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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12: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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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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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试读:

伊恩·麦克尤恩后遗症

余华

我第一次听到伊恩·麦克尤恩的名字是在十多年前,好像在德国,也可能在法国或者意大利,人们在谈论这位生机勃勃的英国作家时,表情和语气里洋溢着尊敬,仿佛是在谈论某位步履蹒跚的经典作家。那时候我三十多岁,麦克尤恩也就是四十多岁,还不到五十。我心想这家伙是谁呀?这个年纪就享受起了祖父级的荣耀。

然后开始在中国的媒体上零星地看到有关他的报道:“伊恩·麦克尤恩出版了新书”,“伊恩·麦克尤恩见到了他失散多年的兄弟”,“伊恩·麦克尤恩的《赎罪》改编成了电影”……这几年中国的出版界兴致盎然地推出了伊恩·麦克尤恩的著名小说,《水泥花园》、《阿姆斯特丹》、《时间中的孩子》和《赎罪》。可是中国的文学界和读者们以奇怪的沉默迎接了这位文学巨人。我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也许麦克尤恩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让中国读者了解他。现在麦克尤恩的第一部书《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正式出版,我想他的小说在中国的命运可以趁机轮回了。从头开始,再来一次。

这是一部由八个短篇小说组成的书,在麦克尤恩二十七岁的时候首次出版。根据介绍,这部书在英国出版后引起巨大轰动。可以想象当初英国的读者是如何惊愕,时隔三十多年之后,我,一个遥远的中国读者,在阅读了这些故事之后仍然惊愕。麦克尤恩的这些短篇小说犹如锋利的刀片,阅读的过程就像是抚摸刀刃的过程,而且是用神经和情感去抚摸,然后发现自己的神经和情感上留下了永久的划痕。我曾经用一种医学的标准来衡量一个作家是否杰出,那就是在阅读了这个作家的作品之后,是否留下了阅读后遗症。回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听到麦克尤恩名字时的情景,我明白了当初坐在我身边的这些人都是“伊恩·麦克尤恩后遗症”患者。

我感到这八个独立的故事之间存在着一份关于叙述的内部协议,于是《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一书更像是一首完整的组曲,一首拥有八个乐章的组曲。就像麦克尤恩自己所说的:“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很多都是边缘人、孤独不合群的人、怪人,他们都和我有相似之处。我想,他们是对我在社会上的孤独感和对社会的无知感,深刻的无知感的一种戏剧化表达。”然后麦克尤恩在《

立体几何

》凝聚了神奇和智慧,当然也凝聚了生活的烦躁,而且烦躁是那么的生机勃勃;让《

家庭制造

》粗俗不堪,让这个乱伦的故事拥有了触目惊心的天真;《

夏日里的最后一天

》可能是这本书中最为温暖的故事,可是故事结束以后,忧伤的情绪从此细水长流;《

舞台上的柯克尔

》的叙述夸张风趣,指桑骂槐。麦克尤恩让一群赤裸的男女在舞台上表演性交,还有一个人物是导演,导演要求小伙子们在表演前先自己手淫,导演说:“如果给我见到勃起,就滚蛋,这可是一场体面的演出”;《

蝴蝶

》里男孩的犯罪心理和情感过程冷静得令人心碎;《与橱中人对话》看似荒诞,其实讲述的是我们人人皆有的悲哀,如同故事结尾时所表达的一样,我们人人都会在心里突然升起回到一岁的愿望;《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是没有爱情的爱情,没有仪式的仪式,还有随波逐流的时光。麦克尤恩给这些无所事事的时光涂上夕阳的余辉,有些温暖,也有些失落;《化装》是在品尝畸形成长的人生,可是正常人生的感受在这里俯拾即是。

这就是伊恩·麦克尤恩,他的叙述似乎永远行走在边界上,那些分隔了希望和失望、恐怖和安慰、寒冷和温暖、荒诞和逼真、暴力和柔弱、理智和情感等等的边界上,然后他的叙述两者皆有。就像国王拥有幅员辽阔的疆土一样,麦克尤恩的边界叙述让他拥有了广袤的生活感受,他在写下希望的时候也写下了失望,写下恐怖的时候也写下了安慰,写下寒冷的时候也写下了温暖,写下荒诞的时候也写下了逼真,写下暴力的时候也写下了柔弱,写下理智冷静的时候也写下了情感冲动。

麦克尤恩在写作这些故事的时候,正在经历他的年轻时光。二十二岁从苏塞克斯大学毕业后,去了东英吉利大学的写作研究生班,开始学写短篇小说。第一个短篇小说发表后,立刻用稿费去阿富汗游玩。多年之后麦克尤恩接受采访,回顾了写作这些短篇小说时所处的境况:“我二十出头,正在寻找自己的声音。”当时他反感英国文学传统里社会档案式的写作,他想表达一种个人生存的翻版,他说“早期的那些小故事都是倒映我自己生存的一种梦境。虽然只有很少的自传性内容,但它们的构造就像梦境一样反映了我的生存”。麦克尤恩二十一岁开始读卡夫卡、弗洛伊德和托马斯·曼,并且感到“他们似乎打开了某种自由空间”。

然后“我试写各种短篇小说,就像试穿不同的衣服。短篇小说形式成了我的写作百衲衣,这对一个起步阶段的作者来说很有用”。麦克尤恩毫不掩饰其他作家对自己的影响,他说“你可以花五到六个星期模仿一下菲利普·罗斯,如果结果并不是很糟糕,那么你就知道接下来还可以扮扮纳博科夫”。而且还努力为自己当时写下的每一个短篇小说寻找源头,“比方说,《家庭制造》,是我在读过《北回归线》之后写的一个轻松滑稽的故事。我感谢亨利·米勒,并同时用一个滑稽的做爱故事取笑了他一把。这个故事也借用了一点罗斯的《波特诺的怨诉》。《化装》刚效法了一点安格斯·威尔逊的《山莓果酱》。我不记得每篇故事的渊源,但我肯定巡视了别人的领地,夹带回来一点什么,借此开始创作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我在很多年前的一篇文章里,专门讨论了作家之间的相互影响,我用过这样一个比喻:一个作家的写作影响另一个作家的写作,如同阳光影响了植物的生长,重要的是植物在接受阳光照耀而生长的时候,并不是以阳光的方式在生长,而始终是以植物自己的方式在生长。我意思是说,文学中的影响只会让一个作家越来越像他自己,而不会像其他任何人。

麦克尤恩的写作经历同样证明了这个道理。《立体几何》里关于神奇的叙述与生动的生活场景合二为一,可以让我们联想到纳博科夫的某些段落;《夏日里的最后一天》和《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会让我们联想到托马斯·曼的叙述风格,从容不迫,并且深入人心;《与橱中人对话》和《化装》或许与卡夫卡的那些奇怪的人生故事异曲同工;《舞台上的柯克尔》似乎是与荒诞派话剧杂交而成的;《蝴蝶》里的少年犯罪心理曾经是戈尔丁的拿手好戏,可是到了麦克尤恩笔下也是毫不示弱。

我想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从自己的阅读经历出发,为麦克尤恩的这些故事找到另外的文学源头,找到麦克尤恩未曾阅读甚至是未曾听闻的文学源头。而且同样可以轻而易举地为卡夫卡、托马斯·曼、菲利普·罗斯、亨利·米勒、安格斯·威尔逊、纳博科夫、戈尔丁他们找到文学源头。为什么?很简单,因为这就是文学。

我喜欢引用这样两个例子,两个都是笑话。第一个是法国人嘲笑比利时人的笑话:有一个卡车司机满载着货物行驶在比利时的土地上,由于货物堆得太高,无法通过一个城门,就在司机发愁的时候,当地的比利时人自作聪明地向司机建议,将卡车的四个轮子取下来,降低高度后就可以经过城门。第二个来自中国古代的笑话:有一个人拿着一根很长的竹竿要过城门,他将竹竿竖起来过不去,横过来也过不去,这人不知所措之时,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走过来,称自己虽然不是圣人,也是见多识广,他建议将竹竿从中间锯断,就可以通过城门了。

这两个笑话究竟是谁影响了谁?这样的考证显然是没有意义的,也是没有结果的。我举出这样两个例子是为了说明,各民族的精神历史和现实生活存在着太多的相似性,而文学所要表达的就是这样的相似性。如同殊途同归,伟大的作家都以自己独特的姿态走上了自己独特的文学道路,然后汇集到了爱与恨、生与死、战争与和平等等这些人类共同的主题之上。所以文学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人们彼此陌生,而是为了让人们相互熟悉。我曾经说过,如果文学里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那就是让读者在属于不同时代、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的作品里,读到属于他们自己的感受,就像在属于别人的镜子里也能看清楚自己的形象一样。

我相信麦克尤恩在阅读了纳博科夫、亨利·米勒和菲利普·罗斯等人的作品之后,肯定是在别人的镜子里看清楚了自己的形象,然后写下了地道的伊恩·麦克尤恩的作品。这家伙二十多岁就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读一读《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这本书,就可以看到一个天才是如何诞生的。

麦克尤恩在这些初出茅庐的故事里,轻而易举地显示出了独特的才能,他的叙述有时候极其锋利,有时候又是极其温和;有时候极其优雅,有时候又是极其粗俗;有时候极其强壮,有时候又是极其柔弱……这家伙在叙述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而且恰到好处。与此同时,麦克尤恩又通过自己独特的文学,展示出了普遍的文学,或者说是让古已有之的情感和源远流长的思想在自己的作品中得到继续。什么是文学天才?那就是让读者在阅读自己的作品时,从独特出发,抵达普遍。麦克尤恩就是这样,阅读他作品的时候,可以让读者去感受很多不同作者的作品,然后落叶归根,最终让读者不断地发现自己。我曾经说过,文学就像是道路一样,两端都是方向。人们的阅读之旅在经过伊恩·麦克尤恩之后,来到了纳博科夫、亨利·米勒和菲利普·罗斯等人的车站;反过来,经过了纳博科夫、亨利·米勒和菲利普·罗斯等人,同样也能抵达伊恩·麦克尤恩的车站。这就是为什么伊恩·麦克尤恩的叙述会让我们的阅读百感交集。

我的意思是说,当读者们开始为麦克尤恩的作品寻找文学源头的时候,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的人生感受和现实处境寻找一幅又一幅的自画像。读者的好奇心促使他们在阅读一部文学作品的时候,唤醒自己过去阅读里所有相似的感受,然后又让自己与此相似的人生感受粉墨登场,如此周而复始的联想和联想之后的激动,就会让儿歌般的单纯阅读变成了交响乐般的丰富阅读。什么是伊恩·麦克尤恩后遗症?这就是。2008年4月5日献给伊莱安立体几何

1875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陪同下,拍得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这位船长1873年死于马贩巷监狱。它被盛在一座十二英寸高的玻璃樽里,按我曾祖父于当晚的日记中所记述,“保存精美”。同时被拍卖的还有“已故巴里摩尔小姐的讳名部位。被山姆·伊斯莱尔斯以五十几尼拍得”。我的曾祖父很想将这两件物品作为一对收藏,但被M劝阻。这极佳地诠释了他们的友谊。我的曾祖父是个心血来潮的空想家,而M则是一位懂得适时竞价的实干派。我的曾祖父在世六十九年,其中的四十五年里,在每晚睡觉之前,他坐下来将自己的思想写成日记。这些日记如今就摆在我的桌上,整整四十五卷,以小牛皮装订。日记左边,尼科尔斯船长静坐在玻璃樽里。我的曾祖父靠他父亲发明的一种女性胸衣手扣的专利收入生活,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爱好清谈、数字和理论;也喜爱烟草,上等的波尔图葡萄酒,煨兔肉,以及偶而为之的鸦片。他喜欢以数学家自居,尽管他既未有过教职,也未曾发表过专著。他一辈子从不旅行,也没有上过《时代》杂志。1869年他和托比·沙德威尔牧师的独生女爱丽丝结婚,牧师是一本名不见经传的英国野生花卉专著的合著者。我深信我的曾祖父是一位杰出的日记作者,一旦我编完他的日记并得以发表,我敢肯定他将重新获得应有的认识。而我在工作结束之后将休一段长假,去某个清冷无树的地方旅行,比如冰岛或者俄罗斯草原。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能的话,在那一切结束之后我将试着与妻子梅茜离婚,不过现在已无此必要。

梅茜常常会在睡梦中大喊大叫,我不得不弄醒她。“抱住我,”她总是说,“是个恶梦。我以前做过一次。我在飞机上,飞过荒漠。可其实并不是真的荒漠。我让飞机飞低一点,我看到成千上万的婴儿堆在一起,一直向地平线延伸,他们都光着身子,彼此倾轧。我的燃料眼看就要用完了,我得降落。我想找到一块空地,我飞呀飞呀想找一块空地……”“好了去睡吧,”我打着哈欠说,“这只不过是个梦。”“不,”她叫道,“我现在睡不着,现在不行。”“好吧,那我得睡了,”我对她说,“我早上还得早起。”

她摇摇我的肩膀。“先别睡好吗?别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就睡在你身边,”我说,“我不会撇下你的。”“可这有什么用,别让我一个人醒着……”可是我的眼皮已经合上了。

最近我染上了我曾祖父的习惯。在睡觉前我静坐半小时来反思这一天。我没有数学奇思或者性爱理论可供记录。基本上我只是记下梅茜对我说过的话而我又跟她说了些什么。有时,为了绝对私密起见,我将自己锁在盥洗室里,坐在马桶上,膝头铺着写字板。除我之外,盥洗室里偶尔还有一两只蜘蛛,它们爬上排水管伏在白光闪闪的瓷釉上纹丝不动。它们一定在纳闷这是到了哪儿。经过数小时匍匐之后,它们不解地掉转身,也许因为依然无法获得答案而倍感失望。就我所知,关于蜘蛛我曾祖父只提及过一次。在1906年5月8日,他写道:“俾斯麦是个蜘蛛。”

下午梅茜往往会斟上茶水,来跟我讲她的噩梦。通常我都在翻阅旧报纸,汇编索引,分列主题,放下这一卷又拿起另一卷。梅茜说她每况愈下。最近她整天待在屋子里看有关心理学与超验的书,几乎每夜都会做恶梦。自从那次我们先后手持同一只鞋子埋伏在盥洗室门外袭击对方之后,我已对她全无怜悯。她的问题部分源自嫉妒。她十分嫉妒我曾祖父那四十五卷日记,以及我编撰它们的意志和热情。她却无所事事。梅茜端茶进来的时候,我正好换上另一卷日记。“我说梦给你听好吗?”她问道。“我乘飞机飞过沙漠一样的地方……”“过会儿再讲,梅茜,”我说,“我手头的事正做到一半。”她走了以后我盯着书桌前面的墙壁,思忖着M,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他定期来与我曾祖父闲谈和晚餐,突然在1898年的一个晚上莫名地一去不返。尽管M的身份有待确认,但他除了是个实干派之外,也颇具学究气。比如,在1870年8月9日晚上,他们两人论及做爱姿势,M告诉我曾祖父后入式是最自然的性交方式,这是由阴蒂的位置所决定的,而且其他灵长类也都偏爱此式。我的曾祖父穷其一生性交不超过十次,并且都发生在他和爱丽丝结婚的头一年内,惊讶地大声追问教会对此所持的观点,M当即指出七世纪神学家提奥多雷认为后入式性交与手淫等罪,应处苦修四十天。当晚稍后,我的曾祖父用数学方法证明了性交姿势不可能大于素数17。但M对这一结果嗤之以鼻,并告诉我曾祖父他曾见过拉斐尔的弟子罗马诺的一组素描藏品,上面画着二十四种姿势。并且,他说,他还听说过一位F·K·弗伯格先生曾历数了九十种之多。等我想起手边梅茜放下的茶,它早已经凉了。

我们关系恶化过程中的重要一节是这样发生的。一天夜里我坐在盥洗室里写下梅茜和我关于塔罗牌的对话,突然间她在外面又拍门又拧把手。“开门,”她叫道,“我要进去。”

我跟她说,“你得再等几分钟,我很快就好了。”“马上让我进去,”她大喊,“你又没在用厕所。”“等等。”我边回答边又继续往下写。此时梅茜开始踹门了。“我月经来了,我得弄一下。”我没理会她的叫喊,一直把这一段写完,我觉得这特别紧要。假如留待稍后,将会丧失某些细节。这时已听不见梅茜的喊声了,我还以为她在卧室。可是当我打开门,却见她手拿一只鞋挡在我面前。她猛地用鞋跟砸向我的头,我稍一偏身但躲闪不及,鞋跟挂到我耳朵上,划了好大一条口子。“这下好了,”梅茜一边说着绕过我走进洗手间,“现在我们都流血了。”说完砰地摔上门。我拾起那只鞋,一声不吭地耐心等在盥洗室门外,另一只手用手绢捂住流血的耳朵。梅茜在里面大约待了十分钟,她刚一出来就被我不偏不倚击中头顶,没有任何机会侧身。好一会儿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我。“可怜虫。”她吐出几个字,然后径直走去厨房料理伤口,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昨天晚餐的时候梅茜宣称如果一个人在密室里闭关,只需凭借一副塔罗牌就能获知一切。那天下午她在读这些书,牌铺得满地都是。“他能从牌里算出瓦尔帕莱索的街道图吗?”我问。“你傻帽。”她答道。“牌能告诉他如何开洗衣店,如何煎蛋卷,如何做血透?”“你内心如此狭隘。”她嘟哝道,“如此狭隘,如此平庸。”“他行吗?”我不依不饶,“那告诉我M是谁,还有为什么……”“这些无关紧要,”她咆哮道,“又不是非知不可。”“可是这些也是知识。他能算出来吗?”

她迟疑了一下,“会的,他能。”

我笑了,没吱声。“有什么可笑?”她说。我耸了耸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需要被证伪。“你为什么总是问这些无厘头的问题?”

我还是耸耸肩。“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指所有一切。”

梅茜拍着桌子喊道,“你混蛋!你为什么老是拿话噎我?你为什么从不说些实在的?”说到这里,我们彼此都认识到,我们无论谈什么都只会导致这样的场面,只得痛苦地缄口。

如果我不厘清围绕在M身上的疑云,日记的整理工作就无法开展下去。在十五年里不时来晚餐,为我曾祖父的理论提供了一大堆素材之后,M从日记里断然消失了。12月6日星期二,我曾祖父还邀请M星期六来共进晚餐,尽管M来了,可曾祖父在那天的日记里只是简单地写道,“M来晚餐。”以往他们席间的谈话无不花费很长篇幅记录。星期一,12月5日,M也曾来赴晚餐,那天的谈话内容涉及几何,而此后这一星期的日记全都围绕着这个主题。看不出两人有过丝毫龃龉。相反,我曾祖父离不开M。M为他提供素材,M深谙今世风尚,他对伦敦了如指掌,多次到过欧洲大陆。他熟知社会主义和达尔文学说,在自由恋爱运动圈里也有朋友,又与詹姆斯·辛顿相熟。从某种意义上说,M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那一生只离开过梅尔顿·莫布雷一次赴诺丁汉的曾祖父则算不上。从年轻时代开始,我的曾祖父就嗜好坐在炉火边论证推理,他所需要的正是M提供的素材。例如,1884年6月的一个晚上,刚从伦敦返回的M向我曾祖父叙述了城里的街道如何被马粪玷污而难行。恰好那个星期我的曾祖父正在阅读马尔萨斯的著作《人口原理》,当晚他在日记里兴奋地表示他将写一本小册子发表,题目就叫“关于马粪”。这本小册子从未发表,估计也从未写成,但在那晚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日记内容却有详尽的注释。在“关于马粪”中,他假设马匹数量呈几何增长,在仔细考量了道路规划之后他预言:1935年时,伦敦将无法通行。他所指的无法通行是以主要街道马粪平均厚度一英尺(干缩后)计。他描述了在自己的马厩外所做的确定马粪干缩率的实验,并获得了数学表达式。当然这些都是纯理论的。他的结论是建立在此后五十年所有马粪都不被铲除的前提之下。后来劝他放下这个课题的很可能也就是M。

一天早晨,在经历了充满梅茜梦魇的漫漫黑夜之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我说,“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回去上班?漫无目的的散步,这些心理分析,待在家里,一躺一上午,塔罗牌,恶梦……你想要什么?”

她说,“我想矫正我的头脑。”这句话她以前说过很多遍。

我说,“你要知道,你的头脑,你的内心,不是酒店的厨房,可以把里面的东西像旧罐头一样扔掉。它更像是一条河而不是一处所在,每时每刻都在流动和变化。你无法矫正一条河流。”“别又重头来一遍了,”她说,“我没打算矫正一条河,我只想矫正我的头脑。”“你总得做点什么,”我跟她说,“总不能啥也不做。为什么不回去上班?过去你工作的时候从不做恶梦,也从来没有这么不开心过。”“我得抽离这一切,”她说,“我不知道其中的意义何在。”“时髦,”我说,“都是时髦。时髦的隐喻,时髦的阅读,时髦的病恹。你关心荣格什么,比如说?一个月里你读了十二页。”“别再说了,”她恳求道,“你知道这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但我继续往下说,“可你也没有得出过什么结果,”我对她说,“你成事不足。过去是个乖孩子,老天没赐给你一个不幸的童年。你那慈悲的佛经、过气的玄学、焚香疗法、星相杂志,没有一样是你自己的,你什么都没搞明白过。你只是陷了进去,陷在一个纷繁直觉的泥潭里。除了感觉到自己的寡欢,你根本不具备去直觉其他事物的敏感和激情。为什么你要把别人装神弄鬼的一套塞进自己的脑子里,搞得恶梦不断?”我起床,掀开窗帘,开始穿戴。“你好像是在小说研讨会上发言。”梅茜说,“为什么你总是想把我的生活弄得更糟?”自怜开始在她内心泛起,又被她强压下去。她接着说,“你说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张纸,被揉成一团。”“也许我们是在谈论小说。”我冷冷地说。梅茜在床上坐起来看着自己的腿。突然间她的语气变了。她拍了拍身边的枕头温柔地说,“过来。坐到这儿来。我想抱抱你,我想你抱我……”可是我叹了一口气,兀自走向厨房。

我到厨房给自己煮了点咖啡,端进书房。夜里忽睡忽醒之间我似乎有一种感觉,M的失踪也许能从那些有关几何的记述中找出线索。过去对此我总是草草翻过,因为数学实在提不起我的兴趣。1898年(1)12月5日星期一,M和我曾祖父讨论了vescia piscis,这显然属于欧几里得第一定律的范畴,曾对许多古代宗教建筑的平面设计产生过深远的影响。我把谈话记录仔细地读了一遍,竭力去理解其中的几何部分。然后翻过一页,我发现就在当晚,在咖啡奉上,雪茄点燃之后,M对我曾祖父讲了一段长篇轶事。我正要开始读,梅茜走了进来,“那你自己呢?”她说,仿佛我们先前的斗嘴从未休战,“你就知道书。在旧纸堆上爬来爬去,像苍蝇叮在一坨屎上。”

我当然很气愤,但还是笑笑,和颜悦色地说,“爬来爬去?嗯,至少我还在动弹。”“你以后别再跟我说话了。”她说,“你像弹球机一样耍我,就知道取乐。”“早上好,哈姆雷特。”我回答道,坐在椅子里耐心地等她的下一句。但她什么也没说,轻轻把书房门带上,走了。“1870年9月,”M开始对我曾祖父说,我掌握了一些重要文件,它们不但全盘否定了当今立体几何

学的基石,甚至背离了我们物理学定律的基本准则,让人不得不

重新审视在自然界框架下自我的存在。这些论著的价值超过了马

克思和达尔文著作的总和。它们出自一位数学家——苏格兰人

大卫·亨特之手,而将这些文件托付给我的则是另一位年轻的美

国数学家,他的名字叫古德曼。我与古德曼的父亲因为其有关月

经周期理论的著作,通信有年。难以置信的是,这一理论在本国

依然被普遍认为荒诞不经。我在维也纳遇见小古德曼,他正和亨

特以及来自各个国家的数学家一起参加一次国际性的数学会议。

我见到他时,古德曼面色惨淡,神情低落,准备次日返回美国,

尽管会议进程还不到一半。他把文件转交给我的时候交代我,如

果有朝一日得知大卫·亨特的下落就请交还给他。而后,在我一

再劝服和坚持之下,他告诉了我在会议第三天所目睹的一切。会

议每天上午九点半开始,宣读一篇论文,紧接着作例行讨论。十

一点钟供应茶点,数学家们会从他们围坐的那张光泽可鉴的长桌

边站起身,在轩敞雅致的会议室里信步闲聊,三三两两地与同行

们作非正式的交流。会议将进行两个星期,按照惯例,首先由最

杰出的数学家宣读论文,然后才轮到那些略逊一筹者,依此类推,

次第以降整整两个星期,如此这般难免会在这群聪明过人的绅士

们中间偶尔激起强烈的妒忌。亨特虽然是位出色的数学家,但是

年纪尚轻,一出他自己所在的爱丁堡大学便无人知晓。他申请宣

读一篇(按他自己所描述)立体几何领域非常重要的论文,可是

鉴于他在数学殿堂人微言轻,他被安排在会议结束前的倒数第二

天上场,而届时大多数重量级的人物都已返回了各自尊敬的国

度。因此在第三天上午,正当侍应生奉上茶点,亨特突然站起来,

向纷纷离座的同行们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身材高大不修边幅,

虽然年轻,却自有一种气度,让嗡鸣的交谈声变为寂静一片。“先生们,”亨特说,“我得请求诸位原谅这种唐突的举动,

不过我有极其重要结论要告诉大家。我发现了无表面的平面。”

在轻蔑的嘲讽和茫然的讪笑之中,亨特从桌上拿起一大张白纸。

他用小刀沿表面切开大约三英寸长,切口略微偏向一边。他把纸

举起来以便大家都看得清,接着在做了一连串快速复杂的折叠之

后,他似乎从切口处拉出一个角,随之,纸消失了。“请看,先生们,”亨特向众人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无表

面的平面。”

梅茜走进我的房间,刚洗过澡,散发出淡淡的香皂气味。她走到我身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在读什么呢?”她说。“日记里的一些片段,我以前没留意。”她开始温柔地揉捏我的颈底。假如我们还是在结婚的头一年里,我会感到抚慰。可现在已经是第六年,它生成的是一阵紧抽,传遍整条脊梁。梅茜在表达某种欲望。为了抑制她我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只当她是表示关心,她倾身向前,吻我的耳垂,呼吸中混有吐司和牙膏的味道。她枕着我的肩头。“去卧室,”她喃喃地说,“我们差不多有两星期没做爱了。”“我知道,”我回答她,“你看……我这么多事要忙。”我对梅茜或其他任何女人都毫无欲念,我只想继续读我曾祖父的日记。梅茜把手从我肩膀上抽走,站在我身旁。她的静默中陡然充满了恶意,我不由得像蹲在起跑线上的选手一样全身绷紧。她伸手操起盛有尼科尔斯船长的玻璃樽,随着她双手高举,里面的阳具梦幻般地从一头漂到另一头。“让你自鸣得意。”梅茜厉声喝道,把玻璃樽砸向我桌子前面的墙壁。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脸抵挡玻璃四溅。睁开眼后,我听见自己在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我曾祖父的。”在碎玻璃和福尔马林蒸腾的臭气之间,尼科尔斯船长垂头丧气地横卧在一卷日记的封皮上,疲软灰暗,丑态毕露,由异趣珍宝变作了一具可怖的亵物。“真可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又说了一遍。“我要去走走了。”梅茜答道,这一次她狠狠地摔门而去。

许久,我呆坐在椅子里没有动弹。梅茜摧毁了一件对我极具价值的物品。在它生前曾经矗立在他的书房,而今一直矗立在我的书房,把我的生命和他连结在一起。我从膝头捡起几块玻璃碎片,盯着桌子上那段160年前另一个人的身体。看着它,我想到那些曾经拥塞其中不计其数的小精虫。我想象它曾去过的地方,开普敦、波士顿、耶路撒冷,被裹在尼科尔斯船长黢黑腥臭的皮裤里周游世界,偶尔在挤挤搡搡的公共场所掏出来撒尿,才见到炫目的阳光。我还想象它触摸过的一切,所有分子,在海上寂寞相思的长夜里尼科尔斯船长摸索的双手,那些年轻的姑娘以及色衰的娼妓们湿滑的阴道,她们的分子一定残留至今,从切普赛街飘到莱切斯特郡的一粒细小尘埃。天知道它原本能还在玻璃瓶里留存多久。我动手收拾残局。我从厨房取来一只垃圾桶,尽量把玻璃都扫起来,把福尔马林拖掉。然后由一头拿起尼科尔斯船长,试着把他摊在一张报纸上。当包皮在我手指里开始滑动的时候我直反胃,最后闭上眼,总算成功,小心翼翼地用报纸把他包起来,拎去花园,埋在天竺葵之下。在处理这一切的过程中,我努力不让自己对梅茜的怨恨充斥我的内心。我想着M故事的发展。回到座位上,我轻轻拭去几滴浸润到墨迹上的福尔马林,继续往下读。几乎整整一分钟屋里的空气凝固了,随着每一秒钟的流逝,

气氛愈加凝重。首先开口的是剑桥大学的斯坦利·罗斯博士,他

的名望多建立于其著作《立体几何原理》,因此遭受亨特所谓无

表面平面的重创。“胆大妄为。先生。你竟敢用这种一钱不值的杂耍伎俩来玷

污这次庄严的会议。”在他身后响起一阵叽叽喳喳附和的鼓噪

声。他接着说,“你应当感到惭愧,年轻人,十分惭愧。”这

时,整个房间仿佛火山喷发,除了小古德曼和端着点心傻站在一

旁的侍应们,全场都指向亨特,对他报以愚蠢而不知所云的斥责、

谩骂和恐吓。一些人愤怒地拍台,另一些则挥舞老拳。一位孱弱

的德国绅士突发中风跌倒在地,不得不被人扶上座椅。与此同时,

亨特坚定地站在原处,外表不动声色,头微微偏向一侧,手轻轻

抚在那张光泽可鉴的长桌上。那一钱不值的杂耍伎俩招至的甚嚣

尘上恰恰证明了潜伏的不安有多深,亨特一定充分意识到了。他

举起手,众人一下子又回复寂静,他说,“先生们,你们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我将再证明一次,

终极证明。”语毕,他坐下脱去鞋,再起立脱去外衣,并请求一

名志愿者帮助,这时古德曼站了出来。亨特大步穿过人群来到靠

墙摆放的一张沙发前,他坐上去的时候嘱托一脸迷惑的古德曼请

他回英格兰的时候带上自己的论文,并一直保存到他回来取为

止。当数学家们都围拢过来以后,亨特身体向前屈,两只手则伸

到背后互相扣紧,双臂呈环状形成一个古怪的姿势。他让古德曼

扶住他的手臂以保持这种姿势,自己侧躺下奋力做了几下拉伸动

作,直到将自己的一只脚伸入臂环。他让辅助的古德曼帮他把身

体转到另一侧,然后重复同一套动作,成功地把另一只脚也伸到

手臂之间,与此同时他弯曲上身使得头从与脚相反的方向进入臂

环。在古德曼的帮助下,他开始让头和腿在臂环中对穿。这时在

场所有可敬的学者们,宛若同一个人一般齐声迸发出不可思议的

惊呼。亨特在开始消失!他的头和腿在臂环中对穿渐渐柔顺,两

端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眼看他就要完全消失……终于,他

不见了,消逝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M的故事让我曾祖父难以遏制地兴奋。在他当晚的日记里记录了他如何企图“成功地说服我的客人立刻派人去取那些论文”,尽管时值凌晨两点。不过M则更对整件事抱怀疑态度。他对我曾祖父说,“美国人,经常沉迷于怪诞的妄言之中。”不过他答应第二天带那些论文来。根据次日的记载,M因为有约在身没和我曾祖父一起吃晚饭,但他下午带着论文来过一会儿。

他临走时告诉我曾祖父这些论文他翻阅过好几次,“其中并无可汲取的真义。”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有多么低估了我那作为业余数学家的曾祖父。一杯雪利酒后两人在起居室的炉火前约定这个周末星期六再度共进晚餐。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曾祖父一头埋在亨特的推演里废寝忘食。日记里别无旁骛,纸面划满了涂鸦、符号和图解。看起来亨特必须发展一套新的符号,实质上是一种新的语言,才能表达他的观点。到第二天结束,我的曾祖父实现了第一次突破。在涂画了一页数学式后他在角落里写道,“维度是知觉的函数。”翻开翌日的日记我读到这样的字眼,“它在我手里消失了。”他已经重建了无表面的平面。在我眼前展开的是一步一步地指导如何折叠那张纸。再翻过一页,我顿时明白了M失踪之谜。毫无疑问在我曾祖父的怂恿下,那晚他大约是以怀疑论者的姿态参与了一场科学实验。此处我曾祖父勾勒了一组图示,乍眼看去像是瑜伽姿势。显然,它们正是亨特消失表演的秘密。

我颤抖着手清理出一块台面,挑了一张干净的打印纸铺在面前,又从盥洗室取来一把剃须刀片,接着翻箱倒柜找到一副陈旧的圆规,而后削尖铅笔套进去;最后我找遍整个屋子总算找到一把精确的钢尺,那是当初我曾用来嵌窗格的,这下终于准备就绪。首先我要把纸裁成一定的尺寸,亨特从桌面上随手拿起的那张纸显然是事先精心准备的。每一条边的长度必须符合特殊的比例。我用圆规确定了纸张的中点,从中点画一条与一边平行的直线,向右延伸至纸边。然后我需要画一个矩形,矩形的大小与纸的边长特异关联。矩形的中点对直线作黄金分割。在矩形上方画一对交叉弧线,其半径也是特定比例的;在矩形下方也作同样的弧线。两条弧线的交点连接就得到切割线。然后我开始确定折叠线。每一条线的长度,倾斜的角度,与其他线条的交点,似乎都透射出一种数字间神秘的内在和谐。我在取弧度,画直线,做折叠的时候,感觉自己正懵懂地驾驭着一种至高无上摄人魂魄的知识体系,一种绝对的数学。当我完成最后一次折叠,纸张的形状变为以切割线为中轴由三个同心圆围绕构成的一朵几何花。这种造型独有一种宁静和完美,一种孤傲与夺目,当我注视着它,不由地出神,内心变得澄净和安详。我使劲摇了摇头,把目光移开。现在该把纸花内折,拉过切割线了。这是个很精巧的动作,我的手又一次开始颤抖,唯有注视着花朵中心才能安定我的情绪,我动手的时候感觉后脑一阵麻木。我往前又拉了一点,一瞬间那纸映得更白了,好像就要消失。我说“好像”是因为一开始我不敢肯定我是感觉它依然在手里却看不见了,或是还能看到却已无手感,抑或说是我意识到它已消失而它作为物质的性质仍在。麻木感传遍大脑到肩膀,我的感官似乎无力把握眼前的一切。“维度是知觉的函数,”我心里念叨。我展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可是即使当我再次伸开手,没看到任何东西,我也不敢肯定那纸花已经完全消失。印象挥之不去,视觉残留不止是印在视网膜上,而且印在了心里。正在这时,我身后门开了,只听梅茜说,“你在干吗?”

我仿佛从梦中惊醒,回到房间里,回到那淡淡的福尔马林气味中。尼科尔斯船长的毁灭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但那气味唤醒了我的怨恨,就像麻木感一样贯穿全身。梅茜身上裹着一件厚外套加一条羊毛围巾,懒洋洋地站在门口。她似乎很遥远,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心中的怨恨同婚姻的疲惫感交织在一起。我心想,为什么她要打碎玻璃瓶?因为她想做爱?因为她想要一根阳具?因为她嫉妒我的工作而想要砸烂与我曾祖父的纽带?“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自觉地大声质问。梅茜用鼻子哼了一声。她打开门时看到我伏在桌上盯着自己的双手。“你坐在那儿一下午,就在想这个?”她哧哧地笑。“那好,它怎么样了?你不会舔它了吧?”“我把它埋了,”我说,“在天竺葵下面。”

她稍微走进房间,用认真的语气说道,“对不起,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你能原谅我吗?”我迟疑了片刻,疲惫感让我忽然心生一计,我说,“当然,我原谅你。那只不过是一条腌制的鸡巴而已。”我们都笑了。梅茜走到我身边吻我,我也报以回吻,用舌头撬开她的双唇。

亲吻已毕,她说,“你饿吗?要不要我做点晚餐?”“那太好了。”我说。梅茜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走出房间,而我折回书房,暗下决心晚上要尽可能对梅茜好。

过后我们坐在厨房享用梅茜做的晚餐,一瓶葡萄酒让我们不禁微醺。我俩合抽了一支大麻,这是很久以来头一次我俩一起抽。梅茜告诉我她会在林业委员会谋个差事,明年夏天去苏格兰植树。而我则跟她讲M与我曾祖父有关后入式的议论,还有我曾祖父的理论——做爱不可能超过素数17种姿势。我们都笑了,梅茜捏了捏我的手,情欲的气氛荡漾在我俩之间,弥漫于厨房温热的浊气中。接着我们披上外衣出去散步。就要月圆。我们沿着屋前的大路走了一段,然后拐到一条小街,路边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附带迷你前院的房子。我们没有走太远,可我们的胳膊一直相互缠绕,梅茜跟我说她轻飘飘的有多高兴。我们走过一个小公园,公园已经锁了,我们站在大门外抬头望着树杈上的月亮。回到家以后,梅茜笃悠悠地洗了个热水澡,而我则在书房再次浏览一遍,巩固了几处细节。我们的卧室是一间温暖而舒适的房间,以卧室论可算是奢华。床是7英尺乘8英尺,这是在我们结婚的第一年我亲手做的。梅茜做了床单,染成厚重浓烈的深蓝色,还绣了枕套。房间里唯一的灯光透过一顶老式手工羊皮灯罩映出来,那是梅茜从一个上门叫卖的人手里买的。我们并排裹在盖被和垫毯中间,沐浴过后梅茜身体舒展,慵懒而性感,而我则用肘撑着身体。梅茜睡意蒙眬地说。“下午我沿着河边散步。眼下树很美,橡树、榆树……过了人行桥大概一英里有两棵山毛榉,你该看看去……呵哦,这样很舒服。”我让她趴在床上,她一边说话我一边抚摩她的背。“黑莓结得一路上都是,我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大,还有接骨木。今年秋天我要自己酿些葡萄酒……”我倚过身亲吻她的后颈,把她的两条手臂带到背后。她乐于顺服我如此摆布。“河水格外静,”她说,“倒映着树,而树叶又飘落到水面。冬季来临之前我要和你一起去河边,去看落叶。那个小天地是我发现的,没有其他人去……”我用一只手保持梅茜手臂的姿势,另一只手帮她把腿伸进臂环。“……我在那儿坐了半小时,像树一样一动不动。我看到一只水老鼠顺着对岸狂奔,几只形态各异的鸭子在河面飞起又落下。我听见河里有噗通噗通的声音,可是不知道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我还见到两只橘黄色的蝴蝶,它们几乎飞到我手上了。”当我把梅茜的腿放到位,她说,“第十八种姿势。”我们都忍俊不禁。“我们明天就去吧,去河边。”梅茜说时我正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轻轻往手臂里放。“小心,小心,会疼的。”她突然叫起来,手脚开始挣扎。可是已经太迟,她的头和腿都已经伸入手臂环中,在我的推动之下,准备相互对穿。“怎么回事?”梅茜大声喊道。此刻她的肢体展现出惊人的美丽和人体结构的高贵,正如纸花,它的对称具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我又一次感到神情恍惚,头皮发麻。当我拉着她的腿穿过臂环的时候,梅茜就像袜子一样翻卷起来。“噢,上帝,”她发出悲号,“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似乎十分遥远。而后她不见了……还没有消失:她的声音非常细微,“怎么回事?”深蓝色的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1) 应拼作“vesica piscis”,其拉丁文本意为“鱼鳔”,在几何中指两个等半径圆通过彼此圆心相交所构成的橄榄形重叠部分,其形状貌似阴道或是子宫,故在“神圣几何”中被尊为“第一原型”。家庭制造

我们逼仄的浴室,现在依然历历在目,灯光耀眼,康妮肩上披着一条浴巾,坐在浴缸沿抽泣,而我边往水池里放热水边吹着口哨,猫王的“Teddy Bear”,我得意的时候就是这德性。我还记得,一直记得,灯芯绒床罩上的纱绒漂在水面打起了旋儿,但只是到最近,我才完全意识到,如果这是那件往事的终结,如果现实生活中的事件可以被说成是有终结的话,那么,是雷蒙德占据了,可以这么说吧,此前的开始和过程;而如果世事不能以件次论之,本无往事一说,那么我就要坚持,这是一个关于雷蒙德,而不是关于童贞、交媾、乱伦和自渎的故事。因此,让我在这个故事的开始,告诉你,说来很讽刺,偏偏是雷蒙德想要让我觉悟到自己的童贞,其原因只有到后来才慢慢明朗,所以你得耐心。一天,在芬斯伯里公园里,雷蒙德走过来,把我架到一片月桂树丛中,在我面前神秘地将手指一伸一屈,同时急切地望着我的脸。我一脸茫然。然后我也将手指一伸一屈,看来我是做对了,因为雷蒙德在咧着嘴笑。“你明白了?”他说。“你明白了!”他的兴奋劲儿迫使我回答是的,并希望雷蒙德现在能走开,让我一个人屈伸手指,于无人处参透他那令人困惑的手指戏的寓意。可雷蒙德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边,样子异乎寻常地急切。“那么,怎么样?”他惊呼着问。为了拖延时间,我又勾起食指,然后慢慢伸直,冷静又自信,我是如此冷静又自信,随着我的动作,雷蒙德屏住气,一动不动。我看着我伸直的手指,说:“这就要看啦。”心想我是不是就要发现今天我们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雷蒙德那时十五,比我大一岁,虽然我自认智力上胜他一筹——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假装看懂了他的手指戏,但其实是雷蒙德先懂那些事情,是他在教我。是雷蒙德给我启蒙了成人生活的秘密,那些事情他天生就懂,却从未全懂。他带我发现的那个世界,所有迷人的细节、学问和罪孽,那个他在其中可以算是有纪念意义的人物的世界,其实从来都不适合他。他足够了解那个世界,但那个世界,可以说,却不想接纳他。所以,当雷蒙德变出香烟,是我学会了深吸一口,吐出烟圈,并像电影明星那样双手捧住火柴取火,而雷蒙德则被呛得手忙脚乱。后来雷蒙德先搞到了大麻,我听都没听过的,最终又是我很快飘飘欲仙,而雷蒙德却承认——我永远都不会如此坦承——他什么感觉都没有。还有,当雷蒙德装出低沉的声音,戴上假胡子带我混进恐怖片放映场时,他却闭着眼睛,手指堵着耳朵在那里从头坐到尾。鉴于我们单一个月就看了二十二场恐怖片,这着实令人惊异。而当雷蒙德从超市偷来一瓶威士忌,要让我见识一下酒精时,他不由自主地阵阵呕吐让我醉醺醺地傻笑了两个小时。我的第一条长裤也是雷蒙德的,他送给我作为十三岁的生日礼物。穿在雷蒙德身上,就像他的其他衣服一样,裤脚吊在脚踝四寸以上,大腿紧绷,裆部鼓出,但现在,仿佛我们友谊的一种象征,我穿着它就像是裁缝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如此合身如此舒适,乃至我一年里没有穿过其他裤子。接下来是去商店行窃的冒险。这个主意照雷蒙德的解释相当简单。你走进弗耶尔的书店,口袋里塞满书,拿到迈恩路的小贩那里,他们会很乐意半价买下。第一次行事时,我借了爸爸的大衣,在人行道上翩翩而过。我在店外见到雷蒙德。他穿着长袖T恤,因为他把外套忘在了地下室,但他确信没有外套也能对付,于是我们走进店里。当我往上上下下的口袋里塞瘦身本的诗集精选时,雷蒙德却在往自己身上藏集注版七卷本《爱德蒙·斯宾塞文集》。换了其他任何人,这种大胆举动也许也能换来一些成功的机会,但雷蒙德的大胆具有一种不靠谱的天性,几乎完全游离了现实情境。他正从书架上把书拔下来时,书店的助理站到了他身后。我带着自己的收获与他们擦身而过时,两个人正站在门边,我朝紧箍着大部头的雷蒙德发出同谋的微笑,并对主动为我开门的助理道谢。幸运的是,雷蒙德偷书的企图显得如此无望,而他的解释又是那么白痴,被人一眼看穿,助理最后竟让他走了,我想,大概是当他精神不正常的人给随便打发了。

最后,或许也是最意义重大的,雷蒙德让我领略了手淫的暧昧快感。那时我十二岁,正处于性意识的破晓。我们正在探索一个轰炸废墟里的地窖,伸头探脑地想看看流浪汉们留下了点什么。此时雷蒙德却已褪下裤子,好像要小解的样子,开始用手揉搓鸡鸡,而且邀我一起来。我学他的样做,很快便被一种温暖而莫名的快感充满,这种感觉渐渐强烈,化为一股溶化涌动的热流,好似五脏六腑将要一泄而空。一时间我们的手疯狂地抽动。我正想要感谢雷蒙德发现了这样既简便又省钱还快活的消遣法子,又想知道我能否把一生献给这美妙的感觉——现在回头想想从很多方面看,我已经这么做了——这一切还没能说出口,突然一阵痉挛提动我的后颈、胳膊、大腿,五内翻动,伸展,抽搐,抓耙,最后排出了两朵精液,射在雷蒙德的礼拜日外套上——那天是礼拜天,又流进了他胸前的衣袋里。“嘿,”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说,“你这是做什么?”还没有从那摧枯拉朽的体验中恢复过来,我一言不发,一句话都说不出。“我教你怎么做,”雷蒙德连声数落我,小心地擦去黑色外套上闪烁的液迹,“可你只知道乱喷。”

就这样,到十四岁时,在雷蒙德的引领下,我已经熟知了一系列我恰当地归之为成人世界的享乐。我一天抽十支烟,有威士忌就喝,对暴力和淫秽颇有鉴赏力。我吸食过烈性的火麻脂,并明了自己的性早熟,但很奇怪的是,我从未意识到这有什么用,我的想象力尚未因渴望和隐秘的幻想而丰富。所有这些消遣的花费都出自迈恩路的小贩。在这些品味的养成上,雷蒙德是我的梅菲斯特,如同笨拙的维吉尔之于但丁,他指引我到了一处乐土,自己却无法涉足。他不能吸烟,因为会咳嗽,而威士忌会让他吐,那些电影则让他害怕或者觉得无聊,大麻也对他不起作用,我在轰炸废墟的地窖天花板上凝聚出钟乳石时,他什么都弄不出来。“也许,”一天下午我们离开废墟时他悲哀地说,“也许对于做这些事情我已经有点老了。”

因此当雷蒙德站在我面前,急切地把手指勾起伸直时,我感觉到,在成人世界那所广阔朦胧又美妙的大宅中,还有一间铺设毛皮的华贵内室,只要我矜持一点,为了自尊掩藏一下自己的无知,那么很快雷蒙德就会接盅,而我很快就会胜出。“哦,这就要看了。”我们一边说一边穿越芬斯伯里公园。年少好事的雷蒙德曾经在这里用玻璃碴喂过鸽子,我们还一起活烤了希亚娜·哈科特的长尾鹦鹉,而她就晕厥在附近的草地上,当时我们那种天真的喜悦简直可以用《序曲》颂扬。在那片草地上我们这些小男孩还爬到灌木丛后面,朝在凉棚里做爱的人扔石头。我们穿过芬斯伯里公园时,雷蒙德说:“你知道谁?”我知道谁?我仍然有点摸不着边,这可能是在转换话题吧,因为雷蒙德的脑子很糊涂。于是我反问:“那你知道谁?”雷蒙德答道:“露露·史密斯。”一句话使我恍然大悟,至少是悟出了我们谈话的主题,我真是惊人地无知啊。露露·史密斯!漂亮的露露!似乎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感觉有只冰凉的手握住了我的卵蛋。亲爱的露露,人说她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过。我们讲犹太笑话,大象笑话,还讲露露的笑话,这些主要都归功于那些夸张的传说。苗条的露露——可我的心为什么在震颤——她肉体的魔力只有她闻名的性欲与性力能匹配,她的粗俗只能与被她的粗俗激发的欲念来匹配,传奇只有现实能匹配。祖鲁的露露!传说她的裙下已拜倒伦敦北区一长列淌着口水的痴汉,一长串凄凉破碎的心,从牧羊丛林到荷洛围,从昂加到伊斯灵顿,那排列着的一条条鸡巴。露露!她颤动的胸脯和迷离的笑靥,香艳的大腿和指节的肉涡,这团娇喘不息、热力散发、双腿之上的少女肉身,在言之凿凿的传说中,搞过一头长颈鹿、一只蜂鸟、(1)一个装铁肺的男人(他随后因此丧命),一头牦牛,卡斯·克莱,一(2)只绒猴、一根玛尔斯条和她爷爷的莫里斯车的换挡手柄(随后对象切换成了一名交通指挥员)。

芬斯伯里公园里弥漫着露露·史密斯的气息,我第一次感到了那种模糊的渴望,而不仅仅是好奇。我大致知道那是些什么要做,在漫长的夏夜里我不是见过公园角落里处处是缠叠在一起的男女吗?我不是向他们扔过石头和水弹吗?——出于迷信心理现在我有点后悔了。走在芬斯伯里公园,穿行在一堆堆唐突的狗屎中间,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童贞,这令我憎恶。我知道这是大宅中的最后一间密室,我知道它肯定是最奢华的一间,陈设比任何一间都更精巧,而诱惑也更致命,而我从来没尝试、干过和搞定的这一事实简直是一种诅咒,是信天翁一样臭的糗事。我看着雷蒙德,他仍然竖着手指,向我揭示我必须做的事。雷蒙德是一定知道的……

放学后我和雷蒙德去芬斯伯里公园戏院旁边的一个咖啡馆。在我们的同龄人还对着集邮册和作业本挖鼻孔的时候,雷蒙德和我却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时光,大杯喝茶,讨论如何赚快钱。有时我们也和来这(3)里的工人们搭话。米莱斯应该来这儿把我们一动不动听讲的样子画下来,他们讲的都是些不知所云的幻想和冒险:与货车司机的交易,教堂屋顶上的铅皮,市政工程部失窃的燃料,然后讲骚货、裙子;讲摸呀、打呀、操呀、吸呀;讲屁股和奶头;后面、上面、下面、前面;戴不戴套;讲挠和扯、舔和射;讲女人那里潮湿、温暖而销魂;还有一些冷感而干涩,却也值得一试;讲鸡巴老弱或生猛;讲到,太快,太迟,还是根本到不了;讲一天多少次;讲随之而来的病;讲水泡、脓肿、溃疡和悔恨;讲败坏的卵巢和掏空的精囊。我们听他们说到清洁工操了什么,怎么操法;合作社的送奶工怎么塞进去的;送煤人干了什么;地毯工放倒了什么;建筑工竖起了什么;测量员量了什么;面包师配送了什么;煤气工喷出来什么;管子工探进去什么;电工又接上了什么;医生注射了什么;律师引诱了什么;家具工套上了什么,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大杂烩、陈词滥调、双关语、含沙射影、套话、口号、道听途说和夸大其辞。我不求甚解地听着,在心里将这些逸闻记下并归档,以备将来之需,从性行为及性倒错史的表述来说,这其实就是一部性学大全。所以当我最终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开始明白这一切时,我早已有一套全面的知识储备可供随时取用,而通过速览哈维洛克·蔼理斯和亨利·米勒的某些更为有趣的片段,这些知识又得到了扩充。我因此获得了少年性交专家的美名,成群结队的男生——也荣幸地包括女生——都前来咨询。这美名一直伴随我进入艺术学院,点亮了我在那里的人生。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次交媾之后,那便是本故事的主题。

就是在这个我懵懂地听事记事的咖啡馆里,雷蒙德现在终于放松了他的食指,用它勾住了杯子把,然后说:“一先令,露露·史密斯就给看。”这让我很高兴。很高兴我们不必贸然出击,很高兴不会被留下独自而对祖鲁·露露,并被期待完成那隐晦得要命的动作;很高兴这番必由冒险的首个回合只是一次侦察行动。还有,我有生以来只见过两个裸体女人。那时我们常去光顾的黄色电影根本够不上黄,只能看到大腿和背,还有那对快活的男女欲仙欲死的脸,其余的都留给了我们不够发达的想象力,什么都弄不明白。至于那两位裸女,我妈妈体型庞大又奇怪,松垂的皮肤像剥下来的蟾蜍皮。而我十岁的妹妹丑如蝙蝠,小时候我都不肯正眼瞧她,更别提共用一个澡盆了。况且,考虑到雷蒙德和我比咖啡馆里大多数工人有钱,一先令根本算不上什么花费。我比我那么多叔叔,比我可怜的超负荷工作的爸爸,比家里我知道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有钱。想到爸爸在面粉厂做着十二小时轮班的工作,晚上到家时筋疲力尽,脸色发白,脾气暴躁的样子,我经常会放声大笑。再想到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像我家的这些人一样,我就会笑得更响。他们每天早上从自家的门前台阶上涌出,去往磨房、工厂、木料场和伦敦的码头,辛苦劳累一星期,星期天才得休息,星期一又得奔赴苦役。每晚回家时都变得更老,更累,却没有更富。我和雷蒙德喝茶时经常笑话这种对生活的消极背叛。他们砍呀挖呀推呀包啊查啊,为别人的利润呻吟和流汗;笑话他们为了肯定自己,把一生的低眉折腰看成是美德;笑话他们为没错过这地狱中的每一天而奖励自己。我笑得最多的是,鲍伯叔叔、特德叔叔或者我父亲把他们辛苦赚来的先令中舍出一个当成礼物发给我们——在特殊的日子里或许是一张十先令的票子——我笑是因为我知道运气好的话我们在书店一下午的活赚得比他们辛苦积攒一星期的还多。当然,我得悠着点笑,因为要是搅黄这样的礼物可不行,尤其,他们显然在给我票子时从中获得了相当的快乐。我现在还记得他们的样子,我的一个叔叔或者我爸爸在狭窄的前厅来回踱步,手持硬币和钞票,回首往事,畅谈人生,沉浸在给予的奢侈中,故作姿态,感觉良好,良好到旁观他们都成为一种乐趣。在那短暂的一小会儿,他们觉得,自己是伟大的、智慧的、明辨的、好心的、包容的,也许还有点神圣呢,谁知道呢?作为父辈,以最明智、最大度的方式向子侄们分发他们睿智和财富的果实——他们是自己庙宇中的神,我算是谁呢要去拒绝他们的礼物?一星期五十个小时在工厂拼死累活,他们需要这样的前厅奇迹剧,这样父子间的神秘交汇,于是我在明察并欣赏这一情境的种种微妙之后,接过他们的钱,耐着性子陪他们玩上一会儿,压抑住可笑的感觉,过后才嗷嗷狂笑直到浑身无力,笑出了眼泪。在此之前,我是一个学生,一个很有希望的学生,讽刺吧。

故而,为了一窥那不可言传之物,那秘密中的秘密核心,那肉欲的圣杯,漂亮露露的私处,一先令不算太多。我催促雷蒙德尽快安排一次这样的观瞻机会。雷蒙德很自然地进入了舞台助理的角色,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低声沉吟着日期、时间、地点、报酬问题,并在一个信封的背面画了些符号。雷蒙德是少数既能从安排事情的过程中获得巨大乐趣而又善于把事情搞砸的人。很有可能我们会在错误的一天错误的时间到达,并且会因报酬和观瞻的时长而发生混乱,但有一件事情,最终将会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加确定,比太阳会在明天升起还要确定,那就是我们将最终得见那美妙之处。生活毋庸置疑是站在雷蒙德一边的。我感到在宇宙个人命运的阵列中,我和雷蒙德的命运被安排在了一条对角线上,只是那时我还找不到这么多词汇来表达这种感觉。命运女神会跟雷蒙德开玩笑,她也许会往他的眼睛里扬沙子,但从来不会唾他的脸,或者刻意踩踏他的生存之本——雷蒙德的错误、损失、背叛和伤痛,最终看来,都是喜剧而非悲剧。我记得有次雷蒙德花十七镑买了两盎司印度大麻粉,却发现根本不是大麻。为了挽回损失,雷蒙德带着那包东西去了索霍区一个路人皆知的交易点,想要把它卖给一个便衣警察,幸好那人并没有提起诉讼。毕竟至少在那时还没有针对马粪粉末交易的法律,即便它被包裹在锡箔纸里。然后便是那次越野赛跑。雷蒙德是个平庸的长跑者,却和其他十个人一起被选去代表学校参加县际运动会。我总是会去看这些运动会。事实上,没有什么运动能像一次精彩的越野赛跑一样,让我看得如此热切,如此兴奋。我爱看选手们进入彩旗通道,跨越终点线时备受折磨的扭曲的脸。我觉得那些紧接在前五十名之后的选手的脸尤其有趣,跑得比任何人都吃力,着魔似的竞逐场上一百一十三名的位置。我看着他们跌跌撞撞跑进彩旗通道,扯着喉咙干呕,胳膊使劲乱摆,倒在草地上,使我确信眼前正是一幅表现人类徒劳性的图景。比赛中只有前三十名选手计算名次,一旦这些人中的最后一个到达后,观众就开始散开,留下剩余的选手继续他们的个人奋斗——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兴致盎然。裁判、司仪和计时都回家很久了,冬末下午的天空阴云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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