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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23: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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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三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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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长大

独自长大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独自长大作者:三三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青岛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1-01ISBN:9787555244547本书由青岛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马路对面,一只土狗灰扑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眼神像我一样茫然。一个孩子坐在母亲自行车的后座上,像坐在皇帝宝座上一样自在,他用小嘴吮着一支棒棒糖,无所忧虑,充满了对骑车人和周围这个世界的信赖。

在空荡荡的马路对面,木器行前的那棵老榕树下,在一阵阵从几里地之外的黑姆河上游吹来的腐朽而清新的风里,在一辆倒放着的自行车后面,那个人在望着我。

它冲我汪汪叫着,叫一声,看看我,再叫一声,再看看我。它的声音苍老,无力,从那颤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哮喘般的声音绵延不绝。它是一条老狗,正受着口疮和疥癣的折磨。一双眼睛像老人的眼睛一样枯槁、疲惫,稍微有些感伤。

那天,当我费劲地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时,坐在旁边的他顺势搭了把手。他真不应该这样做的,如果他不想让我喜欢上他,不想让我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不停地去想他。他只是搭了把手,这么一个小小的、简单的动作却害了我一生。

雨一路跟随我而来。所有的路都很泥泞。所有的人都戴着斗笠。所有的树林都模糊不清,田野和村庄也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里。现在,我离父亲越来越近。我离他越近,一颗心越忐忑不安。

一阵清凉的山风吹过,满地零星的阳光摇动起来。那一刻,我突然想念起母亲来。这些日子,我几乎都已经忘了她,而此刻,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爱她,这样思念她。我真希望快一点儿见到她。1仲春

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男人打孩子。

隔着一条马路,我看到那个走丢的小男孩一脸惊惶,急急慌慌地张着两只小手,在人群中寻找走散的大人。不时有人停下来,扭过头去看他。小男孩七八岁光景,梳着茶壶盖样的发型,眼神惊恐,嘴里一个劲儿地喊着爸爸,一副大祸降临的样子。这时,一个满头大汗、父亲模样的男人急匆匆地赶过来,看见男孩,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男人瞪着两眼,气急败坏地抡起巴掌,对着小男孩的屁股就是一顿猛揍。他一边打,一边朝孩子吼叫着:“我让你乱跑!我让你乱跑!”小男孩嘤嘤嗡嗡地哭着,也不躲闪,乖乖地、心平气和地挨着打。没有怨恨与惊怕,一种如释重负的、重新回到父亲身边的满足感,写在了那张挂着泪珠的小脸上。一直到离开,小男孩都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生怕再走散了似的。

一些路人纷纷停下来看热闹。有人看不下去了,上前劝阻那位父亲。所有的人都同情那个孩子,只有我对他充满了羡慕:在所有的幸福里面,被自己的父亲教训也是其中的一种啊。而我从未体味过这种幸福,对我来说,它像天上的云彩一样遥不可及。

我从未见过我父亲。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离开了我母亲。

他为什么要离开她?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长得什么样儿?……所有关于父亲的一切,没有人知道,除了母亲,而母亲已经忘了他。直到两年前,十三岁那年,我才知道父亲还活着,跟我活在同一个地球上。而此前,母亲一直说他死了,正当年轻的他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

那是一个陌生的词汇:父亲。陌生得犹如遥远的国度。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没体会过它的韵律,它的节奏,它轻轻滑过舌尖时动人的颤音,它被大声喊出时胸腔里发出的轰鸣。在我朋友青山嘴里,它是爸。到我同桌那儿,它是老爹。卖甘蔗的小贵州喊“大大”。邻居家的小女孩叫起来嘴上像涂了外国的蜜糖:爹地。而我从未使用过它,对我来说,它那么神秘、陌生,就像遥远的从未抵达的国度。

所有的家长会,都只有母亲参加,而没有父亲。所有关于“我的爸爸”的命题作文,我从未写到过他。所有的表格在“父亲”那一项,我都让它空白着。所有涉及父亲的谈话,我都保持着沉默,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或者把脸转向窗外。然而,只有我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渴望着他。有一次,我还梦到了他:他的脸极其模糊,几乎只是一个轮廓,一个隐约的影子,但我知道那就是他,我的父亲。醒来后,我一动不动,额头上还能隐隐感觉到他的手放在上面的重量。

那天,我远远地看着街对面的那对父子,一直到那位父亲怒火平息,拉着小男孩的手离去。

从那一刻起,我便萌生了寻找父亲的念头。2母亲

做一个母亲难,做一个单亲母亲更难。

我是一个单亲母亲,一个人把孩子抚养大。眼见他从一个小不点儿,变成一个高大英俊的少年。这其中的辛苦滋味,不是一两句话就能道尽的。

这些年来,任何事情无论大小,我都得一个人去做,不能指望任何人。怀着微微的忐忑,一个人去医院做产前检查,一个人等待小生命的来临。孩子出生后,一个人喂哺他,给他洗澡,哄他入睡,为他赶蚊子,购买大到一张小床、小到一双童袜的所有婴儿用品。一个人教他认识生活中的各种事物,教他爬,看着他摇晃着站起来迈出人生的第一步。教他说话,但“爸爸”这个词除外。一个人带他去房子后面散步,去公园玩,去医院打疫苗,他生病的时候,半夜起来一个人急匆匆地抱着他去看急诊。后来,他该上学了,我一个人带他去联系学校,买新书包,接送他上学、放学,辅导他功课,开家长会,陪他走很远的路去少年宫,因为每周有两节绘画课、两节小提琴课……他的脚扭伤了,他被同学欺负了,他的自行车找不到了,他的数学没考及格,他该掉牙齿了而没有掉……所有这一切,没有人替我分担,无论多么累,我都得硬撑着爬起来,独自面对这些事情。

尽管很辛苦,但相对于一个小生命的成长所带给你的那些欣喜和快乐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看着那个小生命慢慢地长大,他会冲你笑了,他长出牙了,他会走路了,他会喊你妈妈了,他在幼儿园张着小手笑着向你跑过来,他不用踮起脚尖就能够得着门后面的那个小熊的鼻子了,他第一次背上书包,庄严地、一脸严肃地走进教室,他放学回来后绘声绘色地给你讲学校里发生的事,他被老师表扬了,他考试得了A,他开始换第二副牙齿,他用自己的零花钱在我生日那天买了一朵蜡做的玫瑰花,他会骑车了,他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学生……看着他一点点长大,越来越高大,越来越英俊,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作为一位单亲母亲,我想我得到的是双倍的欣慰和快乐。

我们喜欢在雨天下棋,每次都杀得昏天黑地,并且,输的一方要穿过长长的街巷,到街头那家店去买羊杂汤。傍晚散步时,在运动场周边的石缝里,我总忍不住采一把野苋菜,这时,他会停下来皱着眉,踢着脚边的石子儿,讥笑我这种由于童年的经历所导致的对野菜持续性的偏爱。周末的时候,我带他和朋友们骑车去乡村做短途旅行,常常有人误以为我是他年轻、漂亮的姐姐。那时候,我的心里又骄傲又满足。

唯一让我觉得对不住儿子的是,我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一个父亲,让他在没有父亲陪伴的环境下一个人孤独地长大。这种损失已经造成,并且永远都无法弥补。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愧疚,并且隐隐作痛。关于他的父亲,我不想提他,除了与儿子有关的姓氏我为他保留着,其他与他有关的一切,都被我扔了,忘记了。他曾让我伤透了心,并且让我对所有的男人失去了信心。

我是一个骄傲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拥有的便是我的骄傲,还有就是我的儿子蒋仲春。这是我一生最珍爱的两样东西,失去哪一样都让我无法想象。

近一两年来,他长得很快,个头儿远远地超过我,思维和见识也在迅速增长,这让我越来越跟不上他成长的脚步。不知是因为到了叛逆的青春期,还是因为别的,我越来越不了解他,越来越不知道他那颗逐渐包裹起来的坚硬的心里在想什么。他常常坐在你的对面一言不发,或者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任你怎么问都问不出点什么来。有时候,他会突如其来地发一顿火,跟你吵一架,让你莫名其妙,自始至终摸不着头脑。我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离开我的,就像果实有一天会离开枝头,毅然决然地坠向大地;就像自然界中的幼兽离开母亲,成为独立于天地间的个体。或者,像当年他父亲离开我时那样。

所以,当那天同我争吵后他啪的一声摔门而去,一直到第二天还没有回来,我就知道,那个在我心里隐藏着的不安,我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3仲春

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了,我怒气冲冲地往外走,一直来到大街上。

天阴得很沉,雨随时都可能下起来。天空风云变幻,鼠灰色的云彩像奔马一样,刚才还在头顶,转眼间就消失了踪影。我被风推推搡搡,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进入十四岁以来,我已多次使用这种摔门而去的幼稚方式,来惩罚她对我的不理解。她总是不理解我,我想。因为她是母亲。然而每次,受惩罚的绝不只是母亲一人,那砰的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像铁锤一样同时砸到我的心口上,反复地回荡,一波一波疼痛不已。就像现在这样。

唉,她总是这样。总是以自己的思想来要求别人,一点儿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她太骄傲了,总是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说白了,那种骄傲其实就是一种自私,一种旁若无人的自私。我心里这样想着,沿着大街往前走。我之所以会这样想,纯粹是为了安慰自己,为了减轻那一声关门声导致的疼痛和悔恨。

我沿着大街往前走。风吹着树叶哗啦啦地响。所有的路人都行色匆匆。不时有人抬头看看天空,估测一下这雨能不能下来,而脚下并不曾慢下来。马路对面,一只土狗灰扑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眼神像我一样茫然。一个孩子坐在母亲自行车的后座上,像坐在皇帝宝座上一样自在,他用小嘴吮着一支棒棒糖,无所忧虑,充满了对骑车人和周围这个世界的信赖。

我站在那儿,一直目送那辆自行车载着那个孩子远去,在前面路口拐了一个弯,不见了。我想到从前,自己也曾是母亲的车后座上满心信赖的孩子,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有了隔阂?

也许,就是从那个夏天开始的吧。

那年夏天,一个午后不经意的翻找,我在母亲的抽屉里发现了父亲的那本画册。在画册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父亲还活着,跟我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可是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都在骗我说父亲死了,正当壮年的他死于一场车祸。那是我们第一次争吵,非常激烈,我哭着冲她大喊大叫。我不能接受这一切,不能接受自己被母亲欺骗、被父亲遗弃的这一事实。惊讶、愤怒、悲哀交替浮上我的心头,让我只想逃离这个家,逃离多年来怀揣这么一个巨大的秘密,居然还那么平静的母亲。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来。我在房顶上过了一夜。

我每天翻看那本画册,在里面寻找我们在他心中留下的影子。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家乡的那条黑姆河,崎岖蜿蜒像条带子似的小路,神情疲惫、呆板的村民,可是,却看不到一点儿母亲和我留下的痕迹。我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儿,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不是已经把我们给忘了?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也许,我应该去找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站在那个路口上,不久前,那位父亲打孩子的地方。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想起那对父子,心里不由得涌起那个念头来。而这一次,这个念头尤为强烈。为什么不去找他呢?这样,我就不用每次路过这里都想起他来,就不用老这样记挂着有一件事还没有去做。

我去找他,是为了以后永远不去找他,永远忘记他。

只不过一闪念,我就做出了那个决定。

我转身往回走。天空乱云飞渡。风不断吹起我的衣角,好像鸟儿扇动着翅膀。我用钥匙开了门,母亲不在,可能上班去了。我找出一个包,胡乱往里面塞了两件衣服,把写有父亲地址的那个旧信封揣到身上。风一下一下地推着窗户,想进来,我走过去把窗户关紧。走到门口,心里想了一下要不要给母亲留个纸条,想想还是算了。我背起包,三步两步地出了门,朝喧闹的街上奔去,刚跑到路口,就看到一辆开往车站的大巴正摇摇晃晃地朝这边驶来,远远地我就朝它举起了手。4仲春

我一进村子,就被人认了出来。

在空荡荡的马路对面,木器行前的那棵老榕树下,在一阵阵从几里地之外的黑姆河上游吹来的腐朽而清新的风里,在一辆倒放着的自行车后面,那个人在望着我。村子很安静,仿佛时间经过这里时停了下来。每一条小巷都曲折,每走一步都会踢到石头。树干从屋顶探伸出来。水井在房屋之间,井台清凉。这是一场雨与另一场雨的间歇。云彩在头顶呼呼地向北疾走。雨在酝酿。地上有一些亮晶晶的小水洼,风吹过时,都会在水面上吹起一阵涟漪。猫在墙根下打盹,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母鸡背着手警觉地散步。一条老狗嗅着柏油路在遛腿。修车人在倒放着的自行车后面沉思。我想继续往前走,可是我的脚步却把我带到他的面前。“你是蒋桔根的儿子?”

他问道,一语道破我整个生命的秘密。他那么轻松、那么轻而易举就获悉了我探索了十多年的秘密,为什么?就好像我在路上时,就已经有人来向他通风报信,告诉他我的到来。从我惊讶、困惑的眼神中得到鼓励,修车人呵呵地笑起来,两只大手掌得意地摩挲着瘦瘦的膝盖。

一阵风吹过,摇落一树的雨滴。猫吓得一激灵,跳了起来。我甩甩头,把额头那缕被雨珠砸下来的头发甩向后面。他像驱赶苍蝇似的一掌把水珠赶开了。自行车的内胎像根红色香肠,他一段一段地把它按在水里,寻找漏气的地方。雷声走远了。他的膝盖在发红。雾气中的大树在呼吸。我站在那里,等他告诉我,对我说点儿什么。“你和你父亲长得可真像啊!”他说。

这个修车人,这个从我一进村子就盯着我看的人,这个认识我并一眼认出我是我父亲儿子的人,他是谁?这个四十多岁,黑皮肤,小眼睛,留着牙刷似的小胡子,一望而知很善良的人,是谁?这个摩挲着已经发红的膝盖对我说,“你和你父亲长得真像”的人,是谁?他是谁?

他递给我一个小马扎,看都没看就用手赶开了一只啄着他的脚指头玩的、不知道害怕的小鸡,向我讲起我的父亲来。5修车人

那个男孩,当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认出了他是我那少年伙伴的孩子。

他和他父亲长得多像啊!皮肤白皙,头发微卷,眼睛如星星一样闪亮。只是,他比他父亲当年更稳重,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站在马路对面向这边张望的样子,多像一个怀着敬畏与惊讶初次打量这个世界的孩子。他绕过一个个水洼走过来时步子是多么稳健,而心里又是多么的惴惴不安。他站在你跟前望着你时那么的礼貌和端庄,不但显示出他曾受过良好的教养,同时也让人感到被尊重的快乐。他下意识地将被雨珠打湿的一缕头发甩向后面的动作又是多么骄傲、利落。而当他听到“蒋桔根”这个名字时,在那漆黑的眼睛里惊喜与局促一闪而过,仿佛触痛了他心底最深的隐秘。所有这一切都告诉我,这是一个怀着心事长大的孩子,这是一个应该被珍惜、应该获得上帝祝福的孩子。不管他是不是我那少年伙伴的儿子,我都愿意怀着一个美好的愿望预言他有一个不错的未来。

雷声远去了,那片饱含雨水的云彩还在头顶。雨已经连续下了七天。大地被雨浇了个透。黑姆河的水在暴涨,眼看着就要漫过木桥。防波堤在加高。这是一个多雨的年份,它像旱年一样不让人省心。屋里散发着霉烂的气味。麦子浸泡在水里又长出了新芽。雨下了七天,我的腿疼了七天。我那信教的老婆每天用于祈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就在昨晚,我还梦见了他,这个男孩的父亲,我少年时的伙伴蒋桔根。他站在河边,手里拎着条大鱼对我说:“看,我钓上来的!”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个能力:头天晚上你梦见谁,第二天就会见到他,要不就是得知有关他的消息。有一次我梦见了我的兄弟,他死了已近十年,第二天早上,我老婆不知从哪儿翻出一顶帽子,非要让我戴上。那是我兄弟在世时,有一次落在我们家的。还有一次,我梦到一只老虎,第二天我就在路上看到一个婴儿穿着虎头鞋……我的梦让我预先知道我将看到的人或事物,只是我不知道它以何种方式出现。所以,当我今天看到这个孩子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吃惊。

男孩来找他的父亲。可怜的孩子。从没见过父亲的孩子。当我第一次看到他时,我就看到了他眼底隐藏的忧伤。我不想探知事情的真相,如果一定要追究对错的话,错的也只能是他的爹妈。如果下次见到蒋桔根,我一定会替这孩子给他一拳头。

由此我想到自己的身世。我七岁时就失去了父亲。一次进山,父亲和他的牛被蜂群包围,都被蜇死了。从此以后,世界上所有的时间都分为两半:我只知道有父亲的日子和没有父亲的日子,我母亲只知道有丈夫的日子和没有丈夫的日子。有父亲和没有父亲的日子,有丈夫和没有丈夫的日子,那真是两重天!没有父亲的夜晚很长,很黑,夜鸟的叫声很凄惨。没有父亲的白天很险恶,布满白眼和拳头。没有父亲的担水路很滑。没有父亲的肚皮很容易饿。没有父亲就连山羊都会欺负你:它一看见你,就把脑袋一低,向你冲过来,用两只可怕的角来顶你!

没有父亲所造成的伤害将遍及一生!我时时会想,如果那天我父亲没有进山,如果那天我父亲进山没有招惹那个蜂窝,我的肩膀会不会更宽一些,个子会不会更高一些?我的笑会不会更持久,少一丝苦涩?我劳动的地方会不会是在城里,而不是这乡下?

唉,时光过得真快,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我那少年伙伴的儿子也已长成少年。面对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眼前这个让人愉快的小倾听者,我多年未见的好朋友的儿子,我很乐意放下手里的活儿,把要补的自行车内胎留到明天,向他慢慢回忆起岁月深处那些早已遗忘了的往事。“孩子——”我禁不住这样称呼他,以此作为我向他讲述他父亲的开场白。6修车人说

孩子,那时候我们,我和你父亲,在这里一起长大。十岁至十七岁之间(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我们就像身体与影子一样,从来没有分开过。人们只要看到你父亲,就能看到我,只要看到我,就能看到你父亲。

那时候村子很小,只有几户人家。这一片房子,从这儿一直到前边的黑姆河,还有桑树林后面的那一片,都是后来才慢慢建起来的。那时候,黑姆河只有一条来自上游的支流,河里只有一条木船。那时候河水清澈,一眼就能望见河底的鱼和石头。说到石头,唉,多少年来这里不变的只有它。无论河边、地里,还是房前屋后,到处都充满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这些年来,它没有消失,甚至一点儿都没有减少,这真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也许你也注意到了,这里的人总是爱低着头走路。如果不低着头,你的脚就会不停地踢到石头,那样就很费鞋。如果不小心踩到石头上,你的脚底就会被硌疼,身体一个劲儿地踉跄。因为老是低着头走路,这里的人还没有老,背就已经驼了。孩子,这个我想你已经看到了吧。

有几年,我和你父亲总是去捡那些石头,我们弯下腰,像捡树上落下来的果子那样捡起散落在路上、田里、房前屋后的石头,把它们扔到一边去。可是当我们沿路返回时,那些石头又在那里了。就像那些被轰走的麻雀,当你一转身,它们又扑棱一下飞了回来。我们一点儿都不灰心,继续弯下腰去,捡啊,扔啊,再捡,再扔……两个热爱故乡土地的孩子相信,石头总有一天会捡完的。因为上帝所造的石头是有限的,而明天总是一天接着一天,没有尽头。

由于不停地弯腰、起身,再弯腰、再起身,导致运动量和饭量增大,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吵着饿,饿!我们饿得心发慌,小脸煞白,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于是,捡石头遭到大人禁止。唉,良好的愿望总是不被理解,从来都是这样。有人吓唬我们:“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多少块石头。”“傻瓜数天上的星星,呆子捡地上的石头。”我母亲说如果再看到我捡石头,就把我扔到黑姆河里喂鱼。为了减少饭量,我还被禁止到河里游泳、奔跑、串门、大声喊叫;每天天刚一擦黑,我就被赶上床睡觉。然而,捡石头并没有完全终止。趁人一不注意,我们就会弯下腰去,或飞起一脚把石头踢到路边去。后来,我们长大了,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它甚至跟着你父亲进了城,当他走在大街上,他的眼睛总喜欢瞅着地面,不放过脚底下任何一个石子儿,或者瓶子盖。

当我成年结婚后,在我那信奉基督的老婆的一本书里,我读到那个西西弗的故事: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我当时内心里充满了惊讶:其实,我们所行并不孤单啊!

我总是叫饿。饿!我嘴里频繁地喊出这个词。我一叫饿,你父亲就从兜里摸出一块干粮塞到我手里。他总是随身带着一块干粮,一个窝头,或者半个野菜饼,尽管当时你父亲家比我们家也好不了多少。他出生没多久母亲就死了,半年后他父亲又差点丢了命:一辆马车从他身上碾过去,压扁了他的两腿和膀胱。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只是,从那以后,他走路时肩上总要扛上点东西才行,有时是一捆甘蔗,有时是一块石头——不压上点儿东西他就走不稳,身子东摇西晃,跌跌撞撞。有一次,我还看见他扛着一条板凳在屋后的小路上散步。

真的是这样,孩子,你不用把眼睛睁得这么大。这个是你祖父的人,没有人能比他更善良,心肠更好。上帝眷顾好人,让他被车轮碾过后又重新活了过来。生产队为照顾他,让他看守大坝下的枸杞园。当他扛着一块石头在园中小路上一瘸一拐地巡视时,我和你父亲也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他轰走那些偷吃的鸟,却看不住身后两只偷吃鬼。我们把嘴巴里塞满枸杞。这一颗还没嚼完,我们的手很快又伸向了又红又饱满的下一颗。突然,我感到鼻子一阵发痒,血像一条红色的虫子似的从鼻子里爬了出来。我们知道,这是因为吃多了枸杞。我下意识地把头仰起朝向天空,你父亲飞快地抓起一块石子压在我的耳朵上。这个止血的方法虽然老土,却极管用,鼻血很快就止住了。你祖父生气地下令让我们离开园子,不许我们再摘一粒枸杞。可是,没过多久我们就忘了流血的事,你祖父也忘记了他的禁令。直到下一次鼻血的鲜红压倒枸杞果的鲜红,你祖父的叫嚣声才再一次在园子上空升起。

有时候,我们会一连几个小时站在铁匠铺前,看那个沉默的来自外乡的铁匠和他的两个儿子打铁。我们看着他举起长柄铁锤,又猛又准确地击打着通红的铁砧,直到锻造出他想要的东西,比如一把弯曲的镰刀,一柄鹤嘴形的锄头。他背对着我们,光着的脊背上满是汗水,闪烁着光泽。叮——当当!叮——当当!一下,两下,一下,两下……锤子敲击的声音高亢、洪亮,震得我们胸口发麻,一直到入睡前,那节奏和声音还在弹奏着我们的身体。偶尔,我们还会看到他为马匹钉马掌。周围村庄的人牵着马慕名而来,因为方圆几里,只有他还保留着这门技艺。每当这时,铁匠铺前就会弥漫着一股子难闻的马的气味,因为紧张,马的腿不易觉察地微微颤抖,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越来越强烈。马泪汪汪的眼里贮满泪水,痛苦的表情常常让你父亲难过地转过脸去。

有一年因为干旱,黑姆河的水干涸了,露出了河底白白的石头。我们就跑到几里地之外的运河里玩。运河的水也少得可怜,在那儿待上一整天,也看不到一条过往的船只。后来有一天,运河也干了,干涸的河床被晒得滚烫,在阳光下发着白茫茫的光,炙烤着我们光着的脚底板。有一次,我们沿着河床走了很远,在下游的地方发现了一艘破船。船身已经腐烂,看上去已经在河底待了千百年。在船底的淤泥里,我们发现了一些碗碟、古钱币,还有吓人的骷髅。我们把骷髅踢得远远的,把碗碟拿回去用来喂鸡,把钱币送给女同学。她们给钱币绑上公鸡的羽毛,做成毽子踢。下次去的时候,我和你父亲带上了铁锹,我们像挖土豆似的,在乌黑发臭的河底淤泥里又挖又刨,这一次,静静的运河向两个孩子捧上了更多、更意想不到的玩意儿。我们拿着它们去找旧货店老板,一只大碗卖两毛钱,一只陶罐换一包纸烟。你父亲喜欢那些碗罐上白底青花的图案,有时对着阳光一看就是老半天,然后照着样子工工整整画在本子上。现在想来,那就是他热爱画画的开端。

关于你父亲,我该怎样对你说呢?我该从哪里开始向你讲起呢?请原谅我的啰唆,我的话总是东一头,西一头,像暴雨前的风一样,没有条理和方向。

是的,他是一个善良的人,非常聪明,又乐于助人。他书读得很好,没有人能够超过他。他每天写日记,抄录闪耀思想火花的格言。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画画,而且画得还不错,当他一连几个小时沉浸在对一张古代山水画的临摹,或者三笔两笔就让河里几只游水的白鹅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纸上时,没有人怀疑他将来会成为一名画家。前年搬家时,我在母亲那本夹鞋样的毛选里,发现了你父亲当年画的一幅画:《河边洗衣的女人》。里面那个把捶衣棒举得高高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记得那天早上河里几乎没有水,一头牛就能把它全部喝光。可是到了中午,河水却狂涨了起来,几乎是在眨眼间,河底那些白白的石头就不见了。你父亲把手里的画夹丢给我,命令我往河岸上跑,他自己却飞快地跑向河滩。河水咆哮着自上游而来,母亲吓呆了,望着滚滚而来的河水不知如何是好。你父亲大声喊着“涨水了!”,一把拉起我母亲就跑。另一个女人跑了两步,又返身回去追赶河里一只漂浮的木盆,想让洗好的衣服同自己一起回家。这时,我已爬上河岸,我看见他拉着我母亲拼命地往河岸上跑,在他们身后,河水像头疯狂的野兽一样追赶着他们。这时,那女人已经追上了木盆,她刚向它伸过手去,身子就像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晃了晃,眨眼间就被发怒的河水卷到了河中央。

那天一整天我们都惊惶未定,跟随大人,沿着河岸寻找落水的女人。你父亲情绪低落,一声不吭,为没有救起那女人而自责。直到傍晚,我们才在黑姆河下游的一个河流转弯的地方找到那只木盆,在离木盆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她那被树藤缠绕着的安静的尸体。

那年春天,我们身上背着干粮,到二十里地外的省城考试。结果,七人中只有你父亲一人考取了,从此他便离开了故乡。唉,时光过得真快啊,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临走那天我和你祖父赶着马车去送他的情景好像还在眼前。车轮吱吱嘎嘎,马喷着有力的响鼻,钉了铁掌的马蹄敲击着路面,时不时地,一颗火星从马掌下迸出。我们望着眼前不断向后退去的路面,坑洼不平的路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头。那一刻,我和你父亲不约而同地记起了我们孩子时代的理想——把土地上的石头捡光,还原大地本来的面目。是不是大地本来的面目就是这样布满石头,就像一个长满麻子的人的脸?还是我们树立的是一个不能实现的理想?我们的心又忐忑又迷茫,而黑姆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从那以后,我们便开始在各自的轨道里为生活奔忙。

孩子,我和你父亲,我们也有好多年没见面了,上次见到他,那还是五六年前,你祖父去世的时候。他死于破伤风。谁能想到,你祖父在马蹄车轮下都活过来了,却逃不过一只蚊子的叮咬。眼看他快不行了,我给你父亲发了电报。他连夜赶了回来,风尘仆仆,神情疲惫而忧伤。他妻子也来了,一个不爱说话、皮肤很白的女人。我帮他办理了老人的后事。你想,他一个读书人,一个城里人,会干什么?

从那次送你父亲进城读书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城,有关城市的一切印象,都来自你父亲写给你祖父的那些信中。(我经常晚饭后溜达到你祖父家,听他唠唠你父亲,或者什么都不说抽一袋烟就走。他是一个硬朗、孤独的老人。)我不知道城里人一般是什么样儿,也不知道过得好的城里人又是什么样儿,但直觉告诉我,你父亲过得并不怎么好。他看上去很疲惫,眼睛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明亮有神。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合作,运一车皮香蕉来卖肯定会赚不少。因为他那里香蕉很便宜,而这里又很难买得到。我觉得这事挺玄,不怎么靠谱,而且有风险,就没有响应他这个提议。我是个乡下人,一个老脑筋,有两件事我始终闹不明白:几年前他扔了国家的铁饭碗,说想回家专心画画,现在不知为何他又不画画了,一心想出去赚钱。“云彩向北,一阵子黑。”现在,那阵风吹着云彩在向北走,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了。我老婆现在肯定松了口气,她是一个心小的女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肯定会以为是自己的祈祷起了作用。这雨可不能再下了!你过来的时候看见了吧,黑姆河河水眼见着就要漫上来,再也容不下一瓢水。

我啰唆了这么多,你肯定烦了。我想,也许你想看看你祖父的房子吧。你父亲就是在那座房子里出生的,在那里长到十七岁。你顺着我的手指往前看,看见了吗?在前面,在那片林子的旁边,从右边数,第三座房子,对,就是门前有一口池塘的那座房子。孩子,那就是你祖父的家。7仲春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不等风裹挟着雨雾吹到我的脸上,我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的荒凉气息。不等我站稳,湿润的地气已经沿着我的裤管蔓延到我的全身。

这是一个好久没人居住的院子。树叶在飘坠。酢浆草从阶缝中钻出来,一丛连着一丛。苔藓鲜绿,漫上稠李树下的石凳、井台。暗红的浆果像鸟屎一样落了一地。青蛙从潮湿的墙基下跑出来,在院子里乱蹦,发出咯咯的响声。

这是我祖父的房子。我父亲在这里出生,长到十七岁。

这里曾是那个孩子的乐园,他在这里出生,学会走路,说话,换第二副牙,捉树上的鸟,从井里取水,在树下朗读,在石凳上画画,怀念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母亲,跟父亲赌气,为了什么流下泪来……他知道从院门口到屋门口要走多少步,从厨房到井台之间哪一块石阶不平,些微有些松动;知道哪一棵树结的李子比较甜,哪一棵树上的棠梨有些酸;知道太阳从哪个树杈上升起来,当它走到第二棵树的树梢时是几点……他把这里当作世界的中心,白天观察,晚上思索,悄悄地憧憬着未来,为十七岁以后的飞翔做准备。

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缕风,每一个人,都不曾把瞬间的目光投向我。可是为什么,我的喉咙发紧,我的鼻子有些酸,心里的草跟院子里的草一样疯长?为什么我的目光触摸那些东西时,一颗心在身体里跳得很急,像战鼓一样擂响?

突然,一阵狗叫声响起,一串雨滴惊落下来,一只鸟扑棱一下飞向天空。

它冲我汪汪叫着,叫一声,看看我,再叫一声,再看看我。它的声音苍老,无力,从那颤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哮喘般的声音绵延不绝。它是一条老狗,正受着口疮和疥癣的折磨。一双眼睛像老人的眼睛一样枯槁、疲惫,稍微有些感伤。

一个声音喝住了它。

她在那里多久了?在那座低矮的长满青苔的狗舍前,在两棵树之间,穿着树皮色的衣服,戴着头巾在那儿窥视我。铁灰色的头发藏在头巾里,警惕藏在眼睛里,命运藏在她那沧桑的面孔里。

狗停止了吠叫,仰头看着我,光秃秃的尾巴坐在屁股下。狗一停止叫,我就听到了从它身体里发出的那种声音:呼——嗒,呼——嗒。就像有人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你找谁?”她走过来,一边问我,一边摘下了头巾。一下子她就老了,成了一个老妇人。“这房子里的人……”“这里没有人了。”“哦,是这样。”“你找谁?”“我进来看看……”“那么,你是谁?”“这房子的主人,我叫他爷爷的……”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手里抓着那个头巾。她的个子很小,眼睛分得很开,这让我一下子就认出她来:她就是父亲画册里那幅名为《篱笆旁的晚宴》的画中的女人。“蒋桔根是你……”“他是我……父亲。”

说出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多么不易!因为我从未使用过它。就像一个没有恋爱过的人,说出“爱情”这个词一样。又陌生又拗口,而且令人害羞。“你说,他是你父亲?”“是的。”

她沉默了,那双浑浊、老花、分得很开的眼睛,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充满警惕地看着我。

风箱还在响。狗累了,刚才的叫声让它元气大伤。公鸡的羽毛被风吹得竖了起来。一颗深红色的果子从树上落下,啪的一声落进潮湿的地上。沉默还有一个名字:不相信。当她叫这个名字时,格外地伤人。“你真的是蒋桔根的儿子?”“是的。”我把拇指攥紧在我的手掌里。“哦,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她仰起那张核桃般皱巴巴的小脸看着我,不住地摇着头,嘴里嘟囔着。“哦,老天爷!”她一边质询着老天爷,一边上上下下、一眼又一眼地打量着我。“我是他的儿子。我没有骗人……”“我没有说不相信,孩子,没有!真的,你和他长得太像了——就像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

十五年来,从没有人这样注意过我的脸,说我像某一个人。我愿意像一个人,属于他,是他的儿子。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寻找自己父亲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要找到他,找到我的脸、我的姓氏和血的源头。哪怕他是一个盲流,一个罪犯。

女人走到我跟前,伸出一只长满结节、在染料中浸泡过的蓝色手掌,从额头到眼睛,经过鼻骨、嘴角,砂纸般地划过我的脸,最后停在我的下巴上。那下巴上有一个凹槽,这是蒋家最明显的特征,我在我父亲的画册里见到过它。当再一次确认了我是蒋桔根的儿子后,她领我穿过雨珠不断滴落的院子,穿过三棵李子树和一棵香椿树,途经水井、狗舍和前廊,沿着那条两边长满酢浆草的石阶,进入祖父充满霉味和灰尘的房子。同时,她的话匣像防洪堤泄洪时的闸门一样打开了:“这么说,那一年来这儿找蒋桔根的那位姑娘就是你母亲?我还记得她梳着黑油油的两根长辫子,模样挺俊,就是话不多。当时她看上去心事重重,没坐一会儿就走了。我以为她是蒋桔根的同学,就没敢再多问。难道,她就是你母亲?为什么没听他说起过?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分手了?你母亲还好吗?她还是那么不爱说话吗?你长得像你父亲,一点儿都不像你母亲。可是,孩子,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提过你?为什么他要对我们隐瞒你这个儿子呢?”

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我能回答。作为惩罚,她用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提过你?为什么他要对我们隐瞒你这个儿子呢?”——击中了我。并且,把它像传接力棒似的传给了我,成为我的问题。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想起它来。

在那座光线昏暗、充满霉味的潮湿的房子里,在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墙上,在墙上那个黑色的相框里,从未谋面的祖父接受了我这个孙子在内心的膜拜。他比画册里那幅《一个午后》上面的他要老,比《麦垛前的老人和狗》上面的他要年轻。作为遗像,因为艺术的参与让它显得庄重不足,生动有余。他看着我,并越过我的头顶望着我的身后,我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去。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雨珠在树叶上闪光,微风正轻轻地穿过檐廊。

她抱怨着天气、年景和我父亲,把我带到父亲当年的房间。这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一切被昏暗和寂静统治着,散发出腐朽、阴凉的气息。纺织娘在歌唱。衣角惊掠起的灰尘在曼舞。一根铁钉滑落到地面,吓了岁月一跳。我看见窗边光秃秃的木床,看见墙上贴过奖状留下的痕迹,看见日历仍翻在当年他离开家乡的那一页,看见素描本。这时,我突然感觉墙角有个东西动了一下,然后又动了一下。一只乌龟看了我们一眼,重新沉入它黑暗的漫长的睡眠。女邻居告诉我,它很老了,她做新媳妇时它就已经在这里了。“它比住过这房子的任何一个人的寿命都长。”她说。

我转过身,想在离开之前作最后的回顾,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认出了这个房间——这一切多么熟悉,这光线,这格局,包括我刚才的这个转身。所有这一切都似曾相识,我好像在无数个梦中曾来过这里。8女邻居

这个孩子是谁?他为什么站在那里,向着院子里张望?

他不像是贼,也不像个过路人。他看着这院子的样子,就像他是这家的什么人。这让我想起蒋桔根,那年暑假他第一次从城里回来的情景:他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什么都像看不够似的。在他眼里,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又都是那么陌生。他拿着把青草喂兔子。蹲在床边,呼唤那只老乌龟。狗围着他撒欢儿,可就在半小时前,它还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对着他又扑又叫。我们这些乡亲站在门口,等他过来打招呼,给我们讲讲城里的事情。我们边说着话,边不时地扭过头看他。当我们看着他时,谈论他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骄傲,就好像他是我们自己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谁?他为什么站在那里,紧咬着嘴唇?

这座房子自主人过世后,除了我,就再没有人进来过。每天我过来喂喂那只可怜的狗。隔几天我会给房子通通风。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但我的脚却总是把我带到这荒凉、衰败的院门前。

黑姆,就是那条可怜的狗。当它还是一只小狗的时候,主人就为它取了这个名字。一条河的名字。它是一只好狗,像它的主人一样善良、正派、恪尽职守。主人死了这么久,它仍不肯离开,它要留下来替主人看守这座房子。我把它领回家,在院子里给它盖了新狗舍,在狗舍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新干草。不知是因为不习惯,还是放心不下它主人的家,半夜里它又跑了回去。起初,它到街上寻找食物,在垃圾堆里翻找,找不到就饿着。有一天,我忽然发觉好久没有看到它了,就进到院子里去找。结果,我在狗舍里找到了它。当时它瘦得只剩下骨头,趴在主人给他盖的那间狗舍里,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从那以后,我每天过来喂它。它是一只好狗。我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它。可是,它越来越老了,即便它不会老死,哮喘早晚也会要了它的命。当它死后,在天国遇到它的老主人,但愿它能把我对它的好一一说给他听。

这个孩子是谁?他为什么站在那里,望着这所房子出神?

这房子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多少年来没有一个贼肯光顾这里。只有那条狗不懂这些。只有我这老太婆,不愿意这样认为。十年前我的老伴死了,八年前我最小的一个女儿出嫁了,只有我和这可怜的狗还守在这里,守着这两座空空的老房子。去年春节蒋桔根来信说:“如果有人要,就把那房子卖掉吧。这样,你就不用再去种田了……”仅仅因为我曾经疼过他,就要他对我尽赡养的义务,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三岁看到老”,他很小的时候,我就看出他是个善良、知恩图报的人。我很高兴没有白疼他。但他说到卖房子,我还是很生气,就托人写信告诉他:一个人哪怕走到天边,哪怕永远不再回来,都应该有个祖宅在故乡等着他。9女邻居说

是的,你父亲很善良。你祖父也是。你们家祖上都是正派、善良的人。生在蒋家,成为他们的后代,孩子,你真应该感到庆幸。老人们都说,只有善恶才会充分遗传,它会随着血液流传很久。这话说得一点儿没错。

当你父亲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在他身上看到了善良。

那时他母亲还活着,她是个美丽贤淑的女人,只可惜命短,因为善妒的老天从来都见不得人间的完美。那时我们很要好,经常串门聊家常,交流女红的经验。你父亲的出生让串门变得更加频繁。那时,我丈夫很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那种有图画的书。一次,他从一本画册上撕下来一页,把它当作一幅画贴到墙上:一只凶恶的老鹰张开翅膀,尖利的爪子紧紧抓着一只白色的小羊羔。“百岁”。你父亲躺在那里,躺在两个做针线活儿的女人中间,吮着自己的手指头,蹬着两只嫩藕般的小腿,不时把头扭向一边。每过一会儿,母亲就放下手中的活儿,把他歪向一边的头正一正:她用拳头把小米做芯的枕头砸出一个小坑,把大部分的小米赶到孩子的头朝向的那一侧,建起一座阻挡孩子视线的堡垒。据说,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孩子偏头。可是过不了一会儿,你父亲正过来的头又歪了回去。他黑溜溜的眼睛出神地望着那里,望着墙上的那幅画。

半岁。你父亲继续关注那幅画。他趴在母亲的肩上,望向母亲身后的墙。忽然,他飞快地扭回头来,小手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服,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像灰色的云层遮住了月亮的光辉。他把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小嘴寻找奶头的安慰。

一岁。你父亲终于看懂了那幅画!他一看到那幅画就吓得大哭,小腿踢蹬着,身子挣向门口。有时,他一发觉自己走到了挂有这幅画的房门口,就用手抓紧门框,拒绝走进屋去。恐惧抓住了这孩子,他抬头央求地看着母亲,泪眼汪汪地哭着要回家。

一岁半。你父亲开始用小拳头猛击那只老鹰。刚学会说话和走路的小人已然感觉到自己身体里蕴藏着的力量。他用拳头击打它的头,用指头抠它的眼睛,两只小手一起使劲儿,想掰开它抓紧小羊羔的可怕的爪子。他一边击打一边喊出了心里的愤怒:“打你,坏蛋!打你,坏蛋!打你……”

两岁。他把那只可怜的白色小羊羔从那只凶恶的黑色老鹰的利爪下解救了出来——一天,在两个女人疼爱的目光的注视下,他把粉嫩的小手指头试探地伸进画上被他抠开的一个小洞,一边抠一边撕,最后终于把墙上那只老鹰给撕了下来。

这期间,在路上一看到白色的羊或兔子,这孩子就会挣脱大人的手臂,满怀一个小孩子的爱心,追上去要抱抱它们、摸摸它们。有一次,我带他经过屋后的池塘,那里有几个小家伙在水边玩耍。突然,他嘴巴一撇,哇哇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指着那些孩子:“水,水……”我一时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好在他母亲听到哭声赶过来,把这小人儿的心思翻译给我听:他在担心那些孩子会掉进池塘!后来,我跟好多人说起过这事,没有一个人不为这孩子的善良而动容。

两岁三个月。你祖母死了,你父亲成了没有母亲的小可怜。

你祖母是突然去世的。在多种心脏疾病中,有一种突发性的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当我从田里赶回来时,她已经不行了。她看着我,就那样用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把孩子抱在怀里(可怜的孩子脸色苍白,被母亲的样子吓坏了,被父亲的眼泪和满屋子神情哀伤的人们吓坏了),对她说:“你放心走吧,我会为你照顾这个孩子。”我的话一说完,她那双贪婪地望着孩子的眼睛就慢慢地合上了。

那些年,我尽我所能疼爱这个孩子,我对他的爱超出了我应该付出的范围。

你祖母走后第一年是最困难的一年。你祖父沉浸在悲痛里,孩子吵着要母亲。他张着两只小手到处寻找母亲,在屋里吵着要去外面,到了外面又吵着要进屋。他查看每一个麦秸垛,查看每一棵树背后,查看狗舍和兔窝。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背着他到黑姆河看大鱼,到大坝上看开了的桃花,到山坡上看白色的吃草的羊。我又悲伤又疲惫,晚上常常一躺下就睡着,再大的风雨雷电都吵不醒我。只有这孩子的哭声,哪怕再小我都能听到。我披衣来到院子里,隔墙喊他父亲:“孩子在哭,你快起来看看孩子吧……”

经济困难的那几年,家家都没有粮食吃,我手上领着两个大的,身上背着一个小的,到田野上采蒲公英,雨歇后到树林里采鸡油菌,从没有让孩子挨过饿。后来他上学了,我给他缝了新书包,做了里外一新的衣裳。我在孩子们放学的路上,拦住那些男伢,我告诉他们:“如果谁欺负蒋桔根,我就把谁的耳朵拧下来!我说到做到!”我叉着腰,凶巴巴地看着他们,像老母鸡护卫自己的小鸡一样护卫着他。

那年夏天,你祖父从马上摔下来,当时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他父亲真的不行了,我们就把蒋桔根抚养成人。没想到你祖父命大又活了过来。那年夏天蒋桔根去城里上大学,我给他做了新的被褥和衣服,连夜赶了三双鞋子。我总是担心他在学校吃不饱,一想到这些,我就睡不着,有时半夜都会爬起来,蒸好一笼馍,包上他喜欢吃的腊肉和熏鱼,让我儿子给他送到学校去。

我做了一个母亲所应做的一切。以至于我的儿子认为我爱蒋桔根胜过爱他,有时候他对我非常不满。我那个大他一岁的孩子对我说:一个人身体里的爱是有限的,当你把它给了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分得的就少了。牢骚归牢骚,他还是当蒋桔根跟亲兄弟一样,一直到他在前线牺牲。你父亲考上大学后的第二年,我儿子参了军。在那场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他为国家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现在,我越来越老了,那一天离我也越来越近。如果哪一天我到了天国,见到这孩子的母亲,我那当年的好友,我可以毫无愧色地向她交差了。

天好像又阴下来了,你看,那边的天空黑得像锅底一样。这场大雨早晚会来的,老天爷如果兴心做什么事儿,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它。孩子,我越看你越觉得你像你父亲,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我竟以为是你父亲蒋桔根站在我的面前。走,跟我回家去,我给你做面片汤。那是你父亲最喜欢吃的。他生病没有胃口的时候,他受了委屈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我总是会给他做一碗面片汤。帮我拿着那个狗食盆,对,就是你脚底下这个。黑姆吃饱了,让它好好睡一觉吧。我们轻轻地离开,不要吵醒它。可怜的黑姆!它没有多少日子了。把你的手给我,孩子,我们一边走一边唠。

头几年,我经常梦到你祖母,她站在我们家窗户外,在池塘边,在我们以前做针线活儿的桌前,她焦急地、忧虑地、泪眼婆娑地问我:桔根呢?桔根呢?桔根呢?我告诉她:他在,他很好,他长高了,他上学了,他考试得了第一,他开始学画画了……

后来,我梦见她的次数慢慢地少了,终于有一天,我再也梦不到她了。我想,她终于不用再惦记她的儿子,放心地过那边的日子去了。有时候我真想跟她说说话——孩子们都走了:儿子死了,女儿出嫁了,蒋桔根进了城。我越来越老,越来越孤单——我真想跟她唠唠,可是,我就是梦不到她。

就在前几天,我忽然又梦到了她。她还像以前那样美,那么端庄,穿着过去我帮她锁边的那件紫花衣服,坐在以前她常坐的那把窗前的椅子上,低头绣一只五彩的凤凰。我对她说:“你绣得越来越好了,你看,它的羽毛像真的一样。”她对我也说了一些话,很重要的,可是,我却给忘记了。

孩子,直到刚才我见到你之前,在我为黑姆拌狗食的时候,我还在想那天晚上在梦里你祖母跟我说过的话。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想不起来了。10仲春

我跟着老太太来到她的家。

只有几步路。从一个院门到另一个院门之间。打一个哈欠就到了。一副对子,只念完上联还没念下联就到了。现在,我就走在我父亲曾经走过千万次的路上,那条他自出娘胎起就在走的路。他迈着幼儿蹒跚的步子、学童蹦跳的步子、少年青涩的步子、青年稳健的步子、中年沉重的步子走过的路。我的心揣测着他的心。我的脚印重合着他的脚印。我一脚踩在他童年的欢乐上,一脚落在他少年的忧伤里。

白色的炊烟在湿漉漉的雨雾中上升。一只蜗牛在树干上静止不动。穿过一行葡萄架,葡萄已经发紫,被一层雨水包裹着。鸡在农具房的屋檐下站成一排,目送我们踩着湿亮的石阶走进堂屋。在这里,在一顿美味的面片汤前后,在老太太喋喋不休的唠叨里,我打开一个散发着樟脑味的未上漆的旧木柜,翻阅着跟父亲有关的旧物,把这些年他走过的路做一次粗略的回顾。

在柜子的最下面,我看到那些被装订成册的奖状,那些被装订成册的信件。按时间顺序分类。动用鞋锥、麻绳、糨糊,把烟盒反过来做封面。动用她早些年自家作坊里掌握的装订技术。动用她不多的识字量。动用爱。在那些漫长寂寞的下午,在给黑姆喂完狗食,在两次炊烟被风吹向天空之间,她把它们装订成册。一本叫荣耀。一本叫挂念。

多么厚实,七十八张奖状装订成册的书!她毫不掩饰作为一个邻居或者养母的骄傲。被染料染蓝的手指划过每一页奖状,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我的眼睛随着那只蓝手在时间的河流里向上追溯、追溯。一年级期中考试第一名,一年级期末考试第一名,三好学生奖状,区语文竞赛冠军,区数学竞赛第二名,春季校运会3000米长跑第一名,二年级期中考试第一名,二年级期末考试第一名……每一张奖状都是被时间的河流冲回岸边的石头。每一张奖状都是一段成长的总结。每一张奖状上都写着这样几个字: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房间充满了荣耀。风从门口进来,它们感到无地自容,又从窗户里悄悄走了。因为在一阵哧啦声与另一阵哧啦声之间,蓝手人在讲述关于每一张奖状的往事:“这张奖状是我帮他领回来的。那天他病了,发烧。老师对我说,让蒋桔根好好养病吧,不用急着上学,他即使耽误个十天半月也不会有问题……这张,让我想想……哦,我记起来了,我记得除了奖状,那次还发了一支钢笔,可是,没用一天就被他给弄丢了。这张是我在柴草垛旁捡的,他把它丢在那儿,就跑去玩了。这张是他画画得的,我还记得那张画,他画了一匹马,把它画得很丑,非常丑。因为他父亲就是从那匹马上摔下来的……”

最后,蓝手终于累了,伏在最后一张奖状上,像一只疲倦的苍老的小兽。“这些奖状不是全部的奖状。都是他到处乱丢,被我捡回来的。这也不是最后一张,他毕业后留在城里,你想,谁还会像我这样帮他保存这些?他从小就被认为很聪明,长大后会有大出息。我对这个从来没有怀疑过……”

热气在上升。面片汤在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远处的钟声在雨雾中敲了十一下,或者十二下。蓝手人放下奖状书,走过去掀开了锅盖。我继续在时间的河流里向上追溯,追溯,翻看每一个荣耀的标记。我的手在指页间跋涉,不自觉地沿用她刚才的方式和节奏。但手上没有硬茧,发不出哧啦、哧啦的声音。用惊讶向他致意,用揣想化解怨恨,用沉默的翻书声掩盖内心的涛声。蓝手人在身后命令我停下来。我父亲喜欢吃的面片汤被盛在碗里,在桌上等着我。美味的面片汤,热气腾腾的面片汤。我很快吃了一大碗,用良好的胃口,用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向它及它的制作者表示了赞美。

接下来,在一本关于橘树栽培的书中,在书中一张旧牛皮纸信封里,我发现了那些照片。照片锯齿形的边缘已经发黄,变脆,显示着年代的久远。所有的照片都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樟脑味。“这是你父亲百岁时照的。”她拿出最上面的一张相片,蓝色手指指着上面年轻的女人,“这是你祖母。”年轻的祖母端庄、美丽,一抹浅笑藏于嘴角深处。不知是因为照相的原因,还是因为对母亲这个新角色尚不熟练,她抱孩子的样子看起来稍显矜持和羞涩。作为婴儿的我父亲又白又胖,毫不害羞地露出小鸡鸡,让人看不出他同画画有任何关系。他睁得大大的眼睛乌黑晶亮,充满好奇地瞪着前方。不禁让人想到在他对面有个人摇着铃铛,为拍摄工作的完成正使出一切手段以吸引他的视线。

第二张照片。周岁的我父亲坐在木马椅上,小嘴委屈地撇着,两手紧紧抓着木马的耳朵。哭声隐藏在小胸脯里,随时都可能爆发。在快门按下之前,谁惹得他不高兴?是照相的人还是一旁观看照相的人?这时的他已满周岁,已经看懂了墙上那幅画(黑黑的坏的鹰,白白的可怜的小羊!),正在准备向世界说出他自己的看法。

第三张照片。我父亲梳起了茶壶盖样的发型,站在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张扶手椅里、把手平摊放在膝盖上的女邻居旁边。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耷拉在额角,一只裤腿挽着,一望而知他是在玩得高兴时被押来的。一旦完成照相任务,他会飞跑着回到刚才的游戏中去。而女邻居正好相反,她很少照相,为这次照相她等待了好久,准备了好久。她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听凭摄像师摆布,全心全意地冲着镜头微笑。这时祖母已去世五年,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母亲的过早离世对他造成了不良影响。照片右上角用反白的手写体注明了拍摄时间,由此我推算出当时我父亲已是一名一年级的小学生。

第四张照片。坐着的女邻居和她站着的儿子。她仍延续使用刚才那张同我父亲合影时的表情。过于黑瘦的少年紧张地看着镜头,裤角吊着,露出一截细得像杆子似的脚踝。无论是从照片的背景,还是从人的坐姿和表情看,一望而知它同第三张是同一组照片。照片上没有我父亲,但我知道他正在旁边,或正走在被捉来照相的路上。

第五张照片。所有人都梳着三七分头,所有人都穿着灰中山装,所有人上衣口袋里都别着一支钢笔,所有人的腿都搭在另一条腿上,并且朝向同一个方向。即便是这样,我仍一下子就从中认出了我的父亲,从左边数第三个,那个俊朗英气、气势压倒众人的年轻人就是他。文雅与草莽气息那么自然地同时出现在那张跟我长得很像的脸上。

最后一张照片被人撕掉了一半。我父亲站在一座房子前微笑着,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连同胳膊消失在撕掉的那一半里。这时我的父亲已是一名青年,他神色坚毅、坦荡,仿佛一切都了然于心,手里已掌握自己全部的未来。我父亲一边看着镜头,一边感受着旁边那个人,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与那人保持一致。顿时,好奇涌上了我的心:撕掉的另一半是谁?被谁撕掉的?为什么要撕掉?

女邻居吃完饭,突然对我冷淡起来,她收起热情的触须,一声不吭地坐在我对面。墙上挂钟的嘀嗒声把我们之间的寂静填满,把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填满。院子里传来公牛(或者是蟾蜍)的叫声。一只芦花鸡飞到窗台上,隔着窗户冷冷地盯着我。我起身走到她跟前,凑上前仔细一看,原来她睡着了。她坐在那里,腰板笔直,脑袋歪向一边,嘴里还轻轻地打着呼噜。我这才想起来,她刚才说过,她有晕食和午睡的习惯。

我开始阅读那些装订成册的信。我把信放到最后来看,是因为我一直在等待一段安静的时间。我想静静地,静静地阅读那些信,那些来自我父亲心中的声音,从中找到一把可以打开我心中迷惑的钥匙。现在,它终于到了。

我又看到了父亲的笔迹!仿佛在他乡遇到故知,让我倍感温暖、亲切。在母亲抽屉里的一张旧信封上,我早已熟悉了它。在十三岁之后,在此之前,我一直从信封上那几个字里揣测、想象着父亲的脸。父亲的字苍劲俊逸,就像他的人,儒雅中透着一股草莽气息。长短不一的信,想家的信,应付了事的信,写在学校稿纸、练习簿、便签、单据背面的信。第一封信写自他进大学后的第一个星期,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两年前的端午节。除去第一封,所有的信都肩负回信的任务,所有的信都报喜不报忧,所有的信里都提到女邻居的全家人、祖父、修车人、黑姆和乌龟。只有在一封信里,我父亲意外地提到了别的,说到一个他从没有说起过的人。他在信里这样写道:“前几天这里降了一场雪,雪很大,路都堵了。工作上还算顺利,刚刚搬进了新的宿舍。秋天的时候我到山里去写生,认识了一个朋友。我们约好放假以后去三清山,就不回去过年了。”

信上字迹潦草,仿佛匆匆而就,仿佛行李就在脚边,他正要急着去赶火车,到那个叫三清山的地方去。

父亲在信中提到的这个人是谁?那年放假后他是不是真的去了三清山?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在父亲的信中只出现过一次,她是不是还曾出现在我父亲那些将写未写、写了未寄的信中?接下来的两年间,女邻居再没有收到过父亲的信。父亲说的这个朋友是谁?是不是我的母亲?

我试图在父亲写给女邻居的那些信中,寻找有关我的只言片语,哪怕一句话也行,哪怕是怀着嫌恶而非怀着爱。结果却让我失望了。父亲从来没有提到过我这个儿子,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出生、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在离家几千里的一个村庄,在一座被白蒙蒙的雨雾包围的房子里,在一声接一声与我父亲很亲却与我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的呼噜声中,在此时,此刻,我感到自己再一次被父亲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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