头的汽车发动引擎,引擎声渐去渐远。家里又剩下他们母子俩了。母亲打开了电视。尤纳斯思索着母亲问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他很少再带朋友来家里玩了?尤纳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希望让母亲伤心,但现在反倒是他自己伤心起来。他咬着脸颊内侧,感觉苦苦甜甜的疼痛感蔓延至耳际,眼睛盯着天花板垂落的金属风铃管。他起身下床,拖着脚走到窗前。

院子里的白雪折射光线,足以让他看清楚楼下那个雪人的轮廓。那雪人看起来甚是孤单,应该给它戴顶鸭舌帽,围上围巾,或许再让它拿一把扫帚才对。这时月光从云朵后方透了出来,尤纳斯看见雪人的一排黑色牙齿和眼睛,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凉气,后退两步。那对卵石眼在月光下闪烁光芒,却不是看着屋子,而是往上看,看着这里。尤纳斯拉上窗帘,爬回床上。3洋红第一日

哈利坐在皇宫烧烤餐厅的吧台高脚椅上,阅读墙上的告示,告示中和善地提醒客人不要赊账、不要找工作人员麻烦、保持合宜举止否则请离场。这时刚入夜不久,酒吧里只有两名年轻女子坐在桌前猛按手机按键,另有两名年轻男子正在练习射飞镖,他们站定位置,瞄准射出,但成绩不佳。美国歌手多莉·帕顿透过喇叭正以南方鼻音唱出哀怨的歌声。哈利知道多莉·帕顿拥有一流的乡村及西部音乐品味,在此助力之下,她从冷宫里顺利解冻,重出歌坛。哈利又看了看表,跟自己打赌说萝凯在八点零七分一定会来到门口。他感到紧张不安,每次再和萝凯碰面,他心里都有这种感觉。他告诉自己说这只是条件反射,就如同苏联生理学家巴甫洛夫对狗建立条件反射之后,狗只要一听见吃饭铃声响起,即使没看见食物也会立刻开始流口水。他们今晚只打算“纯”吃饭,惬意地聊个天,聊聊现在过的生活,也就是说,聊聊她现在过的生活,也聊聊欧雷克。欧雷克是过去萝凯在莫斯科挪威大使馆工作时,和俄籍前夫生下的儿子。他生性内向谨慎,但哈利走入了他的心,逐渐和他建立起互动。从许多方面来看,欧雷克和哈利建立的互动比和他父亲来得更深入。最后当萝凯再也无法忍受哈利,决定分手时,哈利心想不知道谁的损失比较大。如今他知道了。时间来到八点零七分,萝凯站在门口,一如往常抬头挺胸,哈利的指尖感觉得到她背部的弧线,他的肌肤感觉得到她明亮肌肤下的高耸颧骨。他原本暗自希望萝凯看起来气色不会这么好、心情不会这么愉悦。

萝凯走到哈利面前,和他贴了贴脸颊。他强迫自己先离开她的脸颊。“你在看什么?”萝凯问,解开外套纽扣。“你知道的。”哈利说,一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发觉开口之前应该先清清喉咙。

萝凯咯咯娇笑,这笑声对哈利产生的效果有如第一口金宾威士忌,令他感到温暖放松。“别这样。”她说。

哈利清楚知道她这句“别这样”代表什么意思,那就是不要对她表示爱意,不要让彼此尴尬,我们不会往那个方向发展。这句话她说得十分轻柔,几乎难以听见,感觉起来却像是掴了他一记热辣辣的耳光。“你变瘦了。”她说。“大家都这样说。”“桌子……”“服务生会过来叫我们。”

萝凯在哈利对面的高脚椅上坐下,点了一杯开胃酒。不消说,萝凯点的开胃酒一定是金巴利酒。过去哈利常用“洋红”来称呼萝凯,因为香甜金巴利酒的独特天然色泽就是洋红色,而萝凯喜欢穿亮红色的衣服。萝凯声称她穿亮红色是用来作为警告,就好像动物会用鲜艳的颜色来警告其他动物保持距离一样。

哈利又点了一杯可乐。“你怎么会变这么瘦?”萝凯问。“因为霉菌。”“什么?”“霉菌显然会把人吞噬掉,它会吞噬你的大脑、眼睛、肺脏、注意力,吸走色彩和记忆。霉菌越来越多,我越来越少,它变成了我,我变成了它。”“你在唠唠叨叨说什么啊?”萝凯高声说,做个鬼脸,表示恶心,但哈利在她眼神中看见笑意。她喜欢听哈利说话,即使哈利说的只是些琐碎而令人费解的话。哈利将他家有霉菌滋生的事说给了萝凯听。“你最近怎么样?”哈利问。“我很好啊,欧雷克也很好,可是他很想念你。”“他这样说吗?”“你明明知道他会这样说,你应该多关心他一点。”“我?”哈利看着萝凯,愕然地说,“分手又不是我决定的。”“那又怎样?”萝凯说,从酒保手中接过金巴利酒,“你跟我不在一起又不代表你跟欧雷克的关系不再,这对你们两个人来说都很重要,你们都不容易对别人交心,所以更应该继续培养彼此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

哈利啜饮一口可乐。“欧雷克跟你那个医生处得怎样?”“他的名字叫马地亚,”萝凯叹了口气,说,“他们正在试着相处,他们……是不一样的人。马地亚很努力尝试,可是欧雷克让他不太好过。”

哈利心头浮现一阵甜美酥麻的满足感。“马地亚的工作时间也很长。”“我以为你不喜欢你的男人工作。”哈利接口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萝凯竟然也不生气,只是哀伤地叹了口气。“哈利,工作时间长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一工作起来就好像着了魔似的。你就等于你的工作,驱动你工作的不是爱、不是责任感、不是企图心,而是愤怒,渴望复仇的愤怒。这样是不对的,哈利,工作的驱动力不应该来自愤怒,你应该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对,很清楚,哈利心想,我还让病魔入侵了你家。

哈利清清喉咙:“那你那个医生的工作驱动力是……正面的喽?”“马地亚还是会去急诊室值夜班,他是志愿的,同时也在解剖部当全职讲师。”“他还捐血,而且是国际特赦组织的会员。”

萝凯叹说:“哈利,B型阴性血非常罕见,而且我知道你自己也支持国际特赦组织。”

她用顶端有匹马的橘色塑料搅拌棒搅弄着那杯金巴利酒,红色调酒在冰块周围旋绕。“哈利?”她说。

她的口气让哈利紧张起来。“圣诞假期的时候马地亚会搬去跟我住。”“这么快?”哈利用舌头舔了舔上颚,寻求水分,“你们才认识没多久。”“够久了,我们计划明年夏天结婚。”

麦努斯看着热水流过双手,流进水槽,消失不见。不对,没有东西会消失,只是去了别的地方,就好像过去这几个星期他收集信息的对象一样。这份工作是哈利交代他做的,哈利说事情可能别有蹊跷,要他周末之前交出一份报告,这也表示他不得不加班。他知道哈利会分派这类工作给他们,是为了让他们在淡季有事可做。由三名制服警察组成的失踪组拒绝继续调查这件旧案子,他们的新案子已经够多了。

麦努斯经过无人走廊,走回办公室,却发现办公室的门微微开着。他确定自己出来之后把门带上了,而且现在时间已过九点,清洁人员早已完成清洁工作。两年前他们的办公室遭过小偷,于是麦努斯愤怒地把门推开。

卡翠娜站在办公室中央,秀眉微蹙,瞥了他一眼,仿佛是他闯入了她的办公室。卡翠娜转过身,背对麦努斯。“我只是来看看而已。”她说,眼望墙壁。“看什么?”麦努斯环视四周,他的办公室和其他人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只是少了窗户而已。“这以前是他的办公室对不对?”

麦努斯皱起眉头:“你是说谁?”“我是说哈利,过去这些年来,这间办公室一直是他的,他去澳大利亚调查连环杀人案的时候,这也是他的办公室对不对?”

麦努斯耸耸肩:“应该是吧,为什么这样问?”

卡翠娜伸手抚摸桌面:“他为什么要换办公室?”

麦努斯绕过卡翠娜,砰的一声坐上旋转办公椅:“因为这间办公室没有窗户。”“他先和爱伦·盖登共享这间办公室,然后是杰克·哈福森,”卡翠娜说,“结果这两个人都不幸身亡。”

麦努斯的双手抱在脑后,心想这个新来的女警官挺有格调的,比他高了一两个层次吧。他敢打包票,卡翠娜的丈夫一定是老板级的人物,而且有钱。她身上那件套装看起来可不便宜,但当他更仔细地观察她,他发现她身上有一点小小的瑕疵,但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你想哈利是不是听得见他们的声音?所以才换办公室?”卡翠娜问,仔细观看墙上贴的那张挪威全图,麦努斯在那张地图上圈出了自一九八〇年以来,挪威东部厄斯兰地区所有失踪人口的家乡。

麦努斯笑了几声,并不答话。卡翠娜腰肢纤细,背部曲线柔美。麦努斯知道卡翠娜晓得他正以挑逗的眼神看着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卡翠娜问。“为什么这么问?”“每个人都会想了解一下新长官是什么样的人吧?”

卡翠娜说得对,只不过麦努斯从没这样想过,他一直不觉得哈利是他的长官。的确,哈利分派工作给他们,也带领调查工作,但除此之外,哈利只是要他们离他远一点。“你可能已经听说了,他是个声名狼藉的人。”麦努斯说。

卡翠娜耸耸肩:“我听说他是酒鬼,还揭发过同事的恶行,所有的上级主管都想把他踢走,可是前任POB把他保护在羽翼之下。”“前任POB的名字叫莫勒。”麦努斯说,看着地图上画在卑尔根周围的圆圈。莫勒失踪之前,最后被人看见的地方就是卑尔根。“还有警署的人不喜欢媒体把他塑造成一个通俗偶像。”

麦努斯咬了咬下唇:“他是个优秀得要命的警探,这样对我来说就够了。”“你喜欢他这个人?”卡翠娜问。

麦努斯咧嘴而笑,转过了头,直视卡翠娜的双眼。“我想我没办法说喜欢,也没办法说不喜欢。”他说。

他将椅子向后一推,双脚搁上桌子,伸了个懒腰,假装打哈欠:“这么晚了你还在忙什么?”

他做这些动作是想取得优势,毕竟卡翠娜只是个低阶警探,而且很菜。

卡翠娜只是微微一笑,仿佛他说了些逗趣的话,转身出门而去。

她就这么消失了。一想到消失,麦努斯咒骂一声,直起身来,回到计算机前继续工作。

哈利从睡梦中醒来,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他睡了多久?他翻过身往床头桌上的时钟瞧去。三点四十五分。昨晚那顿晚餐折煞了他,他看着萝凯的嘴说话、喝酒、嚼肉,用话语将他吞没。她说她和马地亚打算去非洲博茨瓦纳住个几年,当地政府建立了对抗艾滋病病毒的设施,但缺少医生。萝凯问哈利跟谁碰过面,哈利回答说他和童年好友爱斯坦及崔斯可碰过面。爱斯坦是嗜酒的出租车司机,也是计算机怪胎;崔斯可则是嗜酒赌徒,如果他摆扑克脸的功力和他读出别人表情的功力一样高超,早已登上世界扑克冠军宝座。哈利甚至说起崔斯可在拉斯韦加斯世界扑克冠军锦标赛上的落败经过,后来才想到这件事以前就跟她说过了。此外,他说他跟爱斯坦和崔斯可碰过面并不是真的,他根本没跟任何人碰面。

他看着服务生往隔壁桌的杯子里倒酒,有一度心中浮现出一种极为疯狂的感觉,想将酒瓶从服务生手中抢过来,往自己嘴里灌,结果他只是答应萝凯会带欧雷克去看演唱会。欧雷克一直央求萝凯让他去看美国滑结乐团的演唱会。哈利没告诉萝凯说她让儿子去看的是哪种乐团的演唱会,因为他自己也想去。这个乐团虽然有金属乐团必备的死亡呓语、魔鬼标志和高速低音大鼓,经常令他发笑,但他还是觉得颇有意思。

哈利掀开被子,走进厨房,等待水龙头流出的水转凉,再掬水来喝。他总是认为水要这样喝比较好喝,让水流过自己的肌肤,从自己的手中喝水。突然间他让水直接流入水槽,看着黑沉沉的墙壁。他是不是看见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不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移动本身而已,犹如无形的水流在海底轻抚海草。霉菌的死亡纤维有如手指,如此细微,以至于肉眼无法看见。细微的空气流动带起孢子,让孢子降落在新的区域,开始啃食与吸食。哈利打开客厅的收音机。小布什二度入主白宫。

哈利回到床上,拉起被子,盖住了头。

尤纳斯被声音吵醒,掀开盖在头上的被子。至少他觉得自己听见了某种声音,某种嘎吱声,就像周日早晨的寂静中,房屋间的黏稠积雪踩在脚底发出的嘎吱声。他一定是做梦了。但即使他闭上双眼,睡意也不再回来,回来的只有梦的碎片:爸爸动也不动,静默地站在他面前,眼镜里映着光影,使镜片看起来有如难以穿透的冰面。

这一定是噩梦,因为尤纳斯心中害怕。他再度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吊着的金属风铃微微摆动。他跳下床,打开房门,奔过走廊。他经过通往一楼的楼梯间,努力不去看那个黑漆一团的楼梯间,脚下并不停步,一直奔到父母卧房门前才停下来,小心翼翼压下门把。这时他想起爸爸不在,他会吵醒的是妈咪。他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只见方形的白色月光射落地面,洒在铺得整整齐齐的双人床上。数字闹钟的数字在黑暗中发光:一点十一分。尤纳斯站在原地,困惑不已。

他回到走廊,朝楼梯间走去。黑魆魆的楼梯间犹如广阔巨大的虚空,在那里等着他。楼梯底下没有一丝声响。“妈咪!”

他一听见自己的叫声化为短暂刺耳且充满恐惧的回音,立刻后悔出声叫唤,因为这么一来它就知道了;黑暗知道他害怕了。

没有回应。

尤纳斯吞了口口水,蹑手蹑脚朝楼梯下走去。

他踏到第三级楼梯时,觉得脚底踩到湿湿的东西,第六级楼梯也是,第八级也是,像是曾有人穿着湿了的鞋子或踏着湿了的双脚走过阶梯。

客厅的灯亮着,但不见妈咪的踪影。他走到窗前,往班狄森一家人的屋子望去,妈咪有时会去那里找艾芭,但班狄森家的窗户都黑沉沉的。

他走进厨房,来到电话前,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不让黑暗入侵。他拨打母亲的手机号码,一听见母亲轻柔的声音就觉得欢喜雀跃,但那只是母亲的电话语音,请他留下姓名,祝他有愉快的一天。

但这天已经过去,现在是夜晚。

他走到玄关,把脚塞进父亲的一双大鞋子里,在睡衣外头罩上一件厚夹克,走出了门。妈咪说过雪到明天就会融化,但外头依然寒冷,微风在栅栏门旁边的橡树间喃喃低语。他家距离班狄森家不超过两百米,幸好这段路上有两盏街灯。妈咪一定是在班狄森家。他朝左看了看,又往右瞧了瞧,确定没有人会把他拦下来。就在此时,他看见了雪人。雪人依然伫立原地,并未移动,面向他们家,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但雪人有个地方不太一样,多了点人味,令他感到十分熟悉。尤纳斯望向班狄森家。他决定用跑的,但他并未移动双脚,只是站在那里,感觉间歇的寒风吹拂着他。他慢慢转过头,望向雪人。他知道雪人为什么看起来十分熟悉了,因为它围着一条围巾,一条粉红色围巾,那条围巾是他送给母亲的圣诞礼物。4失踪第二日

正午时分,奥斯陆市中心的雪已然融化,但哈利和卡翠娜驾车驶过贺福区时,道路两侧的院子里仍看得见一块块冰雪。美国歌手迈克尔·斯蒂普正在收音机里唱道他有一种消沉感,某种东西勾起了这种感觉,他知道有件事不大对劲,以及井里有个男孩。车子驶入极为安静的住宅区,来到极为安静的街道上,哈利伸手朝一辆车指了指,那是一辆闪烁光芒的银色丰田卡罗拉,就停在栅栏旁。“那是史卡勒的车,把车停在后面。”

栅栏内的宅邸是黄色的,占地广大。一家三口住这样一栋房子,未免也太大了吧,哈利心想。他和卡翠娜踏上碎石小径。周围的一切都在滴水和叹息。院子里伫立着一个雪人,身形有些倾斜,前景不甚看好。

麦努斯打开大门。哈利弯下腰,细看门锁。“四处都没发现外人侵入的迹象。”麦努斯说。

麦努斯领着他们走进客厅。客厅地上坐着一个小男孩,背对他们正在看电视,看的是卡通频道。一名女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跟哈利握了握手,自我介绍说她叫艾芭·班狄森,是这家人的邻居。“碧蒂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艾芭说,“至少我认识她的这段时间没有。”“你认识她多久了?”哈利问,环视四周。电视前方摆着厚实的大型真皮家具和八角形深色玻璃咖啡桌,餐桌旁的钢管餐椅十分轻巧优雅,是萝凯会喜欢的风格。墙上挂着两幅画,画中男子看起来都像银行经理,一脸威严看着哈利。画的旁边是现代主义抽象艺术品,那种成功地变得不现代之后又再度变得非常现代的艺术品。“十年了,”艾芭说,“我们搬到对面那天,正好尤纳斯出生。”她朝地上的小男孩点了点头。尤纳斯依然动也不动,看着电视里疾驰的哔哔鸟和爆炸的炸胡狼。“据我所知,昨天晚上是你报警的?”“对,没错。”“尤纳斯大概一点十五分左右按她家门铃,”麦努斯低头看着笔记说,“报案中心在一点三十分接到电话。”“我先生跟我和尤纳斯一起过来,在屋子里找了一圈。”艾芭解释说。“你们找了哪些地方?”哈利问。“地下室、浴室、车库,每个地方都找过了,真奇怪,竟然有人会就这样跑了。”“跑了?”“我是说消失、失踪。接电话的那个警察问我能不能照顾尤纳斯,还说我们应该打电话给碧蒂认识的每一个人,以及她可能去住的朋友家,然后等到今天,看看碧蒂有没有去上班。他说这类案件的失踪者,十个里头有八个过几个小时就会自己出现。我们想联络菲利普……”“菲利普是碧蒂的丈夫,”麦努斯插口说,“他在卑尔根教书,是某个学科的教授。”“他是物理学教授,”艾芭微笑说,“可是菲利普的手机没开机,我们又不知道他住哪家饭店。”“今天早上我们在卑尔根联络到他,”麦努斯说,“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对,谢天谢地。”艾芭说,“今天早上我们打电话去碧蒂工作的地方,可是到了上班时间她还没出现,所以我们又打电话去警局。”

麦努斯点头确认。哈利示意麦努斯继续和艾芭谈话,自己走到电视机前,在尤纳斯旁边的地上坐了下来。电视上炸胡狼正在点燃一根炸药的引信。“哈啰,尤纳斯,我叫哈利,其他警察有没有告诉你,通常这种失踪案件最后都会没事,有的人失踪以后会自己出现?”

尤纳斯摇摇头。“可是他们真的都会自己出现。”哈利说,“如果要你猜的话,你猜你妈妈现在会在哪里?”

尤纳斯耸耸肩:“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尤纳斯,我知道你不晓得,现在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不过如果她不在家也没去上班,你第一个会想到她在什么地方?不管有没有可能都没关系。”

尤纳斯并不答话,只是盯着电视中的炸胡狼,炸胡狼正焦急地想甩掉粘在手上的炸药。“你们会去小屋或类似的地方吗?”

尤纳斯摇摇头。“当她想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她会不会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她不想单独一个人,”尤纳斯说,“她想跟我在一起。”“只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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