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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16:2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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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马尼亚) 诺曼·马内阿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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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定幸福

法定幸福试读:

作者简介

诺曼·马内阿,罗马尼亚最受推崇的小说家与小品文作家之一,任美国巴德学院欧洲文学专业教师,同时为驻校作家。自1966年开始在米伦·拉杜·帕拉斯基韦斯库的杂志《言语的故事》中发表作品起,直到1986年离开罗马尼亚,诺曼·马内阿在此期间共出版了10部作品(5部长篇小说、3部短篇散文集、2部随笔集)。1979年,马内阿获得罗马尼亚作家协会奖,后获作家联盟奖(1984年获奖,后被社会主义文化与教育委员会取消)。

1986年后,诺曼·马内阿的作品被译为20多种语言,广受褒奖,在美国出版的作品被《纽约时报书评》评选为“最重要的出版作品”。1992年,马内阿获得古根海姆奖学金,并获得著名的麦克阿瑟“天才奖”(该奖被称作“美国版诺贝尔奖”);1993年,纽约公立图书馆为他颁发图书馆“文学大师”荣誉奖;2002年,马内阿获得诺尼诺国际文学奖;2006年,凭借《流氓的归来》(Întoarcerea huliganului)获法国美第奇外国小说奖,同年,因在文化领域杰出的统领地位,他被罗马尼亚总统授予文化功勋,并当选为柏林艺术学院和诺尼诺国际文学奖评审团成员。2010年,法国政府授予他“法兰西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2011年,诺曼·马内阿获得内莉·萨克斯文学奖并受邀成为英国皇家文学会荣誉会员。

由罗马尼亚Polirom出版社出版的马内阿作品有:《流氓的归来》(2003年第1版,2006年、2008年、2011年第2版),《信封与肖像画》(Plicuri și portrete,2004年第1版、2014年第2版),《法定幸福》(Fericirea obligatorie,2005年、2011年第2版),《论小丑:独裁者和艺术家》(Despre Clovni: Dictatorul și Artistul,2005年第1版、2013年第2版),《傻瓜奥古斯都的学徒生活》(Anii de ucenicie ai lui August Prostul,2005年第2版、2010年第3版),《黑信封》(Plicul negru,2007年、2010年第5版),《逃亡者的抽屉:里昂·沃洛维奇谈话录》(Sertarele exilului. Dialog cu Leon Volovici,2008年),《分离之前:索尔·贝娄访谈录》(Înaintea despărții. Convorbire cu Saul Bellow,2008年),《与石头的谈话》(Vorbind pietrei,2008年),《中庭》(Atrium,2008年第2版),《一幅自画像的变体》(Variante la un autoportret,2008年),《巢》(Vizuina,2009年第1版、2010年第2版),《东方信使:爱德华·坎特里安访谈录》(Curierul de Est. Dialog cu Edward Kanterian,2010年),《流亡的话语》(Cuvinte din exil,与汉尼斯·施泰因合著,2011年),《囚徒》(Captivi,2011年第2版),《儿子的书》(Cartea fiulu,2012年第2版),《日子与游戏》(Zilele și jocul,2012年第2版),《黑牛奶》(Laptele negru,2014年第2版)以及《在边缘》(Pe contur,2014年第2版)。

2012年,罗马尼亚作家协会授予马内阿国家文学奖。2013年,作家协会向诺贝尔文学奖提名马内阿,2014年,协会再次提名。

审讯

这是一个系统的日程安排,从早晨五点直至晚上十点。每日重复,从未有过调整。这严酷的考验重复着,周而复始,没有尽头。对她无休止的羞辱、恐吓与摧残,从早到晚。有时候甚至在半夜进行。在一周结束之时,疲劳与绝望不断积聚着,令她反抗的力量几乎消失殆尽,几乎就要屈服于此。

这审讯的目的明确,严刑拷打,每天都要进行,持续了好几个月。直至突然间,情况有了变化。

在一个星期二的早晨。平日里所进行的审讯拷打取消了,而是让她搬到了一个更宽敞、更高层的牢房。同时她被准许了睡前额外一小时的放风时间,在院子里,且独自一人。晚上,来了一个面相凶恶的胖子,将牢房的木桶换成了新陶罐,上过釉的。

在接下来的一天,他们为她准备了甘甜的热茶,午饭和晚饭都变得比以前好了。下午,按照先前的安排,本该是最为残暴的拷打时段,而现在却让她去洗澡。当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床上铺着新换的床单和毯子。在床边,有叠好的新衣服。她惊讶又惊喜,这竟是真的。她在衣服中还发现了一个小方镜和一小细管“妮维雅”面霜。

第三天一早,他们押送着她穿过了多条走廊,向左,又向右,下楼,又上楼,再向左。

他们进了一个漆着白墙面的房间,像是一个医务室。盖着咖色布单的沙发上有个女人坐在那里抽着烟,看起来像是在等她。这个女人好像是某个老同学,或是某个老相识的朋友,但也让你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个相识。

两人独处了约一个小时。女人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小本子就放在大腿上。细而短小的钢笔在她那白花花的大腿上面飞奔着,她的大腿时而抖动。

接下来,医生出现了。根据医生所问的问题不难看出,他应该是精神病科的。女人百无聊赖,厌倦而麻木地遵循医生,记录着这常规的心理测试。然而这女人看起来并不是个小人物,因为她仅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便让医生离开了这里。女人还告知了她这些天突然变化的缘由。

又过了一个小时,女人让她裸体站在她面前,并请她坐下,女人从她从未间断的香烟中递了一根给她,当她想靠近拿衣服时,女人又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阻止了她。“先别穿了,过一会儿吧。”

女人用坚毅的眼神打量着她,然而并无恶意,是一种冷酷而又专业的眼神。他们的调查最终以她的一个微笑而结束。“我也没办法,你的头发三天之内还不能还给你。”

她应该是个管事儿的,总之,可以推断出,至少是奉命行事,抑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就是她所安排的。“很遗憾,他们剪了你的头发。你曾有美丽的头发吗?”

然而她的沉默并没有令她感到愤怒。这些问题看起来也只是一种有趣的假设。这个被调查的女人,或许,她的头发曾是怎样的呢?尽管她还很年轻,头发会不会全白了呢?“除了头发以外,你保养得还算可以。而且,起码你不怎么坏。说实话,这也算是个胜利了。”

女人再次微笑,就像是那种对付穷亲戚的笑。“今天就允许你去跑步放风。今晚,再洗个热水澡,这对你来说很好,如果你拒绝那可就遗憾了。他们已经给你的牢房送去了报纸和杂志。如果你还有什么特别需要的或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安排。让我记下来,如果你还想要什么的话。”

女人从办公桌上抽出一张白纸。她等着,她面前这尊裸体仍将自己封闭于沉默之中,但女人也并未被这份沉默所激怒,她将白纸折了四折,放入黑色上衣胸前的口袋。她的上衣是厚重丝质的,领口锋利,男款,长袖。

她站了起来,不算矮,棕色头发。她纤瘦的身材,系在一条宽皮带里。浓密的头发披在她瘦小的肩膀上。她的手十分修长,露出青筋。修长而紧实的腿,发青的黑眼圈。面色煞白,极其的白,就像她的乳白色短裙,露出小腿的短裙。“我们把你准备好,是为了一个会面。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她的微笑又变得锋利起来,嘴角微微抽搐。“先生希望你显得好一些。也就是说,至少是正常的,他一点都受不了暴力。他也是人嘛……你明白的。”

她的眼神变了颜色,由黑变得更黑了,黑得发青。而她的话语,严厉而苛刻。“这可是个优待,很难得的机会,你会明白的。”

女人点了根烟,看了眼身后。之后,她又望向窗外,静静地等候着。突然,她转过身来,双手紧握,露出一张涨红了的脸,有着痛苦而悲伤的神情,随后便摔门而出。

她没有再回来。然而,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后才看出,或许她就留在这附近。因为来了一个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年轻人,看得出,他是受命而来,而且被命令要有礼貌。“非常抱歉,把您忘在这儿了。”

女犯人早已穿好衣服,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默默等着。“请您跟我来。”

他找到了一间牢房,通风的、打扫过的。水泥地上还有一摞报纸和杂志。

大约三点,她从阅读中被唤醒。来了两个人,如夹击一般,一人一边押着她。下楼,绕过并穿过长长的走廊,洗澡!这可不是普通的澡堂,白色的浴缸,洁白光亮。大浴巾,柔软,彩色的。香皂,各种样式的小瓶瓶罐罐,拖鞋,指甲油。当她再次回到牢房时,一杯热茶正等待着她。

而现在,看啊,第四天已经到了。昨天,那个女人过来问道:“下午五点还都好吗?”就像是在念小歌剧的剧本一样。那个看起来奇怪的、百无聊赖的女领导,无聊地继续着她那受命而为的,荒唐的言行。

所安排好的这天到了。早晨,她被送去大楼的另外一侧。她进了一间布置优雅的房间,有着柔软的地毯。墙面贴的是木板,大方格图案,十分有光泽。他们让她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在房间的角落。圆桌上盖着厚厚的水晶玻璃,桌面晃动了一小下,上面的器皿很轻易地发出了“哗啦”的响声。银器是用来喝咖啡的,而另外一个,是瓷器,喝茶用的。桌上还摆着一篮牛角包、果酱、黄油、蜂蜜、苹果和一些饼干。

十点钟,他们又将她带了回来,将她留在这同一房间。鸡蛋、熏肉火腿、奶酪、黄油、牛角包、甜点。

她有时间欣赏下这长书桌,几乎与房间一样宽。墙上一幅画也没有,仅在书桌上方挂着一个大圆表,像个气压计。两面窗户,都有着厚重的窗帘。在窗边,另有一张小桌,带双层隔板的,下层的隔板上放着个收音机。而镀有厚重水晶玻璃的书桌上有一台电话和一盏台灯。

午饭,两点钟。鱼子沙拉、芥末蘸蛋、猪肉排、李子酒、煎肉丸子、酸黄瓜、葡萄酒、气泡矿泉水、巴克拉瓦蜜饼。

她昏厥了过去,吐尽了所有东西,晕倒在地。他们将她拖出房间,将她送去浴室。是同一个浴室,没想到就在这旁边。他们清理她的脏领子,用一块湿毛巾擦拭她的太阳穴和额头。他们让她躺在橡胶床垫上,以便让她苏醒过来……他们又将她搀扶回房间。茄子沙拉、煎肉丸子、芥末蘸蛋、鱼子沙拉、李子酒、朗姆酒、煎肉排、炸肉排、葡萄酒、花式蛋糕。下肚的美食从胃部,堆积升至喉咙。还好他们及时抓住了她,她才没有再次摔倒在地。她又上了餐桌,拿起了刀和叉。接着是瓶瓶罐罐,一杯接着一杯……当她醒来的时候,桌上早已空无一物,擦拭干净。仅留着一窄口小瓶,黑色的。爽肤水!金色标签上这样写着。旁边,是一个顶针粗细的小瓶,香水!她看了看墙上的表,四点半。

原来她在吃东西的时候睡着了,头枕着桌子就睡着了。她从裙子的口袋中抽出了手帕。他们给了她些新手帕,质地十分细腻。还有一条新裙子,有着大而长的裙摆,粗布面料,就如同还未铺过的新被单。她用手蘸了瓶中的爽肤水,润湿了脸颊。可见刚刚确实是睡着了,她又看了眼表,四点三十四分。她还想再睡会儿,方才醒来就想睡了,酒足饭饱着实让她有些困倦。

那个重要人物可能跟她说些什么呢?为什么他会同意抽出他宝贵的时间来见她呢?或许,他也会重复那些同样的问题与忠告。这难道是个阴谋,是个恶作剧?或许先生阁下为人做事更为圆滑世故,没那些野蛮粗暴的下属们那么直接。或许他更加难以容忍他所指挥的那些下属们,那些残暴的猩猩们。或许他也得向更大的领导报告,仅此而已!他亲自联系了,亲自来见过了,也尝试过了,认识了她,等等。对,没错,但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办法,没什么可做的,便建议立即采取措施,什么也不批准,等等。

事实上,很可能,这无非又是个新把戏,一种愚蠢的玩笑,挑战下她的底线而已。或者是最后一次对她的捉弄,然后就宣布放了她,他们不再需要她了?然而那个奇怪而漂亮的女人呢?那个长得像她某个老同学,文弱却又有虐待倾向的女人呢?“你的头发三天之内还不能还给你。”也许她说完立马就后悔了,是因为她讽刺的语气和厚颜无耻的态度,她皱起眉头,因没能控制好自己而恼怒。“你曾有美丽的头发吗?”她问道,这次没有了嘲弄的语气,而是平淡无奇的声音,还略带一丝担忧。

差九分钟五点。如果他们不是为了挑战下她的底线才做这毫无意义的事情。如果先生阁下真的存在,而且正是他确定的这次会面。此外,如果他准时的话,那么时间还剩九分钟。他可能会给她些什么忠告,问她些什么呢,会不会问一些和平时所听到的不一样的,别的东西呢?他用她父母的境况威胁她,或者是她的某个亲戚,或者是……她爱的那个男人,他情况还有可能更糟吗?她爱的男人会原谅她吗?万一,有那么一刻,如果她相信了他们的话?他们的那些谎言与忠告。有那么一刻,如果她屈服了的话?屈服于想知道她爱的男人自由与否。

看啊,仅仅才几天她就成功地恢复到了差不多正常的状态。现在的她已经能记起正常世界的规则。好比如何搭配一条裙子,如何摆放餐具以及如何使用刀叉。对了,那些美食,令她酒足饭饱后感到困倦的美食。那些美味的,甚至腻人的食物,做得很好吃,想必是来自某个大餐厅。这几天她慢慢恢复了过来,在美味面前也能保持十分淡定。她会挑选着吃,现在,吃饭不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这是一种愉悦的享受。她欣喜而从容地品尝着美食,令她重新感受到与那些有涵养的人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她感受到了人们的同情与关怀,这让她的心境平复了下来。她几乎就要这样傻傻地被驯服了。他们盘算得很好,说真的,尤其是在最后几个小时,她发觉,她所坚持的信念越来越弱。刚刚的昏厥,加之甜美而芳香的红酒,让她不禁有些头晕。她醒来时很虚弱,感到身心俱疲。她好想睡上一觉,在一张洁净的大床上,在一间宽敞安静的房间里,连续睡上几个星期。很长时间后才醒来,在喷有香水、芬芳无比的热澡堂中醒来,同时还有备好的下午茶,五颜六色的冷饮……

这时,门打开了一点点,慢慢地、慢慢地。尽管离会面还有两分钟!是他提前到了吗?不,原来只是个可怜的小听差,看起来似乎不那么敢走进这如此重要的房间,他犹犹豫豫地、低三下四地,踮着脚尖走路。像是某个来自行政部门的小公务员,看他那诚惶诚恐的样子,不过是被派来扫下灰或开下窗户的。

他捧着各式尺寸的盒子走了进来。他将这些纸盒小心地放在房间的角落,放在门边上,又小心地将它们码好。他又走了出去,回来时拿着一个又粗又长的纸筒,是那种硬纸筒,上面有盖子。他的动作很慢,有些驼背,低头看着地面,以免打扰到别人。他进来了,又消失了,又出现了,他进进出出没什么声音。看他那担惊受怕的样子,显然是在为重要人物的到来做准备。从他有限的动作中不难看出,他是个行政部门的小听差,看大门的,或是库管员,不管他是什么,总之他所等的人,级别上要比他高太多。

她看了眼时间,五点零一分。他迟到了,尽管,还是迟到了!他们让她先在这里等,就是为了逼疯她。没错,这正是他们想要的,让她不断地等,让她去想他们还有什么新花样,就是想让她丧失理智。她清楚他们的计谋,这也没什么新奇的,她已经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

那个可怜的小听差坐在了椅子上,好喘口气。好大的胆子,这小子!非得在领导的桌上休息不可!如果先生阁下现在进来了呢?他还微笑着,看着她,有些害羞,又有些骄傲,跟个蠢货一样。他看着她,没错,他微笑着,看着她。他因刚刚的“成就”而感到骄傲,然而也不能确定,或许,他在用他那羞涩而呆板的微笑,向她请求鼓励。“请您离我近一些。拿上椅子,带上椅子。或者您就坐这儿,这样更好,您就坐这两个椅子其中的一个吧。”

她颤抖了一下,不禁感到有些惊讶。这嗓音……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寻常。听起来完全不像刚刚看到的那个人的声音。这个看起来很累的蠢货,因为搬那些包裹还流着汗,对于他来说那些包裹显然太多太重。她不知道她还能相信什么,她还能做什么,她没有一点力气起身移动。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太阳穴也跳动得生疼。她感到手心一阵潮湿,后背也是一阵冰冷潮湿。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个愚蠢的笑话,她岂敢怠慢。就在刚才,在这个大人物出现的几分钟前,这个,这个……听差的……这个仓库管理员,清洁工,某个拖家带口的收银员、邮递员、楼管员、水管工,或者卖布头纽扣的小贩,他的声音是如此的,对,没错,如此的……“我很准时,您也看到了。请您离我近一些,我不习惯谈话时有太多的听众,而且我习惯近距离的交谈。”

他讲起话来时而吞吐,时而堆砌着词汇。是一种很混乱的节奏,就好似切分音。他的话让人听得云里雾里。他想到什么说什么,他的话语如同音符般在跳动。他的声音很温和,但他时而又会欲言又止。尽管他的语气严厉,好比音乐中那熟练的音色,却又是一种奇怪的混合,坚定而又胆怯,温和,但又充满力量,对,又很强硬,还有些……“所以,您离我近一些,好吗?”

他看着女人移至书桌旁的一个椅子上。其间,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扁瓶,里面是黄色、咖啡色的液体。他把小扁瓶慢慢地放在水晶桌面上。当女犯人重新坐好时,他看着她,很长时间地看着她,就好像他允许女犯人也可以看他。

他没有穿衬衣,而是穿了一种有领扣的上衣,细羊毛材质,黄色的,老黄芥末色。上身是灰色的外衣,方格图案。他的牙很少,有蛀牙,显然是抽烟的结果。红红的鼻头上可以看到毛细血管。脸上的皮肤有些松懈,却很白。小耳朵,柔软的脖子,手也很纤瘦。手指短而细小,有些变形,蜡黄色。指甲啃到了指尖肉处。他的发际线很高,但额头显得很硬。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显得很聪慧,对,明亮得发黑,深邃、灵活、明亮。这双眼睛窥伺着、记录着、判断着。对,还是透亮的、野蛮的……而现在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也不再鲜活。这异乎寻常的目光!没错,这就是她要等的人,毫无疑问。

现在他伸出手,指了指女人的头部。她还有些蒙,一下子没明白他的意思,之后才把帽子脱下并放在右手边的座椅扶手上。他继续做了这样的动作,这次还流露出了厌恶和愠怒。他用手示意她,也就是说,把帽子扔了,别让他再看见这块抹布。女犯人将帽子扔向身后,帽子撞到了窗户,像只死鸟一样,然后,也没什么声响,落向了地面。

他不再看着她了,他低下了头,看着桌上的水晶台面。因为他无意冒犯她,由于此前一直看着她,而现在,她没有了能遮盖住她光头的帽子。

他就这样说话,低着头,没再抬起目光。“希望您和我在一块儿还适应。我们可以讨论,您知道,我受不了太漂亮的东西,太分散注意力。”

那帽子呢?为什么让她把帽子摘掉,好让她露出光头,光亮得像个球一样?女人看着他,有些生气,在那么一刻,她想尝试判断出他的逻辑。或许这不过就是个最简单的陷阱,很有可能。“我跟他们强调要尽可能让您保持正常的状态,让您显得一切正常,凡事您都能正常应对。至少让您显得,最终,如果有可能的话,尽量的平庸普通,甚至是乏味的。您不要显得太过于有吸引力。我讨厌惊喜,以及刺眼刺耳的事物……希望您和我在一起还适应。还希望您不要搞混淆,以为我可能不是您所想象的那样。我们可以是一种平等的状态。您也可以试着了解我或理解……刚好也给了您习惯适应这间房间的机会,不是吗?我对一切分散注意力的东西都感到生气。我不喜欢,我跟您讲过,任何令人震惊的、惊喜的、任何无意义的情绪。”

女人没有再看他,但她感觉到他抬起头并看着她。“对于这次会面,要掩饰自己的兴趣,不要让他吸引我的注意。千万别认为这不过就是两个普通人之间的普通会面,这正是他想暗示的。而事实上,陷阱到处都是,很难知道哪些更为危险。我要尽量避免一切陷阱。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但需要注意的。看啊,这次我已经领先他一分了。”女犯人或许这样想道。“让我们来回顾下,所以,最近几个月您都在这里。开始的时候,您常常挨打,几乎每天都受尽折磨,有时甚至在半夜。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您能承受多少就挨多少打,您便越来越虚弱。直至您不省人事,当然,他们还在辱骂您。您可能没有听到,他们乐此不疲,冲您吼着那样下流的脏话。每次,他们都要求您供出那些人名,要您说出都曾和谁接过头,会过面,还有你们密谋会面的地点,你那些朋友各自都有什么任务……接下来,挨打的时间变少了,每天也就几个小时,然而花样却更丰富了。他们曾让您在外面雨中站了三个小时。接着,每天让您挺直站几个小时,让您站在粉笔画的一个圈儿里,那圆圈的直径也就跟篮球差不多。我听说,您的腿肿得很厉害,都粗了一整圈。脚上的肉都胀出了鞋面,跟个面团似的,以至于您连鞋都脱不下来……可能有一次,也可能是两次,在夜里,您发现床上有老鼠。如果那还算是床的话,那不过就是个装染病死尸的窄棺材,或者是钉半死的人的停尸板,只要不太晃动就行。他们还在夜里的走廊里拉警笛?他们弄来一些猫,然后打这些猫,还是在晚上,在走廊里追这些猫。尽管如此,他们可能并没有强奸过您。尤其是在您挨打的时候,或者是您快到极限的时候。软弱和强硬一样,有时候太过了的话,就会招来挑衅,您知道就好……他们没强奸我又如何呢?可能您会想,反正他们用其他方式打击报复了我。尽管如此,这还是有区别的,希望您明白,这还是有区别的。”

女人本以为他会露出奸笑,露出讽刺的微笑。然而他看起来并没什么,无法将他说的话与他的表现关联起来。“他们剃了您的头发以后,又强迫您用您自己的头发做了一种扫灰的刷子?不只是用来扫灰的吧……话说,他们还忘记过给您在房间放陶罐?尤其是您肚子不舒服的那几天。或者他们故意做手脚让您腹泻?您能明白的,这显然都是故意的。半夜,让您在四个交叉的射灯中间站着,火烤一般?他们将您的头按进肥皂水里?都是些很低级、很残暴的想法。在衣柜大小的牢房里关两天禁闭?很黑的吧?当然了,再加上日常的挨打、嘲弄、无理取闹,泔水一样的饭。我们回顾这些,一点都不愉快,不是吗?”

他发现,虽然她双眼紧闭,好像,她的脸色逐渐变白了?而且她那带着双小眼睛的脸庞,越发的煞白……“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总是同样的问题,那些您不愿回答的问题,他们知道,您也不会回答的。您可能会有些意外,其实那些问题他们并不感兴趣。他们不停地折磨您,这些问题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了惩罚您的借口。他们让您重复您的口供,然后再告诉您,其他人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您的口供前后不一致,昨天是一番话,而今天,又是另一番话,他们总能找到借口。”

他没想要她做任何回答。他弯曲双肘支撑在桌面上,看着她,没想让她参与他的话题。“他们也没什么可干的,这就是他们吃饭的手艺。有时候,看起来,他们似乎成功了,很难让他们明白这不过就是徒劳而已。当然,他们习惯做这个了。说实话,没准就是为了好玩儿。我能确保,今后您不会再受到任何折磨虐待。您要是死了或残废了,他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他们可以做出让步,还请您拭目以待。这将会成为一种制度,虽不完美,但至少正常……那么,您是在一个周三的下午被捕的,七点十六分。在曼迪切夫斯基路上的七号房子前。离公交车站几步远的地方,就是您下车的那个站。您迟到了,您又生气又焦躁,这可能是您曾经的一个缺点。尽管您每次都十分注意,提前准备,以确保不迟到。正是您的担心,说明准时很重要,事实上,您是很准时的。然而在最后一刻,您刮破了丝袜,或是您发现裙子少了个扣子,大衣领后的扣绊掉了,要么就是发现鞋子脏了。我假设,在那天,您觉得有什么过失……其实,地下接头或多或少有些像约会,而约会又多少有些像地下接头,不是吗?对于您来说,这次会面的性质,您也没法很清楚地界定?这样的情况如果迟到了会很糟糕的,当然了,会很糟糕的。在星期三那天,公交车来晚了。不只是公交车,显然不只是因为公交车……”

他的话语很有技巧,将她的注意力一步一步地吸引了过来,而她直到现在才发现,那小扁瓶还在桌上。他拧开瓶盖,随手把玩着瓶子。在椅子旁,或在桌子下面,没发出任何声响。要特别注意才能看到他的动作,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很快地嘬上一口,也几乎没听到任何声音。他是靠他的自身品性和想法让别人产生兴趣,而其他的细节,则显得不那么重要……“其实公交车没按时来并不完全是意外,是我们有意而为的……让公交车迟到一点点,我们认为这很有必要。我很高兴这没让您太过惊讶,如果您真的目瞪口呆的话,会让我失去耐心,让我感到心累。所以这让我很信任跟我对话的人,希望我们能相互理解。”

突然间,他挪动椅子,离她坐得更近些。他的气场很弱,露出凄惨的模样,就像在向她求助似的。又好像在向某个朋友坦白,几乎就要屈服了一样。“您知道,我不太会盛气凌人,我没那么在意这些。我告诉过您,我坚持让您保持在一种正常的状态。否则的话,我便什么都不能……就在我们谈话前,当我得知您曾被打、被恐吓、被羞辱,我浑身都感到不自在。您知道,我不能……不,我就是十分厌恶这些。说实话,我还有些害怕,怕我自己,怕他们。我害怕这些事,没准以后就会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女人集中注意力,变得紧张起来。她已然感觉到,在他们对话的间歇,她需要格外注意他那无助的表情与面孔,以及稍后,或与此同时正在上演着的,他那赤诚坦白的假象。“您知道,我受不了太漂亮的东西。”这是他的开场白。他的表情与声音都充斥着无力的哀诉,无疑像是个小大人儿。“所以您迟到了,同志们都还没看到您,您就被捕了。您看,我们的游戏有时确实需要一点手段……对于那些我想问您的,我想建议您的,您可能会感到有些紧张。我们可以这样说,您也别太焦躁,我已经知道了您都能坦白什么。还有,我知道,您认为您自己不太会判断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作为防范措施,您把所有事儿都看得非常重要。我不需要您向我透露什么,我知道你们平常都是哪些人在参加组织的活动。我很乐意读那些调查报告,我还要求再补充些内容。他们真正做了这些‘传记’的研究,几乎可以说是专题论著,不仅仅是关于西蒙娜·斯特里汉同志的。朋友们都叫您西亚,对吗?也就是西亚·斯特里汉……我还很好地了解到,就好像我和您的那些朋友们一起生活过很长时间,巴尔博萨先生患有肝病,也有点小钱,而小伙子帕特劳莱亚,外号诗人,不太能经得住‘石榴裙’的诱惑。帕特劳莱亚不会因为有艺术倾向而为自己开脱,不是吗?也不会因为家庭出身低,来自贫农家庭,甚至赤贫而为自己辩护。更不会因为身体虚弱而为自己辩护,尽管他实在是有些弱不禁风……尊贵的默尔格里特夫人是个狂热分子。她其实还是个彻头彻尾的交际花,她喜欢上流社会那些一切正常的,或是不正常的乐趣。当然了,她也在向上流社会爬,不像那个工程师……这有穿堂风,是不是?”

他突然站了起来,仿佛受到了惊吓,双脚站立在那里。他在书桌后面,窥伺着周围。他的鼻孔嗅闻着,好像耳朵也竖了起来,活像一只兔子。看啊,没错,这个男的确实有点像兔子,真的,怎么早没发现?家兔的脑袋?可能,他又有点像蛇?鹰钩鼻,他有一点鹰钩鼻……据说,历史上的伟大人物都是鹰钩鼻……他的额头又高又宽,也像那些伟人一样吗?然而他的眉毛,作为他情感的标志,则不是那么的浓密、粗重,看啊,反而很稀疏。他额头上流着汗,现在鼻子上也出汗了。他只有两边的鬓角还有些稀疏的头发,他脸色苍白。他的眼睛好像是近视,而且一直不停地眨眼,似乎这是由于他的胆怯与腼腆造成的。

他僵直地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惶惶不安。他的外衣敞开着,露出了里面的羊绒衫,看得出羊绒衫由于穿太久而变得松垮、掉色。羊绒衫挂在他身上皱巴巴的。他的皮带应该也用了很久,一截皮带还露出了裤子,在敞开的外衣中间耷拉着。

他在那里晃动着,有气无力的。他低下头,身体有些抽搐,看起来好像是胸闷。他那一直延展到头顶的秃脑门,变得有些发红。他从兜里抽出条手帕,攥在掌心,不时换到另一只手里,他捂住鼻子……阿嚏!

女人忍不住地笑了。他重新抬起头,看到了她,在刚刚的咳嗽和喷嚏的眩晕中,发现她在偷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还磕磕巴巴地嘟囔着什么。“我有点过敏,你知道的。哪怕很小……很微弱的……很微弱的穿堂风我就,我就不行了。”他呼哧呼哧喘着气,从书桌后走出来,奔向门口。

虽然门已经是关着的,他仍旧推了推门。他蜷缩着身子,浑身发抖,喘着粗气,被击垮一般,颤抖、抽搐、淌着口水,身子时而倾斜、时而弯曲,仿佛就要死在这门把手上方了。他尝试着大步走向窗户,还险些绊倒自己。他撑着女人的座椅,摸了摸木窗框、窗台、窗把手,一切都很正常……然而,阿嚏!他半死不死的,整个人都垮塌了,他也无能为力,就这样打着喷嚏,好像多乐意打喷嚏似的。他的鼻子上早已布满红红的血色,变得十分柔软,多汁。他刚把手帕放进兜里,又从兜里拿出一个,他把整个脸都埋进了手帕里,双手攥得紧紧的。他抽搐得连话都说不完整,着实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女人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天色渐晚。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她望向墙上的时钟,但没看太清楚。上面的数字和指针,在布满灰尘的钟盘上十分模糊,犹如在迷雾中一般。

历尽煎熬,这个体弱的男人终于能呼吸了。然而他已经没了兴趣,很可能也没了力气,以继续完成他的表演。这“乐谱”变得令人无法承受,可能他对此也不再着迷。好像他也受够了戴着这智慧而繁复的面具。好像一切都崩塌了,正如这个怀疑论者所预测的,在徒劳与滑稽的言行中,他也有些懒了,可能……他好像在说,相比于懒惰,什么都不重要,什么事情也都不能更深入、更诱人、更安全、更明智。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去劳累的理由。突然间,他仿佛受到了惊吓。

女人仍在笑着,然而,面对男人刚刚的不幸,在那么一刻,她的笑容中逐渐失去了怜悯与同情。她的笑容中仅留有厌恶、蔑视,还有些僵硬、做作。女犯人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或是晕倒,死去,脸上还带着如此可怕的笑容……而他突然间,猛烈地将金属瓶盖摔向水晶台面。

他怒目圆睁,神情也变得锋利无比。他摔瓶盖的动作迅猛而突然,这书桌就好像是断头台。

然而,他立马就后悔了……立刻为刚刚的行为感到不安,假装只是在找那个酒瓶。他把小酒瓶立起来,这次他光明正大地来了一大口,没再遮遮掩掩。他嘟起他那丰满的嘴唇,喝了差不多四分之一。他重新振作起来,却又有些厌烦地坐在了椅子上。“我也很讨厌无聊,女士。我觉得,这应该看得出来。我讨厌无聊,希望这是显而易见的。正如讨厌工作,讨厌劳累、务实。甚至是讨厌逻辑,有时还会讨厌真理。常常如此,我就是个……”

他十分坚定地强调着开始的几个词,然后他的声音变得弱了一些。他重新安静下来,希望更加客观一些。“对,关于西蒙娜·斯特里汉,我没必要告诉您我所知道的一切,以及关于迪努·巴尔博萨,蒂娜·默尔格里特,工程师马泰埃斯库。关于卡哈内,你们叫他阿加哈内,关于诗人帕特劳莱亚,关于那个聪明机灵的工人,维克托·沃杜瓦。当然也包括最重要的一位,你很仰慕的那位。可能不只是仰慕,我知道,我知道,我了解关于他的一切,怎么说呢,您爱的男人,这么说对吧。我没必要再让您感到无聊,并逐一向您讲述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每个人以及关于所有人的,我承认,确实没什么必要。而我更需要告诉您的,更重要的,是我所知道关于我自己的事情。让您相信我是公平的。我提供给了您关于我重要的信息,就像我了解到的关于西蒙娜·斯特里汉的信息一样重要。是为了让您尊重我吗?我觉得我们已经成功地唤起了您的兴趣……对于我来讲,这才是对我唯一的尊重。希望您相信,我也很了解我自己。虽然我只是个……正是我刚才想告诉您的……我是个外行,彻头彻尾的外行,这就是我。”

他的身体前倾弯曲,肩膀在桌子上方,在小酒瓶上方。他低声自言自语着,头低过了肩膀,没有再看他的观众。“我还算是能被容忍。粗心、懒惰、乖戾、懦弱、不切实际。我还算是能被容忍。他们最终还是接受了将我视为‘必要之恶’。因为我对他们来说还是有用的、有必要的,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们不理解我的行为、安排和推论。虽然他们讨厌我……他们应该特别乐意把我关在牢房里。对于一切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他们选择报复我,就用那些您知道的方式。而且,他们可能更愿意看到我进棺材。过了几个月他们也没找我,也没人理睬我。然而最终他们还是找了我,没讨价还价,也没多啰唆。他们答应了我的条件,答应了我要求的数额,答应了我所要求的行动自由。他们没要求我遵守他们的日程,他们那苛刻的准时,以及那些杂七杂八的规定。其实,他们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答应了我,我跟他们讲话就像对牛弹琴……有时候,您知道,我也说过不该说的话。我向他们解释了,常常出现这样特殊的案子,这种特例是可以预料到的。就像身上的赘疣,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他们的憎恨和纪律般的愚蠢面前,这毫不起作用。他们好像是来自不同世界的未知物种,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他们真应该首先去了解到底什么是人,我到底在跟他们说什么。他们需要我的想象力,我的脾气秉性,我的毛病以及我的判断。毕竟他们发现了我也是个特例,就像西蒙娜·斯特里汉一样,我们俩……然而,可能那位您朝思暮想,不可缺失的同志比我们俩更特别。因为正是他的特别,他如此的不一般,说实话……当然,我有时还搞得定。坦白讲,这很好,足够的好。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在这儿。他们不仅让我在这儿,还能让我以此谋生。我简直就跟个巫师一样!虽然令人恶心,还患病、胆怯、健忘、反复无常,但能给他们做事!报告需要有圆满的收尾,情况必须乐观,工作的那种圆满乐观。我们可以这样说,这种工作,就是人给人发明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和所有其他工作一样,就如同那些消耗我们时间的妄想与幻想。总之,这个案子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麻烦,有三个月或三年了,差不多已经或将要结束了,而那些乐观主义者倒是喜欢他们那愚蠢的‘手艺’……可是我也不总是成功,也会有输的时候,或者就没赢。或者,简单地说,我的懒惰、疲劳、心不在焉,以及,对,没错,慷慨与厌恶,有时候是其一,有时候是其二,两个都有,都有,只因我也是人嘛。我也是人,您能想到,我也不可能没有输过,我常常输给我自己。他们狭隘的想法没法理解失败是再正常不过的,失败也可以带来乐趣,凡人皆有失败,多少忧伤……多少失败都包含在解决办法中,至少这些办法在当时是合适有效的。我还告诉他们,事实上,他们只有失败!只不过有的没那么明显而已,虚伪、欺骗无非是看似好像成功了。如果不给他们办事,他们就忘了直到现在我付出了多少。他们就会忘了,没错,突然就忘了自己的无能,他们又会重新觉得他们那死板而愚蠢的观点是对的。他们会冲我吼,说我这样一个无能又毛病多的人,怪不得如此难堪大任。他们终于找到了羞辱我的机会,向我的脸上唾弃着他们对我的怨恨。他们的自负、愚蠢与他们对我的打击报复,这些东西集中成了他们对我的恨。他们再次用愚蠢的怀疑来折磨我,这可不简单,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人来说。您明白的,我希望……怀疑本身就是我吃饭的本事,是我每天能得到的‘面包’,然而这‘面包’却是干的,它好像是一块巨大的粉笔,或是冰川上坠落的巨冰,隆隆作响,正砸在我的身上。有时,将这石头一般的‘面包’浸泡在葡萄酒里、醋里。连续每周,日夜地吮吸这块‘毒海绵’确实让人有些头晕。我都开始怀疑我自己……我已经很怀疑我自己了,也就不需要别人再来怀疑我了!我有些烦躁,无法再做出判断。我变得瞎了、聋了、瘫痪了、迷失了。我又重新找到了那卑鄙、忧伤、肮脏的状态。有那么几个月,我什么都干不好。恰好是这些蠢货,当我出现的时候,他们才应该变哑巴、变瘫痪!然而最后,他们还是找了我。之后,这些可恶的人还是找了我。当出现一些非常奇怪的情况时,他们的尝试总是徒劳无果的。那个妄人!他们这才想起来。那个妄人或许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那些可悲的人或许这样想到……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犹豫很长时间才开始。我对自己也没有信心,我不是很确信。没有信心我什么都做不成,哪怕有那么一点也好,哪怕只是错觉也好。我觉得他们就在我的周围,这些粗暴蛮横的人突然闭口不言,但他们就好像骑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们监视我的做法与想法,有那么一瞬间我需要些消遣来帮我缓解!酒,一个女人,一本书,一次休假。甚至是一首诗,您别笑,有时候也可能是音乐……我重新回到一种愉悦而又有活力的状态,在被挑衅过后,我便打破枷锁。我的眼里只能看到目标,情报,假设和解决的办法。”

天色渐暗,然而他并没有开灯。外面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或者,可能夜幕已经降临。女人虽然看不清他,但她能感觉到他站在书桌后面。“如果有个领导特别会用人的话!他会用我的,而且还能很好地利用我的缺点!这些缺点:懒惰、马虎、不修边幅。正是这些缺点给他们提供了多少可以想象的空间!当你开始行动的时候,别人根本没法预测也没法提防你的意图。然而这些仆役们,能找出一个脑子好使的吗?他们过了好几年才不得不承认我的品质,至少是因为需要,他们不得不学着像我一样。他们也不得不容忍我,许诺对我有利的条件……非常好的氛围!正因为我的这些品质,可能也没什么,然而我还是被给予了必不可少的保护,同时为我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保护机制。或许这就是为了让他们明白,我的作为给他们的‘游戏’开辟了更广阔的局面,而他们自己可能要用上一个世纪的时间。”

他转动手腕,左手右手来回搓着。两只手的手指也上下变换着位置。“没错,我就是个外行!”他不是个“手艺人”,也不是公务员。就是个外行,义务,领导,系统的,强制的日程安排和工作,对于他来说他完全不习惯。他干的活儿虽少,却乐在其中。就为了钱,为了图个乐子。他只有在开价诱人时,有机会接触案子的内幕时,能接受考验时才会接手工作。他保持着自己的直觉和对待游戏般的兴趣。他十分有意愿去创造机会,不断拓展着由于意外所带来的机会。“您看……我对您能向我坦白什么并不感兴趣。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关于你们的一切。此外,如果您想看的话,我能提供关于任何一个人的资料信息,并绝对出乎您的意料,哪怕是关于我自己的。好让您更好地了解您的战友们,以及您的对手。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我们是对手。这就是,现在……然而,然而……理论上,如果我们想要去寻找我们最为内在、更深层次的东西,我觉得情况就更复杂了。我知道很多,我可以说,就算加上您所犯的那些不法行为,直接的或间接的,其实,您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让您重要……想法,很容易就点燃年轻人的思想。对权力的征服着实让人着迷!然而之后却更难……权力掌握在手中,一切都变得更为复杂。我在所有地方都待过,这点可不能忘,我了解这都是怎么回事。”

女犯人等着,看看他是不是打算之后都用“你”来称呼自己,还只是他不小心将“您”说成了“你”,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你也应该发现了,你这个也不是最有意思的案子。然而对于我来说,你还是格外重要的,毕竟跟别的案子有关联。你是有重要性的,我跟你讲过,你重要是因为我让你重要,因为我找到了这其中的关联。你的朋友,没错,他确实吸引我。说实话,他值得受到不同的重视……同志们可能会怎么想呢?那天你迟到了,而恰好在那天同志们又都被捕了。或许,您不知道……我很谨慎地没让他们知道,其实与此同时您也被捕了。接下来,我有在想,要不要最近就把您放了。这样就会加重他们的怀疑,不是吗?那个我们俩都为之着迷的人,在其他人的怀疑下,在他自己的怀疑下,还会护着您吗?能理解他,我能理解他。这是一种典型聪明人才有的残忍。强硬和无能,如果是无能,则需要更多强硬的力量来补偿,而过强的力量又是极大的缺陷。又增添了一份魅力,不是吗?脆弱……正是他的陷阱与他的结束。尽管如此,正如我所说的,能理解他,我能理解他。聪明人决定克服弱点与犹豫不决时,会表现得过于忠诚,做出些出格的事情,这才是最为危险的。我可以向你确保,我关注追踪他很久了。十年了,我已经很了解他了。他一直受到威胁和恫吓,不仅仅来自我们,也有其他人的,或者就是他自己。我们就让他自己跟自己作斗争……我觉得,这足够了。然而其他人并不理解我,也不批准我的计划方案,这些蠢货忽略了我敏锐的洞察力。”

这老头儿喘着粗气,不禁有些激动。他时不时会有这种焦躁不安的状态……女犯人等着,但一想到他可能会靠近自己,她不禁哆嗦起来。然而突然间,房间中充斥着他的怒吼。“不,这不是在胡说八道,也不是在开玩笑!你没必要这样蔑视地笑。可能只是有人花钱雇我来扮演这双重角色,或者我演的角色就是双重,三重乃至多重的,你又怎么能知道呢?是谁给你的权力小瞧我?”

就在他咆哮的间歇,他突然打开了桌上的台灯,以便确认他的猜测。他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用他的小拳头砸向了桌面的水晶玻璃。他涨红了脸,肩膀也在颤抖。他怒目圆睁,盯着她,他的肢体语言也变得异常激动。他的身体好像痉挛发作,狂乱地抽搐着。阿嚏……是的,他又开始打喷嚏了,这个小兔子……他不停地打着喷嚏。可能,一时间包括他的耳膜在内,他感到身体内的各种膜都有如受伤般地在振动,他周身的愤怒与虚弱使其变得更为敏感。打完喷嚏的畅快感!可能令他感到净化与恢复的不只是他的鼻黏膜,而是他的灵魂、心灵,还有他的罪孽。他急促地呼吸着,感到了全身的净化与放空,容光焕发。他无法平静下来,感到了筋疲力尽。接下来,他有如被击碎一般,倒在了书桌上。他的手掌滑倒在玻璃桌面上颤抖着,向前摸索着,寻找着台灯的开关,屋中的光亮消失了。

经过很长时间,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听起来有些羞怯,在黑暗中萦绕。“我的游戏比你想象中的要危险,丫头。比你预想中的要残酷得多……这是头脑的游戏。要有描绘蓝图的能力,还要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一种灵活的头脑,宛如集成电路一般精美。我没什么个性,真的……然而我却极为残忍,你要知道……我是个尊重你的对手。你会明白的,之后,你会明白这个的。”

房间仿佛下沉一般,越陷越深,越陷越暗,直至漆黑一片,几乎辨别不出任何东西……然而他的话语就如同黑暗中蜿蜒的小路。因为喝酒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很粗、很沙哑,有时这声音又如同玻璃一般平顺,还带有些潮湿。他的话语夹杂在喷嚏的间隙,房间中只有他的声音,然而突然间被打断,声音变得微弱,就好像一个吹大吹薄了的气球,触碰到了刀刃。

或许……就不应该听他讲话。近来这几天为了驯服她而做的准备,早餐以及午餐,然后是这仍未结束的会面,在一开始时给她所带来的震惊……不稳定,是工作的一种前提,倘若没有不稳定,这个危险的小丑便无法思考和呼吸,这是一种脆弱的机制,令人迷惑的机制,通过当前如此多奇怪的事物组合在一起,也许最终会奏效……她仍然摇摆不定,还有些头晕,她尝试着调整好自己。她内心空空如也,在历经了大起大落后又恢复了平静,使她变得更加坚强……哦,一切都令她感到疲劳,令她筋疲力尽。男人渐渐地、成功地转换了她的想法,让她感受到了,这持续不断的紧张气氛的变化……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她现在也不管了,她没有了力气,没有了,没有,没……

由于困倦,她慢慢地滑进了座椅,似乎什么时候听到了“丫头”这个词,但她有些恍惚,没有听清,便放弃了。她几乎就要睡着了,可能是因为害怕紧张而感到有些疲劳困倦,她又一次感到有些恍惚,睡了过去。然而他却监视着她,窥伺着她,像只又大又丑的兔子。

她握紧双拳,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尽管如此,她还是慢慢地滑入了座椅的柔软中。她的身体舒展开来,好像流水一般。她不应该放弃,不应该,她夹紧双腿。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他讲话了,或许他也没有说话,可能都不在这了。不想再听他讲话了,她堵住了耳朵,这样他就不在这儿了,不在了,对,这样就不在了。

她艰难地抬起手臂,慢慢地,没有任何声响,令人觉察不到。这个可恶的人,可怜的人,他已经多次证实了他感官的敏锐。即便在他心不在焉时,在昏暗漆黑中,他也能察觉一切动作。她靠着椅子的扶手,成功地用手掌捂上了耳朵。但她不想睡过去,她需要保持清醒,一定要集中注意力。

先生阁下想表现得脆弱一点,然而他还想表现得再狠一些,其实他却没有那股狠劲儿。他的内心垮了,不止一次,在一段时间内真的崩塌了,却隐藏得极好,他时而夸张卖弄,时而故意隐藏,让人难以辨别。如果有人真的能够察觉,那么一定可以避免心中的疑惑,并有机会将其摧毁。

老实说,无论如何,他成功地让她对一切深深地感到不确定,对他的话语,判断的怀疑,甚至是对自己的怀疑,还包括对他这无休止独白的怀疑。他还成功地给自己的独白赋予了神秘的色彩和坚定的方向,然而这方向并不清楚,或许,他正偷偷地推着她朝着这个方向走,他所做的这些出乎意料的行为都是些在他前路之外边缘的事物,常常是一时灵光乍现的结果。

这很值得思考,比如,为什么他提到了工程师马泰埃斯库,而不是马泰埃斯库兄弟,那两位工程师呢?年轻人帕特劳莱亚并不像个花花公子,反正,至少不会想到他是农民出身。他专注于搞艺术,没错,最终她就能想到这些……然而她根本想不到他身体虚弱,对他虚弱身体的健康状况更是一无所知,她也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尽管如此,她重新去回忆他,一切都显得好像是有可能的,是如此的真实。

他不说话了吗?这个小可怜,这个怪物,他哑巴了吗?他像她一样打着瞌睡,难道他也累了吗?他缄默不言,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他说话了。除了靠听他的声音,甚至都无法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等着,每分每秒,虽然她尝试着去想些别的,但她仍窥视着他,她感觉到他就在周围的某处,用手呼扇着空气。他那柔软而纤细的手臂扇动着,像只蝙蝠在房间的墙与墙之间飞舞,靠近她,将她叫醒。好像是在报复她没有听自己讲话似的,他会猛扑向她,扒光她,暴打她,他还会……是的,他完全有可能因为愤怒而做出任何的举动。有几次,除了他那亦真亦假的冷漠与羞怯,能感觉到他长时间散发出一种异样,他的愉悦与憎恨,以及他的兴致,然而他却将这些把握得很好,控制得很紧。就好似一束光瞄准了她、触碰到了她,但她却看不见这光亮的方向。她就像要被打了一般,不禁害怕地哆嗦了起来。

她抬起了肩膀,抬起了头,把手从椅子上放了下来。她的听觉也跟着紧张了起来。男人虚弱地、有规律地呼吸着,像只娇宠的兔子,可见,这只兔子也有些困倦了。他们真是假装把这会面搞得很复杂,可笑的复杂!“不,我没睡。我是想让你休息一会儿。你很累了,我理解的。”这个幽灵低声地说道。

恰好就在这时,他们俩都吓了一跳,因为惊吓,他的手臂还打在了椅子上。电话响了?即使他也没有想到这时会来电话,他们又想到了什么新点子呢?

世界末日般的响声,然而在一片漆黑中,他却摸不到听筒。他最终还是接起了电话。“喂,是你吗?你怎么打来电话了?还没,没,还得一会儿。放心,没有,我没对她做什么。假发?哈哈!没有,我发誓!”

他试着勉强地笑了笑,看上去有些畏惧,有些难堪,又有些被冒犯到。然而同时他既欣喜又愤怒。“差不多,别客气。不是为了这个。对,我就是热热身,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坏处,你不用担心。不,别再打了。这是命令,就这样吧,别……算我求你。”

他低声向电话中的她请求道,不好意思地对着听筒嘟囔着,他在椅子上蹭来蹭去,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他露出了被女人支配的惧色。听筒中,声音也没有升高。电话两头都带有着一种哀诉,或是一种奸诈的请求。

可能电话听筒还没有放下挂断,她什么也没听到。然而他们的声音已经沉默了很久,可能他们只是在聆听对方的呼吸声……然后,他慢慢地和椅子一起转了过来,没说话,等着。

终于,他按下了台灯的开关。他们两人都感到一阵刺眼,不约而同地揉起了眼睛。长时间的漆黑过后,他们两人都感到这光线是如此的耀眼。

女人再次看了下书桌上方墙上的时钟。然而由于刺眼的光线,她的双眼变得有些失明,什么也分辨不出。一切都显得煞白,所有东西都似乎是相同的。“我估计,你将要忍受你朋友们的不信任。此外,别忘了我跟你说的:在他们的诉讼里你不会成为被告的,我们很有可能放你一马。然而,我们同样也能定你的罪。不一定是你政治上的图谋不轨,我们会找其他理由的,我们只是暂时还没决定而已。我对你是敞开了心扉的,但你也别想错了,我不是一直都这么真诚的。而这次,我选择了这样。这是我所计划的一部分,你不要以为这是假的,时间会证明给你的。不,我没有在欺骗你。这是一个尝试,开放游戏的尝试……今后在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我依然实话实说,就如同戏剧中所演的那样,都将与你爱的男人有关。也就是说,都将与卢奇安·哈里加有关。恰好你将从他的身边,或者将从他的视野中消失很久,斯特里汉小姐,或者斯特里汉同志,你们相互都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劳动的自由、爱情的自由、创作的自由,很美好,对吧?艺术家们很自然地成了反叛者,是因为他们所拥有的特质,更是因为他们所没有的特质。最终,艺术家成为先驱或是后继者,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寻常的。他找不到容身之处,找不到内心的平静,找不到自我的满足。他们无法融入他们的工作、家庭与法律秩序,也因此选择了完全不同形式的虚荣。确实,艺术始于假象,始于痴迷的假象,无所适从以及不恰当的假象。然而艺术供养着……重复着一门过时了的美学课……由执念而生。这个弱点,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我们好好地去想一想,或许这就是那难以撼动的强权之来源。这已经验证并证实过了。当然,我想说,你应该常常站在对立面上。自由,却又有秩序?没用,却又有毛病?差不多您就是这样的。您常常和那些连继承权都得不到的人在一起,这很正常,就像您也能遇到不常见的、先知一般的人……我致力投身于这种乐趣。我试过,所以您要知道,我可不是个新手。我也曾乱写过东西,我也曾被吸引过……那些书籍,最终都会引领你到达那里。我也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头脑发热,可能现在依然在燃烧,然而这‘燃料’已经冷却很多了,或者可以说是人造、人为的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人才觉得我处理起特殊案子来特别有技巧。因为,我跟您讲过了,我也曾常常成为这种彻头彻尾的特殊案子。我输给了我的懒惰与毛病,也有可能是输给了我的聪明才智,我不是很谦虚,想必您也发现了。正如他们所说,我是堕落的产物,也有些人可能会说,我是腐朽的标志……当然了,我这么说也不会让你失去信心,但我敢断言,你们这群反叛者,这群奇怪的人,你们并没有确切而稳定的生活来源。正如我们所说的,即便你跟其他人在一起也还是一样。你已经感受到了这命运的残酷,然而,你可能要过很久之后才能理解它……尊敬的斯特里汉小姐,女士或同志,您爱过这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事实上,是领袖哈里加同志!您比他要年轻,你们二人之间的相互吸引,是十分正当合理的。您要知道,虽然哈里加他是或者算是个伊壁鸠鲁学派,还是有很多被他所吸引的女人,他们走到了一起,又分开了,没什么可赘述的……您在文学艺术这门课中没拿到高分。我看到了您作品中所表现的真理,我能理解这都是关于谁的,关于什么的。这真理是朦胧的,看起来杂乱无章。您也知道,艺术嘛,归根结底还是朦胧隐晦的。真理?这个词未免太大了,大得跟个膨胀的炸果子似的,嗯……艺术的真理,您的艺术真理,可以说不是非常的明显。对于我所提供的服务来说,他们付给我的钱,可以说是个荒唐的数字。可能有的时候,如果我只将钱用于那种花钱才行的快活事儿上,而不是用于其他的娱乐消遣的话,这钱则会显得更脏。这不是暂时性的,而是长久的,我希望我诸多乐趣当中有一个就是您,西亚·斯特里汉……还请您原谅我,我常以‘你’来称呼您。我很容易变得喜怒无常,但尽管如此,我的头脑还是清楚的,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没能成功阻止他们对您持续不断的审讯,当然我也没有必要去阻止。有时,这审讯确实冒犯到了您,给您带来了不少痛苦。他们就喜欢这样白费力气,我也没什么办法。机器就得运转起来,否则会生锈的,这就是他们的行为准则。要我改变他们做事方法的可能性十分有限。可是,他们所坚持的,有时候也证明了还是能有一些成果的。我也没什么办法,如果我还能做点什么的话,我觉得我也都做了。”

他站了起来,在他开灯的那一刻,经历过了一连串的睡梦与梦魇,这梦境就好似穿过那女性柔美般的弱音器。突然,电话火急火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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