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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10: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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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太宰治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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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企鹅经典)

人间失格(企鹅经典)试读:

人间失格

(企鹅经典)作者:[日]太宰治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2-01ISBN:9787020117291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人间失格

序曲

我曾经见过这个男人的三张照片。

第一张应是那男子的孩提时期吧!或可推测为十岁前后的照片。被一群女生环绕着(可以想象这是他的姐妹和堂姐妹们),站在庭院池塘的旁边,穿着皱巴巴的条纹裤子,头向左边微倾三十度左右,是张笑得很丑的照片。丑?然而,钝感的人们(也就是那些对美丑毫不关心的人)或许会面无表情似的谄媚道:“好可爱的小少爷啊!”虽然这听起来并不像净是空壳子的恭维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世人所谓的“可爱”,在那小孩的笑容中并不是找不到的,但哪怕只是略微受过美丑训练的人们,看一眼就会马上露出颇为不悦的表情,喃喃自语道:“多么令人讨厌的小孩!”甚至会用拂去身上毛毛虫的手势,随手把那张照片扔在一旁。不知为何,那个小孩的笑脸愈仔细看愈会心生厌恶之感。那根本不是张笑脸,这个孩子没有丝毫的笑容,证据在于这孩子是将一双手紧紧握成拳头而站立着。人是不会边紧握着拳头边笑的,只有猴子会,那是猴子的笑脸。更有丑陋的皱纹布满了整张脸,表情奇妙、猥琐,让人不禁恶心,竟脱口而出:“这个满脸皱巴巴的小鬼。”我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小孩。

第二张照片上的他,脸庞有着相当夸张且令人惊讶的转变。已经是学生的样子。虽无法很清楚地分辨出这是他高中还是大学时代的照片,却看得出已经拥有相当惊人的美貌。不过,从这张照片中一点都感觉不到他是一个活着的人,不带有半点人味。身穿学生制服,胸前的口袋中隐约可看到白色手帕,坐在藤椅上,双腿交叉,依然是微笑着。只是这次已不再是皱巴巴的猴子笑脸,而是在相当巧妙地微笑着,然而与一般人的笑容相比还是有点差异。该说是气色好,还是说散发出对生命的抑郁呢?总之是全然感受不到诸如此类的充实感,不像是鸟,倒像羽毛般轻盈,恰似一张白纸。换言之,从头到尾感觉像玩具一般。说他矫揉矜饰不是,说他轻浮也不尽然,说他没男子气概更没有说服力,用爱漂亮来形容也不足够。仔细打量,你会觉得这个学生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诞气息。至今为止,我不曾再见过像这般不可思议美貌的青年了。

另一张照片是最为奇怪的,虽然头发已经有几分斑白,却让人无法判定他的年龄。照片拍的是一间污秽房间(从照片上可以清楚看到房间的墙壁上有三处剥落)的某个角落,他正把双手伸向火盆烤火取暖。这一次他的脸上并没笑容,也毫无表情。他就这么坐在火盆前,把双手伸向火盆,好像随时都会死去那般,使整张照片都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奇怪的不仅于此,在这张照片中,他的脸部被放大成了特写,因此我可以细细看出这张脸的整体构造,额头长得平凡,额头的上皱纹也很平凡,甚至连眉头、鼻子、嘴唇、下巴也相当平凡,啊!这张脸不但没有表情,而且也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总归一句话,就是没有特征。比如说我,看完照片后闭上眼睛,我却已经忘记这张脸的模样,只能依稀记得房间里的墙壁或小小的火盆,但是对这房间主人的印象犹如烟消云散般怎么也无法忆及。这是张无法入画的脸,也无法成为漫画中的主人公。张开眼睛一看,啊!原来是这副模样的脸呀!没有一丁点的快乐可言。用极端说法来形容的话,便是即使张开眼睛再看那张照片,也回想不起来。此外,尽是不愉快的感觉以及更加的焦躁不安,不知不觉就叫人想把视线挪开了。

尽管是所谓的“死相”,也应该是稍微有一些表情或令人留下些印象吧!倘若在人的身上硬黏上驽马的头套(即人身马面),大概会有这样感觉!总之,会让看的人有股悚然、厌恶之情。到现在为止,我还从未见过这么不可思议的男子面孔。

第一手札

回首往事,尽是些羞耻的事情。

对人们的生活总是摸不着头绪。由于出生在东北的乡下,因此一直到相当大才第一次见到火车。自己也是完全没意识到上下火车站的天桥是为了穿越铁轨而架设的,满脑子尽想着,火车站内这样的设备犹如外国的游戏场一般,只是盖得很复杂,且有着娱乐效果和时髦而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么认为。每当上下天桥时,就感觉到自己是在相当俏皮的游戏中,那可是铁路局最善解人意的服务了。日后却发现,那其实不过是让旅客跨越铁路的实用的阶梯罢了,顿时索然无味。

另外,幼年时代曾在画册上看过地下铁的我,也一味地认为这并不是为现实的需求而建造的,与搭乘地面上的火车相较,乘坐地铁因风的起劲有力,别有一番乐趣。

我在年幼时因体弱而需长时间卧床,躺在床上时常将床单、枕头套、被套等幻想成无聊的装饰,到了廿岁左右才知道,那都是相当实用的日常用品,对于人们的节俭不禁悲从中来。

还有,我从来不知什么叫饥饿。不,这并不意味着我是在衣食不缺的家庭里长大,而是我真的完全不知道“空腹”的感觉为何。虽然是个奇怪的说法,可就算真的肚子饿了,我自己也是浑然不知的。读小学和中学时,每次从学校回来,周围的人总会七嘴八舌地问道:“肚子饿了吧?我们以前也这样啊,每次放学回家总觉得饿得要命。先吃点纳豆吧,家里还有蛋糕和面包哦!”此时,我就会显露天生娇媚的禀性嘟囔着“肚子好饿,肚子好饿”,随即把头十颗甜纳豆放入口中,然而,到底空腹感是什么样的,我一点也不了解。

当然,我的食量其实相当大,但是在记忆中,几乎不记得哪次是因为饿了而吃东西的。我会吃一般人观念中的美食,会吃那些看起来很奢华的饭菜,另外,到别人家中做客时,他们端上来食物,我也会吃到肚子撑不下为止。然而,对孩提时的我来说,最痛苦的时刻其实就是在自己家里的吃饭时。

在乡下的家中,用餐时一家十几口人需全部到齐,然后被分成两排对坐着。因为是最小的孩子,我当然是坐在最后一个位子上。饭厅很昏暗,用餐时家中十几个人各自默默地吃着饭,那情景真让我不寒而栗。再加上这是一个老派的乡下家族,饭菜的花样也大都固定,不用期待会有珍馐美味,以至于我越来越恐惧这一段用餐的时光。在略显昏暗房间里的末席上,我忍不住打着寒战,慢慢地把饭送到嘴边,摆出严肃的样子吃着,心想:人们为何每天都要吃早、中、晚三餐呢?这似乎也成了一种仪式,大家每日三次在固定的时刻聚在昏暗的房间中,连饭菜也井然有序地摆着,即使你根本不想吃,都必须低垂着头安静地咀嚼着饭,就像是为了向在屋内徘徊的灵魂们祈福。“倘若不吃饭就会死掉”这句话听在耳里,只是一种令人讨厌的恐吓。但是,这迷信(至今我仍认为这是一种迷信)自始至终都带给我不安和恐慌的情绪。人不吃东西就会死亡,为此必须工作,然后又不得不吃饭,对我而言,没有一句话像这样晦涩难解,而且令我觉得有点威吓的味道。

换言之,至今我仍然一点也不了解人类的生活。自身和世间人们的幸福观不一致,这份不安的感觉令我夜夜辗转、呻吟、发狂难眠。幸福到底是什么?虽然从小时就常被人夸为幸运儿,但是自己本身却充满了地狱般的想法,尔后发现那些老是认为我幸运的人,反而因为什么也不懂,生活得远比我安乐。

我甚至怀疑起自己背负着十大灾难,即使只是其中的一宗,若发生在周围人身上的话,大概都足以致命吧!

总之我不懂。别人痛苦的性质和程度,都让我完全没有头绪。那些实际的痛苦,如果只是吃饭就可以解决的痛苦,或许正因为此才是最强烈的痛苦,是可以将我之前所提的十宗灾祸都化为乌有的阿鼻地狱1,那我真是无法理解。但即使是如此,不自杀,不发狂,大谈政党,不绝望,不屈服,继续与生活抗争,这就不痛苦了吗?彻底成为利己主义,且确信那是当然的事,难道就一次也不曾怀疑过自己吗?若真是如此,那的确是快乐的,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视这种情况为百分之百的吧?我不能理解……夜晚熟睡,早上就觉爽快了吗,做了什么梦呢?走在路上,脑中在思考着什么呢?钱?决不可能只是如此了吧?尽管我曾听说过人们因吃饭而活着这句话,但是为了金钱而活这句话却没听说过,不!不过,依不同情况的话……不!那也百思不解……自己愈想愈不能明白,愈来愈不安与惶恐,好像只有我是世界上的异数。我几乎不和别人说话,因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就是扮演逗人发笑的丑角。

那是自己对人类最后的求爱。虽然我对人类极度恐怖,但总不能对他们死心。而且,我可以借着逗笑这一根细线稍微与人类联系起来。虽然表面是不断地制造笑脸迎人,但应该说内心是拼死命的,汗流浃背、冷汗直流地对其服务。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无法明白我的家人,他们是何等痛苦,又为思考着什么事情而活着,心中完全找不出头绪,只觉恐惧,无法忍耐这尴尬的情况,以至于不得不十分卖力地搞笑。换言之,曾几何时自己变成了一句真话都不说的小孩。

小时与家人们合照时,其他人都一副很认真的表情,唯独我一定是奇妙地歪着脸微笑着。这也是自己幼稚且可悲的一种滑稽方式。

自己不管被父亲兄长们数落何事,也从不曾顶嘴。这种小小的责备都会令我如同经历晴天霹雳,犹如发狂一样。别说顶嘴了,我甚至认为这责备正是万世一系的人类所谓的“真理”,而自己则毫无践行此真理的能力,因此大概已经无法与人类共处了吧。正因为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我连争执和自我辩解的能力都没有。若别人说我坏话,我便觉得对方说得一点都没有错,是我自己做得不对,总是默默地受着,但内心却抓狂般地恐怖。

没有人在遭受别人责难与训斥时,还能愉快起来,但我却从人们生气的怒容中看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平时他们都将这些本性隐藏着,可一旦找到机会,就会像那些在草原上温文尔雅的牛,忽然甩动自己的尾巴抽死肚子上的牛虻。见到这种情形,总是会让我毛骨悚然。一想到这种本性亦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本钱,我便从内心里绝望。

对于人类,我始终怀抱恐惧,胆战心惊,且身为人类的我对于自己的言行举止毫无信心,总是将烦恼深埋心中,将那份忧郁、神经质一股脑儿地隐藏起来,伪装出天真无邪的乐天个性,使自己逐渐成为专来娱人的畸形人。

无论怎么样,只要能逗大家高兴就可以了。这样,我即使处于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也许不太会注意到吧?总之,自己愈来愈强烈地认为不可以不顺他们的意,我是不存在的,是风、是空壳子。自己以扮丑角来娱乐家人,甚至对比家人更可怕、更让人费解的男女佣人,也会拼命去搞笑。

在夏天,我会在浴衣里穿一件红色毛衣,在走廊上来回走动以取悦家人。连不苟言笑的大哥见此都忍不住大笑:“阿叶,那很不适合你!”

他的口气中充满爱怜。是啊,无论怎么说,我都不是那种不知冷暖的怪人,其实我只是把姐姐的细毛线绑在两只手上,让它们从浴衣的袖口中露出来,看起来就像穿了毛衣的样子。

我的父亲是个在东京有很多事业的人,因此在上野的樱木町拥有一栋别墅,每个月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东京的那栋别墅里度过。就这样,父亲每一次回故乡时,就会为家人甚至亲戚们买很多礼物,嗯!这仿佛是父亲的兴趣。某次,父亲在返回东京的前一晚,将孩子们聚集在客厅中,面带微笑地一个个询问着:下回回来时要带些什么礼物呢?然后将孩子们的回答一一记录在记事本上。父亲和孩子们这么亲近,是很罕见的事情。“叶藏呢?”

被父亲这么一问,我竟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当被问及想要什么时,突然就变得什么都不想要了。此时我心中闪过:什么都好,反正没什么东西可以让自己快乐。而同时,别人赠予的东西,不管多不合自己的喜好,也都不能拒绝。

讨厌的东西不敢说讨厌,而对喜欢的东西,也不敢说喜欢,仿佛行窃一样提心吊胆,只觉得痛苦难当,陷入无法言喻的恐怖感中。总之,我甚至连二选一的能力都没有。到了后来才渐渐发现,正是这种性格,才导致了自己“生活在羞耻颇多的日子里”。

自己沉默不语、扭扭捏捏的态度惹得父亲有点不悦,说道:“还是想要书?在浅草寺大门前的商店街有过年时舞狮用的狮子卖,小孩戴着玩时,大小刚刚好,你不想要吗?”

我一旦听到“你不想要吗?”这句话,就只能举手投降,连逗趣的话都迸不出来了。身为一个滑稽演员,我是彻彻底底不及格。“要是买书的话,可以吗?”大哥认真地说道。“是这样子啊?”父亲露出失望的表情,并没有记录在记事本上,且“啪嚓!”一声合上记事本。

真是失败极了,自己让父亲生气,父亲的报复一定很可怕,此时此刻再怎么也无法挽救了吧!

那晚,我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此后悄悄地起床走到客厅,打开父亲之前收藏记事本的抽屉,取出记事本迅速地翻阅,找到写着登记礼物的地方,用记事本上的铅笔写上舞狮两个字后才又折回房睡觉。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要什么舞狮,反而觉得书比较好。然而,我注意到父亲想买那个狮子给我,为了迎合父亲,讨他欢心,我特地在深夜里着胆子冒险潜入客厅。

而我的这招果然如预期般取得巨大成功。不久后,父亲从东京归来,我在小孩的房间里听到他对母亲大声说道:“我在浅草寺前的商店街的玩具店里,打开记事本一看,上头竟写着舞狮二字。这并不是我的字。‘咦?’我正疑惑时,突然想起这是叶藏的字。这个小鬼在我问他时,只默默地笑,不吭一声,然而无论如何还是想要狮子呢!真是个怪孩子,佯装不知情偷偷地写在记事本上。若是这么想要的话,直接说不就得了,却……我在玩具店前不禁地笑了起来,快叫叶藏过来。”

另一边,我把所有的男女佣人都集合到西式的房间里来,让其中一个男佣胡乱地弹钢琴(虽然是在乡下,可是在那个家里几乎什么东西都很齐全),自己合着凭空捏造的曲子,跳着印度舞给大家看,逗得大家笑得人仰马翻。二哥还拿起闪光灯拍下我跳印度舞的模样。照片洗出来时一看,从我的围腰布(不过是一块印花包袱巾而已)接缝处竟然可以看到小鸡鸡,顿时又引起了满堂哄笑。对我自己而言,这或许也可说是个意外的成功。

每个月我都会订购十种以上新出版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从东京邮购了各类书籍来阅读,所以对乱七八糟的博士之类的都相当熟悉,另外对鬼怪故事、说书、单口相声、江户趣谈等各种书都有涉猎,对于滑稽的事也都能用认真的表情娓娓道来,接二连三地扮演丑角,制造娱乐家人的场面。

然而,学校啊!呜呼!

我在那里开始受到别人的尊敬。受人尊敬这个观念也让自己相当恐惧。几乎欺骗了周遭的人,随即却被某个无所不知的能人识破我那一丁点伎俩,尔后当众受到原形毕露的奇耻大辱,这是我自己对“受人尊敬”的状态所做的定义。

就算欺骗世人而赢得“受尊敬”,也会有人看穿事实,其后,人们会因为发现自己受骗而拼命报复,究竟会有多可怕,我想想都毛骨悚然。

比起出身于豪门,俗语所说“成绩好”这件事更能让我在学校受到尊敬。我打从小孩时就体弱多病,时常一个月或两个月,甚至还有几乎整学年卧病在床无法上学的经历。但就算如此,每当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坐上人力车到学校参加期末考试,结果似乎比班上其他任何人都考得还要“优”。

自己即使身体好的时候也不曾好好地用功念书,就算到了学校,也是利用上课时间画画漫画什么的,然后利用休息时间将自己画的漫画解说给同学听,引同学们哄堂大笑。再者,在写作文时,也都是尽写些滑稽可笑的故事,然而就算是被老师发现也不放弃。实际上,那是因为我得知老师会私下品味我笔下这些引人发笑的故事。

某日,我还是老样子,故意用悲惨的笔法描写出跟着母亲搭车到东京时,在车厢通道的痰盂里小便的糗事(不过,我当时并不是不知道那是痰盂,而是特意表现出小孩子的天真无邪才如此做的),然后交出去。我非常自信,老师看了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因此偷偷地尾随回办公室的老师一探究竟。老师一走出教室旋即从同学的作文中抽出我的文章,在走廊上边走边看,并噗嗤地偷笑着。过后进了办公室,不知是否因看完之故,满脸涨得通红,且开怀大笑,甚至还拿给其他的老师看,对这,我相当得意。

真是个活宝!

我成功地被公认作是个爱耍宝、逗笑的人,也成功地摆脱受人尊敬的束缚。成绩单上全部科目都是十分,唯有操行一科不是七分就是六分,这也成了引起家人捧腹大笑的笑柄。

然而,自己的本性与这种爱搞笑、爱恶作剧的个性完完全全相反。当时,自己已经在男女佣人的教唆下做出了那件丑事,侵犯了我。至今我仍然觉得,对年幼的人做出那种事,是人们所犯下的罪行中最丑陋、最下等、最残酷的过错。不过,我却忍了下来。因此,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人的特质,只能无力地苦笑。假如我有说真话的习惯,或许也可以毫不胆怯地将他们的罪行告诉父母亲,可是,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可能完全了解,对于“控诉他人”这个手段,一点都不抱有期望。纵使向父亲、母亲、警察、政府诉诸事实,其结局不也只是这世间上等阶层、生活平顺的人发发牢骚罢了吗?

我绝对相信不公平,对人们提出控告终究是白费力气的。我只能选择隐忍,一句真话都不说,除了继续扮演丑角已经别无选择了。

或许有人这么嘲讽着:“什么!你说你对人们不信任?哎?你何时成为基督徒了呢?”然而,我自己认为对人们的不信任,未必与宗教之路直接相通。事实上包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还不是互相不信任,将耶和华或别的一切都抛于脑后,若无其事地活着吗?依旧是自己小时候所发生的事,父亲所属政党中的某位名人来到镇上演讲,家中的男佣带我一起去剧场听演讲。当时全场爆满,这镇上和父亲关系近的人都来了,大家都用力地鼓掌叫好。演讲结束后,听众三五成群地走在积雪的归途中,不分青红皂白地说着当晚演讲的坏话,其中还夹杂着那些与父亲交情好的朋友的声音。那些所谓父亲的“同志们”,用近乎生气般的口气评说,说父亲的开场白差劲得很,也完全听不懂那名人的演说。接下来,这些人又顺道拜访我家,在客厅里则是用一副由衷兴奋的表情告诉父亲,今晚的演讲是多么地成功。

男仆们被母亲问及今晚的演讲如何时,也都若无其事地说非常有趣。方才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还互相感叹着说,今晚的演讲真是无聊至极。

不过,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例子。互相欺骗,却又不可思议地毫发不伤,甚至双方仿佛都没发现互相欺骗一样。其实这种巧妙、清明爽朗、舒畅痛快的不信任的例子,在人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不过,我对于相互欺骗之事并不特别感兴趣,因为我自己也是借由扮演搞笑的角色,从早到晚欺骗着大家。且对于伦理道德等教科书上所谓的正义之类的东西也不怎么关心。对我来说,那些互相欺骗着,却能用清明爽朗、舒畅痛快的态度活在世上的人,实在令我无法理解。人们是不会告诉我这些生活的真谛的。若连这道理都懂的话,也不用如此地恐惧人类且会拼命地迎合人类了吧!也不用与人类的生活相对立,夜夜饱尝地狱般的痛苦了吧!换言之,我甚至认为,没有将男女佣人们因憎恨所犯下的罪行告诉任何人,并不是因为对人们的不信任,当然也不是因为是基督主义者,而是因为,人们对于叫叶藏的我能紧紧地关闭了信誉的外壳是非常难以理解的,就连父母亲也在内。

但是我那份无法诉诸他人的孤独气息,却在多年以后被很多女性本能般地试探出,成为后来自己被她们乘虚而入的一个诱因。

总之,对女性来说,我是个能够守住恋爱秘密的男人。

第二手札

在海岸边被海水侵蚀而成的汀线近处,并排长着约二十棵黝黑壮硕的山樱。每年新学年开始,山樱便在浓艳褐色的嫩叶、蔚蓝的大海的陪衬下,开出分外绚烂的花朵。不久后,到了落英缤纷的季节,花瓣便会随风散落在海上,像是镶嵌在海面上,乘着海浪再度拍打到岸边上来。我并没有好好准备升学考试,却总算能顺利进入位于东北那所中学,直接以那片满地樱花的沙滩作为操场。这所中学校帽上的徽章与制服上的纽扣便都是以绽放的樱花为图案的。

有一位远亲就住在这中学的附近,父亲就因此帮我选了那所有海及樱花的中学就读。我就寄宿在那个家庭,因为就在学校近旁,所以我都会在听到朝会钟声响起后,才跑步到学校。我本是个怠惰懒散的中学生,即使如此,我还是借着耍宝搞笑的伎俩,渐渐地受到班上同学的欢迎。

这可说是我出生后第一次离家背井,但我却认为比起自己出生的故乡,这个异乡却是个较轻松自在的地方。其理由应该可以解释为自己扮演丑角的功夫,在那个时刻已渐渐炉火纯青,要骗别人不像以前那般吃力。但家人与外人、故乡与他乡,这当中难免会有演技难易度的差异存在吧,无论哪个天才,哪怕是神之子的耶稣,不也都同样存在吗?对演员来说,最难演的场合是故乡的剧场,如果又正好是在六亲眷属齐聚一堂的房间中,再有名的演员恐怕也会黔驴技穷吧。然后我却一直在那里进行了表演,而且得心应手,可算是相当地成功,所以像我这样老奸巨猾的人来到异乡表演,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

我对于人类的恐惧感与之前相比,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无时无刻不在我体内蠕动着。但我的演技却是如鱼得水般轻松自在,在教室里,总是逗得同学们的笑声络绎不绝,连老师也边感叹说:“这个班级要是没有大庭的话,该是一个多好的班级啊”,一边却用手遮住嘴巴哈哈大笑。我甚至还能让那些声如洪钟的教官们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正当我为已经能将自己的本性完全隐藏而且不着痕迹而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冷不防地被人从背后被刺了一刀。那个从背后刺我的人是班上最瘦弱、时常面色铁青且浮肿的家伙,身上的破衣服应该是兄长的旧衣服,两个袖子像是圣德太子2的袖子一样长,功课一塌糊涂,连军训或体操时,也总是宛如见习生一样白痴似的学生。我从不认为有必要提防这种学生。

某日,上体操课时,这位竹一同学(现在想不起他的姓,只记得他的名字叫竹一吧),像往常一样站在旁边看着老师让我们练习吊单杠。我故意尽可能用严肃的表情,瞄准单杠,大叫“耶!”一声跳了起来,就这样像跳远似地往前方跳去,扑咚一声地在沙地跌个屁股着地,这纯属一个事先预谋好的失误。结果,同学们个个笑得人仰马翻,自己也一面苦笑,一面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沙子,不知何时,竹一来到我身边,从背后轻轻碰我一下,并且低声地说道:“你是故意的!故意的哟!”

我大感震惊。完全不能接受竹一竟然看穿了我的故意失误,顿时感觉到眼前的一切犹如被地狱的业火团团围住,且猛烈地燃烧,我使劲压抑住快要大声地狂叫的念头,极为狂躁。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充满了不安与恐惧。

表面上,我依然表演着悲情的闹剧让人发笑,但却经常不自觉地抑郁叹气。不管我做什么,都会被竹一识破,之后,他肯定会跑去向大家拆穿我的伎俩,一想到此,我的额头上便涌出豆大的汗珠,用疯子般怪异的眼神慌慌张张东张西望。如果可行的话,我真想早、中、晚一步不离地监视着竹一,防止他泄密。而且,就在我如影随形的这段时间,还煞费苦心地努力想让他认为我的耍闹并非所谓的“故意”,而确实真有其事。我甚至祈祷,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我会和他成为无可取代的挚友,若相反,则唯有祈祷他快快死了。不过,当时我并没兴起要杀了他的念头。截至目前,我曾经无数次祈祷自己被人杀死,却从未有动过要杀人的念头。那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做只会给他们幸福。

为了拉拢他,我首先像个伪基督徒一样脸上绽放出“亲切的”谄媚笑容,头向左微倾三十度左右,轻轻地抱住他瘦小的肩膀,然后用肉麻撒娇的声音邀请他来我所寄住的家中玩,然而,他眼神呆滞,且总是沉默不语。不过在某次放学后,好像当时是初夏,突然下起滂沱的雷阵雨,同学们为如何回家而困扰不已。我因为亲戚家就住在学校旁边,所以正想不在乎地奔回家时,突然在木屐鞋柜的后面看到竹一同学,正一脸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走吧!我借你伞。”我说道。一把拉着畏缩胆怯的竹一,在暴雨中飞跑回家。回到家后,我请婶婶把我和竹一的上衣烘干,然后成功地邀请竹一到自己二楼的房间来。

我的这个亲戚家有三口人,五十多岁的婶婶,三十多岁戴着眼镜、体弱多病、高个子的姐姐(这个姐姐本来嫁出去了,后又回到娘家来。我也学着家里其他人一样叫她姐姐),还有一个最近刚从女校毕业,个子矮小、脸圆圆的小女儿,名叫小节,与她姐姐长得一点也不像。她们在楼下的店面卖文具用品及运动器材,但是主要的收入来源好像还是靠租过世的主人留下来的五六栋排屋收取的房租。“耳朵好痛喔!”竹一站着说,“被雨一淋就会痛唷!”

我走近一看,他的两个耳朵都患了严重的耳漏症,直到现在脓还是不断地流出来。“这样不行,会很痛吧?”我相当吃惊,夸大地说:“硬拉着你淋雨,真是对不起。”

我用像女生一样的话语“温柔地”道歉后,走到楼下去拿棉花和酒精来,将我膝盖当枕头,让竹一睡在上面,仔细地帮他清理耳朵。就连竹一也丝毫察觉不出这是伪善的诡计。“女生一定很容易迷恋上你。”

竹一同学一面睡在自己的膝盖上,一面无知地说着这类恭维的话。

不过,多年以后我自己才领悟到:这恐怕是连竹一也想象不到的可怕恶魔预言。什么迷恋、被迷恋之类的词汇,本身就是相当下流、开玩笑的,总觉得有点洋洋自得的感觉,无论多么“严肃”的场合,一旦让这类的言词抛头露面,那么,忧郁的伽蓝3就会瞬间崩坏,被夷为平地。然而若是舍弃“被迷恋的痛苦”等等俗语,而是换成使用“被爱的不安”之类文学词汇时,未必就能将忧郁的伽蓝夷为平地了,想来真是奇妙无比。

我一边帮竹一清理耳朵里的脓水,一边听着他诉说“你会很受女生迷恋”之类愚笨的奉承话,自己只是面红耳赤地笑着,什么也回答不出来,但在事实上也隐约地认同他的说法。

不过,“被迷恋”这类粗俗下流的话会产生一种洋洋得意的气氛。在这种氛围下,我便认为有理,也有着认同的意味时,其实这几乎比单口相声中那些傻兮兮的少爷的台词还不如,所以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抱持着这种游戏以及洋洋得意的念头而认为“此话有理”?

对我而言,女人的复杂难懂,好几倍于男人。在我的家族中,女人比男人还多,亲戚中也有很多女孩子,还有先前所说的“犯罪”的女佣人,等等,我自小时候开始,就算说是在女人堆中长大也不为过。然而,其实我与每个女人相处都是如履薄冰,对她们百依百顺。我几乎捉摸不透她们的心思,仿佛置身五里雾中,有时误踩虎尾,铸成大错,以致心中伤痕累累。这又与受到男人的鞭打不同,像是内里出血一般,在心底凝聚着极度不快的内伤,难以治愈。

女人有时即使挪近我的身旁,我也会不理不睬;或者有些女人总在有人的地方会表现出极度藐视,对我刻薄,若是换了没有人在,又会紧紧地抱住我。女人会像死去一般熟睡,叫人怀疑她们其实是为了睡眠而活着。此外,对女人的各种观察,在我小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一些心得,同样身为人,却又感觉她们是和男人迥然不同的生物,而且你不可能理解她们的真正意思,神秘莫测,却又奇妙地呵护着我。因此“被迷恋”或是“被喜欢”之类的字眼,对于我本身而言实在是一点都不适合,若用“被照顾”等等的词句,或许还比较合乎实际的状况。

与男人比起来,女人似乎更能沉浸在滑稽逗笑的情境中。每当我扮演丑角时,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让男人们咯咯地笑,再加上自己心里很清楚,若太尽兴且俏皮得太过火时,也许终将失败。因此一定会多加留意,在适当的场合中适可而止。反之,女人从不懂适度,总是不断地要我上演闹剧,而我自己也为了回应那永无止境的安可而疲惫不堪。事实上,她们时常开怀大笑,终究女人还是比男人容易感受到快乐的。

我在中学时期寄宿的那个家庭,无论是大女儿还是小女儿,只要一有空,就会来到我二楼的房间,而我每次都会差点被吓得跳起来。“你在用功吗?”“没有。”我微笑地合上书本。“今天在学校有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

一开口说话,便是那些言不由衷的笑话。“阿叶,你戴这眼镜看看。”

某晚,妹妹小节与姐姐一起来到我房间里玩,让我狼狈地耍闹一番后,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什么?”“不要问那么多,反正你戴一下嘛。姐姐,借一下你的眼镜。”

小节老是用这种粗鲁的类似于命令的语气说话。扮演丑角的我乖乖地戴上姐姐的眼镜。刚一戴上,这两个姐妹立即倒在地上捧腹大笑:“真像!好像劳埃德4!”

当时,外国的喜剧演员哈罗德·劳埃德在日本相当受欢迎。

我站起来,举起一只手说道:“各位!”“这次,我为日本的影迷们……”

我试着模仿劳埃德的神情即席问候大家,更让她们笑得合不拢嘴。之后,每当镇上播放劳埃德的电影,我一定前去观看,并且暗中偷偷地研究他的表情。

某个秋夜,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姐姐像鸟儿一样飞快地进到我的房里来,突然倒在我的棉被上哭泣:“阿叶,你要帮助我!对了!还是让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家好吧?救救我呀!”

她嘴里叨念着这些吓唬人的话,又一个劲地抽泣着。可是对我而言,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女人这副模样。所以对于她这种过激的言词并不惊讶,相反因其中的陈腐老套而深感无味。我轻轻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掰开放在桌子上的柿子,拿了一丫给姐姐。

于是,姐姐边抽噎,边吃着柿子说道:“有没有有趣的书?借我一本。”

我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借给她。“谢谢你的款待。”

姐姐腼腆地笑着走出房间,不只是姐姐,女人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而活着的呢?对自己而言,思考这个答案比搜索过去的回忆还来得繁杂、厌烦,且令人恶心害怕。只是,我根据自己从小得来的经验体会到,在女人突然嚎啕大哭时,只要给些甜点,她们吃了后立即就能快活起来。

妹妹小节有时甚至会带着朋友到我房里来,而我也依往例待之,博取她们的笑声。等朋友都回去后,小节一定会说那些朋友的坏话,诸如“这个人是不良少女,你要小心一点啊”之类的话。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特意带回家来玩嘛。托她们的福,来我房间的几乎全是女生。

然而,这种情形并不算是实现了竹一说的“被迷恋”。换言之,自己只不过是日本东北地方的哈罗德·劳埃德罢了。竹一无知的奉承成为令人作呕的预言,甚至现出不吉利的兆头,还是在那过去了很多年后的事情。

竹一也送了我另一样宝贵的礼物。“是妖怪的画啊!”

不知哪一次,竹一到我二楼房间来玩时,带来了一幅白描的卷头插画,非常得意地拿给我看,并且对我如此地说明着。

啊!我大吃一惊。到多年以后,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就在那瞬间,我未来的道路被彻底改变了。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一张普通的梵高自画像罢了。在我的少年时期,法国所谓印象派画在日本大为流行,西画鉴赏的第一步大多是从这里开始的,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作,即使是乡下的中学生,也大都见过它们的照片。记得我自己也欣赏过很多梵高的白描画作,对其有趣的笔触、色彩的鲜艳相当感兴趣,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自画像是什么样的妖怪的画像。“那么,这种画你觉得呢?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取出莫迪里亚尼的画册,让竹一欣赏一幅晒成赤铜色肌肤的裸妇画像。“真是了不起!”竹一双眼瞪得大大圆圆地感叹道,“真像地狱的马儿。”“还是妖怪吗?”“我也想画这样的妖怪。”

太过畏惧人类的人,反而更期待亲眼见识下可怕的妖怪,或是越神经质越胆怯的人,越期待一场比暴风雨更强烈的风暴,就是此种心理,啊!这群画家深受人类这种妖怪的伤害、恐吓威胁,进而相信都是些幻影,他们在大白天的自然中看清楚了这些妖怪的真面目,但并未用滑稽逗笑的方式来蒙骗,而是努力表现出所看到的模样,如竹一所言,勇敢地画出“妖怪的画”。在这里有个将来的同伴,我为此而激动落泪。但不知为何,我很小声地对竹一说:“我也要画,画妖怪画,画地狱的马。”

我从小学起就喜欢画画,也喜欢欣赏画作。但我的画并没有像作文一样受人称赞。由于一向都不相信人们的话,因此作文之类的东西,对自己来说,只是类似逗大家发笑的问候语,从小学到中学,只是为赢得老师们的狂喜而写,自己一点也不感兴趣,唯独绘画(漫画等则又另当别论),我自幼就在摸索,虽然画功不够成熟,却煞费苦心。学校的图画画帖无聊至极,加上老师的画又非常拙劣,自己不得不试着下很大的功夫凭空杜撰各色各样的画法。进入中学后,我拥有一整套油画画具,可是再怎么努力追求临摹印象派画风,自己所画出来的画还是像折纸工艺品一样呆板,根本成不了大器。然而,就因竹一刚刚的一句话,我意识到在这之前,自己对绘画的心态完全错了,想要努力将美的事物原原本本地表现出来,是件天真又相当愚笨的事。名画家们借由主观努力将不起眼的事物用美丽的笔法来表现出来,或者虽说是丑得令人作呕的事物,但毫不隐藏自己对此的兴趣,全然陶醉在表现的喜悦中。总之,他们似乎丝毫不受人们思想的影响,这是竹一传授给我的秘笈。我瞒着那些来我房间玩的女客人,一点一点试着画自画像。

我完成了一幅连自己都为之震惊的悲惨画作,然而,这才是我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面目。表面上装出如阳光般的笑容,又是一味地博取大家的欢欣,其实我一直怀着这样阴郁的心情,在内心深处暗自地肯定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这幅画除了竹一,我决不会让任何人看。我可不想自己滑稽搞笑的背后隐藏着的阴暗个性被人看穿,进而处处对我小心堤防,而且我也担心,或许别人根本没发现自己的真面目,还将之视作一个新的笑话,就此沦为大家的笑柄,这都是最令我痛苦难堪的,因此我马上把这幅画藏入壁橱的最深处。

在学校上绘画课时,我也极力藏起那个“妖怪式的手法”,用唯美且平庸的画法如往常一样画着美丽事物。

只有在竹一面前,我才会不在乎地表现出自己脆弱易伤的神经,而且也能安心地让竹一看我最近的自画像。竹一大大地夸奖了我一番,于是我又继续画了第二、第三张的妖怪画,再度得到竹一的另一个预言。“你会成为伟大的画家。”“被迷恋”与“会成为伟大的画家”,这是愚笨的竹一对我说出的两大预言,这两个预言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不久,我到了东京。

我本想进美术学校就读,但是父亲告诉我,从很久以前他便抱定主意要让我念高中,然后当官。我当即闷不作声,只能茫然地听从他的建议。父亲让我从四年级起报考高中,而我自己也厌倦了这所有樱花及海的中学,因此,还没升上五年级,四年级一修完,我便马上考入了东京高等学校,开始过起了寄宿生的日子。

不过,这种肮脏与粗暴的宿舍生活实在令我无法适应,哪里还顾得上搞笑逗乐。只能很正经地请医生开一张肺病的诊断书,搬出宿舍,住进父亲位于上野樱木町的别墅。我终究无法适应那所谓的集体生活。再者,每次听到青春的感激或是年轻人的骄傲之类字眼,我都会不寒而栗,特别是“高中生的蓬勃朝气”这种话,我实在无法苟同。连教室、宿舍都令我觉得仿佛处于被扭曲的性欲一样的垃圾堆里,自己那接近完美的搞笑逗趣功夫,在那种地方全然发挥不了作用。

父亲在议会休会时,一个月中只有一到两周会住在这个家,因此在父亲不在的时候,这相当大的房子里,只有看守别墅的老夫妇与我总共三个人。我经常请假不上课,虽说如此也没心情去观赏东京的景致(自己好像连明治神宫、楠木正成5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士之墓也没去参观,就结束了在东京的生活),整天在家里,不是读书就是画画。父亲一到东京来,我每天早上就会匆匆忙忙假装上学去,其实是跑到安田新太郎氏的画塾,有时在那儿待上三四个小时练习素描。一旦从学校宿舍搬出来后,即使是在学校上课,我也像旁听生似地被安排在特别的位子上。尽管这可能是我自己的偏见,但却使我更加不愿意到学校里去了。在我看来,通过小学、中学、高中,我却始终无法理解所谓的爱校之心是什么东西。对于校歌这玩意,我一点也不想记在脑海中。

不久,我在画塾里从某个习画的学生身上学到了酒、烟、妓女、当铺及左翼思想这些货色。虽是不可思议的组合,但这却是事实。

那名习画学生叫做堀木正雄,出生于东京下町(靠海的商业区),比我年长六岁,听说是私立美术学校毕业,由于家中没有画室,因此到画塾里来继续学习西洋画。“请借我五元钱!”

我们仅有数面之缘,迄今不曾说过一句话。我慌张地拿出五元钱给他。“好!一起去喝一杯吧!我请客,算你运气好。”

我无法拒绝,被强拉去画塾附近的蓬莱町咖啡店,这就是我和他友谊的开始。“之前我就注意过你。嗯!你那羞怯忸怩的笑容,是有前途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为我们的相识干杯吧!阿绢!这小子是个美男子吧?不可以迷恋他哦。托这小子来画塾的福,相当遗憾,我沦为了第二美男子喽。”

堀木肤色浅黑,长相端正,穿着一身在习画学生中相当罕见的西装,且领带的花色也很朴素,中分的头发上还抹了发油。

因为是在自己所不熟悉的环境,我心中忐忑不安,将两手交叉置在胸前,时而松开放下,脸上堆满腼腆的笑容。在喝下两三杯啤酒后,却不可思议地感觉到被解放一般的飘飘然。“我,原本想读美术学校的,但……”“不要,那很乏味。那种地方相当无聊,学校也没有意思,我们的老师就在大自然中啊!对自然的感受力!”

可是,我对于他所说的话却没有感受半分敬意。堀木是个愚笨的人,画画肯定也只有三流水平,不过,在玩这方面他或许是个好伙伴!我当时这么认为。换言之,他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第一个都会流氓,那是与我自己绝然不同的一类人,就算如此,但光从他完全脱离人世间的生活,浑噩度日这一点来看,我和他确实又是同类。不过,他是在毫无意识下逗大家开心,且完全没留意到这搞笑的悲惨,在本质上和我截然不同。

我知道自己只是和他在一起玩玩,把他当成一个酒肉的玩伴而已,因此打心底轻视他,有时甚至会想到与他为友是件羞耻的事,但是和他往来时,自己终究被这男人打败了。

刚开始时,我一味地深信这个男的是好人,罕见的好人,连惧怕人类的我都能放下防范之心,想到自己真是结交到一个游乐东京的好导游。其实,我一个人搭电车时,会觉得司机很可怕;想去歌舞剧院看表演时,正门口大红色地毯旁排站着的招待小姐们也令我恐惧;进餐厅吃饭,会觉得悄悄地站在自己背后,等着收拾空盘的侍者相当可怕,特别是在买单时,啊!自己的手势真是笨拙,并不是因为自己吝啬,而是过于紧张,过于害羞、不安与恐惧,使自己头昏眼花,眼前一片黑暗,几乎到了狂乱的地步,别说是杀价,有时候就连找的零钱也忘了拿,甚至忘了提回已经买好的物品。这就是我一个人实在无法在东京街头闲逛,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能一整天待在家中无所事事的真相。

若是和堀木同行,我通常将钱包交给他保管,堀木会大大地杀价,而且不知是否因为是玩乐高手之故,总是能用最少的钱发挥最大的效果。还有,他对价钱很高的出租汽车敬而远之,只会分别搭乘电车、公交车和汽船,用最短的时间就能到达目的地,这让我大开眼界。一大早从妓女院回家的路上,他会顺道绕去某某日本料理店泡个晨澡,然后用汤豆腐配着清酒享用,价格便宜,却感觉很奢华,他一一地为我做实地教育。此外,还告诉我路边摊的牛肉饭及烤鸡肉之类的东西,又便宜又富营养,又教我快速解除宿醉的方法。总之,他让我对于付钱一事不再感到畏怯及不安。

与堀木来往中得到的另一项帮助是,堀木完全无视对方的想法,只一味地任凭自身热情所至(也许所谓的热情是指漠视对方的立场),整天不断地说着枯燥乏味的话题,两个人走累了也不用担心陷入尴尬的沉默无语中。在与人相处时,我总是很害怕那种彼此沉默无言的场面,原本话就不多的我,在这紧要关头时总是拼命地当小丑搞笑,而眼前这个愚蠢的堀木却毫无意识地自行扮演着说笑的角色,因此我不用认真响应,只管一味地充耳不闻,有时只要笑而回答:“怎可能?”就行了。

不久,我也逐渐明白了,要暂时缓解自己对人类的恐惧心理,酒、烟、妓女,这些都是有效的方法。我甚至觉得,为了追求这些,就算要变卖自己的所有财产也在所不惜。

对我眼里,妓女既不是人,也不是女人,倒是有点像白痴或疯子,躺在她们的怀里,我反而可以完全安心地熟睡。然而,实际上相当悲哀的是,我对她们一点欲念也没有。不知妓女是否也从我身上感到那份同样的亲切感,她们不拘束、自然地对我示以好感,是那种从不会打我任何算盘,不带任何压迫,就此两不相欠的好感。

可是,当我为了从对人类的恐怖中逃脱,小小地追求一夜好眠,前去妓院找与自己“同类”的妓女们玩闹时,总感觉到身边围绕着某种不祥的气氛,这是连我自己也完全预料不到的所谓“随附赠品”。渐渐地,那个“赠品”鲜明地浮上表面来,当被堀木一语道出时,我犹如当头棒喝一般愕然不已,尔后相当厌恶。在旁人眼中,套句粗俗的话来形容,就是我借由妓女来进行对女人的修行,而且最近有明显的进步。而听说经由妓女进行对女人的修行是最严苛的,也正因为如此效果相当显著。我已经沾染了“情场高手”的气息,女性们(不限于妓女)会依本能嗅出个中气息而依偎到我身边来,投怀送抱。这些卑猥、不名誉的“随附赠品”加诸我身上,并且引人侧目。

堀木多半是带着奉承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但我自己却感到无比的抑郁。例如,我记得曾从咖啡店的女孩那里收到幼稚的信。又,位于樱木町家的邻居将军家那廿岁左右的女孩明明没什么事,却会在我每天上学的时刻,化着淡妆进进出出她家的大门。还有去吃牛肉饭时,即使自己不说话,那边的女招待也会……另外,在我经常光顾的香烟店的女孩也常在递给我的香烟盒中……去看歌舞伎时,也被坐在邻座的女人……在深夜的电车上,我因喝醉而睡着时……老家一名亲戚的女儿给我寄来了一封表达相思之苦的情信……不知是哪个女孩趁我不在家时,送来了亲手缝制的娃娃……我个性极为消极,因此这些事都仅止于以上作为,并没有再进一步发展,然而,那种让女孩子做梦的气息,却在我身体的某处纠缠着,那不是我随便大谈阔论、津津乐道时所开的玩笑,而是无可否定的事实。此事被堀木这种人一语道破,令我感到近乎于耻辱的痛苦,同时,连去找妓女玩都索然无味,提不起劲了。

出于爱慕虚荣且又追求新潮的心理(以堀木的情况,我再也想不出此外还有什么理由了),某日,堀木带我去参加所谓共产主义的读书会(称为R.S之类,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这是个秘密研究会。对堀木等人而言,出席共产主义的秘密研究会或许只是“东京导览”之一。其中所谓的“同志”介绍我买了一本手册,且由一个坐在上座长得其貌不扬的青年教我马克思主义。然而,这些内容对我而言,极为简单易懂。其中说的道理确实没错,但是人心中却存在着更复杂和难以理解的东西。说是欲望略显不足,说是虚荣倒也贴切,就算将色欲并列而谈也是不够的,总之,连自己也不懂。在人世的底层并不仅仅是经济,而是还存在着怪谈,我是一个对那种怪谈极端害怕的人,所以尽管我对唯物论,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肯定,但却不能仰仗着它来摆脱对人类的恐惧,也无法在张开眼睛面对嫩叶新绿时感到希望的喜悦。然而,我一次也没缺席过(觉得仿佛是如此称呼,或许自己弄错了)。“同志”们将此事看得过于重大,用严肃的神情埋首于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相当初等的算术理论研究中,对于此景此情我觉得滑稽可笑得不得了。如往常一样,我用自己娱人说笑的专长,努力让聚会的气氛变得轻松自在,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研究会中那种严肃不自在的气氛渐渐消解了,我甚至因此成了聚会中相当受欢迎的人物,无人能敌。这些看似单纯的人或许也认为我和他们同样单纯,又是个乐天派,诙谐逗趣。若是真的话,我就彻彻底底地蒙骗这些人了,我并不是同志,每次的聚会我从未缺席,只是为了为众人献上轻松搞笑的服务。

因为我喜欢,因为我喜欢那些人,但是这未必是因马克思的学说而纠结在一起的亲爱感。

非法!我暗自享受着这个字眼,让我的心情变好。世上所谓的合法反而令人畏惧(它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预感),复杂难懂。我无法死守在那没有窗户又冷得透骨的房间里,即使外头是非法的海洋,我也要纵身跳入,这在我眼中是更为快乐的事。

有句话叫“见不得的人”,好像是人世间那些悲惨的失败者、道德败坏者的代名词,但我却觉得自己打从出生就是个“见不得的人”,若与被世俗眼光冠上见不得的人相遇时,我一定备感亲切,而且我这种“亲切的态度”,是让自己也心荡神驰的。

另外有个叫“犯罪意识”的名词。尽管我这一生都在人世间受这种意识的折磨,苦不堪言,但是它就像我的糟糠之妻,是我的良伴,两个人一起孤寂地玩闹着,这也许是我生活的姿态之一吧。好像曾有一句俗语,叫作“小腿受伤怕人知”。我这伤打从襁褓时就挂在小腿上了,长时间下来别说治愈,反而更加严重,甚至痛到骨头里,夜夜痛苦,犹如置身千变万化的地狱,不过,(这是相当奇妙的说法)这个伤却渐渐地比自己的血肉还来得亲切了。那伤口所伴随的痛,换言之,是这伤口所滋长的情感,或者是像爱情般的呢喃。对我这样的男人而言,地下组织的气氛异常地让人安心,让人心情大好,也就是说,比起这运动组织本来的目的来,我觉得它的表面意义来得更适合我自己。堀木只是出于一种好玩的心理,将我介绍带到这个聚会中,其实他也就只去过一次,说着“马克思主义在研究生产这一方面的同时,也要关注一下消费层面嘛”这样拙劣的俏皮话。总之,他不参加聚会,却满脑子想着邀我去作消费面的观察。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确有各色各样的马克思主义者。就像堀木一样,爱慕虚荣,追求现代感,却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还有一种人,像我一样,一味地喜欢待在不合法的气氛里。若是这些实际的目的被那些真正的马克思的信奉者识破,无论是堀木还是我自己,都会被他们视为卑劣的叛徒,即刻被轰了出去吧!可是,我和堀木至今都没有受到除名的处分,特别是我,在那不合法的世界里,反而比待在那些绅士的世界里更轻松自在、悠游自得,且可以“健康”地行动,以至于我这样一个有前途的“同志”,居然还会被委派各种令人发笑的秘密任务。事实上,我一次也不曾拒绝过这些任务,坦然地全盘接受,也不曾因为不善办事而被条子(同志们皆如此称呼警察)怀疑,被抓去审问。我总是一边逗人发笑,一边正确且出色地完成那些危险的任务(那帮组织里的同志往往遇事过度紧张,甚至笨拙地模仿侦探小说,保持极度的警戒,却拜托我这些令人目瞪口呆的无聊事务,然而,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会煞有介事地制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以及他们所称作的要事。就我当时的心态而言,因党员的身份而被逮捕入狱,即使要在铁牢中度过一生,我也一点都不在乎。我甚至认为,与其惧怕着世间上的“实际生活”,夜夜辗转难眠,犹如地狱般地过日子,还不如被关进牢房,更快乐些也说不定。

父亲在樱木町别墅的时候,经常会外出或是接待访客,尽管在同一个家中,却常常连着三四天都见不到他一面,但是我始终对他怀有一种恐惧的心情,这种心情让我想搬离这个家,到外面租房子住,但始终说不出口。正在这个时候,我却从管理别墅的老头口中打听到,父亲打算卖掉这座房子。

父亲当议员的任期也快届满,想必一定有各种理由让父亲不再有参选的意愿,再者,故乡已经盖了一栋养老的别墅,因此父亲对东京不再有任何的留恋。不知是否考虑到这座屋子充其量只不过是为我提供一栋豪宅与两个佣人,过于浪费(父亲的心也和世间人们的心情一样,非我所能理解),总之,那个家不久后就要卖给别人了,而我则搬到本乡森川町的仙游馆,在那租一间老旧且阴暗的房子。尔后,我突然陷入到缺钱的窘境中。

在那之前,父亲每月都会给我固定额度的零用钱,即使两三天挥霍殆尽,家中也不缺乏香烟、酒、奶酪及水果之类的东西,另外,书本、文具或有关服装等等的一切费用,也都可以跟附近的商店用所谓“欠账”的方式轻易取得,还有就是请堀木吃荞麦面或是炸虾,只要去父亲曾经关照过的店里,都可以白吃白喝,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但现在突然一个人搬到外面住,一切都得靠每月定额的汇款,这着实让我张皇失措。家里寄来的钱总是两三天的光景就全用光了,自己为之栗然,因不安而变得几近疯了似的不断拍电报给父亲、哥哥以及姐姐,要他们送钱过来,另外就是寄上报告近况的信(信中所报告的事情全是虚构的滑稽事情。我深信在拜托别人时,首先逗那人发笑是最为上策的)。另一方面,经由堀木指点,我开始拼命地进出当铺,尽管如此,我还老是觉得钱不够用。

我终究没有能力在毫无资金援助的情况下一个人在外过日子。自己害怕一个人独自待在租来的公寓房间里,这让我恐惧不安,仿佛有人会突袭进来狠狠地揍我一拳。于是我尽量在街上流连,不是去帮上述的组织跑跑腿,就是和堀木一起去喝便宜的酒,最后学业及绘画习作几乎都荒废了。就在我进入高中第二年的十一月,我和一名比我年长的有夫之妇一道殉情,从此我的人生急转直下。

我已经不去上课了,连课余也不看书,尽管如此,很奇妙的是,几乎我总是能抓住答题的要领,所以在那件事之前,一直都能很顺利地欺瞒故乡的亲人们,但是渐渐地因上课天数不足,学校偷偷地向故乡的父亲打小报告,兄长代表父亲写了一封很严厉的长信过来。不过,与这比起来,最让我直接感受到痛苦的却是金钱上的缺乏,另外就是上述组织交代的差事变得相当激烈且忙碌,再也无法带着半游戏的心态去完成它。不知是叫做中央地区还是其他地区,总之,我已经成为本乡、小石川、石谷、神田等附近学校的全部马克思主义学生队的队长。我听说准备武装起义,因此特地买了一把小刀(现在回想起来,那是连削铅笔都不行的小刀),把它放入雨衣的口袋中,四处奔走,进行所谓的“联络”。我好想喝酒让自己好好地睡一觉。可是,身无分文,而为做来自P(记得用这个密语来代表党的事,但或许是弄错了)所委托的任务逐渐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原本就体弱多病的身子也变得无法承受。起先只对不合法深感兴趣,才来帮组织做事,正因如此才在半开玩笑中成为他们的一颗棋子,但现在弄假成真,变得如此忙碌,不由得生出厌恶的情绪,此时,我不禁害怕起来,悄悄地对P那班人说:“你们搞错对象了吧?要不然让你们自己的人去做看看?”尔后,我逃离了那组织。虽然逃了出来,心情并没有为之开朗,最后决定一死了之。

此时,有三个女孩对我有着特别的好感。一个是我借宿的仙游馆屋主的女儿。这女孩总会在我完成那组织交代的任务疲惫不堪地回到家,连饭也不吃倒头就睡时,拿着信纸及钢笔进到我房里来,说:“对不起,弟弟妹妹太吵了,所以我无法在楼下好好地写封信。”然后伏在我的桌子上一写就是一个小时以上。

我原本可以假装睡着,然而,我却意识到那女孩好像要对我开口说什么似的,于是又发扬了惯常的被动服务精神。其实我是连一句话也不想说的,但还是吆喝了一声,将筋疲力尽的身体转为俯卧,抽着香烟,说道:“听说有些小伙子将女孩儿写来的情书拿去烧洗澡水。”“哎呀!真是讨厌。是你吧?”“我会拿来热牛奶喝。”“用来烧喝的,那很荣幸哟。”

这个人怎不早点走呢?什么写信嘛!我早看穿了她的伎俩,一定尽写些无聊的小事。“让我看一下嘛。”

其实当时我的心情是宁可死也不想看上一眼的,但却违背良心地这样说道。她却“哎呀!真讨厌,啊!好讨厌”这样的乱嚷,看着她喜滋滋的模样,我忽然很扫兴,倒尽胃口。因此,我决定吩咐她去做点事情。“抱歉!你能否去电车旁的药局帮我买些安眠药?我因太过疲惫而满脸发烫,反而睡不着。对不起,至于钱……”“这点小钱,无所谓啦!”

她很兴奋地站了起来。吩咐点事给她做,绝不会让女孩沮丧消沉,反而会让她觉得,被喜欢的男生拜托做事情是很愉快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另一个女孩是女子高等师范的文科学生,她是所谓的“同志”里的一员。即使对她很厌烦,但因组织交代的任务,必须每天和她见面。在每次讨论完毕后,那女孩总是跟随着我,而且胡乱地给我买东西。“你可以把我当成亲姐姐。”

她那矫揉造作的样子让我直打哆嗦,我做了个略带忧愁的表情,回答道:“我也打算那样做。”

总之,若让她生气是相当可怕的事,于是我必须设法打马虎眼,敷衍敷衍她,甚而我渐渐讨好起这个丑陋又令人讨厌的女孩来,而且,只要她一给我东西(事实上对于那些东西我实在一点也不感兴趣,收到了以后会立即转送给烤鸡肉串的老板他们),我就总是露出高兴的样子,说笑话来逗她,让她笑个不停。某个夏夜,她紧紧黏着我不放,一心只想摆脱她的我,在街上的阴暗处赏了她一个吻,谁知她竟厚颜无耻地兴奋不已,叫了部出租车,带我到他们为了组织活动而秘密租用的大楼办公室,那是间狭窄的洋房,我们在那玩闹直到天亮。什么姐姐嘛!我不由得暗自苦笑。

不论是房东的女儿,或是这位“同志”,我们每天都得碰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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