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上)(经典世界名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4 10:3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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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萨克雷

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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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上)(经典世界名著)

名利场(上)(经典世界名著)试读:

前言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机灵乖巧的漂亮姑娘,她尝过贫穷的滋味,一心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摆脱困境。她不择手段,凭谄媚奉承、走小道儿钻后门,飞上高枝。作为陪衬的人物是她同窗女友、一个富商的女儿。她懦弱温柔,驯顺地随命运播弄。从贫贱进入富裕的道路很不平稳!富家女的运途亦多坎坷,两人此起彼落的遭遇,构成一个引人关怀又动人情感的故事。《名利场》是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萨克雷的成名作品,也是他生平著作里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杰作。故事取材于很热闹的英国十九世纪中上层社会。当时国家强盛,工商业发达,由榨压殖民地或剥削劳工而发财的富商大贾正主宰着这个社会,英法两国争权的战争也在这时响起了炮声。中上层社会各式各等人物,都忙着争权夺位,争名求利,所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名利、权势、利禄,原是相连相通的。

萨克雷写小说力求客观,不以他本人的喜爱或愿望而对人物、对事实有所遮饰和歪曲。人情的好恶,他面面俱到,不遮掩善良人物的缺点,也不遗漏狡猾、鄙俗人的细节。全部故事里没有一个英雄人物,所以《名利场》的副题是《没有英雄的故事》,就是现代所谓“非英雄”的小说。第一章契绥克林荫道

那时本世纪才十多岁,在六月份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一名戴三角帽和假发的胖车夫驾着一辆气派的双套私家车,以四英里的时速行驶在契绥克林荫道上渐渐靠近私立平克顿女子学校的铸铁大门。马车刚在平克顿女校耀眼的铜牌前停下,在驭者座上胖车夫身旁打盹儿的一名黑人听差,马上伸直罗圈腿,下车拉绳打铃;随即,这栋庄严的老式砖楼里,二十多个姑娘探头朝狭小的窗外张望。要是有哪位旁观者眼尖,定会认出温顺的杰麦玛·平克顿小姐,就在自己起居室窗台上几盆天竺葵后面。“姐姐,塞德立太太的车到了,”杰麦玛小姐说。“那个黑人桑波听差刚打过门铃;车夫还穿了件新的红背心。”“杰麦玛小姐,塞德立小姐离校前该准备的都已安排停当了吗?”问话的是校长平克顿小姐。这位庄重威严的女士堪称汉默斯密思的塞米勒米斯,她与约翰生博士是朋友,还与夏邦太太交住甚密。“姑娘们清晨四点钟就着手帮她装箱打包了,姐姐,”杰麦玛小姐答道;“我们还为她准备了一大扎花。”“应该说‘一束花’,杰麦玛妹妹,这样更显有文采。”“好吧,一簇花,花团锦簇;我塞德立小姐的箱子已经放了两瓶石竹花露,而且把调制这种花露的方法也给爱米莉亚放进去了。”“杰麦玛小姐,我确信你已经把塞德立小姐的费用单开列出来。就是这份,对吗?很好——九十三镑四先令。拜托把它装在信封里,附言‘烦交约翰·塞德立先生’,同时随寄我写给他太太的简帖封蜡盖印。”

在杰麦玛小姐看来,她姐姐平克顿小姐的一封亲笔信,几乎和一位君主的手谕一样神圣。每逢她的学生毕业或即将出阁,例外的一次则是当可怜的伯奇小姐因猩红热时,平克顿小姐才亲自给学生家长写信。杰麦玛认为,假如有什么能安慰伯奇太太的丧女之痛,只有平克顿小姐通知此事的那件情词恳切、文采斐然的佳作。

平克顿小姐的“简帖”内容如下:

一八一一年六月十五日寄自契绥克林荫道夫人:

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在林荫道本校学习已满六年,终于学成归来,今后这位小姐尽可在你们高雅的社交圈内游刃有余。可爱的塞德立小姐具备英国闺秀特征的大家风范,不乏与她的出身及地位匹配的教养,她的勤奋与温顺赢得了师长的赞誉,她温柔可亲的性情使与她相处的人倍感愉快。

在音乐、舞蹈、正字法、各种刺绣针黹方面,颇受人称赞。唯地理方面有欠缺;此外,建议今后三年认真使用脊骨矫正板,每天坚持四小时,即可练就每一位上流社会年轻淑女绝对的高贵气质和仪态。

塞德立小姐的宗教道德观念方面,肯定无愧于曾有幸接待伟大的词汇学家并深承卓越的夏邦夫人眷注的本校校风。爱米莉亚小姐在离开林荫道母校之际,会带走同学们对她的挚爱,也会带走校长对她的深切关注。

夫人,请允许在下自称为您最谦卑的仆人。芭芭拉·平克顿

附言瑞蓓卡小姐将与塞德立小姐同行。瑞蓓卡小姐在拉塞尔广场逗留的时间最长只有十天。她已在名门谋得一份差使,那户人家希望她尽早到职任教。

写完了这封信,平克顿小姐开始在约翰生《词典》的扉页上题写她和塞德立小姐的姓名——凡是她的学生离开时,她照例都要赠送这本很有趣的著作。封面上是已故备受尊敬的塞缪尔·约翰生博士于某小姐的赠言。其实,这位词汇学家的大名常被那位庄矜威严的女校长提及,博士曾到该校访问一事使她名利双收。

杰麦玛小姐,从上述藏书的地方取出两本《词典》。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本上写完题辞之后,杰麦玛小姐忧虑地把第二本递给她。“这本给谁,杰麦玛小姐?”平克顿小姐问,口气严厉。“给蓓姬·夏普,”杰麦玛回答时转过身去,可怜她颤抖得厉害,她那憔悴的脸和脖子刷地涨得通红。“给蓓姬·夏普,她也要离开了。”“杰麦玛小姐!!!”平克顿小姐的语气已经严厉到极限。“你吃错药了吗?把这本《词典》放回到柜子里去,以后不准这样自作主张。”“可是,姐姐,这本书很便宜;可怜的蓓姬要是得不到的话,一定非常难过。”“叫塞德立小姐立刻来见我,”平克顿小姐没理会她的话。

于是可怜的杰麦玛再也不敢多说,好似惊弓之鸟慌慌张张退了出去。

塞德立小姐的爸爸在伦敦经商,家道颇丰,而瑞蓓卡小姐是以教低年级为代价的免费生,平克顿小姐认为自己很大度了,不必在临别时赠以《词典》过分抬举她。

虽然校长信中为学生写的评语恰如墓志铭一般看看即可,不必信以为真;但是,偶尔有位死者墓志铭赞辞毫无虚假:死者果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一位好父亲、好母亲、好儿女、好妻子或好丈夫,家里也肯定为失去这样一名成员而悲痛欲绝——同样,在各种学校,通常地也有学生丝毫无愧于公正的师长所下的赞语。眼下这位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便是其中之一,除了当得平克顿小姐所有赞扬她的话,还具有那位倨傲的老智慧女神因为与学生在地位和年龄上的差异而未发现的许多优点。

爱米莉亚非但唱歌堪比百灵鸟或比林顿太太,跳舞与希利斯伯格或帕里索不相上下,非但刺绣手艺出色,拼写与《词典》一样准确,她还有一颗善良而又温柔的心,待人接物和蔼可亲,体贴入微,慷慨大方,凡是与她相处过的人,从智慧女神一直到厨下洗盘子的可怜女孩、每周把苹果馅儿饼拿到林荫道女校来卖的独眼妇人的女儿,全对她称赞有佳。在二十四位同学中间,有十二人与爱米莉亚堪称知己。甚至善妒布理格斯小姐也从不说她的坏话;不可一世的索尔泰尔小姐(德克斯特勋爵的外孙女)承认她体态丰盈;至于来自圣基茨的那位卷发的黑白混血阔小姐斯沃尔茨,在爱米莉亚离校那天竟伤心欲绝,只得派人去请弗洛斯大夫,用嗅盐把她熏得神志不清才安静下来。平克顿小姐对爱米莉亚的好感隐藏心中,考虑到这位女士高高在上而又品德出众,这也在意料之中;然而,杰麦玛小姐想到爱米莉亚要走,已经偷偷哭泣了好几回,若不是因为害怕姐姐,也会像双倍付费的圣基茨女财主那样痛哭淋漓尽致。不过,只有特别寄宿生允许如此尽情宣泄心中的情感,而温顺的杰麦玛却要负责全部的账目、换洗缝补、布丁、餐具,还得管理仆役。但是何必谈她呢?也许,从现在一直到本文结束,我们再也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但等镂花的铸铁大门关上,她和她那望人生畏的姐姐便永远不会在本书有所涉及了。

因为我们见到爱米莉亚的机会还很多,不妨介绍她一下,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妞;不论在生活中还是小说里,特别在小说里,充斥着十恶不赦的坏蛋,因而能与如此纯洁无邪、性情温顺的人物经常相处,幸运至极。因为她不是本书头号女主角,不必对她多作描述;因为,我觉得她的鼻子稍短了些,要当主角她的两腮也太圆太红了些;不过她的面色健康红润,唇角挂着极其醉人的微笑,双眸反映出十分真诚的愉悦心情,除非饱含着泪水,而这种情况还真司空见惯;因为只要一只金丝雀死了,或者猫儿偶尔逮住一只耗子,或者一本小说读到掩卷处,不管它写得有多么没意思,这个小傻瓜都会难过落泪;至于有人倘若心肠硬得竟然中伤她——定遭报应!就连威严的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次责骂她之后便改变了态度,尽管这位女神敏感的心灵不比深奥的代数容易理解,她还是给全体男女教师专门下令要尽可能温和的对待塞德立小姐,因为态度粗暴会使她受伤。

所以,分别之际,塞德立小姐在笑与哭这两种爱好之间完全不知所措。她为即将回家而兴奋,然而又对学校万般不舍。从三天前开始,失去怙恃的小劳拉·马丁就与她形影不离。爱米莉亚必须赠送和收受十四份礼物,至少十四次庄严地承诺每周写信。“给我的信你可以寄给我外公,写德克斯特伯爵收,”索尔泰尔小姐说(附带提一下,她这人很有心计)。“别担心邮资,我亲爱的宝贝,你得每天写信,”鬈发像羊毛的斯沃尔茨小姐说,她多愁善感,容易冲动,但出手大方。“爱米莉亚,我在信中就叫你妈妈,”孤儿小劳拉·马丁拉住好朋友的手,恋恋不舍地抬头瞧着她说(她还刚学会写字母之间不相连的圆体正楷)。

倘若某一位先生在他加入的俱乐部里读到此书,我确信他定将批评这些细节描写愚不可及、无聊之至、废话连篇而且肉麻得要命,是的,此刻我能够想见这位先生在享用了一大块羊肉和半品脱葡萄酒之后,兴致盎然地取出铅笔,在“无聊”、“废话”等字样下面画了杠杠,再在页边注上他自己的评语“完全正确”。肯定,他是个才高志大的人,崇拜生活中和小说里的英雄伟业和豪迈壮举。在此奉劝这位先生不读为妙。

现在回归正题。送给塞德立小姐的鲜花、礼物以及她自己的箱子、帽盒已由桑波先生装上马车,一起被装车的还有一只历经风霜的老牛皮箱子,上面细心地钉着瑞蓓卡小姐的名片,桑波把它递上去时扮了一个鬼脸,而车夫把它放好时也同样地嗤之以鼻。分手的时刻终于来到;但是,离别的哀愁让平克顿小姐向爱米莉亚宣讲的长篇大论冲淡了不少。倒不是这番临别赠言引起她深思,或者她听了富有说服力的论点情绪平静下来;完全错了。这篇讲话冠冕堂皇而又枯燥乏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塞德立小姐见到校长向来怕得要命,哪敢在她的面前显现悲伤。

就像家长来校那样隆重的场合,客厅里摆上了一个葛缕子蛋糕和一瓶葡萄酒,点心过后,塞德立小姐可以离开了。“蓓姬,你进去跟平克顿小姐告别一下吧,”杰麦玛小姐向一位无人问津的姑娘说,那姑娘正手提包挎从楼上下来。“我认为这是必要的,”瑞蓓卡小姐心平气和地说,这倒出乎杰麦玛小姐意外。

杰麦玛小姐敲了敲门,在获得准许以后,瑞蓓卡小姐落落大方地走进去,用完美地道的法语说:“小姐,我来向您说再见。”

平克顿小姐法语,她只指挥懂法语的人。她咬了咬嘴唇,昂起她那长着罗马式鼻子、令人望而生畏的脑袋(上面缠着一大块头巾,看上去威风八面),说道:“瑞蓓卡小姐,早上好。”汉默斯密思的塞米勒米斯说时挥动一只手,又似乎是作别,又像是给瑞蓓卡小姐一个机会握一下她特意伸出的一个指头。

瑞蓓卡小姐只是淡然一笑,双手交叠鞠了一躬,表示丝毫不领校长这份情;塞米勒米斯再次高高扬起她的缠头,前所未有的愤怒。实际上,这是一老一少两位小姐之间的一次小小的摩擦,吃败仗的是前者。“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她抱住爱米莉亚说,同时隔着塞德立小姐的肩头气恼地瞪了瑞蓓卡小姐一眼。“走吧,蓓姬,”惊慌失措的杰麦玛小姐说了一句,拽着那姑娘往外走。她们出去后,这间客厅的门在本书中就永远关闭。

接着要在楼下告别,那里难免引起一阵忙乱。此情此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门厅里聚集了所有的仆役、所有的好友、所有的同窗,还有一位初到的舞蹈教员。拥抱、吻别、眼泪加上特别寄宿生斯沃尔茨小姐从她屋里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呜咽之声,简直乱成一锅粥,非笔墨所能形容,感情脆弱的人还是不看了吧。

拥抱终于结束,她们分手了——说得明白些,是塞德立小姐和她的朋友们分手了。瑞蓓卡小姐几分钟前已经毫不在意地上了车。没有人因为与她离别而伤心。

等还在啜泣的东家小姐坐好后,罗圈腿桑波啪的一声关上车门,自己跳到车后照看行李。“等一下!”杰麦玛小姐拿着一包东西追过来。“这是几份三明治,亲爱的,”她对爱米莉亚说。“路上你们也许用得着的;还有,蓓姬,蓓姬·夏普,这本书送你,那是我姐姐——我是说,那是我——你知道,就是约翰生的《词典》;请随带这份纪念品离开我们。车夫,请走吧。上帝保佑你们!”

说完,这个忠厚善良人激动的回到花园里。

可是,她出乎意料的是,马车刚刚起步,瑞蓓卡小姐便从车窗里探出苍白的脸,居然把那本书扔回了花园!

杰麦玛吓得差点晕倒。“我还从来没有……”她自言自语,“这样自大的……”两个句子都没说完,她气得语无伦次。

马车走了,大门关闭,上跳舞课的铃声已经打响。两位姑娘从此真正融入大千世界。再见,契绥克林荫道!第二章瑞蓓卡小姐与塞德立小姐准备上阵

瑞蓓卡小姐做出前一章里提到的疯狂举动之后,眼看《词典》飞越小花园的石径落在杰麦玛小姐脚下,老好人惊吓不已,蓓姬姑娘原先由于愤恨而近乎铁青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可这笑容也几近恐怖。她靠在车厢椅背上,如释重负地说:“《词典》解决了,谢天谢地,我终于离开了契绥克。”

塞德立小姐看她如此放肆,几乎与杰麦玛小姐一样震惊。试想,她离校才一分钟,六年学业的影响岂能一瞬间化为乌有?咳,有些人甚至穷其一生也摆脱不了少年时代受到的惊吓。譬如我就知道有位六十八岁的老先生,一天进早餐时他慌张地对我说:“昨夜我梦见自己挨了雷恩博士一顿教鞭。”恐怖的幻觉一夜之间竟让他再回到五十五年前。雷恩博士和他的教鞭令六十八岁的老先生心有余悸。假如雷恩博士果真手执一大根桦树条出现在已届高龄的学生面前,令人生畏地说:“孩子,把你的裤子褪下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不奇怪塞德立小姐看到这般以下犯上的举动,会惊慌失色。“瑞蓓卡,你怎么能这样?”过了半晌她终于能开口。“难道你以为平克顿小姐会出来命我回到那地狱里去?”瑞蓓卡大笑道。“不会;可是……”“我恨整个这栋楼,”瑞蓓卡小姐怒冠冲天地继续说。“上帝保佑我永远别再看见它。我诅咒它沉到泰晤士河底去,真的;如果平克顿小姐沉了下去,我任她在水中挣扎!哦,我倒想见到她漂在水面上,缠着头巾,后面拖着冗长的裙裾,翘起的鼻子像划艇的船尖。”“嘘!”塞德立小姐急忙制止她。“怎么,那黑人听差爱打小报告?”瑞蓓卡大笑道。“他尽可以回去向平克顿小姐告状,说我对她恨之入骨;我恨不得他去多嘴,我还想找机会让她知道呢。两年来我在她那儿受尽耻辱。她对待我还不如厨下任何一名佣人。从来没有人和我作朋友,除了你,没有人对我说过一句善意的话。我得照顾低年级的小女孩,我得跟小姐们说法语,直到我对自己母语觉得厌恶。不过,跟平克顿小姐说法语相当愉悦,可不是吗?她对法语一窍不通,可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认。我相信因此她才把我打发走;所以感谢上苍使我能说法语。”接着她用法语高喊:“法兰西万岁!皇帝万岁!波拿巴万岁!”“哦,瑞蓓卡,瑞蓓卡,这太不成体统了!”塞德立小姐惊呼道。众所周知瑞蓓卡刚才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在当时的英国,喊“波拿巴万岁!”等同于喊“恶魔万岁!”。“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有这么强烈的报复思想?”“报复也许谈不上,但这是人之常情,”瑞蓓卡答道。“我不是天使。”实话实说,她当然不是。

此时马车沿着河岸缓缓而行,不妨指出,虽然其中瑞蓓卡小姐曾两次感谢苍天(第一次是因为她摆脱了自己痛恨的人,第二次是因为自己的冤家陷于难堪的境地),但是这两次都不应成为感恩理由,禀性厚道、心胸开阔的人是不建议这样做的。而瑞蓓卡小姐在那时禀性丝毫不厚道,心胸狭窄。这位心中有恨的姑娘说全世界都对不起她。笔者却坚信,抱怨全世界对不起他们的人完全是咎由自取。世界好像一面镜子,照出的是我们自己的形相。你冲它皱眉头,它也对你无法微笑;你冲它笑,和它一起开心,它就是你快乐的好伙伴;所以,如何选择完全由自己决定。可以肯定,即使世界怠慢了瑞蓓卡小姐,也无人知晓她何时对谁做过一件好事。自然,不能指望二十四位姑娘都像本书主角之一的塞德立小姐那样和蔼可亲(笔者选中她正是因为她脾气最好,否则笔者何不让斯沃尔茨小姐、克伦普小姐或者霍普金斯小姐取而代之?);不能指望人人都有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那样温柔慈善的性情,抓住任何机会去化解瑞蓓卡的硬心肠和坏脾气,通过谆谆劝导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去解除——哪怕只是一次——她对人类的敌意。

夏普的父亲是个画家,曾经凭此在平克顿小姐的学校里教绘画课。他人很聪明,在日常交往中相当讨人喜欢,可惜才气有余而不思进取,偏偏喜欢泡在酒馆里,又染上举债告贷的恶习。喝醉后经常打骂妻女撒气;第二天早晨头疼得厉害,便抱怨无人赏识他的才华,然后怒斥他的同行画家都是蠢材,这些批评显示他的智慧,有时还真有道理。由于他很难维持生计,别处他在索霍区方圆一英里外债累累,他决定与一位是芭蕾演员法国女子结婚以改善经济状况。对于母亲卑微的工作,瑞蓓卡小姐一概避而不谈,在以后却时常炫耀她母亲的姓氏昂特勒夏是法国西南部加斯科涅的名门望族,并因自己是这一家族的后裔引以为荣。说来也怪,随着这位姑娘在社交中春风得意,她的祖先的门第和荣耀也将逐步高升。

瑞蓓卡的母亲也算小有才华,她的女儿才能说一口纯正的法语,还是地道的巴黎口音。在当时这是一项不可多得的才能,并因此她被正统派的平克顿小姐录用。事情大致如下:她母亲去世了,她父亲在酒精中毒引起的震颤性谵妄症第三次发作后自知时日不多,便给平克顿小姐写了一封坦率而又感人的信托她照顾女儿,然后命归黄泉,还造成两名奉各自上司之命前来的执达吏在他的遗体旁大肆争吵。瑞蓓卡十七岁来到契绥克,作为一名半工半读的学生,她的工作是说法语(前文已经交代过了),所享待遇则是免去膳宿费,每年可得少许畿尼,还有就是从教员那里学到一点微薄的知识。

瑞蓓卡身型娇小,面容苍白,头发呈浅棕色,一般习惯于低首垂目;当她抬头看人时,一双眼睛显得明亮特别,颇有魅力,以至于刚从牛津毕业来给契绥克教区牧师弗劳尔丢先生当助理牧师的克立斯普先生对瑞蓓卡小姐一见衷情,就被她的眼睛从学生座穿过契绥克教堂向讲经台的那一瞥所震撼。这个感情深陷的年轻人,经他妈妈的介绍经常到平克顿小姐那儿去喝茶,他写了封信托卖苹果馅饼的独眼女孩转交,信中竟提出类似求婚的意愿。不料那封信被截获了,于是克立斯普太太从布克斯登给叫来把她的宝贝儿子马上带走。但是,只要一想到契绥克的鸽棚里竟钻进了这么一只黑老鹫,平克顿小姐便坐立不安。若非受到合同的制约怕付违约金,她早就把瑞蓓卡小姐开除了。至于那姑娘反复辩称,除了当着校长的面在喝茶时偶遇过克立斯普先生两次以外,自己从未与他相处过——对此,平克顿小姐始终持怀疑态度。

学校里有许多活泼开朗的高大姑娘,相形之下瑞蓓卡·夏普更像个小孩。但她拥有穷人家孩子的一项可悲的优势——早熟。她跟无数讨债人周旋过并把他们从父亲门前打发走,也不知乞求过多少掌柜的,哄得他们喜笑颜开,允许再赊一餐的账。父亲见她机灵,颇为得意;她也常陪伴父亲,听他和三朋四友酒酣耳热之际胡言乱语——往往是一个女孩儿家不该耳闻的。但她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女孩儿,打八岁起她便是个当家的女人。不可思议,平克顿小姐怎么会让这样一只危险的鸟进入她的鸽棚?

实际上,那位老小姐是把瑞蓓卡错认为是世上最最婉顺的姑娘,可见瑞蓓卡在父亲带她去契绥克时扮演天真少女的角色功夫之娴熟。仅仅在瑞蓓卡被女校录取之前一年,当时她已十六岁,平克顿小姐曾经煞有其事地(还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演说)向她赠送一个玩具娃娃——顺便提一下,这是从斯温德尔小姐那儿没收的,因为她不专心听课充当娃娃的保姆被发现了。那次瑞蓓卡随父亲参加的是女校的讲演晚会,所有的教员都应邀参加;会后父女俩在回家的路上笑得前仰后合。瑞蓓卡年纪虽小,却有学啥像啥的天赋,她借助玩偶摹仿校长的神态腔调,假如让平克顿小姐看到了自己的漫画形象,非气歪了鼻子不可。蓓姬在与娃娃一起表演时经常配以对白,在纽曼街、杰拉尔德街和画师坊一带大受欢迎。瑞蓓卡的父亲懒散成性,贫困潦倒,然而不乏机智和幽默,青年画家们经常来找这位比他们年长的同行,一起喝兑水杜松子酒,他们照例会向瑞蓓卡打听:平克顿小姐在家吗?可怜的女校长在这群人中的知名度竟堪比劳伦斯先生或威斯特院长。后来瑞蓓卡有幸去契绥克小住,这一次把杰麦玛小姐的形象也带回来了,于是又让另一个玩偶演这一新角色。尽管那个老好人准备了足够三个孩子吃的果子冻和糕点招待她,分手时还塞给她一枚七先令的硬币,但是这姑娘以挖苦他人为乐的爱好远胜她的感激之情,杰麦玛小姐照样成了她的笑料,与姐姐一样得不到半点怜悯。

父母双亡的厄运将她带到了林荫道,这所学校就是她的家了。那里的清规戒律使她窒息;像修道院一般准时祷告、进餐、上课、散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忆起在索霍区破旧画室里那种虽然贫困、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还真是懊悔万分,以致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她是因失去父亲而悲伤不已。她被安置在顶楼上一个小房间里,女仆们常听见夜晚她在屋里徘徊,呜咽;但这并非由于伤心,而是因为怨愤。过去她不习惯掩饰,如今孤独教会了她装腔作势。她素来不喜与女人为伍;她父亲虽然颓废沉沦,却才华横溢;与他交谈趣味十足,而如今瑞蓓卡被迫跟自己进入的那个圈子里的女人对话,她深感今昔非比。老校长狂妄自大,她妹妹则蠢笨至及,高班生叽叽喳喳,女教师一丝不苟冷若冰霜,她们同样都令她讨厌。这个可怜的姑娘偏又缺乏一颗慈母般的心,否则,她主要负责照看的低班女孩唧唧喳喳的纯真话语,可能会给她带来一些慰藉和乐趣。然而她与她们共同生活了两年,却没有一个人挽留。善良仁慈的爱米莉亚是唯一令她舒服的人;可是谁能对爱米莉亚没有好感呢?

瑞蓓卡周围的姑娘们所拥有的优势是她们的福分,瑞蓓卡因此妒羡之痛苦却笔墨无法形容。“瞧那姑娘的骄傲劲儿,就因为她是伯爵的外孙女!”她如此评论一名同学。“瞧那些人不停地拍那个混血儿的马屁,无非因为她有十万英镑!我的聪明可爱她远远不及,不管她多么富有。伯爵的外孙女门第虽然显赫,我的教养毫不逊色;但是这儿的人都看不起我。可当初我在父亲那儿,男人们为了和我一起度过愉快的晚上,不是宁可放弃舞会和宴会吗?”她下定决心想方设法冲出自己已陷入的这座牢狱,于是马上行动起来,一切依靠自己,并且第一次开始为未来制订一系列计划。

既然她已来到这里,那么索性利用环境本身的有利条件发奋学习。在音乐和语言方面她原本已有基础,短时间内她便修完了当时上流社会女子必修的一系列课程。她刻苦练琴不辍,一天,姑娘们都出去了,她留在校内弹了一曲,琴艺精妙,智慧女神听到后,精明地认为她能够节省一名低班教师的支出,便向瑞蓓卡小姐命令,今后低班的音乐课也由她负责。

姑娘拒绝了;前所未有的,令不可一世的女校长大吃一惊。“我在这里是帮孩子们练习说法语的,”瑞蓓卡说得很坦率,“不是教她们音乐为您省钱的。您支付酬劳,我就教她们。”

智慧女神只得让步,当然,从那天起便讨厌她。“三十五年来,在这栋楼内还从没人敢违递,”校长这话倒是事实。“我竟在自己怀里养了一条毒蛇。”“毒蛇?胡说八道!”瑞蓓卡小姐立刻反唇相稽,几乎把老处女吓得晕厥过去。“您收留我是因为我有用。我们之间不存在报恩的问题。我厌恶这个地方,我要离开这儿。除了分内的工作,我决不在这儿做任何事情。”

老处女问她知不知道对方是平克顿小姐?岂料这一招毫不管用。瑞蓓卡冲她发出一阵恶魔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差点导致校长抽风。“给我一笔钱,”那姑娘说,“我马上就走;否则,如果您觉得这样更好的话,那就给我介绍个好工作,在一户贵族之家当家庭教师——这您是力所能及的,只要您愿意。”以后一旦她俩发生冲突,她就回到这个题目上来。“咱们互相厌恶,只要您给我安排个去处——我立刻就走。”

可敬的平克顿小姐即使拥有罗马式鼻子和高傲的缠头,而且身量魁梧如近卫步兵,迄今为止所有归她管辖,却并不具备她这名小个儿门生的意志或韧性,因此想要跟她较劲,把她吓倒,根本是白费心力。一次,平克顿小姐企图当众训斥她,瑞蓓卡想出了上述绝招——用法语回敬她,令老处女颜面扫地。为了巩固自己在学校里的威信,她必须把这个反叛者、这头怪兽、这条毒蛇、这名危险分子驱逐出去;当她听到皮特·克劳利爵士家需要一位家庭女教师的时候,马上向之推荐瑞蓓卡小姐,尽管那是个危险分子,是条毒蛇。“当然,瑞蓓卡小姐的品行端正,除了她对我的态度,”她说。“我得承认,她的天赋和才气相当高。她的智力水平方面,至少足以为我校推行的教育体系增光。”

女校长这样推荐,也就心下坦然了。于是合约被解除,她的门生获得了解放。这场大战此处寥寥数语,实际上持续了好几个月。由于塞德立小姐芳龄十七,行将离校,她与瑞蓓卡小姐关系友好(“爱米莉亚的品行中只此一点不如人意,”智慧女神这样说),所以瑞蓓卡小姐应她这位朋友的邀请先上她家做客一周,然后再去就任家庭教师。

对于这两位姑娘来说,人生道路自此铺平。爱米莉亚前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新奇、色彩斑斓的世界,这个世界如此美妙。在瑞蓓卡眼里,这世界相对那么令人好奇了。(在克立斯普那件事上,事实如下:据卖苹果馅饼的女人向某甲透露,而某甲又向某乙承诺所言不虚,说克立斯普先生与瑞蓓卡小姐之间的关系暧昧超出想象,说被截获的是他写给瑞蓓卡的回信。)然而谁又知晓真相底细呢?不管怎样,即便瑞蓓卡已经并非初涉人世,那她也是重新开始涉足人生。

此时丽位姑娘已折上肯辛顿收税路,爱米莉亚很思念她在学校里的朋友们,但她已不再哭泣;这时有一名近卫骑兵团的青年军官骑马从旁经过,偷偷瞥了她一眼,说道:“嚄,好倩的小妞儿!”爱米莉亚脸蛋儿顿时绯红。在前往拉塞尔广场的路上,两位姑娘已畅谈了进宫正式觐见陛下的相关事宜,不知大家闺秀被接见时头套要不要敷粉,裙子该不该撑箍,塞德立小姐不知是否有此殊荣;至于市长府上的舞会她必须要去参加。当马车终于到家时,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在桑波的搀扶飘然跳下车厢,像她这样开心、这样美丽的姑娘,偌大一个伦敦城里堪称翘首。听差和车夫以及她的父母都深以为是;室内的仆佣纷纷站到门厅里来,男的鞠躬,女的屈膝,热情欢迎他们的东家小姐,其中每个人也都以小姐为豪。

当然,她带领瑞蓓卡游览了整个宅院,向客人展示了她的书、她的钢琴、衣服、项链、胸针、花边等小玩意儿。她坚持送给瑞蓓卡一串白色光玉髓项链和一副绿松石耳环、一袭有枝状花纹的飘逸薄纱连衣裙——爱米莉亚穿已经太小,正适合她的朋友穿;爱米莉亚还私下要母亲答应把她的一条白色开司米围巾送给她的朋友。试想,她哥哥约瑟刚从印度又给她带来了两条,赠送朋友正好合适。

瑞蓓卡见到约瑟·塞德立送给妹妹的两条漂亮的开司米围巾时,羡慕不已:“有一位兄长那该多幸福哇!”——就这么一句大实话,轻而易举地获取了软心肠的爱米莉亚的同情,觉得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太可怜了。“你不孤单!”爱米莉亚说;“你记住,瑞蓓卡,我们永远是你的朋友,我会像同胞妹妹那样爱你——相信我!”“啊,可是你的父母是天下无双的。既慈爱,又有钱,对你百依百顺;他们那么疼你,甚过任何财宝!我可怜的爸爸一无所有,我总共只有两件连衫裙!另外你还有一位好哥哥!哦,你一定非常爱他!”

爱米莉亚忍俊不禁。“怎么?!难道你不爱他?你不是说你爱所有的人吗?”“是的,我当然爱他,但是……”“但是什么?”“不过约瑟看来并不在意我的爱。我们十年不见他回来的时候,只伸出两个手指头让我握一下。他人很好,心地很善良,可他基本不跟我说话。在我眼里,他爱他的烟斗远远胜过爱他的——”但爱米莉亚突然停住了,发现自己不该这样说她兄长的坏话。“我小时候他对我挺好的,”她补充道;“他出国时我仅仅五岁。”“他很有钱吧?”瑞蓓卡说。“人家说去印度做事的回来后都成了富翁。”“我相信他的收入蛮可观。”“你的嫂子肯定很漂亮吧?”“哪里!约瑟还没结婚呢,”爱米莉亚笑答。

也许她已经向瑞蓓卡聊过此事,但瑞蓓卡小姐似乎忘了。她满以为爱米莉亚早有了好几个侄儿侄女。原来塞德立先生尚未成家,瑞蓓卡小姐大失所望;她肯定爱米莉亚说过已有嫂子,而她实在喜欢小孩。“我以为在契绥克小孩已经让你烦不胜烦了呢,”爱米莉亚说;她的朋友突出如此钟爱儿童,着实令她费解。

的确,像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日后瑞蓓卡小姐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但毕竟她才十九岁,骗人的手段尚幼稚,而且无所依傍,所以原谅这可怜的姑娘吧!上述一连串询问摸底的真正涵义,如果翻译成这位机灵姑娘的心声,那便是:“既然约瑟·塞德立先生有钱又未结婚,我干嘛不嫁给他?虽然我只有两周时间,可不妨一试?”

于是她暗下决心全力争取。她在爱米莉亚身上用心更甚:当她戴上那串白色光玉髓项链时,特意吻了它,并且发誓说要永不摘下它。开饭铃响了,她大家闺秀一般搂着塞德立小姐的腰和她一起下楼。在客厅门口,她激动得几乎不敢往里走。“你把手按在我的心口上,亲爱的,它要跳出来了!”她对好朋友说。“不,很正常,”爱米莉亚认为。“进去吧,不用害怕。爸爸会对你很好。”第三章瑞蓓卡面对敌人

当两位姑娘走进去时,一个正在炉边看报的男子迅速跳离了扶手椅,惊慌把他涨得通红的脸全部缩到领巾里去。那是一个臃肿的胖子,下身穿鹿皮裤,足登黑森靴,颈上系了好几条很大的领巾,将要耸到他的鼻子前面,上身红色条纹背心外边那件苹果绿上衣的钢质钮扣差不多有五先令的克朗硬币那么大——当时花花公子的晨装既是如此。“是我,约瑟哥哥,不用紧张,”爱米莉亚笑呵呵地握着他伸出的两个手指,说。“告诉你,我这次回家后不走了。这位是我的朋友瑞蓓卡小姐,以前跟你提到过。”“不,从没听到过,我敢保证,”约瑟大摇其头,“我是说,是的——这鬼天气冷得要命,小姐,”说着,他用拨火棒拚命把炉火拨旺,此时已六月中旬。“他好英俊,”瑞蓓卡向爱米莉亚大声耳语。“是吗?”后者说。“我来告诉他。”“亲爱的!千万别,”瑞蓓卡小姐像只小鹿害怕地往后一缩。在这以前她已按淑女的规矩向那位绅士恭恭敬敬行过一个屈膝礼,而且目不斜视,始终怕羞地盯着地毯,真不知她如何看清胖绅士的容貌。“哥,谢谢你给我那么美丽的围巾,”爱米莉亚对使劲拨火的约瑟说。“瑞蓓卡,你说是不是很好看?”“哦,真漂亮!”瑞蓓卡小姐应道,同时她的视线从地毯一下子转移到挂在天花板上的枝形灯烛架。

约瑟一边气喘吁吁,一边用拨火棒和火钳发出巨大的声响,若非他的脸色本来太黄,可能都红成烧茄子了。“约瑟哥哥,我可没有那么昂贵的礼物送给你,”他妹妹继续说,“不过上学时我为你绣了一副挺漂亮的背带。”“我的上帝啊!爱米莉亚,”她哥哥惊讶地叫喊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着奋力去拉铃绳,结果铃绳被扯断了,弄得那老实人更加狼狈不堪。“上帝保佑,瞧瞧我的巴吉是不是已在门口。我迫不急待了。我一定得出去,我的那个车夫真——该死。我一定得出去。”

此时,这兄妹俩的父亲走了进来,随身带的几枚印戳子叮当作响,十足一位英国商人的面目。“怎么回事,爱米?”他问。“约瑟哥哥要我去瞧瞧他的巴吉回来没有。爸爸,什么叫‘巴吉’?”“那是一匹马拉的轿子,”老绅士说话相当幽默。

约瑟听了大笑,然而在与瑞蓓卡小姐的目光交接后笑声戛然而止,一动不动。“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瑞蓓卡小姐,见到你非常愉快。你和爱米是不是跟约瑟吵架了,否则他怎么想出去?”“先生,我已经约好我的同事博内米一起吃饭,”约瑟说。“撒谎!你不是跟你母亲说过在这儿吃饭吗?”“可我这身打扮不合适。”“你瞧,瑞蓓卡小姐,他的打扮够时髦的,什么场所都恰到好处,不是吗?”

瑞蓓卡小姐听后,自然先向她的朋友看了一眼,两人哈哈大笑,使老绅士洋洋得意。“平克顿小姐那里有这样的鹿皮裤吗?”他见自己开的玩笑初见成效,便乘胜追击。“拜脱您了!父亲,”约瑟急得直叫。“喔,我令他受伤了。我亲爱的夫人,我伤害了你儿子的感情。我提到了他的鹿皮裤。可以问瑞蓓卡小姐:对吗?来,约瑟,跟瑞蓓卡小姐交个朋友,然后咱们开饭。”“约瑟,今天有你喜欢的什锦鱼肉饭,这是比林斯盖特最好的一条比目鱼。”“走吧,走吧,先生,你照顾瑞蓓卡小姐下楼,我和这两位妙龄女郎随后,”父亲说完,一手挽住太太,一手挽住女儿,兴致勃勃地走向饭厅。

如果瑞蓓卡暗地里要征服这位黄金大少,女士们,我认为我们无权指责她。虽说小姐们的婚姻大事通常都是由妈妈决定的,这样也没有自作主张之嫌,但请记得:瑞蓓卡小姐没有慈亲为她办这等敏感细致的事情,要是她不依靠自己,在这茫茫人海再没人会替她操这份心。姑娘们之所以抛头露面,还不是想嫁入名门旺族吗?为什么她们纷纷涌向温泉疗养地?为什么在疲惫的整个社交季节她们经常参加舞会,疯狂到清晨五点钟?为什么她们要苦练钢琴奏鸣曲,花每课一畿尼的高价向当红的教师学三四首歌曲?若是她们的外在条件允许,她们就学弹竖琴;她们还戴起插羽毛的黄绿色侠盗毡帽苦学开弓射箭——这是为什么?仅仅指望用她们的勾魂弓、夺命箭射中一位如意郎君。她们受人尊敬的父母为什么大起铺张,把地毯卷起来,把他们的住宅搅得不堪入目,在舞会晚宴和冰镇香槟上花掉年收入的五分之一?难道纯粹出于对人类的爱和想满足年轻人跳舞开心的无私愿望?大错特错!他们是要把女儿嫁出去;即便忠厚老实之如塞德立太太,在她仁爱的心灵深处也已设想好种种可能为她的爱米莉亚安排终身大事。所以,可爱却又无依无靠的瑞蓓卡也决定使出浑身解数,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她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此外,她还读过《天方夜谭》和《哥思黎地理学》。她从爱米莉亚那里知晓到她哥哥是个阔公子,在更衣打扮准备吃饭的时候,她已为自己构筑了一座豪华的空中楼阁,她是那里的女主人,男主人暂且不论(她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故而他的轮廓身影还不太清晰);她用不计其数的围巾、缠头和钻石项链精心打扮,在《蓝胡子》一剧的进行曲乐声中坐到大象背上去向莫卧儿大帝作隆重的礼节性拜访。多么美好的阿尔纳沙尔梦想!构筑这些梦想乃是青年幸福的专利;古往今来,除了瑞蓓卡·夏普,无数好幻想的少女陶醉于如此美丽的白日梦!

约瑟·塞德立比妹妹爱米莉亚大十二岁。他是东印度公司的文职官员,在本书所叙述的年代,作为波格利沃拉的收税官,《东印度大事记·孟加拉分册》上可查到他的名字,众所周知那是一份既体面又来钱的差使。如果想知道约瑟在公司里的晋升状况,读者可去查阅定期出版的同一书刊。

波格利沃拉风景优美、环境清静,那里多沼泽丛林,是猎鹬闻名,即使撞上一只老虎也很正常。离行政中心拉姆甘吉只有四十英里,一支骑兵队驻扎在大约在七十英里外——约瑟刚当上收税官时在给家里父母的信中如此告知。他在那个可爱的地方度过独自工作八年左右,几乎见不到一个基督徒,除了那支骑兵队每年两次来此把他收缴的税金解往加尔各答。

幸运的是那时他患了肝病,这才返回欧洲治疗,趁机在祖国尽情享乐纳福。在伦敦他不和家人住在一起,而是自己另有房屋,过着快乐的单身汉生活。当初去印度之前他还太年轻,没有尽情享受一个伦敦游冶郎所能享受的声色之娱,回国后竭尽所能疯狂玩乐。他乘自备马车在公园兜风,下有名的馆子吃饭(因为东方俱乐部尚未成立),追潮流经常去看话剧,或者费劲地穿上紧身裤、戴着三角帽去欣赏歌剧。

来日重返印度以及余生中,他将缕缕津津乐道关于这段快乐逍遥的日子,似乎那段日子是他和布鲁梅尔引领着时尚的潮流。实际上他在这里和在波格利沃拉的丛林里同样孤独。他在英国本土朋友稀少;假如没有他的医生,没有他的蓝色汞丸和肝病作伴,他会无聊至极的。他生性懒惰,心浮气躁,讲究饮食,对女人望而生畏;正因为如此,他很少到拉塞尔广场与家人团聚。这里的人们笑口常开,他那爱开玩笑的老爸往往令他颜面尽失。肥胖使约瑟忧心忡忡,紧张万分;他不时会横下心来企图减肥,但他好逸恶劳、舒服惯了的脾性很快就诱惑回到一日三餐的老路上来。他的衣着从来就不得体,可是为了打扮他那肥硕的身躯,真是费尽心思,伤透了脑筋,每天要为此花费好几个小时。他的贴身男仆靠他的衣服着大发其财;他的梳妆台上充斥了各种发油和香水,一位迟暮美人的驻颜手段仅此而已了。为了更显纤细,他试过当时流行的每一种肚带、腰褡和紧身马甲。类似所有的胖子,他要人家把他的衣服做得尽量窄小,还最重挑选最鲜艳的色调和最年轻的款式。终于穿戴完毕,下午他独自坐车在公园里兜上一转;然后回去再次打扮,依然独自到拱廊咖啡馆吃饭。他犹如女孩子一样爱虚荣;他的极端怕羞也许正是极端虚荣的症状之一。如果瑞蓓卡小姐能在刚刚涉世的时候把他制伏,无疑是一位绝顶聪明的姑娘了。

她走的第一步棋便初见成效。当她称塞德立英俊,知道爱米莉亚会告诉她母亲,而她母亲很可能会告诉约瑟,至少会对有人夸她的儿子感到欣喜。这就是母亲吧。即使你对赛柯雷克丝说她的儿子卡利班跟阿波罗一样帅,她即使是个巫婆,也会高兴的。也许约瑟·塞德立会听见这夸奖,因为当时瑞蓓卡说得声音挺大。其实,的确如此,由于他自认潇洒倜傥,那句赞美之辞使这个胖男的每一根神经都颤动起来,内心里痒痒的说不出有多舒服。然而以后却又出现反复。“那姑娘不是在耻笑我吧?”思及此,马上跳过去拉绳打铃准备逃跑,恰如我们所看见的那样,后来是他父亲开玩笑和他母亲劝之再三,他才放弃初衷留了下来。他搀扶瑞蓓卡下楼去吃饭时,又是疑惑又是激动。“她真的认为我英俊吗?”他暗想。“或许她只是寻开心?”正如上述约瑟·塞德立像女孩子一样爱虚荣。上帝保佑!其实,女孩子们反用之,用于形容她们的某一位同类,说“她像男人一样爱虚荣,”——那么她们将是理直气壮的。长胡子的族类爱听奉承话,刻意讲究打扮,洋洋自得于他们的可取之处,时刻牢记他们的魅力所在——凡此种种,皆与任何一位爱俏的姑娘一较高下。

他们到楼下时,约瑟满面通红,瑞蓓卡谦恭地垂下绿眼睛。身穿白色装束的她,露出雪白的肩膀——尽显风华正茂的青春、不存戒心的单纯和天真无邪的童贞。“我必须保持文静,”瑞蓓卡暗暗叮嘱自己,“必须对印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前面我们听塞德立太太说过,她根据儿子的口味准备了一道美味的咖喱鱼肉饭。其间,主人邀瑞蓓卡尝尝这样的咖喱饭。“这是什么?”她向约瑟先生请教。“太棒了!”他言道。他满口食物,狼吞虎咽地大饱口福的同时,他的脸也红红到极点。“妈妈,这跟印度的咖喱饭一样美味。”“哦,既然这是一道印度菜,我必须得尝尝,”瑞蓓卡小姐说。“我相信来自那里的一切绝对都是好东西。”“亲爱的,给瑞蓓卡小姐盛一些咖喱饭,”塞德立先生笑着说。

瑞蓓卡第一次吃咖喱菜肴。“您真的认为它和其他来自印度的东西一样好?”塞德立先生问。“哦,好极了!”瑞蓓卡说,实际上她正辣得苦不堪言。“您拿一只淇漓和它一起吃吃看,瑞蓓卡小姐,”约瑟这下劲兴十足。“拿一只淇漓?”瑞蓓卡实在有苦说不出,拚命大喘气。“哦,好的!”她自认淇漓是一种清凉爽口的东西,因为这名儿就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结果,一些淇漓给放到她的盘子里。“碧绿青翠,非常新鲜!”她说着把一只放入口中。出乎意料它比咖喱更辣,忍无可忍了。她把叉子放下。“水,上帝,给我水!”她嚷道。

塞德立先生放声大笑。他是常跑证券交易所的俗人,那里的人们喜欢开各种直来直去的玩笑。“这可是地道的印度货,我向你保证,”他说。“桑波,给瑞蓓卡小姐倒杯水。”

约瑟跟着父亲一起大笑,他认为这个玩笑相当成功。女主人母女只是微微一笑。她们觉得可怜的瑞蓓卡被整惨了。她恨不得把老塞德立掐死,但她像刚才咽下那可恶的咖喱饭一样拼命,等到能说话的时候,她狡狭且随和地说:“我想起来了,《天方夜谭》中有位波斯公主吃奶油馅饼就往里边搁胡椒面。你们在印度是不是也有奶油馅饼里搁辣椒的癖好,先生?”

老塞德立又笑了起来,觉得瑞蓓卡这姑娘脾气真好。约瑟只说:“您说奶油馅饼,小姐?我们孟加拉那儿的奶油糟糕透顶。我们一般都用山羊奶,天哪,知道吗,我已经开始偏爱羊奶了!”“瑞蓓卡小姐,现在印度的东西还什么都好吗,”老绅士说。等女士们餐毕离去后,老滑头对他的儿子说,“小心点,焦;那姑娘在打你的主意呢。”“咳!开玩笑!”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得意。“先生,曾经在达姆有个姑娘,她是炮兵队卡特勒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军医蓝斯。这姑娘在一八一四年拼命追我,盯住我和穆里格托尼。吃饭前我向您提起过,穆里格托尼这人没得挑剔,他是布吉布吉的行政长官,五年内肯定能进上议院。先生,在一次炮兵队舞会,皇家第十四团的昆丁对我说:‘塞德立,我愿拿十三镑赌你十镑,我认为索菲·卡特勒在雨季来临前会从你和穆里格托尼中二选一。’我说:‘一言为定。’嗬,先生,这红酒味道不错。是什么品牌?亚当森还是卡波内尔?”

回答他的惟有轻微的鼾声:诚实的股票经纪人睡着了,约瑟的故事那天没有结束。但是,他在男人面前一向极其健谈,借着为他处方的药师郭洛普上门问他肝病情况和可要蓝色汞丸,他把这个引以为荣的故事向郭洛普医生反复讲述。

因为有病,约瑟·塞德立的食物除了马德拉白葡萄酒外,一瓶红酒,还有两盘奶油草莓和二十四块小甜饼——它们放在他旁边的盘子里居然无人感兴趣。当然(因为作者享有无所不晓的特权)他脑中经常闪出是楼上的那位姑娘。“是个讨人喜欢、快乐开朗的女子,”他独自思忖。“在餐桌上我帮她捡手绢儿的时候,她瞅着我的那种表情太可爱了!她的手绢儿掉下了两回。是谁在客厅里唱歌?哇,我得上去瞧瞧?”

但他那么害羞,根本没勇气上去。父亲睡着了;自己的帽子挂在门厅里;一辆出租马车停在南安普敦街上准备接客人。“我还是去看《四十大盗》和德坎小姐跳舞吧,”他自言自语道,然后蹑手蹑脚踮着脚溜之大吉,惟恐吵醒他那可敬的父亲。“约瑟走了,”爱米莉亚望着客厅窗外说道,此时瑞蓓卡正坐在钢琴旁自弹自唱。“瑞蓓卡小姐把他吓跑了,”塞德立太太道。“可怜的焦,他总是那么爱面子?”第四章绿丝线钱包

可怜的焦有两三天惊恐不安。在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去拉塞尔广场老宅,而瑞蓓卡小姐也不再提起他的名字。瑞蓓卡在塞德立太太面前毕恭毕敬,感恩不尽,那位慈爱的太太带她逛商场,上戏园子,看得她眼花瞭乱,喜不自禁。一天,爱米莉亚头疼,不能去参加两人都受到邀请的一个娱乐聚会,瑞蓓卡害怕独自前往。“亏你想得出!我是无父无母,全托你的福,这辈子有幸体会到欢乐,温暖的味道。我怎么能丢开你,自己去玩?决不!”说着,她眼睛看向上方,两泪汪汪;于是塞德立太太肯定,她女儿的朋友跟她一样的善良,真讨人喜欢。

老塞德立先生玩笑,令瑞蓓卡总是笑个不停,而且笑得那么真诚,着实令随和的老绅士高兴并且感动。瑞蓓卡小姐不仅赢得这家主子的喜爱,连女管家布伦金索普太太对她也有好感。事情是这样的:布伦金索普太太正在做紫莓果酱,瑞蓓卡对这项手艺表现出深切的关注和兴趣,令女管家感动。她还坚持对桑波使用敬称,叫他“桑波先生”,使那名听差受宠若惊。每次吩咐太太的女仆,她都要说给她们添了麻烦表示抱歉。总之,她待人接物是那样柔和有礼,使门厅里的仆佣几乎跟客厅里的东家一样喜欢她。

有一回,在浏览爱米莉亚从学校里寄回家来的一些图画时,瑞蓓卡突然看到一幅画,竟泫然泪下,奔出室外。那天恰恰是焦·塞德立在妹妹回家后第二次到拉塞尔广场老宅来。

爱米莉亚赶紧追出去了解她的朋友为什么一下子如此伤心。这位善良的姑娘是独自回来的,心情也很激动。“妈妈,您知道,她父亲曾是我们在契绥克的图画老师,我们的作业其实很多是他自己画的。”“我的宝贝!我明明听到平克顿小姐经常说他根本不碰你们的作业——他仅仅把那些画装裱起来。”“干这样的活就叫做‘装裱’,妈妈。瑞蓓卡还记得这幅画,也忆起父亲作此画时的情景,现在睹物思人,突然——您知道,她——”“难得这可怜的孩子如此不忘亲情,”塞德立太太感动了。“我希望她能跟我们一起再住一个星期!”爱米莉亚道。“她和我在达姆达姆经常见到的卡特勒小姐极相似,只是头发和肤色浅些。卡特勒小姐现在嫁给了炮兵队的军医蓝斯。告诉你们,女士们,有一次十四团的昆丁跟我打赌——”“哦,约瑟哥哥,这故事我们听过,”爱米莉亚笑着说。“你就打住吧,怪费力的,还是劝劝妈妈给一位姓克劳利的什么爵士写信替可怜可爱的瑞蓓卡请个假吧。瞧,她来了,她的眼睛都哭肿了。”“现在我好多了,”那姑娘说着,灿烂地笑着接过塞德立太太伸出的手,恭恭敬敬吻了一下。“你们对我都这么好!每个人都是,”她哧哧地笑着又加一句,“就您除外,约瑟先生。”“就我除外?!”约瑟说时已在考虑立刻逃走。“我的主啊!仁慈的上帝啊!瑞蓓卡小姐!”“是的;您的心肠也太狠了,首次见到您,在饭桌上您就骗我吃了辣得流泪的咖喱饭。您可不像亲爱的爱米莉亚那么可爱。”“他还不知道你那么怕辣,”爱米莉亚为他辩解。“亲爱的,谁对你不好,我帮你跟他算帐,不管他是谁,”塞德立太太说。“那天的咖喱饭确实棒极了,没可挑剔,”焦十分认真地说。“可能里边香橼汁少了点儿;对,没错。”“那么淇漓怎么解释呢?”“天哪,一只淇漓把您辣得哭天喊命!”焦不禁记起那滑稽的一幕,开怀大笑,而这阵笑声照例又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下次对于您为我挑的东西我得多加注意,”瑞蓓卡说;这时又该下楼去吃饭了。“我们这些女孩子怪可怜的,又不招惹是非,原先我以为男人们不会捉弄我们,开我们玩笑的。”“我起誓,瑞蓓卡小姐。我绝对不想伤害您。”“当然,”她说,“我知道您无意伤害我。”她在约瑟手上轻轻摁了一下,马上慌张地缩了回来,先是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目视压地毯的金属棍条。要说那单纯的姑娘这腼腆温柔、有意无意的一摁打动焦心扉,我可不敢担保。

这是她的一次主动出击,某些恪守礼教、绝不逾矩的女士也许会斥之为有失体统;可是,众所周知,所有这些事可怜可爱的瑞蓓卡都得依靠自己。一位公子哥儿若是寒酸至无力承担佣人费用,那么,无论他原本多么养尊处优,必须自己动手打扫房间。一个好姑娘如果没有妈妈为她寻觅金龟婿,也只得亲自出马。庆幸天见可怜,这些女子没有更多地施展她们的魅力!否则我们绝对无法抵挡!她们只消表示那么一点儿好感,男人们立即会跪下来,即便老或丑。我说的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女人若是自身条件还可以,除非十足的驼背,可以嫁给她喜欢的任何人。感谢上帝,这些妙人儿好像旷野里的猛兽,并不知道她们自己的威力之大。要是她们知道的话,我们可就永不见天日了。“怎么回事!”约瑟进入饭厅时心想,“我真的开始产生在达姆达姆跟卡特勒小姐交往时那种感觉了。”

吃饭的时候,瑞蓓卡小姐屡屡主动与他交谈,多半是关于菜肴,言辞不多,却柔媚动人,半似撒娇半似玩笑。其时她已完全融入这个家庭;至于两位姑娘,她们相亲相爱,如同亲姐妹一般。未出嫁的少女在同一所房子里一起待上十天再正常不过。

仿佛下决心要全力促成瑞蓓卡的计划似的,爱米莉亚提醒哥哥,上次他们全家一起过复活节那阵子(“当时我还上小学,”她笑着说),约瑟向妹妹许过一个愿——承诺要带她去沃克斯霍尔。“现在瑞蓓卡也在这里,”她说,“正好同行。”“哦,真开心!”瑞蓓卡说着正欲拍手称庆,但她及时自警,立刻恢复文静,没有失态。“今晚不成,”焦说。“好,那就明天。”“明天你爸和我要出去吃饭,”塞德立太太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去游乐场,塞德立太太?”她丈夫问。“再说,这年龄和身体根本不适合这样潮湿的鬼地方生病怎么办?”“孩子们总得有人陪着才行,”塞德立太太还是担心。“让焦陪她们去,”做父亲的笑道。“他相当大了。”

听到这句话,连侍立在餐具柜旁的桑波也不小心笑出声来。可怜的胖子焦此刻恨不得把他的亲老子置于死地。“帮他把紧身马甲脱掉!”狠心的老绅士继续说。“瑞蓓卡小姐,往他脸上洒些凉水,要不干脆扶他上楼去:这可怜虫几乎要晕过去了。真是活受罪!把他带到楼上去吧;反正他身轻如燕!”“要是再这样拿我开涮,先生,我发誓——!”约瑟怒气冲天。“桑波,给焦斯少爷备大象!”做父亲的吩咐道。“吩咐人到动物园去,桑波。”但是看到焦气得都快哭出来了,幽默的老绅士才向儿子伸出一只手正经道,“焦斯,在我们交易所里这都司空见惯;桑波,别管大象了,给我和焦斯少爷每人一杯香槟。这样的香槟就连波尼的酒窖都没有,我的孩子!”

一杯香槟入肚,约瑟的心理恢复了平衡,在瓶底儿朝天之前(他有病在身,所以仅喝了大半瓶),他已答应陪两位姑娘去逛沃克斯霍尔。“每个姑娘必须有一位先生陪着,”老绅士说。“焦斯肯定会冷落爱米,他的心思全用在瑞蓓卡小姐身上都嫌不够呢。还是邀请九十六号的乔治·欧斯本同行。”

笔者浑然不知何故,塞德立太太听后,向她丈夫瞅了一眼就笑了。塞德立先生的眼睛里闪起一种难以形容的调皮神情,他把目光投向爱米莉亚;爱米莉亚则垂头不语,脸上刷地泛起红晕——特有的十七岁的姑娘脸红,而瑞蓓卡·瑞蓓卡小姐此生从不会这样脸红——至少自从她八岁时从食橱里偷果酱让教母当场逮住后,就没再红过。“爱米莉亚最好写个简帖儿,”她父亲说,“也让乔治·欧斯本欣赏一下咱们的小爱米从平克顿女校带回来一手书法有多漂亮。还记得吗,爱米?你写信邀他共度第十二夜那回,你写的twelfth(第十二)掉了一个f。”“都过去好几年了,”爱米莉亚说。“可是好像就在昨天,你说是吗,约翰?”塞德立太太对丈夫说。

当晚在二楼靠前一间屋里曾有过一次谈话。室内的布置仿佛帐篷,周围印花布幔上的印度图案繁复浓艳,想象丰富,还衬有嫩红色的布里子。帐内铺着羽绒被褥的床上有两个枕头,枕上搁着两张气色红润的圆脸,其一戴着镶花边的睡帽,另一个戴着顶上有流苏的普通布睡帽。在这次对话中,塞德立太太责备丈夫不该如此奚落可怜的焦。“塞德立先生,你也太过分了,”她说,“竟忍心这样折磨那可怜的孩子。”“我亲爱的,”带流苏的布睡帽辩解。“焦斯实在死要面子,与你一辈子最爱面子的时候相比更甚,这不能小视。当然,大约三十年前,在一七八几年那会儿,你有虚荣心无可厚非,我没有意见。可我实在厌烦焦斯和他那扭扭捏捏的公子哥儿德性。他自认比《圣经》上的约瑟更有魅力,我亲爱的,这孩子整天尽在想他有多么漂亮。很可能,太太,他还会给你我惹不少祸事呢。眼下爱米的小朋友正努力地在钓他这条鱼——这是显而易见的;即使焦斯不被她钓走,也会有别人的。他命中注定是女人的猎物,正像我命中注定每天得上交易所一样。他没给咱们带个黑种儿媳妇回来已经是祖上保佑,我亲爱的。记住我这话:哪个女人最先下手钓焦,焦就是谁的。”“她明天一定得走,那个鬼丫头,”塞德立太太的口气非常坚决。“她跟别人没啥区别,塞德立太太?那姑娘至少还不是黑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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