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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22: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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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澳)迈克尔·罗伯森,施霁涵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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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狱者

越狱者试读:

第一章

奥迪·帕尔默一直没学会游泳。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曾和父亲一起去康罗湖上钓鱼。父亲对他说,做一个游泳健将是很危险的,因为那会给人一种虚妄的安全感。大多数人会被淹死都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可以自救,于是奋力朝岸边游去,而那些最终活下来的人都是紧紧抱着船只残骸,等人来救。“你就像后面那类人,”父亲说,“像帽贝那样抱得紧紧的。”“什么是帽贝?”奥迪问。

父亲想了一会儿:“好吧,想象一个独臂的人在被人挠痒痒的情形下死命扒住峭壁不放。”“可我怕痒。”“我知道。”

于是父亲开始挠他,直到整艘船都开始摇晃,附近的鱼都游进幽暗的洞穴里,他的尿漏在了裤子上。

这事后来成了他们父子之间一个开了很久的玩笑——不是尿裤子,而是用来形容抱得有多紧的那些例子。“你要像大王乌贼缠住抹香鲸那样,”奥迪说,“要像受惊的小猫咪抓住毛衣那样。”父亲则回答:“你要像正在吃梦露的奶的宝宝那样。”

对话就这样继续下去……

午夜过后的某一刻,奥迪独自站在一条土路中间,深情地回忆起和父亲一起垂钓的日子,意识到自己有多思念父亲。浑圆洁白的月亮在夜空中熠熠生辉,在湖面上铺出一条银色的小路。他望不到小路的尽头,但他知道它肯定有尽头。他的未来系于遥远的对岸,而在湖的这一边,死亡正在朝他迫近。

车头的灯光扫过道路转弯处,加速向他靠近。奥迪纵身跳进一道壕沟,脸贴着地面,以免反射光线。卡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带起一大团尘土。尘土慢慢在他身边沉降下来,直到他的牙齿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他身后拖着几个塑料瓶,手脚并用地爬过一片带刺灌木,随时准备听到叫喊声和子弹滑入枪膛的咔嗒声。

终于,他来到了湖边。他挖了些泥巴涂在脸和胳膊上。几个空瓶子撞击着他的膝盖,发出空洞的声响,其中八个已经被他用破绳子和床单撕成的布条捆在一起了。

他脱掉鞋,把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然后把那只印花洗衣袋在腰上拴好。他的手被铁丝网割了好几道口子,所幸出血不是很厉害。他把衬衣撕成布条,缠在手掌上,用牙齿打好结。

更多汽车从他头顶的公路上驶过,渐次传来了汽车的灯光和说话声。很快,他们就会把警犬牵来。奥迪把那几个空塑料瓶抱在胸前,朝着更深的水域蹚去。他开始蹬水,尽量不弄出太大声响,直到他离岸边越来越远。

在星光的指引下,他尽力游成一条直线。丘克峡谷水库此刻距离他大约三点五英里,游到差不多一半时他会经过一座小岛,前提是他能活着游到那儿。

几个小时过去了,奥迪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有那么两次,他的身体翻了过来,感觉自己就快淹死了,直到他把塑料瓶更紧地抱在胸前,又翻了回去,再次浮上水面。有几个瓶子漂走了,还有一个裂开了,他手上缠的布条也早就被水泡松了。

他的思绪飘荡着,从一个回忆跳到另一个回忆——他想起一些人,一些地方,有些是他喜欢的,有些则让他害怕。他想起了小时候和哥哥一起打球的日子。十四岁时,他和一个叫菲比·卡特的女孩坐在电影院后排分享一杯沙冰。她让他把手伸进了她雪白的内裤。他们看的是《侏罗纪公园》,一只暴龙刚刚吃掉了一个想要躲进移动厕所的黑心律师。

至于那部电影还演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菲比·卡特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菲比的老爸是当地一家废旧电池回收厂的老板。在别人开的都是锈比漆多的破老爷车的时候,他已经开着一辆奔驰在西达拉斯到处晃悠。卡特先生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和奥迪这样的男生混在一起,但他不会告诉菲比。话说,菲比现在会在哪儿呢?结婚。怀孕。过得很幸福。然后离婚。打两份工。染了头发。身材走样。喜欢看奥普拉秀。

另一个记忆碎片出现了。母亲站在厨房的水槽边,一边刷盘子一边唱着《跳跃的灵魂》。母亲经常自己编歌词,像什么“酪奶里的苍蝇”“毛线里的猫咪”之类的。父亲则会从修车铺里走进来,用刷盘子的肥皂水洗掉手上的污垢跟油渍。

乔治·帕尔默现在已经死了。他生前是个熊一样的男人,两只手有棒球手套那么大,鼻子周围散布着许多斑点,就像一团黑苍蝇飞过他脸上,然后被困在了那里。英俊帅气。然而在劫难逃。奥迪家的男人一向活不长——大多死于矿难或钻井事故,比如塌方、甲烷爆炸、工业事故等。他的祖父在一场爆炸中被一根三米多长、飞了六十米远的钻杆砸碎了脑壳,他的叔叔托马斯则和另外十八个人一起被塌方的矿井活埋,人们甚至都懒得把他们的尸体挖出来。

奥迪的父亲活到了五十五岁,算是打破了这种诅咒。他还凭借自己在钻井上干活儿存下来的钱买了一间汽车修理铺,里面有两个气泵、一个车间和一部液压升降机。二十年来,他每个礼拜工作六天,靠着辛苦赚来的钱供三个孩子念完了书,或者说本应如此,要是卡尔肯努力的话。

乔治的声音是奥迪见过的人里面最深沉、最温柔的——就像砾石在一桶蜂蜜中晃荡发出的声响。但是,随着日子一年年过去,乔治的话越来越少,胡子也越来越白。癌症在一点一点地蚕食他的内脏。他去世以后,奥迪没有参加他的葬礼。他生病的时候,他也没在身边照看。有的时候,奥迪会想,他父亲过世其实不是因为抽了一辈子烟,而是因为心碎。

他又一次仰面沉入了水中。湖水既温暖又苦涩,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他的嘴巴、喉咙和耳朵。他挣扎着想要呼吸,却有心无力。他的腿在抽筋,手臂酸痛。他可能游不到对岸了。就这样结束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着白袍的天使,袍子在她周围起伏荡漾,仿佛她不是在水里游,而是在天上飞。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半透明的衣服下什么都没穿。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感觉到她压在自己胸前的身体的热量。她眼睛半睁,嘴唇微张,仿佛在等待一个吻。

接着,她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叫道:“游啊,你这个浑蛋!”

他奋力扑腾到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把几个塑料瓶紧紧抱在怀里,免得它们再次漂走。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水从口鼻中喷出来,让他忍不住咳嗽、眨眼,然后再次集中注意力。他看到倒映在水面上的星星和月光映衬下枯死的树的枝丫。他又开始蹬水,向前游去,想象着那个幽灵般的形体沉在身下的水里,像没入水中的月亮那样跟随着他。

几小时之后,奥迪的脚终于触碰到了岩石。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岸,把那些塑料瓶子踢开,瘫倒在一片狭长的沙滩上。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野地的气味,白天的热气还没有散尽。一团团雾气在水面上飘荡,也许是溺死的渔民的鬼魂。

奥迪仰面躺着,看着月亮消失在云朵后面,而云朵仿佛是在深邃的太空中漂流。他闭上眼睛,感觉到那个天使跨坐在他大腿上。她俯下身,呼吸扫过他的胸膛,嘴唇凑近他耳边,呢喃地说:“记住你曾许下的承诺。”

第二章

警铃大作。莫斯努力想要回到刚才的梦境,但金属楼梯上传来重重的警靴踏步声。一双双手抓着楼梯的铁栏杆,急促的脚步激起地上的尘土。可现在还早啊。早点名通常八点才开始,现在拉警铃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牢房的门开了,朝旁边滑去,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莫斯睁开眼睛,嘴里嘟囔着。他本来正梦到他的老婆克里斯特尔,身上的四角短裤因为晨勃顶起了一个小帐篷。“我还真是宝刀未老。”莫斯心想。他知道克里斯特尔看到他这样子会怎么说:“你是打算给你那话儿派点用场,还是打算就这样整天看着它?”

犯人们挠着肚皮,兜着裤裆,抠着眼屎,全都被从牢房里叫了出来。有些人很自觉,有些则需要狱警用警棍给点鼓励。这座牢房一共有三层,围着一片长方形的空地,每层楼外面都装有安全网,以防犯人自杀或者被人从走廊上扔下去。天花板上盘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管道,发出汩汩的声响,还有爆裂声,仿佛里面住着什么邪恶的东西。

莫斯猛地坐起身来,赤脚走到牢房外,面朝墙壁站在过道上,嘴里嘀咕着,一边放着屁。他是个大块头,虽然肚子有些松软的趋势,但肩膀那儿的肌肉依然健硕,因为他每天都会做好几次俯卧撑和引体向上。他的肤色是巧克力牛奶般的棕色,眼睛相对于脸庞来说大得有些不成比例,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四十八岁要年轻。

莫斯朝自己左边看了看。“六月虫”正把头靠在墙上,试图站着睡觉,小臂和胸口的文身呼之欲出。他之前是个吸冰毒的瘾君子,长着一张瘦长的脸,两撇修剪成翅膀状的胡子横在脸颊中间。“这是怎么回事?”莫斯问。“六月虫”睁开眼睛:“听起来像是有人越狱。”

莫斯又转头朝另一边看去。沿着走道的这一头,有几十个犯人站在自己的牢房外面。所有人都站出来了。哦,不,不是所有人。莫斯向右探过身,想要一窥隔壁房间的情形。狱警正朝这边走过来。“嘿,奥迪,该起床了,老兄。”他压低声音说。

没有人回答。

这时,莫斯听到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有人在争吵,然后变成了扭打,直到狱警从楼梯冲上去,把两方都揍了一顿。

莫斯又朝奥迪的房间挪了几步:“该起床了,老兄。”

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再次转头看向“六月虫”。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默默问着同一个问题。

莫斯知道狱警可能正盯着他们,但还是又朝右边走了两步,探头向奥迪的房间里看去。黑暗中,他能看到用螺栓固定在墙上的小床的轮廓,还有洗脸池和马桶,却不见奥迪的踪影,不论是活人还是尸体。

一个狱警在楼上喊道:“全体都在。”

说完,楼下也传来同样一声大喊:“全体都在。”

狱警们朝这边拥来。犯人们纷纷把身体贴在墙上。“是这儿!”一个狱警叫道。

然后是一阵皮靴踩踏的声音。

两名狱警开始搜查奥迪的房间,好像他藏在什么东西后面似的——枕头下面,或除臭剂后面。莫斯壮着胆子转过头去,看见副典狱长格雷森正满头大汗地爬上楼梯。他比阿尔伯特更胖,肚皮从他光亮的皮带上垂下来,脖子后面的肉褶更多,快把他的衣领淹没了。

格雷森走到奥迪的牢房门口,朝里面看去,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发出吮吸的声响。他从腰带上解下警棍,轻轻地敲着手掌,转向莫斯。“帕尔默人呢?”“我不知道,长官。”

警棍挥向莫斯的膝盖窝,他立马跪倒在地上,就像一棵被砍倒的树。格雷森站在他面前。“你上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莫斯愣了一下,努力想回忆起点什么。警棍顶在他的右腹部,正戳着他的肋骨下方,他顿时疼得眼冒金星。“吃饭时间。”莫斯喘着粗气说。“他现在人在哪儿?”“我不知道。”

格雷森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笑容:“把这里全部封锁,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早饭怎么办?”一个狱警问道。“他们可以等。”

莫斯被拖回自己的牢房,门又被锁上了。接下来的两小时,他都躺在小床上,听着整座大楼微微震动,叮叮哐哐。他们现在搜到了工作间,刚才已经搜过了洗衣房和图书馆。

这时,他听到了隔壁“六月虫”拍墙的声音。“嘿,莫斯!”“干吗?”“你说他是不是越狱了?”

莫斯没有回答。“他明天就能出狱了,你说他现在越狱是为啥?”

莫斯仍然不说话。“我就说过那家伙是个疯子。”

狱警又朝他们走过来。“六月虫”躺回床上。莫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感觉自己喉咙旁的括约肌正一开一合。狱警的脚步声在他牢房门外停了下来。“站起来!靠墙站好!两腿分开!”

三个人走了进来。莫斯的手被铐了起来,扣在一根链子上,链子另一头拴在他的腰上,脚上也上了脚镣。这样一来,他只能拖着脚走路。他的裤子还没穿好,来不及扣纽扣,只好一只手提溜着裤子。其他犯人纷纷在牢房里叫嚷起哄。莫斯走过阳光斑驳的天井,瞥到监狱大门外停着几辆警车,光亮的车身反射着斑斑点点的阳光。

莫斯被带到了行政办公区。有人叫他坐下来。两旁的守卫都没说话。莫斯可以看到他们的侧影、头上的贝雷帽、墨镜和有着深棕色肩章的黄褐色衬衫,他还能听到隔壁会议室里传来的说话声,偶尔会有一个声音高过其他声音。有人在指责,有人在承受指责。

有人端来了食物。莫斯感觉胃在翻腾,嘴里溢满了唾沫。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然后是更长时间的等待。有人走了。现在轮到莫斯进去。他低垂着眉眼,拖着脚镣,迈着碎步走进屋子。典狱长斯帕克斯坐在里面,穿着一件黑色西装,只是坐着的地方已经被他压出了褶皱。他个子很高,一头银发,长着窄长的鼻子,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仿佛头上顶着一本书。他示意狱警们回来,于是他们回身站在房门两侧。

房间一侧靠墙放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半空的餐盘:油炸软壳蟹、肋条、炸鸡块、土豆泥和沙拉。煎过的玉米上还留着平底煎锅的黑色印子,沾着发亮的黄油。典狱长拿起一根肋排,把肉从骨头里吸出来,然后用一张湿纸巾擦了擦手。“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莫斯·杰里迈亚·韦伯斯特。”“莫斯算是哪门子的名字?”“呃,这个,我妈本来想给我取名叫‘摩西’,结果她填写出生证明的时候不会写那个词。”

一个守卫笑出声来。典狱长捏了捏鼻梁。“你饿了吗,韦伯斯特先生?去拿个盘子吧。”

莫斯朝桌上的大餐瞄了几眼,胃开始咕咕作响。“你们这是要处决我吗,长官?”“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这顿饭说不定就是上路饭啊。”“没有人要处决你……要处决也不会选在星期五。”

典狱长笑了,但莫斯却不认为这句话有多好笑。他一动不动。

也许这些饭菜都是下过毒的。可是典狱长自己也在吃。也许他知道哪些有毒,哪些没毒。去他的,我不管了!

莫斯拖着脚镣往餐桌走去,开始往一只塑料餐盘里堆放食物:肋排、蟹脚、土豆泥,最后还试图在最上面放一根玉米。随后,他两手并用,趴在盘子上埋头吃了起来。食物的汁水糊了他一脸,顺着下巴往下淌。与此同时,斯帕克斯典狱长拈起另一根肋排,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脸上隐隐露出些许厌恶。“勒索、诈骗、贩毒——你被警察抓到的时候身上携带了价值两百万美元的大麻。”“只是大麻叶子。”“后来你又在监狱里打死了一个人。”

莫斯没有回答。“那个人该死吗?”“反正我揍他的时候觉得他该死。”“那现在呢?”“如果让我重新来过,很多事我都会和之前做得不同。”“你来这儿多久了?”“十五年。”

莫斯吃得太快,一块肉卡在了他的食道里。他用拳头捶了捶胸口,手铐跟着咔嚓作响。典狱长递给他一罐饮料,他一口气灌了下去,生怕他们会将它拿走。喝完,他擦了擦嘴,打了个饱嗝,又吃起来。

斯帕克斯典狱长已经把手里的那根肋排啃干净了。他往前欠了欠身,把那根肋骨插进莫斯盘里的土豆泥里,让它立在那里,像一根光秃秃的旗杆。“现在让我们从头说起。你和奥迪·帕尔默是朋友,对吗?”“我和他认识。”“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和他坐在一起。”“是的,长官。”“你们都聊了些什么?”“一些老话题。”

典狱长面无表情,静候他给出更多回答。莫斯可以感觉到烤玉米上的黄油在他舌头上化开的味道。“小强。”“什么?”“我们在讨论如何赶走小强。我告诉奥迪可以用AmerFresh的牙膏,把牙膏挤在墙壁的缝隙里。小强不喜欢牙膏的味道。别问我为什么,反正它们就是不喜欢。”“它们叫蟑螂。”

莫斯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他转着圈吃土豆泥:“我听说一个女的睡着的时候耳朵里爬进去一只蟑螂,那蟑螂就在她耳朵里产卵,后来孵出的小蟑螂钻进了她的脑子。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还有小强从她的鼻孔里钻出来。我们对付这东西可是费了老大劲了。有些糊涂蛋会告诉你用刮胡膏,但那玩意的效力根本过不了夜。AmerFresh的牙膏才是最好用的。”

斯帕克斯典狱长瞪了他一眼:“我管辖的监狱里没有害虫防治问题。”“我可不知道那些蟑螂有没有收到这个通知,长官。”“我们每年都会用烟熏两次。”

对他们那套病虫害防治的工作流程,莫斯熟得不能再熟了:先是那些狱警出面,命令犯人们都在自己的小床上躺好,然后往他们的牢房里喷洒一些气味刺鼻的化学药物。那玩意能让每个闻到的人都不舒服,但对付蟑螂却一点用都没有。“你们吃完饭又干吗了?”斯帕克斯继续问道。“我就回我的牢房了。”“当时你见到帕尔默了吗?”“见到了,他在看东西。”“看东西?”“看一本书。”莫斯说,以免典狱长要他做出更多解释。“什么书?”“厚厚的一本书,里面没有图。”

斯帕克斯并没有觉察这个情境的幽默之处:“你知道帕尔默本该今天出狱吗?”“知道,长官。”“那他为什么会在自己出狱的前一天晚上越狱逃跑?”

莫斯抹了抹嘴巴上的油,说:“我也不知道。”“你肯定有点模糊的感觉。那个人在牢里待了十年,只要再待一天,他就可以恢复自由,但是他却选择当一个逃犯。如果这次被捕,他将再次面临审判,很可能还要再坐二十年牢。”

莫斯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在听我说话吗,年轻人?”“在听,长官。”“你可别跟我说什么你和奥迪·帕尔默不熟,想都不要想。我不是头一遭出来混了,什么人耍什么花招我都一清二楚。”

莫斯朝他眨了眨眼。“你在帕尔默隔壁那间住了多久来着——七年?他没跟你透露过点什么?”“没有,长官,我向上帝发誓,他一个字都没说。”

莫斯的胃里突然一阵反酸。他打了个嗝,然而典狱长还没说完。“我的职责是让所有犯人都保持在押状态,直到联邦政府说可以放他们出来。帕尔默先生在今天以前都不能予以释放,但是他决定早一天离开。为什么?”

莫斯耸了耸肩。“你揣摩一下。”“我都不知道你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长官。”“告诉我你的看法。”“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我的看法就是,奥迪·帕尔默这样做简直比在一块饼干上拉屎更蠢。”

莫斯打住了话头,朝自己盘子里还没吃完的食物看了一眼。斯帕克斯典狱长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上的奥迪·帕尔默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留着凌乱的刘海,就像一杯牛奶一样健康无害。“你对德莱弗斯县的运钞车抢劫案知道多少?”“就是报上看到的那些。”“奥迪·帕尔默肯定跟你提起过。”“没有,长官。”“你也没问过?”“问过啊,肯定问过。这里每个人都问过。每个狱警、囚犯、探监的、家人、亲戚、朋友。这里每个阿猫阿狗都想知道那笔钱去哪儿了。”

莫斯没必要撒谎。他甚至怀疑得克萨斯境内没有哪个人或动物不知道那桩抢劫案——不仅是因为那笔钱不知去向,还因为那天有四个人死了,一个人逃跑,还有一个被抓了。“那帕尔默是怎么说的?”“他啥都没说。”

斯帕克斯典狱长深吸了口气,两颊像吹气球那样鼓了起来,然后缓缓把气吐了出来。“所以你就是为这才帮他越狱的?他答应分你一部分钱了?”“我可没帮他越狱。”“你是在逗我吗,年轻人?”“没有,长官。”“所以你指望我相信你说的,你最好的朋友越狱了,而他之前一个字都没跟你提过?”

莫斯点点头,目光在典狱长头顶上的空气里寻找着什么。“奥迪·帕尔默以前是不是有过一个女朋友?”“他说梦话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一个女孩,但我觉得她早就不在了。”“他的家人呢?”“他有一个妈妈和一个姐姐。”“每个人都有个妈妈。”“她经常给他写信。”“还有什么人?”

莫斯耸耸肩。他刚才说的典狱长都能在奥迪的档案里找到。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今天的问话是问不出什么要紧的东西了。

斯帕克斯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鞋子将地上的油布踩得吱吱作响。莫斯不得不把头转来转去,好跟上典狱长的脚步。“你给我听好了,韦伯斯特先生,你刚来这儿的时候是有一些纪律问题,但那只是小毛病,你也把它们都改掉了。后来你赢得了一些特权,当然它们都来之不易。我知道你的良知在困扰着你,使你不肯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莫斯茫然地看着他。典狱长停了下来,两只手往桌上一撑。“来跟我解释一下吧,韦伯斯特先生,你们这些犯人之间的缄默法则,你觉得它能改变什么?你们像动物一样活着,像动物一样思考,像动物一样行动:狡诈,暴力,自私。你们互相偷窃,互相杀戮,互相交媾,你们拉帮结派。有一个法则对你们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是第二个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的东西。”莫斯说,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再说了,但他没有遵从自己的建议。“第一个是什么?”典狱长问。“憎恨像你这样的人。”

典狱长一下掀翻了桌子,桌上的食物全都砸在了地上,肉汁和土豆泥顺着墙壁往下淌。门外的狱警应声而入,莫斯被拖了起来。狱警把他往门外推,他不得不一阵快走才没被推倒。几个狱警半架着他下了两层楼梯,然后穿过几扇需要从另一面才能打开的门。他们不是要送他回牢房,而是要带他去“特殊单元房”。关禁闭。不见天日。

又一把钥匙被塞进锁里。门的铰链几乎没怎么响动,莫斯就被交接给了另外两名守卫。他们命令他把衣服脱掉。鞋子。裤子。上衣。“你犯了什么事被送到这儿来,你这个浑蛋?”

莫斯没有回答。“他帮别人越狱。”另一个守卫说。“我没有,长官。”

第一个守卫指了指莫斯的结婚戒指:“取下来。”

莫斯朝他眨巴着眼睛:“监狱规定说我可以戴着。”“给我取下来,不然我就打断你的手指。”“这是我唯一的家当了。”

莫斯握紧了拳头。守卫用警棍打了他两下,然后叫来了更多人。他们把他压在地上,继续拿着警棍朝他身上挥去,发出听起来有些古怪的钝响,莫斯肿起来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震惊。在警棍的击打下,他倒在了地上,一个守卫抬脚踩在他头上。他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嘴里呛着血水,鼻子里钻进了皮靴光亮剂和汗水的气味。他的胃抽搐着,刚才吃下的肋排和土豆泥还在胃里。

之后,守卫们把他扔进了一个用钢丝网编成的小铁笼。他躺在水泥地上,浑身动弹不得,喉咙里有液体咕哝作响。他伸手抹掉鼻子下面的血迹,用指尖搓了搓,感觉像油一样黏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从这次教训中学到什么。

然后他就想起了奥迪·帕尔默,以及那不知所终的七百万美元。他希望奥迪这次是去取那笔钱了。他希望奥迪的余生都能在坎昆或者蒙特卡罗喝着当地风味的特调鸡尾酒。让那些浑蛋去死!最好的报复就是好好活着。

第三章

拂晓前,星星似乎比在深夜时还要亮一点,奥迪能认出好几个星座。有些是他叫得出名字的,比如猎户座、仙后座和大熊座,还有一些则太过遥远,发出的光来自亿万年前,仿佛跨越了时空,将历史投射到现在。

有人相信,人的命运可以从星象里找出端倪。如果那是真的,那奥迪出生时的星象肯定不怎么好。奥迪并不相信命运、宿命或是因果这一类东西,也不相信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或是一个人一生的运气有什么定数,就像一片雨云里的水一样,这里洒一点那里洒一点。他心里清楚,死神随时可能找上门来,要活下去,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出差错。

奥迪解开那只洗衣袋,从里面掏出一套换洗衣服:一条牛仔裤和一件长袖衬衫,这是他从一个守卫那儿偷来的,他把健身装备落在了没锁的车里。奥迪穿好袜子,把脚伸进湿漉漉的靴子,系好了鞋带。

奥迪埋好自己的囚衣之后,等到东方的地平线被映照成橘色的时候,他才开始往前走。狭长的碎矿带上,一条小溪缓缓淌过,流入水库。低洼的地方水汽氤氲,两只苍鹭站在浅水里,像是草坪上的装饰品。泥岸上散布着燕子筑巢留下的洞,这些燕子飞来掠去,几乎贴着水面。奥迪沿着小溪一直往前走,来到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这条路还连着一座只有一条车道的小桥,他沿着小路继续走,同时留意着汽车靠近的声音和车辆扬起的尘土。

太阳升起来了,挂在一排矮树上方,又红又亮。四小时后,水对奥迪来说成了一种回忆,这个炙热的天气像焊枪一样烤着他的后颈。他皮肤上的每一处褶皱和缝隙都塞满了灰尘,整条路只有他一个人。

晌午过后,奥迪爬上了一片高地,想弄清楚自己的方位。四周的景象看上去就像某个史前文明留下的废墟。树木像成群的野兽一样聚集在古老的河道两旁,热气从平原上升腾起来,地上散布着摩托车驶过和火鸡奔跑留下的痕迹。奥迪的工装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腋下已经汗湿了一片。之前有两辆卡车从这里经过,但他立即沿着松散的页岩一路滑下去,藏在树丛或是巨石后面,躲了过去。奥迪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下来,打算休息一下,却想起了小时候因为偷了别人家放在门口台阶上的牛奶钱被父亲撵得满院跑的情景。“这是谁教你的?”父亲拧着他的耳朵问道。“没人教我。”“说实话,不然有你好受的。”

奥迪什么也没说。他像个男人一样接受了自己的惩罚。然而,当他揉着自己大腿上的鞭痕时,他看到了父亲眼里的失望。他哥哥卡尔则在房间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你做得很好,”卡尔事后对他说,“但你应该把钱藏起来。”

奥迪又回到路上,继续赶路。下午的时候,他经过一条四车道的封闭马路,沿着它走了远远一段,有车经过的时候就躲起来。走了一英里,他看见一条转向北方的土路,路面满是车辙,远处停放着几个泥浆罐和水泵。顺着望过去,一台起重机的轮廓勾勒在天空中,轮廓后燃着一团火焰,在空中散发着微光。到了晚上,这点微光将位处这片灯光的最高点,方圆数英里应该都能看见,就像一颗遥远星球上初建的殖民地。

奥迪入神地看着这台起重机,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老人正在看他。老人体形敦实,皮肤棕黑,穿着连身裤,戴一顶宽边帽,站在一道道闸旁边,那箱体漆过,尾端很沉。他旁边是个只有三面墙和一个屋顶的棚屋,一辆道奇皮卡停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树底下。

老人脸上布满痘疮,额头平坦,双眼的间距很宽,臂弯里夹着一杆猎枪。

奥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脸上板结的尘土纷纷裂开。“你好啊?”

老人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可以给我点水喝吗?”奥迪说,“我快渴死了。”

老人把猎枪扛上肩膀,走到小屋旁边,打开水桶盖子,指了指钉子上挂着的金属水瓢。奥迪把水瓢伸进桶里,打破水面的平静,然后把勺子举到鼻子下方,几乎是用鼻子把第一口水吸了进去。他咳嗽了几声,接着喝水。这水比他预期的更凉。

老人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点上一根,深吸了一口,仿佛要把自己肺里的新鲜空气全部换掉。“你到这儿来干吗?”“和女朋友吵了一架,那个贱人自己开车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还以为她会回来接我——结果没有。”“如果你想让她回来接你,或许你现在就不该骂她。”“也许吧。”奥迪说,一边用勺子往自己头上浇水。“她是在哪儿把你扔下的?”“我们之前在露营。”“在水库旁边?”“是的。”“那离这儿有十五英里远。”“对,我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一辆油罐车沿着土路轰鸣而至。老人朝道闸吃重的一端压了下去,闸杆翘了起来。他和油罐车司机互相招了招手。卡车继续往前,车后的尘土慢慢落下来。“你又是在这儿干吗?”奥迪说。“守着这块地。”“这块地有什么好守的?”“这是一个石油钻井区,里面有很多贵重的设备。”

奥迪伸出手,做了自我介绍。他用的是自己的中间名——斯潘塞,因为警察不太可能把他这个名字公布出去。老人没再问什么。他们握了握手。“我叫埃内斯托·罗德里格斯。人们喜欢叫我厄尼,因为这听起来没那么像西班牙佬的名字。”老人说完,自己先笑了。又一辆车朝他们开了过来。“你觉得这些卡车司机里会有人愿意载我一程吗?”奥迪说。“你想去哪儿?”“任何能让我搭上大巴或是火车的地方。”“那你女朋友怎么办?”“我猜她可能不会回来了。”“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小时候住在达拉斯,但是后来在西部待了一段时间。”“在那里干吗?”“什么都干。”“所以你现在随便去哪儿都行,什么活儿都干?”“差不多吧。”

厄尼朝南面的平原望去,那里沟壑纵横,间或有岩层露出地面。一道篱笆绕过它们向远处延伸,似乎一直伸向世界尽头。“我最远能把你带到弗里尔,”他说,“但我还要等一个小时左右才收工。”“那就要谢谢你了。”

奥迪在树荫里坐下,脱掉靴子,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过脚上的水泡和手上的口子。越来越多的卡车从道闸下开过,全都满载着离开,空着回来。

厄尼很爱聊天。“我原来是一个快餐店的厨师,一直干到退休。”他说,“但我现在赚的钱是原来的两倍,就因为这场大开发。”“什么大开发?”“石油和天然气。这可是大新闻,你没听说过鹰堡页岩田?”奥迪摇了摇头。“就是一块正好位于得克萨斯州东南部的地下沉积岩,里面全是古时候的海洋留下来的水生动物化石,也就是石油,还有天然气,在沉积岩下面。他们要把它开采出来。”

这些东西在厄尼说来是如此简单。

临近天黑,一辆皮卡从另一个方向开了过来,开车的是负责值夜班的守门人。厄尼把道闸挂锁的钥匙留给了他。奥迪坐在道奇皮卡里等着厄尼,一边想着这两人会说些什么,同时努力让自己不要慌乱。厄尼回来了,爬上了驾驶座。他们碾过土路上的泥泞车辙,然后往东开上了一条州级公路。厄尼一路开着车窗,用胳膊肘控制着方向盘,埋下头去点了一根烟,然后迎着车窗里灌进来的风大声跟奥迪讲述自己和女儿及外孙一起生活的情况。他们在普莱森顿郊外买了一栋房子,普莱森顿在厄尼嘴里被叫作“普来登顿”。

西边,一大簇云团把太阳下山之前的光芒包裹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团火在一张湿漉漉的报纸背后燃烧。奥迪把手撑在窗沿上,时刻注意着前方是否有路障或是巡警。他现在应该已经甩掉他们了,但他不知道他们还会追捕他多久。“你今晚打算干吗?”厄尼问道。“还没想好。”“普莱森顿市里有几家汽车旅馆,但我一家都没住过。从来没这需要。你身上带着现金吗?”

奥迪点点头。“你该给你女朋友打个电话——跟她道个歉。”“她早就走了。”

厄尼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我只能给你提供一张放在谷仓里的行军床,但是会比住汽车旅馆便宜,并且我女儿做饭很好吃。”

奥迪嘟囔着推辞,但他清楚自己不能冒险住进汽车旅馆,因为旅馆的人会让他出示身份证。警方现在应该已经把他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了。“那就这么定了。”厄尼说,一边伸手去开收音机,“你要听点音乐吗?”“不,不要,”奥迪忙说,“我们还是接着聊聊天吧。”“也行。”

从普莱森顿向南开出几英里之后,他们在一栋破旧的房子跟前停了下来,旁边是一个谷仓和一丛丛低矮的棉花树。卡车的引擎缓缓安静下来。一条狗穿过院子里的泥地慢慢朝他们走过来,对着奥迪的靴子闻个不停。

厄尼下了车,走上门口的台阶,嘴里喊着:“我回来了。”“今天有个客人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罗西。”

一条露天走廊的尽头,一道光从厨房里透出来,映出一个女人站在灶台旁边的身影。她有着奶棕色的皮肤和宽大的髋部,圆脸,眼睛细长,长得颇为好看,只是更像印度人而非墨西哥人。她穿着一条褪了色的印花连衣裙,脚上没穿鞋。

女人朝奥迪看了看,转头对父亲说:“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会想吃东西,而你负责做饭。”

女人转身回到灶台边,一块烤肉正在煎锅里发出滋滋的声音。“是,我负责做饭。”

老人朝奥迪咧嘴笑了笑:“你最好先去洗个澡,我去给你找件干净衣服,待会儿我让罗西把你的脏衣服拿去洗。”说完,他又扭头问他女儿:“你把戴夫的旧衣服都放在哪儿?”“我床底下那个箱子里。”“能不能从里面找件衣服给这位老弟?”“随便你。”

老人把奥迪带到浴室,还给了他一套干净衣服。奥迪在温热的花洒下面站了很久,任凭热水把他的皮肤烫成粉红色。这感觉就像做梦一样,舒服得不真实。在监狱,淋浴是一项被压制、被管束而且伴随着危险的活动,它从来没有让奥迪觉得自己干净过。

他穿上另一个男人的衣服,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在门廊上来回踱步。奥迪能听到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一个记者正在报道这次越狱。他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往里看,看到了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奥迪·斯潘塞·帕尔默曾因在得克萨斯州德莱弗斯县抢劫一辆运钞车而获刑十年,在那起劫案中有四人身亡,越狱时他已临近出狱。当局认为,他先用一张口香糖的包装纸让监狱的警报系统短路,然后利用他从监狱洗衣房偷来的床单爬过了两道围墙……”

一个小男孩坐在电视前的地毯上,手里正玩着一盒玩具士兵。他抬起头,朝奥迪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已经变成了指着地图的天气播报员。

奥迪蹲了下来:“你好啊。”

男孩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比利。”“你在玩什么,比利?”“士兵。”“谁赢了?”“我。”

奥迪笑了起来,比利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罗西在厨房里喊着晚饭准备好了。“你饿了吗,比利?”

比利点点头。“那我们最好赶紧走吧,免得晚饭被人吃光了。”

罗西最后检视了一遍餐桌,然后往奥迪面前放了一把餐刀、一把叉子和一个餐盘。她的手臂不经意间碰到了奥迪的肩膀,随即也坐了下来,示意比利做饭前祷告。比利含混地念了一串祷告词,然后清楚地说了一声“阿门”。接下来就是盘盏交错,大口吃喝。厄尼不停地问奥迪各种问题,直到罗西说:“闭嘴吧,让人家吃点东西。”

她时不时会偷瞄奥迪一眼。吃饭前她换了一条裙子,比之前那条更新,也更贴身。

吃完饭后,厄尼和奥迪来到阳台上,罗西则负责收拾餐桌、洗碗、打扫,以及为第二天早上准备三明治。奥迪可以听见比利背诵字母表的声音。

厄尼吸着烟,把脚搁在阳台的栏杆上。“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有亲戚在休斯敦。”“你要给他们打电话吗?”“我大概十年前去了西部,和他们早就断了联系。”“现在这世道想和人断了联系可不容易——你肯定是很努力才做到的吧。”“可能是吧。”

罗西收拾完一直站在门廊里听他们说话。厄尼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说他要去睡了。他把奥迪带去谷仓里看了看睡觉的地方,然后跟他道了晚安。奥迪走到门外,看了一会儿星星。正当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罗西正站在一个雨水池旁边的阴影里。“你到底是什么人?”罗西严厉地问。“一个感谢你款待的陌生人。”“如果你想要打劫,我们没钱。”“我只想要一个睡觉的地方。”“你跟我爸说的那一堆什么你女朋友跑了之类的全是谎话。你到这儿已经三个小时了,还没跟我们借电话用。所以,你来这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只想遵守对一个人的承诺。”

罗西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身体没有动,一半隐在阴影里。“这些衣服是谁的?”奥迪问。“我老公的。”“他在哪儿?”“他遇到了一个他更喜欢的女人。”“我很抱歉。”“为什么抱歉?这又不是你的错。”她的目光穿过他,看向黑乎乎的远处,“他嫌我长胖了,说他不想再碰我。”“我觉得你很美。”

她抓起奥迪的一只手,放到自己胸部。奥迪能感觉到她的心跳。然后,她仰起脸,嘴唇贴上了奥迪的嘴唇。这个吻非常用力,饥渴,让人感觉几近绝望。奥迪能从这个吻里尝到她受过的伤。

他挣脱她的拥抱,抓住她的手臂,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吻了吻她的额头。“晚安,罗西。”

第四章

每日每夜,监狱生活都试图将奥迪·帕尔默置于死地。他醒着的时候。睡着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沿着操场跑圈的时候。每一个季节,夏天想把他晒死,冬天想把他冻死,几乎从不间断,这所监狱一直都想杀死奥迪·帕尔默,但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在莫斯看来,奥迪似乎生活在一个平行宇宙里:最恶劣的言行都不能改变他的举止风度。莫斯曾经看过一些电影,里面的主角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仍然选择归来,因为他们的生命里还有一些未完成的使命。莫斯很好奇,奥迪被从地狱里送回来,是否也是因为魔鬼的记事本出了点差错或是发生了弄错身份这样的事。假如是那样,他可能会觉得监狱生活也还不错,因为他经历过远比这更糟的。

莫斯最早注意到奥迪是在他和其他新来的囚犯一起走进狱井的时候。狱井有一个足球场那么长,是一块洞穴般的空地,两侧都是牢房,地板打过蜡,荧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监狱里大部分囚犯都在牢房里打量他们,不时发出嘘声和口哨声。忽然,牢房的门打开了,犯人们都走了出来。这样的情景每天只会发生一次,就像是地铁上的高峰时段。犯人们会在这段时间摆平旧怨、确定位次、收买禁品或是寻找目标。这是一个下手后容易逃脱的好时段。

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了奥迪。通常,像奥迪这样的人出现在监狱都会成为新闻,因为他既年轻又帅气,但是这里的人对那笔失踪的钱更感兴趣。他们有七百万个理由接近奥迪,或是把他揍得口鼻开花。“莅临”这里几个小时后,奥迪的名字已经在监狱的情报网里传开了。他这时本该担心得要死,或是祈求狱警把自己关进小黑屋,而他却在那个有上千人踱着上百万步的操场上镇定地散步。他不是黑帮成员,不是自作聪明的人,不是杀手,也没有装作自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而这也是他的问题所在。他没有小弟,没有大哥。要在一座监狱里生存,一个人必须和其他人结盟,加入帮派,或是找到一个保护自己的大哥。你绝对不能长得好看、性格温和或是有钱。

莫斯远远地观望着,对所发生的一切既感到好奇又觉得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绝大多数新来的犯人都会早早摆出姿态,划定地盘或是吓退那些想在他们身上打主意的人。友善在这里被视作一种懦弱。同情和善良也一样。在这里,你要在一个人把你的食物抢走以前把它们扔进垃圾桶,排队的时候绝对不要把位置让给别人。“骰子佬”率先做出了尝试。他跟奥迪提出要帮他弄一些私酒。奥迪礼貌地拒绝了,于是“骰子佬”换了个方式。从奥迪就座的餐桌旁经过时,他掀翻了奥迪的餐盘。奥迪看了看打翻的肉汁、土豆泥和鸡肉,又抬起头看着“骰子佬”。旁边几个犯人笑了起来。笑声似乎助长了“骰子佬”的气焰。然而奥迪一个字都没说。他蹲下身,把食物从地上捧起来放回餐盘。

周围的人纷纷沿着长凳往后退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就像一辆停下的火车上的乘客。奥迪仍旧蹲在地上,继续往餐盘里捡食物,他无视那些人,仿佛身在一个自己创造出的空间,这个空间超出了其他所有人的认知,那些比他低劣的人只有在梦里才能抵达。“骰子佬”看了看自己的鞋子,肉汁溅在了上面。“给我舔干净。”他说。

奥迪疲惫地笑了:“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什么意思?”“你想激怒我,好让我跟你打一架。但是我不想跟你打。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你挑了事,所以你觉得自己不能退缩,但其实你可以的。没有人会因此看不起你。没有人会嘲笑你。”

说完,奥迪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个餐盘。“有谁觉得这个人说的笑话好笑吗?”“骰子佬”喊道。

他问得如此真诚,莫斯看到有人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骰子佬”朝四周看了看,仿佛突然丧失了自己的立场,挥拳朝奥迪打了过去,这是他惯用的撤退姿势。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奥迪手中的餐盘砸中了他的脑袋。当然,这一举动只是更加激怒了他。他怒吼着朝奥迪扑过去,但是奥迪比他更快。眨眼间,奥迪已经把餐盘的一角用力插进了“骰子佬”的喉咙。当他收回手的时候,“骰子佬”已经跪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奋力地喘着气。狱警赶了过来,把“骰子佬”带去了监狱医院。

莫斯一度以为奥迪当时怀着死亡的冲动,但事实不是如此。监狱里满是相信这个世界只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人。他们不能想象高墙之外的生活,只好把想象中的世界变成现实。一个人在监狱里会变得什么都不是。他只是别人鞋底下的一粒沙,狗身上的一只跳蚤,或是肥佬屁股上的一颗疹子,而他在监狱里所能犯的最大错误就是相信自己活着还有意义。

每天早晨,类似的故事都会重演一遍。第一天,他应该打了十几场架,第二天又打了十几场。被丢进禁闭室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吃不了东西,两只眼睛都肿得像紫色的李子。

到了第四天,“骰子佬”从监狱医院里放出话来,说要把奥迪做掉,于是他的手下开始张罗。那天晚上吃饭时,莫斯端着餐盘坐到了奥迪一个人坐的那桌。“我能坐在这儿吗?”莫斯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度。”奥迪咕哝道。“并不是,”莫斯回答,“等你在监狱里待到像我这么久,你就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直到莫斯开口说出来意:“他们打算在明天早上做掉你。或许你应该叫格雷森把你关禁闭。”

奥迪抬眼朝莫斯头顶看过去,仿佛在读飘在空中的什么东西,然后他说:“我不能那样做。”

莫斯觉得奥迪在犯蠢,或是在逞愚勇,又或许他就想找死。那些人并不是在争抢那笔失踪的钱。在监狱里,没人可以花得了七百万美元——即便他有最严重的毒瘾或需要保护。这也并不是关乎几根巧克力棒或是一块额外的肥皂这类玩意的小事。在监狱里,你惹了祸,你就会死。比如你看一个人的眼神不对,你就会死;你在吃饭的时候坐了不该坐的桌子,你也会死;你在走廊或操场上走到了不该走的一侧,或是吃饭的时候发出了太多声音……你也会死。无足轻重。愚蠢倒霉。再也不能复活。

监狱有监狱的规矩,但是不要把它当作同志间的情谊。牢狱之灾让犯人聚在一起,但是并没有让他们凝聚在一起。这并不是连接他们的纽带。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牢房的门开了,狱井里站满了人。“骰子佬”的手下正伺机而动。他们把任务交给了一个新来的喽啰,这个人的袖子里藏了一根玻璃纤维棒,其他人则负责望风或是在他事成之后帮忙丢掉凶器。奥迪将会像一条鱼一样被开膛破肚。

莫斯并不想卷进这场纷争,但是奥迪身上有一种东西让他非常好奇。换作其他任何人,这个时候都应该举手投降、服软或是哀求着被关进禁闭室了;换作其他任何人,这个时候都应该在门栏上拴好了床单以示投降。所以,奥迪要么是有史以来最傻的浑球,要么是最勇敢的浑球。他到底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了什么其他人都没看到的东西?

犯人们从牢房里拥了出来,装作干活儿的样子,但大多数人是在等着看戏。奥迪没有从牢房里出来。或许他已经自我了断了,莫斯想着,但是接着就从奥迪的房间里传出《邪恶力量》那铿锵起伏的旋律,并且声音越来越响。

奥迪从里面钻了出来,赤裸着上身,只穿着四角短裤、长袜和被鞋油染黑的运动鞋。他的两只手上各套了一只袜子,里面塞满了卫生纸,好让它们看起来像两只巨大的拳击手套。奥迪踮脚跳着,时不时挥出几记空拳。他脸上还带着之前被暴打留下的瘀青,看起来像是正要出场和阿波罗打第十五轮比赛的洛奇。

那个揣着手柄的小子此刻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奥迪戴着那两只滑稽的手套,前后左右地腾挪,弹跳,出拳,闪躲。然后,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黑人开始拍手大笑,唱起歌来。等那首曲子放完,他们已经把奥迪抬了起来,举到头上,仿佛他真的赢了一场世界重量级拳王比赛。

那是莫斯一想到奥迪·帕尔默就会想起来的一天——看着他从牢房里跳出来,对着空气挥舞拳头,迂回躲闪。那并不是任何事情的开始,也不是任何事情的结束,但是奥迪已经找到了在监狱里生存下来的办法。

当然,还是有人想知道那笔钱的下落,连那些狱警也不例外,因为他们其实和自己看守的这帮人来自同样贫穷的背景,也免不了会接受贿赂或是往监狱里走私一些禁品。一些女教导员甚至曾暗示奥迪,让他给她们的银行户头里打钱,以换取一些床笫间的好处。这些女人一个个肥得要命,但是在监狱里待上几年之后,她们也变得可以入目了。

奥迪拒绝了她们的邀约。接下来的十年里,他从未提起过那次抢劫,从未以此引诱过任何人,或是对人许下任何承诺。相反,他一直给人一种泰然自若的感觉,就像已经把所有肤浅的感受、欲望和对琐碎之物的耐心都从生活中驱离了。他就像尤达、佛祖和神鬼战士的合体。

第五章

一缕阳光照在奥迪的眼睑上。他想像弹一只昆虫那样把它弹走,然而阳光又回到原处。他听到一阵咯咯的笑声。那是比利正拿着一面小镜子在谷仓门外反射进来的阳光。“我看到你了。”奥迪说。

比利把头缩回去,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短裤和一件对他来说过于肥大的T恤。“现在几点了?”奥迪问他。“早饭后。”“你现在难道不应该去学校上课吗?”“今天星期六。”

难怪,奥迪想着,一边从地上坐起来。昨天晚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行军床上滚了下来,在地上缩成一团。和床垫比起来,地面更让他感到熟悉。“你昨晚从床上掉下来了吗?”比利问。“我猜是的。”“我以前也老爱从床上掉下来,但是现在不会了。妈妈说我长大了。”奥迪走出谷仓,来到外面阳光普照的院子里,在一口抽水井那儿洗了把脸。昨天他到这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现在他能看到一排没有粉刷过的矮房子,旁边锈蚀的汽车零件,还有一条水槽、一座风车和一堆靠着快要垮掉的石墙堆起来的木头。一个黑人小男孩正在院子里骑一辆对他来说过大的自行车,他只有跨坐在车杠上才能够到脚踏板,还要时不时避让那些在地上扑腾着翅膀的鸡。“这是我的朋友克莱顿,”比利说,“他是个黑人。”“我看出来了。”“我没有什么黑人朋友,但是克莱顿跟我还挺要好。他个子很小,但他比自行车跑得还快,除非你是在骑车下坡。”

奥迪紧了紧裤带,免得裤子往下掉。他注意到隔壁的阳台上有个瘦瘦的、身穿条纹衬衣和黑色皮背心的人正看着他。奥迪挥了挥手,那个人没有回应。

罗西走了出来:“早餐做好了,在炉子上。”“厄尼去哪儿了?”“干活儿去了。”“他开工挺早的。”“但收工很晚。”

奥迪在餐桌旁坐下,开始吃早饭。玉米饼。鸡蛋。豆子。咖啡。炉台上的储物架里有玻璃瓶装的面粉、豆子和大米。他透过窗户看到罗西在外面往一根绳子上晾衣服。他不能待在这儿。这些人对他很好,但他不想给他们惹麻烦。他要想活下来,就必须遵照计划,尽可能地销声匿迹,越久越好。

罗西再次出现的时候,奥迪问她能不能顺路捎他进城。“我中午可以带你进城,”她说,一边在水槽里洗他用过的餐盘,一边拨开垂在眼前的一绺头发,“你要去哪儿?”“休斯敦。”“我可以把你送到圣安东尼奥市的灰狗大巴车站。”“那样你需要绕路吗?”

罗西没有回答。奥迪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说:“我在这儿的食宿应该付多少钱?”“把你的钱收起来。”“这些钱是干净的。”“好吧,随便你。”

从他们那儿到圣安东尼奥市需要沿着三十七号州际公路向北开三十八英里。罗西开的是一辆日产小车,没有空调,排气装置也坏了。他们一路开着车窗,收音机调得很大声。

整点的时候,一个新闻播报员报道了一些重要新闻,提到了一场越狱。奥迪开始跟罗西聊天,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点。然而罗西打断了他,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这是在说你吗?”“我没打算伤害任何人。”“那就好。”“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就在这儿把我放下来。”

罗西没有理他,继续开车。“你犯了什么事?”她问道。“他们说我抢劫了一辆运钞车。”“那你到底抢没抢?”“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罗西朝他瞄了一眼:“你要么就抢了,要么就没抢。”“有的时候你没做错事却受到惩罚,有些时候你做了坏事却能全身而退。或许到最后,我们身上的因果会扯平吧。”

罗西变了个道,开始寻找高速路的出口。“我现在已经不去教堂了,所以我在道德方面并没有多少权威,但我还是认为,如果你做了什么错事,你不应该一走了之。”“我没有一走了之。”奥迪说。

罗西相信了他。

她把车停在大巴车站外面,看向奥迪身后那一排即将开往远方的大巴。“如果你哪天被抓了,别跟别人提起我们为你做过的事。”她说。“我不会被抓的。”

第六章

德西蕾·弗内斯特工穿过开放式办公室,正要去见她的老板。任何人从电脑屏幕前挪开眼睛,都只能从办公桌上方看到她的头,于是会认为这是一个小孩误打误撞闯进这栋大楼来找她的父母,或是来兜售童子军饼干。

德西蕾一生都在努力长高:即便物理身高没指望了,那也要让感情、社会地位和职业高度一直往上长。她的父母都是矮个子,作为他们的独女,德西蕾长高的可能性从基因的角度来看微乎其微。根据驾照上的数据,德西蕾身高为一米五七,但事实上,她需要穿上高跟鞋才能达到这个高度。她在大学里一直穿着同一款差点没让她变瘸的高跟鞋,因为她想被人严肃对待,还想跟篮球运动员约会,而那恰巧是命运对她的另一个残酷的捉弄,她尤其容易被高大的男生所吸引——又或许这是她内心潜藏的对高个基因与生俱来的渴望,好让她的子女有机会在基因上翻盘。即便已经三十岁了,德西蕾去一些酒吧和餐厅时还是会被要求出示身份证明。对大多数女士来说,这或许会被看作一种恭维,但对德西蕾来说,这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羞辱。

青春期的时候,父母会跟她说什么“浓缩才是精华”之类的,以及“人们喜欢生活中的‘小东西’”。这些说法虽然出自好意,但是对一个仍然只能在百货商店儿童区购买衣服的少女来说,听上去却不那么好受。进入大学以后,她的专业是犯罪学,身高问题一直让她极为尴尬。到了警校之后,那儿的情况更让她备感屈辱。但她没有让身高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阻碍:她在匡提科证明了自己比其他学员更能干,更聪明,更有决心,最后还以全班最优秀的成绩毕业。她背负的诅咒成了她的动力所在,她的个头让她实现了更多成就。

她敲了敲埃里克·沃纳的门,等候他的召唤。

沃纳有着一头与他的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花白头发。自从德西蕾六年前被分配到这里(也就是她的家乡城市)起,他就一直是FBI休斯敦办公室的头儿。在德西蕾见过的所有有权势的人当中,沃纳算得上一个真正有威严和魅力的人,他脸上带着一种自然的愁容,这让他的笑容里也带着些有讽刺意味的悲哀,或者只是些悲哀。他不会拿德西蕾的身高开玩笑,也不会因为她是女性就对她予以优待。人们愿意听他说话,并不是因为他嗓门大,而是因为他即便低声细语也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发生在三河监狱的那起越狱——逃走的人是奥迪·帕尔默。”德西蕾说。“谁?”“德莱弗斯县那起运钞车抢劫案的劫犯。二〇〇四年的案子。”“就是那个本来该判死刑的家伙?”“就是他。”“他本该什么时候出狱?”“今天。”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脑子里想着同一件事。什么样的白痴会在本该出狱的前一天越狱?“他是我的犯人,”德西蕾说,“从帕尔默因为法律方面的原因被移交到三河监狱起,我就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什么法律方面的原因?”“新来的检察官对他当初获刑的年限很不满意,想把他重新送审。”“在判决执行了十年之后?!”“比这更奇怪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沃纳把一支笔叼在嘴里,就像叼着一支烟。“有没有出现什么有关那笔钱的线索?”“没有。”“开车到那儿去一趟,看看那里的典狱长有什么想说的。”

一小时后,德西蕾已经在西南高速公路上开车经过了霍顿农场。农场上一片碧绿,地势平坦,蔚蓝的天空十分辽阔。德西蕾一边开车一边听西班牙语教学磁带,时不时跟着重复一些短语。

Dónde puedo comprar agua?

Dónde estáel ban~o?

她的思绪飘到了奥迪·帕尔默身上。奥迪的资料她是从另外一位外勤特工弗兰克·西诺格勒斯手上接过来的,因为弗兰克准备要高升了,于是就把手上的一些边角料抛给了德西蕾。“这个案子比隔夜的黄花菜都要凉。”弗兰克在移交案件笔记时对德西蕾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德西蕾的胸部,而非她的脸。

通常情况下,过往的悬案都会分派给活跃的探员,新人尤其容易分到那些最老也最冷的案子。接过奥迪的案子之后,德西蕾时不时会查一下有没有新线索,但在那起劫案发生后的十年里,那些被劫走的钱一分都没有找回来。七百万用过的美钞,没有标记,没有任何可追踪的记号,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人知道那些钱的序列号,因为那都是老旧残币,当时正要被拿去销毁,但在法律上仍然是可以流通的货币。

奥迪·帕尔默在那起劫案中头部中了一枪,但仍然活了下来;抢劫团伙的第四名成员——人们相信那是帕尔默的哥哥卡尔——则卷款逃跑了。过去十年间,不断有误报和未经证实的报告说有人见到了卡尔。据说墨西哥南科罗拉多的警方曾在二〇〇七年逮捕过卡尔,但是他们在FBI拿到引渡他的批文之前又把他放了。一年之后,一位在菲律宾度假的美国游客称他在马尼拉北部的圣马利亚看见卡尔·帕尔默经营着一家酒吧,还有人宣称在阿根廷和巴拿马看到了卡尔——但大部分密报都是匿名的,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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