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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2 22: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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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殷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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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英雄

谁是英雄试读:

(1)

明天过“八一”,演习导演部紧张忙碌的气氛中掺了些节日味。多日来被动地适应了内蒙古东部大草原阳光下蒿草的熏辣和夜露淋湿蘑菇的冷腥,难过地习惯了摩托化集团军千百台装备喝下汽油柴油煤油机油而释放的气体,此刻乍闻到西瓜蜜桃葡萄伏苹果经过长途运输成熟之极却有效防止了腐败的特有柔香,嗅觉器官很是陌生了一下。

致演习部队的建军节慰问信正在收尾,我被久违的内地气息搅得有些浮躁,口中生出咀嚼欲。微机屏幕右上方的报时钟及时敲了5响,提醒我抓紧些。演习日渐迫近,数万部队业已进入日期倒计时。7月31日为G日,8月1日则前推为F日。我曾建议每日实行小时倒计时,博得众行家一笑。按英文字母顺序逆溯上去,天数所剩无几,拟于B日发预先号令,A日转入一级战备,A日24时进入“作战时间”0时。具体开始时间目前高度保密,除了古副司令,甚至连还有谁掌握这一情况我都不得而知。

远处突突喀喀咳着发电机,大概有点故障,电压不大稳,显示器的屏幕若明若暗。我担心突然断电,打一段就存一次盘。也怪了,一当亲切的果香味在帐篷城弥漫开,发电机的哮喘病就药到病除。眼看西斜的太阳有了疲倦的意思,我揉揉眼睛,调整好坐姿,键盘上噼哩啪啦加快了活儿。古副司令早晨看地形前交代我,慰问信要写得“越好越好”,他晚上回来看,连夜传真发下去。我琢磨好一会儿,“越好越好”大约应该定义为:能好到什么程度就好到什么程度。标准听着吓人,其实伸缩性蛮大,这类允许展示文采的稿子我是有七成把握的。唯少问了古老头一句话,是以军区导演部名义,还是署他总导演的大名。好在微机不怕麻烦,先打出一种,再拷贝一份稍事修改,两套方案就都预备下了。

我这边没打印机,两份慰问信拷进软盘,交相邻帐篷打字室的女兵小姐们代劳。她们正啃桃,难怪鸦雀无声。

我说:“好哇,丫头们,吃独食。”

见我来,她们忙把脆桃抢在手里战备着,脸盆里剩给我的都是熟透的软桃。大久保白里透红,她们之所弃,恰是我之所需。凑合着蹲了一圈,中间的纸篓像个篮球筐,大家轮番往里面投核儿。

我吃着说:“文件快些给印出来,老古回来要看。”

女新兵说,文痞又来找麻烦。

我许愿5个彩卷。

女班长林小鹃问哪个老古。

我说:“整个导演部有几个姓古的?”

她们笑,说要告状给古副司令员。

我回了一句不算过分也不宜宣传的玩笑话,她们都捂着或小或大的嘴笑了,说讨厌,要动手捶我。这一套功夫极适于青年军官,我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岁数能免则免,哄丫头片子们干活就是了。

我说:“半小时后来取。”赶紧撤了。

(2)

车队回来了。

草原上从望见车影到车开至跟前,一般要等十多分钟。炊事班鼓风机及时地嗡嗡哼起来,炒菜的锅铲音响发出警报。同一切机关部门的弊端相仿,导演部也存在苦乐不均。古副司令归来之前,诸般不正规业务自行收场,大家都是日理万机的样子。

当然,我例外。

我到帐篷城外卫星地面天线下看晾晒的蘑菇。车来人往,别给我顺手牵羊。新的帐篷区就快落成,正式演习时总部领导要来观看。门口竖了块大牌子,黄纸上触目惊心的红字:距A日仅剩6天。草原的7月是收获时节,上半月摘黄花,下半月采蘑菇。草原大白蘑的时价为80元一公斤,我不肯牺牲午觉,所以副业成绩居中等偏下。就这也已晒了有十七、八斤,用塑料袋分装,准备回去打发方方面面的关系。

我这个搞文学创作的,被拉来搞演习内部资料片的解说词,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人手不够,又交给我一架尼康相机,胶卷敞开用,让我多拍些照片资料,准备出本画册。这我才高兴起来,对份内份外的工作都格外地上心。第一批胶卷冲扩出来,古副司令有几张很像回事。迷彩服色块斑斓,臂章上的徽标和“北方——968演习”的字样清晰在目,尤其侧逆光的面孔很有力度。即便去了两颗星的软肩章,也一眼能领略到高级指挥官的气度和神韵。老头乐坏了,亲自骂我:“妈了个匹,秀才就是行。”我说;“你要长得稍微高些壮实些,妈了个匹,我能把你老人家照成巴顿、朱可夫。”何秘书等一干随行人员俱冷紧了脸。文人无形嘛,我不过是正常发挥,以往见了文学界前辈和大名人也没太低三下四。古副司令却异常高兴,嘉奖我肩部一拳头,说骨头挺硬,还当时把我由“秀才”改称为“文痞”。

古副司令神情不大对,估计在外边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我就没了打招呼的情绪。我国迎他,默默立着,这也是告他慰问信我划拉出来了。他扫我一眼,没表情,呼嗵嗵闯过去。车队下来的人同他保持距离,匆匆行走都一言不发。女兵们实在没眼色,唧唧喳喳嚷,我们等了一天,您打的野味呢。早晨走时,老头确实咋咋呼呼拎了一支枪,全世界都知道他要搞四点野味来。古副司令没理她们,脸色越发阴沉,背着手径直进了他那顶帐篷。

我悄问何秘书:“出岔子了?”

他微笑曹摆摆头,同时伸两个指头。

(3)

对古副司令,与其说看地形,倒不如说领着介绍地形。整个战区他早就烂熟于胸。头几天组织南军和航空兵协调组先到现地勘察,和这次领着演习中担负进攻方面的北军的军、师、团三级军事主官与参谋长熟悉演习区域,在他不过是当军事地形导游。

选择这方地域,古副司令提交军区常委讨论并上报的方案,大致出于4点考虑:一是就草原地貌而言,这里地势起伏较大,比较切合演习课题,也适于进行集团军规模的实兵对抗演习。二是气温较低,缺水,副食供应困难,有利于从难从严锻炼部队,特别是强化后勤保障和野战生存能力训练。三是近期气象条件相对稳定,降雨少,云量少,便于使用航空兵。四是草场条件差,对草场资源破坏小,扰民轻,赔偿费用也相应降低。

一路走走停停,主要的高地都登上去了。别人带着地图、指北针和望远镜忙前忙后,古副司令不动声色,暗中观察众人如何地看地形。事先通知自带干粮,午饭没另行安排时间,颠着在车上吃。有几位硬不信跟着大军区副司令能委屈肚皮,还不就近拐到随便哪个参演单位对付一顿,结果犯了经验主义,还被军长不软不硬给了几句。下午看完地形,停在一处有泉水的坡地上,军长召集众军官,请古副司令作指示。

穿呢大衣的古副司令立在上风头,双手交握在腹前。“你们军长这是将我的军哟。不是没话可说,但这次是实兵对抗演习,南军北军手心手背,我这个总导演和我的导演部,我想我们最好只带眼睛和耳朵。嘴巴呢,应该尽量留到演习总结时用,你说对不对,老肖?”

肖军长举起巴掌:“我们的老军长,对我们军的工作一直非常重视和关心,不讲是说不过去的。大家呱咭呱咭。”

古副司令双手向下压压,敛住浅笑,向身后挥了挥胳膊:“吆喝吆喝你们正在做的事。提示性地点个小题目,把地形反过来看。就是说,如何站到南军防御的角度把地形看活。再立起来看,把你的眼睛吊到云彩上,替空军从天上谋划谋划。诸位看着表,只讲三分钟。”

古副司令思路清楚,扼要列述七个要点。可能与水有关,也可能见人少,这一带野兔奇多,不在乎人,在军官群脚下前后左右蹦来跳去。还有一大群黄羊在坡梁上出现,见了人,踏踏地迟疑片刻,又潮水般退去。三分钟眨眼就到,副司令准时划句号。

待大家热烈的掌声止息,少将军长收尾道:“我们的副司令,给我们作了很重要的指示。可以说是深入浅出,言简意赅,相信大家能领会这是一个大题目,一篇大文章。不仅有很深的理论性,也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和可操作性,是我们进一步统一思想、修订完善北军演习方案的具体指针。同时,也提出了一个更大的课题,军事指挥官如何改变思维定势,加强学习研究,以适应现代战争要求。最后九个个问题,明天下午我们北军合练,在陆空协同上一定要百倍精心,万无一失。特别高射炮兵和地面炮兵,要确实严格遵守弹道高度规定和时间协同计划,每门火炮要有一名干部在位,把住诸元关。哪个给我干到飞机航线上去,没有后果也按打下飞机严肃追究责任。师长们还有什么?”

步兵师、炮兵师、高炮师和坦克师几位大校师长都说没有。

军长请示古副司令:“就到这?”

古副司令说:“主官们赶快回去掌握部队,都辛苦一些,几万人驻野外,又赶上过节。”

军长冷峻的脸转为轻松,说:“副司令,满地可是减肥食品哟。”

古副司令说:“牛皮不是吹的,我们比比。”

警卫员跑步送来自动步枪。

校官群中迈出一位上校:“师长们没有,不等于团长没有。既然说改变思维定势,我冒一炮。”

古副司令已背过去调整枪标尺,闻言折回身来。

上校矮,瘦,干练。

军长不悦,向古副司令低语:“坦克三团团长,欧阳峰,又要鼓吹他的装甲兵制胜论。”不等副司令作出表示,军长高声向众人,“欧阳团长留下,其他的可以走了。”

几十台小车各奔东西。除了欧阳团长,师长团长们也有没走的,余下都是导演部人员,四、五十人想亲眼目睹古副司令的枪法。厚厚的集团军军史上专有这么一段,军里传得神乎其神,肖军长也多次渲染。

古副司令提枪对军长笑:“那就抖抖威风?”

军长说:“给他们开开眼嘛。”

视野中百十只野兔在活动。四十多米处一只灰兔东张西望,副司令一枪响过去,灰兔惊跳了几步,看看没什么情况,又蹲下继续它的搔首弄姿。放第二枪,不中,灰兔一溜烟蹿没影了。

副司令诧异:“妈了个匹。”

军长说:“标尺没毛病吧。”

古副司令说:“对着呢。那个白点一百米差不多吧?”

军长望了望:“一百上下。”

拳头大一块白石头。

叭!

副司令一枪击碎,自语:“这就对了嘛。”

枪声乱了免群的阵脚,近处的往远处跑,远处的往近处奔,灰的白的无序交叉,喝饱水的兔子跑不快,简直是晕头转向往枪口上送。古副司令连连击发,军长的冲锋枪也参加进来,双枪爆豆似地奏鸣,技艺不减当年的两位神枪手,任枪托一下又一下撞击右肩窝,三四十米距离上居然一无所获。

古副司令恨恨地:“没这个道理。”

军长:“哪天把我的喷火连调来,给你烤免患子们。”

古副司令和军长转身要走。

欧阳峰说:“军长,你留下我,又不听我说。”

军长说:“我批评了你没带干粮,想让你提两只兔子回去。”

欧阳峰说:“我只说五分钟。”

军长说:“我听你说了几次?”

欧阳峰说:“三次,可你听不进去。”

军长说:“如果还是那些话,一分钟也不行。你一口一个装甲兵,我建议你还是也把步兵的东西往脑子里装一些。”

欧阳峰说;“军长,我说句话你别生气,你打不到兔子,不是枪法不行,你根本不懂步兵轻武器的弹道。”

古副司令起初还觉得这个坦克团长倔得有几分可爱,现在连自己也给说进去了,打了几十年枪不懂弹道。当着一群师团干部这张老脸有些挂不住。

军长冷笑;“瞧瞧,到底是参过战,我们的战斗英雄越说能耐越大。副司令也在这。满地都是兔子,你表演表演你的弹道。”

欧阳峰说:“绝对一枪一只。”

坦克师康师长呵斥:“不像话,回去。”

欧阳峰说:“军长不发话我不敢走。一枪一只还不能算数,肯定我都打在耳朵根上。”

众哗然。

口气大到这般田地,事情推到了极端,并且能当场兑现立见分晓,成与败都好看之极。古副司令来了兴趣,怂恿地看着军长。军长会意,抬起胳臂,欧阳峰趋前两步接了枪。

小个子团长沉着地一粒一粒压子弹。

古副司令和军长则默默注视重新汇聚在泉边翠嫩草地的傻兔子们。

已然是骑虎之势。

再明显不过,其严重性远远超过了打兔子。如果对这些威重令行的将校级军官不宜用赌博这个词,那么说押宝也许是迫不得已和并不为过的。不错,枪膛里压进的是子弹。但子弹里押进的不光是火药,还押进了职业军人的许多,以及剥除一切外在之后的男人的许多。

权力退居二线,这场较量要以野免的耳朵根来公证。

枪响了。

不紧不慢,节奏分明。谁也没留意欧阳团长是怎么打的,因为注意力都在目标上。一枪一只,枪手做到了,所不同的是兔子们绝命的姿态各异。中枪后,有的规规矩矩直接横倒,有的打几个滚儿定格,有的跳起来再垂直落下。但死就是干干净净的死,一枪毙命,倒下后再没有抒发痛苦、顽强挣扎之类的小零碎。不像古副司令在朝鲜战场见过的一次生手杀猪,捅了五六刀,猪还能挣断绳摇摇晃晃要跟人拼命。古副司令不再怀疑,欧阳峰的命中点全在要害部位。

警卫员和司机欢呼着去拾死兔。

军长输定了。

严格地说,古副司令也输定了。

军史的记载确凿无误,眼前的事实更不容置疑。用不着等到拖回兔子验明正身再下结论。输就是干干净净的输,不能再添加其他小零碎。即使有个把弹着点偏开耳朵根。当着一群带兵人,这场戏也断无声嘶力竟唱下去的道理。古副司令大度地抢先喝了个好,带头拍巴掌,并转身引导大家一起这样做。

欧阳峰独自弯腰拣弹壳。

响应者仅军长一人。

师团干部们三三两两交谈着,专注投入,俱是不关心刚才那出戏和没看到欧阳峰成功表演的神态,枪声之于他们仅仅是耳旁风,蚊子叫。但这分明是在说,副司令先生军长阁下,没什么,不要难过,我们没看到你们的失败。

古副司令的自尊心深处受到更严重的割伤——下级在同情他。这种同情、安慰甚至怜悯的动机可能出于敬重,但它贬低的恰恰是尊严,是人格,是怕他输不起。

古副司令穿过人群时坚持着微笑,过去后没回头就上车开走。

(4)

“所以,”我揶揄何秘书,“你才请我喝啤酒。”

何秘书说:“我没面子,你也得想想别人二肖军长和坦克师康师长闹得都很紧张,说过节别弄得老头闷闷不乐。我电话里跟他们说,没事,这点儿小事副司令哪能搁不住。说是说,我看老头还真当了真。你出面把老头哄乐,也是给演习做贡献。”

我说:“你们在他身边那么久,号得准脉。”

何秘书说:“你能嘻嘻哈哈,我们就不能。倒不是说伴君如伴虎,但越是身边的人,他就越板着脸。”

我举杯;“我表弟调动的事,就交给你了。”

何秘书不碰:“我早就答应你了,你别跟我一把对一把。”

我说。“那好,试试吧,可我怎么说呢?”

何秘书主动碰杯;“你就装着不知道嘛。先给他看慰问信,不管他挑的毛病在不在行,你用他争,出他站起来。然后摆出争不过他的退却架势,非常不服气地说,知道人家都说你是儒将啊,我改就是了,你吼什么?你们文人说他儒将,他最爱听。有了这话,后面你就可以随机应变了。”

我说;“现在就去?”

何秘书说:“等七点新闻联播开始五六分钟,领导人的活动播过去,你就出击。”

我说:“难怪社会上说秘书是首长肚子里的蛔虫。”

何秘书说;“都是你们文人瞎编的,别乱说。”

(5)

各摊子我都打了招呼,这些颇难伺候的男女机关兵到了节骨眼上,还是很合作的。说好了,慰问信一经副司令审定,打字室马上推出修改稿,传真这边接着流水作业。人员可以玩,不准擅离岗位。真正上心的是何秘书,他督促我嚼他的苦茶叶,盖住啤酒味。

欧阳峰原先不是这个集团军的。那年参战,他是坦克连连长,打完仗提了营长。后来进院校学习,毕业时作为战斗骨干输送到这里。干了三年坦克团的参谋长,跟班子有些合不来,反映不太好,据说把团长政委给架空了。欧阳峰干得既自在又不顺心,一纸报告捅到军里,想调回老部队。肖军长爱才有个怪招数,对反映严重骄傲的干部极易发现优点。传说有一次考核干部,考来考去没挖出一个骄傲分子,他暗中生了气,说不地蹶子怎么挑牲口。这段佳话无从考证,他的履历却言之凿凿。他本人骄傲了半辈子,当团长被说成尾巴翘上天,把天杵了个窟窿,拐下来又把地砸了个洞。当师长不砸洞了,但天上的小神仙照样怕他,军区和军里的参谋干事下来若敢耀武扬威,他能让你当众下不来台。当到军长他就不属于我们这个职务层面随便说东道西的了。高级将领责任重,要求严,靠压力也能把城府逼上档次,自然不能用老眼光去套。因此,肖军长听说一个团参谋长能把团长政委架空,眼仁一亮当时就说,一对废物,这个人给我留着,在我考核之前,不能放他走。考核后,军长说,这小子管着扎手,用着顺手,压根不是当小媳妇的料,他当好一个团长比架空两个主官要容易得多。就这样外来户欧阳峰升任坦克三团团长。我搞创作了解装甲兵生活去过他的团,没专门采访他,场面上一般性地聊了聊,但很投机。不能不承认缘分,因为我两次赴前线。我们都意识到与对方感情上一下子有了沟通。

有这层关系,等新闻联话时,我给欧阳团长挂了个电话,想提个醒儿。“我惹祸了是不是?”他劈头就问。

不想我却得到意外收获。

(6)

古副司令脚泡在脸盆里看电视,裤腿高高挽起,右手立一个炸弹似的胖热水瓶。警卫员小陈在削红蓝铅笔。不逢十逢五,建军节活动一般,这类新闻基本上是例行公事。我从帘缝侦察过,按何秘书说的,时机还行。“能进吗?”我中等音量。我不习惯喊报告,帐篷的软帘也不是敲的。“文痞吧?”里面发问。

我窝脖子进去,说;“帐篷门真该改进改进,什么年代了。”

古副司令眼光不离开电视,说;“坐。”

我把与他平行的折叠椅挪了角度,既面向他也能照顾到电视。他不看我。我强调地把手里的慰问信弄出纸响。

他命令:“洗脚。”

这叫什么军规?我说:“又不马上睡觉。”

他威厉地:“洗。”

我是汗脚。我说;“稿子你过过目。”

他半恼怒。“洗!”

小陈端来热水,总后配发的黄色搪瓷公用盆,每个炊事班和招待所都有这么一摞。我只好动作,把袜子塞鞋里,示意小陈迅速拎出去。自己很不好意思,味道与工作性质实在不相称。

我递稿子:“传真等着呢。”

这话不得体,有催首长的意思;何况催的理由非常脆弱;而且首长未必能通过,还不到谈最后一道工序的时候。我想诱他恼怒。

他没表示也没接,说:“念。”

我先解释有两个版本。然后响亮地念。属于套话快速通过,遇到我比较得意的地方,节奏适当放慢,同时与电视播音员的声音交错开。洗脚和念自己的得意之作都易使人陶醉,我发困,一个哈欠打到一半,用手掌捂了回去。眼角余光侧看,副司令没介意。我往下接着念对炮兵群的要求,火力突击突然猛烈,战术运用灵活多变,急步兵装甲兵之所急,打步兵装甲兵之所指,首发命中,首群覆盖,弹无虚发,大显神威。

他突然说:“狗屁弹道。”

我说:“不是弹道,是弹无虚发。”

他又一捶膝盖:“我就不信。”

我说:“这是鼓励性的号召,调子高些无所谓,不像战斗命令那样钉是钉铆是铆。”

他好像听也好像没听,只管出神。一会儿脸转向我,迷茫的眼神从极远处急速收回,恢复了凛然,问我:“你说什么?”

他根本没听。

我强硬地说:“念慰问信呢。要不要我重念?”

他说:“我听清楚了,太长,婆婆妈妈,不行。”

我说;“字数按你的要求,一个也不多。”

他虎着脸:“中间有一段疙里疙瘩。”

他这是唱歌的嘴大,官大的表准。我脑子一转,说:“啊,是得改改。写的时候中间停了一下,出去转了转。副司令你猜我遇到了什么事?”“哼!”他没好气,自顾自往脸盆里续热水,两脚搅动。他的脚有些肿。

我说:“来了个卖狐狸皮的,价钱还可以。蒙古族的,一米八多,要不是罗圈腿,得有一米九多,人非常厚道。”

古副司令没闲心听,要过稿子去看。小陈给他眼镜,把我的干净鞋袜放脚边,顺手递一条毛巾,以周到礼貌的服务暗示我识趣。

我自有分寸:“我问他,狐狸是套的还是打的。说是打的。我翻看了他带的皮子,没一个枪眼,也没修补的痕迹。我说,肯定不是打的,除非子弹这只眼睛进那只眼睛出。但这么多张皮子都这样,也太神了。话说回来,这么大的狐狸,快成精了,它是不上套的。”

小说管这叫悬念,说书管这叫卖关子。我说到这顿了顿,看着古副司令,端着“咱们下次再说”的架子,但话不出口。

他去了眼镜,训斥:“妈了个匹,你哑巴了!”

我笑了:“是呀,他硬说是打的。我也只能相信是打的。可妈了个匹,枪眼哪去了。我说,你告我怎么打的,我才能服气。要不,我不怀疑别人也实怀疑,你是从哪个人工饲养场弄来的。”

我低头看脸盆,小陈忙兑热水。副司令半个身子已经转过来。他没有我们所谓大人的拿拿捏捏。想听就是想听。

我说:“蒙古族汉子不经激,看家本领就掏出来了。一听很简单,原来如此呀。可要让人自己想,没个十年八年琢磨不出来。还真是绝招,子弹拐着弯跑,打死狐狸不留洞。其实也有洞,但剥了皮就没洞了,要不叫绝招呢。”我绕来绕去,在副司令痒处的周围打游击,把高潮前的铺垫做厚做足。

电话。副司令夫人从军区一号台要过来的。“叫她等着。”古老头瞪住我,“说。”

我不再吊他胃口:“枪法好的一听就会。狐狸逃跑尾巴对着人,就瞄尾巴尖开枪,打跳弹。地不平,弹头跳飞,要舍得子弹,耐心多打几发,反正皮子更值钱。一般三五发总能打到,子弹从地面跳进肚子,在肠子五脏六腑里搅和个够,保证钻不出来。剥皮从肚子剖开,枪眼就没了。”

老头擦了脚蹬拖鞋,嘟哝:“绕了半天这么简单。”起身走向电话。

我说:“真理总结出来都简单。人家还说打兔子更简单,看10年看不会,听一句吃到嘴。专打耳朵根,简单?对不知道的简单就是复杂。”“打兔子?”老头返身,“怎么打?”

我擦脚:“没意思,小把戏。”“我叫你擦。”老头过来一把夺了毛巾。

小陈捂着话筒:“阿姨急了。”“我还急呢!”古副司令光火,把我的脚按回水里,“兔子怎么打?”

我说:“层次太低。”

他说:“有屁放出来。”

我说:“知道了就真没意思了。人家说,练枪打兔子,挣钱打狐狸。还说兔子是狐狸的饭碗,狐狸是猎人的饭碗。你干嘛跟兔子过不去。”

他说:“不说你滚。”“真的更简单。”我一脸不屑地适时出让欧阳团长的绝招,“是这样的,一般情况下,人到了三、四十米兔子蹿出来。都以为刚出膛的子弹初速大弹道直瞄哪就能打哪。其实错了。这个距离子弹飞得低,瞄肚子准从肚子下面漏过去,枪法越准越没戏。猎人朝天开一枪,兔子一激灵,停下来立着耳朵四下张望。这时动作要快,瞄准兔子耳朵尖打,弹着点准落在耳朵根。赶上兔子特别多时,打完这只,那只又立耳朵看,那就连续打,越打越顺。所以又说兔子打耳朵尖,狐狸打尾巴尖。”

接完电话,古副司令突然问:“你来之前听到什么没有?”

我反问:“怎么了?你走一天,这边安安静静,没出事呀。”

他于是很高兴,搓搓脸,说;“很好,很好。”

我间:“慰问信怎么改?”

他空架两条胳臂做据枪快速瞄准的姿势,在有限范围内转着步伐边打边说;“叭叭,今天你有脚福。有钱吃药,没钱洗脚。叭,战争年代,指导员哪有那么多功夫用你罗嗦。到了宿营地,检查各班有没有病号,叭叭,有没有洗脚水,给你挑水泡,叭,那就是思想工作了。叭叭。”

我再问:“慰问信怎么办?”

老头的“枪”在空气中划了个大圈:“就这样。”

(7)

棉被大衣上加盖了雨衣,否则睡起来棉被至少要增加一公斤的分量。棉帐篷也好不了多少,夜露凝重的清冷空气使人从下午起不敢多进水。脖子肩膀一带极其敏感,人越睡越短,后半夜难免蜷缩成一个球。潮被子潮褥子入睡难,好处是鼻子不干嗓子不疼,且氧气充足,睡一分钟是一分钟。建军节早晨特意不放广播,炊事班推迟开饭,导演部的黎明静悄悄。

有人恶作剧,从下面轻轻揭被子,用草杆搔我脚心。我不怕痒,但冷是不能容忍的。我猛地蹦了一下,落空,趁势缩回脚,继续我的美梦。草原之晨是天然清醒剂,要反抗那就上当了,或骂,或恼,情绪一经发动,人醒透,温馨的黎明觉就离你而去。

草杆在我耳朵上佯作苍蝇爬行。

我粘粘哼说:“侃兄,别闹,昨儿半夜古老头乍尸,困着呢。”

作战部阚处长担任导演部调理组组长,跟我挺不错,没事就拉我海吹海侃,加班的夜宵也统由他落实。狗日的知青出身,机关味不浓,不大讲究身份,四十大几小孩脾气,中午从不睡觉,自己开车拉一帮战士摘黄花,采蘑菇。我在导演部上上下下混熟了,与我开玩笑的人不少,称兄道弟动手动脚的仅此一人。对我还算斯文,给女兵帐篷挂死獾死旱獭,给驾驶员脸盆里盘一条钳去毒牙的活蝮蛇,都收到显著效果。

我掸掸耳朵,固守睡眠状态。

酸臭味!——我的袜子落在鼻尖。“日你家人。”我叫。

这是学他的常用语。在我无疑是最粗俗最激烈的语言之一,而在他的进攻型词库中是比较温和的。骂得越彻底证明跟他越近乎。我把袜子向脑后丢去。方向是有选择的,捂嘴嗤嗤窃笑的近处应该有一张胡子拉茬的黑脸。

听动静击中。

紧接着我的鼻子被一只报复的凉手捏住。

妈的不睡了!

透不来气,尖锐的酸痛直透自门。我双手扑住他手腕猛地反锁,意欲将其拧翻在床上,叫他领教领教老子原是高阳酒徒。

却被他挣脱,开怀大笑。

???——糟!

我坐起来,使劲探开粘眼:“副司令,我……困糊涂了。”

他把床边折叠椅上的衣服扔到我怀里;“快起来,跟我出去乍尸。”

我套上毛衣:“不是休息半天吗?”

他说:“下辈子再休。”

我打水洗脸。

古副司令舒展双臂,煞有介事地推揉空气,看不出是哪路气功。

我涂了满脸满脖子皂沫:“折腾了半宿,你真有精神。”

他问:“闻到味没有?”

我使劲抽抽鼻子,只有香皂味。

他说:“兔子肉早酱好了。”

好啊,有我一份功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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