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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1 08:3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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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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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血之花

热血之花试读:

编者按

天津抗日救亡斗争“九·一八”事变激起了天津人民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在中国共产党的号召和组织下,天津各界各阶层人民冲破国民党当局阻挠,掀起了抗日救亡运动的热潮。1931年11月8日天津事变后,天津人民愤怒声讨日本侵略者的侵华罪行,进一步开展抗日救亡斗争,当时负责维持治安的天津保安队,对日军进行了有力的反击。

1933年元旦,日军在山海关挑衅,翌日至3日进攻并占领临榆县城。东北军第九旅何柱国部奋起还击,揭开了长城抗战的序幕。1933年3月,日军进占承德,热河沦陷,随即向长城各口进犯。9日,日军先遣队侵占喜峰口山头阵地,旋被国民党西北军第二十九军宋哲元部大刀队夺回。次日,日军主力部队在飞机、大炮掩护下向喜峰口、古北口全线进攻,二十九军奋起抵御,其主力部队赶赴喜峰口,以近战肉搏和大刀队包抄敌后等战术给敌以沉重打击,迫使日军于14日后撤。守军第十七军三个师也在古北口轮番御敌,双方均有重大伤亡。自16日起日军改向罗文峪进攻,企图包抄喜峰口左侧背。经二十九军官兵奋勇抵抗,敌未得逞。天津各界群众抗日救国的呼声更加高涨,捐款捐物全力支持第二十九军抗击日本侵略者。

天津抗战

在日本侵略军向驻守北平的国民党第二十九军发动大举进攻之际,1937年7月29日凌晨,驻守天津的第二十九军三十八师副师长李文田率部向日军发起进攻,与日寇进行了激烈的战斗,成为“七·七”事变后天津大规模主动对日出击的第一战。

战事一开始进展顺利。到拂晓,我军攻进东局子机场,并烧毁了十几架日机;日租界的敌人被三面包围,日本侨民也被推上战场;海光寺日本兵营的日军龟缩在工事内等待援救;天津总站被中国军队占领,东车站日军被逼退到一个仓库中。日本驻津总领事在给日本驻北平大使馆的电报中惊呼:“从二十九日午前二时左右起,由于中国方面的攻击,我方处于甚为危惧的状态。”下午2时半,数十架日机对东车站、天津总站、市政府、电话局和邮务总局以及南开大学等地施行狂轰滥炸,中国军队伤亡惨重,天津群众罹难者两千多人。29日傍晚,日本大批援军从北平等地陆续开来。中国军队被迫撤出市区,转赴静海一带作战。7月30日,天津沦陷。

天津沦陷后,天津周边农村群众积极投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斗争,英勇顽强地打击日本侵略者,极大地鼓舞了天津人民的斗志。

第1章怕见榴花灾生五月愿为猛虎志在千秋

这一部书,不知道说的是中华民国哪一年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中华民国哪一个地方的事情,但是等到读者读完了这一部书之后,也许很愿意中国有这件事,也许很叹惜,中国竟不免有这一件事,见仁见智,这只好等候将来再下断语了。我们这一部书开场的时候,在城外一个附郭的村庄上。这个村子,叫做太平庄,庄子外,东边有个教会大学,西边有个国立大学,所以在村子里住的人,十停之八九,不免与教育事业有关。因为这个缘故,乡村自治,也是办得极好。其中一个人家,是幢半西半中的住房,楼外有一所平台,平台之外,下临一片草地,让一排高拂云霄的垂杨柳,遥遥地围护住了。杨柳之外,是一片水稻田,这个时候,秧针出水有一尺高,远远地望去,真个是绿到天涯。在这一片绿毡的大地上,却有一道赭色的界线,将它来分破,原来那是阳关大道,直通边地的。再由这人家楼房向里瞧,这平台上,摆上了十盆石榴花,在绿叶油油的上面,顶着血也似的花朵,在太阳里照着,光耀夺目。平台后面,几扇窗户,和两扇绿纱门,一齐洞开,楼上面是人家一个大休息室。布置得很是精雅的,一张摇动的藤椅上,躺着一个五十以上的老人。

他口衔烟斗,手捧了一本书,映着阳光在那里看。野外的南风,由水田上吹来,带着一阵植物清馨之气,人的精神为之一爽。他是这教会大学里的一个哲学教授,姓华名有光,是个道德高尚,学问又有根底的人,除了教书而外,他不大愿意过问别的事情。这几天以来,他似乎有一种很深的感触,不时地叹着气。这时他看着书,方始有点兴趣,忽然一阵军鼓军号的声音,由窗子外送了进来。那声音遥遥地自西而来,而且还夹着两声马嘶,分明是那条阳关大道上,有军队开拔经过。他就停书不看,坐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听听,又有军队开拔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每到五月里,总是打仗,这个五月,真是不祥的月份。”在这屋子当中,有一张小圆桌,两个青年,正在那里下象棋。这两个人,是有光两个爱儿,都是大学生了。长子名国雄,次子名国威,他们两人,也和他们父亲一样,这几天是加倍的烦恼,兄弟二人在这里下象棋来消磨苦闷。及至有光说了那几句话,国雄将象棋一推,站了起来道:“父亲,你还是保持你那非战主义吗?”有光取下了他所戴的大框眼镜,用手绢擦了一擦,再将眼镜戴上,然后很从容地答道:“当然。人在世上,是求生的,不是求死的,现在世界上,拼命地研究杀人利器,利器造成功了,就去论千论万地杀人。杀死了人,抢夺人家的财产,拘束那没有杀完者的行动,他不知道他是无理性,不人道,他还要说是他忠勇爱国。平常人杀一个人,法律就要判他的死罪。到了军人手上,整万地杀人,不但无罪,而且有功,这是什么理由?我认为现在的造枪炮的人,造兵舰的人,以至陆军大学的教授,他们都是疯子,都是魔鬼,他们靠他们的技艺学问去求生活,和野兽吃人,原是一样无二。至于那毫无知识的兵士,我只觉他们吃了魔鬼的魔药,除了可怜他而外,没有别的法子了。”他说着话,站了起来,手上拿着烟斗,再安上了一烟斗烟丝,步行到窗户边,向外望着,这时他气极了,以为他这两个儿子,不屑教诲,不必去和他儿子再争论了。他这样向外看着,首先射到眼帘来的,便是那几盆石榴花,便摇了一摇头道:“看到这石榴,我就记起了这是旧历的五月。这个月份,在中国是十二分不吉利的,到了这时,不打仗点缀点缀,好像就对不住这个五月似的。这个五月,最好是糊里糊涂过去,连这种石榴花,我也怕见得了。”他的夫人高氏华太太,也坐在窗子边一张横榻上,低了头缝衣服,不免就放下衣服来笑道:“你又在那里高谈玄学了。”国雄将棋盘推得远远的,两手扶在茶几上,向上托着小腮颊,表示出很沉着的样子,一人自言自语地道:“不见得自古以来,五月就是坏月,反言之,中国五月是坏月,别人正是好月,我们不能纠正过来,让这月成个好月吗?”有光口里衔了烟斗,这时掉转身来,向他两个儿子望着道:“你不信我的话吗?你想,五三,五四,五七,五卅,不都是五月吗?而今又是五月。你想,这五月是不是不祥之月。我们不要以为帝国主义压迫,不是我们自己的罪,谁让我们自己不知道自强呢。”国雄道:“正是为了要自强,我们才要军队呀。”这位老教授,觉得儿子没有理会到他的意思。他正是说有了军队,年年内乱,所以不强。国雄倒偏说是就为了这个要军队。他气不过了,依然躺到藤椅上,将刚才放下的那本书,重新拿起来看。两手捧着书,挡住了面孔,只有他口中衔的烟斗,向书外斜伸出一个头子来。国雄还不肯停止他的辩论,望了他父亲道:“无论如何,我认为在中国现时,是不能持那非战主义的。您不是怕看到石榴花开吗?我以为我们要轰轰烈烈干一场,以后要爱看石榴花开。把这个多灾多难的五月,变成一个大可庆贺的五月。”有光手里,依然捧着书,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藏在书后面,冷笑了一声。国雄道:“您别笑,让我细细来解释一番你听。您反对的是国家有战事,战事由何而起?是因有了军队,有了杀人利器。可是我们要知道兵和武器不是那样可怕,也有用处。一个国家要求他一国人的生成,不能不有军队,来防意外的侵害。譬如羊,那总是最柔和的动物,可是它头上,一般长了两个大角。这角做什么的,就是为卫护它自己起见,若是有豺狼虎豹来吃它,它就用角来刺杀豺狼虎豹。人类里头有羊,也有豺狼虎豹。我中国呢,就是人类中的羊。现在世界上各强国,谁不是像豺狼虎豹,要想吃一口大肥羊肉呢?您想,这羊能不长两只角来防备敌人吗?”有光听他儿子说了这些话,倒很有些学理,再不能够躺着不理会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将书放到一边。那烟斗里的烟丝,因为他看书的时候,爱抽不抽的,早已熄灭了,这时在桌上取了火柴,将烟燃着,重重地吸了两口烟,将烟喷着,然后从从容容地坐回那张藤椅。

他本是上身穿着大袖衬衫,下身穿了长脚裤子,他用手提了提长脚裤子,表示他并不急迫的样子来。在他这样犹豫期间,他一肚子的议论,这就有了归结,想出了一个答复了。点点头道:“你所说的譬喻,很合逻辑,但是我们所看到的羊,是用它的角和羊去打架,并不曾看到羊用它的角,和豺狼虎豹去打架。”国雄道:“话虽如此,可是不能为了羊自己打架,就废除了羊的两只角,要不然,有一天豺狼虎豹来了,怎样去抵抗呢?”有光口衔了烟斗,两只手互相抱着,口里衔了烟斗,连连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斗取下来,向痰盂子里敲了一敲烟灰,摇了一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看着这些羊有了角后,也变成豺狼虎豹了。不过它们是吃自己同类的骨肉罢了。”他父子二人如此辩论着,国威坐在一边,手抚弄着棋子,始终不曾做声。这个时候,看看兄长有些失败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向大家一摇手道:“这个时候,不是讲理的时候了。若是就我个人的意思来说,做疯子就做疯子,做魔鬼就做魔鬼,生在这种世界上,我非去变为豺狼虎豹不可。变了豺狼虎豹以后,我要把欺侮我的仇敌,吃个一干二净。”他说着话时,左手伸平了巴掌,右手捏着拳头,在掌心捶了一下。这样一下,他是表示他已下了决心。有光看了儿子这种情形,与他的主张既是绝对相反,而且举动也过于粗鲁,是他所不愿见不愿闻的事。可是孩子们都是大学生了,他们有他们的思想,做父亲的怎能强迫。而且他们还有个永远护庇着的慈母在这里呢,又怎能说他们什么哩?因之口里只管吸着烟,一言不发。国雄笑道:“国威总是这样性急,话是一句很好的话,在你这态度上一表示出来,好话也说坏了。”有光老先生将两手反背到身后,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口里的烟斗,已是吸不出烟来了,他依然极力吸着,有时还闭一闭眼睛,可以见到他想出了神。华太太在一边看到,觉得这两位公子,太有点让他父亲难堪了,两手按住了怀里正在缝纫的衣服,就向大家笑道:“闲着没事,你爷儿三个又抬杠。说到打仗,我不知道什么是战主义,非战主义,可是拿了性命去拼人,总不是一件好事。那年我们这儿过兵,全村子闹个一扫精光,鸡犬不留,你们还说要打仗呢?”国威道:“怎么不打,打光了也就光了。若是不打,让人家洋兵把我们的财产收了去,还不如打光了,倒出一口气呢。我还是那一句话,愿做一只猛虎似的兵士,手里拿了手提机关枪,冲到敌人的阵线里去,对着敌人扫射。”他口里这样说着,两手端起一把小藤椅,向左肋下紧紧一夹,用椅子靠背朝着外,身子一转,做个扫射之势。他瞪着眼睛,闭着嘴,咬住了牙,表示出他那种坚决的态度出来。但是他身子刚刚转到一半,只听到当的一声,那椅子的腿,把桌上的茶杯茶壶,哗啷啷摔下来三个,瓷器砸在楼板上,茶叶和茶,溅到四处。国威手上夹了一把藤椅子站着呆住了,国雄哈哈大笑。华太太说了一声淘气,自己放下衣服,连忙找了扫帚畚箕,将碎瓷扫开去。老先生只将眉毛皱了一皱,不说什么,依然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国雄将国威手上的藤椅子接了过来放下,伸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若是这样子扫射,我们家里先受着损失呀。”于是二人哈哈大笑。华太太清理着桌子,微微瞪着二人道:“都是这样大的人,不要闹了。你们要变老虎,先吃家里人吗?”国威道:“妈!你不要小看了我们,我总要做一点事情让大家看看的。俗言道得好,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们总要做一点出来。大丈夫不能留芳百世,就当……”国雄将手一摇,插住嘴道:“下面那句不要。天下的事,都看人怎样去做。只要下了那番决心,留芳百世,又是什么难事?”有光取下烟斗,人向藤椅上一躺,腿架了腿,淡淡地一笑道:“年纪轻的人,总是不知天地之高低,古今之久暂,留芳百世,这是一件多大的事情,轻轻悄悄的,让你们这样一说,就算成功了。其实你们还是想不开。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中国哲学家……”华太太笑着站了起来,将手连摇了几摇道:“刚才非战主义这一个大问题,还没有讨论得完,你们又要讨论留名不留名的问题了。当大学教授的人,大概卖弄的就是这一点。不过这一点,我早也知道了,用不着在家里辩论。我去泡一壶菊花茶来,大家喝上一杯吧,不要徒在字眼上考究了。”说毕,她又是一笑。华有光研究了一生的哲学,什么事情,都可以研究出一个理由来,唯有这怕夫人的理由,从何而来,却是无从说起。华太太这样一说,他在这种不知理由之下,又走到窗户旁边,向平台上去观望,只看了石榴花,不住地出神。两位小先生因为议论得了母亲的帮助,战胜了父亲,暂时不能再向父亲进攻了,也是默然,于是刚才议论风生的场合,一时沉静起来,就是华太太,在这个时候,也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丁零零的一阵响声,打破了这寂寞的空气,于是这全部的情形,就完全变化了。

第2章争道从戎拈阄定计抽闲访艳握手谈歌

这一道铃声,是门铃响,原来门口有送信的来了。华家的听差丁忠,拿了两封信来,都交到华有光手上,他接了信在手上,先笑了一笑道:“家乡来的信。啊!太太,你也有一封,大概是令弟寄来的。”华太太拿了信在手上,也笑道:“有一个月没有接到家信了,今天才有信来。”说着,将信拿在手上颠了一颠,呀了一声道:“轻飘飘的,里面是一张信纸吧?”于是将信封口一撕,抽出信笺来,果然是一张信纸。那信上第一句是“姑母大人台鉴”,并不是兄弟来的信。自己娘家并无嫡亲的晚辈,这信上称姑母,是谁来的信呢?接着向下一看,乃是:

敬禀者:客套不叙,我村于本月十八日,被海盗占领,事前,乡团在庄中小有抵抗,海盗炮火乱发,将全村打得粉碎,全村老小均不知下落。侄因前一日出门讨账来归,托苍天之福,得逃此难,后事如何,将来打听清楚,再为报告。敬叩族姑母大人万福金安。

族侄高本农拜启

华太太手上拿着信,早有两点眼泪水滴在信纸上。一看华有光的颜色,只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那衔在嘴里的烟斗,虽是早已熄灭了,然而他还不断地向里吸着,在他这样只吸空烟斗的时候,可以知道他的心事,并不在烟上,心已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华太太道:“怎么样?信上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有光叹了一口气,将信纸信封一齐交给华太太道:“你看看。”华太太接着信向下一看,那信写的是:

有光仁兄惠鉴:家乡邻近匪区,前函曾为述及。兹不幸,月之十六日匪徒大举进攻县城,道经我村,肆行屠杀,继以焚烧,全村荡然,令弟全家遇难,尸骨至今未能收埋。弟幸得逃出虎口,另谋生路,此项消息,谅道途远隔,未得其详,弟亲身目睹,未能默尔,因是逃难途中,匆匆奉告。前路茫茫,归去无家,弟亦不知何处归宿也。特此驰报,并颂文祺。

乡小弟刘长广顿首

华太太的眼泪,本来就忍耐不住了。再看了这封信,眼泪水犹如抛沙一般的,由脸上落了下来。因向有光道:“我们是祸不单行啦,你看看我这封信。”说着,就把手上的一封信,交给了有光道,“你看看,我家也是完了。”有光将信接到手上看完,那青白不定的颜色,更加了一种凄惶之状,手上拿着信纸,只管是抖颤个不定。他本是坐着的,不觉站了起来,胸脯一挺道:“事已过去了,我们白急一阵子也是无用,只是我那兄弟……”国雄国威看了二老这种样子,早就将信抢过去看了一遍。国雄一跳脚道:“他杀我们,我们就去杀他们。我们到了现在,家也破了,骨肉也亡了,再要说什么人道,我们只有伸着脖子让人家拿刀来砍了。”国威道:“这海岛上的生番,无论他们怎样吸收物质文明,他那野性难驯,人道又和他讲不通的,要他怕,只有杀。哥哥,我们投军去,给叔叔舅舅报仇吧。”他越说越有劲,右手捏着拳头,只管在左手心里打着。两道目光由窗户向外看,看了那出兵的人行大道。华太太揩着眼泪道:“我伤心极了,你们就不要作这无聊的争论了。”国雄道:“怎么是无聊的争论?我们真去投军。”有光将信放在桌上,又按上一烟斗烟丝,慢慢地抽着。在他抽烟的时候,他默然不发一语,也望着那窗外的阳关大道,直待这一烟斗烟都抽完了,然后才叹了一口气道:“这真是中国的劫运。然而这决不是外来的侮辱,假使中国政治修明,简直让全世界可以注意,决不会让生番出身的海盗,都来欺侮中国人。”国雄道:“你老人家,或者有点错误,这一件事,并不用得把哲学的眼光去研究。假使哲学可以治理国家,自然没有战争,而且国家两个字,也许根本不能存在。”他说着话时,两手反背在身后,挺着胸脯子,将脚尖踮着,身子挺了几挺,似乎胸中一腔子闷气,都在这身子几挺之下,完全发泄出来。这位哲学家虽然是相信非战主义,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两位少君都激昂慷慨到了极点了,再要持非战主义,恐怕要引起激烈的辩论了。于是自背了两手慢慢地走下楼去了。这里剩下华太太是无所谓战主义,与非战主义的,坐在一边,自揩她的眼泪,国雄与国威还是继续着说投军去。

由投军又说到战略与战术,结果,两个人还取了一张地图,摊在桌上来看。恰是这军事消息,一阵又接着一阵传来,当城里的报纸,寄到了乡下的时候,全村子里的人都震动了,原来报纸上用特大的字登载,乃是海盗已经攻下沿海十七县,马上就要进到省城来了。这十七座城池,向来都没有什么军事设备,海盗乘其不备地突然袭取,分十几处进攻,一日一夜之间,就完全丢掉了。国雄跳起脚来道:“古来败国亡家的人也有,像这样整大片丢土地的,那倒是少见,我们若再不迎上前去,照着孙中山的话,真十天可以亡国了。”国威道:“你打算怎么办?”国雄道:“怎么办?放下笔杆,我们去扛枪杆。”说着,伸手将胸脯一拍。国威原是隔了桌面在看地图,这就老远地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来,和国雄握着,连连摇撼了一阵。然后坐下来道:“这件事和父亲的主张大大反背了,我们说是去投军,恐怕他不能答应。”国雄道:“只怕我们下不了那个决心,假使我们一定要走,我们是名正言顺的事,无论在旧道德上说也好,在新道德上说也好,我们的理由,是十分充足的,我们决不能受父亲干涉。”说到这里,正是华有光又缓缓走上楼来,他见国雄国威,都寂然无声了,便点点头道:“你们不必做成这种样子,你们所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国雄道:“我们的家都破了,现在不能再持非战主义了吧?”有光点了点头,在他二人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国威站了起来,举起一只手来说道:“我明天去加入义勇军。”高氏自看了信以后,满肚皮的忧郁,简直不知如何可以表示出来,两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就是这样默然不语地坐在一边,现时看到国威那样雄赳赳的样子要去投军,这事似乎无可挽回的了,便望着他,用很柔和的声音道:“孩子……”国雄看到国威表示那样坚决,他也举起手来说,我当然是去。国威两脚一跳,连拍两下掌道:“好!好!我们同去。”有光把嘴里的烟斗取下来,走到两个儿子面前,自己也挺了胸脯,也表示出一番很沉着的样子,望了他二人道:“你们的意志,大概是决定了,我也不来拦阻你们,拦阻也是无用。但是打仗是危险的事,我只有两个儿子,只能去一个。”国雄道:“当然是我去。”国威道:“当然是我去。”于是两个人都望了他父亲,等他们父亲的取决。

有光摇着头道:“这无所谓当然,我也不能说哪个儿子应当去打仗,哪个儿子应当陪着父亲。我和你们出一个主意,用拈阄来解决,拈着去的就去。”国雄道:“好!让我来办。”背转身就在旁边书桌上,裁了两张字条,用毛笔各写了不去两个字,然后将字条,搓成个小团儿,放在茶几上来,先用一只手按着道:“我这两张字条,一张上面写去,一张上面写不去,拈着去的去,拈着不去的就不去。”说毕,缩回手来,身子向后一退。向着国威道:“这阄是我做的,我不能先拈。”国威倒也不曾考虑,伸手就拈起阄来,打开看时,却是不去两个字。国威一跳脚道:“太不走运,怎么偏是我拿着不去的阄呢。”国雄将茶几上剩下的纸阄,拿了起来,向嘴里一扔,吞下肚去,微笑道:“当然我拈着的是去,不必看了。我觉得苍天有眼,我是个长子,应该去呀。”说着,伸手过来,和国威握着。国威笑道:“我祝你成功,但是我也会用别的方法来帮助你,决不至于闷坐在家里的。”他这样说着,脸上尽管表示欢喜,但是心里可懊丧极了。他无精打采地走下楼去。

华太太见国雄抖擞着精神,站在屋子中间,半昂着头,现出一种得色来,便道:“你真要去投军吗?孩子。”国雄笑道:“我们郑而重之的,拈了阄,再说不去,那不是小孩子闹着玩吗?走了,我马上到义勇军司令部报名去。”说着,掉转身子就向楼下走。华太太站起身来,追到楼梯口边道:“孩子,孩子!”但是这个孩子,是国家的孩子,不是母亲的孩子,已经穿上了学生服,出了大门,径自投军去了。过了三天之后,华国雄换了一身军服,走出军营来,他不是回家,却是去探访他几乎可以和国家父母相并重的一个人。这种人,在男子们方面,就是没有,也很希望着有。是一种什么人呢?就是男子们的情人了。国雄的情人是城中女子中学的一个音乐教员,姓舒名剑花。当国雄匆促去投军的时候,不曾分身去和剑花报告,现在是急于要去见的一个人了。剑花的家庭,很是简单,仅仅只有她一个五十岁的老母。因为她爱好美术,所以住在一幢很整洁的小屋子里。屋子外面有一片旷场,墙上挖着百叶窗,正对了一排密密层层的槐荫。当国雄走到槐荫之下,那窗户里面,一阵钢琴的声音,由窗户传了出来。接着便有一种很高亢的歌声。那歌子连唱了三遍,国雄也完全听懂了。那歌词是:

娇!娇!娇!这样的名词,我们决不要!上堂翻书本,下堂练军操,练就智勇兼收好汉这一条。心要比针细,胆要比斗大,志要比天高。女子也是人,决不能让胭脂花粉,把我们人格消。女子也是人,应当与男子一样,把我们功业找。国家快亡了,娇!娇!娇!这样的名词,我们决不要!来!来!来!我们把这大地山河一担挑。

国雄听了这歌声,在外面先叫了一声好,然后推了大门走进去,一路鼓着掌道:“唱得好歌,唱得好歌!”舒剑花的书房,有一面正对了外面的旷场,外面这一叫好声,早是把她惊动了。及至国雄走进去,她依然还坐在钢琴边,心里可就想着他有好几天不曾来,我且不理会他,装出一种生气的样子,看他怎么样?她如此想着,所以面对了钢琴,并不曾回头一看。及至脚步走得近了,半偏着头,眼睛瞟他一看,见他是穿了军服来的,不由得口里哎呀了一声,突然站起身来道:“国雄,你……”国雄将身上背的武装带一抬,笑道:“剑花,我投了军了,你看我,像一个军人吗?”说着,做个立正势,脚一缩,两只皮鞋后跟一碰,啪的一声响,他举着右手到额边,和她行了一个举手礼。剑花点了点头,笑道:“恭喜!”说着向前一步,看了看,又退后两步,偏着头,向他浑身上下,打量着。

国雄也抢上前一步,执着剑花的手问道:“你仔细看看,我究竟像一个军人吗?”剑花点头笑道:“像!不但是像,简直就是个英气勃发的爱国军人啦。你有了今日一天,我替你快活。”国雄道:“刚才你唱的歌,我也听见了。这是新编的歌词呀,正是我们爱听的,这比妹妹我爱你的那种歌词,要高过去一百倍了。”剑花笑道:“幸而你来的时候,我唱的不是妹妹我爱你。假使我唱的是妹妹我爱你,恐怕你不进大门,就要走了。”国雄握着她的手,一同到一张长椅子上去坐下,笑道:“你不会编一支哥哥我爱你的歌来唱吗?这歌里可以用许多鼓励男子的话了。我记得在小学里的时候,有这样两句歌,老母指面,败归休想。娇妻语我,堂堂男子,死沙场上。一个当小学生的人,哪里有娇妻语我的这一回事。其实……其实……”他执着剑花的手,只管是摇撼不已,这句话,他可说不下去了。

同时,只把眼睛注视到她的脸上去。剑花并不去问其实以下,何以不说,只微笑道:“哥哥这两个字,只好写在小学生教科书里,我这么大人编着,我这么大人唱,未免有点肉麻了。”国雄道:“那么,我们来同唱一段从军乐。”剑花一只手托了国雄的手,一只手轻轻拍了他的手背道:“你既是从军,行动就不能自由,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少。见了面,应当好好地谈一谈,为什么唱呀闹呀地把光阴牺牲了呢?”国雄笑道:“好,我们就坐着细细的一谈,但是我觉得要说的话太多,要从什么地方说起呢?”剑花道:“我们既不是告别,又不是有什么问题要谈判,为什么感到谈话的资料困难?”国雄道:“并不是我感到谈话的资料困难,因为你要和我好好的谈话,我想这谈话,一定非比等闲,大可寻味,所以我就想到资料方面去了。”说着,向她一笑。她见他一笑,也报之一笑,在这种莫逆于心的情形之下,两人倒沉静起来了。

第3章密地潜来将军发令雄资骤得少女忘形

女人的笑,是含有一种神秘意味的,在剑花如此一笑的时候,国雄注视着她,很久很久的工夫,不觉就是一个很长的哈欠,接着还把两手一抬,伸了个懒腰。剑花忙站了起来,两手向他摇了几摇道:“你这种状态,有点不妥,一个当军人的人,哪有这样懒洋洋地伸着懒腰之理?”国雄将自己的军衣下襟,拉了一拉,突然站立起来,胸脯一挺,笑道:“你这话说的是,我应当将精神振作起来。”剑花道:“不但如此,还有一件不堪入耳之事,我要贡献给你。”国雄道:“不堪入耳之事,那是什么话呢?我想你也不至于说这种话呀!”剑花望了,他微笑道:“其实也不是不雅之言,不过你听了,不大愿意罢了。我想爱情这东西,消磨人志气的时候多,提起人精神的时候少,你到这里来,容易消磨你的志气,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来,万一要来,你也应当少来。”国雄笑道:“这样说来,转一个弯说话,我到这里来,就是度爱情生活了。”剑花笑道:“你自己说呢?”国雄道:“我可要驳你这句话,古来的人,总是英雄儿女并论,你只看那些鼓儿词上,没有提到打仗,不来个临阵招亲的,这可见得当兵不忘恋爱,在旧社会里头,已经是把这种观念,深入民间,我何人斯……”剑花又笑着连连摇手道:“这是不通之论。古来成大功立大业的人,不见得非亦儿女亦英雄不可!西边一个拿破仑,东边一个项羽,那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有许多风流韵事,可是他们结果怎么样?西边一个华盛顿,东边一个成吉思汗,那是成大功的主儿,风流韵事在哪里?俗言道得好,心无二用,一个人真要做一番事业,那就不必到事业外去谈什么爱情了。”国雄笑道:“我倒好像在这里上历史课,要你和我讲上这一大套兵书。但是你所举出例子来的这四个人,我都没有这个资格去学。”剑花笑道:“你这话还是不受驳,哪个英雄是天生成的?还不是碰上了大有为的机会,各人自己创造出一番世界来的吗?别人可以趁机会干一番事业,你华国雄就为什么不能趁机会干一番事业?你自己虽然谦逊着,说你不能做一番事业,但是我看你就资格很够,我希望你做一个英雄。”国雄又坐了下去,一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道:“换句话说,你就说我可以做一个华盛顿,是也不是?”剑花点点头笑着。国雄笑道:“俗言说,关起门来取国号,我们两人的行动,也有些差不多吧?”剑花握着他的手,轻轻向下一放,笑道:“说着说着,你又犯了毛病,这种行动,老实说,我是不大赞成的,尤其是现在这个环境之中。”说着,她就正了颜色道,“国雄,我说的是真话,我希望你从此以后,把这水样柔情,完全收拾起来,做一个铁石心肠的硬汉。等到打了胜仗回来,你谈恋爱也好,你谈风流也好,反正是各尽了各的责任,于国家社会都没有妨碍了。你的学问见解都比我好,难道到了这紧要关头,你就偏偏不如我。”最后这两句话,算是把国雄刺激着兴奋起来了,又站起身一挺胸脯,点点头道:“好!我依从着你的话办。你能说出这种话来,就不同于平常的女子,我佩服极了。”剑花也站起来,挽了他的手道:“你既是能做一个铁汉,便在我这里多耽搁一会,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再谈一谈如何?”国雄还不曾答复她这一句话,电话机铃,忽然响起来。国雄站着靠近了电话机,剑花好像怕国雄接着电话似的,抢了过去,就把电话耳机握在手上。

她喂了一声,答道:“是……哦……我知道……好……我立刻就来。”她如此说着,国雄虽然猜着,必是一件不能公开说出来的事,但是剑花为人,自己是很知道的,也不见得就有什么过分不高明的地方,只做模糊不知道,并没有怎样去问她。剑花倒也怕他疑心,自己先说了出来道:“真是不凑巧,我想陪着你多说两句话,偏是学校打了电话来,催着我去有话说。”国雄笑道:“我依着你的话,把这水样柔情要抛开了,你既是要走,我也不耽搁,立刻就回营去。”说着,举手和她行了个立正礼。挺着胸脯子,迈开大步就走了。剑花很快地追送到大门口来,见他这一派气概非凡,便在他身后连点了两点头,那自然是佩服的意思了。她一直等着看不见了国雄,然后回家去换了衣服,告诉了母亲,在电话里叫了一辆汽车来,她出门坐上汽车,直奔城的东北角。这里是城中最荒僻的地方,住的都是贫寒人家和几片菜园,并没有什么文明气象,更不见一所学校。汽车开到了一条旧巷里,很是窄狭,汽车没有法子可以进去。剑花下了汽车,付了车费,让汽车回去。

自己在这小巷子里绕了大半个圈子,转到一所破庙边,这庙是一道很低的土墙围绕着,上面还留着一片灰红色涂的泥灰,是不曾剥落干净的,这越发地显着这庙宇的朽败了。随着土墙,转到一个后门边,门是两扇枯木板,原已虚掩着,剑花随手推开门走了进去。一条不成纹理的鹅卵石小路,在古树森森的浓荫下,直穿过两幢佛殿的小夹道。那人行路上,青苔长着有一寸深,而且还斑斑点点,洒了许多鸟粪。走到殿后一间堆柴草的小配殿里,上面佛龛是倒坍了,却有几个断头断脚的佛像。在神龛下用手一推,推出了一个窟窿,由这里俯身而入,脚下是一层一层向下的土阶,走下去七八级,就是一个地道,远远地放了一些光线,对着这光线走,前面的光线也就越来越大,走到近处,是个洞口,闪出一个天井,天井那边,还是一个大门,紧紧地闭住。剑花走到门边,且不拍门,对着门,口里喊道:“二一四号。”那门里仿佛是有人,只在这一声报号之后,门开了一条缝,由门缝里闪出了个人影子,那影子一闪,让她由门缝里侧身而进。进了门之后,又是一条很长的夹道,这里有两个全武装兵士,站在门里两边。虽然放了一个人进来,而且是这种很秘密的样子,但是他们并不介意,也不对这进来的人盘问什么话。剑花顺了这条长夹道,一直向前走,这条长夹道,在一幢高大洋房的直墙之下,一点什么声息也没有,剑花在石板道上走着,那皮鞋嘚嘚之声,却清清楚楚的,令在这一条长夹道上都可以听到。这嘚嘚之声,随人而远,经过了三重门,到了一个很大的门楼边,门楼下站着四个背枪的卫兵,剑花见了他们,远远地站定,口里又报号道:“二一四号。”四个卫兵之中,有一个卫兵和她点了一点头。于是推门而进,走过一个长廊。长廊之前,是个大厅,上面垂了长幔,长幔之外,又是四个卫兵,剑花站定了道:“二一四号。”帐幔里有人答道:“进来。”进了帐幔,是一所公事房,壁上挂了许多地图和表格。正面一副中堂,是临的岳武穆笔迹,“还我河山”四个大字,两边一副五言对联,乃是“养气塞天地,效命赴疆场”。在这中堂之下,设了一张公事桌,公事桌上,也是列着地图表格书籍电话机笔墨,只在这一点上,可以知道是个很忙碌的办事所在。一张圆椅上,坐了一个虬髯军服的军官,他瘦削的面孔,高鼻子,两只闪闪有光的眼睛,表示他一种沉毅有为的样子出来。他手上捧了一个小藤筐子,里面盛着一筐子带旗的小针。他面前有一张地图,他正把这带旗的小针,向地图上插着,正是低了头,很出神的样子。剑花因他是管全军情报的警备张司令,地位是很高的,人也是很尊严的,不敢乱说什么,所以悄悄地站在公事桌面前,静等他的吩咐。那张司令抬起头来,剑花连忙就是一鞠躬。张司令向她点了点头,意思是让她走了过去。

她走到桌子面前,望着张司令,张司令两手按了桌子,脸上表示很沉着的样子,对剑花道:“舒队长,我知道你是个忠勇精明的人,我派你去做一件重要的工作,你能为国家牺牲一切吗?”剑花毫不踌躇,点了头答道:“能!”张司令停了一停,那炯炯有光的眼睛向她一闪,低着声音道:“我打听得铎声京戏班,是海盗的密探队,唱武生的余鹤鸣,就是首领,他有外国护照保护,我们没拿着证据,没奈何他们,你去把他的秘密找出来,能暗杀了他,更好!”说话时,他两道眼光射在剑花脸上,等她的回答。剑花挺着胸答道:“司令,我尽我的力量去做。”张司令站起来,特意步出公案走近前来,两手按了她的双肩,轻轻拍着,点着头说:“我相信你有办法,千斤担子,都在你一个人挑起来了。”剑花微笑着一点头道:“司令,我尽我的力量去做。”张司令指着旁边一张椅子道:有话坐下来慢慢地说。于是剑花和他对面坐着,平心静气,商量了十五分钟之久,然后才告辞而去。在这日的第二天,报纸的社会新闻栏里,登着如下一段消息:

第二女子师范教员舒剑花女士,素精音乐,每值教育界有游艺会举行,非女士加入,即为遗憾。然女士家道殊不甚丰,堂上一母,砚田所入,且不足以供甘旨,丰才啬遇,闻者惜之。近今女士叔父某君,在南洋新加坡病故,事前立遗嘱,以现款十万之遗产,交与女士继承,于是女士平地登天,一跃而为千金小姐矣。

这段消息在报上宣布以后,社会上都轰动了。并不是这十万块钱,就让人特别注意,只因为舒剑花这个人,在省城里是朵艺术之花,倾倒于她的,为数很多,一旦听到说她发了十万块钱的财,都认为是一种很有趣的新闻。一班人以为当这个乱世,一个姑娘家,突然有了这些钱,总是讳莫如深,不肯承认的。不料事实上大为不然,剑花不但是不否认,而且很公开地表示她已经发了财。她原来住的所在,本是很狭小的,在这段消息发表后两天,她就新租了一所高大洋房住了。这个消息,既然登在报上,国雄自然也是知道的。自己的情人,自己的未婚妻,发了十万块钱的大财,当然是值得欢喜的一件事。然而转念一想,女子的虚荣心,似乎比男子还要高一个码子,剑花正在青年,突然有了十几万的家产,岂有不骄傲奢侈起来的,自己究竟是个穷措大,有了这样一个富拥十万巨资的夫人,将来如何可以对付。因之在剑花十分快活的时候,他倒是十分的不快,可是他转念一想,这种猜测,未免有点无病呻吟。

而况剑花这个人,和平常女子不同,她决不能因为有了几个钱,就变更了她的态度,因之心里有时又安慰一点。只是军队里面,现时加紧训练,不得请假外出,只好每日写一封信给剑花,劝她不可因为有了钱就放荡起来。剑花倒也有信必复,说是虽有了钱,也只找点正当的娱乐,不过每日出去听听戏而已。国雄知道这个消息,又写了信去劝她,说是听戏这件事,固然无伤大雅,但是现在国难临头,娱乐的事,最好是少寻。然而剑花再回他的信,就不提到这一层上面去了,直过了一个多星期,国雄得着一个假期,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出得营来,一直就奔剑花的新家而去。这里已是一所高大的西式楼房,门前花木阴森的,是一片花园,花木中间,是一条很平坦的汽车道,直通到楼栏杆下的一所大门,门前停着一辆崭新光亮的汽车,一个穿了漂亮衣服的汽车夫,手扶着车轮,正待开车要走,静等乘车的人上车。只在这时,剑花穿了一身灿烂漂亮的绸衣服,由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见国雄,突然站住,身子一缩,似乎有点吃惊的样子。

国雄也忘了身穿军衣,应当行军礼,倒抱了两只光拳头,向剑花连连拱了两拱手,笑道:“恭喜呀!恭喜呀!”剑花笑着点了点头,便走到汽车门边,回转头来笑道:“你来得不凑巧,我要出门了。”国雄道:“我难得有个放假的日子,你不能陪着我在家里谈谈吗?”剑花笑道:“你早来一点钟,我就能陪你谈谈了。”国雄听她这种话音,简直就是不能陪伴。心想她有了钱,果然就冷淡了。便笑着点头道:“好吧!你请便。但是什么事,你有这样子忙呢?你能告诉我到哪里去吗?”剑花昂了头答道:“那有什么不可以?我到大亚戏院听戏去。”国雄望了她道:“什么?听戏去!”剑花又点了点头。

国雄道:“我劝了你好几回了,你都不回我的信。这样国难临头的日子,我劝你不要这样只图舒服吧。”剑花微摆着头道:“你不懂。从前没钱的时候,要什么没有什么。现在有了钱,从前想不到的,现在都可想到了,为什么不一样一样享受一下?”国雄淡淡地道:“你不怕社会上的人骂你吗?”剑花高声道:“我自己花我自己的钱,谁管得着?傻子,你要我做守财奴不成!再会了。”说毕,她自己开了汽车门,身子向车里一钻,隔了玻璃窗,向他点了点头,汽车喇叭呜呜一声响,掀起一片尘土,便开走了。国雄站在阶沿石上,望着车子后身,半晌做声不得,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金钱害了她了。”

第4章歌院传笺名伶入彀兰闺晤客旧侣生疑

华国雄这一声长叹,自然有极深的用意,然而舒剑花专心致志在大亚戏院,她哪里理会得。汽车直驰到了大亚戏院,她直接就向楼上包厢房里去。因为这个包厢,已经被她包用了一个星期之久,戏院子里的茶房,都知道她是个老主顾,一见她,老早地就笑着一鞠躬,表示敬意。她进了包厢,就有男女两个茶房进来伺候茶水。这都因为她很不吝惜小费,实在是值得欢迎的。男茶房退去,女茶房将茶壶斟了一杯茶,放到剑花面前,望着她嘻嘻地笑道:“小姐,您来得正好,余老板的黄鹤楼刚露呢。”剑花微笑着和她点了点头。这时戏台上,刚刚上了四个队子,门帘子一掀,余鹤鸣扮着风姿潇洒的周瑜,向台下一个亮相,唱了四句摇板,剑花早随着楼上下的观众,啪啦啪啦鼓起掌来。周瑜坐下,鲁肃上场,他躬身一揖,道白:启禀都督,刘备过江来了。周瑜道白:刘备过江来了,带有多少人马?鲁肃道:并无人马,只有子龙一人。周瑜大笑起来,两手握住了头上两根雉尾,扳到头前面,转圈儿地舞弄着梢子,那眼神就随着雉尾梢,向包厢里射了去,剑花觉得他这两道目光,完全都笼罩自己身上,又笑着鼓了两下掌。

女茶房站在一边,低低地问道:“舒小姐,你还有什么事吩咐吗?”剑花在身上掏出一沓十元一张的钞票,抽了一张,交给女茶房道:“这十块钱赏给你。”女茶房蹲了蹲身子,笑道:“谢谢你。”剑花在手提包里,取出自己的一张名片来,交给女茶房道:“这个……交给……”女茶房笑道:“我明白,交给余老板。”剑花点头笑道:“对了。可是你别对人说。”说毕,又是一笑。女茶房笑道:“余老板早知道你的。”剑花道:“我家只有一个老太太,朋友只管去,没关系。”女茶房笑道:“我知道。”说毕,拿着那张名片,就向后台而去。那饰周瑜的余鹤鸣,口里衔了烟卷,坐在一方布景之旁,低头沉思。那个饰鲁肃的归有年,手上拿了胡子,一只脚架在方凳上,向余鹤鸣笑道:“嘿!那人儿又来了。连今天包了一个礼拜的厢了。”余鹤鸣笑着喷出一口烟来道:“真漂亮!”归有年向后台四处看了看,低声说:“你别胡来,仔细惹下了乱子。”余鹤鸣道:“她是个暴发横财的小姐,我早知道了,玩玩有什么要紧。”归有年道:“话虽如此,人心难摸,总以小心为妙。”他们说了几句话,又该上场,就各自上场去了。

把这一出戏唱完,余鹤鸣到戏箱边匆匆地去卸装,正坐在衣箱上抬起两只脚来,让跟包的蹲在地上和他脱靴子,他口里还是衔了烟卷,在那里微笑。那归有年已是卸了戏装,走将过来,将嘴一努道:“包厢里的那人儿还没有走哩。”余鹤鸣低声笑道:“你见到我就说,什么意思,打算替我宣传吗?”他一只脚已经脱了靴子,却把光袜子向他身上踢了一踢。归有年将身子一闪,就笑着避开去了。余鹤鸣倒相信归有年的话,以为剑花果然还在包厢里等着,连忙走到上场门,将门帘子掀开来看了一看。归有年站在身后,拍手哈哈一笑。余鹤鸣回转身来,刚待说一句受了骗,只见一个女茶房在后台门口一闪。余鹤鸣心里一动,就匆匆地洗了脸,换好衣服,走了出去。一出后台门,那女茶房由墙边迎了出来,低声笑道:“余老板你刚出来,我等了好久了。”说着,将身上揣的那张名片,向他手上一塞。余鹤鸣接过来一看,笑着道了一个哦字。女茶房笑道:“她说了,她家里只有一位老太太,家里非常文明的,朋友去了,她们是满招待。”余鹤鸣在身上掏出一张钞票,向她手上一塞,笑道:“你不要做声。”女茶房接钞票,道了一声谢谢。

余鹤鸣笑道:“别谢,以后有事拜托你的时候,你别拿巧就得了。”说着,一路笑了出去。他有了这张名片,连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全知道了。这还有什么可踌躇的,要见她便按图索骥而去就是了。过了一天,第二天恰是没有日戏,换了一套西装,坐了汽车,就来拜会剑花。这个时候,剑花正在一个精致的小书房里,半躺半坐在沙发上,拿了一本书看。一个听差送上一张名片来,剑花接过来看了,便道:“请!快请!”听差道:“请到客厅里吗?”剑花将这本西装书撑了下巴颏,想了一想,笑道:“就是这里会他吧。不,你先把他请到客厅里,再来告诉我。”听差出去,把余鹤鸣请到客厅里坐着,然后再进去报告。余鹤鸣一看这客厅里,全是西式家具,地毯铺了有一寸厚,可想是个欧化的富家。自己正在这里打量,那听差又出来相请,说是我们小姐请到里面坐。余鹤鸣听了这话,不免心里一跳,一个初来的生客,怎么就请到内室里去?笑了一笑,就跟着听差走;到了剑花的书室里,只见剑花穿了一件花衣服,袒胸露臂地斜坐在沙发上。她一见客来,突然站起,笑道:“哟!呵哟!余老板,请坐!”在她这呵哟一声之间,看她脸上笑嘻嘻,大有受宠若惊的样子。

余鹤鸣笑着,向她鞠了一个躬。剑花低了头,笑着又说请坐,似乎有点害羞哩。余鹤鸣道:“这一个礼拜,多蒙舒小姐捧场,我特意来谢谢的。”剑花笑道:“呵哟!这话不敢当,余老板肯到舍下来坐坐,那就很赏面子了。”彼此对面坐下,剑花的目光下视,由他的皮鞋上,缓缓向上升,一直看到他的胸襟上来。见他衣袋中有一把钥匙链子垂在外方,不免多盯了两眼。在她这种表示之下,余鹤鸣心里荡漾着,也不免向剑花看来,先看她的腿,再看她的薄绸衫,见她袒出来的胸脯,又白又嫩,如豆腐一般,说不出来自己心里有一种什么感触。他正如此看了发呆,不料就是这个时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不是外人,就是剑花的未婚夫华国雄。国雄因为前天一句话,没有把剑花劝过来,心中实在放不下,今天又请两点钟的假,打算见了她,好好地劝上一顿。他到这里,也不要门房通报,一直就向里撞,及至走到内客室门外,一见有个西服男子在这里,而且剑花是这样一种装束,立刻心中一跳,站着发了呆,走不上前去。剑花一回头看到,只当没事,笑着站了起来,向国雄招了一招手道:“来!我给二位介绍介绍。”于是半勾着腰,向国雄道:“这是敝亲华先生。”余鹤鸣也不知道是她什么亲戚,就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剑花又介绍道:“这是余老板,都请坐。”这余老板三个字,国雄听了,是异常刺耳,便笑着点头道:“余老板请坐吧,我暂不奉陪。”又对剑花道,“我要看伯母去。”说毕,就转身上楼去了。楼上一间大屋子里,也是像楼下一样,陈设得很精致。剑花的母亲舒老太太,正斜躺在一张安乐椅上。身边有个柜式的话匣子,正唱着,她笑嘻嘻地侧着脸在那里听。国雄走进来,行了个军礼,笑道:“伯母,好快活啊!”舒老太太起身笑道:“我这大岁数了,快活一天是一天。你今天怎么又有工夫来?”国雄在老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很从容地道:“我是特意请假来的。”老太太走向前将话匣子关住,按着叫人铃,对国雄这句话,似乎没有怎样注意。一个女仆进来了,老太太道:“你泡壶好茶来,把好点心也装两碟子来。”国雄坐着,伸出两只脚,两只皮鞋互相叠住了摇撼,便注视在自己两只皮鞋上,默然不做一声。

舒老太太站着看了他那样子,不觉微微一笑,她依然在安乐椅子上半斜躺着,微笑道:“剑花和我买了这个话匣子,什么样的片子都有,你爱听什么片子?”国雄笑道:“我们军营里正在练习作战,光阴是很宝贵的,老远地请了假来听话匣子,这是什么算盘呢?”舒老太太笑道:“你现在真是爱国,但是找一点快活,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国雄道:“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娱乐这两个字,很容易颓废少年人志气的。”舒老太太道:“这样说,我们快乐是不要紧了,一来是女人,二来又年老了,要爱国也无从爱起。”国雄道:“说到年老的人,无从爱国,这还有话可说,若说妇女就无法爱国,这句话,我有点不能赞同。伯母的意思怎么样?”舒老太太道:“当然,妇女们一样的可以爱国。”国雄道:“说到这一点,我就要论到剑花了。她正是一个有为的女青年,不但不爱国,而且她闹得太不成话了。天天听戏,吃馆子,跳舞……”舒老太太便抢着道:“你为什么这样顽固?她以前很苦,现在有了钱,让她快乐快乐也好。”国雄点头道:“对了。有了钱是应该让她快乐的。不过我们总是清白人家,把那走江湖的人引到家里来,总也不大好。”舒老太太道:“哪有什么走江湖的人到我家来呢?”国雄笑道:“原来伯母还不明白,请你到楼下去看看,有什么人在那里坐着?”舒老太太道:“哦!你说的是唱戏的余鹤鸣吗?唱戏的人,现在不像以前了,社会上都很看得起他的。剑花喜欢音乐的,让她交两个艺术界的朋友,这也无所谓啊!”国雄道:“你老人家,没有看到过余鹤鸣这种人,一脸的油滑样子,决不是什么正经的艺术家。我虽然有点顽固,但是不见得有那种封建思想,就像旧社会的人一样,看不起戏子。”舒老太太道:“这位余老板的戏,我也看过的,他不像是个坏人。”国雄听到老太太极力和剑花辩护,多说也是枉然,冷笑了一声道:“很好,那就很好,再见了。”说毕,站起身来,就告辞而去。

舒老太太追着送到房门口,笑道:“没有事就来坐坐啊!”国雄鼻子里哼了答应着,人就一步一步地向远,已经走下楼去了。当他下楼经过内客室的时候,只见剑花和余鹤鸣并坐在一张沙发上,笑嘻嘻地彼此谈得很起劲。国雄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冷笑着走夹道绕了出门去,就没有经过那内客室。然而剑花在屋子里,眼睛可是不时地注视到窗外和门外,见国雄一人低头红脸而去,禁不住呆了一呆。余鹤鸣也看到了,笑问道:“这位华先生,是府上什么亲戚呢?”剑花道:“是我一个远房姐夫,其实也不能算是亲戚。他知道我家新近在经济上活动一点,就常来借钱,真是讨厌得很。”余鹤鸣道:“他穿了军服,是义勇军吗?”剑花道:“什么义勇军,风头军罢了。他借了这个机会,穿上一套军衣,好到处耀武扬威,这种人我最是讨厌。”余鹤鸣笑道:“舒小姐一连说了两个讨厌,当然对他是讨厌得很。”剑花叹了一口气道:“俗言说得好,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们现在可以过日子,什么亲戚都来了。

人家好意来相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拒绝,只得罢了。”余鹤鸣听了这话,也只含着微笑,不去再说什么,因为他早已看到她手指上戴了订婚戒指了。剑花在自己说完和国雄的关系以后,也觉得有点失言,但是若再用话来掩饰,恐怕更会露出马脚,所以并不说什么,只当没有感觉到余鹤鸣已察破了秘密,只管把很甜蜜的话去逗引他,将这事牵扯开去。余鹤鸣陶醉在剑花的眼光笑意里了,在初见面的一个期间,自然也不便去追问,所以依然很高兴地谈到日落西山,方才告辞而去。剑花谈话的时候,原是笑嘻嘻的,但是等到送客到了大门口,回转身来以后,立刻双眉紧锁,说不出她胸中那一番痛苦来。缓缓地走上楼,到了她母亲屋子里,两手一扬道:“嗐!真是不凑巧,偏偏赶着他今天来了,把事情几乎弄僵。他上楼来说了我什么?”老太太笑道:“你想,他能不说什么吗?”剑花道:“这个我也没有法子。我不但是这样,弄假成真,也许真要和他离婚才好。”老太太哦了一声道:“那可使不得!你不明白他的那个脾气吗?也许会激起什么意外来。

依我说,你就对他把话说明也好。”剑花笑道:“这是重要大事,怎可胡乱对人说的!老实说,原先我对你老人家也想瞒着的,但是我凭空落下一个叔叔,而且有十万块钱的遗产,要是不和你说明,怎样装得像呢?为了公,就顾不了私,为了国家,就顾不了爱情。我已经决定了牺牲,对不住国雄,只好让他去生气的了。”老太太点了点头道:“嗐!我也没有法子,只好听凭你去做了。”剑花道:“这个姓余的,机警非常,要想在他面前玩手段,那非做得像真的不可!我想到了真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就拿这条命拼了他,也不能让他在这城圈里作怪。”老太太听了这话,眼望了这花枝一般的姑娘,只管发愣,做声不得。剑花站在一边,也斜对了她母亲,呆了一会,忽然笑起来道:“不要发愁了,我来跳一段舞给你老人家看吧。”于是找了一张跳舞的音乐片子,向话匣子上一放,自己牵了长衣的下摆,左摇右摆,就在屋子中间跳起舞来。老太太先是皱了眉望着她,她跳舞跳到老太太面前,却一伸脖子,在老太太脸上闻了一闻,老太太说一声淘气,也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

第5章留别书弃家卫社稷还约指忍泪绝情人

在剑花这一方面,对这件事,似乎毫不为意。可怜华国雄这书呆子,哪里摸得清楚,总以为剑花有了钱,就变更态度了。本来放心不下,总想向剑花去多劝说几回。但是义勇军近来操练得很紧,绝对没有工夫可以出营去。每当自己一人想着很过不去的时候,就写封信给剑花。但是去两三封信,也难得她回答一封信,就是回了信,她也决计不肯提到娱乐两个字上面去,只是劝国雄为国努力而已。国雄一气之下,也就不再写信给剑花了。过了一个星期之久,前线很紧急,义勇军等着出发,内部忙了两天,在开拔的前一天,和开拔当天的上午,将兵士分别放假三小时,让各人出营去和亲友告别。国雄是在当天上午得的假,因为时间匆促,在城里借了一辆脚踏车,就飞快地骑着跑回家来。

他到了家门口,想看看父母做什么,要突然地现在二老之前,好让他们惊异一下子,因之将车放在大门口,悄悄地步行进去,楼下并没有人,只看那垂着的竹帘,让风微微掀动着,和门撞击着,那轻微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来。这样的静寂,想是父母都睡了午觉了。兄弟国威,他不是一个能安静的人,怎么也不做声呢?于是又悄悄地登着楼梯,走到楼上来。在楼门口就站住了,看看楼上有什么动静。只见他母亲斜靠在一张藤榻上,两手放在胸前,低垂了眼皮。父亲口衔了烟斗,两手反背在身后,面窗而立。那反在背后的两手,右掌托了左拳头,只管互相拍着。看那神情,又是在思想一件什么事情呢。他母亲高氏,忽然叹了一口气,沉静了一会子,才道:“这件事,我真是料不到的,照私理说我是不愿意的。”有光依然面向着窗子外,叹了一口气道:“他们的题目大,我们有什么法子呢?只是国威这孩子做事,也太任性一点。其实我们有话也不妨好好地说。”高氏道:“我们俩,都有个岁数了。两个孩子都从军去了,两个孩子……”国雄在楼口上看到,再也忍不住了,先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爸爸,随着叫声,人就跑了上前去。有光夫妇回头看到,高氏哎呀了一声,首先站了起来,望了他道:“我的孩子。”有光也缓缓走近前来,看了他道:“脸晒黑了,可是人健康得很多了。”说时,手里拿了烟斗敲灰,勉强一笑。国雄斜伸了一只腿,站在二老面前,正了脸色道:“我们的军队,今天下午开拔了,要上前线去。”有光点了点头道:“那……很好!为国努力吧。你兄弟昨天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的,也投军去了。”国雄道:“怎么?他也走了。”高氏走上前,和他牵了一牵军衣,口里答道:“可不是?孩子!”国雄看了二老这种样子,深怕更会说出许多伤感的话来,便笑道:“我兄弟自小就是个有志气的人,他一定可以烈烈轰轰做一场的。”有光点头道:“你们倒是难兄难弟了,你看他这信。”于是就到写字桌子上,拿了一封信交给国雄。他看那信封面上写着留呈双亲大人。抽出信纸来,看那上面写道:

双亲大人垂鉴:当大人读儿此信时,儿已在学生军司令部矣。儿不孝,不能遵二老之命,在家奉养,自知无以对抚育之恩。然儿习体育者也,体育之于吾人,乃在锻炼身体,为国家社会做一有用之才,决不在乎谋一己之健康,作延长生命计,更非踢球赛跑,夺彼徒饰虚荣之锦标而已。今国家多事,民族沦亡之惨,迫在目前,若儿学体育之人,反蛰伏家中,偷安旦夕,则吾人最初习体育之意义何在?父为有名之哲学家,全国所景仰,毕生衣食,自可无虑,即无儿等奉养,将不至陷于冻馁。母亲居心仁慈,且复精神康健,虽入老境,苍天必加以福佑。儿再四思维,居家不过趋事晨昏,为力甚小,投军则多杀一敌,即为国多除一害,较为有价值之举动。总之,家庭不必有此一儿,国家则不可无此一兵。其毋谓一人去留,无关大计,设全国青年皆作此想,则义勇军学生军无法召集矣。儿筹之既熟,深恐与二老面商,必多劝阻。因之留书与王福,嘱儿出门后四小时,再行呈上,以免行至中途,再生波折。二老均非平常之人,儿之此举,必可原谅。儿非万不得已,亦不遽作牺牲,必保留此身,从容杀敌。忍泪留呈,难尽所怀。以后在营操练,或出发前线,自必随时作函禀报,可勿挂念也!

儿国威敬禀

国雄将这封信看完点了点头道:“我兄弟是条汉子。很对得住我们姓华的这个华字。”有光将信接过去,从容放到抽屉里去,口里却道:“他说的理由是很充足的。只是……”高氏道:“你兄弟俩有一个在家里呢,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偏是你两人都投军了。”说着,二老都默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望了儿子只管发呆。国雄一看二老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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