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中短篇集:最高处的雪原(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6 20: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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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卢一萍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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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一萍中短篇集:最高处的雪原

卢一萍中短篇集:最高处的雪原试读:

作者简介

卢一萍,原名周锐,1972年10月出生于四川南江。1990年3月入伍进疆,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就读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曾任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副主任。成都文学院、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供职于新疆军区创作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激情王国》,中篇小说集《生存之一种》,长篇报告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随笔集《世界屋脊之书》及游记《黄金腹地》《云南天堂》等,2016年退役。1992年开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作品曾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出版有小说集《生存之一种》《天堂湾》《银绳般的雪》《帕米尔情歌》《父亲的荒原》,长篇小说《激情王国》等。作品曾获解放军文艺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五个一”工程奖、上海文学奖等。

哈巴克达坂

1

春节跃过千仞冰山,万仞雪峰,一步跨到了天堂湾的大门前。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电报通知,要凌五斗在旧年与新年交接之际,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代表边防官兵,用电话给全国各族人民拜年。要说的话上头已拟好了,并用电报一并发给了连队。

为了保证通讯线路畅通,第七通讯总站沿途各机务站已按上级的要求,踏着能把人掩埋的积雪,冒着巨大的危险,对通往天堂湾的线路进行了检修。非常不幸的事,一个通讯小分队计5人在天堂雪峰下遭遇雪崩,全部被埋。他们的遗体要等到来年开山之后,才有可能找到。所以他们现在只有在冰雪里安眠。

这么重大的任务之所以交给凌五斗,是因为他是新树立起来的先进典型。很多战士都说,那五个战士的牺牲就是为了保证凌五斗在春节晚上和电台通话。那份不足百字的讲话稿指导员已让他演练了好几次,每次都很成功。

但不知为什么,自从他得知那五个战士牺牲,他在去演练的时候,就变得紧张起来,一说起话来就磕磕巴巴的。指导员急得直跳,但他就是做不好。因为之前的演练都非常成功,以至指导员认为凌五斗是在故意和他过不去,气得把他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让他深刻检讨。

说到底,凌五斗是因为心里难过。但他知道这样的理由没有用。所以,他找出来的,觉得应该给指导员检讨的缺点是他“自从成为先进典型就变得骄傲自满,自高自大,不谦虚谨慎,高高在上,已没有把自己当作普通一兵”这样的话。

指导员认为他检讨得还算深刻,以为他没什么问题了。但当他把用作模拟的话筒往耳边一拿,竟然一句话也想不起来。“怎么回事?凌五斗!”指导员对他咆哮道。

凌五斗“哇”地一声哭了。

指导员一见,愣住了,连忙放缓语气,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会做好的,会做得和开头一样好的。你说说,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凌五斗哭得更伤心了,“他们……他们……我太对不起他们了……”“谁?”“……机务站……那些……牺牲的战友……”“哦,他妈的,原来是因为这个事啊,毛主席不是说过‘为有牺牲多壮志’吗?他们是在执行任务时牺牲的,所以他们生得伟大,死得光荣。”“可是……他们是……是为了保证我……我能跟电台通话,才……才牺牲的……”“就是啊,这有什么呢!这是他们应该完成的任务啊!”

凌五斗听完,点了点头,又用力地摇了摇头,说:“指导员,我通不了这个话了。”“为什么?”没等凌五斗回答,指导员冒着怒火,大声吼叫道,“你通不了也得通!你现在就给我练着!这是命令!我郑重地告诉你,这是个政治问题!它事关连队、事关全团、事关防区、事关军区的荣誉,也关系到你的前途!你不要以为你是个先进典型有什么了不起,我天堂湾边防连,随便那个战士拎出来,也不会比你差!”

凌五斗像一颗被冰雪冻了好久,然后又被烈日暴晒了好几天的向日葵,耷拉着头,没有一点精神气。他坚持说:“指导员,我练不了,更说不了!”“为什么?你他妈的为什么?”“我怕我一说那些话就会哭。而您说了,这话是直播的,我这里一哭,全国人民就听见了,您还说了,这新年大节的,要喜庆……”“可你他妈的就不能笑吗?”“我想笑,可我笑不出来!”“那你他妈的还说不说?”

指导员气得怒火把眉毛都烧掉了,眼看就要引燃头发。凌五斗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毛发被烧焦的味道,他连忙把桌上的茶水向指导员的脸上泼去。他看到指导员的脸上“吱”地冒了一股白烟。但他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他回答道:“不说!”

指导员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举起了手,要往凌五斗的脸上扇去。“指导员,只要您不生气,您就狠劲儿扇。”

指导员是极少打人的,他想把发抖的手放下来,但凌五斗的话让他的手“啪”地扇了过去。这一掌的力度是与指导员的愤怒程度成正比的。凌五斗被扇得在原地转了三圈,才刹住了。他两眼喷着金星,面对指导员,做好了再挨几巴掌的准备。

指导员的脸已气得青紫,他又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看着凌五斗已经肿起来的左脸和左脸上那道紫红色的巴掌印,愤怒总算平息了一些。但他并没有罢休:“先关你禁闭,多久能完成任务了,多久再滚出来!”

凌五斗舒了一口气,像是得到了解放,转过身,昏头昏脑地向禁闭室走去了。2

连队的禁闭室在连队修建时就有了。它是连队强力的象征,也是荣誉的反面,是为一些调皮捣蛋、违规犯纪的士兵专设的。但这地方用的时候毕竟少,有时一两年也用不到一回。所以平时就成了杂物间,堆些铁锨扫把之类的。它在连部西面的转角处,像连部的一个赘生物。它只有一孔一尺见方的窗户,一道裹了白铁皮的门,代表着军法的冷酷无情。门只是很随意地扣着,打开门,迎面扑来一股灰尘和寒冷的味道。

凌五斗被关进去后,外面的门就被锁上了,也没有派人看守他。禁闭室的一角码着三捆马草。他喜欢马草的气味——那种气味把房间充满了。而门窗、墙壁、地板都结了一层毛茸茸的薄冰。这其实就是一个冰窖。凌五斗把自己的被褥在床上铺好。

禁闭室和所有监舍一样,有它自己的昏暗度。里面的确太冷了。凌五斗哆嗦着,上牙床磕着下牙床。寒冷很快就渗进了他的骨髓里,他觉得自己的骨髓都结冰了,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屎尿都冻成了一大坨砸不烂的冰疙瘩。为了御寒,他只能在里面转着圈儿跑步。

三天过后,指导员想起禁闭室没有生火,也没人给凌五斗送饭。他一拍自己的脑袋,赶紧往禁闭室跑。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完了完了,这个傻子没有饿死,也被冻死毬了!”他觉得自己已看到凌五斗死在禁闭室里,身体已变僵硬。他越想越害怕,觉得自己都要虚脱。

他走近禁闭室,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噗嗒噗嗒”的跑步声,又放心了些:“妈的,这个家伙还活着!”他一脚踹开门,看见凌五斗还在里面跑动着。由于这样昼夜不停地运动,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但精神还没有垮塌——准确地说,他依靠自己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住了自己的生命。“凌五斗!”指导员看他好好的,暗自惊奇。不知怎么搞的,他显得异常激动,他看了看墙上结满的冰霜,看了一眼铁床上薄薄的被褥,看了一眼已被冰霜封死的小小的窗户,又看了一眼因为凌五斗不停地跑动而变得黑亮的水泥地板,一把把他搂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拥抱已三生三世没有谋面的兄弟。他的泪水“哗哗”地涌了出来。

虽然被指导员拥抱着,凌五斗的脚还在不由自主地、机械地小跑着。他感到指导员在哭,感到有两滴温热的泪水滴落在自己冰冻的后颈窝里,他从指导员充满男人气息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关切地问道:“指导员,您怎么啦?”“没事,没事……我是高兴!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指导员,我现在还禁闭着,我的禁闭期还没有结束。”“已经结束了。”指导员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水,把自己并不厚实的脊背转过来,“来,我背你回宿舍去。”他显得有点过于殷勤。

凌五斗依然小跑着——显然,为了御寒保命,他已这样不停地小跑了三天三夜,他一时停不下来了。“我怎么能让指导员背我呢?我又没有受伤,何况,我还是个犯了错误的战士。我自己可以回连部去。”凌五斗说着,开始小跑着往外走。但他刚跑到门口,像是承受不了禁闭室外寒风的吹拂,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哐”的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指导员把手在他鼻子跟前轻轻地拂动了两下,感到他鼻子里还有冷风在出入,放心了一些。刚才的一番动作使指导员有些缺氧反应。他想呕吐。他依靠在禁闭室的门上,朝连部盲目地喊了一声:“嗨,那个谁,过来一下!”

这种时候,通讯员的耳朵总是最灵敏的。遥闻指导员的声音,他兔子似的跑过来。“指导员,有什么事?”

指导员指了指脚边的凌五斗:“再去叫一个人来,把这家伙赶紧抬到宿舍去。”“是!”通讯员转身找人去了。

指导员舒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凌五斗,叹息了一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又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踉跄着往连部走去。

他刚走到火墙旁边,通讯员和二班长已经抬着凌五斗进来了。他像一坨冰,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使被火墙烤得暖乎乎的宿舍寒意凛冽。“用被子把他捂上。”指导员对着火墙说。

通讯员把被子抖开,给他盖上。他虽然昏迷了过去,虽然躺在了床上,但他的双脚还在不停地、机械地划动着。这让指导员放心,但也让他心烦。他对二班长说:“把他的腿给我按住,像他妈的在弹命。”

二班长上去把凌五斗的两条腿按住了。“通讯员,让炊事班赶紧给他弄一碗面条,放一个红烧肉罐头进去。”指导员依然对着火墙说。

接着,指导员喊了一声:“军医!”

军医从另一个房间跑了过来。“你快看看这家伙有没有危险?”

军医给凌五斗把了脉,听了听他的心跳,说:“啥事没有,血液流通正常,心脏跳动有力。”“你好好看看,我说让这家伙蹲禁闭,他就真去了。连里没派人去看着,没派人送饭,里面没有炉子,为了不被冻死,他在那里面不停的小跑。他把自己在里面关了三天,我刚才才记起,你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傻逼?”

军医又给凌五斗把了一次脉,又听了他的心跳,然后把他的眼皮翻开看了看,得出了与先前一样的结论。然后,他在凌五斗身边坐下来,一边掐他的人中,一边感叹道:“我们常说,我们革命战士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原来我认为这不过是个比喻而已,但从凌五斗这件事我知道,我们的队伍中的确是有这样的人的。”“你说得极是。”指导员说。

正说着,凌五斗醒过来了。他先舒了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

通讯员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坐着。

指导员还有些担心,问道:“凌五斗,你感觉怎么样啊?”“有些饿了。”

通讯员赶紧把煮好的面条递给了他。“好好吃面,多吃点。”

凌五斗把那个很大的洋瓷碗里的面条很快就倒进了他的肚子里,为了把最后一滴面汤咽进去,他仰起了头,那个洋瓷碗看上去像扣在了他的脸上。他那个贪吃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吃的红烧肉罐头面条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引得大家都咽起了唾沫。

凌五斗说:“指导员,这碗面条下肚,感觉啥问题也没有了。就是有些困,就是这双脚老想小跑。”他这样说着,下了床,眼看就要跑动起来。

指导员一看,心马上发起慌来。他用严厉地口气对他说:“立正!”

凌五斗“啪”地站直。“你禁闭也蹲了,面条也吃了,现在该告诉我,春节你代表我们边防军人向全国人民拜年问好的事,干不干吧?”

凌五斗坚决地摇了摇头。

指导员怔在那里,他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很快又变紫了,他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3

指导员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整个人似乎都垮下来了,像一条被人打塌了腰的狗。他想找一个很小的地方蜷缩一会儿。他从办公桌前走开了。他连大衣也没有穿,就来到了室外的严寒里。可以摧枯拉朽的风尖啸着,正在把世界屋脊上的这个高原夯实。整个世界都被冰冻住了,他可以感觉到这种严寒像铅块一样沉。这种严寒在猛烈地、不停地撞击他。天依然蓝得透亮。啊,那些雪山!它们从高到低,次第绵延开去。像被定格了的白色惊涛。啊,这如此辽阔的白色海。他强烈地感受到了那永不可战胜的力量。他发现自己有七个月没有想起树这个名词,已有两年多没有看见落叶了。这个时候他竟然想到了树和落叶……他望了一眼天空中发白的日头,发现自己被刚才的抒情搞得忧郁了。他不知怎么来到了禁闭室,坐在了那张铁床上。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孤单。他想好好体会一下这种自虐的感觉,但他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被寒冷驱赶得蹦跳着跑进了办公室。“你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连长问他。“妈的,我真想一枪毙了他。”“谁?谁能让你产生如此刻骨铭心的仇恨?”“在这天堂湾,你说还有谁能把人气成这样?”“凌五斗!我刚才已听说他的事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对他的感觉很复杂。他总能干出常人干不出的事情。但他不是刻意的,他干得很自然。”“春节让他通过电台向全国人民问好,他开头答应了,把那些话都记死了,说得也很好。但后来就犯了神经病,死活不干了。”“这是个大事,他不干就他妈的是个政治问题!你得跟他好好谈谈!”“我他妈的跟他谈了,屁用没有,关了三天禁闭,还是屁用没有!”“这还真他妈的是个大问题!”连长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如果不干,我们怎么跟上头交代?谁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可再过三天就他妈的春节了!”连长用有些尖厉的嗓音喊叫起来。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无意中竟拍出了一个办法。他说,“只有这样了,我们来吓唬他一下。”“怎么吓唬?”指导员一下来了精神,但他马上又焉了,“这家伙,哪能唬得住啊?你唬他,搞不好他还唬你呢。”“你看你,灭自己威风,长别人志气!”“这个家伙,你是知道的。”“我们这样对他说,如果他不执行这个重大的政治任务,不通过电台向全国人民问好,就跟在战场违命不从是一个性质,就可以将他就地枪毙。”连长为自己这个精妙的想法颇为得意,“他再怎么着,也怕杀头吧。”“可以一试。我们两人一起来跟他谈。”“最好弄得像真的一样,准备一把枪,上几发空爆弹。如果还说不听,就真把他拉出去,看他还敢不敢犯傻!”“不过分吧?”指导员心里没底。“又不是真毙他!”“反正也无聊,就演场戏吧。”

连长把行刑用的手枪准备好了,上了五发演习用的空爆弹。然后叫通讯员把凌五斗叫过来。

连长和指导员很庄严地并排坐在同一张桌子后面,脸上挂着军事法庭法官的表情。凌五斗觉得这情形他有些熟悉。那盆面条让他吃得开心,他心满意足,从他的表情就能让人感觉到生活是如此美好。但看到这种阵势,特别是他看到连长的面前还放着一把手枪,他一下就把脸上的表情收敛起来了。他严肃、小心地给连长和指导员敬了个军礼。

连长用手拍了拍手枪,用颇为威严的声调说:“坐!”

凌五斗看了看,发现了那个小马扎,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坐在那里,仰望着两位连首长,他一下变得规矩起来。

凌五斗浑身还笼罩着被关禁闭后留下的深深倦意,禁闭室里的寒气还没有完全从他身体里消散。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强烈的睡意已冲破他身体的防线正欲将他扑倒,因为他在内心强力压制着两条还想小跑的腿,致使它们不停地颤动着。指导员有些不忍心了。连长感觉到后,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有妇人之仁。“凌五斗,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连长像古戏里断案的县太爷,突然一声断喝。

凌五斗一下坐直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坦白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指导员提示他。“我被关禁闭了。”凌五斗因为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连长想得知的答案,回答的时候心里发虚。“为什么被关禁闭?”

凌五斗想了想,“因为我不想代表大家在电台里向全国人民问好。”“你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吗?”

凌五斗摇了摇头。“你这是临阵脱逃!你这是抗命不从!”

凌五斗更紧张了。连长觉得效果明显,颇是得意地看了指导员一眼。然后拍了拍桌上的手枪,“你知道你这样做的结局是什么吗?”“不知道,连长。”“违抗军令,就地枪毙!”

指导员因为心里依然没底,因此厉声说道:“春节通过电台向全国人民问好,既是你的光荣,也是我们连的无上光荣,这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此事上级已经确定,不可更改,你说,这个任务你能不能完成?”他怕凌五斗摇头,赶紧强调,“其实呢,这个事情非常简单,你就对着话筒说那么几句话,三分钟不到,全国人民就都知道你凌五斗和我们天堂湾边防连的英名了!所以此事事关重大,也因为这个原因,如果你一旦违命不从,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按临阵脱逃来处分你。”“我知道这是个大事,但我说不了,指导员您也看到了,我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吐词不清,如果非得让我来说,说成那个样子,让全国人民听到了,那可是丢大脸的事。现在这样我都会被枪毙,如果在全国人民面前丢了脸,我就更应该被枪毙了。从我们连、我们边防团、我们防区、我们军区的荣誉来讲,我觉得现在枪毙我比我丢脸后再枪毙我损失要小一些。”

连长和指导员听他这么说,一下傻了。两人面面相觑,相视欲哭。

指导员实难压住心头怒火,拍案而起:“凌五斗,你他妈的真是不想活了?”

连长也是忍无可忍,他把枪在桌上猛地一摔,“你他妈的不要以为我们在跟你闹着玩!说,你干还是不干?”

三天来的困境和辛劳积蓄在凌五斗身体里,加之刚才那番不短的谈话,使他觉得自己就要沉睡过去。但想到自己即将被押赴刑场,被军法处置,就觉得刚好可以长眠,一次睡个够了。所以,他的眼睛通红,但依然闪烁着纯洁的光芒。他丝毫也不屈服。“我已经说过了,我的确干不了。”“那好吧。”连长拿起了枪。

凌五斗站了起来。连长和指导员押着他。三人穿过屋外的严寒,踩着没膝深的积雪,来到了军营后面的七座坟——一个建连以来牺牲在这里、未能进入烈士陵园的战士的一个小陵园。

到了七座坟前,连长说:“凌五斗,你现在答应还来得及。”

凌五斗说:“连长,指导员,我做不到,真的很对不起你们。”

指导员体贴地说:“你有什么遗言就说吧。”“谢谢指导员!我有三句话:第一句,我是我们连第一个因临阵脱逃被处决的人,我对不起连队;第二句,我是一个被处决的逃兵,虽然没有资格,但我还是希望埋在七座坟。你们可以在我坟前立一个牌子,写清我被枪毙的原因,至少可起到警示他人的作用;最后一句话,我入伍以来,共积攒了46元钱,麻烦连队寄给我的母亲,我母亲叫黎翠香。我家的地址写在我笔记本的第一页上,请代我向她说声对不起,我辜负她的期望了。”

指导员听他这么说,被感动了。指导员示意连长,这个戏演到这里就算了。连长也准备作罢。不想凌五斗接着说:“但我这样做,决不后悔。”

连长一听,气又上来了。“那你个混蛋就受死吧!”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把子弹推上了枪膛。

凌五斗站得很端正。他用平和的眼睛看着连长和指导员。连长受不了他的眼光,把对准他的枪口朝向了天空。“连长,你不要担心我,你就放心地开枪吧。”

连长一听,火冒起来,对着凌五斗,“呯”地开了一枪。

凌五斗眨了一下眼睛。他想自己该倒下去了。但他依然端正地站着。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他都没有低头看自己身上是否有枪眼。他对连长说,“连长,你的枪打偏了,子弹从我右肩上飞了过去,离我肩膀的距离约为3厘米,离我右耳的距离约为2厘米。你不要不忍心,军法无情,你必须严格。”

连长和指导员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们既不能哭,也不能笑。即使他们心里非常想,这个时候也得板着脸。

连长说:“你以为老子打不中你吗?我这是在给你机会。我现在再问你,你干,还是不干?”

凌五斗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告诉你,我这枪里一共有五发子弹。现在还剩四发,你如果干,你肯定前途无量,你如果不干,等会儿你就会倒在你站立的地方。”

凌五斗依然坚决地摇了摇头。

连长打了第二枪。

凌五斗发现自己该倒下去了,没想自己依然挺立着。“连长,您还是有些射偏了,这次子弹是从我左肩上飞过去的,子弹离我肩膀的距离为2厘米,离我左耳的距离约为1厘米,也就是说,它是从我耳边飞过去的。你太讲情义了,你还是干脆一点吧。你们刚才出来连大衣都没有穿,这么冷,你们待久了,我怕冻着你们。我已经感觉到冷了。”

连长和指导员万分沮丧地彼此对望了一样。连长后退了几步,把枪口对准了凌五斗,打出了剩下的三发子弹。4

连长和指导员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两人都有些站立不稳。几个战士过来,想看连长打到秃鹫没有。——他们以为刚才开枪,是连长又打秃鹫去了。自从连队诞生以后,这群秃鹫就在这里生活,靠连队的垃圾为生。连长无聊的时候,会捕杀高飞的秃鹫解闷。

一个战士问:“连长,打着了没?”“滚滚滚!”连长用十分厌恶的口气吼叫道。

几个战士自讨没趣,灰溜溜地溜开了。

连长气得脸色由铁青变成了灰白,他对指导员说“妈的!没想到你我会摊上这么个货!”

指导员的脸色则由灰白变成了铁青:“真他妈的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死活不怕!这种货色你能怎么办?主要是,上级已经点名让凌五斗说话,这都是层层上报,经过审批,才确定下来的,而我们现在如果说他不愿意发声,谁他妈的相信?还有,一个战士,他不愿做这件事连里就拿他没办法了?如果这样,上头会怎么看我们?”“就是啊,嘴长在他脑袋上的,如果他不愿说,就是撬开了也没用。这可能是老子入伍十几年来碰到的最大的麻烦了。他们哪里知道,凌五斗是个宁愿被枪毙也不回头的一根筋啊!我们想想看,还有没有其它办法吧。”

凌五斗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阳光照射在雪面上,反射出来的光很是扎眼,把他的眼泪刺激出来了。眼泪刚滑出眼眶,就被冻住了,凝结在了脸上。他觉得天堂雪山在他眼前变成了很多重,并在不停地晃动。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自己的眼神稳住。但他眼前的雪山依然是变形的。变得朦胧而又遥远。

指导员恍然在窗户里看到凌五斗在擦眼泪,认为他已有悔意,心里又产生了希望。他喊通讯员去把他叫回来。

通讯员看到凌五斗时,凌五斗正在倒下去。他看到凌五斗的身体很轻,像一团棉花落在了雪地上,没有声音,也没有雪沫溅起来。

连长和指导员是不是已经毙了他,凌五斗没有搞明白。他觉得严寒把他的身体、主要是脑袋冻僵了,加之困倦,他已想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但在他看到天堂雪峰的那一刻,他觉得三发子弹应该是打中了自己的。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没有悲,也没有喜,只觉得自己的凡胎肉体已经羽化,变得像鸟儿一样轻盈;只觉得自己应该倒下去,把身体横陈,以便灵魂能像鸟儿一样飞走。

因为害怕高山反应,通讯员不敢跑步,但增大了自己的步幅。他赶到凌五斗跟前时,发现他好像死掉了。他猜测刚才那几声枪响一定和他有关。一股从未有过的悲伤之情顿时涌上他的心头。他不顾高山反应可能带给自己的危险,试图独自把凌五斗背起来。但凌五斗像在人世这个蛆虫翻滚的茅厕里被浸泡了上千年的石头,变得非常沉。他抱不动他。他喘着气,跑去叫人来帮忙。

他和文书把凌五斗再次抬进了宿舍。军医过来看了,说啥事没有,就是太困,睡着了。

连长和指导员哭笑不得,连长厌恶地挥了挥手,让大家滚远点。两人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两条总想去咬自己尾巴的短尾巴狗。

凌五斗睡觉从不打呼噜的,可能是的确太困了,大家听到了他如雷的鼾声。“这家伙这一觉睡醒,恐怕就是大年初一了。”指导员绝望地说。

连长咬着牙:“看来要让他干这件事是不可能了。”“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你都无计可施,我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他真给毙了吧。就是毙了,还是没有解决问题啊。”

指导员猛拍了几下自己的脑袋,然后长叹了一声,颓然坐下。他坐了大概有三十秒钟,突然屁股像被针扎了一样,从椅子上猛地弹了起来,惊喜地说:“妈的,老子有办法了!”“有什么办法?”“找个人替代他!反正别人只需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谁也没有听到过,谁知道是不是他的?哪怕就是他的声音,从这里传到北京,肯定也是变了的。”“好啊,但是……如果露馅了怎么办?”

听连长这么说,指导员又泄气了。“但这是惟一的办法。”“尽可能模仿他的声音吧,这事儿通讯员在行,他在家学过口技。”“让他抓紧时间,这事保密,只准你知我知他知。”

于是,指导员把汪小朔叫了进来,对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汪小朔开始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理解了,欣然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他说:“指导员,您放心吧,我保证圆满完成任务!”“管住你的嘴,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明白!”5

凌五斗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做了很多梦。梦境非常丰富,他梦见了奶奶和母亲,梦见了女友德吉梅朵。他梦见他和德吉梅朵被分隔在一列高可齐天的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冰山两侧。彼此只能相望却不能见面。他确认自己已经死了。他不认为那是梦境,而是他死后见到的人世。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自由了,在一个瞬间就可以去很多地方。

即使醒来,他也不相信自己仍然活着。但他的确躺在自己的床上,的确在宿舍里,的确有一种火墙散发出来的暖意,的确有一种男人捂在一个房间里散发出来的复杂、浓郁的特殊气息。他看到几张从上面俯看他的脸。他确认,自己还活着。

他觉得很累。他伸了个懒腰,发现裤裆里黏糊糊的。他梦遗了。他觉得很是难堪,像做了贼。这大白天的,自己竟在寒风浩荡、冰封千里的世界屋脊梦遗,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想了想,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好在盖着被子,没人觉察。“凌五斗醒了!”一个战士大声喊道。“这家伙,一觉睡了这么久!”

雪光映进屋子里,有些发蓝。梦让他变得有些忧郁。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到了洗漱间,把裤头换下来,开始洗那个裤头。

他觉得自己身体有些空,他撒了一泡尿,觉得身体更空了。

他郁郁寡欢地回到宿舍。发现春节已经到来,大家正围坐在一台上海无线电二厂生产的“红灯”牌收音机旁,收听广播电台的节目。收音机里只有噪音。文书亲自调频,也只收到了乌尔都语、印地语、克什米尔语、藏语、维吾尔语,另外就是“敌台”美国之音的英语。

指导员和连长待在他们的办公室里,等待着着从首都北京经过数次转接连通到这里的电话传到这里。但整个晚上,那台黑色的电话都没响一声。就在他们忐忑不安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团里预告电台的电话五分钟后准时打过来,让凌五斗做好准备。连长接完电话,一回头,看见凌五斗撑着一张忧郁的脸,在门口站着。

指导员和连长都有些慌乱,像正要偷盗被人抓住了。两人尴尬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指导员说:“你终于睡醒了?”“报告指导员,我睡得太久了。”“你醒得真是时候啊,进来吧,正需要你呢!”

凌五斗进来后。通讯员关死了门。

指导员说:“凌五斗,你就坐着,不要动,也不要出声。”“是!”

然后,电话铃再次响起。指导员示意通讯员坐到电话机跟前,拿起了话筒。“请问您是天堂湾边防连一班战士凌五斗同志吗?我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节目主持人李小红,我在北京和你通话,你辛苦了!”“我是凌五斗,感谢你们对我们边防军人的关心!”

凌五斗没有说话,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在高寒缺氧的世界屋脊、在生命禁区守卫着祖国的边防,全国人民都牵挂着你们。”“感谢全国人民,我们作为边防战士,为祖国和人民站岗放哨是我们神圣的职责。我们也为此感到无比的光荣和自豪!”

凌五斗紧闭着嘴,但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觉得有些怪异。“今晚是大年三十夜,新年马上就要来了,我代表全国人民祝你们春节快乐!”“我也代表全连官兵祝全国人民新年快乐!祝伟大的祖国繁荣昌盛!”“你们能吃上饺子吗?”“能吃上。在大雪封山前,上级不仅给我们送来了饺子和汤圆,蔬菜和水果,还送来了全国人民给我们寄来的信件和节日的祝福。”“太好了,有你们守卫着祖国的边疆,我们就放心了!”“请祖国放心!请全国人民放心!我们一定会时刻提高警惕,守卫好祖国的神圣边疆!”“好,再见!再次祝全体官兵春节快乐!”

电话挂断了。

房间里沉默了三分钟。然后,通讯员小心的把电话挂上,激动地转过脸来,问道:“连长,指导员,怎么样?”

连长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妈的,真是太好了,今年年底,我给你报三等功!”

指导员也很兴奋:“哎呀,真是没有想到啊,你能把凌五斗的声音模仿得这么像!你那个入党的问题,过年后就给你解决!”说完后,他又严肃地看了凌五斗一眼,加重了语气说,“你觉得怎么样?”“说得比我还像。”“现在,你们两个起立!”

通讯员和凌五斗立正,站直。“此事部队列为机密,你们不能透露丝毫,这是个政治问题!”“明白!”通讯员满脸是笑,高声答道。“知道!”凌五斗也回答道。“凌五斗,大声点!”“明白!”“好,通讯员,你先出去!我跟连长还有话和凌五斗同志说。”

通讯员无比愉快地出去了。

凌五斗还没有完全搞明白。他像还没有睡醒。“凌五斗同志,你在想什么啊,迷迷瞪瞪的?”指导员问。“我……我在想女朋友德吉梅朵。”“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再问你,刚才那声音真像你的吗?”“比我的声音还像我的声音。”

连长说:“那就对了。好吧,过年了,连队马上要聚餐,和广播电台说话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完成得不错,等会儿给你敬酒。”“可我刚才……没有说一句话。”

指导员说:“你看你睡得太多,睡迷糊了,你没有说,那谁还会用你的嗓子说话?”

凌五斗“嗖”地站起来,答道:“是!”他想了想,又接着说,“连长、指导员,你已经枪毙了我,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了。这些事跟我已没有什么关系。”

连长、指导员都盯着他,他的话让他们浑身发冷。指导员小心地走过去,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是温凉的。他舒了一口气。“那你就先在另外一个世界待着吧,现在这个世界刚好不需要你。”6

这些带着愤怒的表情,屹立在中亚心脏地区的世界最高的群山,气势磅礴,蜿蜒逶迤。这种惊人的高度足以使任何旅人惊叹不已,维多利亚时代的旅行家将其称之为“世界屋脊”,这成了它的别名。它横空出世的雄姿,千百年来与世隔绝的状态,流传广远的神话传说,使其显得更为雄阔幽秘,也更加令人神往。

天堂湾就高踞于世界屋脊之上,更准确地说,它是世界屋脊上的一颗痣,最多也就是一个黑褐色的胎记。

世界屋脊的的艰险和遥远让人感到生命的渺小和卑微,这足以使任何生命感到忧伤和绝望。

但凌五斗的到来——虽然他十分谦虚地自认为自己只是一朵无意中飘落到这座高原的尘埃——给这里增添了一种非同凡响的力量。因为这座高原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都随着他的到来,第一次诞生了。他像一个人造的分娩器,具有任何真实生命都不可能有的分娩能力。所以,当他爬上天堂雪峰下一个白雪覆盖的小山包,他觉得自己可以远望天山、昆仑、冈底斯和喜马拉雅,而其它万千峰峦只像面团泥丸一般。

这些永生永世的雪,黑褐色的岩石,闪着银光的冰河,就这样无声地进入了他的灵魂。

凌五斗突然感觉那庞大的山脉正大步向前走着,发出“咚咚”巨响,大地震颤,地球发抖,宇宙骇然。这使他很久以后,仍心怀余悸。

他把手向阳光中伸去,阳光还是那么冷,但已不那么寒了;天空变得亲切起来,那种蓝色总令人想伸出舌头去舔它;云朵飘动得慢了,像新棉一样松软;没有被雪覆盖的巉岩变得更黑;垂挂在巉岩上面的冰柱闪着光——它想变成水滴了;积雪已开始融化,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只要到正午,你把耳朵伏在积雪上听,就会听到水滴在积雪下发出的“嘀嗒”声,这泄露了它的秘密;冰河的表面变得毛茸茸的,冰下也有了流水声;不时可以看到鹰的影子了,红嘴鸦又回到了连队的上空。高原不动声色,万物悄然变化。是的,现在已是农历三月三日,高原下的南方已是莺飞草长,而无边无际的北方也已春暖花开,无边大地生意盎然,一片锦绣。凌五斗从山下吹来的风中,已经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他想,德吉梅朵已经把羊群赶出了冬窝子,正向北方游牧而来。想起了故乡院子里的桃花正灿若朝霞,花瓣如雪,飘落在奶奶和母亲的头上。

就在这天早上,凌五斗决定,从连队院门口开始,向哈巴克达坂挖路,把牺牲的通讯兵的遗体找出来。起床哨响起的时候,他已挖了五米远。

连长裹着皮大衣,强撑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来到他跟前:“凌五斗同志,你又要干什么?”

凌五斗抬起头:“连长,我在挖路。”“往哪里挖?”“我想把路挖到哈巴克达坂。”“为什么?”“过年前,那些通信兵就死在那里。我要去把他们的尸体尽早挖出来。我怕天气转暖了,熊啊狼啊把他们从雪里拖出来啃坏了,我也怕秃鹫和乌鸦啄食他们。”

连长一听,愣住了。“你这个鬼脑子每天都想些什么鸟东西!”然后,他用命令的口气说,“你他妈的现在是先进典型,你给我好好待着!”“我没啥,反正也没事。”“那你他妈的就一个人挖,我看你多久能把路挖到哈巴克达坂。”连长气得转身走掉了。7

按照连长的说法,凌五斗这家伙是个贱坯子,他不犯贱就活不下去。他起早贪黑,去挖那条通向哈巴克达坂的路。从连队到哈巴克达坂有十三公里远,那条刚好可以搁下汽车轮子的边防公路缠绕在雪山间的沟谷里。这个穿着绿军装的士兵就像一个蠕动在冰雪里的工蚁。

连队官兵对凌五斗都有些恼火。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家伙的所有行为似乎都在和大家作对,他做任何事都使人产生自愧弗如的感觉。他让人既嫉妒又无可奈何。每个人都想看他的笑话,所以,当他一个人与冰雪奋战的时候,大家都在袖手旁观。

指导员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先对他的行为进行了表扬,然后对他说:“你一个人挖这路,多久才能挖通?就是我们全连出动也不行,所以我劝你回去休息算了。”“我读过毛主席的《愚公移山》,他文章的第三段第6行到第16行里讲了愚公的故事。愚公能把山移走,我就能把路挖通。”他显得有些激动。“好,很好,你是说,你一直要挖下去了?”“是的,如果连队有其他任务,我可以暂时停下来。”“但是,最多再等两个月,雪就会自己化了,路自然就通了。”“我跟连长说了,我怕雪化后,战友的遗体暴露出来,会被狼或秃鹫撕扯了,所以,我要争取在天气变暖之前把路到哈巴克达坂。”

指导员无话可说了。他回到连部,马上安排凌五斗所在的一排一班负责去哨楼站岗。但凌五斗一换岗下来,又挖路去了。

指导员怕这样下去会出意外,只好将此事报告上级。大意是说,凌五斗自三月中旬开始,即起早贪黑,积极主动地挖雪开路,以期尽早打通天路。连队官兵担心他的身体,多次劝他休息,他依然坚持云云。

电报摆到团政委案前,政委激动得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在嘴里连连赞叹道:“真他妈的是个好同志,真他妈的是个好同志啊……你说,怎么就会有这么好的战士呢?”

他当即把宣传干事叫过来,让他根据这份电报写篇报道,他把题目都想好了,就叫《一个想打通天路的战士》。然后亲拟电文,对凌五斗予以嘉奖。并指示连队:一是全体官兵要向凌五斗同志学习,在他的感召下,连队要有所行动。防区正在调集力量,欲打通天路,从即日起,你们可根据情况,从山上挖路,以作接应,力争在四月十日前将道路拓进至哈巴克达坂;二是高原严寒缺氧,要切实保证全体战士特别是凌五斗同志的安全。

连长和指导员接到回电,齐声叹了一口气。他们不再阻止凌五斗这个“新愚公”。但他们认为如此天寒地冻的,把战士们拉到海拔五千余米的荒原上,没有任何机械,全凭人力,要去挖通道路,非常危险。所以出于对士兵生命的爱护,从政委电报中“根据情况”四个字的要求出发,按兵不动。而他们让凌五斗去干活的解释是这样的:第一,他是自愿的;第二,连队可以承受一个人出意外,但不能拿一个连队去冒险。

凌五斗没有管这些。他拓进的道路离连队越来越远,他在往返途中花掉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多,这自然会耗费掉他大量的体力。但他看上去并不虚弱,他一大早起床,带上头天晚上预备的馒头或罐头,扛上铁锹,来到工地,然后一直干到晚上才收工。他把路挖到两公里远后,连队不再让他站岗,还给他配了一匹马,这样,他就可以骑马往返了。

今年的天气似乎暖得早,凌五斗有些着急,他出去的时间更早,回来的时间更晚了。

有一天,他对连长说:“我把路挖到雪谷口了。”

连长斜着眼睛看了他几眼。“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挖通三公里路了?”“是的,我希望连队的车每天能接送一下我,马太瘦了,只能慢慢走,骑马去我干不了多久的活天就黑了。”“好,如果你真把路挖到了雪谷口,我们全连会与你一起奋战,我想,最多用二十天时间就可以把路挖到哈巴克达坂了。”8

天空中的蓝像要流淌下来,而太阳苍白得像牛奶一样,阳光没有一点温度,没有一点力,好像是飘动的。看不到风的影子,只能听到一种愤怒的低嗥,可以感觉到它呲着锋利的牙齿。风,撕咬着大家,每个人都恨不能把脖子缩到肚子里去。战士们像一群绿色的乌鸦,紧紧地挤在牵引车的车厢里。虽然被摇晃着,但好像已被冻结到了一起,怎么也摇不散。

战士们被冬天这个牢房囚禁了一个长冬,现在能出来放风,每个人都有些兴奋,眼睛滴溜溜的四处乱转。但大家看到的全是白色。偶尔可看到天堂雪峰黑色的巉岩——那是喀喇昆仑肌体的颜色,他的本意就叫“黑色昆仑”。

出了雪谷口,眼前就是天神荒原。一层表面坚硬的积雪覆盖着它,风敲在上面,发出锐响。雪山闪得越来越远。它像一个巨大的广场。看不出一丝生命的迹象。

路向哈巴克达坂推进的速度很快。凌五斗自然高兴。因为过不了几天,他就能寻找那些牺牲的战友了。但就在离达坂还有两里多路的时候,连长却以官兵需要休整为由,决定收兵。他是有意这样做的,因为他和指导员都不愿让凌五斗去管那些已经牺牲的士兵。这一是因为雪崩还有可能发生,那里依然危险,他们得为他的安全考虑;还有就是他如果把这些牺牲官兵找出来了,就得把他们运回到连队去。连队一下摆放着5个死人,这无疑是件有些惊悚的事情。

连长的决定让凌五斗很着急。“离哈巴克达坂只有不到三里路了,连长。”“山下的部队距这里不远了,我们等等他们吧,我们可不能去抢大部队的功劳。”“但今年天热得早。”“这好啊,如果一夜之间,这冰雪都化了,我们就不用费这些力气了。”“那就请连长把剩下的任务交给我吧。”“交给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不怕狼把你叼走了?”“没事儿,给我留几天的干粮就行了。”“你如果实在要干这个事情,我也不阻拦你。好,我给你留一周的干粮,锅灶也留下,再给你留一顶帐篷、一支枪、二十发子弹,我等几天派车来接你。”说完,他又扔给了他一支手电,“刚装的电池,有狼啊什么的可以应付一下。”

凌五斗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多谢连长!”

草绿色的牵引车轰鸣着,拉着其他人绝尘而去。留下凌五斗站在雪野里。这个孤独的士兵身后的哈巴克达坂以及好几列无名雪山显得更为高绝了。

当汽车被黄昏瑰丽的雪夜抹去,凌五斗转过身,继续干起活来。

高原笼罩在夕阳和雪光融合而成的神圣光辉里。

在这个星球上,好像只有凌五斗一个人。铁锹与积雪摩擦的声音特别刺耳。夜幕四合,高原沉浸在乳白色的夜色里。夜晚更冷了,但凌五斗干得很起劲。等他停下来,已是半夜。他看了一眼天空,才发现有一轮很大的月亮挂在一朵白云旁边,正在西斜。

他回到帐篷,钻进被窝。被窝里和外面一样冷。但他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了寒冷,梦见自己被冻进了寒冰里,像一条冻进了冰块的鱼,太阳可以透进来。但光影是扭曲的,没有一丝暖意。他透过冰层看到的世界也是变形的,格外模糊。他看到了万千蠕动的生命,他们是人类。而他自己笼罩在一团薄薄的金色光辉里,在人类上空飞翔,像混沌世界的萤火虫。

他睡得很死,虽然他在七点钟就醒了,算一算,也就睡了四个钟头,但他没有一点困意,头脑清醒,像被无数个春天的春风吹拂过。他觉得自己思维敏捷,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他虽然穿着皮大衣,看上去笨拙得像一头熊,但昨夜的睡眠使他的身手变得敏捷无比。他的头撞到帐篷顶上,帆布帐篷冻得和牛皮一样硬,发出了“嘣”地一声响。

凌五斗钻出帐篷,发现不远处竟蹲着一匹狼。他这才发现,帐篷周围留着它密密麻麻的脚印。他一看,不禁有些后怕。它没有钻进帐篷,却像是在周围巡护他。看到他出来,它也没有动,只对着天空低沉地嗥叫了一声,像是在问他早安。“你,早上好。”凌五斗也向它问候。

遥远的东边的天空已有了一道弧形的晨曦。但头顶还有无数的星辰在闪烁。那一轮明月,有一半隐到了雪山的后面。

他开始干活。那匹狼看他那么忙碌,拖着被这个冬天熬瘦了的身体,蹒跚着,往北边跑走了。

他喜欢铁锹切进雪里的声音,像他有生以来,无数的真理切进他的大脑。“整体的谎言……个体的谎言,二者相互支撑、勾结……支撑着人类……”他的头脑从没有过的清醒。他不敢再想了,他不得不把皮帽子脱了,让自己的脑袋暴露在摄氏零下三十余度的严寒里。大脑很快冻僵,麻木,最后只剩下了一股异常清晰的寒意,像一枚锋利的钢针不断地刺扎他的脑门心。

但他的心里已经安然。他像个机器人。他挖雪的速度似乎比平时还要快。9

高原一连五天没有下雪,这真是个奇迹。凌五斗顺利地站在了哈巴克达坂上。因为这已经是海拔很高的地方了,达坂并不比荒原高多少,但显得异常锋利,像一柄新开刃的镰刀,随时可以收割掉闯到这里来的任何生命。站在这里,视野更加开阔。他回望自己开拓的路,觉得它像一条白色的蛇,在蜿蜒爬行着。荒原更加坦荡。积雪像蒙在无边死亡之上的一块白布。除了自己身后的冰峰雪岭,其他三面的雪山都显得低矮了。那三面的高原呈一个优美的弧形,像我们在空中看到大地时的样子。他伸了伸脖子,觉得自己一下就能望到天尽头。

达坂海拔5837米,呈马鞍状,一边的雪山显得温和慈祥,另一侧的冰峰则暴烈凌厉,它比周围的雪山要高拔许多——它原是没有名字的,军事地图上标注的是79号雪峰,因为它每年都会发生雪崩,不时有经过这里的军车和人员被掩埋,所以战士们给他取名为死亡雪峰。它和险峻的哈巴克达坂狼狈勾结,从这条道路开通,已先后有24人牺牲在这里。而从山下运来的军马、鸡鸭——以及转场到天神荒原放牧的羊群,也有因过不了这道高坎而死去,被弃尸在这道达坂上的,因此,秃鹫常驻于此,孤狼不时出没。

凌五斗看到了春节前夕那场雪崩留下的印迹。虽然积了新雪,但还是可以看到,有半匹雪峰被撕下来了。倾泻下来的积雪已被风夯实,现在,已开始融化。雪水冲出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雪沟。他看到了两顶皮帽子和一卷倍复线,一只被狼或狐狸撕烂的棉手套,然后看到了一只被咬烂的手。他小心地刨开积雪,他看到了这个战士的胳膊,然后看到了他。他保持了跑开时的姿势,张着嘴,像依然在呼喊,他脸上最后的表情是惊讶和恐惧,由于冰冻着,他的脸色灰白。

凌五斗把他背进帐篷里,从自己的衬衣上撕下一块布,小心地把那只手包好。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在距这个牺牲者不远的地方又挖出了牵引车,在牵引车附近共挖出了四具遗体。可以看出来,他们是在完成任务准备离开时发生雪崩牺牲的。

从那天开始,他把子弹上了膛。自从死人的味道随着天气变暖,从雪下飘散出来——再加之他这块新鲜人肉的味道随风飘散开去,凄厉的狼嗥声就不停响起,浑身沾满死亡气息的秃鹫一直在天空盘旋。

他的双人帐篷一下挤进五个人来,怎么也摆不下。他只好把他们摞起来。下面垫底的是两个身材壮实的战士,第二层再摞两个瘦一些的,第三层摞了一个小个子。他觉得他们随时会倒下来压着他。他荷枪实弹,刚好能挤着躺下,他的身体把挨着他的人的半边身体都悟暖和了。

狼群在外面奔突,嗥叫,有时候离帐篷近了,他就突然打开手电,朝他们射去,狼群一见,就会吓得跑开。这玩意比子弹还管用。用枪射击,打死一头狼,它们把它吃掉后,仍会在帐篷周围徘徊。

他好几个晚上梦见这五名士兵复活。梦境大致相似:帐篷变宽,大家并排躺着。有三个家伙打着呼噜,有一个家伙屁若裂帛,另一个家伙放屁则如打迫击炮。他们嘴里呼吸出的是军用罐头和压缩干粮在肠胃里发酵后的酸腐味……帐篷里被这些味道充斥满了。闻着这些生命的气息,他很是高兴。他把帐篷的门帘拉开,让月光射进来,月光很白,但照不到他们的脸,只能照到他们的头顶。他坐在他们身边,有些痴迷地望着他们。他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他总想去拍拍他们的脸,当他的手挨着了,才发现五张脸都是冰凉的,上面结着一层冰霜……他的心也会随之冰凉。

连长说一周后派车来接他,但现在已经是第九天了,还没有看到车的影子。手电的光已变得微弱,枪里的子弹只剩下了四发。如果不行,他就只能拆掉牵引车上的轮胎,把它点燃后驱狼取暖了。他有些舍不得,他觉得即使那辆车已经毁坏了,但轮胎还能用。

这些狼白天会躲开,但夜幕一降临,就会纠集而来。为了保护自己,凌五斗用冰块在帐篷四周砌了一道高达三米的围墙。他设计了一道活动的开口,只要把那两块冰推开,自己就可以从那里钻出去。他像是呆在一口深井里。这样,他就不用担心狼群的袭击了。他还把一只打死的狼抢了回来,埋在冰雪里,已备没有食品时用来裹腹。

好在两天后,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凶猛的野兽啃噬冰山的声音。然后他看到了一星飘动的红旗,一群绿蚂蚁一样的士兵,几台蚂蚱一样的挖掘机,山下的开路大军已经来到了达坂下,他们就在临近达坂顶的一道山谷后面。他激动得朝他们挥手,呼喊,但没人看见他。

KL防区负责指挥开路的是白炳武参谋长,边防K团则由团长刘思骏统帅。所带兵力除了KL防区直属工兵营一连和三连,还有团步兵营。当他们在达坂下望见一个孤独的士兵站在达坂顶上,所有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那不是凌五斗么?”虽然他的胡子、眉毛和头发上都凝结着白霜,但有人老远就认出了他。白炳武从达坂下爬上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连队其他的人呢?”“他们前两天刚撤回连队了。”“就留下了你一个人?”

凌五斗想了想,说:“是我要求留下的,去年在雪崩中牺牲的五个战友需要看护。”“扯淡,这里野狼成群,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首长,嗯,他们前天才走,主要是车拉不下这几个战友,所以要把战士们先拉回去,然后再回来拉我和他们。你看,连长和指导员离开的时候,专门砌了雪墙,把我好好地护在里面呢。”他撒完谎,指了指远处那个像炮楼似的东西。“这还差不多。”白炳武说着,用满是冰屑雪沫的手把凌五斗脸上的白霜抹去。“走,到你的堡垒里去看看。”

这时,团长也跟了上来。凌五斗为两位首长演示了怎么进去,然后,他从里面把冰块撤掉了;然后,他把那匹死狼从冰雪里拖了出来;然后,两位首长看到了帐篷里面的情景;然后,他们脱帽,默哀;然后,白炳武转过身,向凌五斗敬了一个军礼;团长愣了一下,也跟着向凌五斗敬了一个军礼,凌五斗给他们回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他突然大放悲声,痛哭流涕。

雷场

在全连官兵中,孙南下对凌五斗是最看不起的。

从孙南下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他的出身了。他的父母都是革命者(多年以后他们去世,已是“革命家”),他生于这对革命者南下工作期间,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而他大哥叫孙突围,是他父母在“反围剿”时生下的,出生后就送给了当地一个老乡,生死不明;他大姐叫孙长征,是过松潘时生下的,送给了当地一户藏族人,不知所终;他二姐叫孙延安,是到延安不久后出生的,现在在东北紧邻边境的某通讯团当团长;他二哥叫孙抗日——这名字老惹人调戏,自然是在抗战时生下的,现在内蒙古某步兵团当副政委;他三哥叫孙战胜,是抗战结束时出生的,现在西藏军区某边防团当参谋长;他小哥叫孙辽沈,是他妈在辽沈战役时生下的,现在福建一个海防团当营长;他还有个小弟叫孙援朝,是1951年出生的,现在阿勒泰一个边防连当副指导员;有一个妹妹叫孙抗美,是在抗美援朝快结束那一年出生的,现在云南边防某部当机要参谋。从他们的名字至少可以看出以下三点:一是他们父母的战斗经历;二是他们的父母虽然在战斗,但还是不断地在做传宗接代之事,所以他的母亲总是在利用革命的间隙生儿育女;三是他们把没有送人的子女养大后,都送到了祖国四面八方的边境线上。在这些名字中,孙南下认为二哥的名字最难听,他自己的名字最背运,哪有在名字中取“下”的?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兄弟姐妹都成了军官,而他现在还是个骨瘦如柴的炊事兵的原因。但他那革命唯物主义父母根本不管这些。

孙南下很瘦,他的瘦是真瘦,如果不是他出身革命家庭,他这个样子不可能当得了兵。他个子高,什么都细瘦,细腿细胳膊细腰,脖子细得只有一条喉管,看上去真像是活在天堂湾边防连的饿痨鬼。连队照顾他,把他安排在炊事班,他很能吃,但就是不长一点肉。他童年还没有结束,就长成了这个样子。后来有人说,一看他那样子,就晓得他爹妈是个好官,在和我们一起挨饿;再后来就有人开玩笑说,他这个样子是对他爹妈领导建设的社会主义社会进行“否定之否定”。

他觉得凌五斗来到天堂湾边防连后,就抢了全连、主要是他的风头。使他可能会成为他家兄弟姐妹中惟一一个混不上一官半职就从部队滚蛋的人。他去年一赌气,便要求复原,连队同意。他便很悲壮地要求,说自己当兵三年,一直是个火头军,一次巡逻也没有参加过,强烈要求巡逻一次。连长同意,亲自带他来到天堂湾山口的边境线上,勇敢地朝着对方的方向撒了一泡和他身材一样细长的高尿。但最后,上级没有批准他走。他继续留下后,不知为什么,更讨厌凌五斗了。

那天,防区的参谋长要到连队连检查工作,为了首长能顺利到达,连队要把边境公路积了雪的地方挖通。

天空像一面倒悬的湖。虽是五月,高原的风仍像无数把刀子。风一次次把孙南下吹弯,好在他虽然瘦,但筋骨的韧性很好,每被吹弯,都会像钢丝一样弹起来。连长刚好是个身子骨又矮又宽又壮的家伙,看上去像间土坯房,怕他被风吹走,便喊叫他在自己身后干活。他发了犟脾气,偏偏不听。风每把他吹弯一次,他就咒骂一声凌五斗白痴,当他重新弹起,他也会骂一声凌五斗傻逼。他的声音故意很大——与他的身材刚好相反,他的嗓门很高——想以此来激怒凌五斗。但凌五斗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只顾干活,根本不理他。这让他更生气了,他把铁锨往雪里一杀,走到凌五斗跟前,倾全身之力,像个女人似的,猛扇了凌五斗一巴掌。

孙南下的手指跟竹条一样,凌五斗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他竹枝般的手掌印,那五道伤痕特别分明,先是红色的,很快变得乌紫。

孙南下那一巴掌,让凌五斗破相了。想到参谋长马上要到连队,连长非常生气。“你他妈的,你怎么能这样?”“你看他那个样子!”可能是激动,孙南下浑身颤抖着说。“难道你的形象就很光辉很伟大吗?”

孙南下的嘴一下被堵住了。“今天回去,做出深刻检讨!”由于连长深知孙南下这一巴掌的破坏性,他吼叫的声音很大。吼叫完,他的脸就因为缺氧而变紫了。二

防区白参谋长在刘团长的陪同下,如期而至。吉普车在连队院子里停住的时候,雪沫冰屑被扬得老高。两位首长回敬了连队干部的敬礼。

连长忙着叫人为他们备饭。白参谋长说,“给我来碗揪片子就够了,我给你们拉来了羊肉,多放几片羊肉就行。”

刘团长说:“我跟首长一样。”

连长故作为难状:“首长,这太简单了,还是炒两个小菜吧。”“就按我说的弄吧。”白炳武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啰嗦。

连长便吩咐下去了。

白参谋长把一大碗揪片子“呼哧呼哧”吸溜进肚子里,咂吧咂吧嘴,说天堂湾的揪片子做得好。然后,趁连队开饭之际,在刘团长的陪同下,对连队进行了首长式的例行巡视——摸摸门框上是不是有灰,营房后面的雪墙是不是也和前面的一样笔直整齐,厕所便池里的粪便是不是也像夏天一样按时清理,翻翻哨楼上的观察日记是否每天都记了,然后,象征性的、亲切地和哨兵握握手,交谈几句,——问他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兄弟有几个,当兵几年了,有什么困难没有,感觉连队怎么样?然后鼓励小伙子好好干!——让他们体会一下首长的关怀和温暖。

一圈转下来,两人总体上是满意的。回到连队,连里已给他们备好宿舍——一人一间,架好了炉子;床单、枕头、枕巾和被褥都是新的,床头边放着两袋珍贵的氧气;文书和通讯员分别伺候参谋长和团长——他们已备好温热的洗脸水——雪白的洗脸毛巾叠得四四方方,放在脸盆正中央,刷牙缸里的刷牙水水温适中,挤好牙膏的牙刷朝上,端端正正地放在刷牙缸上。白参谋长见了,说:“这个天堂湾啊,就是讲究!”

从绿洲来到高原,两人鞍马劳顿,一躺躺到床上不久,就打起了呼噜。

连队有两位首长躺着,扯着风格不同的、雷鸣般的呼噜,使气氛有些庄严。

晚点名的时候,连长的讲评也变得格外庄重。讲评结束,他把队列扫了一眼,便问:“孙南下呢?”“报告连长,孙班长晚饭的时候还在。”炊事班一个矮壮的战士回答。“又他妈的搞什么怪?炊事班的,去找找!”

炊事班的四个战士兔子一样窜出了队列。“我看这家伙这几天有些欠收拾!”连长恨恨地说。

四个战士在连队窜了一阵子,先后跑回来报告说,没有找到孙南下的影子。那个矮壮的战士说,他发现了孙班长留在床上的纸条。

连长接过纸条,用手电照着看了一眼,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我蔑视这个吊(屌)世界,我不和你们玩了,永别!

连长的脸一下子上了霜,结了冰。“文书,快去叫指导员,军医跟我走,其他人解散后马上就寝!”

指导员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出什么事了?”“大事……”连长把纸条递给了指导员。

指导员用手电照着看了,用绝望的声音骂了一句:“真他妈的!”然后往雷场跑去。跑到马厩旁边,他又猛地停住了,转过身低声对连长说,“我们这样子跑去肯定不行。”“那怎么去?”连长焦急地跺了跺脚。“对一个要自杀的人,先不要惊动他。如果能悄悄摸到他身边,在不被他发觉的情况下把他控制住,这是最好的。但这得非常小心才行。”“又不是鬼,谁他妈的能做到?”连长显得更加急躁。“凌五斗。”指导员说。“那就把他赶紧叫来。”

文书小跑着叫凌五斗去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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