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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10: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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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浅田次郎 著,施小炜 译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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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道员

铁道员试读:

铁道员

作者:(日)浅田次郎[著],施小炜[译]排版:昷一出版社:文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31ISBN:9787549623945本书由读客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铁道员

驶离美寄站的月台后,开往幌舞的单线便穿行在屋宇之间,直至驶出市区,其间与干线比肩并行一程。

全玻璃幕墙的观光特快,悠然地睥睨着单辆编组的老式KH12型内燃机车,超越了过去。

兴许是行车时刻表的恶作剧,再不就是为来自都市的滑雪客们预备下的节目,特快列车的窗前,乘客们挤作一团,观赏着老国铁那朱红色的古董级单行内燃机车。未几,当幌舞线来到了该向左方急转弯的岔道口时,透过特快那宽阔的玻璃幕墙,闪光灯便此起彼伏地闪烁了起来。

十八点三十五分发车的KH12,是驶往幌舞的每天仅有的三班中最末一班列车。“哼!真他娘的装腔作势。照片有什么好拍的!对吧,站长老爹?”

年轻的司机扭头瞥了一瞥雪原上分道扬镳驶离开去的特快,抬眼瞧了瞧站在副手席上的仙次。“说什么蠢话呢!提起这KH12,小伙子哎,如今简直就是文物呢。还有好些客人专程从‘内地’赶过来瞧这家伙呢。”“既然那样,干吗还要废掉这条线呢?”“这个嘛,小伙子哎,无非就是什么运输密度啦,盈亏核算啦,这类问题喽。”

呵呵,司机将大拇指竖在肩膀上方晃了晃。单节车厢里空无一人,绿色座椅在昏暗的荧光灯下排列成行。“哟嗬,这可不像美寄中央车站站长说的话呀。”“为什么?”“难道不是么,老爹?幌舞线本来就没有什么狗屁运输密度嘛。我跑车已经跑了四年啦,只要高中一放假,就一直是这副德性。所以我说啊,干吗事到如今突然又要废掉这条线了呢?”“俺咋知道呀,这种事情?能够撑到现在,还不是看在过去贡献的份上,论功行赏呗。你小子不也是幌舞出身么?应该记得从前的繁荣景象呀。”

终点站幌舞自明治以来,作为北海道屈指可数的煤城昌盛一时。全长21.6公里的沿线共设有六座车站,直通干线的D51型蒸汽机车满载着煤炭,川流不息,往而复还。而如今,却只剩下了早晚高中生专用单行内燃机车朝发夕返,沿途车站悉数变成了无人站。最后一座矿山停止采矿也已经过去十年了。“听说幌舞站的乙松师傅今年就该退休了,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啊?”“可不兴连你小子也跟副站长讲一样的话。札幌那边怎么会关心这种事情呢?”

KH12仿佛示好一般,停在了无人值守的北美寄站。“哎呀。月台上的雪得扫一扫啦。容易积成堆呢,这儿。”“别管闲事!发车,行进!”

站在副手席上,仙次催迫般地吼道。迸出一声夸张的轰鸣,柴油内燃机车再度滑入了雪原。

掩了掩作业外套的毛领子,仙次想起了谈话的下文。“这可不是不关我事哦。等乙松师傅退了休,明年就该轮到俺呢。”“老爹您恐怕会去车站大楼当领导的吧。”“你听谁说的,这话?”“您就别管是谁啦,美寄站的员工无人不晓啊。都在说呢,等到明年开春,车站大楼造好了,老爹您就要调到那边去啦。”“别胡说八道了。人家还没考虑好呢。跟着‘内地’来的百货店员们一起,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冲着顾客点头哈腰什么的,俺会心神不宁的哦。”“别价别价。您老可真是,永远都是个开火车的嘛。开火车的吧,万变不离其宗,咋都改不了开蒸汽机车的司机脾气呀。”

司机扬起左手,“呜、呜、呜”地模仿拉响汽笛的动作。

仙次若无其事地环视涂抹了多层油漆的KH12驾驶台。

目光停留在写有“北海道旅客鉃道”的金属牌上。国铁分割民营化时,全国的JR都用上了相同的名字,然而北海道公司的名字却采用了一个奇妙的字“鉃”,这一点几乎不为人知。不是“铁道”,而是“鉃道”。

背负着多条亏损路线,起步之初就面临着经营困难的JR北海道,与其说是讨口彩图吉利,毋宁是虔心祷告上苍,特意避而不写“失去金钱”的“铁”字。“鉃道”——实在是个别扭至极的字。“不过,我会咋样呢?哪怕是叫我去开干线哦……”“为什么?”“干线上的新机车什么的,我可是一窍不通啊。不过话虽如此,要是叫我去售货亭卖东西,去做拉面的话,那我可受不了呀。”“怎么可能呢。既然连这种破车子你都开得了,就算新干线肯定也能开啦。你得感恩哪。”“可我压根就不知道时速五十公里以上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耶。单单这,就足够叫人心惊胆战的啦。”

仙次用棉纱手套拭去玻璃窗上的水滴。

内燃机车爬上徐缓的斜坡,山脊线向着左右两方逼将上来。每钻出一条短短的隧道,积雪便越来越深。“啊呀,老爹,明天不派除雪车来不行呢。”

凝视着被前照灯照得雪亮的道路,仿佛闯进了未知的世界一般。仙次胳膊肘撑在配电盘上,凝目盯望着前方的光芒与黑暗。“到了幌舞后立马就得往回赶噢。就算你在半道上抛锚了,大过年的,机务段也没人手帮你哟。”

司机愤愤不平地瞧着仙次脚下放着的一升装的酒瓶。“我还以为可以在幌舞住上一宿呢。”“别胡说八道啦。万一有乘客要坐末班上行车咋办?”“怎么可能有呢?”

内燃机车停在山间小站上。别提乘客了,废屋成排的车站前,连一盏电灯都没有。“俺到乙松师傅那里,可不是拜年去的噢。想想看吧,两个老头子凑在一起该说些什么话?要不你也跟着一起喝酒、痛哭?啊?”“哈哈……我是开玩笑呢,老爹。别当真。发车!信号灯!”“哟嗬,这声音不是亮得很么?”“人家这是学的乙松师傅嘛。”

须臾,遥隔着冰封的河流,黑幢幢地背衬着煤矸石山,幌舞的灯火涌现在眼前。“拉响汽笛!尽管晚点了五分钟,乙松师傅一准还等在站台上呢。”

KH12型仿佛哀叹风烛残年一般,吐出一声苍老的汽笛,回荡在群山之间。

幌舞车站飘然现身,将隧道的圆形出口塞得满满的。纯白的终点站,背景是采煤场废弃的厂房与传送带那妖怪般的黑影。

司机和仙次手指着臂板式信号机,齐声发出口令。探照灯照映出砖铺月台。曾经是敞篷货车与火车头川流不息的货场,此刻化作了无涯无际的雪原。“瞧瞧!老爹。咋就跟童话世界一样呢。”

连车轮声听上去都显得沉闷含混。老迈的幌舞车站站长手提着信号灯,站在细雪飘飞的月台上。“你瞧乙松师傅,明明迟到了五分钟,还是那样子一直站在那里。外边该有零下二十度吧。”

厚重的国铁外套肩头积了一层雪,深藏青色的制帽帽带紧紧地系在颚下,乙松伫立在月台尽头。只见他凛然挺胸,挥动带着棉纱手套的指尖,威严地指向进站线。“乙松师傅好帅气啊!简直就是一幅画耶!”“去你的!后生小子可别老三老四地喊他乙松师傅!得喊他站长噢。你看好喽,那才是真正的铁路人!跟脱下了制服,欢天喜地地跑去车站大楼当领导的傻乎乎的JR站长,可大不一样哦。”“是耶……说不定我看到了会哭出来呢……”

司机踏响一声汽笛后,拉动了刹车。KH12将柴油机车的轰鸣撇在身后,停在了终点站月台上。

踏着晚点五分钟期间积上了薄薄一层雪的月台,乙松长靴嘎吱作响,走了过来。“嗨,老乙,这里好冷啊。对不起,晚点啦。”

满脸堆着笑,仙次下到了站台上。“哪里哪里。新年好啊!”“哎哎,新年好。本来俺是打算来跟你一块儿过年的,可谁知秀男那小子带着孩子回家来了。”“哟,小秀当爹啦?这么说,阿仙呀,你不就成了爷爷了么!头生大孙子,一定很可爱喽。”“那是那是,当然是很可爱啦。”

仙次觉得自己的话可能伤到了乙松,急忙用手套掩住了嘴巴。“秀男那小子,俺还拖他来给老乙你拜年来着,可他说明天就得上班了。呃呃,请你原谅他啦。”“这说的是什么话?小秀也是札幌总公司的科长啦,当然很忙喽。告诉他,俺这边他别介意。”“入春之前,一准叫他好好来给你赔礼。刚进公司那会儿满口大话,还说什么在有生之年一定要保住幌舞线呢。真是对不起呀,那小子没用啊。俺给你赔不是呢。”

仙次脱去帽子,垂下谢顶的脑袋致歉。“可别价,阿仙。美寄中央车站站长居然给俺低头道歉,这不叫俺无言以对么。”

仿佛惶恐不已似的,乙松从仙次的身旁穿过,探头窥望驾驶席。“辛苦啦。进去暖暖身子再走吧。”

凝视着还在垂首致歉的仙次背影,司机答道:“还下着雪呢,我这就往回赶啦,站长。”“是么……啊哈,喊俺站长么。好啊,这一准是阿仙教的。什么站长不站长的哦,叫人难为情呢。连站员都没有一个嘛。”

说着,乙松从外套后背取出手旗,弯下白鹤一般又瘦又高的身板,拍了拍仙次的后背。“阿仙哪,你又长肥了嘛。”“是么?”仙次终于抬起了脑袋。“过年吃得太多呢。这个,是俺那口子叫俺带给你的。”“啊呀呀,这太谢谢啦。总算过大年喽。你先进里面去吧,俺送走了上行车就过来。”

仙次没有去看乙松是如何送走折返的末班车的,越过轨道,向站舍走去。

幌舞站保留着大正时代建成时的风貌,雍容堂皇。宽旷的候车室屋顶高广,上面搭着许多根饴糖色的粗大横梁,三角形天窗上甚至还镶嵌着浪漫情调的彩绘玻璃。

镶着木框的检票处墙上,仍然悬挂着国铁的动轮标志,仿佛是被遗忘在那儿一般。每张长椅都是陈年旧物,闪着黑光。

至少总该把这座站舍保存下去吧?仙次心想。一边在重油暖炉上烤着手,一边让一直站到现在的身躯坐在了长椅上。

一片寂静中,响起了内燃机车的汽笛声。“让你久等啦——喏,你瞧,终于连达摩屋都关门大吉喽。”

身裹着雪的气味刚一跨进站舍,乙松便卷起手旗,指着车站前面说道。“咦,真的吗?那老婆婆怎么啦?”

站前硕果仅存的一家杂货店,房屋东倒西歪,不见灯火。“说是儿子在美寄买了房。都是年过七十的老婆婆呢,总不见得拦着人家不让走喽。这下可好,俺这儿也得放些香烟呀报纸什么的啦。”“你拉倒吧,老乙。就你一个人,又要卖票,又要清扫,还得养路,总不能连售货亭也叫你管吧。”“话虽这么说,可幌舞这儿还有上百来户人家呢。尽管全是些老头老太,报纸什么的总是要看的喽。”

站务室里传来了哀伤的演歌。感觉站头的煤矸石山黑影仿佛要倾压过来一般,仙次点起一支烟。“喏,这不是过年嘛。札幌当地的土酒,是秀男送你的礼物。”“不好意思啦,带了这么多菜来,还装在套盒里面呢。俺家里自打婆娘死后,别管过年不过年的,反正是什么事也没有喽。”“静枝嫂子,过世几年了?”“几年?这不才是前年的事么?倒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十年似的呢。”“老乙你也够冷清的啊。”“没事。这里清一色的都是跟俺一样的老头老太,没事的。来,把火灭了,咱进屋里去。”

开怀畅饮之前,还有话得先说明白。“跟你说啊,老乙。俺来年春天就能平调到车站大楼去呢。”“是么?那可是好事啊。”“所以俺想啊,干脆你也到美寄来吧。那可是一座十二层高的大楼哦,说是还带玻璃做的电梯呢。是东京的百货公司跟JR合伙出钱盖的,所以俺也多少能提点无理要求。”“是么。既然是无理要求,那就别提啦。”

是我言辞不妥么?仙次暗忖道,缄口不语。“好事是好事啊,不过,俺就算了吧。”“这是为什么呢,老乙?”“你看,俺瞧见那电梯就害怕,不敢坐进去。虽说原来都一样是开火车的,可你都当上美寄中央车站的站长了,俺跟你可大不一样啊。”“老乙你是精于搞机械的。”“什么话。除了铁道,俺什么都不懂耶。学也没上过,全都是被师傅们用铁锨敲打来敲打去,靠着这身板子一点点记下来的。在那些东京百货公司的人看来,还不跟瞅见了外国佬一样么。”

交谈一旦中断,就能听见雪夜的静谧迫近前来,令人生畏。“阿仙呀,小秀那孩子为了俺的事没少出力吧?”“跟你说了没那回事。虽说那小子是北大毕业,级别不低,也算是高升了,可像线路转换这种事情,他那级别还不够,插不上嘴啊。”“那就算呢。”

伸手拂去乙松肩头未曾融化,眼见就要凝结成冰的雪,仙次再度无言以对。“你那口子,还好吧?”“嗯。老样子啦,还是肥肥胖胖的——”

仙次陡然想起了一件痛苦的事。

他想起了乙松在妻子过世时,伫立在美寄医院太平间里俯身凝望,久久不动的情形。仙次的妻子对于乙松不肯赶去见上老婆临终一面,至今耿耿于怀,埋怨说老乙是个薄情汉。

给他发过好几次病危通知,可乙松却一直坚持到幌舞站熄灯下班之后,才乘坐末班车赶了过来。仙次的妻子尽管不停地打电话,可到底还是独自一人送的她最后一程。也难怪她至今耿耿于怀。

那时候,乙松也是身穿结满了冰的外套,站在枕前久久地垂首。仙次的妻子摇晃他,催他为什么不哭呢,乙松讷讷地回答了一句:“俺是铁路上的人,可不兴为了自己家里人的事哭呢。”

只见乙松使劲地搓揉着裤膝头,却不流一滴眼泪,仙次历历可辨地联想起了D51型蒸汽机车的车轮声与油烟味。“我说阿仙哪——”

乙松脱下帽子,伸到炉火上去烘。那是绕了一圈暗红色带子,缀有动轮帽徽的藏青色国铁帽。仙次对自己的蓝色制帽,稍稍感到了羞愧。“什么事?”“俺的事暂且不说,那KH到底会咋样呀?”“呃,总之那12型吧,还是昭和27年造出来的呢。那会儿俺俩还在干D51的司炉呢。”“这么说,是要报废了喽?”“可真能干活啊,那玩意儿。”

最新式的KH12型驶进站台来那天的情形,还记忆犹新。

自己手攥着一束粗草绳,正在擦拭D51的车轮子,乙松站在煤水车上铲煤。铁轨两旁站满了村民与矿工。当簇新铮亮的KH12型从漆黑的隧道里钻出身子来时,人群中迸发出了欢呼声,就仿佛欢庆大捷一般。“——哇!阿仙!快瞧呀!内燃机车来啦,是KH12型!”

煤水车上,乙松挥舞着铁锨。万岁的欢呼声不断,直到站长立在月台的尽头接过了路牌。“啊呀呀,当年的小司炉如今都快要退休了呢,还要叫人家加油干,未免太苛刻啦。”“可是老乙呀,那台12型在日本只怕是最后一台呢,运气好的话,没准儿会有个什么博物馆、铁道公园跑来认领呢。”“索性顺便把俺也领回博物馆去展览好呢。”

两人终于齐声笑了起来。“来,过年喽!”

站台上的灯光熄灭了。雪光将候车室映得朦朦胧胧的。“咦,落下东西了呢。”

绕墙设置的长椅上,坐着一只塑料娃娃,摊着双手。“哎呀,刚才还在玩耍呢,什么时候走的?”

乙松跑到了漆黑一片的正方形门廊里,环视站前。“是那个塑料丘比特娃娃么?啊哟好旧呀!是客人么?”“不是。是个从没见过的小女孩,一直在这儿玩耍来着。”“喂喂,这里怎么可能有连老乙都没见过的小女孩呢?”“大概是回来过年的吧,可能是开汽车回来的。那孩子吧,大约这么高,长得可疼人呢,背着个鲜红的双肩书包。”“是双肩书包么。”“说是到了春天就要上小学了,她爹给她买的。可疼人啦,站在这儿立正,还喊俺瞧:‘站长爷爷您看呀!’黏在俺身边不肯走呢。”“还不是因为老乙你喜欢小孩子么。”

乙松没有孩子。

站务室的里间,就是乙松的家,两间六叠大的房间,再带一间厨房。小小的佛坛上,摆着身穿制服的父亲的照片,和妻子还很年轻时的照片。

仙次上了一炷香,盯着照片瞧了一会儿。“老乙你没有孩子的照片么?”“没有。才两个月就死啦。”“叫什么名字来着?”“雪子。十一月十号生的,那天下了头场雪,所以起名叫雪子。阿仙你不还说,要她跟小秀做夫妻的么?”“啊,想起来了。秀男那小子好像念中学了,俺说,给你做媳妇咋样?把他吓得连抱都不敢抱呢。”

隔着小圆桌对面而坐,二人斟好了冷酒。关掉收音机,便觉得细细的流水声听来刺耳。“说出来不好意思啊,俺吧,直到现在还在给雪子算岁数呢。要是还活着,今年就该十七呢。”“孩子养得晚嘛。”“俺四十三,婆娘三十八才得的子啊。真可惜耶。”

乙松难得地发出怨声道。

佐藤乙松察觉到检票口似乎有人,睁开眼来,是在精确无误的挂钟敲响了凌晨零点的时候。“站长!站长!”

仿佛从塑料板的缝隙中窥探进来似的,一个温柔的声音呼唤着乙松。“是谁呀?这深更半夜的,莫不是有人得了急病了么?”

担心吵醒了正蒙着头呼呼大睡的仙次,乙松蹑手蹑脚地起身拉开窗帘,只见一个围着红围巾的女孩子,胳膊肘撑在检票口栏杆上。

比昨晚那个孩子大,不过都是单眼皮,眉眼很相似。“哟,是来拿落下的东西的么?”

少女沉沉地点了点头。乙松在睡衣外面披了件棉袄,走到候车室里。曾几何时雪停了,月光从门廊里曳出一条光带。

天空微微地发出低吟。“你是姐姐么?”

将塑料娃娃递了过去,少女莞尔一笑。“没了娃娃,她就要哭闹的。”“真是个好姐姐。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不常见嘛。”

长得又白又好看,一准是城里来的孩子。乙松心想。“天神庙边上的,佐藤家。”“嚯嚯。可是要说佐藤,俺们这一带可是家家都姓佐藤呢。伯伯我也是佐藤哦。呃呃,你说在天神庙边上,那可是油坊家呀?”

少女摇摇脑袋。“那,是不是阿鲸家呀?要不就是虎夫家喽?”

似乎是不想作答,少女默默地摇头。一定是家人叮嘱过她别把尽是老人的村里情形胡乱说出去。“我是来看爷爷的。过年嘛。”

那就别打听了吧,乙松心忖道。“一个人乱跑很危险的噢。喏,这一带虽然不会有熊来,可万一陷进了雪坑里,或者从大堤上摔下来,那可就要命呢。伯伯送你回家去,你稍等一会儿。”“不用不用。很近的,又有月光,亮得很。”

说话四平八稳,看来是个聪明的孩子。“小姑娘,你几岁啦?”“十二岁。”“嚯,中学生啦。个头有点儿小嘛。”“我还在念六年级,接下来就要上中学啦。那个……站长——”

少女怕冷地跺着脚,欲言又止。“啊哈,是要小便吧。厕所,出了检票口往右转。你等等!我给你开电灯。”

轻轻推开站务室的门,打开配电盘上的开关。灯光暗淡地闪烁着,照出了白雪皑皑的月台。“那个……怪吓人的,站长您陪我一起去,好么?”“好的好的。我陪你去。”

少女微微哈着腰,握住了乙松的手。“根本就没什么可怕的啦。嗬嗬,好啦好啦。”

握住她的小手,乙松一阵悲哀。情不自禁地总觉得昨晚的妹妹也好这个姐姐也好,仿佛都像是死去的雪子。之所以会如此,大概是因为这再过三个月就将告终的生活吧。

只要没得感冒,雪子也该长得这么大了,每晚上厕所要喊自己陪着去吧。怪来怪去,都得怪出生在这个连医生都没有的村落中,睡在与站务室相连、多处透风的房间里。一想到是自己的工作害死了孩子,乙松心痛难耐。

站在厕所前等着少女,乙松心不在焉地凝望着对面的月台。

十七年前那个暴风雪的早晨,就在那个月台上送走了抱在婆娘怀里的雪子。与平素无异,伸出手指确认无误,目送内燃机车离去。然后乘坐当晚的内燃机车,雪子包裹在同一块毛毯里,浑身冰冷地回家来了。“他爹呀,你连死去的孩子都得舞着小旗迎她回家么?”

屈身蹲在白雪皑皑的站台上,妻将雪子抱得紧紧的,说道。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可咱是铁路上的人,不是没有办法么?俺要是不站在月台上摇旗发信号的话,这狂风暴雪的,又有谁来引导KH机车呢?俺还得扳道岔,孩子们也都放学了,要回家去呢。”

妻还嘴道:“你自己的孩子也回家来啦。就像这个样子,雪子变得像雪一样冷,回家来啦。”

妻对乙松恶声相向,此前此后,只有过这么一次。

递到手中来的遗骸那让人趔趄的沉重,乙松难以忘怀。那的的确确,比冻固了的道岔机还要沉重。

记忆之中,响起了又一个声音。“叔叔,雪子,她死了么?”

是秀男的声音。将帆布书包随手一丢,秀男从夫妻俩之间钻了进来,从呆立不动的乙松手中夺过了雪子。“不嘛!雪子好可怜呀!俺还想讨她做媳妇呢!婶婶,对不起你!你看,叔叔不是得给俺们摇旗子嘛,你就别骂他啦。好不?婶婶。”

——将痛楚的回忆掖进了棉袄的襟怀里,乙松拢紧领口,垂首俯视。

等到了春天,不再干铁路时,就可以放声哭泣啦。他心忖。“谢谢你!站长。”“嗬嗬,喝下这个再走。”

面对走出厕所的少女,乙松拿出暖在胸前的罐装咖啡,递了过去。“小姑娘,你长得好可爱呀。妈妈一准是个大美人。那么,你是谁家的孩子呢?”“喏,给你一半。”“伯伯不要啦。你别客气,喝掉它。”

乙松是一直看着村里的孩子们长大的。尽管都跑到城里去了,可哪一张面孔都难以忘怀。别人家孩子的成长过程都这般可爱这般可乐的话,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又将会如何呢?乙松心里想道。

没到美寄城里去,是因为看到年龄相仿的女孩,就会伤心难禁。路过地下街,与死去的雪子年龄相称的商品便会涌至眼前,令人无奈。他还曾把红色双肩书包拿在手中端详,甚至还当真买下了围巾和夹克衫,可又不能带回家去,只能送给了偶然路过的小孩子。

少女喝完罐装咖啡,拉了拉乙松的衣袖。打着手势,要他弯下身来。“什么呢?”

刚把腰弯到脸的高度,少女便轻轻地搂住了乙松的脖颈,嘴对嘴地将咖啡度到了乙松的舌上。“哇嗷!突然袭击呀。这不是成心叫人吓破胆子么。”

少女在冻实了的月台上纵身一跳,摔了个屁股墩子,笑了。“我跟站长亲嘴啦!”“够呢!还来劲了呢。这孩子,真调皮。”“那,我明天还来噢。拜拜!”“嗯。拜拜!小心点,可别靠马路边走,要陷进雪坑去的。”

少女手舞足蹈,几度回首后顾,跑出了检票口。“喂喂!跟你说了别跑呀!”

回到候车室里,少女已经不见踪影了。月光亮煌煌地照了进来,泛黄的灰泥墙上,彩绘玻璃的七色光芒描画出幻灯似的纹样。

门扉吱呀作响,仙次探出睡眼惺忪的面孔。“咋呢老乙?天不还黑着么——啊哟,十二点。这不才刚睡没一会儿吗?”

仙次回头看了看挂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昨晚那孩子的姐姐来拿忘掉的东西——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又忘记拿走呢。”

塑料娃娃放在长椅上。“还会再来的吧。”“那倒是呀。就算给她送过去,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啊。”

透过检票口,仙次眺望着雪光反射的站台,眼神怪异地凝视着乙松。“老乙,你不会是做梦吧?深更半夜的,小孩子咋会出来乱跑呢?”“那孩子吧,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儿嘻嘻哈哈的。不是札幌来的就是旭川来的。城里的孩子都是夜猫子嘛。”“可是,再怎么说已经是大半夜呢。不会是雪女吧?”“哈哈!要是雪女的话,俺就该被变成冰呢。”“啊?”“没什么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抱着娃娃走回站务室,乙松坐在桌前,开始写没有任何事项可资记录的旅客日报。

札幌总公司打来电话,是在仙次乘坐内燃机车回去之后的当天下午。

一听说是总公司便不由自主地挺胸立正的乙松耳朵里,传来了令人怀念的声音。“给您拜年啦。我是秀男。新年好!”“哟嗬,是小秀呀!啊呀呀,你可是总公司的科长哟,不兴这么说话的。你爹他已经坐头班车回美寄去啦。”“我本来也想一块去的,可今天就得开始办公啦。”“别价别价。这话就不要提啦,倒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啊。多亏了你,叔叔也能够跟幌舞线一道退休呢。俺还跟你爹说呢,这真是享尽了铁路人的善报呀。”

电话那端默默无声。乙松感觉到秀男大概坐在札幌总公司办公桌前俯首不言,便故意笑出声来。“呃,叔叔,我刚刚把文件给您寄去了。心想这么做对叔叔您太失礼,所以打电话向您道声歉。”“别价别价。此话休提,倒是你在上司面前想必是直言不讳,俺担心会不会影响你出人头地呀。”“不会不会。我什么也没干。倒是我爹他每天老往总公司跑,跟上面的人据理力争,还每年都在美寄町征集一万多人署名呼吁呢。”“啊呀……原来是这样的啊。阿仙他可是连一个字也没提过嘛。俺根本就不晓得唉。”“他特地脱掉站长服,穿上工作服,休息日在地下街里一站就是一整天噢。这种话从儿子口中说出来未免太怪,所以叔叔呀,您肯定有您的苦衷啦,不过您就别再记恨我爹了,好不?对不起啦,我给您道歉。全怪我力不从心。”“别价别价,没事……不兴这么说话哟,科长。”

一片寂静。久久地,只能听见秀男的呼吸声。“叔叔,我吧,打心底感谢您。”“别说傻话啦。叔叔不好意思呢。”“哪里,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能够坚持下来,有了今天,全亏了叔叔您下雨也好,下雪也好,一天不落地站在幌舞站台上,上学送我们,放学接我们。我说不好,其实是叔叔您鼓励我坚持下来的。”“就做这么点事,能让你考进北大么?就说那高级职位考试吧,那也是你自个儿——”“所以嘛,我说不好。可大伙都是这么想的哦。就算去了东京的那帮人,也念念不忘叔叔您呢。”“啊!……是么?这可如何是好。”

放下电话听筒,浑身绵软无力。

仿佛半个世纪的重量,一股脑儿压上了肩头,乙松双手按在办公桌上,半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到了下午,雪又下了起来,飘飘洒洒,几乎遮蔽了煤矸山影。耳鸣不已,就像无声的世界里响起了铁轨磨轧的杂音,乙松双手抱住了短发雪白的脑袋。

陡然,乙松听见有人敲击检售票窗口的玻璃,便抬起头来。却见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女高中生,正在掸拂华达呢面料大衣上的落雪。“站长您好!”

彬彬有礼地垂首行礼的身姿,似曾相识。乙松猜到是昨夜那两个孩子的姐姐来领取遗忘物的,心情立马晴朗了起来。“哈哈,你大概也是姐姐吧?”“您猜出来啦?”

少女用连指手套捂住脸,忍俊不禁。“这还有什么可猜的,声音也好,长相也好,简直一模一样嘛。”“昨天对不起啦。请您原谅,站长。”“别价。是我让她们陪我玩来着。啊,请进里面来。那儿有风。”

少女好奇地望着候车室,对粗大的房梁和古老的彩绘玻璃发出赞叹声。侧脸光彩照人,美丽极了。“是全家一起跟着爸爸妈妈回来探亲的吧?”“对。”少女甩了甩长及腰际的辫子,扭头回视。

啊哈!乙松终于想起来了。“你们是圆妙寺的良枝的孩子吧。”“咦?”少女略一踌躇,随后又咯咯地笑了。“长得像么?”“是呀,跟念高中时的良枝姑娘一模一样耶。啊呀,总算解开心结了。我一直在想呢,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呀?你们爹妈那一辈人里要说谁长得最漂亮,第一个就要数佐藤良枝姑娘呢。书读得又好,还当过美寄高中的学生会长呢。哎呀,进来进来。早知道是这样,该请她们吃碗赤豆年糕汤来着。”“打搅您啦。”少女说着,推开办公室的门扉,脱下大衣,整整齐齐地叠好,将手伸向暖炉。见她穿了一身藏青色水手服配以白色蝴蝶结,乙松愕然一惊。“咦,你这身校服,不是跟从前美寄高中的一样么?如今他们已经改成运动西服了。嗬嗬,这一来简直就是又一个良枝姑娘嘛!”“道立高中的校服,现在还是这种居多。”

历历在目地,乙松想起了最后的鼎盛期时,挤满了高中生的候车室内的喧哗。每天早晨,都会有约摸三十多件“金纽扣”和水手服挤在这里。发车前,乙松逐一点名确认,妻子则端上赤豆年糕汤或甜酒酿款待他们。“这是过年时做的,吃不完呢。来来,别客气。”

少女坐在榻榻米房间的门框上,接过了赤豆汤碗。“圆妙寺的大和尚,家里一下子来了三个这么漂亮的孙女,这个年一准过得很开心喽。”

少女用汤碗暖着冻僵了的手,扭头看了看里间。“收拾得好整齐呀。”“俺这人就是这德性。再加上白天也没什么事可做。”

不经意地答了一句之后,乙松暗想道:这个圆妙寺的臭和尚,就会乱嚼舌头!六旬鳏夫的生活让别人如此看透,不免有些难堪。

少女嘬起花瓣一般的红唇,啜着赤豆汤,不时蹙着伶俐的眉头,直勾勾地瞅着乙松。“咋呢?乡下的站长瞧着稀罕么?”“不是呀,没那回事。是叔叔您的制服,好神气啊!”“是这身衣服么?”乙松展开双排扣旧制服的袖管。“新制服也有,不过还是这身好,俺穿惯啦。”

玻璃窗外,雪开始低吼。“啊呀呀,雪越下越大呢。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这风是横着吹过来的呢。”

没听见回音,乙松扭头一看,只见少女曾几何时走进了榻榻米房间,正凝眸瞅着乙松的收藏品。“哇啊!D51蒸汽机车的车牌!”“咦,你也喜欢这玩意儿么?”“这个,要值三十万日元哦!不得了,还有这么多珐琅方向牌!”“哟嗬!这不是要吓我一跳嘛。你原来是个铁道迷呀。”“我吧,在学校里是铁道同好会的。女孩子就我一个人。”“嗬嗬,这可够稀罕的呀。”

乙松心情大好。这个车站,每年也会来上一两个城里的铁道少年。向他们讲述国铁美好的往日,对于乙松来说便是无上的快乐。海阔天空地谈论铁道,有时还为他们提供住宿。然而,这些少年从来不曾再访此地。仅有一节车辆的内燃机车来而复往的地方支线,作为他们趣味爱好的对象,也未免太过寂寞了。

乙松兴致勃勃地讲解起来。珐琅制的行车方向板,机车车牌,种种撤卸下来的零件和旧车票,存放路牌的容器,在别的车站已经销声匿迹,这里尚在使用的日期印字机。“喜欢的话,什么都行,你只管拿去得啦。反正这——”

反正这个春天这条线就要废除了。乙松欲言又止,闭紧了嘴巴。“可是,我没有钱耶。”“钱吗?不要你钱。别客气,拿去好了。”“真的是拿走什么都行么?D51的车牌也行?”“对呀,当然行。圆妙寺的大和尚帮过俺好多忙,俺家也算是庙里的施主呢。”

女孩吃完了赤豆汤,好像熟门熟路似的,消失在了厨房里。“行啦行啦。那些活你不必干的!”

昏暗的厨房里,少女将百合花一般的水手服背影朝向乙松,开始用起自来水来。“喏,伯伯,再说点给我听听。”

圆妙寺的臭和尚,既是这样,你先悄悄给俺打个电话不就得了么?乙松心忖。

不过转念一想,没准儿和尚也是为俺着想呢。倘若不是这个姑娘来了的话,自己肯定大天白日里就喝起酒来,一觉睡到傍晚那趟车抵达时分才起来吧。

恐怕连仙次也串通一气,想安慰安慰俺吧。乙松想道。

那天,幌舞一场暴风雪刮得昏天黑地。

老旧的站舍,掩埋在无声无光的纯白之中。

少女绝非饶舌的人,但在倾听老站长娓娓追述往事时,却自始至终满怀感动。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乙松信马由缰,将整整半个世纪的牢骚与矜夸都道出了口来。

这是一些深藏在古旧制服心口里,好比是同机车的油烟、煤渣的手感一道,沉渣一般凝固了的记忆。每当道出一桩往事,乙松心里就实实在在地变得松快一点儿。

因为特需而繁荣一时的年代。站舍里躺满了尸体的煤矿事故。出动了机动队的劳动争议。还有仿佛熄灭的灯盏一般,逐一关闭的矿山。

被问及最痛苦的是什么事情时,乙松没有提到女儿的死。因为那是私事。作为佐藤乙松,此生最大的苦痛当然就是女儿之死,第二则无疑便是老婆之死了。然而身为铁路上的人,乙松最感心痛的,却是年复一年站在站台上送走集体就职去的孩子们。“——比你还要小个两三岁的孩子们耶,就泪流满面地背井离乡而去了。我又不能哭出声来,还得拍着孩子们的肩膀,笑着鼓励他们:‘好好干啊!’这种时候最伤心啦。就这么站在月台的尽头举手敬礼,一直到火车看不见,汽笛听不到了才放手。”

如此说来,那时候仙次就是火车司机。集体就职的火车,一路汽笛长鸣。

开火车的就是这样,不管何时,都不得不以拉汽笛代替流泪,以挥旗代替挥拳,以捏着嗓子呼唤口令代替大声吼叫。所谓铁路人的辛酸,就是这样一种实态。“啊呀呀,瞧俺,只顾说话忘了时间,末班车该到呢。等俺干完了活,就送你回寺院里去。来,穿上这个,别感冒喽。”

乙松把棉袄给少女披在肩上,走进站务室里,穿上外套,把帽带在下颚系好,提着信号灯走出站舍。挂钟敲响了七点。

三两下清扫完积雪,乙松立在了月台的最前方。隧道里现出光环。冲破雪幕而来的,是DD15拉塞尔除雪车的雄姿。

一看到牵引着空无一人的内燃机车,喷吐着雪末飞驰而来的拉塞尔除雪车,乙松立即打心底感到了过意不去。既然直到最后都听任俺固执己见,那么退职金和养老金可不能再领受啦,他心想。

右手举起信号灯,左手指头笔直地指向铁道,乙松压低声音,挤出一声口令。

与年轻的司机一道,熟识的操作员走下车来。“啊哈,阿光呀。今天可不得了啊。来歇一歇,吃碗赤豆汤再走。”“谢谢啦,老乙师傅。这就得赶回去给干线扫雪呢。我去小个便就走——对啦,这是机务段大伙送你的。”

操作员递过来一只豪华的果篮。“别价。还有三个月呢,现在就送饯别礼物,可太早呢。”“跟你说不是的嘛。给供在佛坛前噢。”

两位乘务员摇晃着肩膀,朝着厕所奔去。

送走扫雪车之后,乙松拎着机务段送来的礼物,回到了站舍。

虽然嘴巴上假装糊涂,其实这是为何而赠的礼物,乙松心中一清二楚。机务段的老朋友们全都把雪子的忌辰记在心里。仿佛递交路票一般,漫不经心地把供品递了过来,而乙松也默默地受纳他们的好意。

乙松站在木框检票口,取下落雪的站长帽,朝着车轮声渐去渐远的昏暗雪原垂首致意。

这么豪华的果篮,如何吃得完?送她回家时顺便把这果篮也送给庙里作供物得啦。乙松忖道。“走呢!小阿姐回家呢。把D51车牌带去!对呢对呢,那个娃娃可别再忘啦。”

边说着,边打开气雾朦胧的站务室门时,乙松悚然一惊,停下脚步。

(……孩子她娘!)

不不,不对头。然而小巧玲珑地端坐在榻榻米上,身着红色棉坎肩的背影,一瞬之间看上去就像是死去的婆娘。“怎么啦,伯伯?来,吃饭喽。”“哦呀,这么丰盛的饭菜,都是你做的么?”“未经许可就把你的冰箱打开啦,对不起咯。”“没什么没什么……可这么一小会儿,你就把这么多东西全做出来啦?”

小小的矮脚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鱼干、炒蛋和熬白菜,双人份。“这,我可以用么?”

一边盛着刚刚煮好的米饭,少女笑嘻嘻地端起饭碗和筷子。“那是俺那死去的婆娘的碗筷,不嫌弃的话,尽管用好呢。——啊呀呀,伯伯可是大吃一惊呢。原来你菜做得这么好!”“电饭煲太费时间,所以我是用煤气灶煮的饭。米浸的时间不够长,说不定有点儿夹生呢。”“哎呀,光用剩下来的东西就能做出这么丰盛的饭菜!你真是个会持家的孩子啊。伯伯简直就像中了魔法一样耶。那,俺就不客气啦。”“我吧,梦想就是嫁给铁路人做媳妇,不做得这么快,可不成吧?”“嗯。合格呢。”

味噌汤刚入口,乙松与其说是震惊,毋宁说是感到不可思议。正是死去的孩子她娘做出的口味。“好吃吧?”“哎,啊啊。伯伯不知咋呢,这心里沉甸甸的。”“为什么?”

假使雪子还活着的话,恐怕就会像这样,跟妈妈学会味噌汤,做来给俺吃的吧。送走了末班车后,总是有这样的晚饭等着自己吧。乙松心想。

乙松放下筷子,并拢双膝正襟跪坐:“伯伯感到很幸福。这一辈子率性妄为,弄到最后孩子也没了,老婆也死了。可尽管这样,大家都对俺很好。俺真是个幸福的人啊!”“真的么?”“是啊,当然是真的。俺已经死而无憾呢。”

电话铃响了起来。乙松趿着拖鞋,走进站务室里。“喂。哦,是大和尚啊。新年好!啊呀,让您孙女在这儿待得太久啦!啊呀,这孩子太可爱呢。刚刚还做了饭给俺吃呢。”

圆妙寺和尚来电话,并非因为担心孙女久久未归。一番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之后,和尚问道今年的供养打算怎么办。

挂断电话后,乙松竟然不敢扭头回顾,沮丧地一屁股落在了椅子上。和尚的话音犹自萦绕耳际。“老乙,你该不是年老昏聩了吧?良枝她们,压根儿就没人回来过年哟!”

乙松拿起桌上的塑料娃娃,手指抚弄着泛黄的花边衣裳。“竟然还会有这种事情么……”

售票窗口的玻璃上,映照出少女的身影。“……你干吗要骗俺呢?”

冻凝的窗子上,积雪发出沙沙响声,散落开去。“因为我担心您会害怕。对不起。”“怎么会害怕呢?世上哪里会有父母害怕自己的女儿呢?”“对不起,爹爹。”

乙松仰望天花板,忍不住落下了眼泪。“你从昨晚起,就一直把自个儿长大成人的情景演示给爹爹看来着,对不?傍晚时,你背着双肩书包立正给爹爹看;然后到了半夜里,你又长大了一些;现在又穿上美寄高中的校服,把十七年来成长的情形,展现给爹爹看来着,对不?”

少女的声音仿佛飘落的飞雪一般宁静。“不是么,爹爹?您从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呀。我也连一天孝也没尽过,就死了。所以嘛……”

乙松将塑料丘比特娃娃抱在胸前。“想起来呢。这娃娃,还是你娘哭着放进你的棺材里去的呀。”“嗯。那是我的宝贝哦。还是爹爹从美寄买回来的呢,对不?妈妈给织的花边衣裳。”“这种事情,你居然……爹爹吧,就在你死掉的时候,还给月台扫雪来着。就在这张桌子上写的日报:‘今日无异常。’”“那是因为爹爹您是铁路上的人嘛,没办法呀。这些事,我觉得根本就没什么的噢。”

乙松转动椅子,回眸望去。雪子缩了缩穿着红棉袄的肩头,浮出悲伤的笑容。“吃饭吧。吃了饭,去洗个澡。今晚跟爹爹睡一起。好么,雪子?”

那一天的旅客日报上,乙松写下:“今日无异常。”

半夜里雪停了,幌舞的煤矸石山上,升起了一轮银色的满月。“哎哟,幌舞线这么热闹,俺还是头一回见到耶。居然满座哎。”

年轻的司机拎着乘务包走在站台上,瞅着KH12的座席。“那当然啦,这可是连续工作四十五年的站长死了哟。跟一般大人物的葬礼可不一样啊。”“可那乙松师傅,呃不,幌舞站站长,长得好帅耶。俺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啊。你瞧,就倒在了那站台尽头的雪堆里,手里还紧攥着手旗呢,嘴里含着哨子。”“行啦!这话别再说啦!”

仙次在跨进驾驶台之前,站在月台前端把积雪踏平了。乙松在这里倒下,是在自己同他过了个孤单的新年回去后的翌日清晨。是头班拉塞尔除雪车,发现了俯首向前倒下的遗体。“好像你那晚也跟车来过,是不?”“是的。跟机务段的道雄一起,开着除雪车来的。”“老乙他,有没有什么异常?”“一点儿也没有。看上去很健康。要是规规矩矩地每年体检就好呢——啊,对啦,您这么一问……”“咋啦?”“哇啊,想起来呢。俺吧,跟道雄一块儿借用过厕所。当时俺想给俺对象打个电话,就瞅了站务室一眼。看见里面摆好了碗筷,而且还是两个人的哟。”“是两个人的么?”“把俺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耶。乙松师傅他,不可能是两个人吃饭呀!”“那倒也不一定。来个客人什么的,也不是什么怪事。”“不对不对。俺吧,在乙松太太还健在的时候,在他们家里吃过好多次饭。俺瞧见他太太的饭碗呢。还有吧,他太太的那件红棉坎肩,也放在棉坐垫上面呢。瞅了那么一眼,把俺吓得可不轻呢。”“你想得太多啦。他跟我说过,常常有村里的孩子来玩的。”“该不是死神驾临了吧。来接他的?”“别胡说八道!死神怎么会是那么可爱的小女孩?呃,老乙是有点儿痴呆呢。婆娘死啦,线路被废除啦,人又要退休啦。别管是谁,都会变得痴呆哦。”“嗯。这么说来,刚才圆妙寺的和尚也在讲呢,说是乙松师傅最近有点儿失常。”

仙次环视围绕四方的幌舞群山。雪后的天空仿佛洒过颜料一般蔚蓝,与朱红的国铁色KH机车十分相配。“也算是死得其所啦。正站在雪中的月台上迎接头班车呢,脑出血突发,骤然谢世——来!让俺来开。俺要送老乙一程。”“什么?老爹您要来开车么?”“别担心。俺可是开过十年D51,还开过十年KH哟。比你小子技术高超多呢。快快!让开!”

仙次推开司机,坐上了KH12型狭窄的驾驶台。“知道是俺在开车,大伙可都要提心吊胆呢。把遮阳板翻下来——喂喂,乙松师傅上车了么?”

挤满了身穿制服的站员的车厢通道上,摆放着覆盖着织锦的乙松的木棺。“哎,上车了。这可是好主意啊。用KH把乙松师傅送到美寄的火葬场去。很戏剧性耶,等于是上供啊。不过,打明天起,俺还得连续三个月,跑这趟空车呢。”“你在说什么呀。阿光你从今晚起就是站长代理啦,就睡在那里噢。”“哎呀呀,想想就瘆人哪。”

打开古旧的乘务包,仙次取出乙松的遗物。套上棉纱手套,戴好帽檐扭歪了的深藏青国铁帽,在下颚上系紧帽带。沾满油腻的男人气味,令仙次振奋起来。“发车!行进!”

仙次用力吼出一声口令。

手指指向前方的臂板式信号机,刺目的午后阳光射在了眼睑上。

排列在站舍前的手动道岔机。钉着狗头道钉的枕木。铁轨生锈的货场。跟从前一模一样的幌舞的风景,开始慢慢地动了起来。

当老旧的内燃机车坚实的手感传递过来时,与乙松一起度过的钢铁般的日子涌上仙次的心头。“老乙啊,你瞧好呢!是俺和你两个,给这个老家伙引导超度呢。”“俺要哭呢,老爹啊。”

司机站在助手席上,抽噎着说道。

不管世间千变万化,俺们都是开火车的,可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哭哭啼啼的。仙次咬紧了嘴唇。

驶入隧道里,强劲有力的动轮声震耳欲聋。“老爹呀,KH的汽笛声好听不?新干线的汽笛,北斗星的汽笛也都好听,可咱KH的汽笛,听了能叫人掉眼泪呢!俺听了,会没来由地就想哭啊!”“还不够格噢!听了就想哭,还算不上开火车的!“

每当眼泪要流出来时,仙次就将脊梁挺得笔直,使劲地踏响KH的汽笛。

情书

1

风俗录像带专营店的雇员店长之类,就算人被抓了进去,也不过就关上个两天一夜,即便惹得检察官不开心,吃上了官司,也至多就是被判罚款罢了。

而且与风险相对应,薪酬很高,万一被抓进去了还有奖金。只要不在乎一年吃它一两次牢饭,比起进项菲薄的酒保来,可是远为滋润的行当。

关键是能做到守口如瓶便可。对于像高野吾郎这种混迹于歌舞伎町二十载,尝尽了酸甜苦辣的汉子来说,无疑就是天职了吧。

——谢天谢地获释告别新宿警察署,走在回家的路上,吾郎在没有季节的街市上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

被处以十天拘留,一时间前景未卜,心忧如焚,结果却被免予起诉,当庭释放。与刑警和检察官的说教相比,反倒是曾几何时悄然变幻的季节,更令人怦然心动。

等到了四十岁,就洗手不干呢,他寻思。记得过二奔三时,好像也曾如此筹算过,然而自打洗手不当酒保之后,照例也是去做了青皮,连续过了八年成人情趣店和游戏店的店长生涯。依照顺序,接下去就该轮到去做街头揽客人的了,再不就是勒索钱财的黑酒吧店长。可对于尽管生性滑头却又胆小如鼠的自己来说,这,只怕是个不太适宜的活计。

黄昏时分的歌舞伎町暑气蒸人,吾郎刚一融入人群里,就将唯一一件还算像样的皮夹克脱掉了。年近四十,倒也有招数转行揽客人,不过这一身多年的皮夹克加牛仔裤的行头,前景却是不妙得很。只怕还得换上一套西装系上一条领带,打扮成一副可资信赖的模样才成。单是想一想每天都得那身装扮,就大倒胃口,更何况还耗资不菲。

十天之前刚刚遭受了抄家之难的成人情趣店,换了块招牌,改了个装修,便早早地又开张营业了。

心忖继任店长是个什么行货?便从贴在门上障人眼目的贴纸缝隙中往里窥视。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看录像的青年,长着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

刚觉得背后似乎有人,脑袋瓜子便被捅了一记。“你在干吗呢,吾郎?”

方才在新宿警署里话别辞行的保安科刑警,就立在身后。“哟嗬,还盯上梢了哈。真是无语呀!”“别想歪了啊。老子哪来的闲工夫盯你这臭小子的梢?”

说着,刑警一把将吾郎从门板上扯了下来,抬脚便走。“有一句重要的话忘记转告你啦,就开上巡逻车追你来着。谁晓得你小子东遛西逛的,结果倒是老子先到了。就知道你小子反正是要到这儿来的。”“什么重要的话?”

自己既不是帮派人物,也没遭人嫉恨到刚一释放就又在门前抓捕的地步,他忖道。倘是要讯问其他事件相关信息,那就只好保持沉默啦,吾郎暗自横下了一条心。“你这小子,真他娘的烦人哪。我说你也别再干青皮了,干脆去拜了香堂加入帮会得啦。这一来也就黑白分明了。”“我是不会去干黑帮的。那些专门打黑的条子,瞧着就吓人。跟您老可大不一样哦。”

刑警将吾郎的脖颈紧扣在风衣袖子里,折进小巷里。“来,请你抽根烟啦。”“我嘛,戒烟喽。对身体不好哦。”

刑警嗤之以鼻,将香烟叼在口中,立在吾郎身前,遮断路上行人的视线,吐出一团烟雾。“你家里的,死了耶。”

吾郎未解其意,满脸惶惑。“好好想一想啦,吾郎。你家里的哦。就是你老婆呀。”“……哦,是么?”

此外无言以对。所谓自己家里的,肯定就是去年夏天一个交情不错的帮派人物叫自己帮忙,于是把户口借与人家的外国打工女。“今天早上,千叶县警来通知啦。呃,叫什么来着……”

刑警翻开手帐。“白兰。这名字好听啊。说是这个名叫高野白兰的女人因病死亡,望速来领取遗体。凭什么这种事也要警察来干?就是这事,我可是已经通知到了哦!你赶紧去一趟。”

将写有所辖警署的电话号码与负责人姓名的纸条递交过来后,刑警仿佛避之不及似的转过背去。“这个……是要我去么?”“那不是理所当然么!管你是假结婚也罢真结婚也罢,这种事情跟我们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反正我已经通知到你了。屁股么,得你小子自己擦!”“就算您这么跟我说,可我……”“要是你自己解决不了,那我就交给打黑大队啦。如果为了这种小事招来警察追查的话,你小子只怕要被人家活活揍死喽。再见,吾郎,请节哀顺变!”

说完,刑警消失在人群之中。

吾郎仰望着小巷狭窄的天空,喟然长叹。委实是突如其来,然而细想一想,却也毫无不自然之处。死在千叶的那位女子,尽管从未谋面,在户籍上却是自己的妻子。“真倒霉……”

吾郎姑且朝着去年夏天不管青红皂白硬将此事塞给了自己的佐竹事务所走去。

佐竹兴业虽是某大组织的末端分支,但在附近大大小小据称多达一百五十个的帮派事务所里,却属于后起势力。

在利权错综复杂,势力范围的界线无从谈起,然而却不可思议地保持着平衡的歌舞伎町地图上,后起势力无缝可钻。尽管如此,在泡沫经济之后扬名立万的佐竹,统率十个小兄弟,却也好歹打出了一片天地,那全靠着始终如一坚守职业中介行本业的缘故。

就是所谓人才派遣业。他们口称的“人才”,当然就是外国打工者。不过吾郎这几年也仰仗佐竹为他介绍工作。反正得去打个照面,一是获释之后去打声招呼,二是请他们帮忙再给找份活计。

佐竹兴业的事务所就在职安大街对岸的旧公寓里。三层楼房只有九户人家,当中的至少三间屋子是帮会事务所,其余的大抵成了外国女子们的群租房。

吾郎刚来东京“东漂”时,这一带也还都是吧女与酒保们居住的街市,还有着某种程度的明朗。但现在既不通风又无日照,一年四季都仿佛梅雨季节一般感觉阴郁,这恐怕不是自己年华虚度的缘故吧。

走过每间屋子前都堆放着外卖餐具的走廊,揿响了事务所的门铃。冲着装在门上的监控镜头,吾郎满脸堆笑:“我是吾郎呀。承蒙多方关照啦。”

解锁开门,曾经几度前来探监送东西的年轻人探出脸来。“啊,您吃苦头啦。请进来。”

少年显然是暴走族出身,眉毛、前额都高高地剃起。自称是外甥,前来探监送饭送换洗衣物的,一准都是帮派里的小喽啰,然而警察对此却也不说三道四。

两间六叠大的房间纵向排列的老式结构,一进门是小喽啰的居室,摆着双层床。里间则是事务所。这种地方也彰显出了年富力强的首领佐竹稳健的性格。“老板,吾郎大哥来了。”

坐在钢质写字台前打着字的佐竹抬起银行职员般的脸孔。“哟!苦了你啦。来,坐吧。——阿聪啊,来杯咖啡。吾郎老哥是要美式的。”

瞅准小喽啰起身走进了厨房,吾郎突然开口:“刚刚听保安刑警说……”“哦,我这儿也来过电话啦。你是说千仓的事吧?”“千仓?……啊,是那儿么?是在千叶县的千仓呀。”

吾郎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刑警递给他的纸条。他搞不清楚千仓这座小城在千叶县的什么地方。“我该怎么办?那边的警署指名叫我去呢。”“怎么办?吾郎老哥啊,那还不是只好这么办么。总不能叫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出头露面喽?”“可不是来过电话了么?”“人家只是来问了问‘吾郎去了没有’哦。说是你老婆死了,我一时还慌了神。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原来说的是那个娘们儿嘛。”

小喽啰端来了速溶咖啡。“做的是美式么,阿聪啊?”“是的。”“对啦,你就跟着吾郎老哥跑一趟。他一个人去的话,只怕会感到心虚。你就说是他外甥,就没事啦。”“等一等呀,老板。”吾郎探出身去。事到如今,想想也别无他法了,可事情恐怕不是嘴巴说说那么简单。“我可连那女人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呀。要是警察呀医院问起话来,我岂不是没法回答么?”“知道知道。你别想得那么复杂。”

说着,佐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活页夹。一边翻动厚厚的纸页,一边哄劝他:“你运气不错呀。户口出借费五十万,不就等于是白赚了嘛?下次想结婚时,只要说是老婆过世了,那不比离婚有面子多了么?你要是还不打算成家的话,我立马就能让你再结一次婚!再赚它个五十万,如何?”“这个么,呃,我倒也想白赚一笔,不过……”“找到啦!康白兰。你知道中国话是怎么念的吗?Kang Bailan。好名字啊!南无阿弥陀佛!”

“Kang Bailan……”“对。原来的姓名。结婚以后,改叫高野白兰了。老公好像在新宿管理一家录像带出租店。也不容易啊,双职工家庭。呃,反正你老婆的简历全都写在这儿啦,你在路上背熟了就行啦。另外还有照片、户籍誊本、居民卡、护照复印件,一应俱全。咦,这是什么玩意儿?”

文件中夹着一个淡蓝色的信封,上面用漂亮的汉字写着“高野吾郎先生亲启”。“啊,我忘啦。这是吾郎老哥你被抓进去那天寄到的。不知道是情书还是遗书,不过,是什么都不要紧啦。一起放进去了哈。”

在塞满了文件的长方形信封上面,佐竹放下一个还扎着封带的一百万钞票捆。陡然地,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五十万是到今天为止的劳务费。剩下的那五十万,你拿去贴补医院和火葬场可能出现的亏空,大概足够了吧。没问题了吧,吾郎兄?”

直到吾郎和阿聪两人走出事务所,佐竹再也没有露出笑容。2

高野吾郎大哥:

昨天早晨,我突然肚子疼,坐救护车来了医院。是在和客人分手之后,所以不要紧。请宾馆的人帮忙,喊来了救护车。

好像很糟糕,所以我决定给中国的家里和吾郎大哥写信了。夜里偷偷写的。疼得睡不着觉,所以写信。不过,我猜明天我就不能写信了,所以夜里偷偷写。

感谢你跟我结婚。谢谢。

十月和十二月里入管来了。可是我已经跟吾郎结婚了,所以入管和警察那里都没有去,一直都在工作。

这里大家都很和善。帮里的人还有客人都很和善。海和山优美而平静。我想一直在这里工作。

谢谢!就这一句话。听得见海的声音。吾郎大哥你也听得见吗?

大家都很温柔,不过,吾郎大哥最温柔了。因为你愿意跟我结婚。

谢谢。多谢。晚安!白兰“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特快列车驶离东京站地下月台后,吾郎问阿聪道。“认识呀。还是我送她到千仓去的呢。白兰和另外两个人。那两个人因为签证过了期,去年就被驱逐出境啦。”

打开简历。一九七一年出生。西历这玩意儿,咱可玩不来。“一九七一年出生,今年多大?”“这个么,我是七八年出生——二十四五岁,大概差不离吧。”“尽是些怪里怪气的汉字,根本就看不懂。说是上海的日语学校噢。她会说日语么?”“会呀,说得很好噢。那么会说,其实不去千叶,就在新宿也能赚到钱的。得怪身体不好啦。”“她有病么?”“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帮娘们儿差不多都有病哟。倒也不是什么艾滋什么的,都是肝有毛病。叫作什么病毒性肝炎。反正她们也不去看病,所以立马就变成了肝硬化,年纪轻,进展快,说死就死掉了。您知道么?她们都带着一大堆中草药,像什么煎药之类,以为只要吃了那玩意儿就能治病呢。”“你很熟悉情况嘛。”“我就是吃这行饭的呀。”

阿聪松开跟他那孩子脸不相配的领带,不无自豪地讲起了工作上的辛劳。对于中介行业来说,女人们就是商品,健康管理最让他们费心思了。“这种毛病,要是早带她们去看的话,根本就不算个事。可她们害怕非法打工的实情败露,都不肯去。又没有保险证,医药费也不容小看。硬是要撑到腹水越积越多,客人都感到不满了为止。等到用救护车抬进了医院,就已经无力回天啦。”“这,也一样喽?”

阿聪凑了过来窥读信文。“哇啊,字写得好漂亮!文章倒是一塌糊涂。”“那当然啰!人家那可是汉字的国度哦。”“……怎么有点儿催人泪下呢。这句‘感谢你跟我结婚’什么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做了件好事呢,还是做了件坏事。你说呢?”“人家不是说了感谢您么,应该是好事吧。”

列车驶上了地面。湾岸的高层建筑开始点亮了灯火。春雨斜打着车窗。“咱们没带伞来呀。”“所以我说别这么慌慌张张的,等明天早上再过去嘛。”“那样就显得奇怪啦。死了老婆,却还要等到明早再去的话。”“就没个有驾照的家伙么?”“事不凑巧,大伙都忙着呢。全国各地到处跑喔。”“要是请老板帮帮忙就好啦。”“不行不行。老大要是被那边的警察追问起来的话,那可连一下子都招架不住哦。”

车内售货推车过来了,吾郎买了罐啤酒。“我不会喝酒,来罐乌龙茶。我说吾郎大哥啊,您也别喝为好哦。您可是给老婆奔丧去的呀,喝得醉醺醺的可不合适哟。”“这怎么可以不喝呢?首先你想想看啊,我今天可是刚刚无罪释放哦。本来的话,这会儿应该正在举杯庆贺呢。”

干渴的喉咙里,啤酒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很苦很苦。蛮不讲理的滋味。“我是遭了什么报应,摊上这种倒霉事?你说我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她长什么样我都不晓得,连名字也都是今天才刚刚知道哦。跟不认识的女人结婚,倒也还能理解。我可是不认识结了婚的自家老婆哦。而且头一回相见就是面对遗体!这简直就是漫画嘛,漫画——”

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从文件袋里拿出了照片,吾郎顿时哑口无言。“啊哟喂……这,阿聪,就是这个人么?”

那是一张护照用的小照片。“长得漂亮吧?送她过去的时候,我就坐在她旁边,心里扑通乱跳哟。真人可不是这个模样。我心里还在琢磨呢——几时偷偷去玩一玩。”

Kang Bailan,这个美丽的名字仿佛音乐一般,萦绕在吾郎的耳际。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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