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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23:5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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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维多利亚·希斯洛普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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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希斯洛普:线

维多利亚.希斯洛普:线试读:

序幕

2007年5月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这座城市最静谧的时刻。海湾上飘荡着银白色的薄雾,薄雾下,不透亮的海水如水银一浪一浪交叠着,静静拍击着防波堤。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咸腥味。对一些人来说,这还是昨夜的尾声,而对其他人来说,已是新一天的开始。头发蓬乱的学生们满面倦容,正喝着最后一杯咖啡,抽着最后一支烟,他们的身边走着穿戴整齐、出来晨练的老夫妇。

雾霭渐渐散去,坐落在塞尔迈湾远端的奥林匹斯山渐渐显露真容,大海与天空也抖落掉灰白色的帷幕,呈现出一派纯净的碧蓝。懒洋洋的油轮像是爬到岸边晒太阳的鲨鱼,在蓝色的天空中勾勒出黑色的轮廓。一两只小船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大理石铺成的海滨大道顺着巨大的弧形海岸延伸,行人络绎不绝。女士遛着纯种宠物狗,年轻人则牵着杂种狗。有人在慢跑,有人踩着轮滑,有人骑着自行车,还有母亲推着婴儿车。在海、海滨大道与一排咖啡馆之间,进城的车流缓缓挪移。司机们坐在挡光板的阴影下,看上去神秘莫测。他们动着嘴,应该是在唱时下的流行歌曲。

一个瘦削的男孩沿着海岸从容走来,他的头发如绸缎般柔滑,磨白的牛仔裤看上去价值不菲。一夜欢歌宴饮没有影响他步伐的平稳。两天而已,他晒成了棕黑色的脸就胡子拉碴了,但巧克力色的眼睛仍然明亮而活泼。他一边走,一边轻轻哼着小曲,悠闲的步伐透露出他的无忧无虑。

马路对面,一对老夫妇正慢慢穿过小桌子和路沿石之间的狭窄过道,朝那家时常光顾的咖啡馆走去。老先生沉沉地倚着拐杖倾身向前,小心地迈着步。他们可能都有九十多岁了,身高都不足一米六二,穿得干净而整齐。老先生穿着笔挺的短袖衬衫和灰色宽松裤。老太太穿着样式简单的花卉图案棉布连衣裙,一排纽扣从颈部延伸到裙摆,腰上系着腰带。这样的着装风格,她也许保持五十年了。

每家咖啡馆的座位都沿着尼基街面海排成一行,好让客人们坐在那里欣赏由人流、车流以及悄无声息出入码头的船只构成的不断变幻的风景。

阿索斯咖啡馆的老板迎接了迪米特里和卡捷琳娜·科姆尼诺斯的到来,和他们聊了聊这一天的大罢工。绝大部分上班族都在积极地享受今天这个假日,咖啡馆的生意只会更好,所以老板没什么可抱怨的。对于罢工,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需要点单,老两口喝咖啡就是那一套,他们小口地啜饮那甜甜的、浓稠的液体,二人中间摆一块酥皮花生酱三角。

老先生正埋头看当日报纸的头条新闻,妻子急切地拍拍他的胳膊。“快看——快看!我们的宝贝孙子!是迪米特里!”“在哪儿呢,亲爱的?”“米特索斯!米特索斯!”她喊道,这昵称只在她和丈夫、孙子间使用,但男孩根本无法听见,满街都是失去耐心的司机狂按喇叭制造的尖啸声,还有汽车冲过红绿灯时引擎的阵阵轰鸣。

恰在此时,沉浸于遐想的米特索斯抬起头,瞥见车流那边正拼命挥手的祖母。他飞奔着穿过车流,来到她身边。“奶奶!”他喊道,伸出双臂拥抱她,然后拉起她伸出的手,在她额上深深一吻,“你们好吗?真叫人喜出望外……我今天正打算去看你们!”

祖母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老两口极其宠爱这唯一的孙子,而他也很享受他们的宠爱。“来,叫点儿东西吃!”祖母兴奋地说。“不,真的,不用了。我什么也不想吃。”“一定要吃点儿什么的——咖啡,还是冰激凌……”“卡捷琳娜,我打包票,他一定不想吃冰激凌!”

侍者再次来到了桌前。“我只要一杯水就行了,谢谢。”“就这样吗?你确定?”祖母不安地说,“吃点早饭怎么样?”

侍者走后,老先生探身向前,碰碰孙子的胳膊。“嗯,我猜,你今天又不用上课吧?”他说。“确实不用上,可悲啊,”米特索斯答道,“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了。”

他正在塞萨洛尼基大学进行为期一年的文学硕士学位的研读,但这天,老师和其他所有公职人员一样,都在罢工,所以对于米特索斯来说,这勉强算是假日。他在普罗科森诺·卡罗米拉大街上的酒吧混过了漫长的一夜,正打算回去睡觉。

米特索斯是在伦敦长大的,但每个夏天,他都会回希腊看望祖父母。从五岁开始,每周六他都去学希腊语。眼下,他一年的学习就要结束了,尽管罢工时常意味着缺课,但他讲起这门他自视为“父”语的语言来仍十分流利。

尽管祖父母大力邀请,他还是住在大学宿舍里,不过每到周末都去他们滨海的公寓探望他们。每一次,祖父母都倾尽全力地招待他——对于希腊的祖父母来说,这是义务。“今年的罢工比往年都要多,”祖父说,“可是,米特索斯,我们必须接受这一切。希望形势能够好转。”

今天,无论是教师、医生还是垃圾清运工,都在罢工,而且,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工具可以搭乘。路面上的大窟窿和人行道上的裂缝,一直都得不到维修。即便生活在最好的年代里,老年人也会遇到许多困难。米特索斯瞥见祖母疤痕累累的胳膊、祖父因关节炎变形的双手,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脆弱无助。

正在这时,他留意到有人沿着人行道朝他们走来。那人的身前探出一根白色的棍子,敲打着地面。他行进的路线上障碍重重:非法占用人行道停放的汽车、崎岖不平的路沿、一个个系缆桩,以及咖啡馆的桌子——他得绕过这一切。米特索斯跳了起来,因为他看到那人走到一个安插在人行道正中央的咖啡馆招牌前,踌躇半晌,困在了那里。“我来帮帮你吧,”他说,“你想去哪里?”

他看到的是一张比他更显年轻的脸,脸上那双失去视力的眼睛几乎是半透明的。肤色苍白。一条缝合得极难看的疤痕歪扭着爬过一侧眼睑。

盲小伙儿朝米特索斯的方向微笑。“我自己可以的,”他说,“我每天都从这儿经过。不过总是会有一些新东西需要对付……”

汽车呼啸着驶过两个红绿灯,几乎吞噬了米特索斯接下来说的话。“好吧,至少让我带你过马路吧。”

他搀着盲小伙儿的胳膊,陪他朝马路那侧走去。他能感觉到盲小伙儿的自信和坚定,简直要为自己帮的这个忙感到难堪了。

走上人行道后,他放开盲小伙儿的胳膊。现在,他们好像在对视一样。“谢谢你。”

米特索斯意识到马路这一侧对盲人来说有新的危险。旁边就是陡峭的海岸。“你知道旁边就是大海吧?”“我当然知道了。我每天都会从这儿经过。”

路人好似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抑或陶醉于耳机里的舞曲,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伙子需要特别照顾。有好几回,他就要被撞倒了,大家才看到他那根白色的棍子。“去别的没有这么多人的地方,不是安全些吗?”米特索斯问。“是的,但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想念这里的一切的……”他答道。

他冲着身边的大海与面前完美的半圆形海湾挥了一下胳膊,然后手指前方,指向海的那边,一百公里开外的那座白雪皑皑的山峰。“奥林匹斯山。变化万千的大海。油轮。渔船。我知道,你认为我看不见它们。但我过去看得见。我知道它们在那儿。我的心还看得见它们。一直都看得见。而且不只是你视线所及的,知道吗?你闭上眼睛试试。”

他拉过米特索斯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指纤长光滑、如大理石般冰凉,让米特索斯感到惊讶;这样的肢体接触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对此他充满感激。他体验到了一个身处黑暗中、孤独地站在这熙熙攘攘的海滨大道上的脆弱个体,是什么感觉。

而且就在米特索斯的世界陷入一片漆黑时,他意识到自己的感官变得敏锐。巨大的嘈杂声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头顶阳光的热度简直要令他晕厥。“就这样别动,”盲小伙儿鼓励道,米特索斯感到这小伙儿有那么一瞬松开了他的手,“再坚持几分钟。”“当然要坚持了,”他答道,“我对一切事物的感受都变得强烈了,这真叫人震惊。我正在努力适应。虽然这里人很多,但没有什么能干扰我去感受这个世界。”

米特索斯没有睁眼,但从盲小伙儿说话的语调中听出他在微笑。“再待一会儿。你会感受到更多……”

他说得没错。

海水浓郁的味道,皮肤上空气的湿度,海浪拍击防波堤的节奏,一切都被放大了。“你能意识到每个日子都不一样吗?每——个——日子。夏天,空气是静止的,水面平滑如镜,像油一般。我还知道,群山都迷失在烟雾中。热气从路面上升腾起来,我能隔着鞋底感觉到。”

两人都面朝大海站着。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塞萨洛尼基的上午。正如盲小伙儿所言,没有哪两个日子是相同的,但在他们面前这一览无遗的风景中,有些东西是始终如一的,那是历史与永恒同在的感觉。“而且我感到我的周围都是人。不仅仅是像你这样在这一刻存在的人,还有其他人。这个地方充斥着过去,也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和你一样真实。我能够丝毫不差、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你觉得我这么说有道理吗?”“有道理,当然有道理。”

米特索斯并不想转身离开,虽然即便他那样做了,盲小伙儿也看不见。在和盲小伙儿短暂相处的时间里,米特索斯感到自己的感官被唤醒了。哲学课上说,你所见的并不一定是最真实的,现在他多少体验到了这一点。“我叫帕夫洛斯。”盲小伙儿说。“我叫迪米特里,或米特索斯。”他答道。“我喜欢这个地方。”帕夫洛斯说,言真意切。“也许有更方便盲人生活的地方,但我哪儿也不想去。”“是的,我可以看……我是说,我明白。这是个美——我是说,这是个妙不可言的城市。”米特索斯迅速地纠正表述,并为自己大意的失言而恼火。“好了……我该回爷爷奶奶那里去了,”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你带我过马路。”

帕夫洛斯转身走了,仍旧用那根细长的白色棍子快节奏地敲打地面。米特索斯站在那里目送。他相信,帕夫洛斯一定能感受到背后温暖的目光。他抑制住冲动,没有上前去和他一起漫步海边、聊天。也许改天……

我喜欢这个地方——这些字眼好像在周围回荡。

他回到咖啡桌旁,情绪明显受到了这次邂逅的影响。“你帮了他一把,不错。”祖父说,“我们出门的时候,几乎总能看到他,他在这条路上好几次差点出事。大家都漠不关心。”“你没事吧,米特索斯?”祖母问,“你有点沉默啊。”“我很好。我只是在想他说的话……”他回答,“他那么爱这个城市,可生活在这里对他来说一定很艰难。”“我们对此很有共鸣,对不对,卡捷琳娜?”祖父说,“这些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也给我们带来了困扰。竞选时的承诺说得再动听,这些问题还是压根儿没解决。”“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米特索斯说,“你们知道的,妈妈和爸爸都由衷地希望你们能搬到伦敦,和我们住。这样你们的生活会便利得多。”

老两口的儿子住在绿树成荫的海格特区,女儿住在美国波士顿富裕的市郊,他们都邀请老两口搬去同住,但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们选择更便利的生活。米特索斯常在无意中听到父母讨论这个问题。

卡捷琳娜瞥了丈夫一眼。“就算把这海里的每一滴水都换作钻石送给我们,我们也不会离开这里!”她说着,身子凑近孙子,紧握住他的手,“我们会在塞萨洛尼基一直住到死去。”

这话充满了力量,让米特索斯惊呆了。有那么一小会儿,祖母眼中神采熠熠,随后,又充满泪水。那并不是那种上了年纪的人眼中无缘无故出现的泪水。那是激动的泪,涌出她的眼眶。

他们默然坐了一阵,米特索斯纹丝不动,只感到祖母紧握着他的手。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一动。他看着祖母的眼睛,想找到更多的答案。他没想到祖母能有这样的情绪爆发,在他的心目中,她向来只是个温和的老太太,压根儿想不到她还会有另一面。她与大多数同龄的希腊女人一样,总是让丈夫先开口。

最终,祖父打破了沉默。“我们鼓励两个孩子去别的地方求学,”他说,“在那时,这做法是正确的。我们以为他们最终都会回来,但没想到他们都留在了外面。”“我不理解……”米特索斯紧紧握住祖母的手,说,“我不理解你们的感受。爸爸有一次提过你们为什么送走他和奥尔加姑姑,但我不清楚这里面的来龙去脉。好像是与一次内战有关?”“是的,那是一部分原因,”祖父说,“也许该告诉你更多的事情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你……”“当然,我当然感兴趣!”米特索斯说,“一直以来,我对父亲的经历都一知半解,没有人给我答案。我想我已经长大了,对吗?”

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你怎么看,卡捷琳娜?”老人说。“我想,他应该帮我们拎些蔬菜回家去,我也好做午餐给他吃,做他最喜欢吃的酿菜。”卡捷琳娜笑容满面地说,“这个主意如何,米特索斯?”

他们走上从海边延伸向市区的街道,抄近道穿过狭窄的老街,往卡帕尼市集走去。“当心点,奶奶。”米特索斯说,他们已经来到一个摊位前,这里的路面上到处都是烂水果和烂菜叶。

他们买到了亮闪闪的深红色胡椒,像红宝石一样红、像网球一样圆的西红柿,结实的白洋葱,还有深紫色的茄子。老板还送了几根香菜放在袋子最上面,香味飘得满街都是。看上去,这些东西就算是生吃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米特索斯知道,祖母会把它们变成塞满了馅料的香浓的美味。记忆中,自他来希腊后,这就成了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肉铺那儿,砧板上滴下来的血水把地板搞得又黏又滑。熟识的店老板像家人一般热情地招呼他们。卡捷琳娜很快买下了一个羊头。那些羊头放在大桶里,像是在盯着他们看似的。“奶奶,为什么买这个?”“留起来。”她答道。“请再给我来一公斤牛肚。”

她一会儿要做牛肚汤。只需几欧元,她就可以让大家吃上好几天。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会被浪费。“这保准能帮你醒一醒隔夜酒,米特索斯!”祖父朝孙子挤挤眼睛,“你奶奶她可知道你最大的乐趣!”

沿着塞萨洛尼基老城破旧不堪的街道走上十分钟,就到了祖父母的住所。他们在大门口的街角书报亭停下来向祖父最好的朋友、他的伴郎莱福特里斯打招呼。他们认识超过七十年了,两人每天都要热烈地讨论时事。莱福特里斯整天都坐在他的小亭子里,周围摆满了报纸,他自然比塞萨洛尼基市的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这座城市的政治。

这公寓是座丑陋的四层砖楼,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楼下的公用大厅还算敞亮,沿着黄色的墙壁摆着一排十四个上锁的信箱,每户一个。灰色的石质地板像鸡蛋壳似的布满斑点,因为刚刚清洗过,还散发着浓重的消毒水味。米特索斯屏住呼吸,和祖父母一道慢慢上楼。

楼梯间被灯光照得耀眼,相较之下,公寓内反而显得十分幽暗。每次出门,他们都会关上百叶窗,一回来卡捷琳娜就会拉开窗通风,只是网眼纱帘只能透过少量光线,所以屋里总是很昏暗,但卡捷琳娜和迪米特里就喜欢这样。阳光的直射会让织物褪色、让木家具泛白,所以他们宁可生活在经由纱帘过滤的暗淡光线中。灯也是低功率的,发着幽微的光。

米特索斯把购物袋放到厨房餐桌上,祖母很快将食材一一拿出,开始切切剁剁。她的孙子就坐在那里,盯着那些切成小方块的洋葱和切成薄片的茄子,它们的规整和均匀让他着迷。这一切卡捷琳娜已重复过成千上万次,早如机器般娴熟精确。没有一丝洋葱会从菜板上掉落至鲜花图案的塑料桌布上。即便是最小的碎屑,也会毫不浪费地放进油锅里,然后就见水汽升腾。她的手脚之麻利,不输给只有她一半年纪的女人,她在厨房中的穿梭有堪比舞者的敏捷自如。她在塑胶地板上滑翔,在上了年纪的电冰箱和电烤箱之间往返;那台电冰箱总是有规律地嘎嘎作响,而电烤箱的门有点问题,必须用力摔才能关严实。

米特索斯看得出了神,待他回过神来,才看到祖父站在门口。“差不多快好了吧,亲爱的?”“再有五分钟就好了。”卡捷琳娜说,“这孩子可饿急了!”“当然如此。来,米特索斯,让你奶奶自己待会儿。”

小伙子跟着祖父走进昏暗的起居室,在他对面的一把带软垫的木椅上坐下。屋里的每把椅子都套着绣花椅罩,所有台面都铺着白色的手钩布。电烤炉前立着一张小小的屏风,上面雕琢着一个精致的插满鲜花的花瓶。米特索斯自懂事以来就总是看到祖母不停地做手工活计,他知道,这些都是出自祖母之手。房间里唯一的声音是时钟缓慢而有节奏的嘀嗒声。

祖父身后的书架上列着一排相框,里面大部分是米特索斯和他在美国的表兄妹们的照片,还有结婚照——他父母的、他姑姑和姑父的。还有一个相框,里面是祖父母的一张非常正式的合影。无法判断他们拍这张照片时的年纪。“我们得等你奶奶,再开始。”迪米特里说。“是的,当然。愿意放弃一大堆钻石而在这里生活的,是奶奶,对吧?提起离开这里,她显得那么生气。我这样说无意冒犯她!”“你没有冒犯她,”祖父说,“她只是有点反应过激而已。”

卡捷琳娜很快走进房间,经过慢火烘焙的蔬菜的香味弥漫开来。她摘下围裙,坐到沙发上,朝迪米特里祖孙二人微笑。“你们在等我,是不是?”“当然,”她的丈夫含情脉脉地回答,“这既是我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

在公寓里晨昏莫辨的微弱光线中,他们开始了。

1

1917年5月

大海在灰茫茫的薄雾下闪动。岸上,希腊最动荡不安、最包罗万象的城市开始了它的一天。塞萨洛尼基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化,在这里,基督徒、穆斯林和犹太人的数量相当,他们共存共生,就像东方毯子上纵横交织的线。五年前,塞萨洛尼基脱离奥斯曼帝国,成为希腊的一部分,但这里仍然是一个具有多样性和包容性的地方。

它的种族的多样性体现在街头人们各式各样的打扮上。男子有戴平顶无檐毡帽的,有戴软呢帽的,有戴毡帽的,还有裹头巾的。犹太女子穿着传统的毛皮衬里的外套,穆斯林男子穿着长袍。富裕的希腊女子一身手工定制的套装,颇有巴黎高级时装的派头,和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从城郊进城来售卖农产品的农妇们那刺绣繁复的围裙和头巾。上城区大多住的是穆斯林,海滨大多住的是犹太人,希腊人则住在城市的外沿。但种族隔离并不存在,每个区域中,来自三种文化的人都混居在一起。

塞萨洛尼基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圆形露天竞技场,自半圆形的海岸向山腰延伸。在山上的高处,距海最远的地方,有一道古城墙,标示着城市的边界。站在这儿眺望,满眼皆是宗教地标:数十座伊斯兰教宣礼塔如针尖般直刺苍穹,红瓦穹顶的基督教教堂和数十座灰白色的犹太教会堂。它们朝着海湾一路蜿蜒地点缀着这座城市。除了三种宗教在此兴盛的证据之外,还有从罗马帝国时代保留下来的遗迹:一处处凯旋门,一段段古城墙,片片空地上矗立着的仿佛哨兵的远古石柱。

这座城市在近几十年中蓬勃起来了,铺设了许多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它们与那些像美杜莎的蛇发般陡峭地朝上城区蜿蜒的古老小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新开了数家百货商场,但大多数人还是习惯在售货亭大小的小商店里购物。这样的小商店在城里有成百上千个,都是家庭经营的,它们开在狭窄的小街上,抢生意做。除了几百家传统风格的咖啡店外,也有了出售维也纳啤酒的欧式咖啡馆,还有酒吧,人们坐在那儿谈论文学和哲学。

这城市可以用稠密来形容。它居民众多,而且被局限在由城墙和海洋圈成的封闭区域,所以,浓烈的气味、鲜艳的色彩与无止歇的嘈杂声,都叠加到了一起。卖冰块的、卖牛奶的、卖水果的和卖酸奶的都叫卖不休,吆喝声各异其趣,一同织成了令人愉悦的和弦。

日日夜夜,这座城市的音乐不曾停歇。这里能听到多种语言,不光是希腊语、土耳其语和塞法迪犹太人使用的拉迪诺语,时常还有法语、亚美尼亚语和保加利亚语。这里充斥着有轨电车的嘎嘎声,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叫卖声,数十个报告祷告时刻的人向祷告者发出的呼喊,码头装卸工人卸下塞满穷人的必需品和富人的奢侈品的集装箱时粗声大气的说话声。所有这一切,汇成了这座城市永不止息的曲调。

这座城市的味道有时可就没有它的声音那么美好了。制革厂的方向飘来刺鼻的尿臊味;污水夹带着腐烂的厨余仍从一些较贫困的区域流入海湾。妇女们将前夜的渔获开膛破肚时,会把湿热腥臭的内脏成堆地抛给猫吃。

市中心有一个花市,摊贩收摊回家后,花朵的馥郁香气仍会久久地在空气中飘荡;长长的街道上,花开枝头的橙树不仅洒下浓荫,更散发出令人陶醉的芬芳。许多人家的屋外,茉莉花争相开放,洁白的花瓣如雪花般铺满道路,惹人作罗曼蒂克的遐思。每时每刻,都有做饭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掺杂着街头巷尾小贩售卖的小炉制作的焙炒咖啡的味道。市集上,色彩缤纷的调料,如姜黄、红辣椒和肉桂,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咖啡馆外吞云吐雾的水烟筒上,芳香的烟雾如羽毛般袅袅飞升。

塞萨洛尼基目前是临时政府的驻地,这个临时政府由前首相埃莱夫塞里奥斯·韦尼泽洛斯领导。希腊国内当前存在着严重的派系斗争,即所谓的“国家分裂”:一些人支持亲德的君王康士坦丁一世,一些人则支持自由主义者韦尼泽洛斯。由于韦尼泽洛斯控制了希腊北部地区,协约国的部队目前已在这座城市的外围扎营,准备发起针对保加利亚的行动。尽管遥远的轰隆声不绝于耳,城里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世界大战的影响。对有的人来说,这场战争还带来了财富和各种机遇。

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就是其中之一。在这个完美的五月清晨,他正迈着惯常的果决步伐,穿过铺着鹅卵石的码头堆场。查验了运抵码头的一船布料后,他径直朝出口走去,一路上,搬运工、乞丐和推手推车的男孩们纷纷为他让道。他对挡他道的人毫无耐心,这一点可是出了名的。

他的鞋上落满尘土,鞋跟上牢牢粘着新鲜的骡粪,他在海关旁边那一溜忙碌的擦鞋匠中时常光顾的一个面前停了下来。那人至少需要干上十分钟。

这擦鞋匠七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得就像他手里擦的那双鞋子。他已为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擦了三十年的鞋子。他们会相互点头打招呼,但从没说过话。这是科姆尼诺斯的典型作风:执行惯例时都不需要言语交流。老人努力擦拭这两只昂贵的粗革皮鞋,直到皮革微微发亮,再上蜡抛光,最后双手再次快速擦刷,胳膊前后左右疾飞,好像在指挥一个管弦乐队。

活儿还没做完,他就听到一枚硬币叮当一声落进托盘里。永远是这个数,绝不会多,也绝不会少。

今天,科姆尼诺斯和往日一样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尽管天已经热起来了。这样的穿着习惯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只穿着衬衣去谈生意,就像在上战场之前脱掉铠甲一样不可思议。他懂得男人和女人的着装礼仪,也因此变得富有。西装能让一个男人看上去既有身份又有气度,而剪裁良好的欧式服装能彰显女人的优雅时尚。

这位布料商人在一家新开的百货商场反光的玻璃橱窗中看到了自己,这模糊的一瞥足以让他意识到该去理发了。于是他走入某条远离滨海区的巷子,很快就舒适地坐了下来,脸上涂满泡沫。除了小胡子之外,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仔细刮了一遍。头发也得到了细致的修剪,衣领和发际线之间的距离正好是两厘米。让科姆尼诺斯感到恼火的是,理发师从剪刀上吹下的碎头发中,已经有了银色的痕迹。

最后,在去他的陈列厅前,他在一张小圆桌边坐了下来。侍者端来了咖啡和他最喜欢的报纸,右翼的《马其顿报》。他快速地浏览着新闻,了解希腊最新的政治阴谋,随后匆匆扫了一眼关于法国战况的头条新闻,最后,用手指点着,细细地看了一遍股价。

这场战争给科姆尼诺斯带来了好处。他开始打理新生意——为军队提供军装布料,在港口附近建起了一座大仓库。成千上万的人应征入伍,这可是笔巨大的买卖。他雇的人手怎么也不够用,订单也没法足够快地交付。需求量仿佛每天都在增加。

他只小啜了一口咖啡就起身离开了。每天早上七点就醒来并投入工作,这样的日子他一直乐在其中。今天出发前往君士坦丁堡之前,他还可以在办公室待上八个小时,这令他感到愉快,因为刚好可以处理一下重要的案头工作。

那个下午,他的妻子奥尔加·科姆尼诺斯待在他们位于尼基街的府邸,凝视着外面薄雾中依稀可见的奥林匹斯山。屋里闷热起来,于是她打开一扇落地窗透气。可一丝风也没有,每一种声音都清清楚楚地传来。她听到下面街上有人朝祷告者发出的呼喊声,其中混杂着马蹄和马车车轮发出的咔嗒声,一艘轮船正抵达港口并鸣响汽笛。

奥尔加把躺椅挪到离窗户近一点的地方,好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又坐了下来,把双脚也放到躺椅上。她不用脱下那双华美的低跟鞋,因为从来都没穿到外面去过。她身着浅绿色丝裙,颜色和窗帘的几乎一样,乍看上去,她简直要融入窗帘了;乌黑的发辫更衬出她肤色的苍白。她没精打采的,觉得很不舒服,一杯又一杯地拿起一个大罐子倒柠檬水喝。她忠实的女管家会隔一会儿过来把那个大罐子加满水。“要我拿点儿别的东西吗,奥尔加夫人?拿点儿东西吃?今天你还什么都没吃啊。”她关切地说。“谢谢你,帕夫林娜,但我什么也吃不下。我知道我应该吃些东西的,可今天我就是……就是不想吃。”“真的不用请医生来?”“没事,只是天太热罢了。”

奥尔加身子向后靠进软垫中,鬓角冒出密密的汗珠。她感到额头在一跳一跳地作痛,于是拿起冰凉的杯子顶住头,试图缓解疼痛。“啊呀,如果你过一会儿还是什么都不吃的话,我就得告诉康斯坦丁诺斯先生了。”“别那么做,帕夫林娜。而且,他今晚要离开。我不想让他担心。”“他们说今晚会变天,会凉快一些。那样你就能舒服点儿了。”“希望他们说得没错,”奥尔加说,“我感觉会有雷阵雨。”

她们都听到了什么,好像是一声雷鸣,但随即意识到那是大门砰然关上的声响。接着就是踏在宽大的木楼梯上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奥尔加听出那是她丈夫一本正经的步伐。数到二十下,门就开了。“嗨,亲爱的,今天好吗?”他一边走向她躺着的地方,一边轻快地问道,语气像是医生在和一个头脑简单的病人说话,“不会觉得太热吧?”

科姆尼诺斯脱下外套,小心地把它披在椅背上。他的衬衫被汗水浸透了。“我就回来收拾一下行李箱,然后要再回陈列厅待几个小时,然后乘船出发。如果你有需要,就叫医生过来。帕夫林娜尽心照顾你了吗?早起后吃东西了吗?”科姆尼诺斯的陈述和提问之间没有丝毫停顿。“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照顾好她。”他对女管家做最后指示。

他朝一动不动的妻子微笑,她却扭过头去。她的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户,落在闪闪发光的海面上。这一刻,大海和天空都暗了下来,一扇落地窗砰地撞在窗框上。起风了,她感到脸颊上有微风拂过,这才舒了口气。

她把杯子放到小桌上,两手抚着隆起的肚子。这条裙子剪裁完美,掩饰了她的身孕,但最后的几个月,一个劲儿隆起的肚子会把裙子的褶皱撑到极点。“我过两周就回来,”科姆尼诺斯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头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吗?还有,照顾好宝宝。”

他们望向同一个方向,窗外大海的方向。雨水已经开始抽打窗帘,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如果有急事,就给我发电报。但我相信你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她一言不发,也没有起身。“我会给你带些可爱的小东西回来哦。”他最后说道,用的是对小孩子说话的口气。

除了满满一船丝绸外,他还计划给妻子带些珠宝回来,要比上次的祖母绿项链和耳环更好。她的头发乌黑亮泽,他觉得她应该戴红色的东西,所以他打算买红宝石。如同定制的衣服一样,宝石也能彰显身份地位。不论他想要展示什么东西,他的妻子都会是无可挑剔的模特。

在他看来,生活无比美满。他步伐轻快地离开了房间。

奥尔加盯着窗外的大雨。此前让人闷得透不过气的湿热总算让位给了暴雨。天色暗下来,雷电大作,灰蓝色的海面上仿佛有一群狂怒的白马直立起后腿搏斗,然后跌落下去,摔作泡沫。科姆尼诺斯府邸下方的街道很快漫上了水。每隔几分钟就有一道巨大的弧形海浪涌上海滨大道的路沿。这是一场异常狂暴的风雨。奥尔加看着海湾里的船只随着大浪起起落落,几个月来一直纠缠着她的可怕的恶心感又一次袭来。

她站起身想要关窗,但闻到了雨水落在鹅卵石上产生的古怪却又令人愉悦的味道,于是决定开着窗户。跟下午那令人窒息的炎热比起来,现在的空气简直称得上清新了。她又躺了下来,闭上眼,享受着带咸味的空气轻拂脸颊的感觉。她睡了一小会儿。

现在,她独自一人,在一艘小渔船上与狂暴的海浪做斗争。她的裙摆被吹得鼓胀翻飞,头发贴在脸上,眼睛被海水里的盐分刺痛。天空中没有太阳,地平线上看不见陆地,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一股强劲的西南风吹鼓了船帆,带着小船以惊人的速度航行。船身剧烈颠簸,海水从两边翻涌进来。突然间,风止歇了,船帆空荡荡地垂挂下来,左右飘荡。

奥尔加竭尽全力,一手紧紧把住光滑的船舷,一手紧紧抓住桨架,脑袋躲避着来回摆动的船帆下桁。她不知道是在船上安全些还是在船下安全些,她从来没坐过这样的船。海水已经开始浸湿她的裙子,溅到她脸上和喉咙里的浪花开始让她感到窒息。海水还在不断涌进船里,风又刮起来,吹鼓了主帆。顷刻间狂风大作,掀翻了小船。

可能淹死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吧,她这么想着,完全放弃了挣扎。衣服的重量拽着她,让她开始下沉。她随着小船缓缓地向大海深处坠去,看到一个婴孩形状的灰影朝她游过来,于是朝他伸出手去。

随后她听到巨大的撞击声,似乎小船撞到了礁石。那个赤裸的婴儿已经消失了,奥尔加竭力的喘息变作了啜泣。“奥尔加夫人!奥尔加夫人!”

在窒息和心烦意乱中,奥尔加恍恍惚惚地听到一个声音。“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奥尔加认得那声音。也许有人来救她了。“我想你一定是晕倒了!”帕夫林娜惊叫道,“你一定是跌了一跤!夫人啊!你一定是摔倒了!在楼下都能听到,那么大的撞击声。”

奥尔加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到了帕夫林娜的脸,就在她跟前。帕夫林娜跪在她身侧,焦急地望着她。在女管家身后,她看到巨大的落地窗帘像船帆似的一会儿卷起,一会儿舒展。即便到了此时,风还大得足以掀起沉甸甸的锦缎窗帘,将它水平地吹向房间内。窗帘的边缘拍打着一张小圆桌,扫过空空的桌面。

奥尔加一时辨不清方向,甚至头晕眼花。她开始意识到是什么制造出了那巨大的撞击声,这不但惊醒了她,也引得帕夫林娜冲进房间。她抹开贴在脸上的一缕头发,慢慢挪动身体坐起来。

她看到房间里四下散落着两座陶瓷人像的碎片,它们的头和身体分开了,手和胳膊分开了。原本价值不菲的艺术品变得一文不值。是锦缎的重量和风的力道将它们扫到地板上,砸碎了。

她用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脸,意识到自己在噩梦中流泪了。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听见自己喊道:“帕夫林娜!”“什么事,奥尔加夫人?”“我的孩子!”

帕夫林娜伸出手去,摸了摸女主人的腹部,然后又摸了摸她的额头。“他好好的,千真万确!”她欢快地说道,“但你稍微有点发烧……而且你看上去在哭!”“我做了个噩梦……”奥尔加轻声说道,“很逼真的噩梦。”“要不要叫医生?”“不用了。我知道我没事。”

帕夫林娜跪在地板上,开始把那些陶瓷碎片捡起来放入她的围裙里。要修复一件摔成这样的装饰品,就算是专家,也要伤一番脑筋;而若两件装饰品的碎片混到了一起,就算是专家也无能为力了。“只不过是一些陶瓷而已。”奥尔加看到她闷闷不乐,安慰她说。“嗯……我刚才以为情况更糟呢。我真的以为你摔倒了。”“我没事,帕夫林娜,你看得出来的。”“科姆尼诺斯先生不在家,照顾好你就是我的责任。”“好吧,没错。你做得真的很不错。请不要担心这些小雕像。我相信康斯坦丁诺斯不会注意到的。”

帕夫林娜住在这儿的时间比奥尔加长,她身为科姆尼诺斯家的一分子已经有年头了,知道这些收藏品被赋予的高额价值。她迅速走到落地窗边,开始关窗。大雨扫得地毯湿了一块,她还看到奥尔加纯色丝裙的下摆也湿了。“哦,我的天哪,”她焦虑地说,“我应该早点上来的。这里可真是一团糟啊,不是吗?”“不要关窗,”奥尔加请求道,她站在帕夫林娜身边,感受着飞到脸上绽开的水滴,“真凉快啊。雨一停,地毯就会干的。天气还是很热。”

帕夫林娜已经习惯了奥尔加偶尔的古怪行为。奥尔加已过世的婆婆——老科姆尼诺斯夫人刻板地统治了这座房子好多年,而奥尔加带来了改变。“好吧,别把衣服搞得太湿,”她怜爱地朝奥尔加微微一笑,“你现在这种情况,可不能感冒。”

奥尔加坐到离窗户稍远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帕夫林娜一点一点仔细地捡起那些碎片。即便她能弯下腰去,帕夫林娜也不会要她帮忙的。

奥尔加的目光越过跪在地板上的身形笨重的女管家,看向狂野的大海。透过雨幕,借助偶尔照亮天空的闪电,她看到那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艘船。

壁炉上华丽的时钟敲响七点,提醒她科姆尼诺斯已经出海至少一个小时了。这样的天气很少能阻挡大船出航。“如果顺风的话,我想,这样的天气会加快科姆尼诺斯先生的行程的。”帕夫林娜想了想,说道。“说得有道理。”奥尔加心不在焉地答道,此刻她关注的是肚子里轻微的动静。她不知道她的宝宝是否听到了这场暴雨,是否感觉自己被大海抛了起来。她爱她未出生的孩子,胜过一切,她想象着他轻松地在子宫里清澈的液体中游来游去。眼泪和着雨水滚落她的脸庞。

2

热不可当的八月来临,塞萨洛尼基的市民开始无比怀念五月惬意的温暖。现在,就连树荫下都有四十度。人们纷纷关上窗户、合上百叶窗,把可怕的热浪挡在外面。

大约也有一点点风,但这并不能给人慰藉:西边的瓦达瑞斯区呼出的热气吹遍整个城市,把一层层细灰吹进家家户户。在一天中最热的几个小时里,街上空空荡荡,寂静无声,路过的旅人可能会误以为这里的房子都是荒弃的。房子里也一样安静,人们都躺在黑暗中,呼吸轻浅,都尽量不去吸入那酸臭的空气。

空气和大海都是一样的厚重、凝滞。孩子们一头扎入大海,只在海湾激起百米的涟漪。他们一上岸,转瞬间身上就干了,只留下灼烧着身体的残余盐分。夜里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空气还是不流动,气压表上的读数亦如是。

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从土耳其返家的行程被耽搁了,最终,在月初,他才回来。这时的奥尔加感觉她的孕期简直像一生那么漫长。她纤巧的脚踝变得浮肿,匀称好看的胸部胀得再也穿不上她为怀孕定制的裙子,但康斯坦丁诺斯不支持她在这个阶段再做新衣服,所以她只好穿着一条肥大的白色棉布睡裙。就算怀孕后期变得更加臃肿,她也能穿上这条睡裙。

回来几天后,康斯坦丁诺斯搬去了另一个卧室。“你需要更大的空间,”他对奥尔加说,“如果床被我占去一半的空间,你会不舒服的。”

奥尔加没有反对。夜晚变得越来越难熬,一整夜总是只能勉强睡着一小时。房间的窗关着,漫长的夜里她就平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向无边无际的漆黑,感受着腹中胎儿有力而有规律的踢打。有时候,胎儿简直是在手舞足蹈。她想象着他的样子,他是多么强壮、多么活泼、多么精力充沛啊。她不允许自己想象那是一个女孩,如若如此,康斯坦丁诺斯的反应将不仅仅是失望。奥尔加明白,为了成功受孕他们耗费了太多时间,她的丈夫已经表现出了不耐烦。结婚的时候,她才二十五岁上下;而大夫确认她怀孕四个月且情况稳定的时候,他们已经结婚十多年了。在这些年间,她经历过许多次自以为成功怀孕的心跳加速时刻,但一两个月后的“姗姗来红”,令她一次又一次心碎。

她把一只手放在鼓起的腹部,手指随着胎儿的踢打而弹动。但愿他能平安诞生,她想,然后唱起歌抚慰他,这也让她自己平静了许多。

壁炉上方的时钟嘀嗒嘀嗒走着,走廊里还有一个时钟。客厅里的时钟每隔十五分钟报时一次,使她在起床之前一直数着过去了多少时间。她真希望这些时钟不存在。

奥尔加确实需要占更大的睡眠空间,但这对于康斯坦丁诺斯来说并非最重要的原因。他隐隐嫌弃她那严重走形的身材,他几乎认不出现在的她了。他娶的那个苗条婀娜、纤腰一握的时装模特,怎么会变得这样不堪?满是妊娠纹的圆肚皮和硕大的紫黑色乳头,都让他感到厌恶。

最后的几个星期,她清醒地躺在那里数着时钟刺耳的报时声的时候,常常会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走楼梯的声音,以及走廊尽头几乎无声无息的关门声。她猜,康斯坦丁诺斯趁她上床后悄悄溜了出去,钻进了城里的高级妓院。她从没想过她有权抗议。也许有一天,她能赢回他的殷勤。

奥尔加知道,康斯坦丁诺斯娶她只是图她的美貌。她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曾在城里一个顶尖裁缝手下美女如云的模特队里工作,她就是在那里被相中的。她没有嫁妆,因为父母在她十岁时就过世了,她觉得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幸运的。塞萨洛尼基的许多模特最终的归宿都是这个城市迅速兴盛起来的红灯区。

她也曾好奇,有爱情的婚姻是什么样的。她明白,美貌是一把双刃剑,既拯救了她,也惩罚了她。她知道身为商品,比如一卷丝绸或是一尊镀金的雕像,被购买、陈列起来的滋味。

随着年纪渐长,她开始懂得完美的身材也是一种负担,但在失去它的时候,她又陷入了焦虑。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看着自己变得越来越臃肿,担忧也与日俱增:血管青筋毕露;肚脐突出;腹部隆起,皮肤被撑得超过极限,表层仿佛裂开了似的,出现无数的灰白色横纹,好像沿着窗玻璃往下淌落的雨水。

因为反胃呕吐,她几乎吃不下什么,但身体仍在膨胀。每天早上,当帕夫林娜为女主人编的乌黑发辫盘起来的时候,她们俩会看着镜子聊天。“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帕夫林娜安慰她,“只是腰部稍微丰润了一点儿。”“我变得臃肿了,帕夫林娜。跟漂亮一点儿也不沾边。我知道康斯坦丁诺斯受不了我了。”

帕夫林娜和镜子里的奥尔加四目交接,她看到了她的悲伤。奥尔加不开心的时候,看上去愈发漂亮。她那蜜糖色的双眼噙着泪时显得更加深邃。“他会回心转意的,”帕夫林娜说,“孩子出生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等着瞧吧。”

帕夫林娜的话并不是全不可信。她在二十二岁前生了四个孩子。前三个孩子出生后,她证明产后身材是可以恢复的。然而,第四次怀孕后,她的身体终于失去了弹性。奥尔加看着胖胖的女管家,她可比奥尔加更像马上要生孩子的人。“希望你说得没错,帕夫林娜。”她说道,把手中的一块布放到一边。她正在笨拙地给这块布镶绲边。“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做完这东西?”帕夫林娜取笑道,然后拿起那块小小的布片,检查女主人的手工活儿。“孩子是这个月出生,对吗?还是明年?”

奥尔加六个月来一直努力给这块布镶绲边,但几乎不见进展。针总是从她汗漉漉的指间滑落,好几次她都扎伤了自己,让奶油色的亚麻布沾染了血滴。“完全是一团糟,对吧?”

帕夫林娜微笑着将它拿走了。她无法否认这一点。奥尔加的双手不是为了刺绣而生的。她的手指虽然又细又长,却完全掌握不了用针的诀窍。对她来说,这只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我把它洗洗,然后帮你做完,好吗?”“谢谢你,帕夫林娜。你不介意就好。”

怀孕以来的这几个月,奥尔加就从没舒服过,但是,在这个八月的清晨,这种不安感如排山倒海一般将她袭倒,让她难以平静地躺上哪怕一分钟。站起来,背上就疼得厉害;坐着,则比站着疼得更厉害。肚子已经隐隐作痛一个星期,现在疼得更厉害了。每隔一小会儿,她就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那一刻终于到了。

尽管是星期六,康斯坦丁诺斯还是如往常一样,在六点半出门去办公室。“再见,奥尔加,”他说着走进卧室,这时正好阵痛未发作,“我要去陈列厅了。如果你需要我回来,就让帕夫林娜来叫我。”

他用手握奥尔加的手,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本是想令她安心,却敷衍得如一片羽毛拂过,倒令奥尔加觉得心寒。他进屋时,她在轻声地呻吟,但他好像并没有听见,也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痛苦。

很快,剧烈的疼痛裹挟了她,她开始哭号,拼命抓住帕夫林娜,在她胳膊上抓出道道指痕。这样可怕的痛苦无疑只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不是生命的开始。

路人也能听见这不时爆发出的痛苦尖叫,但这在这座城市里却也寻常,很快就淹没在电车、手推车和街头小贩一起制造出的刺耳杂音中。十点,帕夫林娜请来了帕帕扎基斯医生,医生确认孩子就要出世了。以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在这一带的地位,医生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孩子安全降生。

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奥尔加一刻也没有松开帕夫林娜的手。如果不拉着她的手,奥尔加害怕自己会被无情地拽入一条漆黑的疼痛的隧道,直至被它牵引着离开人世。

帕夫林娜用另一只手为女主人擦拭额头,凉水不停地从厨房送上来。“尽量帮助她放松一点儿。”医生建议帕夫林娜。

帕夫林娜体验过这种简直要把身体撕作两半的疼痛,因此她知道这一建议有多么愚蠢可笑。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但其实毫无意义。她咬住下唇。这个男人已经七十多岁了,即便他这辈子接生过成千上万个孩子,也完全无法想象出奥尔加现在所承受的痛苦。

床单已经湿透了,那上面有汗,有水,也有如洪水般从她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液体。奥尔加感到自己就要失去意识了,她想起数个星期前做的噩梦——这几天来,那个噩梦时常以各种形式重现。

医生坐上一把舒适的椅子,开始看报,不时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再瞥一眼奥尔加。看上去,他好像是在对她做监测,也可能只是在计算还有多久才能吃上午餐。

沉甸甸的窗帘差不多都拉上了,房间里一片昏暗。他举高报纸,凑近钻进来的一束光线。听到她的尖叫简直要震碎镜子时,他才会站起来。他与床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以免弄脏那身干净的灰色西装。他开始发出更多的指示。“我能看到孩子的头了。现在你应该用力了,科姆尼诺斯夫人。”

对她来说,这样做再自然不过了,她身体的每一寸都感受到了这样的催促。但同时,这又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好像要她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一样。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帕夫林娜却觉得仿佛过去了一整天。而对于奥尔加来说,这一个小时简直漫长到无法估量。在这一个小时里,她的生命只能用疼痛的次数来计算。她进入了一种狂乱的状态,不知道自己的心跳差点停止,也不知道婴儿脆弱的心脏也差点停止跳动。她只能意识到疼痛的感觉。在最后的艰难时刻,疼痛对她来说就是现实的全部。

婴儿游出了黑暗,来到这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啼哭声响起。奥尔加的疼痛已经过去,所以她知道,这哭声不是她自己的。这是一个新的声音。

她一动不动,沉默地躺了一会儿。气喘吁吁。交织着精疲力竭与如释重负的泪水滑落她的脸庞。她意识到,那两个照料她的人已经转移了注意力。他们现在关心的是房间另一头的什么东西。他们都背对着她,她本能地明白,不能去打扰他们。

她闭上眼睛,听着他们轻声的嘟哝。她无须担心。她感觉到了房间里第四个人的存在。她知道,他在那里。“奥尔加夫人……”

奥尔加看到帕夫林娜站在床边。在她白色的上衣和丰满的胸脯前,那个小小的白色襁褓一点都不显眼。“你的……孩子,”她哽咽着,“这是你的孩子。你的儿子。你的小家伙,奥尔加夫人!”

是的,他在那里。帕夫林娜把小小的襁褓放进奥尔加张开的臂膀中。母亲和儿子第一次对视了。

奥尔加说不出话来。母爱波涛汹涌地袭上她心头。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受:她是那样那样钟爱自己臂弯里这个小生物。目光交汇的瞬间,一种牢不可破的纽带建立了起来。

有人把消息带给了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他抵家时,帕帕扎基斯医生正在楼下等他。“你后继有人了,是个小子!”他骄傲地向他宣告,好像这全是他的功劳。“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科姆尼诺斯回答道,那欣喜的腔调就如同得知中国丝绸安全交货了一样。“恭喜你!”帕帕扎基斯补充道,“母子平安。我该走了。”

已近三点,医生急切地想要离开。他一直希望能够安心享受没有工作的周六,自然不愿错过今天下午一位来访的法国钢琴家的独奏会。音乐会曲目都是肖邦的作品,塞萨洛尼基的整个社交圈都为此兴奋不已。“我下周会还会过来看他们,这之前需要我过来,请随时通知我,科姆尼诺斯先生。”他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说。

二人握手告别。医生还没走出大门,科姆尼诺斯已经迈上了盘旋而上的楼梯。该去看看自己的儿子了。

这时,帕夫林娜已经帮奥尔加清洗过,并重新编好了发辫。也换了干净的床单。婴儿在床边的摇篮里睡着了。这是一幅宁静而有条不紊的画面,正是康斯坦丁诺斯乐意看到的景象。

他没有看一眼妻子,径直穿过房间来到摇篮边,静静低头凝视襁褓中的新生儿。“他长得漂亮吧?”帕夫林娜说道。“我都没法好好看看他。”他答道,语气中有一丝不满。“等他醒过来,你就可以看个够了。”帕夫林娜说。

科姆尼诺斯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我的意思是,现在最好让他好好睡。他一醒过来,我就抱他去您那儿。最好不要惊扰他。”“行了,帕夫林娜,”他反驳道,“能不能让我们单独待会儿?”

帕夫林娜刚走出房间,他就望向奥尔加。“他是不是……”“是的,康斯坦丁诺斯,他是的。”

经历了这么多年不顺遂的怀孕,奥尔加清楚丈夫最怕的,是她终于产下的孩子有什么缺陷。她也担忧过,倘若不幸如此,康斯坦丁诺斯会采取什么行动。如今,这种担忧可以放到一边了。“他绝对完美无缺。”她简洁地说。

科姆尼诺斯满意地离开了房间。他还有生意要去忙。

3

就在这个闷热的星期六下午,也许正是小迪米特里·科姆尼诺斯来到世上的那个时刻,一个妇人开始为全家做粗陋的晚餐。她的住所和科姆尼诺斯府邸大相径庭,坐落于城市西北部老城墙内一个人口密集的区域。这里居住着成百上千户人家,是塞萨洛尼基最穷苦的阶层居住的地方。基督徒、穆斯林、犹太人和难民挤在层层叠叠的房子里。这里钱财少,人却很多。

有一些房子直接以城墙为壁,屋与屋之间窄得连件衬衫都晾不下。家家都有很多人,却没什么钱,人们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这个家中,有四个已快成年的孩子,都还没结婚。这样的情况很常见。母亲一刻不停地操劳,好让这小小“部落”里的大家都能填饱肚子、穿得干净。火炉上不是在煮饭,就是在烧一大锅水。对热水的需求是持续不断的,每天从港口干活回来的人需要洗衣服洗澡。

三个儿子睡客厅,她和丈夫睡唯一的卧室,十六岁的女儿睡床尾处的沙发。没有其他合理的安排了,除非她出嫁,但对于出不起嫁妆的家庭来说,女儿的婚事是桩大难题。

这一家的主妇一贯精打细算,从不大手大脚。她一般都从那些挎着篮子从乡下过来兜售洋葱、土豆和豆子的小贩那儿买菜。肉类是奢侈品,只有在特殊的日子里才能吃到。但他们时常能喝上羊杂汤——如果屠夫在收摊时还有羊杂没卖出去,就会送给他们一些。那天下午就煨着这样的一锅汤,她让丈夫在回家的路上买些大块的粗面包,一家人好就着汤吃。她往沸腾的锅子下面加柴,汗水顺着赤裸结实的胳膊淌下来。每逢周六晚上,家里的男人会和堂兄弟、侄子们在烟雾缭绕的咖啡店里碰面。他们边喝酒边谈论一周的见闻。如今不光在欧洲,其他地方也战火纷飞,硝烟四起,所以总会有许多谈资。

这户人家在房屋的底层养了一头老骡子和一头产奶的山羊。还有几只母鸡养在乱蓬蓬的干草堆中,它们知道躲开骡子的后腿,也会在山羊蹄趾间啄食。这里有数不清的苍蝇横飞,污秽不堪。厨房里不做饭时,就会弥漫着牲畜粪便的臭味。

那天下午,一粒火星掉进了这个幽暗恶臭的空间。此前有无数次,犹有火光的余烬借着柴火噼噼啪啪的燃烧而迸溅,慢慢飘落在地板上,发一小会儿红光后熄灭。然而这次,火花就像瞄准的箭一般,精准地穿过地面上木板间的缝隙,在运动轨迹中不断加速,获得了热量。

火星落在骡子的屁股上,被骡子飞快地用尾巴扫开了。如果这畜生不停甩尾巴的有节奏的动作把这粒余烬扫到左边,它就会掉落在散发着尿臭味的湿漉漉的地面上。但它飞到了右边,落在了干草堆上,没有停在表面,而是下滑了几层,停驻在母鸡孵蛋的位置附近。这里的温度让仍在闪烁的星星之火有了燎原的完美条件。

楼上,锅里还在煨着汤。饱经沧桑的主妇估摸着男人们会在大约一个小时后回家,便走上楼去歇息。她的女儿已经在那里了,躺在黑暗中。现在是她补点觉的好机会,比起和父母同在一间房里的时候要容易入睡得多。大多数夜晚,父亲会大声地、粗暴地对待母亲,之后两人才鼾声大作地一直睡到天亮。

底层,一股火苗开始点燃一堆稻草。隔着两层楼板,昏昏然的母女俩没有留意到羽毛烧焦的味道和牲畜的惊惧尖叫。

眨眼间,火舌已蹿上木横梁,沿着天花板蔓延。很快,屋子底层全烧了起来,墙壁、天花板陷入一片火海。火势毫不停步,飞快地向上层和邻居家扩散开去。

屋子里迅速升高的温度仍没能唤醒她们,因为塞萨洛尼基夏天也常有极端的高温。终于,爆炸声一般的巨响才把她们惊起。那是厨房的地板整个塌陷进地下室的声音。

两个女人迅速起身,紧拉着彼此的手,瞬间无比清醒,在炙热和恐惧中汗如雨下。火已经烧到了楼梯上,她们明白,从那里逃生是不可能的。她们听到了街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在叫她们的名字。

十万火急下,已顾不上考量风险。她们爬上窗台,先是女儿,然后是母亲,接连跳向在底下接应的男人们。随后,他们的房子慢慢坍塌,他们开始逃命,这才发现人群已经汇聚成河,迅速朝东边奔流。他们很快融入其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这场火灾中的核心角色。

邻里很快注意到了滚滚翻涌的浓烟,闻到了令人垂涎的烤山羊肉的香气。他们都赶在自己的家被烈焰吞噬前逃到了街的另一端,没有时间去推测火灾的起因,当然更没有时间旁观。火势正借着暖风,迅速、猛烈地蔓延。

一个小时内,已经有数十户人家化为灰烬。这些大量采用木结构的房屋,加之炎夏的旱情,使这座城市对烈火毫无抵抗之力,一点便着。自六月以来就没下过雨了,没有什么能阻挡来势汹汹的大火。城里有几台消防车,但都老旧不堪,更要命的是,大部分的本地用水已调给了城外大规模扎营的协约国部队。

市中心还没有火灾的迹象,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正要去视察陈列厅。他步履轻快。到底,他还是有了儿子。

除了一个人,没有谁可以分享这则喜讯。科姆尼诺斯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就有这样一个看门人和守夜人,他日日夜夜坐在陈列厅入口处一个憋闷的小房间里。塔索斯在这里已经工作了逾半个世纪。他每天都会沿着那一排排的布料来回走上一两次,偶尔溜达到街上,找小贩买柠檬水或烟草,但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只是坐在那里,环顾四周或是睡觉。他可以望向一扇面向街道的高高的窗户,瞥见一方天空。到了夜里,这个深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则蜷缩在小房间内侧的长椅上睡觉。科姆尼诺斯不知道他在哪里吃饭、如何洗澡。他是受雇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工作的。自打认识他,这些年来,科姆尼诺斯从没听他抱怨过。

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塔索斯从栖身处走出来迎接老板。他知道科姆尼诺斯是被人叫回家去的,所以热切地想知道消息。“科姆尼诺斯夫人还好吗?”他问。“她已经平安生产了,”康斯坦丁诺斯回答,“我有了一个儿子。”“恭喜您,科姆尼诺斯先生。”“谢谢你,塔索斯。有什么要报告的吗?”“没有,这里就像墓地般安宁。”

康斯坦丁诺斯已经打开了通往陈列厅的大门,走进去,正要关门,塔索斯在后面喊道:“科姆尼诺斯先生,我忘了——你弟弟大约二十分钟前来过。”“噢?”

科姆尼诺斯为此而恼怒。他习惯单独在陈列厅度过这个关门谢客的时段。这时他可以计算收支、掌握现金流与损益账、撰写信函,做一切能够毫无疑义地将他置于老板位置的事。“他听说北边有个地方发生了火灾,想过来看看我知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我成天坐在这里,我不清楚。”

科姆尼诺斯耸耸肩。“列奥尼达斯总是这样,一休假回来就听信谣言。”康斯坦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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