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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21: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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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芥川龙之介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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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的一生

傻子的一生试读:

关于作者

芥川龙之介出生于一八九二年三月一日,东京市京桥区入船町八丁目一番地。其父为新原敏三,经营牛乳业;其母名福,在他出生七个月后即发疯,因此他被送到母亲的娘家芥川家由其舅父芥川道章抚养,之后被收为养子,遂改姓芥川。

抚养龙之介的芥川家,历代都住在本所小泉町。靠近隅田川的本所原就是江户时代骚人墨客聚集之处,因此,芥川家也常聚集不少文人雅士,充满了浓厚的江户文人气息。芥川龙之介从小便在充满文学、艺术、美术的氛围下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很早便接触了中国小说、欧美文学及江户时代的文学作品。他能有日后在文坛上的成就,除了天分及自身的努力,这种环境的影响也不可忽略。

母亲发病所带来的悲剧及自幼离开母亲而欠缺母爱的体验,造就了他的悲观主义。他的作品呈现出孤独寂寞的特质,并常带有一股鬼气森然之感。芥川龙之介也是个绝对的艺术至上主义者,他曾说“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他是个艺术性格浓厚的文人艺术家。

芥川早期的作品形式和题材都较为固定,一直到中期以后,形式才有了很大的转变,变得非常多样化,他不再满足于一般的短篇和中篇小说的形态,改为以各种方式呈现,如话剧体、记录体、格言体、议论体、独白体、讲义体、教条式格言体等二十多种形式,散见于他的诸多作品中。

到了后期,病魔开始侵蚀芥川龙之介的心灵与肉体,神经衰弱、胃痉挛、肠炎、湿疹、心悸等病症一直困扰着他。长期的失眠,加速了他神经衰弱的病情,使他最后为幻觉、幻听所苦,创作活动也因而一度停止。

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日清晨,芥川龙之介在田端自宅服食大量安眠药自杀,除留有遗书之外,并遗有《寄给某旧友的手记》。此文中,他提到自己自杀的动机是因“有一种模糊的不安,对于自己的未来有一种模糊的不安”,他的自杀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长久以来深思熟虑后所下的决心。他是以一种异常冷静的心情迎向死亡的。

有人平平淡淡无声无息地活了一个世纪,有人只活了二三十年,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却留下万丈光芒。在中国有徐志摩,在日本当属芥川龙之介。生命所散发的光与热不在其长短,而在其永恒,人之生命有限,文学艺术之价值却是无限的。

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多以短、中篇为主,并没有像托尔斯泰等西方文豪那样有长篇巨著传世,但他的作品仍受到全世界的重视,主要即因其作品深具艺术感染力,令人动容。日本文坛于一九三五年设立“芥川奖”奖掖文坛后起之秀,并以每年七月二十四日为“河童祭”,以纪念这位伟大的文坛巨匠。

我们深信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不会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中,只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更显其深刻隽永。同时也希望读者能细细品味芥川独特的艺术才华。

关于本书

本书集结了芥川龙之介晚期所写的以小说及感想为主体的作品,另有几篇则是其死后遗留下来的遗稿,如《齿轮》及《傻子的一生》。在他自杀前一天到半夜才完成的《续西方人》成为他最后的作品。书中共收录芥川龙之介十八篇作品,形式多样,有短篇小说体的《种子的忧郁》、格言体的《侏儒的话》及书

体的《寄给某旧友的手记》等,内容风格也大异其趣,展现作者丰富多变的创作才华。《侏儒的话》是芥川龙之介最得意的格言体代表作,贯穿卖弄学问的、辉煌灿烂的知性幻想的文脉。作者以智慧来诉说心情,并将其人生观、艺术观流露在字里行间,可说是极为成功的格言体文学典范。

短篇小说《种子的忧郁》中,作者以其敏锐的观察力,细腻地描述了种子的心理状态。从收到喜帖开始,种子便开始为不知如何吃西餐惶惶不可终日,作者从各种细节去表现种子心理的微妙变化,由生活上一个小小的事件扩大描写成一有趣的心理小说,可谓特别之极。《本所两国》则借由其受邀撰写以本所为主题的小品文而展开本所的古今之旅,不仅写景,亦兼而抒情叙事。《寄给某旧友的手记》一文,也算是作者的遗书之一,此文第一句话便说“没有人能真实地描绘自杀者的心理”,但我们可以看到在本文中,他对于自己为何自杀分析得非常透彻,甚至连自杀的方式都经过多方考虑,虽是自杀前之作,但论理及文体仍相当明晰有条理,就如岛崎藤村所评论的,“冷静得不像即将面临死亡的人”。《傻子的一生》无疑是芥川龙之介的自传体小说,但它不是作者真实生活的呈现,而是对其自身的剖析。此文为芥川龙之介晚期作品,文中显示出芥川此时已局囿于一个悲剧的世界里,他一方面描写精神的凄惨衰态,一方面却又具有明晰的自省意识,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他看到了生活中的起起伏伏,文中掺杂着失败与自嘲的回忆,由一个个短篇串联点缀而出。《齿轮》一文表达了作者对死亡的感觉,疯狂与幻想式的描写,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芥川龙之介的死带给当时日本文坛的震撼不是一点点,而是如惊涛骇浪般的冲击。在他短短三十多年的人生岁月里,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文学遗产,人生至此可以无憾了。

古千屋

一[1]

井之战发生于元和元年四月二十九日。大阪势力当中著名的塙[2][3]团右卫门直之、淡轮六郎兵卫重政等都是死于这次战役。尤其是塙团右卫门直之握着包金的十字形枪柄挥舞,战到枪柄折断为止,然后在井城镇中战死。[4]

四月三十日未时,打败他们军势的浅野但马守长晟向大将军德川家康呈报战胜的消息之后,献上了直之的首级。(家康自四月十七日以来,一直停留在二条城里。他在等将军秀忠从江户来京都会合,再去攻打大阪城。)被派来报喜的使者是长晟的家臣关宗兵卫和寺川[5]左马助两人。家康向本多佐渡守正纯下令,要鉴定直之的首级。正纯退到隔壁房间默默打开首级匣的盖子,看了看直之的首级,接着在盖子上写上“卍”字。随后他垂下手中的箭戟,回报家康说:“由于正值酷暑,直之的首级已经腐烂了,臭气冲天,您就不要亲自鉴定了。”

可是家康不答应。“人死了就都一样,还是快一点拿过来吧!”

正纯又退回隔壁房间,在盖了布的首级匣前坐下,一动也不动。“快一点好吗?”

家康朝着隔壁房间催促。

塙团右卫门直之本是远州横须贺的无名小卒,曾几何时,竟成为名闻天下的人物之一。不仅如此,家康的侧室阿万为了她所生的赖宣[6],曾经在一段时期内每年捐赠直之两百两黄金。而直之除了一身武[7]艺外,还曾投入大龙和尚的门下,修炼了一字不立之道。由此说来,家康会想亲自鉴定直之的首级,也不足为奇。可是,正纯并没有回应,[8]反而自顾自对同样守候在隔壁房间的成濑隼人正正成及土井大炊头

[9]利胜说起话来。“我听说人一旦上了年纪会更重感情,即使大将军这样的武士,在这方面大概也和部下没有两样。正纯也略谙弓矢之道,直之的首级不过是一颗头颅罢了,既然睁着眼睛,就表示他拒绝受验。但是大将军还是坚持要我拿去让他看看,这不正是他重感情的一个很好的证据吗?”

家康隔着有花鸟彩纹的纸门听到正纯的话,便不再坚持要鉴定直之的首级了。二

当天夜晚,井伊扫部头直孝的阵营有一个女侍突然像发疯似的大叫,她已经三十多岁,名字叫古千屋。“像塙团右卫门这种武士的首级难道不配让大将军鉴定吗?我塙某也曾是一介大将,既然受了这种侮辱,就一定要报复。”

古千屋不断地叫着,同时手舞足蹈上蹿下跳,而众人也无法制止她。不仅古千屋凄厉的叫声清晰可闻,就连其他人要制止她骚动的吵嚷声也格外清楚。

井伊阵营的骚动事件自然传到了家康的耳中,而直孝也来谒见,把直之的恶灵附身于古千屋身上、令众人都害怕的事向家康报告。“直之的怨恨并不奇怪,还是快去鉴定首级吧!”

家康在大蜡烛的烛光中果断地说。

深夜在二条城的起居间鉴定直之的首级,比白天更煞有介事。家康穿着棕色外褂,下身是有裤脚带的裤子,依照仪式鉴定直之的首级。而首级的左右站着两名本营的武装兵,两人都手握太刀的刀柄,在家康鉴定时一直盯着首级。直之的首级并没有腐烂,不过,脸呈现赤铜色,而且就如本多正纯所言,双目圆睁。“如此一来,塙团右卫门想必也如愿了吧!”

本营的武装兵之一横田甚右卫门说着,向家康行个礼。

家康只是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不过他把直孝叫过来,嘴巴贴在他的耳边,小声命令他:“你去查查那个女人的身份。”三

家康鉴定完首级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井伊的阵营,古千屋听到之后,脸上浮现出好一阵子的微笑,说着“如愿、如愿”,随后便疲倦得沉沉睡去。井伊阵营里的人总算安心了。事实上,古千屋以男人一般的嗓音粗声叫骂时,大家心里都觉得很恐怖。

不久天就亮了。直孝很快把古千屋召来,询问她的出身。她在这个阵营里是属于相当瘦削的女人,尤其是双肩下垂的样子,好像负担很沉重,令人觉得格外可怜。“你在哪里出生?”“艺州广岛的乡下。”

直孝一直注视着古千屋,重复问了几次这种问题后,缓缓地提出最后的问题。“你和塙有关系吧?”

古千屋一时之间似乎愣住了,不过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后,很清晰明确地回答:“是,真不好意思。”

据古千屋说,她与直之生了一个孩子。“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昨夜我一听说没有鉴定首级,虽然身为女子,也觉得很懊恼,不知不觉就失去理智,嘴巴也开始胡言乱语。当然,我现在完全不记得了……”

古千屋双手拄地,一副相当亢奋的模样。这也使得她瘦削的身子像结了一层映着朝日闪闪发亮的薄冰。“好,好,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直孝叫古千屋退下后,再度去谒见家康,细细数说她的身世。“果然和塙团右卫门有关系。”

家康露出了微笑,人生对他而言就像东海道的地图那么清楚。家康从古千屋的狂乱当中也不期然悟出一些人生的道理,那就是任何一件事都有表里两面。这一推断在这次事件中,再次推理又与年过七旬的他的经验相吻合。“果然如此。”“那个女的该如何处置?”“没关系,还是让她当女侍。”

直孝稍稍焦躁起来。“可是她犯了欺上罪……”

家康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内心陷入了黑暗的人生深渊──而且在黑暗当中面对着种种怪物。“可以由我来决定事情吗?”“唔,她欺上……”

其实直孝没有怀疑的余地,因为家康瞪着比平常大上一倍的眼睛,好像面对什么敌人似的堂堂正正地回答:“不,我并未被欺骗。”【注释】[1] 1615年,发生大阪夏之阵战役时,大阪这一边有两万人马在大野治房的指挥下攻击和歌山城,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晟以五千的兵力击破他们。檻井是今天的大阪府泉佐野市檻井町,原南中通村。[2] 即塙直之,远州人,时而在加藤家服务,时而成为到处流浪的武士,时而成为僧侣,在大阪冬之阵战役时加入大阪势力,击破各地的德川军而立下战功。[3] 即淡轮重政,泉州淡轮的领主。[4] 即浅野长晟(1586—1632),丰臣秀吉的臣下浅野长政之子,关原之役后追随德川家康,在大阪之阵战役时作为德川军的友军立下战功。[5] 即本多正纯,三河人,从小就在家康的身边为家康服务,后来服务秀忠参与幕政。[6] 家康的第十子,母亲是家康的侧室养珠院阿万,十四岁出征大阪之阵战役,1619年成为德川御三家之一纪州家的藩祖。[7] 京都妙心寺的住持。直之在福岛正则处服务后离开艺州,跟随大龙和尚,号铁牛。[8] 即成濑正成,从小便是家康的随从,关原之战立下战功,大阪冬之阵战役时与本多正纯一起交涉,使得以埋沟渠。[9] 即土井利胜,古河藩主水野元信的庶子,家康的堂弟。从小就在秀忠身边服务,关原之役时跟随秀忠立下战功。

种子的忧郁

当种子收到丈夫的学长、某实业家的女儿的结婚喜帖时,很关心地对正要上班的丈夫说:“我如果不出席好不好?”“不好。”

丈夫一面打领带,一面对镜子里的种子回答。因为镜子放在衣橱上面,所以等于是看着种子的眉毛说话。“可是,不是在帝国饭店举行吗?”“帝国饭店?”“咦?你不知道啊?”“嗯……喂!背心!”

种子急忙把背心拿给他,再度回到婚礼的话题上。“帝国饭店吃的是西餐吧?”“当然。”“所以才让我伤脑筋。”“为什么?”“还问为什么……因为我从未学过吃西餐呀!”“谁又学过那玩意儿!”

丈夫很快披上外套,随意戴上春天的毛呢帽,目光扫过放在衣橱上的喜帖说:“什么?是四月十六日嘛!”“十六或十七日还不都一样……”“我是说,还有三天,你就利用这段时间练习练习吧!”“那么,明天是星期天,你就带我去个什么地方吧!”

但是丈夫没有回答就出门上班了。种子目送丈夫离去,突然觉得有点忧郁,当然,她的身体状况原本就不太好。没有小孩的她独处后,拿起长火盆前的报纸,一栏一栏地查看有没有相关讯息。可是,有“今日的菜单”,却没有西餐的吃法这类的报道。西餐的吃法?她突然想到或许读女校时的教科书上有提到,便很快地打开小橱柜的抽屉,拿出两本家政课本。这些书因经常被翻阅,长期下来有黑脏的指痕,而且散发着古旧的味道。种子把书摊在纤瘦的膝盖上,比读小说更认真地看着目录。“绵及麻织品的洗涤:手帕、围裙、袜套、桌巾、餐巾、花边……[1]“地板:榻榻米、地毯、油毯、科克地毯……“厨房用具:陶瓷器类、玻璃类、金银器……”

对第一本书感到失望的种子,开始查阅起第二本书来。“绷带法:滚动条、绷带……“生产:新生儿的衣服、产室、产具……“收入及支出:薪资、利息、企业所得……“家的管理:家风、主妇的心得、勤劳节俭、交际、兴趣……”

种子失望地抛下书本,走到大枞木梳妆台前扎起头发,可是心里却一直在意西餐的吃法这件事。

第二天下午,丈夫看不下去种子忧虑的样子,便特地带她去了银座后面的一家餐厅。种子坐在桌子前,对于店里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其他客人感到安心。可是一看到这家店生意不好,就想到会影响丈夫年终奖金的萧条年景。“真可怜,根本没有客人嘛!”“别开玩笑,我可是挑没有客人的时间才来的。”

接着丈夫拿起刀叉,开始教起种子西餐的吃法。其实他的方法也不一定正确,但他还是用刀子把芦笋切成一段一段,竭尽所能地教种子。而她当然也认真的学习,但是到最后端出橘子、香蕉之类的东西时,她自然而然的分心去想这些水果的价格。

他们走出这家饭店后,朝银座的后面走去。丈夫好像对于自己好不容易达成任务感到心满意足,而种子则在心里不断地回想叉子的拿法、咖啡的喝法等。不仅如此,她甚至有一种病态的不安感──到时万一弄错了该怎么办?银座后面很安静,午后的柏油路上也静静的透着春意。种子一面含含糊糊地与丈夫对话,一面拖着脚步走在丈夫后面。

种子当然是第一次来帝国饭店,她跟在穿着礼服的丈夫身后走上狭窄的楼梯,采用大理石建造的内部让她产生一种近似恐惧的感觉。不仅如此,她甚至还发觉有一只大老鼠沿着墙壁跑来跑去。发觉?其实是“怀疑”。

她拉拉丈夫的袖子说:“啊!老公,有老鼠。”丈夫回头,脸上带着略显困惑的表情问道:“在什么地方?心理作用吧!”种子在丈夫还没有回答之前也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可是越感到怀疑就越在意。

他们坐在桌子的一隅,开始动起刀叉。种子不时偷瞄蒙着头纱的新娘,不过,更在意的当然还是盘子上的料理。她连把面包塞进嘴里都会感到全身在颤抖,当刀子掉落到地上时,她更是束手无策、一筹莫展。所幸晚餐已经慢慢接近尾声了。

当种子看到盘子上的沙拉时,想起丈夫说过:“当附有沙拉的菜出来时,就知道这顿饭要结束了。”她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这回却轮到必须站起身喝香槟干杯。

这是这顿晚餐中最痛苦的时刻了,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把杯子举到眼睛的高度,这时她感到连脊背都在发抖。

他们从电车的终点站沿着狭窄的街道走。丈夫好像醉得很厉害,而种子则一面注意丈夫的脚步,一面雀跃着找话说。不久,他们经过一家灯火通明的餐厅,里面有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正在戏弄餐厅的女侍,一面就着章鱼小菜喝酒。这当然只是她的惊鸿一瞥而已。她不由自主轻视这个男人──这个满脸胡髭的男人,同时却又不禁羡慕他的自由。经过这家餐厅后,接下来就全是住家了,因此四周也开始变暗。种子在这种夜色中嗅到树木的香味,不由得想起故乡,以及买了两三张五十圆债券的母亲得意的话:“这也是不动产,会增值的哦!”

次日早晨,种子露出无精打采的表情对丈夫说话,丈夫还是在镜子前面打着领带。“老公,你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吗?”“嗯!”“你看到本所还是什么地方的便当店老板的女儿发疯的消息吗了?”“发疯?为什么?”

丈夫边穿上背心边把目光移向镜子里的种子,不,应该说是移向种子的眉毛。“听说是因为被工人强吻。”“为了这种小事也会发疯?”“会的,我认为会。我昨晚也做了一个恐怖的

……”“什么梦?这条领带只能用到今年了。”“我好像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不知道做了什么,反正就是梦见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然后我就跳到火车的铁轨上,刚好火车来了……”“以为被辗死时,就醒过来了对不对?”

丈夫已经披上外套,戴上春天的毛呢帽,不过还在面对镜子调整领带。“不是,虽然被辗过了,可是在梦中还是活得好好的。只是身体已经四分五裂,只有眉毛留在铁轨上。”“大概这两三天都在注意西餐吃法的缘故吧!”“或许吧!”

种子看着丈夫,继续自言自语:“昨晚太失败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是丈夫没再说什么,出门上班了。种子好不容易独处后,这一天也坐在长火盆前,把茶壶里的茶倒在茶杯里,喝起温温的粗茶来。

可是,她的内心已无法平静。摆在她面前的报纸上刊登着上野繁花盛开的照片。她呆呆地看着那照片,想再喝一口茶时,突然发现粗茶上漂浮着状似云母的东西。而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云母居然像透了她的眉毛。

“……”

种子用手拄着脸颊,连起身扎头发的力气也没有,只是一直注视着粗茶。【注释】[1] Cork carpet,爱尔兰的科克地方所产的地毯。

寒冬

我穿着厚重的外套,戴上羔羊皮的帽子,朝市谷的监狱走去。我[1]的姐夫在四五天前进了这所监狱。

只有我能当慰问姐夫的亲戚总代表。同时在我的内心还夹杂着对监狱的好奇,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接近二月的街上还残留有大减价的旗帜,整个城镇仍是死气沉沉的寒冬。我爬上斜坡,自己都能感觉到肉体深沉的疲倦。我叔叔去年十一月因喉癌去世,另外有一个少年远亲在正月离家出走……不过,姐夫的收监对我的打击最大。我必须和姐夫的弟弟一起讨论事情,而我和他平常并没有什么交情与往来。不仅如此,我还觉得与这些事件有纠葛的亲戚朋友在感情上所发生的问题,是东京之外的人所无法了解的。我不由得想在和姐夫会面后找个地方好好静养一个礼拜。

市谷的监狱四周环绕着长有枯草的高土堤,而且在带有中世纪味道的门前,可以透过粗木头的格子门看到铺着沙石的庭院有挂满白霜的桧树。我站在门前,把名片递给一个留有半白长须、好好先生似的看守,接着就被带到离门不远、房檐有厚厚干青苔的会面人等候室。那里除了我以外,已经有好几个人坐在薄薄的板凳上。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穿着黑绉绸外套、正在看杂志的三十四五岁的女人。

有一个板着脸的看守不时来到这间等候室,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板语调叫着轮到会面的人的号码。可是,我等了又等,却没有被叫到。等了又等──我进监狱的时候是十点钟左右,可是现在已经是十二点五十分了。

我的肚子开始饿了,可是更令我受不了的,是等候室里完全没有热气的寒冷。我不断地踏着脚步,并且克制着内心的焦躁。可是,大部分来会面的人似乎都不太在乎的样子。其中有一位穿着两件棉袍、像赌徒似的男人连报纸也不看,只是不停地慢慢吃橘子。

随着看守一次又一次的呼叫,等候的人数也渐渐减少了。最后我终于走出等候室,开始在铺着沙石的院子里走动。在这里应该可以晒到冬天的阳光,不过也一定会随时刮起风把沙子吹到我的脸上。我不自觉地意气用事起来,下定决心四点钟以前不进入等候室。

不幸的是,即使到了四点,我还是没有被叫到。可是那些比我晚来的人似乎都陆陆续续被叫走,大部分都不在了。我终究还是进了等候室,向赌徒似的男人打个招呼后,就和他商量起我的情形。可是他一笑也不笑,只是以唱浪花节似的语调回答我:“因为一天只准见一个人而已,大概在你之前已经有人来会面过了吧?”

当然,他的这番话令我觉得不安,我便向又来叫号的看守询问我是否能见到姐夫,可是看守完全不回答我,而且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我站在等候室的中间,机械地点燃雪茄。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对板着脸的看守憎恨起来(我对自己在刚受到这种侮辱时没有马上觉得不快感到不可思议)。

看守再度叫号时已经五点了,我又摘下羔羊皮帽向他询问相同的问题。结果看守转过头去,不理会我就一直向前走去。这一瞬间,我觉得他太过分了,于是丢下吸了一半的雪茄,朝等候室对面的监狱玄关走去。

爬上玄关的石阶,左边有几个穿着和服的人面向玻璃窗办理事务。我打开那个玻璃窗,尽可能以平静的口吻向一个穿着黑色绸纹和服的男人询问,可是连我自己都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脸色很难看。“我来会面T,T不能会面吗?”“请等待叫号。”“我从十点左右就开始等了。”“等一等就会来叫了。”“如果不来叫也要等吗?天黑了也要等吗?”“嗯,总之请等一等,请等一等。”

对方似乎担心我会使用暴力,我在生气的同时有点同情这个男人,甚至有“我是亲戚总代表,对方是监狱总代表”的奇怪感觉。“已经超过五点了,请无论如何安排我会面。”

我丢下这句话,暂且回到等候室。那个梳着圆髻的女人独自在开始暗下来的等候室中,正将杂志放在膝盖上抬头张望。从正面看,她的脸有一点像哥特式的雕刻。我在这个女人面前坐下,内心产生一种弱者对于监狱整体的反感。

大约六点左右,我总算被叫进去了。这一回我在一个眼睛滴溜滴溜转、看似机灵的看守带领下,总算进入了会面室。虽然叫作“室”,不过只有二三平方尺大。而且除了我所进去的门之外,另外还有好几个涂着油漆的门并排着,像极了公共厕所。走过狭窄的走廊,来到有个半圆形窗口的会面室正面,会面的人会出现在这个窗口里。姐夫从这个窗口──缺乏光线的玻璃窗里露出肥墩墩的脸,他的外表没有什么变化,这一点多少增加了我的信心。我们没有时间感伤,简略地谈着事情。在我右边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好像是来见哥哥的,一个人不停地啜泣。我一面和姐夫说话,心里却一直在意着右边的哭泣声。“这一回的事完全是冤枉的,请这么告诉大家。”

姐夫用不自然的口吻说。我一直注视着姐夫,没有回答。不过,什么也没有回答使我自己觉得很难过。现在我的左边是个秃头的老人,对着半圆形窗口内那个看似他儿子的男子说:“还没见面时有很多话要说,见了面却都忘了啊!”

我离开会面室走出外面时,心里对姐夫觉得有点抱歉,可是又觉得那是我们亲戚朋友们的连带责任。我在看守的带领下,沿着严寒刺骨的监狱走廊朝玄关大步走去。

此时我姐姐应该在姐夫靠近山边的家里等我。我在纷乱的城镇中总算来到四谷见附车站,搭上了拥挤的电车。那个无力的老人所说的“还没有见面时”的话奇异的在我的耳边回响。对我而言,这句话比那女子的哭声更具有人性。我拉着吊环,眺望着曲町的万家灯火,不由得想起“人生百态”这个词来。

三十分钟之后,我站在姐夫家的门口,按下水泥壁上的门铃。不久传来开门的声音,玄关玻璃门内的电灯亮了。接着有一个女佣稍稍拉开玻璃门看了一眼之后,“啊”了一声,马上把我引进面向街道的二楼房间里。我把外套和帽子丢到桌上时,所有的疲倦全部涌了上来。女佣开了瓦斯暖炉的火之后就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在房里。有搜集嗜好的姐夫在这个房间的墙上挂了两三幅油画及水彩画。我愣愣地看着那些画,突然想起“世事多变”这句古老的话。姐姐和姐夫的弟弟先后走进房间,姐姐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静,我尽可能正确地传达姐夫的话给他们,并且与他们商量今后对策。姐姐并没有特别积极的想到要怎么做,而且在谈话当中还拿起羔羊皮帽对我说:“真是奇特的帽子哦!不是日本做的吧?”“这个?这是俄国人戴的帽子。”

但是姐夫的弟弟是个比姐夫还要喜欢工作的“工作狂”,当然也很会处理种种问题。“上一次哥哥的朋友曾叫××报纸的社会部记者拿名片来,名片上写着封口费当中有一半是他自掏腰包出的,因此要把余额交给他。经我查证的结果,对那记者说这话的是哥哥的朋友,当然没有出什么一半的钱,只是叫他来拿余额罢了。那个新闻记者也真是的……”[2]“我好歹也算是个新闻记者,请不要说这么刺耳的话。”

我为了提升自己不得不开着玩笑,可是姐夫的弟弟满身酒气、双眼充血,像演说似的继续说着。这种气氛一定是不能开玩笑的。“何况为了让初审审判官生气而故意抓审判官的把柄,也是一种替哥哥辩护的方法。”“这个要由你来说……”“唔,我当然这么说了,我很感谢您的好意,但是如果伤害到您和审判官的感情,反而会违背您的好意,我是这么拜托他的。”

姐姐只是坐在瓦斯暖炉前,把玩着羔羊皮帽。老实说,我虽然和姐夫的弟弟说话,但心里却一直担心这顶帽子,不时想着:万一不慎掉到火里我会受不了。这顶帽子是我的朋友在柏林遍寻不着后,去莫斯科时才偶然看到的东西。“这么说也不行吗?”“不只是不行,他说,他为了我们很卖命,叫我不要说失敬的话。”“原来如此,那就毫无办法可想了。”“没办法,因为从法律上来看行不通,道德上更是不行。总之表面上是为了朋友花时间、尽心力,事实上是帮忙挖陷阱让朋友掉进去。我也是一个奋斗到底的人,可是碰上那些家伙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我们谈话时,突然传来“T君万岁”的声音,使我们吓一大跳。我拉起窗帘,透过窗户往下看,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而且还有好几个上面写着“××镇青年团”的灯笼在晃动。我和姐姐他们对看一眼,突然想起姐夫也有××镇青年团团长的头衔。“不出去道谢不行吧?”

姐姐终于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分别看看我们俩。“让我来。”

姐夫的弟弟毫不犹豫地跑出去,我心里佩服他奋斗到底的决心,故意不去看姐姐的脸而去浏览墙上的画。可是,不说话才令我叫苦,但是如果为了找话说而使两人都变得伤感起来的话,我就更觉得苦。我默默地点了雪茄,凝视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姐夫自己的肖像,那是用远近法画的,我感受到这种画法的疯狂。“我们可不是什么万岁,被他们这么叫实在也很无奈……”

姐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对我说话。“镇里还不知道吗?”“嗯……不过,究竟该怎么办呢?”“什么怎么办?”“T的事情呀!爸爸那边。”“如果站在T的立场,也有许多理由的。”“是吗?”

我突然感到焦躁,背对着姐姐,直接走向窗前。窗下的人们依旧高喊万岁,而且是重复三次叫着“万岁、万岁、万岁”。姐夫的弟弟站在玄关前面,向一大群高举着灯笼的人们致意。身旁还有姐夫的两个小女儿,她们的手分别被他拉着,有时会不自然的低一低头……

多年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在姐夫家的茶室叼着最近才开始流行的薄荷烟斗,和姐姐相对坐着聊天。过了头七,家里安静得令人觉得不舒服。姐夫的白木牌位前点着一盏灯,而两个女儿则盖着棉被躺在放着牌位的桌子前面。我注视着明显变老的姐姐,突然想起让我觉得很痛苦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可是从我嘴巴里讲出来的却是这类理所当然的话。“吸了薄荷烟斗,更觉得透心凉哦!”“是啊!我的手脚也冰冷起来了呀!”

姐姐不太在意地把木炭加到长火盆里……【注释】[1] 即芥川的姐姐久子的丈夫西川丰,因伪证罪被收押在市谷监狱。[2] 芥川作为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社友,作品、纪行等会被刊登出来,但是不做记者的工作。

三扇窗

一 老鼠

一等战舰××于六月初进入横须贺军港,环绕着军港的山间飘着雨,到处一片雾茫茫。军舰一停下来,一定会出现很多老鼠──××也不例外。在纷纷细雨当中,重两万吨、飘着旗帜的××的甲板下面,老鼠开始充斥在手提箱或衣橱里。

为了抓住这些老鼠,军舰停泊不到三天,副舰长就下令,只要抓到一只老鼠,就准许下船一天。从这个命令颁布之后,水兵和机关兵就非常热衷于抓老鼠。由于他们的力量,老鼠的数量逐渐减少,因此他们经常会为了一只老鼠而争个你死我活。“最近大家拿来的老鼠都是四分五裂,因为大家都围起来抢。”

聚集在枪炮室的将校们笑着谈论这件事,有一张娃娃脸的A中尉也是其中之一。他是在老一辈悠闲的养育下长大的,真的是不谙世事。不过他倒也很清楚水兵和机关兵想下船的心情。A中尉抽着香烟,在大家说话时总会插进这样的话。“是啊!我也想把它碎尸万段。”

这样的话只有单身的他讲得出口。他的朋友Y中尉一年前结婚了,因此总是故意对那些水兵及机关兵冷嘲热讽。这一点又和他平常凡事不轻易被看出弱点的态度相吻合。嘴边留有褐色短须的他,在啤酒下肚稍有醉意时,常常会在桌上用手支撑着脸颊说:“怎么样?我们也去抓老鼠吧?”

在一个雨后晴朗的早晨,甲板士官A中尉批准了S水兵的下船许可。因为他抓到了一只小老鼠——一只五体完整的小老鼠。体格比别人壮硕一倍的S沐浴在罕见的日光下,走下狭窄的舷梯。这时,一个水兵同伴轻巧地上了舷梯,正好和他擦身而过,开玩笑地对他说:“进口的吗?”“嗯,进口的。”

他们的问答当然传进A中尉的耳朵里,他把S叫回来,让他站在甲板上,询问他那些人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进口是什么意思?”

S站得笔直,看着A中尉的脸,一脸失望的表情。“进口就是从外面拿进来的意思。”“为什么要从外面拿进来?”

A中尉当然知道为什么,可是他一看到S没有回答,就突然觉得厌恶,因而用力向他的脸颊打下去。S的身体稍稍摇晃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不动的姿势。“谁从外面带来的?”

S又没有回答了,A中尉注视着他,在脑子里想象再度打他耳光的情形。“是谁?”“我的老婆。”“会面时带来的?”“是!”

A中尉忍不住在心里笑着。“放在什么地方拿进来的?”“放在饼干盒里拿进来的。”“你家在什么地方?”“平气下。”“你的双亲都健在吧?”“没有,只有我和老婆两个人。”“没有小孩吗?”“是的。”

在他们的对答当中,S仍然不改不安的表情。A中尉就这么让他站着,稍稍把目光移向横须贺镇上。横须贺镇在群山当中,房子盖得有点凌乱,沐浴在阳光下,呈现出难看的景象。“你不许下船了!”“是!”

S看着沉默的A中尉,后者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做似的。可是,A中尉已经在内心准备好接下来要下的命令了。不过,他暂时没有开口,只是在甲板上走着。“这家伙害怕受罚”——这种感觉使得A中尉和所有长官一样,心里觉得很愉快。“够了,到那边去吧!”

A中尉终于开口说话,S行了举手礼后,转身背对着他,想朝甲板升降口走去。A中尉努力的忍住笑,然后在S走了五六步后,忽然叫了他一声:“喂,等一等。”“是!”

S马上回过头来,不安感似乎再度袭击着他。“我要叫你做一件事,平气下有卖饼干的店吧?”“有。”“你去买一包饼干来。”“现在吗?”“对,现在马上。”

中尉没有忽略从S晒黑的脸颊上所流下的眼泪。

过了两三天后,A中尉坐在枪炮室的桌子前看一封女子写来的信。信是用桃红色的信纸写的,上面的字不太整齐。他看了一下之后,点起一支雪茄,把信交给正在他面前的Y中尉。“这是什么?‘……昨天的事不是我先生的过错,全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敬请原谅。……您的恩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Y中尉手上拿着信纸,脸上逐渐浮现出轻蔑的神色。接着不和善地看着A中尉的脸,讽刺地说:“你想积阴德吧?”“嗯,多少有一点吧!”

A中尉轻描淡写地说,注视着圆窗外。圆窗外所能看见的只有飘着雨的一望无际的大海。不久,他有点害羞的对Y中尉说:“不过我竟然觉得有点寂寞哪!当我逮到那家伙时,本来并不觉得他很可怜的……”

Y中尉露出没有丝毫疑惑或踌躇的表情,没有说什么就开始翻看桌上的报纸。枪炮室里除了他们两人外没有别人,桌上的杯子里插着好几株荷兰芹。A中尉注视着荷兰芹水灵灵的叶子,只是一味地抽着雪茄。他对Y中尉这种冷淡的态度,竟也不可思议的觉得亲切……二 三人

一等战斗舰××在结束某海战之后,带领五艘军舰静静驶向镇海[1]湾。大海不知不觉进入了黑夜,左舷的水平线上有一弯又大又红的弦月高挂在天空。两万吨的××里自然还未平静下来,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那只是胜利后的喧哗吵嚷罢了。只有一向谨慎的K中尉在这活泼的气氛中,露出疲惫不堪的表情,到处走动看看有没有什么事。

海战开始的前夕,他在甲板上走动时突然发现微弱的光亮,便悄悄地朝那里走去。原来有一个年轻的军乐队乐手趴在甲板上,就着避敌耳目的小提灯的微弱光线读《圣经》。K中尉深受感动,便温和地叫了这个乐手。乐手似乎有点吃惊,不过等到发现长官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时,便逐渐露出女人似的微笑,唯唯诺诺地回答他的问题。然而那位年轻的乐手已经因中弹而死,现在冰冷的尸体正躺在主帆柱下面。K中尉见到他的尸体时,突然想起“死会使人安静”的句子。如果K中尉自己也因被炮弹击中而失去性命——对他而言,这种死法是最幸福不过的了。

不过,在这次海战前所发生的事,还清楚的留在多愁善感的K中尉脑海里。完成了战斗准备的一等战斗舰××照例带着五艘军舰驶向浪高的大海。这时右舷的一门大炮不知为何盖子一直打不开,而敌人的舰队已经在水平线的那一头升起好几缕袅袅的白烟。有一个水兵看到这个情形,便很快地跨趴到大炮上面,轻轻地匍匐到炮口,用两只脚压着盖子想把它打开。然而盖子似乎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开,水兵就这样悬在海面上数度奋力想以双脚打开盖子。他不时抬起头来露出白色的牙齿笑着。渐渐的,××被大浪冲得路线偏右了。同时汹涌的海浪也冲击着右舷,而这海浪也足以在一瞬间把跨趴在大炮上的水兵卷走。掉落到海里的水兵拼命高举着手大声喊叫。在水兵们的一阵喧闹声中,救生圈也丢向大海了,但是××因为敌舰已经近在眼前,不能放下救生艇。水兵抓住了救生圈,被海浪愈冲愈远。他迟早会被溺死,更何况这个大海里的鲨鱼相当多……

在K中尉的心里,不由得把年轻乐手的战死与记忆中这次海战之前所发生的事做了对照。他虽然进入军校就读,但是曾经幻想要当自然主义的作家。自军校毕业后,也很喜欢莫泊桑的小说。对这样的K中尉而言,人生有其灰暗的一面。他上了××战斗舰以后,想起埃及的石棺上所写的“人生—战斗”这个词,也认为不仅是××的将校及下士卒,就连××本身也如同这个词所说的一样,一直在实践埃及人的格言。因此在乐手的尸体前,他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种所有战争结束之后的平静,同时不禁想象那个水兵一直挣扎着要活下去的痛苦。

K中尉拭去额头上的汗,爬上后甲板的升降口,想去吹吹风。他发现那个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甲板士官,在十二英寸的炮塔前,独自在甲板上踱步。更前面还有一个下士,半低着颧骨很高的脸,站立在炮塔前。K中尉觉得有点不快,便走到心神不宁的甲板士官身旁。“怎么啦?”“什么嘛!他在副舰长检视前上厕所。”

这在军舰里当然不算罕见的事。K中尉在那里坐了下来,凝视左舷那边的海及红色的弦月。四周静寂无声,除了甲板士官的脚步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K中尉觉得心平气和,总算可以回想今天海战时的心情了。“再请求一次,即使没收我的善行奖也无所谓。”

下士突然抬起头对甲板士官说。K中尉不由得抬头看他,微暗中可以感觉到他脸上认真的表情。可是快活的甲板士官还是双手放在背后,静静的继续在甲板上踱步。“别说傻话。”“可是在这里罚站,会使我无颜面对部下。我也不在乎晋升得慢。”“晋升得慢是一件大事,你还不如在这里罚站。”

甲板士官这么说道,然后又开始轻松地在甲板上踱步。K中尉在理智上和甲板士官有同样的观点,但同时也对这个下士的自尊心觉得感伤。一直低着头的下士突然让K中尉觉得很不安。“在这里罚站是我的耻辱。”

下士继续低声恳求。“这是你自作自受。”“我甘愿受罚,只是不要在这里罚站。”“如果只是从耻辱本身来看,怎么处罚结果还不都是一样吗?”“但是在部下面前失去威严,我觉得好痛苦。”

甲板士官没有回答。下士——下士似乎也死心了,用力说完“好痛苦”之后,站立在那里,不再说一句话。K中尉渐渐感到不安(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不能被这个下士的感伤主义所骗),想为他说些什么,但是说出口的却是毫无特色的话。“真安静啊!”“嗯!”

甲板士官回答,便摸摸下颚走了。在海战的前一夜,他对K中尉说了“从前,木村重成……”等,还特别仔细地刮了下颚的胡子……

这个下士在被处罚后就行踪不明了。舰上因为有人轮值,因此绝对不可能跳海。而且他也没有在最容易自杀的煤炭库里。但是他行踪不明绝对表示他已经死了。他分别留下遗书给他的母亲和弟弟。惩罚他的甲板士官一直无法冷静。因为K中尉是个谨慎的人,所以比别人更加同情他,强迫他喝了几杯K中尉自己也不喝的啤酒,还担心对方会喝醉。“总之是那家伙太固执了呀!不过其实也可以不必死的吧?”

对方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嘴里一直重复着这样的话。“我只是叫他罚站而已,这样也不至于要死啊!”

××停靠在镇海湾之后,进入烟囱里打扫的机关兵发现了这个下士。他用一条铁链吊死在烟囱里。不仅他的水兵服,连他的皮带他的肉都已经被烧掉了,因此垂在那里的只有骸骨而已。这件事自然也传到在枪炮室里的K中尉耳里,他想起了这个下士站在炮塔前的样子,同时也感到红色的弦月似乎还挂在什么地方。

这三个人的死在K中尉的心里产生了阴影。他甚至不知不觉地从他们当中体会到人生全貌。然而不知何时,岁月使这个厌世主义者成了部内颇受好评的海军少将之一。即使被要求挥毫,他也很少提笔写字。不过,只要在不得已的场合,他一定会在画册上面写上这两句:君看双眼色,[2]不语似无愁。三 一等战斗舰××

一等战斗舰××进入横须贺军港的船坞,修缮工作进行得很缓慢,有无数名工人群集在这个两万吨的××高高的两舷内外,它数度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因为只要想到身体浮在海面上,亦或万一被牡蛎夹住,就觉得全身发痒。

横须贺军港还停泊着××的朋友△△。一万两千吨的△△是比××还年轻的军舰,它们在越过广阔的大海时,不时无声地交谈着。△△除了同情××的年龄以外,也对它因造船技师的疏忽以致容易乱舵的方向深表同情。可是为了体谅××,它从未提到这个话题。不仅如此,为了表示对身经百战的××的尊敬,它总是使用敬语。

某个阴天的午后,△△因火药库起火而发出可怕的爆炸声,半躺到海里去了。××当然也很惊讶(本来很多责任人把××被震得摇摇晃晃解释成物理状况)。而没有经过海战的△△,突然变成畸形——这也使得××难以置信。它特意隐藏惊讶,远远的鼓励着△△。可是,△△只是倾斜着,在大火及烟雾冉冉上升中呻吟。

三四天之后,两万吨的××由于两舷失去水压,甲板逐渐开始干裂。工人们看见这个情形,都急着赶工修缮,可是最后××还是放弃自己了。因为△△还那么年轻,却沉没在眼前的大海里,想到△△的命运,至少它这一生已经尝尽了喜乐与苦楚。××想起从前一次海战时的事,那是一次旗子四分五裂、连船桅也折断的海战……

两万吨的××被抬高舰首,停放在干涸的船坞里,好几艘巡洋舰及驱逐舰在它的面前进进出出,也有一些新的潜水艇和水上飞机。然而这些只会使××更加感到人生的短暂及无常而已。××看着忽晴忽阴的横须贺军港,一直等待着它的命运。其间它也因为甲板弯曲而生出几分不安的感觉。【注释】[1] 在朝鲜南部的港湾,环绕巨济岛,有镇海、马山良港,原日本海军要地。[2] 《禅林句集》中的诗句。芥川很爱诵读,而且还把它用在第一本创作集《罗生门》的开卷词中。

齿轮

一 雨衣

我为了出席朋友的结婚喜宴,随身携带一个皮箱,飞车从东海道内地的避暑地赶往当地的一个火车站。车道两旁种有浓密的松树,我突然觉得会赶不上上行列车。汽车里除了我以外还有理发店的老板,他像枣子一样圆圆肥肥,下颚有一撮短短的胡须。我一边担心时间,一边和他说话。“很奇妙哦!听说××先生的房子白天也有幽灵出现哦!”“白天也有啊!”

我注视着对面受到冬天太阳西晒的松山,随意的搭腔。“好像天气好时不会出来,听说常在下雨天出现。”“下雨天出来淋雨吗?”“你真爱开玩笑……不过据说是个身着雨衣的幽灵。”

汽车鸣着喇叭,停在火车站前面。我和理发店的老板分别,进入火车站,上行列车在两三分钟前就开走了。候车室里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身着雨衣的男人,正愣愣地望着外面。我想起刚刚才听到的幽灵故事,但只是苦笑一下,便进入车站前的咖啡厅等待下一班次的火车。

这是一家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咖啡厅的店,我在角落的桌子前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咖啡。桌子上铺的桌布是白底细蓝条纹的大格子布,但是角落已经露出微脏的帆布。我一面喝着带有胶臭味的可可,一面环顾没有人影的咖啡厅四周。充满灰尘的墙上贴着“鸡肉烩饭”“炸猪排饭”等纸条。“本地蛋、蛋卷”

我在这种纸条上,仿佛又看到了接近东海道的乡下,那是有电气火车穿过麦田及高丽菜园的乡下……

我搭上下一班上行列车时已经将近黄昏了,平常我都搭二等车,但这次出于某种原因,我搭了三等车。

火车里相当拥挤,我前后都是一些好像去大矶还是什么地方远足的女学生。我点燃雪茄,注视着这群女学生。她们每个人都快活得不得了,而且不断交谈着。“照相馆先生,什么是爱的场景?”

在我面前,一起来远足的“照相馆”先生轻描淡写地交代过去。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学生还是问了很多问题。我忽然发觉她的鼻子有蓄脓症,忍不住笑了。另外,我的旁边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学生坐在年轻女教师的膝盖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摩擦着她的脸颊,而且女学生在和别人谈话之间,不时地对女教师说:“老师好可爱啊!有一双好可爱的眼睛哦!”

看她们啃着带皮的苹果、手里剥着糖果纸,给我的感觉是她们比起女学生更像女人。但是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女学生从我身边经过时,好像踩到了什么人的脚,说了一声“对不起”。正因为只有她显得比她们老成,反而使我觉得她更像女学生。我叼着雪茄,不由得嘲笑起产生这种矛盾感的自己。

火车内不知何时点亮了电灯,总算抵达了一个在郊外的火车站。我走下刮着寒风的月台,上了天桥,等待省线电车的到来。这时正好碰到某公司的T君。我们在等待电车时,聊了一些不景气的话题,T君当然比我更懂这种问题。在他的手指上戴着全然看不出不景气的土耳其石戒指。“你戴了很了不得的东西哪!”“这个吗?这是我一个去中国做生意的朋友硬要卖给我的,那家伙现在已经往生了,也不能合伙做生意啦!”

幸好省线电车一点也不拥挤,我们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着。T君在这个春天才刚刚从巴黎的工作地回到东京,因此我们不断地聊着[1]巴黎的种种,卡约夫人、螃蟹料理,以及出游在外的某殿下……“法国并没有特别糟糕哟!只是法国人本来就不想缴税,因此内阁经常要倒啊……”“难道不是因为法郎暴跌的缘故吗?”“那是国内报纸写的,你去法国看看,那边的报纸还写我们日本不断有大地震和大洪水侵袭哩!”

这时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好想把刚刚听到的幽灵的事说给T君听。可是T君把他面前的拐杖头转向左边,脸孔则向前,小声对我说:“那里有一个女人吧?披着老鼠色的毛披肩……”“那个梳西式发型的女人吗?”“嗯!就是那个抱着包袱巾的女人,那家伙今年夏天在轻井泽,穿着有点花俏的洋装。”

不过她在任何人的眼里看来都是寒酸的。我一面和T君说话,一面悄悄地凝视她。她的眉宇间露出发狂的神色,而且从那个包袱巾里露出像豹一般的海绵。“在轻井泽时,她和年轻的美国人跳舞,可说是个摩登的家伙哦!”

当我和T君分手时,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已经不见了。我从省线电车的火车站,提着手提箱往一家饭店走去。道路两旁大多耸立着高大的建筑物,我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松林。而且在我的视野里发现了奇特的东西——那就是不断转动的半透明齿轮。我以前也有过几次这种经验。齿轮不停地增加数量,遮住我的视野。不过,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很久,不一会儿就消失了,接着开始头痛,和平常一样。因为我有这个错觉,眼科医师频频叫我戒烟,但是我在二十岁还未接触香烟之前就已经看到这种齿轮了。我心想:又来了。为了试试左眼的视力,我用一只手遮住右眼看看。结果左眼果然没什么问题,但是右眼却有几个齿轮在转。我看着右侧的大厦逐渐消失,很快地在路上走着。

走进饭店的玄关时,齿轮已经消失了,可是还会头痛。我把外套和帽子寄存在柜台,顺便要了一个房间,接着就打电话给某杂志社讨论钱的事。

结婚喜宴似乎已开始了,我在桌子的一隅坐下,开始动起刀叉。从正面的新郎和新娘开始,围着白色凹字形桌子的五十多人都相当活泼。可是我的心在明亮的灯光下逐渐忧郁,为了赶走这种心情,我开始和邻座客人谈话。他是一位脸颊留有狮子一般的白色胡须的老人,而且也是我叫得出名字的著名汉学者,因此我们的话题便不知不觉地落在古典事物上面。“麒麟就是独角兽,还有,凤凰也是一种鸟……”

这位著名的汉学者似乎对我这番话感兴趣,而我机械式地说着说着,逐渐产生了破坏欲,就说尧舜是虚构的人物,而且《春秋》的作[2]者也是后来的汉代人。于是这位汉学者表现出明显的不悦,完全不看我,并以几近老虎吼叫的声音,打断我的话。“如果没有尧舜,孔子就成了撒谎者,但是圣人应该是不会说谎的。”

我一边沉默地听着,一边想用刀叉叉起盘子里的肉,结果发现一只小蛆在肉的边缘蠢动,小蛆在我的脑海里呼唤出“worm”这个英文字。这个字也一定意味着一个像麒麟或凤凰一样传说中的动物。我放下刀叉,凝视着不知何时倒在我杯子里的酒。

晚餐结束之后,我为了待在之前所订的房间里,就走向没有人影的走廊。走廊给了我一种不是饭店而是监狱的错觉,所幸头痛不知何时变得不严重了。

我的皮箱以及帽子、外套已被拿进我的房间里了。我看到挂在墙上的外套,觉得很像自己站在那里,便赶紧把外套丢进房间角落的衣柜里,接着走到梳妆台前,长时间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镜子里所照出来的脸露出皮肤下的骨骼,而我的脑子里不时浮现出蛆的影子。

我打开门走到走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走廊的一角,看见一个套着绿色灯伞的高脚立灯,鲜明地映在玻璃门上,这使我的内心有几许平和的感觉。我坐在立灯前的椅子上,思考着种种事情。其实我在那里也坐不到五分钟,这一回雨衣又出现了,相当松软地搭在我身边的长椅背上。“但是现在那么冷。”

我这么想着,再度折回走廊。走廊角落的侍者休息室里看不到侍者,但是他们谈话的声音稍稍掠过我的耳边,那是不知被问了什么话而回答的英语“All right”。“All right”?我突然急着想准确地抓住这句话的意思。“All right”?“All right”?“All right”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房间静悄悄的,打开门时让我觉得不太舒服。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毅然走进房间里了,接着故意不看镜子,坐到桌子前的椅子上,椅子是近似蜥蜴皮的青皮安乐椅。我打开皮箱拿出稿纸,想继续完成一个短篇,可是沾上墨水的钢笔却一直动不了。好不容易可以动了,却一直重复写着同样的话:All right...All right...All right...sir...All right...

这时,床铺旁的电话突然响了。我吓了一跳,接起电话。“哪一位?”“是我,我……”

对方是我姐姐的女儿。“什么?怎么啦?”“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所以……因为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刚刚也打了电话给舅妈。”“不得了的事?”“嗯,因此请马上来,马上喔!”

电话就这样被挂断了。我放下听筒,条件反射地按了按铃,不过我自己清楚地意识到我的手在发抖。侍者并没有马上赶来,我感到痛苦更甚于焦躁,又按了好几次铃。我总算了解命运所教我的“All right”的意思。

我姐夫当天下午在距东京不远的乡下被车子辗死,而且身上还披着不符合天气的雨衣。我现在也在这间饭店的房间继续写着之前的短篇。深夜的走廊没有任何人影,不过,不时听到门外拍动翅膀的声音,大概什么地方有养鸟吧!二 复仇

上午八点左右,我才醒来,可是下床时,却发现拖鞋只剩一只了。这是这一两年间常带给我恐惧和不安的现象。我按下铃呼叫侍者,要他帮我找另外一只拖鞋。侍者露出诧异的表情,在狭窄的房间内四处寻找。“在这里,在浴室这里。”“为什么又会到这种地方?”“唔,大概是老鼠吧!”

侍者退下之后,我喝着没加牛奶的咖啡,开始润饰之前所写的小说。用凝灰岩砌成四角的窗户面向着下雪的庭院,我停下来休息,呆呆地看着雪。雪在含苞待放的沉丁香下被都会的煤烟染黑了,我心痛地凝视着,一面吸着雪茄,一面想着一些事,妻子的事、小孩子们的事、姐夫的事,以致久久不能动笔……

姐夫自杀前已经有纵火的嫌疑,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在房子烧毁前替房子保了两倍价值的火险,而且还因犯了伪证罪正在缓刑当中。可是更令我不安的不是他的自杀,而是我每次回东京时一定会看见火在燃烧。不是从火车里看到火烧山,就是在汽车里(当时我妻子也一起)看见常盘桥附近的火灾。在他的房子还未被烧毁前,这些都已给了我火灾的预感。“今年我家或许会发生火灾哦!”“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而且如果发生火灾就麻烦了呀!又没有保险……”

我们谈论着这些话题。结果我家并没有烧毁,我特意克制住妄想,想再度动笔,可是连一行都写不出来。我终于离开桌子,躺到床上去,开始读起托尔斯泰的《波里库什卡》。这本小说的主人翁是一位虚荣心、病态倾向及荣誉心交错的具有复杂性格的人,如果把他一生的悲喜剧稍加修改的话,就是我一生的写照。尤其是从他的悲喜剧当中,能感受到命运的嘲讽,我逐渐感到很不舒服。我读了不到一个钟头就从床上跳起来,迅速地将书本用力丢向窗帘低垂的角落。“去死吧!”

一只大老鼠从窗帘下的地板上,斜斜地朝浴室跑去。我飞快地冲到浴室,打开门四处查看,连白色的踏台下都没有老鼠的影子。我突然觉得不舒服,慌忙换上鞋子,走向没有人影的走廊。

走廊今天依旧像牢狱般忧郁。我低着头,上上下下爬着楼梯,不知不觉进入了厨房。厨房格外明亮,可是并排在一侧的几个灶都开着火。我穿过那里,一面感到头戴白帽的厨师们冷冷地看着我,同时又感觉到我坠入地狱。“神啊!请处罚我,不要生气,我大概会灭亡!”这种祷告也在瞬间自然地由我的口中说出。

我一走出这家饭店,就急忙在映着青空的融雪路上朝姐姐家走去。沿着道路的公园中,树木的树枝及草全都黑掉了,而且每一棵树就像人一样有前后之分,这也为我带来比不快更胜一层、近似恐怖的感觉。我想起在美男子的地狱一个变成树木的灵魂,朝和高楼大厦平行的电车铁轨对面走去,可是在这里也无法平安地走上一町。“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那是一个穿着金色纽扣制服的二十二三岁青年,我默默注视着这个青年,发现他鼻子左侧有黑痣。他脱下帽子,战战兢兢地对我说:“您是A大师吧?”“是的。”“我就觉得应该没错……”“有什么事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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