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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06: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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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木下昌辉(著),何晓毅(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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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的名字是宫本武藏

敌人的名字是宫本武藏试读:

杀童有马

(一)

身披铠甲的有马喜兵卫急速飞奔,贴地快速移动的脚似能削平沙滩。背后传来随从们大口的喘气声。随从们上气不接下气,眼看便要赶不上有马喜兵卫了。

有马喜兵卫左边耸立着有史以来喷过几次大火的九州云仙普贤岳,普贤岳山脚下是一片广袤的沼泽地,在沼泽地中央贯通南北的大道上有上万兵卒正混战成一团。有马喜兵卫带领随从们奔驰在海滨沙滩上,想迂回包抄沼泽地。

他扭头看了一眼右边,右边海湾里漂浮着十几艘岛津家和有马家联合军的战船。战船正沿着海岸急速北上。

战船腹部蜈蚣般伸出无数木桨。最前边一艘巨大战船上,镇坐着两门神圣的大炮。随着雷鸣般的巨响,炮口不断喷出火焰,弹丸从有马喜兵卫和他的随从们头顶上空呼啸而过。

九州霸主龙造寺家军陷入沼泽地,一片混乱。北上中的战船瞄准陷在沼泽地中的龙造寺家军连续炮轰。

随着轰鸣地动,远处能看到肢体横飞、泥土飞溅。旭日图案的龙造寺家军旗大都倒下,没倒下的已所剩无几。

有马喜兵卫回想起半个时辰(约一个小时)前大将给全军下的军令。“目标九州桶狭间。舍弃杂兵不管,直取敌大将首级!”

有马喜兵卫觉得与其拨开友军挤进沼泽地卷入混战,不如迂回包抄,从背后才能更快突入敌军中军,斩取敌将首级。但他们万没想到敌军溃败得如此之快。

真是悔不当初。

有马喜兵卫今年已虚岁二十七,早已迫不及待地要建立一番功业。

但后边的脚步声却越来越小,离有马越来越远。有马边跑边回头,他本想破口大骂,但映入眼帘的是一团东倒西歪跌跌撞撞的随从小兵。[1]

这些人在体能上本就与鹿岛新当流免许皆传的有马喜兵卫差距甚大。他们并未拖沓,也在拼命跑。有马知道这些手下其实并不慢,他呵斥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可是如此的速度绝对不行。

焦躁的心绪使得有马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再次回头,强装笑容,大声说:“喂,你们可知我们家人人短命?”

听到有马喜兵卫问声,随从们抬起疲惫的头。“你们这样跑,怕到不了敌人中军,我便会像家父般得膈食病(胃癌)一命归天!”

随从们的脸如路边野草突然开花般绽开笑容,大家的脚步随之多少轻快了一些。“好哇,好样的!看右边,战船快要超过我们了!”

没有回应,只听见随从们踩踏沙地的脚步声更加有力。

航行在海上的战船顺风满帆,好似要与有马一伙人竞赛一般急速前进。

及至沙粒沾满大汗淋漓的脸庞时,有马喜兵卫和他的随从们跑到了一座被海潮侵蚀风化了的仓房前。从快要倒塌的墙缝中,能隐约看到人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好多。

那些人影似乎想逃离有马等人的视线。“危险!恐有伏兵!”

一个持长矛的老随从,迅速挡在有马喜兵卫前边。

有马也觉得很有可能。

万一暗藏在仓房里的敌人持有火枪,那再向前十步便会进入敌人的射程。

可若担心敌人狙击,停止前进,派斥候刺探已来不及。龙造寺家的军旗已几尽倒下,岛津家和有马家的旌旗正有力地向前推进。[2][3]

据传畿内不假时日便要统一。去年操控织田家的羽柴秀吉消灭了对抗势力柴田胜家。有马喜兵卫虽人在九州,但也隐约感到下克上的时代已将成为过去。

建功立业的机会越来越少。更令有马喜兵卫焦急的是他家人都短命,父亲和祖父都在四十岁前患膈食病死去。

他刚要下令进攻,不意却看到持矛老随从慈祥的面容。

这个从自己祖父时代起便给有马家持长矛的老随从,去年终于生下儿子,兴奋不已。老来得子,喜出望外,见人便说自己儿子如何可爱。

要是有伏兵,不仅自己,随从们也都难免受到攻击,定会有人丧命。想到此处,有马没有下定决心发布进攻命令。

但眼看立功的机会即将到手,难道就此放弃吗?

有马喜兵卫顺势拔出长刀。

他双手紧握刀柄,把刀刃朝向自己,这是鹿岛新当流起势持刀法。据说能挥去邪念,回归无心。

每次遭遇困难,如此持刀作势,便能给有马喜兵卫带来不可思议的冷静。

他感受到手下们的目光。虽在战场上还未建立功业,但到二十岁为止他从早到晚都在修炼刀术。有马的刀剑功夫,不仅随从,便是主君有马晴信亦另眼看待。“好吧,能点狼烟吗?”有马边收刀边问。“哦,有火种!”他话音未落,有随从应声回答。

有马喜兵卫看着远处的自军战船,又命道:“点燃狼烟,向仓房发射鸣镝!”

狼烟和鸣镝是向大炮求援的信号。“哦,要用大炮炸平仓房!”“嗯,打不中亦可。仓房中伏兵听到炮声定会跑出来。”

立刻便有一股狼烟直升天空,同时鸣镝射出。鸣镝箭头的哨笛发出幼儿哭叫般的尖声从仓房上方穿过。

或许大炮正巧对着仓房方向,几乎同时,两门大炮喷出火焰。“炸中了!”持矛老随从一声大叫。远远能看到人的手脚肢体随着墙体土块及木料瓦块一起飞上天空。

飞上天空的肢体瓦块在有马喜兵卫一队前方纷纷落下,好似要阻挡他们前进。但这些落下的肢体瓦块又怎能阻止他们前进?只要穿过即可。“冲!”有马大吼一声,向前冲去。

但他边冲边觉得有些不对。他心里有些发慌。在冲过已被完全炸坏的仓房时,有马喜兵卫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脸上肌肉不由得一下绷紧。原来是一条人臂。

这不像是大人手臂。他停下脚步,低头细看。

四周到处都是炸断的手臂或炸烂的人头。

他顺手拾起一个,原来是一个只有胡萝卜大小的幼儿断脚。

有马喜兵卫惊恐地扭过头看被炸毁的仓房。倒塌的仓房里是一堆十岁左右的幼童尸身。被炸烂的身体中流淌出细小的肠胃。

留着刘海儿的小脑袋滚了一地。

一具尸身吸引住有马的目光。年龄似比较大,看似有十二三岁。小手捏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人在跳舞,墨迹未干。

此少年或许正在用画画来安抚惊恐万状的幼童们。

正沉思间,又听到大炮声响。虽在远处炸响,但有马喜兵卫双腿还是被惊得激烈一抖。

染料般鲜红的血液,溅在少年捏在手中的纸上。

红与黑两种颜色仿佛格斗般互相交织在一起。(二)

昏暗的小房间里汉子们“丁”“半”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播磨国(今兵库县)平福村的一间小赌场里,汉子们围成几堆。有马喜兵卫的身影也挤在一堆人中。

他用皱巴巴的手捏着铜钱,大喊一声“丁”,扔了出去。“还是丁啊!”

与有马喜兵卫相好的游女依偎在有马身边,用手耍弄着自己的长发,摇摇头。“闭口!少打搅!”

有马喜兵卫瞥了一眼游女,又专注到扣着的色壶上。

他慢慢揭开色壶,色子一个是二,一个是三,和为“半”。

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押上的钱全被收走。

有马喜兵卫如今已放弃了武士身份。

原因便在那次被称作九州桶狭间的岛原冲田畷之战。因有马喜兵卫用大炮误炸了躲藏在仓房中的众多幼童,有马的名头便与“杀童”这个不名誉的外号一起,很快传遍了九州。

有马喜兵卫虽只是个微碌小人,但因是主君有马晴信远亲,便更受谴责。因有辱有马家名声,他被赶出家门。杀童恶名流传各地,再也无人愿意用他。

他曾想以一身武艺另立门派,但因怕有污自己刀剑,无人愿与他交手。况且即使他另立门派,估计也不会有人愿入他的门下学武。

有马喜兵卫背负杀童恶人之名,虚度时日,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一个流浪各地荒村的赌徒,最终游荡到这个播磨平福村。

或有大额押注决出胜负,背后突然欢声大起。

随着欢声,有马喜兵卫听到外边雨滴拍打屋檐的声音。“下雨了?”有马喜兵卫自言自语,同时感到一阵胸口疼。他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手按了按胸口,然后强咽一口唾沫,把恶心反胃的感觉压下去。

有马喜兵卫想起,父亲与祖父因膈食病而死时,也说胸口疼,也反胃难受。

他抓起一把钱想下赌注,但手却不住地抖动,放不到前面。游女不经意地用手掌接住钱。“唉,也不知那孩儿还好不?”

游女头靠在有马肩上叹了口气。“什么孩儿?”“嗯,来这里时看到村里空地上立了个牌子,牌子下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孩。要是此时还站在那儿,会被雨淋湿吧。”

旁边有个赌徒插嘴道:“喜兵卫,小心点!你来这村已有四年了吧?这女人想找新汉子了,小心她找到年轻汉子蹬了你!”

周围人哄堂大笑。游女皱了皱眉,没有言语,只是低下头又开始玩自己的发丝。“牌子?写着什么?”

有马喜兵卫话一出口便后悔。他知道这女人除了铜钱上写的“永乐通宝”,什么汉字都不懂,想必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

游女并没有在意,还在低头玩弄自己的头发。有马喜兵卫转回头,又去看人堆中的骰子。

摞在膝前的铜钱快剩一半时,赌徒们嘈杂的笑声突然停住了。

门口出现了一个汉子。惯于斗殴的赌徒们一齐屏住气,凝视着闯入者。

站在门口的汉子身材魁伟,膀大腰圆,喜兵卫初看以为来人身穿铠甲。木柱般粗壮的四肢上长满坚硬的黑毛,铁雕面具般黝黑的面孔,眼球裂缝般布满血丝。

巨汉缓缓挪了一步。前边几人挪开身子,让开路。巨汉像野狼确认自己势力范围一般,大步走进赌场。“这厮是什么人?”

一个赌徒问有马喜兵卫。“昨日才来赌场的生人。名字你也听过嘛,便是那个宫本无二斋呀!”

有马喜兵卫嘴里说着话,手却下意识地捏紧了钱,碰出几声不合时宜的响声。

宫本无二斋——外号无二。

宫本无二斋是统治备前美作(今冈山县)的宇喜多家重臣新免家颇有名头的食客武艺家。左右手分持十手和长刀,耍一套变相二刀流刀法。

虽为十手,但无二所持十手与捕吏手持的那种铁棍捕人工具不同。他所持的是一种像十字枪枪头那般,三个方向都是锐利刀尖的古流十手。

宫本无二斋本被称作“美作忠犬”,是一个忠实的剑士。据传因讨伐与主君新免家侧室通奸家臣时手段卑劣,使用暗器,遂被逐出家门,在外游荡,后被蔑称为“美作狂犬”。

宫本无二像要推倒人墙一般,横直往里走。脖子上挂着大小两个十字形状的器具。团扇大的是古流十手,左、右、下有三个刀尖,各套有革制刀鞘。还有一个小十字架在摇晃。

有马喜兵卫眯眼细看。那是钢镖吗?嗯,不对。

那是……

宫本无二脖子上挂的是象征天主教徒的十字架。

有马喜兵卫在故乡九州见过很多戴十字架的天主教徒,但从未见过如面前这个巨汉一般佩戴十字架的人。他不能想象无二是个天主教徒。这十字架定当是从被杀死的壮士身上夺来的。对,绝对没错。有马喜兵卫看出来了。“打搅了!”

无二坐到有马喜兵卫身边,从怀里抓出一把铜钱,扔香钱般扔出手。“当!”

随着命令般的一声大喊,无二宣布参赌。“那,俺来个半!”“好,俺也来个半!”“俺用丁对!”

像要填补刚才的沉默似的,大家一齐扔钱进去。有马喜兵卫害怕落下自己也急忙下注。外边的雨像要呼应赌徒们的狂喊乱叫般,越下越大。

十几轮押赌胜负,三分之一的赌徒都换过时,趴在有马喜兵卫肩头的游女抬起头道:“哦,便是那孩儿,傻站在牌子前边的那个!”

有马喜兵卫抬头看门口,不知从何时起,有一个全身淋湿的人站在门口。水滴从袖口和衣襟滴滴答答往下流。淋湿的衣服黏在身上,显出来人全身的肌肉。能看出虽肌肉不多,身体消瘦,但此人体格相当精悍。“孩儿?在哪儿?”有马喜兵卫如此问,是因为站在门口的那人身材像个大人,他没有看出是个小孩。但与高挑的身材不符,他的脸庞显得稍圆,双颊颇有肉感,白里透红,长长的脖子上隐约快要长出喉结。

仅从面容看不过十二三岁。事实上刘海儿还没剃掉,显然还未到冠礼岁数。

少年脚不出声地走进来。他左小腿缠着红布,雨淋得快要松开,一块青黑色印记隐约闪进有马喜兵卫眼帘。

少年进屋站到无二身后。

便在此时,有马喜兵卫注意到少年右手紧握着一把坚硬的木刀。显然比一般的木刀长一大截。

如此长刀,这个少年能使得动吗?有马喜兵卫不禁惊讶。他暗想片刻,能使如此长刀的人,只能想起几个师兄的名字。

少年虽全身淋湿,但木刀和握木刀的手却是干的。

大概进赌场时只用布把刀和握刀的手擦干了吧。但到底为何只擦刀和手?

看着转动的骰子,宫本无二开口道:“弁助,来晚了啊!事情咋样?”

赌徒们都扭头看那个被叫作弁助的少年。“嗯,今儿还是没有对手!”

少年话音未落,宫本无二怀中便闪出一道白光。“啊!”一个赌徒惊叫一声。

那道闪光好似穿过少年刘海儿遮盖的额头。

事实上有马喜兵卫也觉得少年头上中了白光。

而少年背后墙壁的光景,说明了这道白光其实是残像。

一把短刀深深扎在墙里。

少年上半身只是微扭一下,站立姿势与刚才几无变化。只是原本机敏的目光发生了些许变化,虽不大,却变得更为险峻锐利。

而无二却回过头继续看骰子,似乎对少年已完全失去兴趣。

他挥了挥手,似是说快滚。

少年稳重地点一下头,手中紧握的木刀却发出咬牙切齿般的声响。“咦,你难道找小孩要钱?”

少年弁助走出赌场后,有马喜兵卫质问无二。“你让他站在招牌底下,是逼他乞讨?”

无二只是嘴角微动,轻笑一声,没理有马喜兵卫。

然后掷了三四次骰子,输赢不少钱后,宫本无二浅黑色的躯体站起来,照例拨开人群,旁若无人地走出赌场。“那父子俩疯了!”

赌场庄主手指玩弄着骰子,对有马喜兵卫说。“你看过小孩身后立的招牌吗?那可不是要饭的那么简单。”

招牌上似乎写着希望与人展开真刀真枪、生死不问的比武对战。“生死不问?”“嗯,真是疯了!”“咋回事?个子虽不小,可还是个没穿元服的少年哪!”

赌徒们惊讶地互望。“那是宫本家家训。‘以武艺家之首级,为冠礼之祭礼’。”

坐在有马喜兵卫身旁的一个赌徒啪啪啪地拍自己的脖子。“是啊,听说一定要在十三岁那年第六个满月日天亮前取一个武艺家首级。”

庄主用手指弹了一下骰子,骰子无力地转了几下,碰到有马喜兵卫的膝盖。“第六个满月?那,还剩不到十天哪?”

刚要开始下注投赌的赌场众人,闻听此话一下便又陷入沉默。“到下个满月,弁助那少年要是没砍到首级呢?”

庄主指一下扎在墙上的短刀。短刀刀身几乎全插进墙,仅留在外边的一点刀身似乎有点红色。或是刚才擦过弁助脸颊带上了血。“那时怕不是短刀,而是要用长刀劈开脑袋了吧!”

庄主伸出头,悄声继续道。“而且听说并非谁的首级都行,非得有名有姓的武艺家首级不可。”

庄主用手指使劲压了压太阳穴。“那便是说老人女子大可放心。啊,好疼!”

一个赌徒想趁机摸一下游女大腿,手背被游女打了一下。“咱们村也有武士或浪人吧?那少年咋没找谁比画一下呢?”

说明一下,这里无人知晓有马喜兵卫是鹿岛新当流免许皆传兵法传人。村人都以为有马喜兵卫是从远处逃命来的一个普通农民。“嗯,没那胆量,或者怯生不敢开口?说不准他还觉得咱这播磨平福村没有自己的对手呢!”庄主道。“掷骰子咱绝对不会输!”有人回应庄主的话,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或许,”依偎在有马喜兵卫身旁的游女迷迷糊糊道,“那小孩谁都不想杀呢。”

赌徒们的视线一下集中到游女身上。“胡说!那可是狂犬的儿子!”“你难道没看到那厮站在招牌底下的那一脸杀气?”“一副嗜血如命的神态,专心挥练木刀。”“俺看时他正在地上画着啥。定是想如何砍头呢。”

游女没理会赌徒们说什么,她抱紧有马喜兵卫手臂道:“不是的,那孩子谁都不想杀。”

赌徒们用嘲笑否定游女的说法。但游女还是自言自语道:“要么那孩子定是想亲手砍掉自己父亲的头。”

游女声音很小,只有有马喜兵卫听到。

赌场汉子们的笑声更大更高。抱着有马喜兵卫手臂的游女的手渐渐颤抖起来。(三)

道路因前晚大雨而泥泞不堪,好似特意要使有马喜兵卫的每一步都刻印在大地上。

太阳眼看便要落山,天空逐渐显出血色。有马喜兵卫正在走向宫本弁助站立的空地。途中不见道路,只见树荫延伸。

最初进入视野的是长长的人影。躲在树丛里的有马喜兵卫看不到弁助。从舞动的人影上,能看出弁助正在专心舞动木刀。人影头顶上翅膀一般上下跃动的,应是额前的刘海儿。有马喜兵卫脑中浮现出当年自己命令开炮杀死的幼童身影。他用力摇了摇头。

太阳完全落下山去,人影也被阴影淹没,但木刀舞动的风声还是阵阵传来。有马喜兵卫闭上眼帘,侧耳静听。

少年不知挥舞了多长时间,至少有马喜兵卫来此已有半刻钟(约一小时),但弁助挥动木刀的风声却无丝毫变化。从木刀挥舞发出的飕飕风声中,有马喜兵卫能感到弁助以一敌万的气概。(四)

有马喜兵卫与游女裹着草席相拥而卧。他翻几次身,是因为听到有人乱砸门。有马喜兵卫不由得抬起头。“起来,有客吧?”

他摇了摇游女肩头。游女爱理不理道:“天都亮了,赶走吧!”

有马喜兵卫眯着眼看,确实光线已从墙壁缝隙透射进来。“别敲了!有客呢,天黑再来吧!”

有马喜兵卫对着门口喊后,敲门声陡然停下。“听这声,你是有马喜兵卫吧?”

有马喜兵卫蓦地坐起,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好熟。“终于找到了。是俺,年轻时一起习武的远山。”“哦,远山兄啊!”

有马喜兵卫边叫边跳过游女,奔到门口。他匆忙挪开顶门棍。开门的手不停抖动。

门口站着十几个汉子。

站在最前的这个武艺家想忘也忘不掉,此人便是当年一起学鹿岛新当流的师兄。有马喜兵卫看了一眼远山腰上插的刀,是一把刃长二尺七寸(约八十厘米)的长刀。源于神道的鹿岛新当流与众不同的特征是使弯度不大的长刀。而此人则以能自如地操一把完全没有弯度,号称“晾衣棍”的直刀著称。“好想师兄啊,师兄别来无恙?咱们有十年还是二十年没见了?”

有马喜兵卫寒暄几句,却发现远山只有一只眼。以前不是这样的呀。一定是在跟人决斗时失去的。“我说嘛,谁能想到竟在如此宝地得见尊容啊!”

有马喜兵卫眉头不由得一皱,师兄说话显然带刺。为了不让师兄弟们看到游女,有马喜兵卫想拉上身后的门,面前却有一封书信塞将过来。“这是什么?”

有马喜兵卫抬眼看远山,但见师兄单眼歪斜,一脸厌恶。“师父给你的。”远山塞到有马喜兵卫手中,并无第二句话。有马喜兵卫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接过书信打开看。纸上的文字,弹丸般直击有马双眼。“这……这是何意?”

有马喜兵卫抬起头问,可看到的却是师兄们的背影。他们正要走开。“稍等!请稍等!”

有马喜兵卫一把抱住师兄,不让师兄走。“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小人逐出新当流?”

有马喜兵卫用力抱住师兄,但远山并未停下。有马喜兵卫被拖倒。“滚开!”随着师兄的一声大吼,有马喜兵卫腰间被踢了一脚。有马喜兵卫不由得松开手,蹲伏在地。不知何时起,自己已被远山师兄带来的十几个大汉团团围住。“一个犯下杀童大罪的人,你还能自称新当流人吗?”

师兄骂出口的话,使有马喜兵卫瞬间僵住。“不是吗?竟然还跟游女日夜鬼混!还有个习武人的样子吗?”

有马喜兵卫惊恐地抬起头,他看到的是师兄弟们冰冷鄙视的目光。“原本要砍头除贼,清理门户。但我们还有急事,这次先饶你一命!”师兄不屑道。

有几人随声附和道:“对,杀你还怕脏我们的刀!”“哼,我们这便要去报血仇,谁有闲空跟你扯!”

有马喜兵卫肩头哆嗦一下,因为他总怕被自己炸死的那些幼童的亲故找自己报仇。“难道你以为我们专门到这破山村来是为了把你逐出师门?笑话!我们这次来的目的是要取宫本无二首级!”

有马喜兵卫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他惊得往后倒仰一下。

围在有马喜兵卫周围的人为自己的使命感到骄傲,他们不屑地哼笑。“那贼人卑鄙地偷袭了我的刎颈之友本位田外记!”

远山的眼角往上抽吊。“不光如此!”站在后边的几个人吼道,“那贼人猎打野兔般折磨死了美作后藤家我们的师兄弟们。”

宫本无二的主人新免家在转仕宇喜多家前曾仕美作后藤家。宇喜多大军攻打后藤家时,新免家只派出少数援军做样子,坐视后藤家被灭。那以后后藤家残党大都以新免家为仇。特别是宫本无二,因猎杀后藤家残党名震江湖。跟随远山来的这些人,大都是与后藤家多少有关的武士。“听说无二那贼也在此村。哼,难道你以为我们这么多人来仅是为了给你传达师命?”

师兄扔给有马喜兵卫一阵如同箭雨般的话语后转身便走。其他人紧随其后。有马喜兵卫只能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师兄弟们远去的背影。(五)“哎,你说,这写的是啥呀?”

中午才起床的游女手指捏着有马喜兵卫早间拿到的信问。“啥都没有。单是几句客气问候话。”

有马喜兵卫一口喝干从水缸中舀出的水。“你又不认字,拿着也没用!”

有马喜兵卫说着伸手去夺信,游女却把手转到身后,鬼笑着不给。有马喜兵卫再伸长手去夺。然而尽管游女这次并未抵抗,有马喜兵卫却还是抓了个空。

举在空中的手臂不听有马喜兵卫使唤,不停地轻微颤抖。

一股莫名的愤怒从五脏六腑涌上心头。“娘的!”有马喜兵卫怒从心起。同时随着一声“不得了啦!”的叫声,赌徒们哇地跑进有马喜兵卫房里。“复仇了!宫本无二杀啦!”

有马喜兵卫并没感到意外,他见过师兄弟们。

他像要把心中愤怒的残渣全部排出似的,大口喘气道:“哦,好哇!无二死了,那孩儿便有救了。”

有马喜兵卫感到自己说的话,如吃了一口沙子,干涩难耐。

自己身为鹿岛新当流堂堂真传弟子,想救一个少年却要靠别人……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水缸上。“不是,是反的!”

正拿着那封驱逐信玩的游女停住了手。“你……你说什么?”

有马喜兵卫定睛看赌徒们,才发现赌徒们脸色发青,一脸恐慌。“都死光了!”

有马喜兵卫心咯噔跳了一下。“那十几个武艺家,一个不剩都被杀死了!”

十几具尸身堆叠在山道上,到处都是断手断腿。打眼一看还以为是遭到大炮轰炸,但细看那切菜般整齐的断面,便会知道毫无疑问都是刀劈的。

只有一个人五体没被砍断,还剩最后一口气。“啊,还好吗?”

有马喜兵卫跑过去痛苦地问。远山师兄仅剩的那只眼也被戳瞎。

远山大口喘着带血味的气息,开始渐渐转弱。

他腹部被深深砍了一刀,刀口不断涌出鲜血。

显然对方是要把他作为决斗的证人故意没有一刀杀死。“远山兄,我是有马!有马喜兵卫!”

有马喜兵卫在远山耳边轻轻叫道。师兄宽阔的眉头动了一下。“啊,难道你是来助我吗?”

有马喜兵卫既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他只能默默地捏着师兄的手。“别,千万别!你……打不过。快……快跑吧!”

远山师兄张开的口中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别看他只有一个人,别小看。逃走……也不丢人!”

如此说来,这么多人,都是被无二一人杀死的。“惭愧呀!”

远山的脸剧烈抽动,血从被刺伤的眼孔迸溅而出。“我们这么多人……竟然……惭愧……外记!”

远山师兄没能说完最后的话。失去气力的双手一下变重,有马喜兵卫差点没握住。

他急忙抱住师兄的腰。

有马喜兵卫双手抱在胸前,感受着残留在怀里的师兄的体温,缓步而走。

他走到立着牌子的空地。

空地上没有少年的身影。吃饭去了,还是去茅房了?

有马喜兵卫缓缓走向牌子,在少年站的地方停下。地面被踩得坚硬平整,到底要挥舞多少次木刀地面才能被踩得如此坚硬呢?

有马喜兵卫蹲下,用手摸地面,发现地上画着什么。画旁有一根一头有泥的小木棒。

地上画的是一幅画。狗、狸、兔等小动物穿着便服或小袖衬衣快乐地跳舞。

有马喜兵卫轻轻地抚摸着画——小心不要抹掉。不用想便知道是谁画的。那少年表情恐怖,当然谁也不敢到牌子附近来。

有马喜兵卫轻轻闭上眼睛。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十几年前被他炸死的幼童捏在手里的画。

一阵恶心,一股呕气从脏腑中反上来。他想咽下去,但咽不下去。胃里的东西猛地逆流到喉管。有马喜兵卫还是忍不住,手拄在地,吐了出来。“混账!”

他对着地骂。还好,没搞脏少年的画。

有马喜兵卫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吐出来的污物里,混着一些红丝。

是血。

父亲和祖父也是这样。呕吐物里混有血丝后,很快便卧床不起,之后不到一年便死去。

有马喜兵卫握紧手。刚才还能感受到的师兄那点体温,不知何时亦消失不见了。(六)

太阳升起前半个时辰,有马喜兵卫掀开盖在身上的席片。旁边躺着的是衣服大开,露出雪白肌肤的游女。轻轻起伏的清瘦肩膀,似乎停了一下。

有马喜兵卫悄悄爬起。他拿上藏起来的东西,把做了手脚的长刀插到腰间。“你去哪儿?”

有马喜兵卫手抓到门插时,背后传来问声。“哪儿也不去。睡不着了,出去吹吹风。”

背后传来冷笑声。“想去跟那个叫弁助的少年对决吧?你想找死啊!”

声不大,却如闷棍直击有马喜兵卫心脏。“你……胡说八道!”“那,为啥把刀刃磨掉了?”

有马喜兵卫下意识地抓住插在腰间的长刀。自己做的手脚被她发现了。有马喜兵卫看到弁助画的画后,回到住处把长刀做了手脚,磨掉刀刃,把长刀变成没开刃的钝刀。“你呀,定是找弁助那孩儿决斗,然后故意要败给他吧?你怕万一自己占上风伤了孩儿,故意在刀上做了手脚是吧?”

有马喜兵卫回头看,游女正看着自己。那双火枪枪口般黑黝黝的眼瞳,似要射穿有马喜兵卫。

有马喜兵卫想开个玩笑,但舌头不听使唤。游女目光更加尖锐,又开口道:“你父亲和爷爷都是得膈食病升天的吧?你也命不长了吧?听你最近咳嗽声能看出来。”“一个游女,你懂个啥!少掺和!”

游女的双眉瞬间深皱。“狗眼看人低!游女才能看出来。”

游女目光炯炯,充满真情。“你呀,当年打仗的时候把好多幼童杀了是吧?”“你说什么?”

怪了,从没对村里人提起过此事啊!“你以为谁都不知道呢。你每次跟我睡都做噩梦。你干了啥,从哪儿来,我早便知道了!”

游女的两个眼瞳更像火炮一般压向自己。

有马喜兵卫想赶快逃离这个游女。他背对游女,拉开了拉门。“绝情的王八蛋!”身后传来一声骂声。

不管她,继续走。

游女似乎在后边追来。“别自作多情了,我才不会挡你的路呢!”

传来身体碰到木板的哐当声。“你也说句辞别的话呀!你还算是个男子汉吗?”

有马喜兵卫听着游女的骂声匆匆跑起来。

背后还传来什么声音。

是女人的哭啼声。那哭啼声缠住有马喜兵卫的脚步和腰身,传进有马喜兵卫的心脾。

但令有马喜兵卫停下脚步,回头去看的踌躇也只有一瞬。

如果回头,自己的决心定当动摇。

有马喜兵卫咬咬牙,硬是甩开游女的哭声。

太阳正从眼前的山后升起。像是要冲进火红的朝阳,有马喜兵卫奔跑起来。(七)

有马喜兵卫腰上插着打掉刃的长刀,站在少年的对面。缓缓升起的太阳,逐渐缩短着两人的影子。

时隔几年,又穿上鹿岛新当流习武服了!他用布带绑起神职用的白衣,下半身穿黑色裤裙,缠头布在头上紧缠两圈。

有马喜兵卫腰上插着长短两把刀。长刀虽已打掉刀刃,但重量几无变化。

而少年弁助则单手提着一把栎木刀,直视有马喜兵卫。上半身裸露的胸脯上有无数露水般的汗珠。“在下鹿岛新当流……有马喜兵卫,敬请赏脸赐招!”

有马喜兵卫边拔刀边说。弁助皱了皱眉,或是因晨练被人打断之故。

有马喜兵卫不理弁助表情变化,他把做了手脚的长刀举到面前,摆出准备出刀架势。

但他却觉得有些怪。

若是从前,面对自己的刀刃定会切断一切杂念和迷惘,但今日却感觉不同。

心跳紊乱,呼吸不畅。

忽地眼前闪过一道影子。

举在面前的刀被弁助用手抓住。与筋肉隆起的拳头相反,握住刀的手指修长柔韧。

少年弁助用没握木刀的另一只手,随便抓住有马喜兵卫的刀身。“干啥?你疯了?”

长刀对面,是一个眉头紧皱,怒气冲天的少年。“少捣乱!”

随着一声断喝,有马喜兵卫感到弁助握刀的手使上了劲。犹如一阵飓风袭过,有马喜兵卫手上的刀瞬间被拿掉。

无刃的钝刀掉到地上,滚了一下。

弁助连自己的手都未看,便早已看出这是一把没开刃的钝刀了。“别以为我还小便来逗着玩。想用玩具跟人玩,你还是去找游女吧!”

弁助说完连眼皮都没眨,便转身离去。“且慢,弁助!”

有马喜兵卫叫道。但少年并未回头。“请留步!请转过来,请与俺过一招!”

有马喜兵卫踉跄着走向弁助。“我只跟有名有姓的武艺家打。”

弁助的话,止住了还想缠住不放的有马喜兵卫的举动。好比面前突然被挖了一条深沟,有马喜兵卫一步也不能向前。

少年一把拔起牌子。

想到哪儿去呢?

从弁助把牌子在膝盖上砸折的动作,有马喜兵卫知道弁助可能是下了什么决心,要离开平福村到别处去。“求你了,跟俺来一回合吧!”

不论有马喜兵卫如何哀求,弁助都没停下砸牌子的动作。“看这招!”有马喜兵卫撕破嗓子般吼叫一声,弁助终于停住手。

但并不是有马喜兵卫的哀求有了效果,而是弁助感到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能让弁助停手,全凭有马喜兵卫此时唯一的一把凶器。他拔出腰间的短刀,一把插进自己的腹部。

闻到血气的弁助转过身来。

有马喜兵卫缓缓从自己肚里拔出刀来。“想用钝刀决斗实属非礼,还请原谅!恳请少侠对决一回!”

有马喜兵卫把染血的短刀夹到腰带上,解下缠在头上的条带,裹在肚腹上,算是止血。只要打上几个回合肠子定会破裂。当然有马喜兵卫原本便没想打多少回合。“胜了你也会死的!”

弁助嘴里咕哝着,眼睛却看着有马喜兵卫缠在肚腹上的条带。

有马喜兵卫感到穿在身上的白衣急速变湿。此时若是低头看,定能看到已成为血海的腹部。“我命本已不长。与其被病痛折磨而死,不如——”

血从喉咙深处涌上来,有马喜兵卫不能再说下去。弁助低下头,沉思片刻。“求你了!把我当作一个武艺家,当作鹿岛新当流的有马喜兵卫杀死!”

有马喜兵卫已快要失去意识。

好似从喉管涌上来的血逼出了这句话。

弁助缓缓抬起头。

两人视线对撞时,弁助双眸迸出熔化的铅水般的热气。“在下,宫本无二斋嫡子宫本弁助!”

弁助缓缓向前一步。

弁助猛烈的气势,令有马喜兵卫全身兴奋地颤抖不已。

弁助虽与方才一般,还是单手随意地提着木刀,但微微下沉的重心有力地证明着他强烈的斗志。“这厢有礼了!”

有马喜兵卫从怀里掏出那张纸,那是师兄塞到他手中的那封驱逐信。他用驱逐信擦了擦刀上的血后扔掉,驱逐信随风飘走。

已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些微的杂念,有马喜兵卫把刀刃对准自己,摆出出招持剑姿势,作为对少年的回礼。“在下,鹿岛新当流,免许皆传,有马喜兵卫!”

在拆开持剑姿势的同时,有马喜兵卫向前跨出一大步。

高举过头顶的刀划过的风声令有马喜兵卫回到从前。

但刀砍下的却是虚空。

少年向后跳了一下。

退后了一步?不对,避开了一步?

都不对,有马喜兵卫本能地断定。弁助高高举起的长大木刀进入他的视野。

——这家伙找了空子。

有马喜兵卫以为自己的头盖骨变成了大炮的炮弹。

脑里轰隆隆回响。

从剧烈晃动的视界,有马喜兵卫知道自己的头颅被木刀砍碎。

咬紧牙关!一定还未趴到地上。

至少最后再挥一刀。

想到此,有马喜兵卫失去了意识。

不知何时仰倒在地上,只能看到蓝天。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飞舞着白色的东西,大概是鸟吧。或是刚才擦拭了刀身的那张驱逐信!

传来啃咬沙土的草鞋声。声越来越大,有人走到自己身边。“弁助,干得好!终于完成了!”

是宫本无二的声音。“我不会夸你干得漂亮,但俺深知狗急跳墙也须极其小心。现在便以这颗自称有马的首级,许你戴冠成人。”

能感到弁助的气息,但听不到弁助说话。他为何沉默不语呢?

有马喜兵卫想看看这父子俩的样子,但头却动弹不得。“从此不要用弁助这个名字了。周游列国,再找强敌。”

无二接着给少年说了新名,让少年今后以大人自居。

犹如嘲笑升到天顶的太阳,有马喜兵卫的视界渐渐变得黯黑。

朦胧的意识中浮现出游女的脸庞。纤细煞白的手指,梳弄着黑发。

他想叫游女的名字,给游女道声别。

但不知何故,朦胧的意识中,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厮混多日的游女的名字。像忘记了放置地方的书信一般,游女的名字也不知藏到了记忆的何处。——宫本武藏

竭尽全力地呼叫,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少年新的成人名字。“武藏,看你的了!”

想不起游女的名字,有马喜兵卫只好无声地咕哝着这句话,坠入黯黑深渊。[1]免许皆传:指师父把自己流派的绝招全部传给弟子。(本书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2]畿内:京都一带。[3]羽柴秀吉:丰臣秀吉的曾用名。

链镰宍户

(一)

宍户被带到一块寒风凛冽的空地。

不到十岁的幼童们与牛马一起被关在围栏里。围栏外边的草丛里,墓标般到处乱插着折断的枪头和旗杆之类,野犬和狼发出奇怪的嚎声,钻进草丛寻找食物。

野犬们抬起头,口中叼着的不是人的手臂吗?

有很多大人,他们看着牛马的骨骼肥瘦,专心交涉着买卖价格。

宍户迷迷糊糊地听着大人喊的大大小小的数字。“下边该这些小崽子了。站一排,站好!”

讲好家畜价格后,这些人的头目喊道。

这个头目脸的下半部分长满黑魆魆的大胡子,好似一只狗熊。宍户周围的幼童们都战战兢兢地赶紧站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一般,围栏周围落下几只乌鸦。“听好!自报姓名和年龄。会写字有知识的老实说,还能卖个好价钱。不准胡说。谁胡说便把谁扔了喂乌鸦!”

好似听懂了大胡子头目说的话,乌鸦们一齐聒噪起来。停在围栏上的乌鸦,不知从何时起已增加到十几只。乌鸦们以贪婪的眼神,看着年幼的宍户等人。

一阵烈风吹过,宍户剧烈颤抖了一下。他冷得牙关咯咯响,流下的鼻涕弄湿嘴唇,口中满是咸味。“听着,不要想着被卖了便难受!”

大胡子头目站在记录幼童姓名年龄的手下身旁喊道:“羽柴筑前大人(丰臣秀吉)幼时也是以两贯文(两千文)被卖掉的。赶紧找到好买主,你们便可像羽柴筑前大人那样出人头地。”

听到头目的玩笑,只有喽啰们干笑了几声。“认字吗?在这儿写几个!”

一个干瘦的少年按要求用手指在地上画了几个什么字。“哦,算你走运。要是不会写字,像你这般瘦弱便没人要,原本是要扔掉喂乌鸦的。嗯,算七十文吧。”

站在后边的宍户听得害怕。他低头看自己干柴般的手臂,跟这个少年差不多,而自己个子更低。他最害怕的是自己不认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好,下一个!”

宍户脊背被人猛推了一下,走到队前。手拿账簿的喽啰脸抽搐了一下。“咋一个个都是萝卜干?抓时也不想想还得喂到卖出手呢。”“有啥办法?”

头目向喽啰吐了一口唾沫。[1]“这些崽子不是咱们抓的。找南蛮人买硝石,南蛮人硬要搭卖这群饿鬼。他们知道咱们不买不行,硬把这群出不了手的饿鬼塞给咱们。”

头目这么说,喽啰们只能点头。

喽啰皱着眉头,又来看宍户。“算了,会写字吗?在地上写两个会写的看看。”

宍户摇摇头。“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那人问,宍户点头。“数字呢?也不会写?”那人再问,宍户惊恐地“嗯”一声。喽啰手往旁边一指道:“那边去!可怜见的。”

喽啰手指的那边躺卧着一匹老马。看似有病,全身到处毛都脱掉,露出皮肤。

最后只剩下宍户和那匹老马。宍户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贩子们的身影越来越小。他瘦小的身子剧烈颤抖,关节好似都要脱节一般。天上开始飘下草灰般的大雪。全身脱毛的老马慢慢没了声息。

宍户不由得蹲下。他用颤抖的手指在地上画线。他画南蛮人教画的动物。假如不这样,他觉得恐惧心一定会把自己瘦小的身子压垮。“站住!”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号。

宍户急忙抬头看。从那团变小了的人群中,有一个小身影跑过来。能看到长长的头发在脑后飘动。“停下!不停就开枪了!”

喽啰们举起了火枪。但跑向宍户的少女并没停下。枪声雷鸣般响起。宍户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那少女也向前扑倒。

喽啰们拿着枪口冒白烟的火枪跑过来。少女慢慢爬起来,挪动着膝盖渗出血的双腿,走到宍户身边。

少女右眼下有一颗泪痣,下巴轮廓柔和纤细,宍户觉得很漂亮。她的个子比宍户高出两个头,可能也大一两岁。“来吧!”少女伸过手。宍户不解地凝视着她雪白的肌肤。“想逃?”宍户问道。少女悲哀地摇摇头。“逃了也活不了。一起跟他们走吧。”

少女拉住宍户的手,以大人的口吻说。冻僵的身体,只有被少女捏住的手感到温暖,宍户不由得大声吸了一下鼻涕。少女无意间看了一眼脚下,看见了宍户画的画,问道:“这是啥?”

地上画着一个鼻子很长,耳朵很大的动物。“大象嘛,还没画好呢。”

少女好像并不知道大象是什么,她歪了歪头。

一只木桩般的大脚踩到宍户的画上。宍户惊恐地抬起头,大胡子头目露出酱色的牙床嘲笑。“我要把他也带走。”

少女紧紧抱着宍户道。“想说你不是要逃吧?行,饿鬼也会捡只野猫野狗回来。反正都一样。”

头目摆一下头,命令回去。“但没吃的给他呀!把你自己的分给他吃吧。”

头目向少女脊背唾骂道。“行吗?”宍户问。少女点点头。“哎,回去了再画刚才那个画啊!”

宍户回头看刚才画在地上的画。画已被头目的大脚踩乱,几乎看不见了。

只要画那动物便可吗?其实宍户也想不出自己还会画什么。

宍户轻轻点头。“真的?太好了!哎,你叫啥?我叫千春。千百万的千,春天的春。”

少女说得如何详细宍户也不知是什么字。但宍户感到被少女抱住的肩膀和脊背像春天的阳光一般温暖,他觉得“千春”实在是个好名字。(二)

宍户钻进还未抽穗的稻田里,烂草鞋吸进泥水,一下变得很重。个子很小的宍户弯下腰,全身几乎便被青稻遮住。他手摸到绑在腰上的绳子和镰刀。他拔出镰刀,刚要弯下腰去割青稻,突然响起撕裂天空的笛鸣。

是箭矢划过天空的声音。

宍户知道已被敌人发现。他从青稻上抬起头看,许多士兵从寨子中跑出来,射出无数箭矢。箭在宍户前后左右乱飞。“别怕!”

听到怒号,宍户回头一看,那个大胡子头目抖动胡须站在远处。“你们跟大人不同,你们人小,箭射不中。想吃饭便赶紧割!”

宍户们被买来做杂役,让他们割敌人领地还没有抽穗的青稻。事情简单但极端危险。“不行了,不能再往前割了!”

一个小伙伴趴在泥地里喊叫。再看周围,已有人被箭射死,倒在田里。那是一个月前刚被人贩子送来的新人。

宍户强忍着恐惧喊道:“俺去!俺再往前去,俺去割前边的青稻。”

头目说只有割青稻才给饭吃。不能老吃千春的饭。宍户也想两个人都吃饱饭。他用发抖的手捏着镰刀,脸贴近泥水往前爬。有几支箭擦身而过。他不顾一切往前爬。前后左右飞来无数箭矢,但宍户只顾拼命挥动镰刀割青稻。

割完青稻时,宍户全身都是肮脏的泥水,边走边往下滴。他跨过插着箭头的幼童尸身往回走。

终于看到头目与骑在马上的武士在欢笑交谈。武士身穿豪华锦袍,手指玩弄着丝线般细细的胡须。他看到宍户只皱了皱眉,又回头与头目继续谈笑。“干得好!多亏你们,我们不用牺牲士兵便割掉了青稻。”

玩弄胡须的手伸进怀里,武士掏出一个钱袋。“今日你助我一臂之力,往后在城里人市上我给你行个方便。”

武士把钱袋扔给头目。头目数了数钱袋里的钱,咧开了长满浓黑胡须的大嘴。“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武士蛮横地问,头目咧开长满黑魆魆胡须的嘴巴,露出酱色牙龈和白牙道:“明白明白!今晚一定送过去。请在帐中静候。”

留着细胡子的武士和头目一起猥琐地笑出声。

宍户走在猫头鹰咕咕叫的夜道上。他要去千春和同伴们住的小屋。挂在腰间的镰刀一下一下刺在大腿上,但双手忙着,他无法拨开镰刀。宍户左右两手各端着一个碗。

碗里满满盛着冒着热气的稀饭。宍户因为割稻卖命,第一次得到一碗稀饭。他右手端着自己的稀饭,左手端着给千春的稀饭。稀饭的热气令他心暖,大腿被镰刀刺也感觉不到痛。

只要像今天这般卖命干,总会找到买主。

头目这样对自己说。而令宍户更高兴的则是从此不用再吃千春的饭。“千春!千春!”宍户边走边叫着少女的名字。

不知为何,小伙伴们住的小屋里只有少年们。宍户徘徊在士兵们的阵中找千春。

端在手中的碗已慢慢变凉。雇宍户们干活的藩国将士们围在一堆堆篝火前痛饮着美酒,嘲笑敌人无能,竟被一群小孩割掉青稻。宍户要避开士兵们的谈笑,走到阵外。

他看见一个营帐,里边的篝火照出一个武士的身影。“救命啊!”宍户听到悲鸣声。

绝不会错,这是千春的悲鸣。

宍户“千春!”的叫声,与连声的“别……别……”重叠在一起。

宍户定睛看营帐里边,武士身影旁还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瘦小身影长长的头发左右激烈摇动,定是在拼命抵抗。“不要……”在千春的悲鸣进入宍户鼓膜的同时,宍户已冲进营帐。他手里已没有了稀饭碗,取而代之的是紧握在手中的沾满泥水的镰刀。

宍户掀起营帐,看见武士裸露的脊背,旁边是脱下来的锦袍。武士趴着,身下不知压着什么。

听到从武士腋下漏出哭声时,宍户幼小的心灵被激怒了。

当恢复神志时,宍户手中的镰刀已深深扎进武士的后颈中。从歪倒下去的武士肩下,露出了少女的脸。少女流下的眼泪,沾湿了眼睛下边的黑痣。

红色的液体,不断滴落到少女扁平的胸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人,没事吧?听见什么声响了。”

有人向营帐走来。

宍户回过神来。“快跑!”耳边有人小声道。

宍户回头,千春双唇颤抖,小声道:“快跑!”

宍户急忙拔出插在武士后颈上的镰刀。被镰刀一带,死尸头部翻过来,露出那个细胡子武士的脸来。“千……千春!”

宍户抱住还有血温的镰刀。“快跑!人来了我想办法。”

宍户浑身打战,点点头掉转身便跑。冲出营帐,刚要逃跑,脚趾碰上什么。盛着稀饭的碗摔在地上,煮熟的米粒撒了一地。

宍户刚想趴到地上掬起来吃,但当即停住。大人们的喊声越来越大,怒号和叫声钻进了宍户的耳朵。当听到“看见了!”的喊声时,宍户又跑起来。

他脚踩熟软的白稀饭,跑进黑魆魆的森林。(三)

鹭鸶爪足般干瘦的手脚,虽还不粗,但也渐渐变得健壮有力。握在手中的镰刀把柄上连着铁链。宍户手持铁链挥舞,铜砣在头顶呼呼旋转。“不想活啦?一个百姓出身玩链镰的,还想跟我一刀流传人赤井十兵卫过招?”

与宍户对峙的武士倏地拔出长刀。

鼻孔朝天,长得像头野猪。宍户不屑地想。把长长的刀刃对准自己,显然是想吓唬自己吧。

可笑!杀死你定比杀死山中的野狼容易。

从人贩子那里逃出来已过了二十余年。

为了不被人贩子抓住,宍户一直徘徊在山里。保护自己不被野狗野狼吃掉的是带在身上的镰刀。不知从何时起,为了扔出去打野兔野鸟,镰刀把柄上拴上了绳子和铜砣。他从未想过下到山脚下的村子里去偷菜和食物。他怕被人贩子发现抓走。

不过有一次却被村人发现。那次他刚用带着铜砣的镰刀杀死了围攻自己的十几只狼。宍户看见人想逃,却被村人叫住:“求勇士帮帮我们!”村人求他帮忙赶走赖在村里不走的浪人武士。

自那以后,宍户便给村人当起了保镖,与来村里骚扰的浪人武士和山贼对决至今。此时立在对面的便是这样的一个贼人。看样子是个浪人武士,详情并不清楚。杀死后村人自会处理死尸,而宍户则能得十几枚铜钱做酬金。“咿呀……”

宍户没理会武士发出的怪声,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镰刀的回转上。

感觉不错。

前几天用积攒的一半钱,找村人买了一条铁链,换掉了一直使用的绳子。今后不用害怕被刀切断了。

那人跨出一步动手开打。宍户松开拿在手中的铁链,旋转的铜砣像飞镖一般飞出,瞬间缠住浪人手中的长刀。

浪人表情一下紧张起来。

宍户拉送摆摇,随心所欲地操使铁链。

因为害怕长刀脱手,浪人跟着铁链左晃右摆。他已如被绳子拴住的丧家犬。宍户忽然松开手,浪人狼狈地仰面朝天,倒向后边。

宍户顺势抽回铁链,浪人手中的长刀犹如从土里拔出的萝卜一般飞向空中。

宍户握住拿在手中的镰刀的把柄端部,手指拔掉连接铁链和镰刀的插销,铁链与镰刀分离。宍户急进一步。

正起身的浪人头部正好到膝盖高低,宍户只要像割青稻般挥动镰刀,浪人的头便会掉下。“别,别杀!给你钱。壮士手下留情!”

正要割到浪人颈动脉的镰刀停下。“哼,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说!”

浪人一脸惊恐,不停哀求。朝天的鼻孔哼哧哼哧地颤动。“你……你是村里的保镖吧?他们一次给你多少钱?我多给你一倍!”

想想也是,自己从未夺过山贼和浪人武士的钱。“因时而异,有时十几文。”

浪人睁开眼道:“真……真的?哈哈哈,别逗我。”“本人从不虚言。上次杀死一个流浪武士,拿到十五个铜钱。”

浪人觉得不可能,把头使劲左右摇晃。“他们骗你!”“骗?”“对!不如咱俩合伙吧!败了的给胜了的当弟子,不是对决的规矩吗?”

宍户歪歪头。他一直在山里长大,从不知“弟子”是什么意思。“铁链镰刀、链镰,好!你定能打赢京都的吉冈和大和的柳生。”

宍户当下没有回答,因为他对赢谁没有兴趣。他把镰刀刀刃贴住浪人的颈动脉。自称赤井十兵卫的这个浪人脸上瞬时煞白。“只靠杀人混饭吃你便满足吗?不想扬名天下吗?”“不想!”宍户冷冰冰地回道。“啊,你……难道啥都不想吗?”

啥都不想吗?宍户停住镰刀,视线在空中游移起来。沉默片刻后,他嘀咕了一声:“想要两贯文!”“两……两贯文?两贯文钱?只是钱吧?你想要钱?”“嗯。若有两贯文钱便能把人赎回来。”

那个叫作羽柴筑前的人,后来成了名震天下的太阁。几年前死后,发生了大战。宍户也知道猎杀流浪武士,保护村人不是易事。但既然在人市两贯文钱能买到天下人,那千春也定当……

这个叫作赤井十兵卫的浪人武士咧嘴露出白牙。额头汗如雨淋,眼神惊恐战栗,强作笑脸道:“好哇!咱们一起干!两贯文很快便能攒够。”

抵在颈动脉上的镰刀稍微松开一点。“俺不骗你。你看,先给你五十文。五十个铜钱呢。比你现在挣得多吧?”

浪人手指的地方是他的包袱,能看到钱袋子里的铜钱串。宍户用镰刀钩住钱袋子,拿过铜钱串,在手上掂掂,很重。

两贯文钱,到底要多少串铜钱哪?(四)

宍户坐在中间,赤井十兵卫坐在左边,其他近三十个手下坐在周围后便开始大吃大喝。

跟赤井十兵卫合伙后,宍户的生活发生了极大变化。原本村人一天给他只送一碗饭,现在每日早晚各送一次,还有山菜等下饭菜。村里来了流浪武士和山贼虽还是要打,但他不随便夺命了,大多是打败收服后交给赤井十兵卫。

其中一半成了宍户的手下,另一半……宍户也不知去向。重要的是驱逐一次的报酬增加到上百文了。

每次打完后便如今晚这样一起吃喝。不过宍户原本不会喝酒,他手中的酒碗盛的只是井水。听说世上有一种叫作茶的东西能喝,但赤井十兵卫说有毒,不能喝。“我说嘛,宍户师父的功夫最为了得!”

一个喝红脸的男人拍了一下膝盖道。“哦,最近哪,宍户师父的名声连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的村子都知道了。”“俺看哪,不用多久,咱师父便能杀死那京都的吉冈、大和的柳生!”

最近刚收服的一个大汉拔出刀喊道,手下们随声附和。“杀了吉冈和柳生便能攒够两贯文吗?”

宍户的问声使手下们一齐闭口无语。他们大眼对小眼,视线彷徨不定。

宍户看了一眼背后。背后有一个满是裂纹的陶壶,陶壶里有两串一千枚铜钱的串子。那是迄今为止用命换来的所有钱。听赤井十兵卫说还不够两贯文。把这个陶壶装满,才有一贯文。若那样,还得多少年,还得杀多少浪人才能攒够两贯文呢?

赤井十兵卫跪着挪到宍户对面。“宍户师父,若能与吉冈和柳生对战,挣的钱定能装满陶壶。”

赤井像要故意给人看他的朝天鼻似地仰脸道。“但时机未到。眼下最好多找浪人武士对决,多练武艺,多收弟子。如此,他们自会找上门来。”

众人一齐点头,表示同意赤井十兵卫的意见。如此一齐点头,反倒给人感觉好似想遮掩什么。“是啊,宍户师父所言也有道理。最近不仅吉冈和柳生,还听到其他武艺家大名。”

赤井十兵卫叫来的一个亲戚说道。他身材高大如熊,胆子却细小如鼠,每次宍户与人对战时他都吓得躲在人后全身哆嗦。“嗯,确实如此。特别是有一个叫作宫本武藏的家伙,不容小觑。”

那个举着长刀新来的,神情有些懊丧地说。“那厮的名字俺也听说过。镇上人都说他武功不在吉冈和柳生之下。”

镇上?宍户嘴里嘟囔着。他只知道村里和山里。“听说与大和的宝藏院也拼了个平手。下次要对战京都吉冈。听说他住在附近的镇子上,正为上京做准备。”

手下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有关宫本武藏的各种传言。但如此有名的武艺家,据说弟子却只有不到十人。据传是因为他每次出手都太过厉害,对手几乎皆被他一刀砍死,仅有极少数逃脱一死的手下败将成为他的弟子。

赤井十兵卫干咳一声,喝止手下们的议论。“宫本某某的话不要再说了。看,酒都没了。谁去叫村人给 送来!”

一个新来的赶紧答应一声,走出小屋。“少啰唆!赶紧拿酒来!下酒菜也没了!”

外边当即传来骂声。还传来什么破裂声和人的悲鸣声。宍户刚想起身看个究竟,却被赤井十兵卫用手挡住。“最近村人也渐渐放肆起来,对我们这些拼着命保护他们的人越来越不敬了。不用,这点小事不劳师父出面。”

赤井十兵卫脸上露出好似第一次跟宍户对决时那种粗俗的笑容,让宍户坐下。(五)

宍户迷迷糊糊地躺在干草上看着天空,蔚蓝的天空中有一朵白云。

宫本武藏……他嘟囔着,想起手下们说的那些话。如此武功高强之人,要是我打败他,应能挣到几百文钱吧?但那人此时却住在镇上。

镇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想到此,宍户莫名其妙地感到胸闷心疼。“这些狗东西!”听到有人骂人,宍户抬起头,看到干草堆后边有村人边走边说话。“这些狗东西,胡作非为,为非作歹!”“长此以往,咱们要被这些家伙吃穷啦!”

到底说谁呢?该不是又有野狼或野狗来糟蹋庄稼了?

听着村人边走边说,宍户又倒下头继续迷糊。微风轻拂着面庞,阳光温暖如春。“如此绝对不行。实在受不了了!”

似与村人充满悲怆的话音呼应一般,宍户眼皮越发沉重。“雇一个……更厉害的,赶走……”

进入梦乡的宍户,早已听不懂村人说的话的意思。

他醒来时,天空已被染成猩红。

从未见过的一轮落日正要沉下山去。宍户看着落日,迷迷糊糊地坐着发呆。

他朦朦胧胧地想着名震京都的宫本武藏。同时他也想起自己这个宍户的名字连旁边的旁边的旁边从未谋面的村人都已知道。

不可思议。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并不坏呀。

还是先到镇子上去吧!宍户下定决心。

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想见更大的世面。与其说这是他的愿望,还不如说是他焦躁的心情。(六)

宍户孤身一人走在山中的路上。他把积攒的一半钱,一串千枚铜钱缠在腰上,把链镰插在钱串子和腰之间。

走了一阵,看到插在地上缠着红布头的木棍。这是宍户等人逗留的村庄的界标。宍户回头看,梯田看起来很小。远处有一处石崖,石崖背后便是宍户等人一直吃住的小屋。留下一半钱,是要让赤井十兵卫们知道自己还会回来。宍户不会写字,他只能这样做。

宍户深深吸口气,跨过缠着红布头的木棍。缠在腰间的铜钱响了一下,给他带来勇气。

路两边都是房子,宍户停住脚步,不知该往哪儿走。

房顶都整齐铺排着黑亮亮的瓦,每家都像寺庙的宝殿。更令宍户惊奇的是所有的人家都做着生意。卖的不仅是稻米蔬菜或鱼虾,刀剑、铠甲、衣服、点心、碗碟等都快摆到店铺外边了。

宍户探头看碗碟陶瓷器皿,夺目的色彩令他着迷。

走在路上的人也非同一般,每个人都穿着讲究。“啊,美呀,真美呀!”宍户边走边赞叹,忽然看到一只雪白的手在阴影处向自己招。他走近一看,一个涂着口红的女人在对自己微笑。“大哥,从哪儿来的呀?瞧这身板,不来玩玩吗?”

女人说话时并没看宍户的脸,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宍户缠在腰间的铜钱。宍户也不知道玩是什么意思,便跟在女人后边走。过了一座桥,进到一堵围墙内,里边有二十来间房屋。

他不知这都是些卖什么的店铺。

面朝道路的铺子里坐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往的汉子们以淫荡的目光伸头朝里看,对她们评头论足。

宍户被一个年轻人的背影吸引,停下脚步。这个年轻人与其他汉子不同,目不斜视走在路中间,完全无视周围女人的浪声。他身材并不魁梧,但从走路的样子便能看出,全身都是柔韧强健的肌肉。腰间插着长短两把常用的刀。“哎!别走!去哪儿啊?”

一个女人拉住宍户的袖子不让他走。宍户甩开女人,跟在那个年轻人后边。年轻人的长发胡乱扎束在脑后,随风轻轻摇摆。“那边都是有病的女人。难道你要找那些没人要的女人吗?”

宍户不理,继续往前,走到一块小空地,看见那个年轻人蹲在中间,用树枝在地面画着什么。

周围围了一圈女人。

哦,真的都是有病的。宍户心里想着。

头发脱掉一半的女人,瘦成皮包骨的女人,全身长烂疮的女人等围在年轻人周围。“那里是染上唐疮(梅毒)的女人住的小屋。”

拉着宍户袖子的女人说。宍户虽不懂“唐疮”是啥意思,但想起小时看到的病马,大约也能想象是怎么回事。

可那年轻人跟这些病人在做什么呢?“哎、哎,再画个蝴蝶吧!”

一个干瘦的女人央求,年轻人便在地上用树枝画。“哦,画得好!下边该给我们画了。”

秃了半个头的女人抱着身旁用头巾包住头的女人的肩膀。包着头巾的女人精瘦,好似一不小心身子便能折断,怀里还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哦,是一只黑猫。黑猫伸出红色的舌头,伸了一个懒腰,很灵巧地用后腿搔脸颊,左后腿爪子是白的。“哎,千春,你想让他给你画个啥?”

脱了发的女人问头巾包住脸的女人,包脸女人犹犹豫豫地说“大象”。

抱在怀中的黑猫似乎不高兴地叫了一声“喵”。“没见过吗?听说是天竺的一种鼻子很长的动物。知道吗?”

秃头的女人摸着黑猫对年轻人道。

那年轻人不解。他没说话,歪头想了想,便在地上画起来。“哈哈哈,这是啥呀?这是大象吗?还有这么滑稽的动物呢!”

头巾包脸的女人和秃头女人抱在一起大笑。别的女人也被逗得大笑。

不知从何时起,拉住宍户袖子的女人不见了。

这年轻人到底画的是什么呢?想到此,宍户便不愿走开。

突然有事发生。

宍户后颈上的毛发倏地竖立起来。

背后有人。宍户刚要伸手抓腰间的镰刀,背后那人却说话了。“弁助,你在这儿干啥呢?”

一个留着灰色髭须的壮年汉子站在身后训斥道。面部表情貌似思虑深沉,身体极为健壮,脖子手臂等处皆有刀伤。腰上插着一把长刀和形状好似十字枪的古流十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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