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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9 13:5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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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威廉·福克纳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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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译文系列:我弥留之际

经典译文系列:我弥留之际试读:

人物表

埃斯·本德仑 农民

安迪·本德仑 埃斯的妻子

开什·本德仑 埃斯家的长子

特尔

(特瑞尔)·本德仑 

埃斯

的次子

朱埃尔

·本德仑 埃斯的三子

德威·

特尔

·本德仑 埃斯的女儿

瓦塔曼

·本德仑 埃斯的幼子

弗龙·

塔尔

 农民,本德仑的邻乡

可拉

·塔尔 弗龙的妻子

凯特·塔尔 弗龙的女儿

尤勒·塔尔 弗龙的女儿

勒夫 年轻农民,邻乡,德威·

特尔

的男友

彼保第

 医生

朗·奎科 邻乡

小朗·奎科 朗的儿子

阿姆斯蒂

 邻乡

茹拉·阿姆斯蒂 阿姆斯蒂的妻子

惠特菲尔德

 牧师

贝利·凡纳 邻乡,店主同时也是兽医

乔迪 贝利的儿子

休斯顿 邻乡

利德尔江 邻乡

塞姆森

 店主

雷切尔·塞姆森 塞姆森的妻子

斯图尔特·麦克特姆 农民

尤斯特斯·格瑞姆 斯洛普斯的帮工,这个斯洛普斯是野马贩子弗 莱姆·斯洛普斯的侄子

穆斯里

 药剂师,在穆德森镇上开了家药店

阿伯特 药店伙计

警察局局长 穆德森镇的警察局局长

杰利斯彼 农民,在杰夫森郊外的路旁安的家

麦克·杰利斯彼 杰利斯彼的儿子

斯基德·

麦高恩

 杰夫森镇上一家药店的伙计

乔迪 跟斯基德在同一药店的小伙计

长得像一只鸭子的女人 本德仑的新太太

特尔

我和朱埃尔两个人走出农田,在小路上前后走着。我走在他的前面,差不多隔着有十五英尺远,要是从棉花房里往外看的话,还是能够看得出来,朱埃尔的那顶已经有些破的旧草帽,比我的至少高一个头。

小路像一根用笔画出来的垂线一样往前延伸着,光滑的路面经过人们千百次的踩踏,在七月的烈日烘烤下,路面变得像砖头一样坚硬。在一排排绿油油的松过土壤的棉花中间,小路直接通向了棉花地里的棉花房,在棉花房前面拐了个弯,呈圆角四方形围了棉花房一圈,然后又笔直地穿过了棉花地。那也同样是脚踩出来的小路,但是已经看不太清了。

棉花房看上去四四方方的,搭建材料是比较粗的圆木,原先填充在木头之间的填料早就已经掉下来了。屋顶是单斜面的,已经有些残破了,在阳光的照射下,整个屋子就像一个人扭着身子蹲在地上,呈现出败落的迹象。屋子里面空空的,在前后的两面墙上分别开着一扇宽敞的大窗子,窗子正对着屋前屋后的小路。走到房子前面,我一转身沿着小路绕过了房子,而在我后面十五英尺远的朱埃尔却直直地盯着前面,一迈步就从窗子跨进了屋子里。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前面,像两块灰白色的木头一样嵌在了木无表情的脸上。他走过屋子才用了四步,那动作就像呆立在雪茄店门口的木头印第安人一样僵硬。他的下身穿着有补丁的工作服,双腿灵活地跨过了后面的窗子,再次回到了小路上。这时我刚拐过弯来,我们又排成了一列,不过这次他在前面了,我们两个距离五英尺远,沿着小路往断崖底下走去。

泉水边停靠着塔尔的大车,车被拴在了栅栏上,缰绳盘绕着旁边座位的支架,车里面还有两把椅子。朱埃尔走到泉水旁边停下了,把水瓢从柳树枝上拿下来舀水喝。我超过他,走上了小路,

开什

锯木头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到达小山顶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锯木头的工作,正站在一堆碎木屑里拼两块木板。在旁边阴影的映衬下,木板看上去金灿灿的,就像发出柔和光芒的黄金一样。木板的两侧边缘有用锛子凿出来的平缓的波浪形痕迹,这无疑向人们证实了一点:开什这个年轻人确实是个好木匠。开什把两块木板拼成了木匣子的一个角,支靠在了架子上。然后他跪下去用眼睛瞄了下木板的边,然后又放下木板,拿起了锛子。挺不错的木匠!

安迪

·本德仑是没办法再找到一个更棒的木匠,来打造一副更满意的棺材了。这会让她感到自豪并心满意足。我继续往屋子的方向走着,背后传来了“咔哧”、“咔哧”的锛子凿木头的声音。可拉

昨天我省下了一些鸡蛋,然后烤了蛋糕,烤出来的蛋糕还真不错。我们养的那些鸡真是太让人感动了,它们在下蛋方面绝对称得上是优秀,虽然已经所剩不多了。是负鼠和其他的一些灾难减少了它们的数量,还有蛇,夏天的蛇闹得特别严重,它们会很麻利地把鸡窝弄得一塌糊涂。我要分外小心了,因为养鸡所消耗的成本已经远远超过了塔尔先生的预算,而我向塔尔先生保证,产出的鸡蛋一定会把所有的费用都赚回来,就是我这个保证才让塔尔先生最终决定养鸡。其实我们可以养一些品种比较次的鸡,不过那次劳温顿小姐劝我养比较好的鸡,最后我答应她了。而且塔尔先生自己也说了,从远处着想的话,养那些好品种的牛和猪还是蛮划算的。

所以自从失去了大量的鸡以后,我们就再也不舍得自己吃鸡蛋了。是我的担保让塔尔先生决定养鸡的,我可不能让塔尔先生责备我。所以在劳温顿小姐向我提了蛋糕的事情以后,我就想到了主意,我们可以烤蛋糕赚钱啊。每次烤蛋糕赚的钱放到这群鸡的产出里,就相当于两只鸡的价值了。并且每一次我们都可以少放一个鸡蛋,这样的话,摊到每个鸡蛋上的成本就降低了。

那个礼拜母鸡下了很多的蛋,不光有足够的用来卖的鸡蛋,还有了烤蛋糕的鸡蛋,剩下的鸡蛋都足够买面粉、糖和干柴的了。所以我昨天烤了蛋糕,我还从来没这么认真地做过一件事呢,结果烤出来的蛋糕还真不错。不过今天早上我进城之后,劳温顿小姐告诉我一个消息,说那位太太又改变主意了,不办晚会了。

凯特说:“就算不办晚会了,她也应该把预订的蛋糕买下啊!”

我说:“现在看来,这些蛋糕对她来说已经毫无价值了。唉!”“那也要把蛋糕买下来啊,”凯特说,“那些城里的富婆们太容易变卦了,可是叫我们穷人家怎么跟得上变化啊!”

上帝不关注财富,他只关心人的内心。“礼拜六我到集市上去,说不定可以卖掉。”我说着,心想这次蛋糕真的烤得很好。“你的一个蛋糕连两块钱都卖不到。”凯特说。

我说:“没关系的,本来就没花多少成本。”这些蛋糕没让我花一分钱,鸡蛋是节省下来的,面粉和糖是用鸡蛋换的,只用了十二个鸡蛋。塔尔先生也清楚的,我节省下来的鸡蛋比计划卖掉的还要多,这些鸡蛋就好像是捡来的或者是别人送的。

凯特说:“可是她先前都已经跟你定好了,她应该把蛋糕买下来的。”上帝是能看到人的心里面去的,如果他认为,人们对诚信的看法可以不同,那么我就更加不能质疑他的意思了。

我说:“我觉得,一开始她就用不到这些蛋糕。”其实这些蛋糕真的烤得挺棒的。

天非常热,但是她仍然把被子拉到了下巴的位置,只露出了两只手和一张脸。她把上半身靠在了枕头上,头高扬起来,这样她可以看得到窗外。当他手里舞动着锛子或者锯的时候,我们都能很清晰地听到。即使我们的耳朵都听不见了,就看她的表情,我们也能想象得出她的声音、她的举动。她的脸已经很瘦了,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显露出一条条白色的痕迹。看着她的眼睛,我立马想到了那种点燃之后烛泪会滴到铁烛台孔隙里的蜡烛。但是,那永久的解脱和恩赐,依然没有降临在她的身上。

我说:“这蛋糕还是挺不赖的,不过跟安迪以前烤的比起来简直差远了。”看到那只枕头套,你就能看得出那个女孩在洗衣、熨烫方面的技术了,那哪像样子啊!不过,这也许正好表现出她过于相信自己的女儿了,躺在那里任凭四个大男人还有一个野孩子似的闺女来伺候。“这个地方还没有谁的烘烤技术能像安迪·本德仑那么好呢,要是她可以起来重新做蛋糕,我们的怕是一个都卖不了了。”我说。她整个人躺在被子下面,比一根棍子还要细,只有听到玉米袍床垫子的窸窣声,我们才能确定她还活着。就连她家姑娘在旁边给她用扇子扇风的时候,她脸颊上的头发也不会飘动。我们来看她的时候,她闺女还在不停地扇着,只是把扇子换了只手。“她是不是睡着了?”凯特小声地问。“她在看着窗户外面的开什。”女孩回答道。我们听到了外面有锯木板的声音,跟人打鼾的声音差不多。尤勒转了下身体,向窗户外面看去。在一顶红帽子的衬托下,她的那条项链看上去很漂亮,任谁也想不到,那是一条只值两毛五分钱的项链。“她该把蛋糕买下来的。”凯特又说。

卖蛋糕的钱本来可以有大用处的,不过说实话,这些蛋糕并没有多少本钱,只是在烘烤上花了点功夫而已。我可以跟他这么说,每个人都难免有疏忽的;我还可以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事疏忽而又没有任何损失的;我甚至可以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出了问题之后把它们吃进肚子的。

特尔经过门厅走了过来,但是在经过房门的时候,他没有看里面。尤勒看到他过去了,之后就消失在了视线里。她抬起手,摸了摸她的珠子,然后按了两下自己的头发。之后她发觉我在看着她,她的眼睛就又变得没有一丝神情了。特尔

爹和弗龙在后面的走廊坐着,爹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嘴唇,拉向外面,然后把鼻烟盒盖子里的鼻烟倒进下嘴唇。我从走廊穿过,用水瓢在水桶里舀了些水喝。他们都回过头来看着我。“朱埃尔呢?”爹问我。水在杉木水桶里放一会儿之后会好喝很多,我从小就发现这个秘密了。水凉丝丝的,但又有点温暖的感觉,夹杂着一股缥缈的香气,犹如七月里杉树林吹过的温热的风。水要在木桶里放六个小时以上才可以,而且喝水要用水瓢,用金属的东西喝是不行的。

如果在晚上喝的话,那就更好了。我是在门厅打地铺睡的,经常听着别人都睡着之后,就起来到水桶那儿去。周围一片漆黑,搁板也是黑黑的,没有一丝水纹的水面就像一个空旷的圆洞一样。当我不用勺子去搅动它时,或许可以看到水桶里的一颗或者两颗星星,在我没有把水喝下去的时候,偶尔也会在勺子里看到一颗或者两颗星星。在我长大几岁之后,我就等大家都睡着之后,把衬衫的下摆翻起来,就这样躺着。我听见他们都睡着了,我不去触摸自己,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受着空寂的凉意拂过我的下面。我心里同时在想着,暗夜那边的开什,是不是也在这么做,或许他早就这样做了,在我还没有这样做的前两年里。

爹的脚是很严重的外八字,他的脚趾扭曲变形了,两个小脚趾已经长不出指甲来了。那是在他小时候,因为穿了自己家里做的粗皮靴,在湿地里干了太重的活才这样的。那双粗皮靴就在椅子旁边放着,就跟从生铁块里用斧子砍凿出来的一样。

弗龙到城里去过了,我还没有看到过他穿着工作服进城,大家都说那是因为他的妻子。他妻子之前也是在学校里教书的。

勺子里喝剩下的水被我泼到了地上,然后我用衣袖抹了抹嘴。要下雨了,明天天亮之前就会下的,或许天黑之前就下起来了。“在谷仓呢,给马套鞍子呢。”我说。

侍弄完那匹马,他还要从谷仓出来,到牧场那里去。然后那匹马转眼就不见了,一准是躲在松树苗圃林子里,在某个凉快的地方藏着呢。朱埃尔就会打一声口哨,声音很尖锐,只打一下就行。马就打个响鼻,然后朱埃尔就会看到它,在蓝色的暗影里闪动一下。朱埃尔再吹一下口哨,马就从斜坡上往下冲,四条腿看起来很僵硬,耳朵竖立起来,微微抖动着,那两只并不匀称的眼珠到处乱转。在跑出二十英尺之后它会突然站住,侧着身子,扭着头看着朱埃尔,就像一只调皮机灵的小猫一样。“过来吧,伙计。”朱埃尔说话了。然后马儿就动了起来,像一团风一样,身上的毛都团簇成一绺一绺的,鬃毛看上去就像一朵朵飘然飞舞的火焰。马儿的鬃毛和尾巴不断舞动着,眼珠也连番转动,一跃之后冲了下来,然后突然就停下了,四条腿并拢站着,瞅着朱埃尔。朱埃尔两只手放在身体两边,健步走向它。如果不是朱埃尔的那两条腿,它们就跟阳光下的一尊粗犷的雕像一样了。

当朱埃尔即将触碰到马儿时,马儿后腿撑地,直立了起来,然后向着朱埃尔扑了过去。马蹄就好像幻境中的翅膀一样,立马就将朱埃尔包围在了迷幻之中。朱埃尔像一条有灵性的蛇一样,在马蹄和扬起的马胸脯之间摆动着。在马蹄即将踏上他的两条胳膊的那一刻,他的整个身体腾了起来,向后平躺着,犹如蛇一样地摆动起来。他抓住了马的鼻子,之后落到了地面。一人一马开始对峙起来,两边都不放松,马儿撑地的腿紧绷并颤抖着,头颅垂下去,向后挣扎着;朱埃尔用脚后跟顶着地面,一只手抓着马的鼻子,另一只手快速地拍打抚摸马的脖子,嘴里还不断飞出咒骂那匹马的粗话。

人和马就这样对峙着,好像时间也停下了脚步。马儿不停地颤抖,鼻子里发出呻唤的声音。朱埃尔突然翻身骑上了马背,那动作就像一条抖动起来的鞭子,他弯着身子一下就跃上了马背,在半空的时候身体就已经摆出了骑马的姿势。马儿低着头,四条腿叉开站了一会儿,立刻又开始颠仆跳跃起来,那动作简直能让人的骨头散架。他们跑下了山坡,朱埃尔牢牢地粘在马背上,就像一条水蛭一样。跑到栅栏前面的时候,马儿猛地停下了步伐。“好啦,折腾够了就给我消停会儿。”朱埃尔说。

进到谷仓里,马儿还没停下,朱埃尔就从马背上飘了下来,跟在马儿身边跑。走进马厩之后,朱埃尔在马儿后面跟着,马儿头都没回,便径直朝他踢了过来,蹄子踹在墙上的声音就跟开枪一样。朱埃尔往它的肚子上踢了一脚,马儿便咧开嘴,回过头来看。朱埃尔一拳打在了它的脸上,然后跳上了马槽,在上面站着。

朱埃尔抓着存放干草的架子,低着头看了看门口和马厩的上面。小路上什么都没有,就连开什锯木头的声音也传不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匆忙地拽出来一堆干草按进马槽。“赶紧吃吧,”朱埃尔说,“趁着你还能吃,让这些东西消失吧。这个只知道吃草又让人疼惜的浑蛋。”朱埃尔

就是因为他离着窗户那么近,又凿又锯地做那该死的棺材。就在那儿,让她可以看得见,连呼吸都能吸进那凿和锯的声音,能看到他说“看啊”。看啊,看我给你做的棺材多棒啊。我跟他说过了,让他到其他地方去做。我对上帝说,你怎么忍心看着她躺在那里。就像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说如果她有肥料的话,就尝试去种些花,之后他就跑到马厩里去,用烤面包的平底锅装回来满满的一锅马粪。

这个时候,别的人都在那里坐着,就像一只只秃鹰,他们边等边用扇子给自己扇风。我之前说过,你不要老是又凿又锯的,弄得别人都睡不着觉。看看她摊放在被子上的两只手,跟在地里面挖出来的根一样,即使想洗也无法把它们洗得干净。那把扇子就在我的视线里,还有

德威·特尔

的胳膊。我之前就说了,你们就让她安安静静地待着吧。那些凿凿锯锯的动作让她脸上的空气流动得那么快,她已经很累了,怎么还有力气把空气吸进去。包括那把该诅咒的锛子,老是差那么一下,差那么一下,差那么一下,让过往的人都得停下来观看,赞扬他是个多优秀的木匠。假如是我而不是

开什

从教堂上摔下来,是我而不是爹被那车掉下来的木头压倒,那该有多好,那样就不会把县里所有的人都吸引到这里来,让那帮浑蛋瞪大眼睛瞧着她。假如真有上帝的话,那他到底要做什么啊?真想她跟我爬到一座高高的山坡上,让我把石头从山上滚下去,去砸他们的脸;让我把石子扔下山去,砸他们的脸、牙齿还有其他的地方。就这样,直到她觉得清静了。也不会再有那恨人的锛子,总是差那么一下,差那么一下,我们的耳朵也不会再遭罪了。特尔

他从屋子旁边绕过来,上了台阶。我们都看着他,不过他并没有看我们。

他说道:“你们都做好准备了?”

我说:“就等着你套牲口了。”然后我又说:“先等一下。”

他停了下来,看着爹。弗龙的身体没有一丝晃动,他吐了一口痰,丝毫不差地吐在了走廊下边布满坑洼的土里面。爹的两只手磨蹭着膝盖,动作很缓慢。他望向远处,视线穿越了断崖顶和田野。朱埃尔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到水桶那里去喝水了。“和其他人一样,我十分讨厌拿不定主意。”爹说。“可以有三块钱到手呢!”我说。

爹后背上隆起的地方衬衫颜色很淡,比其他地方的要淡许多。他的衬衫上看不到出汗的痕迹,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衬衫上有出汗的痕迹。在他二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在烤人的日头下面干活时犯病了,之后他就总是跟别人说,如果让他出汗他肯定会死掉的。我猜想,他自己都已经相信这种说法了。“但是她会失望的,”他说,“如果你们不能在她倒下之前赶回来的话。”

弗龙又往土里面吐了一口痰。不过没关系,反正在明天天亮之前就要下雨了。“她心里记挂着呢,恨不能马上就能办这件事。”爹说,“我了解她的脾气,她一直记挂着呢。我答应过她,要准备好拉大车的牲口等着。”“那就更应该把那三块钱拿到手了!”我说。爹的两只手在膝盖上磨蹭着,视线又穿越了田野。他吸鼻烟的时候嘴巴就会陷进去,自从他的牙齿脱落之后就这样。下巴上的胡子茬让他的下半张脸看上去跟一只老狗一样。

我说:“最好还是快点定下来吧,好让我们能赶在天黑以前到那里装一车货。”“不要再说了,特尔,”朱埃尔说,“妈的病还没有这么严重呢!”“说得没错,”弗龙说,“这一个礼拜里,她今天的精神是最好的。等朱埃尔跟你都回来以后,她都能坐起来了。”“你倒是蛮清楚的啊,”朱埃尔说,“你跟你们一家人,来得也算够勤快的。”弗龙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看。朱埃尔的眼睛像是惨白的木头一样,镶嵌在那张充血的脸上。他的个子一直比我们所有人都高,要高出一个头左右。我告诉过大家,就是因为这样,他从妈妈那里得到的责打和疼爱,比其他每个人都多。因为他总是在屋子周围晃荡,身体又十分单薄,所以妈妈就给他起名叫朱埃尔,我跟每个人都说过。“不要再说了,朱埃尔。”爹说着,双手还在磨蹭着膝盖,视线依然在原野之外,好像他并没有仔细听着别人说话。

朱埃尔这个词来自拉丁语,是“宝石”的意思。“如果她不能等到我们回来,”我说,“那你就先借用一下弗龙的牲口,我们可以赶得上的。”“哎,你就别说那么多没用的了。”朱埃尔说。“她只想用我们自己的车啊,”爹边说边磨蹭着自己的膝盖,“这是最让人头疼的了。”“就那么躺着看开什做那口破……”朱埃尔的口气显得那么凶恶,但是并没有说出最后两个字。就跟黑暗中想要展现一下自己勇气的小男孩一样,大声的喊叫没有吓到别人,反倒把自己吓住,不敢吭气了。“是她自己坚持那么干的,”爹说,“就像她坚持要用自己家的大车一个样。自己人做的好棺材,她知道是自己家里的东西,也就能安心地躺在里面了。你们也都知道,她向来喜欢用自己家里的东西。”“那也好,就用自己人做,”朱埃尔说,“但是,我们没办法知道什么时候……”他用两只像木头一样惨白的眼睛注视着爹的后脑勺。“不会有问题的,”弗龙说道,“她会等到你们把所有事情都办理完的。她能等到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直到最后那一刻。现在路又非常好走,你们送她到城里不会花费多长时间的。”“看样子要下雨啊,”爹说,“我的运气不太好,一直就没有好过。”他的手还在摩挲着膝盖。“都是那个该死的大夫,他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来呢,很晚的时候我才让人带口信让他过来。如果他明天才过来,跟她说时间已经到了,那她肯定不会愿意等的。我很清楚她的脾气,不管大车在不在这儿,她都不会去等的。不过那样她就会感觉很难受,我可不愿让她感到难受,就算付出再多也不愿意。她娘家的亲人们都躺在墓地里等着她呢,那片墓地在杰夫森,我想她不会愿意等下去的。我曾经亲口答应她,我跟孩子们要把骡子赶到最快,把她送到那儿去,让她能安静地躺到那里。”他又把手放到膝盖上摩挲,“这可是最让人头疼的了。”“好像每个人都着急着想把她送到那里,”朱埃尔的声音粗犷而又刺耳,“开什一天天地又凿又锯,在她的窗户底下,做那只——”“那也是她的主意啊,”爹说,“你根本就不关心她,对她连一点感情都没有,你一直都没有。我们不愿意欠任何一个人的情,我这样,你妈也这样,我们谁的情都不愿意欠。她知道是她自己的孩子在锯木头钉钉子,才会走得更安心一些。她一直都是这样,把自己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拉一车货我们就能拿三块钱,”我说,“到底让不让我们去拉啊?”爹又开始磨蹭膝盖。“明天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肯定就能回来了。”“这……”爹的头发像一团乱麻,嘴唇慢慢蠕动,嚼着嘴里的鼻烟,视线又越过了田野。“赶快决定啊!”朱埃尔说。他从台阶上走了下去,弗龙又脆生生地往土里面吐了一口痰。“那你们在太阳落山之前必须赶回来,”爹说,“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朱埃尔转过头瞅了一眼,然后就朝前走,绕过了屋子。我走到门厅里,还没打开房门就听到了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我们的屋子依着山的形状,稍微有些向下倾斜,所以老是有阵阵的微风从门厅里斜着往上吹过来。如果一片羽毛掉到了前门那里,就会飘浮到天花板上,沿着天花板斜着往后面飘,最后被门口那股空气给拉进去。就连声音也一样,一到门厅那里,就好像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可拉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让人感动的事。似乎他知道自己无法再看到母亲了,似乎

埃斯

·本德仑正赶着他离开母亲弥留之际的那张床,让他这辈子也不能再见到她。我一直就说特尔跟别人是不同的,在他们几个里面,只有他的性格跟母亲的最像,也只有他还有那么些人的感情。那个朱埃尔显然就不是这样的,虽然怀朱埃尔是让她最辛苦的,她对朱埃尔也最疼爱最亲昵,但是朱埃尔要么就是使性子,要么就是乱发脾气,还想出了那么多耍母亲的恶作剧。后来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只好经常给他出些难题。朱埃尔肯定不会来跟母亲道别,那样他会失去赚三块钱的机会,他可不会因为和母亲吻别而放弃那三块钱。他纯粹就是那个本德仑,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漠不关心,没有任何感情,费尽心力去思索的只是如何能用最小的代价去得到一样东西。

塔尔

先生说,特尔乞求他们再等一等,为了求他们不要在母亲这个样子的时候赶他离开,差点就给他们跪下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管用,埃斯和朱埃尔一定要去赚那三块钱。只要是了解埃斯的人,都不会对他抱任何幻想,他是不会有其他意见的。但是那个孩子呢,朱埃尔,他可是完完全全地背叛了他的母亲,背叛了母亲对他赤裸的宠爱和无私的奉献。他们是瞒不过我的。塔尔先生还说本德仑太太最不喜欢的就是朱埃尔了,但是我非常明白,她最宠爱的就是他,爱他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气质。就是因为有同样的气质,她才能容忍得下埃斯·本德仑。依着塔尔先生的意思,她本来是应该把埃斯·本德仑毒死的——就为了那三块钱,朱埃尔就宁愿放弃在母亲临终时与她吻别的权利。

唉,在这三个礼拜里,我只要一有时间就到这里来,就连不应该来的时候也来了。自己的事情和自己的家都被我放在一边了,就是想让她在临走之前能有个人陪着,不会在最后一刻都看不到一张熟悉的脸。我不是说自己有多么多么伟大,只是我自己到了这个样子的时候,我也希望能有人陪伴着我。不过我希望陪着我的是我自己的家人,我自己的孩子,这一点要祈求上帝保佑。我的丈夫和孩子们都很爱我,我觉得我比多数人都要幸福得多,虽然有的时候他们也让人着急。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却要承受孤独,又要装出很自豪的样子,显得自己的生活十分美满幸福,还要掩饰他们都在让她痛苦的真相。想也能想得到啊,她的身体在棺材里还没变凉呢,就要被他们装到大车上,然后拉到四十英里以外的地方去埋掉。他们竟然还不把她和本德仑家的人葬在一起,简直就是在违抗上帝的旨意嘛!“但是,那是她自己的意思,”塔尔先生说,“是她自己想要和娘家的人葬在一起的。”“那活着的时候她干吗不去啊?”我说,“没有人会阻挡她的,包括她那个小儿子在内。马上他也就要长大了,指定会跟那几个人一样,变得利欲熏心、没有丝毫感情。”“是她自己要那么做的,”塔尔先生说,“埃斯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当然会相信埃斯的话,”我说,“也就像你这样的男人才会相信他的话,别以为我也会相信。”“有时候我还是比较相信他的,”塔尔先生说,“因为有的事就算他不跟我说,也不会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别打算让我也相信,”我说,“女人就应该跟丈夫孩子待在一起,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这是女人应该做的。难不成你想让我在临死的时候还回到亚勒帕马州去,把你和闺女们都留在这儿?我们不是发过誓了吗?我们要同享福、共患难,一生不变的。”“不是每个人都一样的。”塔尔先生说。

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我正正经经地为人处世,遵照着上帝和正常的人们的准则,这都是为了我那以基督教为信仰的丈夫的名誉和健康,还有我那以基督教为信仰的孩子们的自尊和爱心。这样的话,当我知道自己期限临近,躺在临别的床上的时候,我就能看到陪伴在我周围的那一张张满是爱的脸,我就能把亲人们送给我的吻别,融入到爱里面去,而不会跟安迪·本德仑一样,把自豪与伤痛深藏心底,孤孤单单地死去。我在见到上帝的时候,一定会是满心欢喜的。看她那个样子,躺在床上,支楞着脑袋,盯着开什做棺材,那样子就好像开什会偷奸耍滑一样。那些男人什么事都不管,就关心下了雨会不会过不了河,然后抓紧时间去赚那三块钱。如果他们还没有确定要去再拉一车货,或许就会把她用被子裹起来,丢在大车上,拉过河去,然后就让她在那边等死了。他们这个样子待她,怎么还能算是遵从基督教礼仪?

就特尔跟他们不是一路的,这也算是我见过的最让我感动的事情了。每当我短暂地对人类情感有些绝望的时候,上帝都会向我展示那无比高贵的爱,让我重新对这个世间充满了信心。不过朱埃尔就不同了,他一心就想着怎么赚那三块钱,尽管他始终受到她的宠爱。也就特尔跟他们是不同的,尽管大家都说他比埃斯好不到哪儿去,整天懒懒散散,到处逛荡,脾气还有些怪。开什这个木匠还是挺好的,一直忙着造这个修那个的。朱埃尔就没闲着,老是要么捞点外快,要么惹几句闲话。再就是那个差不多跟没穿衣服一样的闺女,总是站在安迪旁边给她扇扇子,只要一有人想跟安迪说两句话,哄她开心开心,这个闺女就抢过话头帮她回答了,好像是存心不让别人靠近安迪。

特尔就不一样了,他在门口那里站着,望着他那只剩一口气的母亲。虽然他只是那么简单地望着,却让我再次感受到了上帝宽广无边的爱和悲悯。我终于明白了,安迪对朱埃尔的感情其实还是表面的,只有特尔跟她之间才有真正的爱和相互的理解。他就是那么简单地望着她,连房门都没有走进去,省得她看到了之后会伤心难过。埃斯正在催促着他,让他快点走,他知道这是看她的最后一眼了。他就这么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特尔,你想要什么啊?”德威·特尔说着,并没有停下手中扇动的扇子,她的话语很急促,似乎也不愿意让他走近。他并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他的心里其实有很多话要说。德威·特尔

那是我第一次和勒夫并排摘棉花时候的事了。爹因为有病而不能出汗,怕自己没了性命,所以大家都到我们家来帮忙干活。朱埃尔对这些漠不关心,他跟我们感情并不好,所以并不理会这些事情,他也不喜欢管这种事。开什只是低着头,把每个闷热、愁苦、难熬、发黄的白天,都花费在了钉钉子和锯木头上面。爹觉得街坊邻居之间就是该这样相互搭把手的。他一直在忙着叫别人来帮忙干活,因此他应该是不会发现的。我觉得特尔也不会发现,虽然他的人坐在了晚餐的餐桌旁边,但是他的目光却穿越了晚餐和灯,看到的只是自己脑子里正在刨挖的土地,还有远方的那些黑洞。

我们俩摘着棉花,并排走着,越来越靠近那片树林和幽暗的树荫了。我提着自己的棉花袋子,勒夫提着他自己的,并排往那片深深的幽暗的树荫摘过去,越来越靠近了。在棉花袋子只装满了一半的时候,我就问过自己了,到底是愿意呢,还是不愿意呢!于是我就跟我自己说了,如果摘到树林那儿的时候,我的棉花袋子已经满了,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我就觉得,要是上帝觉得我不应该这么做,那袋子就不会满了,我就得到另一行去摘棉花,但是如果袋子满了的话,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也就是我早晚得这么做,这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我们往那片幽暗的树林摘了过去,两人的目光经常撞到一起,然后看看他的手,再看看我的手,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跟他说:“你干什么啊?”他说:“我把摘的棉花都放在你的袋子里。”所以当我们到了地头的时候,我的袋子已经满了,这我还能怎么办呢?

所以说,其实这不怪我。再后来,事情就那样发展下去了。当我见到特尔的时候才晓得,原来他已经都知道了。他并没有说出来,不过他表示他都知道了,就好像他没有说出来,我却明白了我妈快要走了那样。我知道他已经都知道了,因为如果他那么说了,我就不会相信他在那里看到了我们。不过他说他都知道了,我就跟他说:“你想要告诉爹,并杀了他吗?”我没有说出口,但是我已经跟他说了。他就跟我说:“没必要。”他也没有说出口。所以啊,我能心里面很明白地,也能充满愤恨地跟他说话,他心里面是很清楚的。

他在门口站着,看着妈妈。“你想要干什么啊?”我问他。“她快要走了。”他说。

这时候塔尔这个老秃鹰过来了,来看她有没有死,当然,我可以骗骗他们。“她会在什么时候死?”我说。“在我们回来以前。”他说。“那你干吗要把朱埃尔带去啊?”我说。“他得帮我装车。”他说。塔尔

埃斯总在不停地用手磨蹭他的膝盖。他的工作裤都褪了色了,其中一个膝盖上还打上了补丁,那块补丁是在他礼拜天穿的一条好裤子上面剪的,现在都已经磨得像一块光溜溜的铁皮了。“不会再有人比我更厌烦这件事了。”他说。“人应该想得长远一些的,”我说,“但是,哪一种办法都不会有任何损害的,无论是什么情况。”“要是按她的意思办,”他说,“那现在就应该动身了,不管路多顺,杰夫森也还是挺远的。”“不过,现在的路倒是不错。”我说。今天晚上一定会下雨的。他的亲人们都葬在了离这还不到三英里的纽霍普。他娶到的这么一个女人,到她的出生地,即使骑马的话,也得走上一天才行。不幸的是,她还在他之前死了。

他的视线越过田野,看向了远方,用手磨蹭着他的膝盖。“现在我是最烦的了。”他说。“他们肯定会赶回来的,”我说,“还有不少时间呢,换作是我的话,我就一点也不着急。”“这次能赚三块钱呢!”他说。“也许不需要他们那么快就赶回来,”我说,“根本不需要,我希望是不需要的。”“她马上要走了,”他说,“她已经想好了。”

说句实话,我们这样的生活,对于女人来说是非常辛苦的,至少对于一部分女人来说是这样的。我还记得我的妈妈活到了七十多岁。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她都要下地干活,每天都去。自从生下了最后一个儿子,她就没有病倒过一次。直到那一天,她看上去有些奇怪,往四面看了看,又把那件在箱子底下放了有四十五年的、镶着花边的睡衣拿了出来,然后穿到了身上。之后她就到床上躺下,盖上被单,闭上眼睛。“你们要好好地照顾你们的爸爸啊,”她说,“我觉得累了。”

埃斯的两只手在膝盖上摩挲着。“赏赐者是耶和华。”他说。屋子的角落那边传来了开什在锛凿和锯东西的声音。

说得没错,在人类的所有语言里,这句话是最正确的了。“赏赐者是耶和华。”我说。

他们的小儿子上了山坡,手里面提着的鱼跟他自己差不多高。他把鱼往地上一扔,又哼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去吐出一口痰,像个已经长大的男子汉一样。那条鱼都差不多跟他一样高了。“那是什么啊?”我问他,“一头猪吗?你从哪里弄到的?”“在桥那里。”说着,他把鱼翻了个身子,下面还湿的地方已经满是泥土了,眼睛上也盖上了一层土。在泥土里,它的身子打起了弯。“你想让它就这么躺在那儿吗?”埃斯说。“我想拿给妈妈去看一看。”

瓦塔曼

说。他往门口看了过去,我们听到了门厅的风送过来的人说话的声音,夹杂着开什敲击木板的声音。“屋里面有别人。”他说。“只有我们自己家里的人,”我说,“看到这条鱼,他们肯定也会很开心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往门口那里看着。他低下头看了看在土里躺着的鱼,然后用脚把鱼翻了个个儿,又拿脚指头去捅鱼的眼眶,好像要把鱼的眼珠弄出来。埃斯愣愣地望着田野远方。瓦塔曼瞅了瞅埃斯的那张脸,然后看了看门那里,就转过身子,往房子拐角那里走去。埃斯转过头把瓦塔曼叫住了。“你去,把鱼洗干净了。”埃斯说。“为什么不让德威·特尔去洗啊?”瓦塔曼停下脚步说。“去,把鱼洗洗。”埃斯说。“哎,爹呀。”瓦塔曼说。“你来洗。”埃斯头都没回地说。瓦塔曼又走了回来,从地上把鱼拎起来。鱼从他的手里又滑了下来,“啪”一声掉在地上,溅得他全身都是泥。鱼身上又沾上了很多土,它的嘴大张着,眼珠往外突起,向土里面蹭着,好像对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感到惭愧似的,想要重新藏到哪里。瓦塔曼冲着鱼骂了一声,那语气就跟个大男人一样,然后叉开两条腿跨在鱼的上方。埃斯还是没有回过头来。瓦塔曼又提起了鱼,绕过屋子到了那一边。他像抱柴火那样双手托抱着鱼,把鱼头和鱼尾都露到了外面。那条鱼都跟他差不多大了。

埃斯的衬衫袖子已经缩到了小臂上,露出胳膊。自从我认识他以来,就没有见到过一次他穿的衬衫是合身的,怎么看都像是朱埃尔的旧衣服丢给他穿的。朱埃尔身材瘦高,那身高让他看上去有些佝偻,除此之外他的胳膊也是蛮长的。不过那衬衫肯定不是朱埃尔的,最大的区别就是埃斯身上没有出汗的痕迹,这个特点可以让人非常准确地判断出,这些衬衫只会是埃斯的,不会是其他人的。埃斯望着田野远方,两只眼睛就像是燃烧殆尽的炉灰一样,堆放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神采。

影子已经爬上了台阶。“五点了。”他说。

我站起来的时候,可拉刚好走出房门,说该走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埃斯把脚抬起来要去穿鞋,可拉说:“不用起来了,本德仑先生。”埃斯穿上鞋子,又往地上跺了几下脚,跟他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一样,似乎不希望自己做成功一样,也就不再继续费力做下去。我们走到门厅的时候,听到了地板上那两只鞋子发出的笃笃的声音,好像那两只鞋子是铁做的一样。他走到她房间的门口那里,眨着眼往里面看,不过眼神呆滞着,什么都没有看到。似乎他期望看到的是她已经从床上起来了,坐在椅子上或者正在拿着笤帚扫地。他往屋子里面看过去的时候带着一种惊讶的神情,好像惊讶于她竟然还在床上躺着,德威·特尔也像平时一样给她用扇子扇风。他在那里站着,一动也不想动,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啊,我们是得走了,”可拉说,“我的鸡还没喂呢。”看天上云彩的样子,似乎又要下雨了。地里面的棉花真是让人担心,似乎每一天都是上帝的赏赐。但是对于他来说,那就另当别论了。开什还在拾掇那些木头。“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的帮助……”可拉说。“埃斯会及时通知我们的。”我说。

埃斯并没有看着我们,只是不断看着周围,眨动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惊讶。好像他总是为什么事而吃惊,都已经成了习惯了,所以这次他又觉得吃惊了。如果给我盖谷仓的时候,开什有这么认真该多好。“我和埃斯都已经说了,”我说,“应该不会有事的,我希望如此。”“她已经做好决定了,”他说,“我觉得,这次她是一定要走了。”“每个人早晚都是会这样的,”可拉说,“还是让上帝来宽慰你的心灵吧!”“关于玉米的事情……”我说。我又跟他说了一次,安迪现在生着病,家里现在又是一团乱麻,如果他忙不过来的话,就喊我过来帮忙。像其他的街坊们一样,我都已经帮到现在了,想不帮也是不可能的了。“本来我是想着今天就去做的,”他说,“但是我好像无法把心静下来去做任何事情。”“说不定,她可以等到你翻完地呢!”我说。“看上帝的意思吧!”他说。“让上帝宽慰你吧!”可拉说。

说真的,如果当初给我盖谷仓的时候,开什有这么认真该有多好。我们在旁边经过的时候,他把头抬起来看了看我们。“估计这个礼拜是没办法到你那里去了。”他说。“不用着急,”我说,“什么时候等你有空了再说。”

我们坐上了大车,可拉把那盒蛋糕放到了膝盖上。这天肯定会下雨的。“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拉说,“我也说不好。”“唉,让人同情的埃斯,”我说,“她敦促着他干活都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我想,她肯定是累了。”“我本来以为,她还能再敦促他三十年呢,”凯特说,“或许她走了以后,他等不到摘棉花就会另寻一个的。”“我觉得,开什跟特尔现在已经可以结婚了。”尤勒说。“可怜的孩子啊,”可拉说,“可怜的捣蛋鬼。”“那朱埃尔呢?”凯特说。“他也能结婚啦。”尤勒说。“嗯,我觉得他也得结婚的,”凯特说,“我觉得他也得结婚。我认为吧,这附近有不少姑娘都不想看到朱埃尔和某个人拴在一起。但是他们担那个心又有什么用呢!”“你瞎说什么呢,凯特。”可拉说。大车发出了“吱吱”的响声。“可怜的捣蛋鬼啊。”

今天晚上一定会下雨的,一定会的。这天气太干了,就连这辆伯赛尔做的大车都开始“吱吱”地响了。不过等变了天气就好多了,指定能变好的。“既然她订下了,那就应该把蛋糕买走的。”凯特说。埃斯

这路简直是太差劲了。还有,看这天气,肯定是会下雨的。我在这儿站着都能明明白白地看出来,就像我有超能力一样,可以看到渐渐暗淡的天空就像横在他们后面的一堵墙,挡住了他们跟我的许诺。我已经尽了全力了,跟做其他的事情没什么两样,但是孩子们也太不幸了。

路就那么平铺着,直接铺到了我家的门口,只要是灾难路过,肯定都不会错过我家。我以前跟安迪说过,跟大路紧挨在一块儿是肯定不会交到什么好运的,她跟我说,那完全是妇人之见。“那你起来搬家去吧。”我没办法,只好又改口说这不会影响到运气,上帝创造出了路,那就是让人走的嘛,要不他为什么要让路铺在地上呢。他会把那些不停运动的东西创造成平铺着的样子,比如说路啊,马啊,大车啊等,就是这样子的;他还会把那些不乱动的东西创造成直立着的,像树啊,人啊什么的,也都是这样子的。所以说啊,上帝从来都没有让人住在路边的想法。你想啊,是哪个先到这里来的呢,是路啊,还是房子啊?什么时候你听说他把一条路放到了一栋房子旁边了?我说。你是不会听到过这样的说法的,在通常的情况下,都是人们一定要把房子盖到那里,那个任何人驾车从那里路过,都能把痰吐到门口的地方,这样他们才觉得安心,不然的话,人就总是不安心,老是不安分地想要到哪里去。但是他的本来意思是让人就那么立着,像一根玉米或者一棵树一样。要是他想让人到处乱窜的话,他不就把人创造得像条蛇一样,把肚皮贴在地上了吗?他完全可以那样做啊!

但是现在看看,路已经躺在我们房子的门口了,什么样的灾难都能找到我们家门,还得让我们上五花八门的税。不知道谁给开什灌输的学木匠的这个该死的念头,还让我为他交学费,要不是这条路铺到了这里的话,他肯定不会想到这种事情的。所以他就从教堂上面摔下来了,摔得什么都干不了了,整整六个月啊,我跟安迪像奴隶那样地伺候他。那六个月里面,如果他能拿起他的锯子,这一带木匠活有的是。

还有特尔的问题。那群浑蛋老是撺掇我,让我把他轰出去。不是我怕自己干活,我一直都能养活自己和一家几口人,还能让他们有个房子躲避风吹日晒。是他们要让我没有足够的人手,因为特尔只管自己的事,不管什么时候都只看到眼前的那一块地。我跟他们都说了,开始的时候特尔还是很好的,虽然他只顾着眼前的那一块地,因为那时候地还是竖着的。自从有了这条路以后,地就变成平铺的了。那个时候,他还是只看得到自己眼前的那一块地。然后他们就开始撺掇我,用法令来逼我,让我轰走他,让我没有足够的人手。

结果我还损失了财产。本来她的一切都很好,身体很健康,丝毫不比别的女人差。也都是因为那条路,她就莫名其妙地倒下了,躺在她那张床上,什么也不想要。“你生病了吗,安迪?”我问她。“我没生病。”她说。“我知道你没生病,你就好好躺着休息吧。”我说,“你就是太累了,好好休息就行了。”“我没得病,”她说,“我可以起来的。”“好好休息,躺着别动,”我说,“你就是有点累了,到明天你就可以起来了。”但是她莫名其妙地就那么倒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女人,比其他哪个女人都不差的女人,就是因为那条路。“我从来没有请你来过,”我说,“你可得帮我作证,就说我从来没有请过你。”“我知道,你没有请过我,”彼保第说,“我帮你作证。她在哪儿了?”“她就在那儿躺着呢,”我说,“她就是有些累了而已,但是她会……”“你先出去等着,埃斯,”他说,“去走廊那里歇一会儿吧!”

我现在只能付给他医疗费了,但是看看我自己,嘴里面都没有一颗牙齿。我一直期望着有一天能富裕起来,能给自己配上一副假牙,跟正常人一样享受上帝赐予的食物。就在那一天之前的时候,她不是还挺壮实的吗,不比附近的任何一个女人差劲啊。要想赚那三块钱,也是要做出一些牺牲的,让那两个孩子出门去赚那三块钱,也是要做出牺牲的。现在的我,就跟有特异功能一样,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那两个孩子跟我之间隔着的那道雨幕。这道雨幕像个浑蛋一样从路上扫了过来,就好像这么大的一个世界,就没有其他的房屋可以让它去淋。

我听过其他的人叹息自己的命运不济,那是他们应得的,因为本身他们就是有罪的人。我反倒不认为自己是在承受上天的惩罚,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让老天惩罚我的事啊!虽然我承认我不是特别地虔诚,但是我心里是堂堂正正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跟那些假慈善的人比起来,虽然我的行为并不比他们好多少,但是也不会更坏的,上帝既然不忍心让一只麻雀掉到地上,那么他是不会不管我的。但是我都这么贫困了,竟然还要在这里受这样一条路的欺负,那就太过分啦!

瓦塔曼从屋角那里绕了过来,膝盖下面的部分满是鲜血,跟一头猪似的那么脏。他肯定用斧子砍了那条鱼,也说不准是直接丢在地上喂野狗了。哈,我觉得就不必对他期望什么了,比起他那几个已经长大的哥哥来,他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的。他走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看着房子,然后坐到了台阶上。“哎呀,”他说,“真是累死我了。”“去,把你那两只手洗干净了。”我说。在这方面,我得公公正正地说一句,这世上也就她会花那么大的心思去把孩子们弄得干干净净的,不管是长大了的年轻人,还是正在长大的小男孩,她都经管得很仔细。“那条鱼的血跟内脏都快跟一头猪的差不多了。”他说。但是我没心思去理会那些事情,这样糟糕的天气让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了。“爹,”他说,“我妈的病是不是更严重了?”“把你那两只手洗洗去,洗干净了。”我说。但是我真的不愿意去管这些烦心的小事情。特尔

他这个礼拜到镇上去过。看他那脖子后面,剃得太短了,在身上晒黑的皮肤和发根中间有道白色的痕迹,就像是白色骨头的连接点一样。他都没有回过头看一次。“朱埃尔,”我说。路不停地往后走着,夹在骡子那两条快速抖动的长耳朵中间,就像一条隧道一样,在大车的车身下消失不见。路就像一条丝带一样,大车的前轴就像是一根滚轴。“你知不知道,她就要死了,朱埃尔!”

要把你生出来的话,得要两个人,但是要死去的话,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了。也许这就是世界末日的景象吧!

我跟德威·特尔说了:“你希望她死去,然后你就可以到城里去了,是不是?”虽然我们心里都明白得很,但是她不想说出来。“你并不愿意说出来,因为如果说了的话,就算你是跟自己说的,你也会发现那是真的,是不是?但是现在你都知道了,这就是真的。我差不多都能说出来是哪一天,你心里清楚,那都是真的了。你干吗不想说呢,哪怕是跟你自己说?”她不想说,只是不停地问,你打算告诉爹吗?你打算杀了他吗?“你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就因为你不能相信你德威·特尔,德威·特尔·本德仑竟然运气这么差,是不是?”

太阳已经斜下去了,再有一个小时就该落到地面下边去了。它就像是卧在云团上的一只血红色的蛋,发出古铜色的光芒。映到眼睛里的是不祥的预兆,钻到鼻子里的是带着硫黄臭味的闪电味道。彼保第到了之后,他们就只能用绳子了。他的肚子里胀得满满的都是气,那是他吃太多生菜导致的。他们可以用绳子从小路那里把他吊上来,看上去就像一只气球飘浮在充满着硫黄味道的空气里。“朱埃尔,”我说,“你知不知道,安迪·本德仑就要死了,安迪·本德仑很快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彼保第

埃斯最终还是主动叫人来请我过去了,当时我还说:“他可算是不用再折磨她了。”我觉得这是件天大的好事,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想去,因为没准我还可以想到些办法,说不定还得让她再活转过来。上帝啊,我觉得天堂的道德观念没准跟医学院的是一模一样的,当然也是非常愚蠢的。我寻思说不定又会是弗龙·塔尔叫人来请我去的,到这种关键的时刻他才让我去,这个弗龙·塔尔啊,从来做事情都是这样的,不光是让埃斯,他自己也是在花钱的时候把一个子分成两份花。

但是天越来越黑了,我一眼就能瞧出来要变天了。这个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是埃斯叫人来请我的,不会是别人。都已经这种时候还来找医生,这种事情只有那些点背到极点的人才会去做的。而我心里也清楚,当埃斯想明白要去找医生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我到了泉水旁边,下车拴上马的时候,太阳已经下沉到了连片的乌云后面了。那些乌云就像是一排倒置的山脉,好像是什么人在云彩后面倾倒了一车还没有烧完的炉渣,周围的空气没有一丝飘动。距离还有一英里远的时候,我就已经听到开什锯木头的声音了。埃斯正在小路尽处的断崖上站着。“马去哪里了?”我说。“跟朱埃尔走了,”他说,“别人就算抓也抓不到它,看来你只能自己往上走了。”“什么,让我这重二百五十磅的人自己走上去?”我说,“让我自己爬那个断崖?”他在一棵树旁边站着。上帝做错了一件事情,这真让人沮丧,他让树木长出了根,却让埃斯·本德仑一家人有腿有脚。要是能让他们换过来的话,那么不管是这个国家还是其他国家,都不必再忧心树木会被砍伐光了。“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呢?”我说,“难道让我在这傻站着,然后让暴风雨把我吹到隔壁县去吗?”就算是骑马的话,我也得花费十五分钟才能从草地穿过去,爬上山坡,然后到达房子前面。小路就跟一条折断了的胳膊一样,不知道是从哪里跑过来的,歪歪扭扭地附着在山崖下边。埃斯已经快十二年没到城里去过了,真想不通他妈妈那时候是怎么爬到山上去怀上他的,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啊!“瓦塔曼拿绳子去了。”他说。

片刻之后,瓦塔曼拿着一根犁绳过来了。绳子的一头给了埃斯,然后他自己边放绳子边往小路下边走。“你可得拉住了啊,”我说,“我都在账本上记录了这次出诊了,所以啊,无论我能不能上去,我都一样要收钱的。”“我拉住了,”埃斯说,“你就安心地往上爬吧!”

我也弄不清为什么自己不往回走,都已经七十多岁了,重两百多磅,竟然还要被人用一根绳子吊上去然后再放下来。我估计是想要把自己账本上的死账凑足五万块才死心吧!“你老婆这是怎么啦,”我说,“跑这么一个破山上来生病?”“真是对不住啊!”他说。他松开拿绳子的手,让绳子滑到地上,然后转身往房子那里走去。还有一些亮光停留在山顶上,那颜色就跟硫黄火柴差不多。那些木板也跟一根根的硫黄火柴一样。开什并没有回头来看。弗龙·塔尔跟我说,开什要把每块木板都拿到窗子前面,让她看合不合适。那个小男孩追上了我们。埃斯回过头去瞅了一眼,问:“绳子呢?”“还在你扔的那里放着,”我说,“就先不用去管那根绳子了,待会儿我还得从断崖那里下去呢!我可不想在这里赶上暴风雨,如果被风吹跑了,指不定被吹到哪里呢!”

那个女孩就在床前站着,拿扇子为她扇风。我们进到屋子里面时,她转过头来看了看我们。这十来天的时间里,她跟死了没什么两样。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的生活一直是埃斯的一部分,我想,如果死亡也算一种改变的话,那么现在想要改变也来不及了。在年轻的时候,我一直相信死亡是肉体上的一种现象,到现在我终于明白,那只是一种精神作用——失去亲人的人的精神作用。虚空主义者认为死亡是一种完结,而原教旨主义者却说那是一种开始。事实上,那只不过是一个顾客或者一个家庭从公寓或是城市搬离出去。

她瞅着我们,似乎只有两只眼睛是在动的。那眼睛好像不是在用目光或者是感觉来触碰我们,倒像是一股水从橡皮的水管里喷了出来,然后在触碰的那一瞬间变得跟水管的出口没有丝毫关系,就好像从来没有在那根管子里存留过一样。她根本就不去看埃斯,只是看了看我,之后又看了看那个小男孩。她的身体被被子覆盖着,还没有一捆枯干的柴火粗。“哦,安迪女士,”我说,“你还好吗?”那个女孩并没有停止手中扇动的扇子。她的脸依靠在枕头上,显得非常憔悴,她只是看着小男孩。“你让我来得真是时候啊,暴风雨跟着我就来啦!”然后我就叫埃斯跟那个小男孩都出去了。她一直盯着出去的小男孩,除了她的眼睛之外,全身其他的地方都没有丝毫动静。

当我出来的时候,埃斯和小男孩都在走廊上,台阶上坐着小男孩,埃斯则在一根柱子旁边站着。他的身体都没有在上面靠着,两条胳膊耷拉在身侧,头发纠缠盘结地翘了起来,就跟一只刚刚洗了药浴的鸡一样。他回过头来,冲着我眨了眨眼。“为什么不早点叫我过来?”我说。“还不是因为事情太多,一件连着一件。”他说,“我跟孩子们要抓紧时间拾掇那些玉米,德威·特尔一直在照看她,把她照顾得不错。街坊们都过来帮忙了,争着要帮我做这个做那个,所以我就想着……”“先不用顾虑钱的问题,”我说,“你见过我因为谁暂时没钱就不给他看病了吗?”“这倒不是舍不得花钱的缘故,”他说,“就是我总是在想,她早晚都是要走的,对不对?”那个小捣蛋鬼在最上面的台阶上坐着,在硫黄一样颜色的光线映衬下,看上去比其他时候都还要瘦弱。我们这里一直都有这样的一个缺点:这里的所有,包括气候和其他的一切东西,都拖得太漫长了。就好像我们这里的河流跟土地一样,污浊、迟缓、粗野。创造出来的人的生命也是一样,得不到满足,得不到快乐。“我心里明白,”埃斯说,“我越发地明白了,她都已经决定了。”“其实早就应该这么做了,”我说,“有一个不争气的……”他在最上面的台阶坐着,身体干巴巴的,穿着一条褪了色的工作裤,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在我出来的时候,他瞅了瞅我,然后又看了看埃斯。现在他就那么坐着,已经不看我们了。“你都跟她说了没有?”埃斯问。“为什么要跟她说?”我说,“我何必去花这个心思去跟她说?”“她自己也会明白的,我知道这一点。当看到你的时候,她就已经清楚了,就像看白纸上写的黑字一样明显。你根本不必去跟她说。她的神志……”“爹。”我们身后传来那个女孩的声音。我看了看她,瞅着她的脸。“你还是赶快去吧。”我说。

我们走到屋子里面的时候,她的眼睛正看着房门。她看了看我,那目光就跟油即将耗尽的不停闪动的枯灯一样。“她要你离开这里。”女孩说道。“哎呀,安迪,”埃斯说,“人家从杰夫森大老远地跑过来给你看病,你却……”她盯着我看,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她目光里的含意,她是在用目光往外边推我。在其他女人的眼睛里,我曾经看到过这种目光,看到那些饱含着同情和悲悯之心来帮助她们的人,被她们从房间里推出去,而守在这些不争气的浑蛋们身边。但是在他们的眼中,她们顶多也就是受苦受累的牛马而已。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人所不能理解的爱”吧。那是一种自尊感,是一种欲望,迫切地想要掩饰自己赤裸裸的悲惨的欲望。人们是赤裸裸降临到这个世间的,也是赤裸裸地进入手术室的,然后又顽固、热切地赤裸裸回归大地的。我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在走廊下面,开什的锯子慢慢锯进了木板里,发出打鼾似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女孩叫了他的名字,那声音很响亮但是很刺耳。“开什,”她说,“叫你了,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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