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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04:5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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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蕊秋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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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喜浅爱

深喜浅爱试读:

第一章

她这一生所有的交易都不是由她自己来做

盛晏若跟蒋朝余的结局,到底没有逃脱掉那个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诅咒。唯一的区别是,他们只有婚姻,没有爱情。

不以婚姻为目的的爱情是一条死路,那缺少爱情的婚姻就是死路一条。

五十步笑百步的差距而已。

离婚是盛晏若提出来的,过程相当狗血,她在晚归的丈夫的衬衫领口发现了一枚红色唇印,兰蔻184,她的梳妆台里没有这个色号的口红。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是故意的。

以他的性格,哪怕藏起一卡车的女人都轻而易举,怎么可能如此大意地留下痕迹。

他是故意要激她离婚。

当年盛建国把女儿嫁给蒋朝余的条件之一,就是男方不能主动提出离婚,否则盛氏集团的股份,他只能拿走49%。

他怎么能甘心,当年他跟条狗似的跟在盛建国身后,摇头晃尾忠心耿耿,就差喊盛建国一声爹了。这一笔笔一单单的生意,都是蒋朝余用命谈来的,酒吧、夜总会、KTV,客户只要一个电话,哪怕深夜两三点都能叫他出来喝酒。就因为他从小地方只身来到这座城市闯荡,没背景没后台的人,总比别人少点公平。

就在那个时候,蒋朝余偶遇了他的贵人盛建国。

可他心里其实也清楚,盛建国未必是真的看得起他,不过是把他当狗一样替自己卖命。可起码,在他之前在他之后,就没有比他蒋朝余更能干、更出类拔萃的狗了。

跟盛晏若结婚那天,请了他爹妈和三个姐姐。他们是在婚礼上宾客的议论中,得知了新娘是个哑巴的事实。震慑于婚礼的豪华跟女方娘家的权势,一家子呆若木鸡,一声不敢吭。直到婚礼结束回机场的路上,坐在后排的父亲才讷讷道:“村头那个傻子良波最近也叫人说了门亲事……是隔壁村的一个哑巴……幺儿,这……怎么……你也要娶个哑巴做老婆……”

命运借这隆重的场合,狠狠扇了这个男人一巴掌。

不会说话在保守的乡亲眼里,就跟残废了一样。凭什么,他有手有脚有本事,就该娶一个残废过一辈子?

大姐蒋芳芳老实,插嘴说道:“弟妹长得很漂亮啊。”

回去的这一路,母亲都沉默不语,仿佛也在为儿子将来的婚姻担忧。

蒋朝余操控着方向盘,望着前方路况一言不发,连日来阴郁的心情终于在此刻下起了倾盆大雨。

那件带有吻痕的衬衫被盛晏若随手撂在一旁,此事就算翻过不提。

婚姻能够维持下去,靠的不就是其中一个掩人耳目、自欺欺人吗?

晚上,蒋朝余回得很晚,电话都没打来一个,但到底还是回来了。自从父亲过世后,他回老宅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已经睡下,但并没有睡熟,开着床前灯在看小说,听不到楼下的动静以及车子开进的声音。

保姆庄阿姨欢天喜地地迎出去,蒋朝余将车泊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树下,推门下车。庄阿姨接过他手里的西装外套,他人高腿长,庄阿姨得小跑才能跟上他,跟在他身后告诉他晏若这一天做了什么,连她吃了什么都献宝似的说给他听。庄阿姨看着晏若长大,一直努力想要撮合她跟蒋朝余。“一碗酒酿青梅,酸的,都吃了。”庄阿姨微笑着,把拖鞋递给蒋朝余,“不知怎的,她最近特别爱吃酸的。”

他大概冷笑了两声,扯开领带,往楼上去。

脚步声很重,他以为她睡着了,可那细微的震动,她比任何人都敏感。

蒋朝余拿了浴袍进浴室,草草冲了一下,擦干头发,一边系浴袍的带子一边走出来。他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她向着另外一边侧躺,闭着眼睛似已入眠,薄薄的棉被下线条流畅,睡衣的袖口褪到了小臂,露出纤细雪白的一截,柔弱地弯在锦被上方。

男人的情跟欲向来泾渭分明。

没有什么需要掩饰,这是他的妻子,他的手按住了她被子的一个角。

夫妻生活在沉默中进行,缺少互动跟回应,像在完成一项义务,对两个人而言都像是酷刑。

太过突然地进入,让她几乎只剩下关于疼痛的感受。他忽然抬起手,轻柔地落在她脸上,仿佛想要擦掉什么东西,太过意外的举动,让两人都有些吃惊。

这个过程中,晏若从下方仰视着他。

额头上微有汗意,凝在他双眉之间,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淌,更衬得那双眸子雪亮,眉毛宛如两柄钢剑,斜斜插入他鬓发里。其实他是个英俊的男人,鼻若悬胆、面如冠玉,所有这些词语都用得上。

他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不习惯他这样罕见而直接地注视,她侧头避了避,然而福至心灵的一瞬间,又转过去。“明天陪我去场酒会。”

——为什么?“酒会需要携女眷出席。”他理所当然地开口。

她微微一笑。

他慧眼如炬地捕捉到,停住了动作,冷冷地道:“你笑什么?”

——朱虹没空?“她有别的事。”他翻身下来,背对着她,忽然古怪地说了一句,“有时候,你倒是挺能忍的。”

晏若知道朱虹的存在,并没有让他感到意外。朱虹那种女人,送她一枚钻戒当场就要戴走,蒙主恩召岂能一忍再忍,早在半夜打来过电话,无声地向正主示威。

她只是视若无睹。

事毕晏若起身去浴室,回来的时候,她干脆睡在了客房。

蒋朝余太喜怒无常,只是没想到这个动作也会激怒他。半夜的时候,他驱车离开,动静很大,把睡在一楼的庄阿姨都惊动,披了件睡衣跑出来看怎么回事。

她无知无觉,一夜好眠,睡得香甜,什么都没有梦见。

第二天中午时分,盛世集团名下的公关公司送来了礼服,露背晚装长裙,配一双宝蓝色细跟鞋,珠宝是配套的,一起送过来由她亲自过目。造型师十二点就开始候命,车子在下午三点准时出发,前往城市另一头的希尔顿酒店。

到达酒店门口,车由一处拱形正门驶入,酒店内绿化做得极佳,入目就是大片大片的草地,洒水器随意浇灌。车子畅通无阻,一路驶到正厅前一个罗马式喷泉处停下,有门童绕过那圆形喷泉小跑前来替她开门。蒋朝余早已恭候在侧,深情款款地伸手,扶她下车。

她翩然落下,并没有对周围景物多做打量,微微抬头,与他相携步入会场。

会厅极大,正中垂下一大型水晶吊灯,映得满室衣香鬓影、富丽堂皇,高脚杯的舞会,钢琴跟晚礼服不期而遇。

甫入门,便有人带着太太迎上来,蒋朝余亦是满脸堆出笑,早早地伸出手来,两手在中间握住了,撼动不已,连声地道:“难得,难得。”

跟在那位先生旁边的夫人年纪不会很轻,眼角有脂粉掩盖不去的细纹,但保养极佳,肤色白皙。见晏若落了单,那夫人便竭力地找话题同她搭话,连声赞她颈间这串矢车菊蓝宝石色泽通透,晶体洁净均匀,强光之下连一点杂色都没有,定非凡品。

晏若微笑不语,托起那夫人腕上一只翠玉手镯,眼中流露出爱慕神色。那夫人二话不说抹下来,强行要为她戴上,她只是摇头,坚决不肯接受。那夫人便干脆捉住晏若一只手臂,硬是替她戴上,笑道:“这颜色太艳,妹妹年轻,戴着比我合适。”

晏若解下颈上所戴蓝宝石,依样为她戴上。那夫人胡乱摆着手臂,抗拒得不甚强烈,任由晏若为她系上项链的扣匙,脸上微带小小窃喜。

蒋朝余看了晏若一眼。

她像是生来就习惯于这种场合,哪怕一句话都不用说,只要站在那里,便是得体的待客之道。

那先生脸上流露出惭愧的神色,向着他赧然道:“贱内让您见笑了。”“怎么会?”蒋朝余微微含笑,欠身致歉,“内子不爱说话,失礼了。”

待二人走开,蒋朝余看着晏若,嘴角微扬,是个讥讽似的冷笑:“项链换了这个,这笔买卖做得不值。”

——她喜欢。“她喜欢你就换?”

她转着那手镯,感受着那异于体温的冰凉,然后抬起头,眼睛被某道侵入的艳丽色彩刺了一下。

朱虹也来了。

她反倒有些弄不明白蒋朝余的安排。

双姝为他争风吃醋,当中还有一个是他的老婆,这场面会很刺激?

为避免那尴尬的局面,趁着朱虹走来之前,晏若沿着长厅回廊退去另一边。那里似乎是个半封闭的玻璃花房,有秋千、凉亭,撑起一个支架的藤萝,外头日头浓烈,不见一丝云翳,里面却因绿植茂密,将阳光尽数遮挡,显然是闹中取景的一块好去处。

她悠然地坐在藤萝架下的秋千上,小幅度地摇晃着,啜饮一杯柠檬汽水。忽然听见了来自后方花叶被踩踏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声音被风推送,陆陆续续地传到她耳边。

是蒋朝余跟朱虹。

确切地说,是拥吻中的蒋朝余跟朱虹。

有什么在脚边轻拂,晏若低头一看,是一只灰白相间的布偶猫,尾巴柔软地蜷曲成各种形状,一黄一蓝的眼珠滴溜溜地打量她。她弯腰,将它抱上膝盖,顺着它背部纹路轻抚,毛发一层层倒伏,又竖起,它舒服得眯起瞳仁,将尾巴盘在身侧。

不知道蒋朝余说了什么,引得朱虹笑了,她嗔怒似的拍了他一下,声音似有说不出的娇媚:“……得了,我哪配啊,要儿子,叫你老婆生去,哎哟,这就翻脸了……至于吗?怕她也给你生个小哑巴出来?”

大概是手腕上的玉镯磕到了猫的鼻子,冰得它一个激灵,像是通识人性一般,仰头专注地看着她。

她在心里低声说:我不喜欢。

用项链换手镯,她一点都不喜欢。

可蒋朝余知道吗?她这一生所有的交易,都不是由她自己来做。

她搂着那布偶猫,将脸颊贴入那丛立的毛发间,心里悄悄地问:爸爸,我现在该怎么办?爸爸,我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四周悄无声息,微风吹过,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抱猫起身,倒是没注意,花房有一面是双面镜,能清晰倒映出里面的人和花影。

朱虹背对着她,而蒋朝余,恰是正面朝向她。

这么说,他一直能够看见她在那里。

两人四目交接,倒毫无讶异。那猫便应景地“喵”了一声,伶俐地从她怀中跃下,轻盈地落回草地上,毫无流连地将她抛下。仿佛它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将她一并拖入这混乱的局势之中去。

莫名有些悲哀的意味,不是因此情此景,而是猫姿态决然地离去。

晏若忽然发现,她生命中经历过的所有人,他们再见即是永别。

比如爸爸,比如倪安海。

自酒店一别,晏若没想到还能够再遇到朱虹。

她最喜欢的一个衣服牌子在市区只有一家旗舰店,她是这里的VIP,每次有当季的新款上市,客户经理总会一对一发短信到她手机,邀请她来选购。她难得进城一趟,刚好赶上丁宜调休,两人商量好了一道来这里逛逛。

偏巧朱虹这天也来店里挑衣服,手机夹在肩膀跟耳朵之间,两只手熟练地翻拣着一列新衫,语气宜娇带嗔,腻得人心里发慌,旁若无人地跟电话那头的人撒娇:“说什么都要来接我,忙忙忙,再忙能有我重要……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晏若神色如常。丁宜却受不了别人发嗲,大庭广众下,这给谁演八点档呢。她朝声源处瞥了一眼,原本不作他想,看清以后眼皮跟着一跳。

这个女人!

丁宜不由自主地掐了晏若手臂一下,恨她不争气,让这种货色勾上了蒋朝余,还没她长得一半好看。晏若还没怎样,她已经恨得咬牙切齿,眼风如刀,恨不得在那女人身上生生戳几个窟窿出来。

晏若能忍,她忍不了。她的父母就是因为第三者插足而离异,她这辈子最恨的除了渣男,就是小三。

可是店里到处都是保安,摄像头装得比人还多,她倒真想扇那女人两个大嘴巴,给晏若出气,就怕监控拍到自己,她是律师,比较相信确凿的证据。

可是谁说律师就不能有七情六欲。

朱虹买了衣服刷了卡出了店门。

丁宜也顾不得挑衣服,撇下晏若,跟着她出去了。迎面就见一对情侣从电梯上下来,女孩子手里捧了一大杯奶茶,喝都没喝几口就要往垃圾桶丢。丁宜眼疾手快一把抄在手里,回过头笑盈盈地跟那女孩子说:“我帮你扔。”

她快步上前,叫了声朱虹。

朱虹闻声回头,丁宜拿着奶茶劈头盖脸地朝她脸上泼去,冷笑道:“抢别人老公很爽是吧。”她一向泼辣,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眼下是真的没有在怕。

奶茶滴滴答答顺着朱虹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朱虹窘迫交加,本能地抬手去擦,整张脸都快红透了,因为有路过的人专门回头往这边看。说到底,小三再嚣张,起码还背着一把道德上的枷锁,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丁宜故意转过头问那看过来的人,声音奇大,脸上带笑:“看什么看,没见过教训小三的啊?”

晏若是完全不知道发生在外面的事,也不知道回去之后朱虹是怎么跟蒋朝余哭诉的。蒋朝余原就是个宠妾灭妻的混账性子,他怎么对晏若另说,却见不得自己的女人受一点欺侮。朱虹没认出丁宜,猜也能猜到她是给盛晏若出气,添油加醋地把一盆脏水往晏若身上泼。蒋朝余大概是真的被气狠了,一连好几天都没回家,倒是庄阿姨给他打了几个电话,说晏若身上出疹子了。

晏若从小身体就差,一换季身上先长红疹,然后是过敏,接着就开始发烧。所以只有她身上一起小红疙瘩,盛建国就打电话让家庭医生上门。

朱虹挨着他手臂看电影,把电话里的内容听得清清楚楚,心头一沉,银牙暗咬,暗中觑了他一眼,却见他脸色都没变,漠然地听着电话那边那人说话。

电视上正放到一个女人也在讲电话,出道没多久的年轻艺人,年轻又漂亮,也经得住摄影灯当头的无情照射。她从没见过他这么耐心地追过什么电视剧,况且还是这种八点档的偶像剧。

朱虹不由得多看了屏幕两眼,心里顿时一阵发堵。

也许是心理作用,她看谁都觉得像他家里那个原配。

蒋朝余淡淡道:“我知道了,现在忙,在开会。”随后摁断手机,跟遥控一起撂在茶几上。

朱虹依偎着他,伸手轻轻摩挲着他手臂内侧,软语道:“她生病了?你不回家瞧瞧,这么铁石心肠啊……”

女人真是奇怪,明明爱他爱到死,明明知道他最讨厌的就是他的原配,却偏偏要隔三岔五提一提盛晏若,仿佛要看见他不高兴,才能让自己如意。

他不喜欢盛晏若,可偏偏就是这三个字才能激到他,他果然把脸一沉,却又并不作声。

朱虹的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

过了几天,蒋朝余因为别的一些事打电话给助理,问他人现在在哪儿。

助理说在医院。

蒋朝余平静地问:“你在医院干什么?”

面对老板突如其来的关怀,助理有些受宠若惊:“有些发烧,来医院开点药。蒋先生您有什么事情吗?”“没什么事。”顿了一顿,他才开口,“我有东西落在家里,你帮我去拿下。”

他口中的家除了老宅就没有其他地方。助理刚想答应,他又改口:“算了,你好好养病,我自己开车过去。”

谁都防不到他大中午的会回来。晏若午睡没一会儿又被吵醒,只听得一阵引擎声,庄阿姨出去开门,许久又听不到其他动静,她翻了个身继续睡,迷迷糊糊地才入梦,庄阿姨就过来敲她的门。

可她不得不起,因为来的人是丁宜的弟弟丁慎。

盛丁两家其实算是世家,但平时晏若跟丁宜来往比较多,很少见丁慎主动上门找自己。

她换了衣服下楼,刚下楼梯,一眼看见坐在一楼客厅看报纸的蒋朝余,他应该是刚刚从公司过来,虽然没系领带,但是穿着西裤衬衫,头发一丝不乱。

她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疑惑他的出现。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公司吗?况且他真的好久都没有回过这里。

他仿佛压根就没注意到她,自顾自地将报纸翻过一页。

丁慎的司机把车停在门口。

这一年过了大半,十一月初就是丁宜的生日。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她弟弟丁慎最头疼的日子,倒不是说礼物不好挑,只是任何一件他送的礼物,最后都会被她悄悄退回店里换成现金,用来增加她的存款,可如果丁慎直接给她钱,她就会翻脸,认为他不尊重她。

世界上就没有比丁宜更难搞的女人。

这一次丁慎学乖了,心想晏若跟丁宜一块儿长大,丁宜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晏若一定清楚。丁慎干脆找她来给自己当参谋。

丁慎以前也不是没有因为这种事找过她,她随和地拿了一件外套要出门。庄阿姨端着水果盘从厨房出来,看见她在系鞋带,急得一直朝她使眼色,下巴朝沙发上那个人努了努。

她几乎要笑出来了,这么多年了,一直也就只有庄阿姨,一门心思地想要撮合他们在一起。

同床异梦,挂名夫妻而已。

她摇了摇头:他很快就会走的。

庄阿姨很忧愁:“不能下次吗?丁慎就这么着急约你?”

报纸又翻了一页,蒋朝余这才抬起头,视线穿过落地窗望向极其遥远的地方。她已经出了门,在这秋风渐近的季节,走出了老宅。

在车上的时候,丁慎问过她到底送什么好。

——送首饰吧。晏若建议。

——丁宜从小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玻璃球啊、塑料贴纸啊,她从小到大攒了一大盒子。

丁慎也真想不出其他有什么好送的,只能让司机直接把晏若送去了珠宝店。

店长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几枚裸钻排列在她面前,只管冲着她热情地笑。店里的人倒也没有人误会两人是一对儿,因为丁慎一口一个晏若姐,叫得不要太顺口。

她一面想着要给丁慎省钱,一面又想着要挑丁宜中意的,比较来比较去,相中了一对珍珠耳坠,不算贵但又不掉价,小小浑圆的两粒,既抢眼又漂亮。她戴着试了试,珍珠掩映在秀发之间,显得人娇俏秀丽,连丁慎也觉得眼前一亮,立刻刷卡让人包好。

为了表达感谢,丁慎又亲自把她送回了老宅,在门口一直跟她道谢。

晏若笑着还礼,请他务必不要这么客气。

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斜斜地照进庭院,她转身进门,意外撞见了站在回廊下的蒋朝余。他竟然还没走,只不过西装衬衫都给换了,很家常的臧蓝色条纹休闲服,一看就是今晚要留在这里的打算。

她从一楼花架前经过,他像是终于才察觉她的出现,目光望过来,忽然冷笑了一声。她暗暗心想: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就当没看见,我就当没看见。

他一住就是一个星期,晏若赋闲在家,这才想起来是中秋节,国家法定节假日,难怪他不用去公司。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盛氏都交由他管理,上不上班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最高兴的还数庄阿姨了,奔进奔出地张罗。有时候晏若也觉得心酸,庄阿姨就像她的妈妈一样,关心女儿的婚姻,也担心蒋朝余会不会欺负自己。

蒋朝余去洗澡的时候,他搁在她的梳妆台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擦眼霜的时候瞄了一眼,来电显示写着朱虹的名字。手机响了一遍就停了,然后进来一条短信:“我想你了,你在哪儿呢?”

今天晏若心情很好,就算她心情不好,也从来不会为这种人生气。

她玩心大起,回了一条:在家。

几乎是下一秒就又收到一条短信,言辞犀利:你是谁?

吓了晏若一跳,捂着狂跳的小心脏立刻把这几条短信全给删了,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回原处。

幸好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有响过。

蒋朝余边擦头发边从浴室出来。

因为做贼心虚,晏若一直在镜子里偷瞄蒋朝余。

他没有穿浴袍,光裸着上半身,只在腰下松松系了一条浴巾,几滴水珠正好沿着紧实的斜方肌滑入浴巾之中,暴露在外的一身腱子肉均匀漂亮,又不会显得太过夸张。

他从擦发的间隙中看了晏若一眼,她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把瓶瓶罐罐都摆放到原先位置上,然后借口卧室的电视机画面不清楚,溜到一楼去看电视。

他在书房处理文件,半夜下来倒水喝,经过沙发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以后不要随便翻我手机。”

她目光惊恐地看过来。

他接着往下说:“更不要随便回别人的短信。”

晏若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蒋朝余道:“几千万的生意要是没了,会让你赔的。”

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像只受惊的小仓鼠,让人生出一种宠溺的冲动。她先怔了一下,然后大幅度地点头。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上楼,走廊并没有开灯,只有从书房里射出来的一线灯光,映亮了嘴角上扬的弧度。

蒋朝余住在老宅的这段时间,最开心的要数庄阿姨,这种久违的相处又燃起了她对他们婚姻的信心。晏若却心知肚明,他不离婚,只是因为盛氏51%的股份。

她不离婚,为的又是什么?

那天晚上,她看着冗长的婆媳剧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却是在卧室的床上。蒋朝余已经走了,去公司开会,庄阿姨在楼下喊她:“晏若,有你的电话。”

蒋朝余一到公司,朱虹便跟着追到他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张口就问:“昨天你在哪里?”“家里。”他冷淡地开口。“哪个家?”

他看了看她。

这男人向来阴晴不定,他越是平静,她心里就越害怕。

朱虹强笑着问他:“你突然回我短信……你从来都不回别人短信的,我还以为你有别的女人了……”

他平静道:“人都会变的。”

朱虹问:“那你呢?你会变吗?你到底什么时候跟盛晏若离婚?”“等我拿到盛氏。”永远都是这样敷衍的一句话。

朱虹幽幽道:“每次你都这么跟我说,朝余,你知不知道,从前我一直很笃定你会跟她离婚。可是现在呢,你的态度我捉摸不透,我越来越怕,怕我等不到那一天……”

第二章

蒋朝余一辈子都忘不掉这张脸这张从未受过欺凌的堂堂正正的面孔

是晏若主动提出跟蒋朝余离婚的。

他难得回老宅一次,庄阿姨仍旧按照之前的习惯,给他做了一份烟熏三明治,煮了咖啡。记得他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最喝不惯咖啡,老觉得它跟馊水一个味。

人总是健忘的,忘得最快的就是对于苦难的回忆。

公司并购相当成功,小报鼓吹得分外肉麻,他志得意满地放下报纸,举起咖啡杯,嘴角扬起舒心的微笑。

——我们离婚吧。

没有任何征兆地,“看”着桌对面的她说出这句话。

清水双眸,不带一丝半点这句话衍生的悲剧意味。

他反倒愣了一下,但也仅仅就在数秒之间,愣怔的表情微妙地被笑衔接,折中漾出来,是一个微感迷茫的模样。“好。”

他很快站起身,一只手按在桌上,斩钉截铁地回答,容不得片刻怠慢。

从老宅出来,他第一时间电话联系了他的私人律师。

一切顺利得让他几乎感到了诧异,当天下午,在双方律师见证下,她在工商局签署了关于盛氏集团的股权转让协议。婚前财产她只要那座老宅。

她的律师姓丁,曾是她父亲盛建国同窗,几乎算是看着晏若长大,对她向来疼爱有加,此刻还在努力说服她不要签这个字。

她笑了。

——丁叔叔,这是爸爸的心血,我什么都不懂,会毁了它的。

蒋朝余抬起头,桌子并不长,但她似乎坐得很远,低着头,一行行阅览文件,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一弓雪白的鼻梁,头发绾在脑后,标准的心形脸庞。

签字,交换文件,再签字。

盛晏若名字旁并列着蒋朝余三个字,象征着一段关系的彻底终结。

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一行人在走廊等电梯下来,丁律师快步上前,叫住蒋朝余。

蒋朝余的律师明显比他还要紧张。

丁律师看着他,冷淡地讲:“我接受过高等教育,但我第一次想要相信,报应这种东西。”“那么,”蒋朝余微微一笑,“祝你如愿以偿。”

丁律师不负众望地变了变脸色。

走出工商局大门的时候,蒋朝余呼出一口气,他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狂喜,反而觉得,这座城市的日光史无前例地强烈。回望过去这三十年,这一路的风尘满面,从乡下农舍到寸土寸金的高层公寓,他似乎都没有见过这么烈的日头。

十六楼蒋朝余的办公室,朱虹喜滋滋地问他:“什么时候结婚?”

他靠着大班椅小憩,仿佛精疲力竭的样子,闻言才睁开眼睛:“跟谁?”

朱虹嗔怒似的掐他手臂:“你说跟谁?”

他又重新闭上眼睛,抬手垫在额上,懒懒道:“不急。”

前些年,朱虹倒只觉得这男人脾气不好,这些年却越来越觉得他喜怒无常,高兴也不多笑,越是生气就越不动声色。

她知趣地从他腿上滑下来,手指从他浓密黑发中穿过,拽着领带拖到自己面前,亲了亲他的耳朵:“那我乖乖等你。”

秘书拨进内线,是私人助理的号码。“接进来。”

朱虹脚步轻轻地退出办公室,把门带上,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自得地一笑。

对于这个男人,她势在必得。

私人助理问他什么时候去取回放在老宅的衣物。原本叩击在桌上的食指停顿片刻,他回道:“今天下午。”看了看手表,“我跟你一起。”

他站起来,重新把拆开的领带系好。

老宅建在半山,司机驾轻就熟地沿着山路往上开,这一段有绝佳风景,沿路种满了法国梧桐,层层枝叶交错,有树叶疏忽飘落。山腰建有一座天然温泉,正对湛蓝海域,海风柔软,视野开阔。

车在老宅门口停下。

庄阿姨红着眼睛,把收拾好的行李一件件地递给他的助理。她是旧时代的人,无法想象离婚这种事,归根结底,她担心晏若一个离异女人未来的命运。

一路上助理都表现得欲言又止,这一次开口,却是问庄阿姨:“阿姨,晏若人呢?”

蒋朝余现在用的人,大多是从前盛建国一手调教出来的,改朝换代后还是沿用旧人居多。小时候晏若体弱多病,算命的说她八字太轻,受不起这个命,从此往后,盛建国就让身边的人喊晏若名字,从司机到保姆,都不准叫她大小姐。

庄阿姨讷讷道:“在打网球。”

老宅后面有一堵砖墙,从前蒋朝余心情好的时候跟她打过,次数很少,他打不过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对着那面墙和自己练习。

蒋朝余眼睛眯了眯,上午刚刚签完离婚协议,下午兴致就这么高涨。

其实男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可以为钱为利为一切他们看起来正当的理由抛妻弃子,可他们无法忍受一个女人在他离开后,平静地继续过她的日子。

庄阿姨去厨房给他们倒水,客厅座机旁倒扣着一张便笺条,蒋朝余拿起来看了看,上面写着一个名字、机场和时间。

蒋朝余想到还有东西落在卧室,借故上楼,如果天气好的话,二楼的回廊能看到花园的景致。

巨大的落地窗令视线一览无余,他的影子投映在玻璃上,长而笔挺,衣服架子比谁都好。

那样子,仿佛只是路过。

她击出一个漂亮的发球,也察觉到了什么,冷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刹那之间喉头一腥,瘀血满胸,像是有人迎头痛扇了自己一巴掌,为她眼中的轻蔑。

他获得了这一切,也间隙性地将她推得更远。

他攥紧拳头,明明他才是赢家,可在他的想象里,自己就是一头轻而易举被激怒的狮子,所谓修养全线崩溃,他几乎是以全力克制自己不要冲到她面前去,掐住她的喉咙声嘶力竭地质问她: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哑巴,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那就给我收起你眼里的傲慢,别给我装得有多高贵。

他掉头下楼,大步往外,开门上车,行走间有怒而不发的风。

蒋朝余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所以助理才会一路都一声不吭。车子下了高架路,沿着辅路驶进市区,很快就见林立高楼,霓虹影灯,朝着他在这座城市的某幢公寓驶去。他忽然睁开眼睛,命司机:“去泉府公馆。”

那里住着一个叫朱虹的女人。

车子轻便地转了个方向,过了一盏红灯,从一个岔路口右拐,开了颇长一段路,掉头驶进一个不甚显眼的小区,地段极为僻静,极为奢华的大片草坪,独门独户的别墅楼,很远才有另外一栋。

司机知道朱虹的门牌号,待蒋朝余下车,便目不斜视地载着助理立即开走。

门一开,两只热情的臂膀绕住他的脖颈,他丢开手上钥匙,两只脚蹭掉皮鞋,欺身而上,掐着她脖子和后脑勺,几乎恶狠狠地回吻,恨不得生吃了她的模样。在床上的时候,女人终于察觉到他今天的异常,或者说是愤怒。

在某个瞬间,他汗涔涔的头颅抵着她纤细脖颈,身体竟然还微微地在抖,低声说:“我恨她……”

朱虹僵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个她指的是谁。“我恨她……”

她忽然羡慕起了晏若,这个冷漠的男人罕有激烈的情感,却尽数奉献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哪怕是恨。

她都没有得到过。

朱虹很聪明,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一个柔情似水的、善解人意的情人,用柔软的姿态抓牢男人的心。她偎在他胸口,指尖画着圈圈,语气含着恰当好处的倾慕:“可是朝余,你得到了盛氏所有股份,你的隐忍是有回报的。”

有吗?

他闭上眼,黄粱一梦罢了。

助理于次日上午晨会结束之后,向总裁办送上此次社招的终面人选,蒋朝余亲自过目。

在一列人选当中,有一个名字让他觉得分外熟悉——

倪安海。

他在老宅客厅的便笺条上见过。

掷下名单,蒋朝余冷笑了一声,他一准料到,盛晏若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盛氏的股权,他倒要看看姓盛的能请来什么人,搞出什么动作。

面试官由部门主管陈思和HR组成,以示尊重,也问过蒋朝余的意见,本来这种招聘只要部门领导点头同意就行,可这一次,他破天荒地列席,反把底下的人惊得不行。

倪安海是这批面试者最后一个进来的。

西装得体,发型整洁,天生长有一张未被欺凌过的漂亮面孔,因此平静柔和、淡然自在,仿佛从未遭遇过任何苦难挫折。

那种优越家世熏陶出来的不卑不亢,是蒋朝余这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的。

忽然,一股熟悉的恨意涌上心头,连带着对这个男人的一起。

倪安海彬彬有礼地向考官介绍自己,以及此次他应聘的职位。

主客之间几轮问答,他答得中规中矩,技巧性虽然不够,但胜在真诚谦逊。

简历中点明了他有海外工作经历,在华尔街做过两年技术开发,测试用户之间的互动跟黏着性,以他这个年纪来说是相当难得的。HR挺好奇地问:“有这么好的工作机会,你为什么还回国?”

他腼腆一笑:“因为一个女孩子。”

HR眼睛亮了,颇不专业地继续追问:“女朋友?”

他坦然道:“正在努力追求中。”

HR笑得温和:“祝你好运。”“谢谢。”

蒋朝余站起身,从后门出去。

再见到倪安海的时候,蒋朝余跟陈思两个男人刚刚从半山腰泡完温泉下来。

红灯亮起的间隙,车里的人跟车外的人刚好打了个照面。

是陈思眼尖,伸手出车窗,飞了个潇洒的招呼过去,姿势洋派,仿佛一个俱乐部的成员:“Hey,好巧,上山吗?”“是的,陈先生,上山探望一个朋友。”

他探望朋友,带着一个足有30英寸长的芭比玩偶。

陈思笑:“带着它不好坐公交车吧?”

他笑得明朗:“是的。我发现解释自己有个女儿,比解释自己没有异装癖似乎更加容易。”

陈思放声大笑,回头跟蒋朝余讲:“我喜欢这个年轻人。”

蒋朝余从后座抬起眼,眼中射出一道挑剔的光,敷衍地落在倪安海身上。

倪安海保持着微笑,彬彬有礼道:“你好,蒋先生。”

他冷淡地开口:“你好。”然后转开了头。

车一直开到郊区,快要看见广播电视台的时候,蒋朝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把手机落在了温泉中心。”

陈思满不在乎:“用我手机打给他们的客服中心,让他们代为保管一下。”“还在等几个重要客户的电话。”他的语气听起来真为难。

陈思立刻道:“那我再开回去。”“没事,你在这里下吧,我自己开回去。”“那也行。”

往回开的时候正好错开了回城的晚高峰,这一路畅通无阻,上山的时候天已经快要暗下来,放眼望去没有任何高楼大厦的阻挡,只感觉空旷寂静,虽然满眼都是浓绿,却依旧感觉像在悬崖谷底。

他书念得不多,但是每次开车从这条山路回老宅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小龙女在断肠崖下的十六年。

这静悄悄的、不被爱人发现的十六年,她怎么就没疯?

她明明是最有资格疯掉的一个人啊。

一轮夕阳顺着海岸,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将靠近地平线的海面浸染得璀璨纷呈,像是一场美轮美奂的梦境。

在那梦境之中,独自走来一个人影,周身镀了一层金色,虚幻了她的轮廓。

而他根本不用再看第二眼,本能已经让他踩下了刹车,停在路边。

那是盛晏若,哭泣中的盛晏若。

他好像从来没见过她哭,他有点可笑地发现,哪怕他们曾经结婚快三年。

她哭得很投入,旁若无人,接近孩子的哭泣方式,泪珠淌满了一张脸,并且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跌下来。

他坐在车里,不动声色地用目光伏击着目标人物。

她蹲下来,就在他停车的对面,将脸藏在胳膊中间,肩胛骨间或一颤,证明她尚未停止哭泣。

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来,很快把袖口都哭湿。直到一只手,轻轻她顺过她长发,挽在她耳后。

她迟疑了片刻,抬起头。

庄阿姨第三次来敲盛晏若的门,语气真的有些无可奈何:“安海在楼下等你哦,你要是再不起床,人家可要走了。”

晏若的心蓦然一酸,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赌气,不肯跟爸爸说话,爸爸也是这样敲她房间的门,好言好语地哄她:“倪叔叔带着安海哥哥来家里做客,你要是再不开门,哥哥就要走了哦。”

于是再大的怒气都化为乌有,她二话不说掀开被子,兴高采烈地跑去开门,义正词严地跟爸爸交涉:我还是生爸爸的气,但是我可以为了安海哥哥,原谅你一次。

那时候,她最喜欢的人是爸爸,如果爸爸惹她生气了,比如故意装成看不懂她的手语,非要她用嘴巴“说出”她想要的东西,她就最喜欢倪安海哥哥了。

盛丁两家是世交,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大学同窗,盛晏若的母亲在生产的时候因难产过世。倪妈妈怜惜晏若幼年丧母,自幼便鞠育怀中,视若己出。儿子倪安海比晏若才大十个月不到,在母亲的影响下,还不怎么会说话,就开始叫妹妹,围在摇篮边,有板有眼地教她喊哥哥。

也是他第一个发现,他的晏若妹妹不会说话,在其他幼儿已经牙牙学语的年纪,她只是静静地睁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婴儿床上五彩斑斓的彩虹马。

他跌跌撞撞,从婴儿室跑到在客厅聊天的大人面前,中途还在楼梯上摔了一跤,磕到了额角,哭声逶迤了一路:“妹妹不说话,妹妹不理我。”

检查报告出来,因为出生时难产缺氧,脑部Broca氏区域受损,导致晏若天生失语。

在得知这个事实后,盛家和倪家两家人的天同时都塌了。盛建国辗转求医,带着她从上海华山医院到美国顶级的科研所,一次次重燃希望,又一次次陷入绝望。

晏若六岁那年,盛建国终于死心放弃,带着女儿回国。在飞机经过大西洋的时候,他在心里跟漫天所有神佛祷告:他愿意散尽万贯家财,来换女儿叫他一声爸爸。

笼罩在这个家庭的阴霾久久不能散去,归国之后,倪妈妈更是将万般爱意倾注到晏若身上,时常携子来看这个小姑娘。也正是儿子童言无忌的一句话,驱散了大人心头的阴郁哀伤。他陪着晏若搭建一个规模颇大的城堡,竣工后蹦跳着回到母亲身边,高高兴兴地讲:“今天我跟妹妹说话,虽然她没理我,但是她有对我笑。”

这一笑,开启了二人长达十多年的缘分。

晏若哭得头也抬不起来,倪安海的一只手顺着她的头发,落在她的肩膀上,以掌作扇,替她扇风,却也一句话都没有说,最后背对着她蹲在地上。

她慢慢地伏过来,竟真的伏在了他背上。

他颠了颠,两手扣着她膝盖内侧,很轻松地把她背了起来。她的手臂软软地交握,圈着他的脖颈,垂在他胸前。余晖拖长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处,像是有三个人,相依相偎地前行。

在他们离开蒋朝余视线之前,蒋朝余抬起头,朝那两人射出了一道冷淡的打量目光。

身侧是大海,他们走得很慢,有梧桐的叶子落下,打着旋儿擦过她跟他的身体。“疼啊……”倪安海无奈地说。

她咬她捶她打,和着眼泪哗啦啦地落在他肩上。

——知道错了吗?“知道,知道。”倪安海忙不迭地讨饶,却分明在笑。

——错在哪里?“哪里都错了。”应得可够快,明显态度不端正,该打一百大板!

她又咬又捶又打,毫不客气地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衬衫上。

——我不给你开门,那你应该继续等,等到我回心转意。“那我该等到什么时候呀?”

——等到月亮升上来,你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只好爬窗,爬进我的房间来。这时候呢,我可能还在生气,不会搭理你,于是你就可以拿出你带的那个芭比娃娃来哄我开心了。

面对她为他安排得如此完美的解决方式,他实在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啊,我怎么没想到啊?可是怎么办,”他故作烦恼地哀叹,“我竟然不会爬窗哎。”

——笨,你小时候怎么都不学?

她生气地翻了个白眼。

他无辜地解释:“因为只要有人敲门,正常的女孩子早就开了。”

她还是咬还是捶还是打,下颌却一低,偏头枕在他肩上,环在他颈间的手渐渐收紧,无声地开口:哥哥,我想你了。

蒋朝余从车内射出来的目光,竟比向晚的天色还要阴沉几分。

到家的时候,晏若已经在倪安海背上睡着了。

倪安海没敢惊动她,背着她一直上了二楼,轻手轻脚地放她回床上,拉过被子替她盖上,凝视她的睡颜。起身要走之前,他才发觉,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着他衬衫一角,在睡梦之中还做着挽留,不肯让他从她的梦境里消失。

此情此景他又怎可忍心,抽回他的衣袖。

等庄阿姨做好饭上去叫他们下来的时候,却见两个大孩子同榻相依而眠,仿佛同胞兄妹,无声的亲密流转在这与生俱来的安静里,额头跟额头之间,相距不过一寸远。

待晏若睁开眼,已是月上中天,不知人间何时。

他微微笑着,凝视着她的脸。

她睡前哭过,睡得脸都微微浮肿,他故意打趣她:“猪头猪脑的。”

她恼了:我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做自我介绍了。

他笑得不行,亲了她额头一下,觉得她真可爱。

她并不忸怩,也不觉得害羞,只有睫毛微微轻颤,待他吻过,便揪着他的衣襟“问”:哥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语气和缓地讲起别离开这几年的经历,出国留学,生活打工,他略过了那些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沉重,那些哀伤的、暗色调的内容,竭力向她呈现的是一个有趣的、温情脉脉的世界:留学期间的homestay对他特别照顾,他居住的小区附近就是海滩,日暮后会有许多白色海鸥在那里栖息……他本科就读的大学位于罗德岛州,那里有全美历史最为悠久的院校。你知道悠久这个词语该怎么理解吗?它们学校的厕所还是最原始的蹲式,两侧的青砖竟然微微往下凹——鬼知道古往今来究竟多少人用过,多可怕啊!

她滚到他怀中,笑得浑身发抖。

他拍着她的背,以防她笑岔气:“好了,我都说完了,该你了,晏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伏在他怀里,慢慢地抬起头,表情很无辜:我饿了。

她指了指肚子,眼神比表情更无辜:它在叫。

两人吃过晚饭,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夜宵,庄阿姨收拾出客房,竭力地挽留他住下来。这个钟点再下山,末班车都开走了。

蒋朝余的车在老宅外的槐树下,悄无声息地泊了一夜。车内人射向大宅铁门的眼神,阴鸷深沉。

朱虹是个最纯粹的女人。

她热爱物质,她热爱这个带给她物质的男子,从前她锦衣夜行,往后她无所顾忌,真正上了岸,熬出了头,岂能忍气吞声。她要把她的男人带到世界中心去,她要所有人都羡慕她挽臂的男人,她要人人看见她,都面带谄笑地奉承她一声蒋太太。

而她更乐于看见的,则是那些名店柜员低声下气的脸。

她从地里钻出来,却也娉娉婷婷地站在了树梢上,成了凤凰。

朱虹硬拽着蒋朝余,要他开车陪自己逛街。

在新天地二层的专柜,朱虹并不着急为自己置办新衫,拿了一条藏青色领带,在他身上比比画画。正是初夏,他嫌天热,西装丢在车里,衬衫未系领带。

他不耐烦地转开头,视线有一瞬的凝滞。她扭身望过去,目光狭路相逢了这个男人的前妻,银牙暗咬,心头一沉。

晏若背对着他们,在专注地研究一条领带的款式,简单的白T,配蓝色牛仔裙,明艳强烈的少女感,从初见第一眼就注定了出身的优劣。

朱虹提高音量,对着跟来的柜员强调:“这一条,这一条,还有这一条,都替我包起来。”

买单的时候,两人到底还是遇上了。

Stefano Ricci的领带,目前现货只有一条。

领班特地走过来跟他们商量:“已经从总部调货了,大概下周能到,实在抱歉。”

晏若仿佛这才注意到他们,抬起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仿佛隔得很远,淡得像烟雾,像被太阳照过很久的露珠。

朱虹保持着精致的微笑,一字一顿,她记起了那次被丁宜羞辱,所以她要报复,她要盛晏若听清楚她说出的每个字:“不用了,让给这位小姐吧,总不能让她男人跟衣服,两样一个都得不到吧。”

领班狐疑地在两个女人中间望来望去。

不是盛建国在世的日子,她也不是盛氏集团前呼后拥的大小姐,朱虹就欺她是个孤女,就欺她是个哑巴,朱虹看还有谁敢跳出来替她说话。

蒋朝余一言不发,冷冷地观望。

领班再置身事外,也察觉到了那暗涌中的针锋相对,当下噤声,不敢再往枪口上瞎撞。

晏若看了看朱虹,平静地点头,她的目光自动掠过了某个男人。

她失去谁她又得到谁,晏若根本就不关心。

朱虹几乎气煞,一把搂住身边人的胳膊,发觉这个男人的手臂绷得格外紧,再观他表情,却始终波澜不惊。

朱虹心头一空,忽觉索然无味,这异彩纷呈的物欲世界仿佛丧失了所有诱惑。她懒懒地拿包,道:“走了。”

他有口无心,却像是真的有意:“不再看看?”“我饿了,我们先去吃饭。”

车停在地下一层的停车场,他拉开门坐进去,打转方向盘,车子驶回正路,迎头撞上一盏红灯。

上帝处心积虑,不让他们的相遇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

前面就是高架,这里实行交通管制,晏若在红灯下拦了很久的车,却没有一辆肯停下来载她。

她自己不会开车。

虽然他曾经很努力地教过她。

但是有些技能,是需要天分的。

朱虹捅了一下他胳膊,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闲闲道:“不顺道载她一程?”

蒋朝余目视前方,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方向盘,不为所动,冷冷道:“怎么,你跟她关系很好?”“你前妻嘛。”她说得挑衅,像是故意要激他一激。

他根本不买她的账,很放松地笑了出来:“前妻而已。”

朱虹释然一笑,忽然发现,她不能再多爱这个男人一些。

蒋朝余跟盛晏若的初遇,是通过盛建国的司机搭桥。司机的老婆怀孕要去产检,将晏若学车的重任托付给这个小伙子。

蒋朝余问:“晏若是谁?”

司机乜一乜眼皮,似笑非笑地瞅蒋朝余一眼:“这你都不知道,盛先生的独生女,娇贵着呢,就是……”他忽然不作声,看着蒋朝余笑了笑。

学车的地点定在一段罕有人迹的郊区马路上,蒋朝余第一次见到她。

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发辫上扎了一个蝴蝶结,眼睛特别亮,定定地看着对方,像是疑惑为什么是他。

她却也没有问为什么。

她开的时候,蒋朝余坐在副驾驶座盯着,教她什么时候踩刹车,什么时候该放开离合器。

她好像不太爱说话,也不太愿意搭理他。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搭腔。

那时候他二十刚刚出头,还没习得如今的喜怒不形于色,从小地方来的少年,人生中最不缺乏的就是蔑视跟打压,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低人一等的屈辱感,因为一个小小少女的沉默。

车一路开进市区,隐约见到了人类文明的一角,她把车停在路边一家奶茶店旁,推门下车。

他犹豫了一下,跟上前去。

她看着招牌,点了两杯鸳鸯。

他自然地上前替她买单,不知为什么,收银的小姑娘看着他,咬着嘴唇直笑,笑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拿到手,他才看见杯身一行字,从上至下,竖排的两行。“哥哥,今天谢谢你,学车真有趣。”句末画了一朵五瓣的花。

这小小的待客之礼,刻在那朵小花里。

她疯玩了一天,回程的路上倚在副驾驶座上睡了过去,缩着膝盖,呼吸清浅,像倦了的小鸟,枕着她的翅膀睡熟了。

他根据司机的指示,送她回半山的老宅。

奶茶的空杯放在置物架上,小花一路冲着他笑。

他也笑,哼了几声口哨,也是有调无音的,静静地在他心间缠绕。

车在老宅门口停下,她揉着眼睛,从一个冗长的梦境中苏醒。随后,她惊喜地抬起头,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体,一把抱住了等候在车外的某个男孩子。“玩得开心吗?”男孩儿笑着问怀里的女孩儿。

蒋朝余一辈子都忘不掉这张脸,这张从未受过欺凌的、堂堂正正的面孔。

他这一生都比不上,除非从头来过。

陈思人前人后,对倪安海赞不绝口。

当年他跟蒋朝余同一批被招进公司,是元老功臣,平时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坦言跟蒋朝余道:“我喜欢这个年轻人,有教养懂礼貌,最重要的是,他真诚,而不是表现得真诚,这一点很重要。”

就是酒量差了点。

谈判桌上,不会喝酒的人永远没有话语权。

蒋朝余能有如今的成就,靠的就是在酒桌上喝得胃出血,换来的。

一杯红酒下肚,倪安海整张脸一路红到了脖子,又不懂酒桌上的套路,杯来酒干。陈思惜才,当初招他进来就是看中他的才干,又不是为了营销,何苦在酒桌上这样为难他,年纪轻轻,再喝出一身毛病,得不偿失。

裤袋里的手机振了两下,是短信,倪安海挨了几分钟,才借故离席,起身去外面看。

蒋朝余从隔间出来正洗手,抬起头,看见镜子里倪安海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明显喝高了。蒋朝余一眼就看清楚了那条领带,正是上次在专柜晏若看中的那条,心头恨意翻涌,脸上却仍旧不动声色。他慢条斯理地扯了两张纸巾,擦干手上的水。

倪安海没注意到他。

不知谁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时下最可笑的彩铃:“主人,那个人来电话了,那个人又来电话了。”

安海垂着眼皮看了看手机,竟然笑了。他接起电话,往里面走,边走边听,表情柔软,像是春风吹开了眉间的愁思,有一种少年人才配有的甜蜜温柔。

声音断断续续进入了蒋朝余的耳朵里,冷不丁好似针扎,挑动着大脑深处最细微的痛楚。“……妹妹我错了,不要生气,先去睡觉了,乖,我很快回来,不要等我了……庄阿姨给你温的牛奶记得要喝……”

蒋朝安看着镜中自己绷紧的脸,撂下纸巾,从卫生间出去。

第三章

从前你保护我 不被溺毙 不被迷路 不被孤独 现在我可以保护你 不受欺侮

陈思认识蒋朝余不算久,五六年总有了,他在酒桌上想把谁撂下,只要一个眼神暗示,多的是人前赴后继替他卖命。

公司员工接二连三地端着酒杯过来敬倪安海,可怜安海一个在国外长大的ABC,在他的概念里,这是同事表达喜欢和欢迎的方式,也是国人俗称的“你尊重我”“你看得起我”。

倪安海心无城府,来者不拒,喝到最后,跑去卫生间大吐特吐,胆汁都快吐出来了。手机被落在了酒桌上,响起来的彩铃特别刺耳。

坐他隔壁桌的是个快三十的女同事,从安海进公司开始,就瞄准了这个秀气英俊、气质干净,还有点小腼腆的大男孩儿,时不时找各种理由接近他,一会儿说自己电脑坏了,一会儿又说系统太卡,嗔着让他来替自己修。倒是安海进退得当,并不买账。

她心里也憋了一股气,故意拿起他的手机,颇为造作地、公然地念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以示她跟他的关系亲密:“妹妹?原来安海还有妹妹啊。”

她边说边大大咧咧地按下了接听,亲亲热热地朝那头“喂”了一声:“你哪位?安海在卫生间,不方便接电话。”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只有匀长寂静的呼吸。她看看还在通话中的手机界面,嘟囔,“怎么不说话?”

啪的一下,她就把手机给挂了。

蒋朝余扶着杯子,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杯身,夹烟的那只手抵在唇上,嘴角浮现一个不为人知的、近乎残酷的微笑。

聚会之后,公司的女孩子大多搭女副总的车回去,男同事们则吆五喝六,预备再战一轮。陈思跟女友有约,就剩下喝得不省人事的倪安海。

蒋朝余轻描淡写:“我送他。”

席间,他喝了两杯,并不当回事,自己开车,名正言顺地、正大光明地驶回老宅。

深夜一点,山间最为寂静的时分,可是凝神静听,却有一阵又一阵的音潮,从山的深处涌来。

万物生灵都有规律,蒋朝余对这规律了如指掌,如同自己的呼吸。此时此刻,他在这山野寂静里依稀寻回了少年时对自然的本性,他试图挣脱,却往往第一个就被吸引,然后作茧自缚,无法自拔。

他的手机里存的是盛晏若首字母的拼音“SYR”,拨出去,她没有睡,也没有接。因为很快,倪安海的手机就响了。

还是那幼稚可笑的彩铃。

蒋朝余冷笑一声,从驾驶座往后探身,像对待一具尸体一般,随意地翻动着,从倪安海的西装口袋中,拿出了他响个不停的手机。

他干脆地按下接听。

她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他几乎感觉到了那气流拂过耳畔痒丝丝的感觉。

她从来没有靠得他这样近的时候,除非在某个地方。“下来。”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是命令。

说完,他干脆地挂断。

他抬腕看了看手表,一点二十五分。

大宅的铁门移开了一条缝,她跟纸片人似的,静悄悄地滑出来。

蒋朝余的眼睛一眯,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刺了下。

背后漆黑的夜幕,因为她的出现,撕开了一个裂口,星光从中倾泻而下。或许只是因为她穿了一件白色长袍似的丝绸裙,洁白的裙摆像羽毛,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脚背,扣子一路扣到了喉咙,仿佛禁欲的修女。

让他忽然感到燥热。

却如冰河时期一样冷漠。

他的车像静静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坚硬、不动声色,却蕴有一触即发的野性。

她向这危险靠近,脚步轻盈得仿佛一次踏青。

因为倪安海在他的手上,所以她忽然无所畏惧了起来。

她并不去看他,越过他,径直拉开了车后座的门。

倪安海烂醉如泥,但家教如本能一样根植在他的行为里,他只是烂醉如泥,没有吐,没有发疯,没有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他静悄悄地靠着窗,双颊被烧得通红。

她如果能说话,此刻一定想要开口跟他讲:哥哥,不要怕。

不要怕这个深夜。

不要怕车里的另外一个男人。

从前你保护我,不被溺毙、不被迷路、不被孤独,现在我可以保护你,不受欺侮。

晏若还没碰到他的手臂,就被身后一股力道扯了回去,这才听见砰的一声,是驾驶座的车门被甩上的声音。

她被反推到车身,视线平行处,他的下巴经过一夜生出了青色的胡楂。

他的手指比他的人还要冷,抬起她的尖下巴,要她看着他。

她像被施法定住了。“怕吵醒他?”蒋朝余冷笑,“放心,他喝了三瓶马提尼,就算现在杀了他,也还有时间处理尸体。”

他就是个疯子。她恼怒地挣扎,他愉悦地微笑,他喜欢她生动而非献祭一样的表情,他嘘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抵在唇间,哄诱的姿态:“别动。”“你没跟他说过我们俩的关系?”

她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羞愤的裂缝,这令他忽然感觉犹如发泄般的快意。

他们的关系一向不为人知,除了两人的律师。

所以她认为自己不必,也没有必要告诉倪安海,这样一段屈辱的过去。

他像是洞察了她的心,而这种洞察让他备感庆幸,庆幸这个女人是个哑巴。他不需要听见任何不快的声音。“他是你的新欢?”

蒋朝余发现自己错了,她不需要开口讲话,只用口型就足以无声地刺破这个男人不堪一击的自尊心:初恋。

她微微的笑意刺痛了他的眼睛。

全身沸腾的血液宛如燎原的烈火,所过之处在刹那之间灰飞烟灭。

脑中涌动着的,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她。

杀了这个女人。

杀了这个让他直面所有羞辱的女人。

他对自己说,我恨她。

她就不该得到解脱。

那些恨意庞大无端,纷至沓来,让他无从躲避,亦无退路。

倪安海从宿醉中醒来,头痛欲裂,睁开眼,发现晏若正端坐在床边,看着他,适时奉上一杯解酒的柠檬水。

她明明比他幼小,却已经有了一个姐姐的模样。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忧心忡忡地凝视跟照料,让安海备感哀伤,他怅然地想,从前那个活泼爱笑的小丫头,何时开始有了这样心事重重的表情。

这让他感觉歉疚,十分愧疚。“对不起,哥哥再也不会回这么晚了。”他诚实地向她道歉。

他一直把她当作小孩儿,需要他照顾的小孩儿,她笑起来。

——工作会很辛苦吗?“还好啦,比国外好多了。”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爸爸吧?

他目光怜惜地落在她身上。

她害怕自己无法承受而暴露,移开眼睛看向窗外,初秋的天蓝得不可思议,瓦蓝瓦蓝的天空一朵云都没有。

她喜欢安海哥哥的眼神,因为它恬淡温柔,不会让她感觉恐惧跟压迫。“好啊。”

他拍了拍她的发顶。

八月初六是父亲的忌日。

盛建国的墓地落在山顶,他生前就替自己看好了这块地,能俯瞰这座城市的所有风景,还有女儿的家庭。

明明晴好的一天,却在半途开始稀稀落雨,也或许因为是山里,常年被雾气笼罩,湿度大于山外,随时都预备着一场骤雨的来临。

幸好庄阿姨临出门前不放心他们,在晏若的包里塞了一柄折伞,伞面太小,只能勉强容得下一个人。安海擎着伞,倾向她,自己大半个身体都露在外面。

这条路,是晏若走熟了的,安海常年健身,两人也没用多久时间,便顺利登到了山顶。

晏若这才发现他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此时虽值盛夏,可山里气温明显偏低,他冻得双唇发白,晏若心疼极了,低头从包里翻出纸巾,替他擦去额头的雨水。倪安海顿了一下,越过她,看见了一个人,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叫了一声:“蒋先生。”

晏若没有回头,仿佛没有听见。

蒋朝余颔首,然后放低了视线,落在某人的动作上,微笑道:“晏若,你也来看爸爸啊。”

倪安海所有的不解化为沉寂,他忽然安静下来,像一只不知所措的麻雀。他的修养教会他沉默,他的本能使他搂紧了晏若的腰,将她不动声色地往身后一拉。

蒋朝余眸中厉色一聚,定在他的手、她的腰上。

人前的蒋朝余披上了羊皮,混杂在羊群中间,经验老到的牧羊人总能发现他那双不安分的、充满暴虐的瞳孔。

可他们,倪安海跟盛晏若,他们是绵羊当中最为温顺的品种。

蒋朝余看着倪安海,笑得像个魔鬼:“我是晏若的前夫,她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

倪安海平静道:“这是她的私事,如果时机合适,她自然会告诉我。”

蒋朝余一哂:“是吗?那她会告诉你多少?包不包括我们夫妻间房事的地点、姿态或者……频率?”

他就是个混账,连禽兽都不如。

晏若知道,但安海呢?他多无辜。

晏若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紧紧地抓住倪安海的手臂,不肯让他过去。他是个接受过高等教育有教养的年轻人,可是再有教养也难保不在这种羞辱中土崩瓦解。

倪安海只说了一句:“请你尊重一下晏若。”

蒋朝余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反问他:“是吗?”他收起黑伞走过来,伸手干脆地捏住晏若的下巴,将其抬起,状似欣赏她脸上痛楚的笑意。

倪安海脸色惊变,上前拽住他手腕,想要推开他对晏若的桎梏,却反被他一把挥开,踉跄后退几步。

他话是对着倪安海说,眼睛却一直看着晏若,似笑非笑地说:“你教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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