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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00:2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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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翔,周语

出版社:江西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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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结的青春期

打结的青春期试读:

借你的翅膀飞翔

喻虹

初三那年,我的班主任叫何仙仙。

她第一次给我们上课,袅袅婷婷往讲台上一站,再落落大方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同学们,我叫何仙仙,这个学期担任你们的班主任……”

那天她穿着飘逸的长白裙,虽是夏天,但脖子上系一条绣花丝巾,上面别致地绣着两朵荷花,果真有点仙女的味道。我使劲嗅着空气里花朵的芬芳(平时我一直都以为教室里只有清清的粉笔味儿的),心想: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也要像她那样美……

我正在暗自陶醉,教室后面传来一声喊叫:“何仙姑!”

大家哄堂大笑。从此她有了个绰号叫“何仙姑”。

喊叫的男生也姓何,叫何兵,正在长个儿的时候,是个分数困难生。以前的班主任对他彻底失望,干脆把他的座位排在最后排了。

放学后我看见何仙姑把何兵叫到她办公室去了,心想:上课时老师没批评他,这会儿叫他去办公室,大概这小子又要受批斗了。和何仙姑同一个办公室的其他任课老师,每个人都能历数出何兵的九十九条罪状来,光这点就能让何仙姑的耳朵超负荷工作。

那天我做值日。等我做完值日时,何兵从办公室出来了。

他冲我挤挤眼:“佩佩,我认了个姑姑!”

我没理他。说实话,我和何兵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仗着小时候那层关系,何兵一直对我很好。但自从我们俩上学后,我妈就开始告诫我不能和他走得太近。我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和何兵是两种不同的人,不能走在一起的。

可何兵还是飞快地背上他的书包追过来叫我:“佩佩!我真认了个姑姑!”

我只好礼貌性地站住,回过头去,等着他把话说完。“何仙姑……哦,不,何仙仙老师,她说以后她就是我姑姑!”

这回轮到我激动了。我鼓着腮帮子,用力地、一字一顿地说:“今、天、不、是、愚、人、节!”

何兵一个劲儿地看着我点头。

哼!还是沾了姓氏的光!要不何仙姑能认你这个丢脸的大侄子?打死我都不信。

看着我不屑的眼神,何兵笑了:“佩佩,我跟你说,我叫她何仙姑,她说叫得对,她就是我姑姑,还送了我一样见面礼!”“啥?见面礼?”我把眼珠子瞪得铜锣般大。“真的!”何兵把手伸到书包里去,一会儿掏出一副军棋来,“看,我姑姑送我的军棋!等你学会了,我俩来大战一回!”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何仙姑送何兵的礼物。那果然是一副军棋,虽然我还不知道怎么下,但我知道司令、军长、师长的级别大小。棋盘是一块黑漆漆的薄板子,上面蓝幽幽的是画好的阵营和线路。方方的棋子是用半透明的白色硬质材料做的,到底是什么材质,我一下子考究不出。但那棋子,连我这个不会下棋的人拿在手里把玩都觉得喜欢。“嘿嘿,我没骗你吧!”何兵咧开嘴巴得意地笑了。

何兵这一笑就把我给彻底笑醒了。我把棋子重重地往他手里一放,冷冷地说:“你好好玩吧!拜拜!”

听说何兵的军棋玩得出神入化,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当然,这得益于他平时花了大量时间在电脑上玩游戏。

我妈教育我的时候就说:“佩佩,你可千万别像那个何兵啊!我告诉你,在学习上你就得像个司令一样!他何兵算什么?顶多一个小工兵而已!”

我知道司令威力无穷,工兵是军棋里最小的棋子。

妈妈说得没错,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保持着卓越的领先地位,而何兵,永远是倒数第一。

那段时间,我开始暗地里模仿何仙姑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微笑时翘起的嘴角……我学得笨拙而执着。

无人知道,这是我的小秘密。在每一个安静的时刻,我的秘密盛开如她丝巾上的荷花。

当然也只能是秘密,要是被我妈知道这些,非得把我撕成碎片不可!

只有何兵有时候会挤眉弄眼地看着我:“佩佩,你是不是也想和我姑姑攀亲戚?”

我挥着手像赶一只苍蝇:“去去去!关你什么事啊!你上课就专门研究这些?”

我本来还想附加一句“小工兵”的,那

个字最后被我拼命压抑了好久才没有冲出喉咙口。

我当然不能说。谁叫他现在天天把“我姑姑”挂在嘴边啊!

期中考试过后,何仙姑就在班上搞起了“手拉手”互助小组。说是互助小组,其实就是两个人一组,一个学习好的,一个学习差的,叫那个学习好的帮助学习差的。我正想自告奋勇帮助我的同桌袁小丽,何仙姑却煞有介事地拿出一张早就拟好的纸,念道:“现在我宣布一下小组名单,李林与陈小同、张彩虹与袁小丽、刘佩佩与何兵……”

全班被何仙姑分成了二十

个小组。

在我万分幽怨的眼神中,何仙姑走过来,微微翘起嘴角笑了:“佩佩,你的任务可是最重的哦!我把我大侄子交给你了!”

我脑海里翻浪似的涌起一串文言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好,何仙姑,既然你都能认这个大侄子,我当然也能接受这个“大任”啦!

何仙姑弯下腰,悄悄在我耳边说:“佩佩,有时间让他教你下军棋,他的水平不错的!”

我忘了要像何仙姑那样优雅从容,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那可不行!会影响我学习的!”

何仙姑就是何仙姑,她拍拍我的肩,像施了魔法一样,轻而易举就把我心头翻涌的波浪压了下去:“佩佩啊,我只是说,你帮助我大侄子,可以从这个方面入手嘛!”

她胸前的绣花丝巾飘逸着,触到我的脸颊,像柔软的云朵。

这次,我得以近距离地欣赏她那方白丝巾上两朵红艳艳的并蒂莲。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回到家里,跟妈妈好说歹说,妈妈就是不同意我和何兵结成一组。我无奈,只好用上了“攻心计”:“妈妈,不是我想帮那个何兵,但他是何仙仙老师的侄子,他们是亲戚,我总得和班主任搞好关系对吧?再说了,何老师都答应了给我开小灶教我做奥数题。还有就是,如果我真帮助了何兵,有可能会被评为全市的优秀学生,中考能加分的!”“真是亲戚?你们何老师真答应教你做奥数题?”妈妈半信半疑地问,回头就拨响了何仙姑的电话,等得到了证实,才有点不甘心地说:“那好吧!反正别跟着那个小工兵学坏了!”

其实我知道,妈妈证实了的那两点都不是最终的理由。她答应我帮助何兵,是因为我说的最后一条理由:我可能会因为帮助何兵而被评为全市的优秀学生。

而这最后一条,是我杜撰出来的。

后来,何兵还真开始有模有样地教我学下军棋。这是何仙姑教我的方法,我得让何兵在军棋中找到自信。事实上也如此,我连棋局都不会布,第一次,为了保护那个最重要的司令,我把它摆在了大本营里。何兵差点没笑崩,说我真是太有趣了,比电脑游戏里任何一个对家都有趣。

我没笑,手里捏着半透明的棋子,心里却在想着何仙姑的绣花丝巾。

红莲并蒂开,疑是花仙来。

何仙姑当着班上所有同学的面向我许诺:“只要佩佩能帮助何兵同学在学习上进步,我就把这丝巾奖励给她!”

我本应多彩的年少青春,每天却只有一身灰黄色的校服陪伴。其他的女同学学会了买亮晶晶的胸针、缤纷的吊坠来衬托式样古板的校服,可我没有。

我妈妈不允许我把心思花在打扮上,一点儿也不行。而我,只想要一条别致的绣花丝巾!

何兵也不笑了。他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我一下:“佩佩,你妈来了!”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我妈肯定用她那侦探一样的目光在暗地里窥视我。三

何兵下起军棋来很在行,可在学习方面却笨得连个工兵都不如。我跟他讲二次函数,他能扯到串联并联电路;我带他读英语,他一会儿回报我“呼噜国”语……

我有些气恼,有次“恶狠狠”地说:“真是人笨不能复生!我只好节哀顺变了!”

我想放下这“千古重担”,甩手走人。

何兵慌了:“别啊,佩佩!我也尽力了啊!”

他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来:“佩佩,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对不对?”

唉!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和他都是孤单的人。我孤单是因为我成绩太优秀,我妈不允许我轻易交朋友,久而久之大家都跟我疏远了。何兵孤单是因为一心扑在网络游戏上,学习太差,大家都看不起他。

我以为他是百炼金刚之身,不在乎这些,其实他很在意我这个“朋友”。

可我并没有拿他当朋友。我帮助他,只是想着何仙姑的承诺。

那条绣花丝巾的诱惑,在我整个年少青春里,在我被灰黄色校服包裹的心灵里,熠熠地发着光芒。“那你到底要我怎样帮你才好?”我半是气恼,半是无奈。“我学!行不行?”何兵拿出英语书,“来吧,佩佩!教我读!”

何兵努力过了,我也努力过了。可他真不是学习的料。

瑟瑟的寒风吹起时,我觉得脖子上有些冷。

我妈倒是很善解人意地给我买了条灰色大绒巾:“佩佩啊,今年这风吹得厉害,我特意给你买了条厚绒巾,这样你就不怕冷了。”

我看了看那条绒巾,淡淡地说:“妈妈,我不冷。”

我妈有点狐疑地看着我:“不冷?那等你冷的时候记得围上。还有啊,和你们何老师提了没有?那个全市优秀学生的事。离中考也只剩最后一个学期了,我看你帮助何兵也尽心尽力了。”“嗯。”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我的心事,妈妈永远不懂。

快要期末考试了。何仙姑答应奖励给我的白色绣花丝巾,她自己好久都没系了,是一心一意地准备要奖励给我。

何仙姑说,她要求不高,只要何兵在期末考试中,数理化那几科每科都能考上50分,她就把这丝巾奖给我。

何仙姑其实不是仙姑,她只是现实生活中一个敬业的好老师。刚刚参加工作的她,分外在乎她所带的学生的成绩排名。

可我知道,何兵是没办法达到她的要求的。

看来,我只能“望巾兴叹”。“佩佩,对不起。下个学期……你不会再帮我了吧?”何兵有些抱歉地望着我说。“没什么对不起。”我懒洋洋地答,“我没能让你学习进步,你也没能让我学会下军棋啊!彼此彼此,谁也不欠谁的。”“那……你还要学吗?”何兵的眼睛亮了。

我没有回答他。我转过头去,眼睛望向何仙姑位于教师公寓二楼的单身宿舍。一条白色丝巾,被何仙姑洗得干干净净,小心地用夹子夹着,晒在阳台上。

丝巾被风吹啊吹,吹啊吹,向我发出无声的召唤。

我忽然灵机一动:“小工兵,我有办法了!”

听我说完整个“办法”,何兵将信将疑地说:“行吗?这行吗?这事我可从没做过。我觉得我是个诚实的孩子。”

我坚定地点点头:“行的!就这么定了吧!”

我的“办法”进行得很顺利。

我和何兵在同一个考场。反正何仙姑只要50分。而数理化那几科,光选择题和判断题就有四十多分了。我只需在考场上给何兵做特殊的手势,他就能明白该选A或B或C,或者是对是错。

可是考最后一场物理时,我们被监考老师抓了个现行。监考老师用他犀利无比的目光盯着我们,鄙夷地说:“考数学时我就怀疑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小动作,果然有暗号啊!”

其实这事对何兵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反正他就是劣迹斑斑的一个学生了。可对于我这样一个好学生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如果被记录在案,这将成为我终身的污点,甚至会影响我能否被重点高中录取!

我一头扑在课桌上,在考场上号啕大哭。四

何仙姑再也不搞什么“手拉手”互助小组了,也不许诺奖励任何东西给班上的同学了。我们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她只是比以往更加勤奋,每日里批改作业到深夜。

有时候我想:她真的不是那个何仙姑了。

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何仙姑。

还有,我们班上少了一个学生,是何兵。

作弊事件发生后,我正扑在课桌上号啕大哭,何兵却若无其事地走出了考场。

当时我真恨不得拿起所有我能拿起的东西一头砸向他!

监考老师冲出教室,把何兵拖了回来:“你这小子!还要往哪里跑?先把事情给我交代清楚了!”

何兵毫不示弱地把头一昂:“老师,你要我交代什么?你硬要说我们作弊,你看看我试卷上做对了几题!”

监考老师这才想起去看何兵的试卷。只见整张试卷,何兵都做得乱七八糟,和我的整整齐齐准确率百分之百的试卷答案完全不一样!

监考老师只好悻悻地让何兵交了试卷,放他出了教室。看我还在哭,他回过头来道歉:“刘佩佩,真……真对不起!老师冤枉你了。”

这件事情总算不了了之了。

期末考试后何兵家搬走了,他也跟着转学了。

他搬走之前,我有一次在路上遇见他,想起我这个优秀学生差点儿就因为他身败名裂,便绕着他走。

何兵却嘲笑着说:“刘佩佩,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你不过就是看中了我姑姑的那条丝巾才帮我的。我为什么要让你得逞啊?”

他说完扬长而去。我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那时起,我们再没什么交集。

中考过后,何仙姑突然把我叫到她办公室里,把那条白丝巾拿出来,放到我手里:“佩佩,这条丝巾,是我奖励你的!”

我的手有些发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拿这条丝巾给我。

红艳艳的并蒂莲,花开如初。

这是一条我盼望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丝巾,在苍白单调的岁月里,它点缀了我整个少女时代的梦想。“其实,当初我也答应过何兵的,只要他能拿全市军棋冠军,我也把这条丝巾奖励给你。前几天我知道,他终于拿了这个冠军。”何仙姑笑,“有时候,我真不太明白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我不应该诱惑你们。这是个秘密花园,我要好好探索这其中的奥秘。”

霎时,我觉得自己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那个长长的暑假我终于学会了下军棋。尽管我棋艺不精,但总算能勉强和人对战了。

威力无穷的司令总是在冲锋,有时碰上炸弹会让它粉身碎骨,碰上地雷会让它束手无策。如果此时,有一个小小的工兵飞出来,碰掉炸弹,挖掉地雷,整个局势就全挽回了。

所有的工兵,都是长着翅膀的天使。

替身

慈琪

冰白无垠的湖面上,一个小黑点在飞快地滑动着,像云端一只敏捷的黑雀,或者一条穿越暴风雨的鱼儿。

那是个十岁模样的小姑娘,满脸惊慌,脚下却丝毫不乱,冰刀在她身后滑出长长的痕迹。一只翼虎正紧紧追着她,沉重硕大的爪子一次次击打着冰面,冰碴儿四溅,几次差点儿钩住小姑娘的衣摆。“怎……怎么办?会被追上的,会被吃掉的!”小姑娘心里喃喃念着,绝望覆住她的心口。她好后悔快天黑了还贪玩不回村子,结果碰到这么个凶神恶煞!

翼虎猛一发力,扑到她前方——“咔嚓。”“扑通。”

翼虎狂吼一声,在冰水里拼命挣扎。险险刹住脚的小姑娘心有余悸地望着它,保持着十米以外的安全距离。那绝望的嘶吼声,听起来好可怜。

过去帮忙的话,大概翼虎一上岸就会把她吞到肚子里吧……从冰水里出来,吃一块热乎乎鲜嫩嫩的小姑娘肉,简直是再惬意不过了嘛!

就在小姑娘徘徊在怜悯和恐惧之间时,原本挣扎的猛兽不再吼叫,转成了微弱地呜咽。那个毛茸茸的大脑袋还顽强地浮在水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甚至,甚至滚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先救了再说!

小姑娘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小心地滑到冰裂缝旁边,抱住翼虎的前爪使劲拉。一个十岁孩子的力气能有多大?好不容易,翼虎上来了一点点,爪子一滑,小姑娘惊呼一声往前摔去——冰水里又多了一个扑腾的可怜虫。“难道就这样死了吗?”小姑娘满心绝望地想,“和一只准备吃我的家伙一起活活冻死、淹死?”“爷爷,救救我……”“喂,喂,醒醒啊。”

一个清冷的声音渐渐侵入她的意识,将她从混沌中拉了出来。她缓缓睁开眼睛,四周都是暖融融的米白色,散发出温润的珠光。

这个地方怪极了,不仅颜色奇异,而且整个房间有着圆润的弧度,出口也是光滑无比的洞门,外头一片漆黑。“醒了?”

小姑娘眨眨眼睛,一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少年站在面前。

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的?“是你把我救上来的?”“不。”少年摇摇头,“我没有救你上岸,你现在在湖底。”“湖底?”小姑娘不可置信地张开了小嘴,然后警觉地瞥了他一眼,“你骗人!”“是真的。”少年一脸“你爱信不信,我才懒得解释”的表情。

小姑娘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你……是人还是鬼?”

这么问的同时,她已经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后退去,想靠在墙壁上。可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跌坐在一个柔软温热的地方。

小姑娘僵硬地转过头去。

是翼虎!

猛兽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舌头刺乎乎的。

小姑娘魂飞魄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爷爷……爷爷……救命啊,我被妖怪抓住了……呜呜……”

少年有点不知所措,想了一会儿,说:“你要是不哭了,我就送你一个好东西。”

小姑娘果真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瞪着少年手中那朵精致的小莲花——含苞待放,就像一滴碧蓝的露珠。“好漂亮……”

少年托起莲花,送到她的面前。她讶异地屏住呼吸,目睹小莲花一点一点在她眼前盛开,而花心绽放出纯白色的光华,让整个房间都笼入一层雾光。“珍珠!”“不,是夜明珠。”当珠子整个儿露出来时,少年手心微动,莲花一瓣瓣凋落,化作一条条白里透蓝的小鱼游开了。小姑娘看得瞠目结舌,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鱼?我们现在在水里?”

少年颔首。“耶?那,那我们为什么可以呼吸?啊!对了,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给我吃了鲤牙草对不对?大人们都说这湖里长着可以让人在水底呼吸的鲤牙草,可是从来没人找到过!我说得没错吧?”

望着小姑娘兴奋的模样,少年忍不住笑起来。他咳了一声,转了话题道:“你现在恢复精神了吗?我送你回去吧。”“嗯!”小姑娘用力点头,“回家晚了爷爷会担心的。”“好,那你告诉我你家在哪儿……”“就在雪坪村的祠堂!”

少年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奇怪的神色:“你住在守祠人家里?”“是啊。”“那你的名字……”“远山黛,我叫远山黛。”小姑娘认真地回答,没有注意到少年垂下头去,眼中掠过浅浅的光芒。“原来如此。”“呃?你说什么?”“没什么。走吧,我带你回家。”二

要是一般的小姑娘,碰到这些诡异的事情,早就惊慌失措了,可远山黛经历过最初的惶恐后,瞬间恢复了精神:“哥哥,这是你的房子吗?”“是。”“好像一只圆贝啊!我最喜欢圆贝了!嘻,你莫非是寄居蟹妖怪?”

“……”“啊!对了!对了!哥哥,那些水底的房子是怎么回事啊?”“以前这里不是湖,而是一片村庄。后来渐渐被湖水淹没了,雪坪村的村民迁到更高的地方,这些房子就留在这里了。”“哇,到现在都没塌呢!里面住着什么人?”“你应该问,里面住着什么‘东西’吧。”

听到他略带诡谲的语调,远山黛直觉意识到,那个被淹没的村庄里住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我们离远一点走好了。”

远山黛跟在少年后面,慢慢地绕过巨大的水草和礁石,翼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地被鱼群吸引了注意力,扑上去抓捕。可惜它空有一身蛮力,在水里却重心不稳,常常是鱼群吓得一哄而散,而它跌在水草中,四爪被团团缠住,狼狈不堪。远山黛看得咯咯直笑。

少年一直在她未注意时凝视着她,默默地陪她走向湖岸,寻找岸边有没有凿开捞鱼的冰洞可以出去。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问道:“你在守祠人家里过得好吗?”“很好呀!”远山黛一面把翼虎爪子上的水草弄掉,一面回答,“爷爷对我可好了,缺什么都不能缺我的吃穿,还送我去学堂念书呢!别家的女孩儿都羡慕死了。”

少年不语。远山黛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而是径自说了下去:“虽然啊,我只是爷爷领养的孩子,可我真的好幸福。”“你不想念你的父母?”

突兀的问话让远山黛顿了顿,而后她脱口而出:“想啊,怎么不想!你不知道,我父母死得好惨!”

怎么不知道,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岁的时候,他们替生病的守祠爷爷上山采草药,却撞上了恐怖的山寒流,活活冻成了冰雕……爷爷心里很过不去,就收养了我。他说,开始的时候,我天天哭闹个不停,吵着要爸妈,害得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只好半夜爬起来数乌鸦!”

少年并没有笑。“那后来呢?”“后来啊……”远山黛蓦地收了声,眼底掠过一丝困惑之色,“很奇怪,后来我就慢慢忘记那些事情了,也不难过了,偶尔会想念一下爸妈,但总的来说没有影响到正常生活啦。”“为什么呢?”少年追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记不清了。”远山黛努力地思索着,眉心拧成了一个小结,“爷爷说小孩子忘性大,没心没肺,过了几个月就忘记痛苦了……”

哼,一点儿也没有提到他吗?

少年在心底咬牙冷笑,那个无情无义的老家伙,还真是冷酷得可以。

远山黛偏着头,奇怪地打量他:“哥哥,你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呢。”“有吗?”少年若无其事地望过来,“没有啊,我只是嫌那只翼虎太吵了。”

翼虎太吵?

远山黛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翼虎,那家伙一点儿都不吸取教训,还在那儿扑来扑去地抓鱼,一不小心撞到了礁石上,一串串泡泡从它的耳朵、鼻子、嘴巴里懊恼地冒出来……“难怪它追了我这么久都没追到。”远山黛无语地想,“原来是个笨到家的捕猎者!”

湖岸再怎么远,一两个小时后也走到了。果不出所料,离岸边几十米的地方,凿开了大大小小的冰洞,有适合十岁小姑娘钻出去的,也有适合翼虎钻出去的。冰面上影影绰绰,好像有不少人在往湖上赶来。“我就不送你上去了。”少年淡淡地说,“你自己游出去可以吧?”“嗯嗯!”远山黛猛点头,感激地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吗?”“别来了。”少年摇摇头,“我们不是一界的人。”

远山黛愣了愣。“那又如何?你又不是害人的妖怪!”“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少年似笑非笑地睨视着她。远山黛一时语塞,只好嘴硬地说了一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玩的!”然后一蹬腿,向湖面游去。

翼虎赶紧划动着四只爪子跟上去,嘴里还叼着一条不断挣扎的大鱼。

少年站在黛青色的湖底,仰头望着渐渐游向高处的小姑娘,眼中倒映着平静的光点,以及越来越浓的阴霾。三

刚一露出水面,远山黛就听到了一声惊呼:“她在这儿!”

村民们欣喜地向她跑来。只是未及一半,便惊恐地停住了脚步。最先发现远山黛的人,也连滚带爬逃到远处,只恨爹娘没多给他生两条腿!

从冰窟窿里爬出来的,是他们正在寻找的小姑娘没错,可后面跟着冒出来的是什么怪物?

湖里怎么会有翼虎?!

紧接着,更令他们诧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头面目凶恶的翼虎爬到冰层上来,将口中大鱼甩到一边,然后叼起远山黛的衣领,将她轻轻提出水面。

简直像对待初生的小虎崽儿一样温柔。

有胆大的年轻人战战兢兢过来,离十几米远便开始喊:“阿黛,那只翼虎是怎么回事?”

远山黛瞥了一眼翼虎,它正回头去叼那条宝贝大鱼。“哦,今天我去捉兔子的时候碰到的,当时它很饿,就一直追着我不放……”

然后?不打不相识?“……然后我就跑到湖面上去了,冰太薄,它又太沉,就掉进水里去了。我想救它,结果也掉进去了。”

这小姑娘脑筋出问题了吧!“然后——”远山黛突然想起,少年叮嘱过,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他的事情。讷讷了半天,她终于编出个蹩脚的谎言,“然后我们就游啊游,终于上来了!”

“……”

正当远山黛自感不安的时候,救星出现了。“阿黛!”呜呜,他的乖孙女儿终于找到了!

小姑娘转身一看,立即脸色大变,往后退了好几步:“爷爷!你……你把鼻涕眼泪擦干净再过来!”

老人硬生生滞住了身形,满脸愤懑:“你这小鬼到底怎么回事!害得全村人陪我一起担心了一天!”“我下回不敢了嘛。”远山黛声音软了下来,“我保证以后都会乖乖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谁信!

就是有人信。守祠爷爷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喜笑颜开:“真听话!以后不许靠近螺湖了啊。来,快跟爷爷回家——啊啊!哪来的翼虎啊!”

远山黛啼笑皆非道:“爷爷,你眼睛越来越差了,它一直在这儿啊。”

眼看爷爷吓得老腿发颤,远山黛赶紧跑上去扶住他:“没事啦,它不伤人的。走吧,我们回家。”“真的么?”守祠爷爷犹不敢信,任由孙女搀着他的胳膊往村里走,还频频回头瞪着那只翼虎。“它……它跟上来了!”“随它去,它不会捣蛋的。”远山黛满不在乎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笃定地相信这一点。

回到那间紧挨着祠堂的狭小石屋里,老人立刻把她赶到被窝里躺着,然后烧起一锅姜汤。辛辣温热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远山黛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喷嚏。“看看,看看,受寒了吧!”

老人气呼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听在耳里却觉得格外安心,不由得蹭了蹭被子,偷偷笑起来。

翼虎吃饱了鱼肉,懒洋洋地卧在她床前打盹。远山黛伸出脚尖去戳它的背:“哎,你打算就这么赖下去啦?”

一声低沉的“咕噜”声。(我走不了啊。要不是濒死的时候,冬神将我们的灵识系在一起,你才没法在水底撑那么久呢。)“我可养不起你啊。”“咕噜。”(没事儿,我自己捉鱼。)“这样啊,那你就待着吧。话说回来,那个哥哥到底是谁呢?真的好眼熟……”远山黛喃喃说着,合上眼睛,慢慢沉睡过去了。

翼虎打了个哈欠,使劲伸伸懒腰,换个姿势趴下去。

人类的事情真麻烦,它才不想管呢!

远山黛整整在床上躺了两天,直到她第几百遍向爷爷保证自己已经好透了,可以当一块青石砌到墙里,搬到祠堂当备用的梁柱都没问题,爷爷才一面喃喃抱怨着一面放她出门。

自由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翼虎一起冲向湖边——完全忘掉了向爷爷发的誓言。直到看见那一片茫茫皎白,远山黛才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对了,她是来问那个哥哥一件事情的。

怎么找他?

……重新跳一次湖?

嗯,临事放弃才不是她的风格!

于是,从这天开始,远山黛就开始了历时半月的寻人之旅。她几乎绕着螺湖走了一圈,从早逛到晚,只要见到一丝一毫不寻常的端倪,她就兴奋地扑上去研究半天,然后再失望地丢到一旁,继续东张西望地往前走。

有身后那位神气十足的保镖大爷在,没人敢碰她。“阿咕啊,你有没有兴趣再去冰面上一次?”“咕噜。”“好嘛,不去就不去。”远山黛背过头嘀咕了一句,“都怪你自己吃太胖了,走哪儿塌哪儿!”“咕噜!”“嘁,还说不得了。”“吼——”“吵死了!”“吼!”你才吵!从早到晚就没有闭嘴的时候!

一人一虎就这样绕着螺湖打打闹闹,小姑娘根本没注意到,一双黑眸已经默默地注视着她很久了。

终于,黑眸的主人悠悠开口:“你俩都很吵啊。”

远山黛在短暂的错愕后,欢呼着跳起来冲向少年:“你终于出来了!终于出来了!”“你干吗要找我?”少年一偏头,很认真地问她。“唉?”远山黛愣住了,拼命思考,“……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觉得……”

到底觉得怎样,她根本说不出来。自她那日回家起,虽不曾发高烧,却也实实在在蔫了好一阵子,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昏睡,梦到很多断断续续的事情。那些无意义的零碎睡梦中,总有一个小男孩儿的身影。借着这个越来越熟悉的身影,梦境慢慢续成了连贯的回忆……四

两天前的晚上,远山黛梦见小小的自己坐在饭桌前哭个不停,对面的男孩儿不耐烦地扒着饭,嘟囔着:“成天哭兮兮的花脸猫,真讨厌!”“呜呜呜呜……”“你怎么比我还脏啊?袖子全是湿的!”“呜呜呜呜……”“小簇!”爷爷怒气冲冲地敲了他脑袋一下,“不许欺负妹妹!”

男孩儿怔忡了一会儿,揉着脑袋不满地叫道:“不公平!我在外面玩脏了回来,你就要揍我,逼我洗干净!”“妹妹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人家女孩子都比男孩子干净!你看她!”

爷爷恼怒地把男孩儿拖到厨房:“人家刚没了爹妈,你这小子心怎么这么硬!”“又不是我弄没的……他们自己不小心嘛……”“你说什么?”“没,没。”男孩儿不甘心地咕哝着,“爷爷,总之你很偏心。”“我哪里偏心了?”爷爷余怒未消地问。“你看啊!自从她来我们家,好吃的都她先吃,好玩的先给她玩——”无视正要说话的爷爷,男孩儿抢着说下去,“还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根本不稀罕那些东西,不吃饭不玩玩具,衣服一穿就哭脏了,这样还要我把什么都让给她,凭什么啊!”“那又怎么样?你是哥哥,本来就该让着妹妹!”“那你年纪比我大这么多,凭什么不让着我?”“这……”爷爷顿了顿,“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哪里?”爷爷说不过臭小子,嘿嘿笑了两声,举起拳头。“——我揍人比你狠!”

男孩儿哇呀呀叫着逃了出去。自认胜利的老头儿得意地回到饭桌边,继续去哄那小姑娘去了。

但他不知道,男孩儿心里的愤懑和郁结,远比表现出来的胡搅蛮缠多得多。“凭什么……”九岁的越小簇站在檐下,窥视着屋内的情景,眼圈儿渐渐红了起来。

他不也一样,两三岁就没了爹妈,哪儿有那么痛苦?爷爷凭什么偏心阿黛多一点?就好像他是收养来的,而阿黛才是爷爷的亲孙女儿一样。

一天前的晚上,远山黛梦见男孩儿在大树下面荡秋千。

秋千是爷爷用麻绳和木板做的,粗糙结实,许多小孩儿想来玩,都被男孩儿赶走了,他独自玩得起劲,一会儿高高荡到天上,一会儿呼啸着越过地面。阿黛眼巴巴地望着,秋千可真好玩啊。

她不知不觉靠近了些,男孩儿没提防,猛地把她撞倒了。

好痛!

阿黛拼命忍着不哭,如果哭出声,爷爷又要骂小哥哥了。

男孩儿眼神复杂地望着她,迟疑半晌,把她拉起来,胡乱地拍拍衣上的灰尘:“你想玩?给你玩一会儿。”

阿黛惊喜地睁大眼睛,怕小哥哥反悔,赶紧爬到秋千上,脚尖都碰不着地。男孩儿哼了一声:“真笨。”走过去推她。“飞咯——”

昨夜,阿黛梦见爷爷走进里屋,拿出藏在箱子里的布料,那还是奶奶生前织好的,又厚又漂亮。“臭小子,过来!”“干吗?”“拿去麻婶家,让她给阿黛做一套棉衣。”“我的呢?”“你的棉衣不是挺好吗?过两年再做新的。”“已经短了!我要新的!”“少废话,想挨揍吗,臭小子?”

越小簇气愤地夺过布料,出门去了。阿黛懵懵地问:“爷爷,为什么不给哥哥做新衣?冬天可冷啦!”“怎么可能没那个臭小子的份儿?我早就托老榔头从邻镇买回来啦,过年的时候拿出来,让他好好高兴一下!”爷爷说着,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唉,之前没有准备她的冬衣,才让麻婶赶制一套的嘛。

片刻后,祠堂里又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老头儿慌慌张张地从柴房冲出来,手里的斧头都忘了放下,把五岁女娃儿唬住了,顿时哭得更凶。“谁欺负我们家阿黛了?”老头儿尴尬地把斧头丢到一边,帮小姑娘抹掉眼泪鼻涕。“呜……贝贝不见了……”“贝贝?”老头儿怔了怔,“啊,是你爹妈过年时给你的圆贝,对吧?”

他暗自在心里嗟叹,孩子也够可怜的。现在还好一点儿,先前整天抱着那只勉强算作遗物的贝壳哭,哭得村里人都不忍心,全部躲得远远的。对她来说,这只圆贝是爹妈留下的唯一纪念,比世间万物都重要。

老头儿一只手扯着抽抽搭搭的小姑娘,里里外外乱找,半天都没找着,坐在门槛上直搔头。“奇怪了,难不成——”

蓦地,他瞥见越小簇鬼头鬼脑跑进院里,见到爷爷在,赶紧收住脚。爷爷的脸色令他心中害怕,正欲开溜,就听见一声暴喝:“站住!”

越小簇打了个冷战。“你把阿黛的贝壳偷到哪儿去了?”“凭什么说是我偷的?”越小簇纵然心虚,却有不可遏制的怒气涌上来,梗着脖子反问,“你怎么知道不是她自己弄丢的?”“肯定是你干的好事!”老头儿笃定地喝道,“哼,我还不知道你……”“你知道什么!”男孩儿猛地转过身,稚嫩的脸上燃烧着怒火,“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个偏心的老糊涂!”

老头儿愕然,继而猛地站起身来,干瘪的胸腔一起一伏:“你再说一遍?”

男孩儿畏缩了。

老头儿大步走向他,狠狠一个耳刮子,将他扇得眼冒金星。“去找!不然就别回来了!”

这一巴掌不但扇掉了男孩儿将掉未掉的泪珠,也将女孩儿吓得一呆。她愣愣地望着那个突然静默下来的小哥哥,他看起来……很灰心。“我知道了。”越小簇低声说,喉咙里的哭腔转变成淡漠的沙哑。然后他转身向院外走去。“你到底把它藏哪儿了?”爷爷余怒未消地追问道。

越小簇并没有回头,细弱的腰杆挺得笔直。

阿黛怯怯地扯了扯爷爷的衣角:“哥哥会把圆贝找回来的,爷爷别再打他了。”“最好是!”老头儿气哼哼道,“要是他空手回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口中放着狠话,他心里却思忖着:自己是不是对小簇太凶了?罢了,晚上给臭小子烧条好鱼吃,免得他继续怄气。

守祠爷爷哪里想得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越小簇。

那个冬天买的新棉衣,老榔头风尘仆仆地带回来,却再也没有人穿了。爷爷将它仔细地包好,搁在枕头边上。柔软的布料刺痛着他的脸,像最尖利的刀刃。

五年来的每天夜里,他一闭上眼睛,男孩儿倔强伤心的小脸就静静出现在眼前。五“你还要发多久的呆?”“呃?”远山黛醒过神来,怔怔地望着少年,脱口而出,“我在想小簇哥哥!”

少年吓了一跳,没想到她此时突然提起这个名字。“谁?”“是守祠爷爷家里的小哥哥。”远山黛低声说,“生病的时候,我想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情。刚到爷爷家里时,我天天哭天天哭,小簇哥哥最烦我了,常常欺负我……后来……”“后来怎么了?”少年不带一丝感情地问,声音却稍显急迫。迟钝的远山黛一如既往地没有察觉到。“后来他死了。”远山黛略微艰涩地说,“爷爷说,他去螺湖玩的时候碰上了山寒流,冻死了。”“是吗?”少年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他是这么说的?”“我知道爷爷在骗我。他是怕我内疚,所以这么说的。”“爷爷对你可真体贴。”少年低语。

远山黛偷瞥他一眼,低头用脚尖蹭着雪地:“其实,小簇哥哥的死是我的错……他生我的气,把我的贝壳扔进了螺湖,爷爷叫他找回来,结果……结果……”

天好像越来越寒冷了,她在暗下来的雪地里瑟瑟发抖,少年注视着她,并没有动。翼虎慢慢走过来,让她倚着它温暖的身体。

她定了定神,继续说:“结果,那年最大的山寒流出现了,正是他潜下湖去的时候!整个螺湖瞬间冰封,冰层一寸寸增厚,岸边侥幸逃过一劫的人眼睁睁看着他在冰层下面敲打、求救,却一时没有工具凿开冰层,等他们跑回村里求助,再赶回来时,小簇哥哥已经……”

少年微闭双眼,似乎在承受着脑中痛苦回忆的啃噬。“溺水,该是最可怕的死法了吧。”“真的吗?”

远山黛从令人心悸的回忆中醒过来,睁大眼睛望着少年。而他一径说了下去。“一开始是恐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忘记呼吸,忘记挣扎,然后开始觉得窒息。不是真的窒息,而是恐惧,仿佛被冰块完全压在水底,手脚像是被人抓住不能动弹,水从四面八方涌进身体……”

在愈来愈暗的夜色中,少年的脸变得冰白而透明。“你知道吗?在螺湖里溺水而亡的人,只能永远困在这里,不得离开。冬神强大的神力笼罩了这个地方,禁锢所有满怀不甘和怨恨死去的人,他们在冬天之外的季节散发出深重的寒气供冬神享用。到了冬天,冬神不再需要寒气了,就让它涌出居所,化成你们所见的山寒流。“除了终日浑浑噩噩游荡在死去的地点之外,这些可怜的亡者还拥有另一项选择。那就是寻找替身,伺机让一个他们所恨的人溺水,顶替自己的位置。如此一来,他们便可重回地面。“可我不知道我该恨谁。”

远山黛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看着少年,童年的小簇哥哥。在他刚刚开口的时候她已经认出他是谁,而她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冰封的湖水,暗蓝色的雪地,幽黑的天空,以及立于湖上的少年,这一切都像是梦境中的人景,在梦里是不需要对任何事情感到惊奇的。“算了,不提这些了。”越小簇突然扭过头去,心烦意乱地说,“没什么意思。”

远山黛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正想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怎么还不动手?”

小姑娘惊骇地转身看去,一个湿淋淋的黑影正从湖上走来,向他们一步步靠近。翼虎低吼一声,在远山黛身前四爪站定。

越小簇袖手立于一旁,漠然地说:“她不是我要找的人。”“不是?”黑影嘿嘿笑了一声,“湖底古村的禁灵哪个不知道,你最恨的人就是她和你爷爷。还想骗谁呢?”“一个替身不就够了么?”越小簇平静地回答,“我要找的是老头子,她当年还是小孩儿,那事不怪她。”“这可不行。”黑影十分不满,“你拿她当替身,把另一个让给我吧。我都等四十年了!该死的老头从来不单独来湖边,她来得正好,当诱饵把老头引过来!”

远山黛又惊又怕,这个家伙是谁?为什么想害死爷爷?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看黑影步步逼近,翼虎大吼一声扑过去,却扑了个空,险些又栽到冰面上,赶紧扇着翅膀止住去势,掉转头来。

越小簇早已带着小姑娘退到了十米之外。“越小簇,你可别做蠢事!”黑影恶狠狠地说,“难道你想永远当禁灵吗?”

少年没有回答,他一手提起远山黛,扔到飞速赶来的翼虎背上,低声说:“快回家!”“哥哥,我有话要告诉你!”远山黛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袖,“其实爷爷……”

少年吸了口气,眼中沉凉如水,掰开她的手。“少废话,快走!”

翼虎发力飞了起来,向雪坪村的方向逃去。远山黛被寒风吹得睁不开眼睛,艰难地回头看去,被黑暗笼罩的湖边,猛然爆出幽蓝色的光,星星点点洒了一地。

整个晚上,远山黛都在想怎么从爷爷口中撬出过往的事情,弄清楚那个禁灵究竟是谁。她跑到甘大娘家,买了一小罐酒回来。“还是阿黛好,知道爷爷肚子里的酒虫又作怪了。”爷爷乐呵呵地取出小火炉来。两碗烧酒下了肚,他就晕乎乎地打开了话匣子。“什么,你说我年轻的时候啊?那……那可真是血气方刚!”“很冲动?是不是做过后悔的事情?”远山黛又给他倒了一碗酒。“后悔的事情……”爷爷眯着眼睛,不堪回首地摇摇头,“别提了,我这辈子啊,最后悔的就是四十年前那个冬天……要不是我……我害了余庆和余蜓两兄弟,小簇可能就不会死……”“谁?”远山黛急切地问,“余庆和余蜓是谁?”“就住……住在村口的那两个家伙啊!你奶奶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他俩也瞧上了她,所以我们老是吵来吵去,吵得两人送了命,你奶奶嫁给我后,一直不开心……”

年轻的时候胡作非为,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约定从山脚洞穴跑到螺湖,谁赢了,就能赢得姑娘的芳心。那姑娘是大祭司家的女儿,只要娶了她,就能当上受村民供养的守祠人,一辈子不愁吃穿!

这个赌约是擅长奔跑的越岭提出的,余庆和余蜓一口答应,唯独姑娘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我绝对不会让着你的!”余蜓对越岭郑重地说,又转向余庆,“就算是亲兄弟,我也不会让着。我是真心喜欢她,不像你们,只想着守祠人的好处。”“谁要你让?都拿出真本事来比一比!”越岭嗤之以鼻地说。他们心里都暗暗发了狠,兴奋又激动。在初冬干这种事情简直是胆大包天,谁也不知道山寒流什么时候会从洞里涌出,而他们在洞前一字排开,一声呼喝,冲了出去。

年轻的越岭遥遥领先,眼看着就要到螺湖了,心里正高兴着呢,眼前一黑,人已经掉进了深洞里,摔得鼻青脸肿。等回过神来,望着四周散落的枝枝叶叶,他把所有可能挖陷阱的人都骂了个遍。

余庆和余蜓大呼小叫着从洞边跑过,冲他做了个鬼脸就消失了。越岭垂头丧气,坐在又深又滑的陷阱里,等待路过的人把他拉上来。

没有人路过。

因为下一刻,山寒流就呼啸着席卷而过,把整条路冻成了冰霜道。

越岭怔怔地仰起头,闪闪发光的冰覆盖了洞口,阳光微弱苍白地落下来。

他的喉头哽住了。

春天来临的时候,人们在破碎的冰块里找到了余蜓的靴子。他们大概是被身后的山寒流冲到了湖里,瞬间消失了。“你说啊,当时我怎么就那么争强斗狠,不把性命当回事呢?……”爷爷喃喃说着,脑袋越垂越低,很快就打起了鼾。

远山黛抱来棉衣,披在爷爷身上。

翌日清晨,她不声不响地起床,给爷爷烧了茶,煮好鱼片粥,轻轻掩上门,往螺湖走去。翼虎稀里呼噜舔完自己碗里的粥,小跑着跟上她,喉咙里不安地咕噜作响。

螺湖边寂静无声,她走到之前见到越小簇的地方,一个人影都没有。远山黛踌躇了一会儿,放声喊起来:“小簇哥哥——”

直到喊得筋疲力尽,越小簇也没有出现。

远山黛咬了咬牙,抬腿就往湖上走。“咔嚓,咔嚓。”冰面在她脚底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揪回了岸上。她惊喜地抬起头,看到越小簇恼火的脸:“你在做什么?”“我想……”“不要打什么愚蠢的主意!”越小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们老头子之间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你别乱掺和!”

远山黛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还在怨恨爷爷吗?“可我不想让爷爷死!让我做你的替身,哥哥,你走吧,我情愿变成禁灵住在湖底,时时刻刻看着那个人,不准他害爷爷!哥哥,你别记恨爷爷,他只是嘴巴坏,心里还是很疼你的,我常常看到他独个儿在祠堂里,抱着你的衣物发呆……”怕越小簇不相信,远山黛急急地把当年爷爷买了新棉衣,只是故意逗他怄气的事儿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越小簇半晌没说话。“哥哥!求求你,答应我好吗?”远山黛扯住他的袖子,他抽开。这个蠢丫头想一出是一出,若在湖底古村待个几天,肯定会哭着喊着要离开的。她怎么忍受得了长年累月的黑暗和恐惧?的确,很多禁灵放弃了复仇的打算,不再找替身,宁愿在断壁残垣中永不露面。每当越小簇经过古村时,那些黑洞洞的屋子都像张着大口的坟墓,他想,自己何时会心甘情愿走进去?

当他再次见到远山黛的时候,他惊骇地发现,自己已经不恨她了。

他很想念爷爷。在听到刚才的那些事儿之后,残存的一点点恨意,也已经冰消雪释。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哪儿还有心力去怪谁?

就这样下去该多好,他守着螺湖,不让别的禁灵伤害爷爷和阿黛,直到爷爷去世,或带着阿黛离开。然后他就可以安心地消失在古村里了。已经失去过一次生命,还要执念什么呢?

小姑娘还在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等越小簇把她拖到湖里溺死。越小簇一时有点哭笑不得,正想开口劝解,身边的翼虎突然咆哮了起来。

下一瞬间,远山黛就被牢牢地挟在了那个禁灵的臂下。“放开她!”

越小簇追上去,禁灵远远避开,高声叫道:“小家伙!你可别忘了,当年你爷爷对我们兄弟俩做了什么!余庆运气好,把你拽下来当了替身,我又多等了好几年……没等来你爷爷,拿她当替身也算是偿债了!”

像是一声闷雷炸响,越小簇晃了晃身子,好容易站稳,轻声问:“我是余庆的替身?”

那个禁灵,当年的余蜓,冷笑了一声。“不然呢?小家伙,你的水性多好啊。若不是他把你拉往湖底……”“……还来得及救上来。”

听到爷爷的声音,越小簇浑身一震,没有回头。

苍老的手颤抖着落在他的肩上。

“放了阿黛,我做你的替身。”

“……”

越小簇早料到爷爷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个蠢老头儿,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骂过他,打过他,现在还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她,他怎么会有这么笨蛋的爷爷?

眼看老头儿大义凛然地向余蜓走去,越小簇只好伸手拽住他,拽住了又不知道说什么。爷爷回过头来,向他愧疚温和地笑了笑:“小簇,能原谅爷爷么?爷爷这就来陪你!”“陪个鬼!”越小簇忍不住骂道,“爷爷你长点心好吗?你死了阿黛怎么办?谁照顾她?”“我老了,想陪也陪不了多久了。”爷爷微笑着望向还被禁灵抓在空中的小姑娘,“再说,阿黛也长大了,可以嫁人啦……”

在场的三个人,不,一人二鬼都有些无语。远山黛忍不住说:“爷爷,我才十岁。”“再过两年就会有人送彩礼过来的……”“少废话。”余蜓不耐烦了,“痛快点,不然我就拿这孩子当替身了。”

说着,冰面上化出了一个洞口,底下是寒冷荡漾的湖水。“哎,哎。”爷爷答应着,连忙往洞口走去,远山黛尖叫起来,用力又踢又打,余蜓丝毫不为所动,挟着她靠近洞口,只等爷爷跳下去,就把阿黛扔到一边,抓住他完成交替。

少年伶仃的身影立在湖边的雪里,幽然不动。

老头儿走到冰洞前,站定,抬头望着缓缓飘来的余蜓。远山黛哭得满脸眼泪,拼命摇头挣扎,试图踢破这场噩梦。余蜓一面用力抓住他,一面抬起下巴冷声催促:“快点儿!”

爷爷点点头,跳进冰冷的水里。

在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余蜓将她一把扔开,扑向冰洞。

但越小簇的动作比他更快,他抢身冲进了冰洞,回手甩出一阵蓝光,将洞口封了起来。

禁灵令人恐怖地咆哮起来,方圆十米以内的冰块瞬间崩裂,在湖水中起伏不定。远山黛没有想太多。脚下的冰块似乎太滑了一点,稍微一倾,她也扑进了水中。

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她看到遥远昏暗的湖水里,爷爷和越小簇游向远处,而余蜓已经追了上去,距离急速缩短。

远山黛没命地往那边游,突然,前面两个人停滞了一瞬,飞快地沉入下面的古村,消失了。

余蜓暴怒地在断壁残垣之间徘徊,一无所获。

远山黛躲在古村边缘的断墙后面,不敢过去,害怕被余蜓抓到又拖累爷爷。她只能在心里拼命祈祷:神灵保佑,让爷爷平安离开!

一串小水泡从眼前升起来。

远山黛诧异地低头,草叶深处,一抹米色若隐若现。

那不是她小时候千百次紧紧拥在怀里的圆贝吗?

她的视线猝然模糊了。

再次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了最初遇到少年的那个房间。

原来,她的圆贝,就是越小簇五年来孤独的家。

他真的找到了它。

此时,越小簇垂首默立,爷爷静静地躺在地上。远山黛待在原处,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但越小簇开口了:“爷爷成了我的替身。”

远山黛依旧一动不动。她被震惊和悲伤打击得摇摇欲坠,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理解越小簇在说什么。“他想让我重回人世。”越小簇继续说,语气平静而飞快,似乎不想让自己有思考的时间,“为了赶在余蜓抓到他之前与我交换,他一直在往水底游……”“你为什么不阻止他!”远山黛绝望地攥紧他的胳膊,“为什么?”“我没来得及。”少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谁都能听出他在颤抖,“他……他临去之前,让我好好照顾你,带你离开雪坪村,再也不要回来,免得余蜓有机会抓住你。”

远山黛松开手,捂住脸大哭起来。

少年喉头苦涩,老人温热的目光还残存在皮肤上。“带走她,”他说,“臭小子,不然我跟你没完。”

他硬下心肠,冷酷地责备远山黛:“你执意浪费时间,是想让爷爷白白死去吗?好,等你被抓去做了替身,自行跟他解释去!”“对,我还能见到爷爷的禁灵……”远山黛猛然惊醒,急切地问,“禁灵呢?”“今夜子时才会成形,”越小簇说,“也是我回到地面的时刻。”

远山黛抹了抹眼睛,心中重新燃起一丝欢乐:“那……”“不行。余蜓还在找我们,不能再停留了。”

远山黛愣了半晌,心中一片灰凉。

越小簇差点儿落下泪来。他深吸一口气,假装轻松地说:“不用管老头子啦,他说,成了禁灵就不怕余蜓了,可以好好找他算算账!有死对头在,他不会寂寞的。”

小姑娘走过去,跪在爷爷面前,望着他苍老平静的脸。

良久,她说:“走吧。”

烟图记

慈琪

爷爷八十大寿那天,有人送来一幅货郎图,用细发丝双面绣成,镶在花纹繁复的紫檀木座上。爷爷非常喜欢,捻着红佛珠上下细看,不住地点头:“是好东西啊。”

我也觉得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发丝比墨水有灵气,绣出来的人脸、衣服、小狗和柳树都纤毫分明,像画布深处浮上来的古旧世界。最绝的当然是那货郎的担子,绣了巴掌大的两个筐,里外堆满、挂满各色小玩意儿,密密麻麻却又件件清楚,能看清书面上的字、金丝雀的羽毛、符咒上的花纹和刀上的铜环。货郎头上插着花翎,许多小孩儿钻过扁担挤到他身边,母亲们带着更小的孩子在远处望着,狗儿兴高采烈地跟跑过来……

寿辰过后不久,爷爷的身体便每况愈下。爸爸将他心爱的发绣搬到床前,这样爷爷不用下床也能时时看到它,打发病痛难熬的时光。妈妈嘱咐我常去爷爷屋里走动,一是带去点儿“活气”,二是陪爷爷说说话,让他心里高兴点。我那时小,不懂事,也不敢违抗,每天晚饭后都蛮不情愿地去爷爷屋里待上一时半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说话。那是夏天的鼎盛时节,夜晚的蛙鸣和虫叫在墙根下一阵一阵地清脆,听得我手心发痒。

起初爷爷精神还算好,和我说笑,看不清货郎图细节时,会叫我蹲在图前告诉他哪个地方绣的是什么东西。后来他渐渐认不得人了,常常把我当成哥哥,把爸爸当成我,有时还把我认作他年轻时的朋友,絮絮叨叨讲一些我从没听过也听不明白的事情。更多的时候,他将手放在货郎图的紫檀木座上,默默地不说话。

在满屋的药味中百无聊赖,或听得不耐烦时,我干得最多的事就是数货郎图上的担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样东西。数了好几天,我依然没得出确切的结果来,担子上的东西倒熟悉了七七八八,闭着眼睛都能指出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

但有一天晚上,我聚精会神地数到右边那只筐时,突然感到一丝怪异。我以为数错了,但当我重新数起,再次数到那里时,我猛然意识到,筐上多了一顶草帽!

除了多出来的草帽,画上没有任何别的异常。我怎么也想不通,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清早,我们一家围坐在桌边吃粥,爸爸吃完去门后拿锄头,微停一晌,转身问妈妈:“新买的草帽去哪儿了?”“不就在门后挂着吗?”“没在啊。”

妈妈起身去找,可几间屋里都没有,爸爸觉得只能是丢在地头了,就光着脑袋出了门。“货郎图里多了顶帽子!”我心里一阵一阵盘旋这句话,真想跳起来喊。可我最终坐着没动。爸妈不会信的,反而会怪我弄丢了帽子还编瞎话骗人。世上搞不清楚的事情太多,小孩子常常蒙受冤屈。

那天我没出去玩,守在爷爷窗下听里头的动静。爸妈都下地去了,哥哥去参加县里的数学竞赛颁奖大会,据说奖品是支高级钢笔。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突然传出竹帘的啪嗒声。

我立刻伸出半个脑袋窥视,没人,除了沉睡的爷爷。我又踮了踮脚,终于看着了,竟然是我们家的白狗冬瓜!它径直蹿到货郎图前,将嘴里叼的一样东西用力向前一抛,那东西就没声没息地不见了。

我揉揉眼睛,是看错了吗?

紫檀木座上“咕咚”一声,滚下一根半包肉的骨头来。冬瓜叼起它,欢天喜地跑出门去。这次是千真万确,冬瓜跟货郎图做了个古怪的交易!

我跑回屋里,鼓足勇气掀起竹帘走进去,立刻看出了异样——左边担头上停了只新的鸟儿,半垂着翅膀,羽毛凌乱,神色仓皇。我几乎一眼断定,它就是冬瓜用来换骨头的那样东西!再看担前那挂肉,果然比之前少了一截。好你个冬瓜,好你个家贼,之前丢的草帽肯定也被你叼来换肉吃了!

但我转而一想:“既然冬瓜能换,我为什么不能换?现在外面的小贩和店老板都不许换东西,只认钱,那货郎担子上,可是有我眼馋了好久的糖葫芦和小画书呢!”

有了这个机会,我高兴得差点儿叫起来,又怕打扰到爷爷,便飞快地溜回自己的屋子,寻找可以交换的东西。一定是要有点儿用的,破布烂线头可没人要。但又不能太值钱,丢了什么东西爸妈都不会饶了我。我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个小时候的旧拨浪鼓和断了一根须子的草编蚂蚱。我拿着这两样东西,忐忑地回到紫檀木座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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