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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6 11:2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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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座峰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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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将生活一饮而尽

且将生活一饮而尽试读:

推荐序 画人的技艺

马伯庸

初识老Fin,是在微博。

当时他在微博上写了一系列文字,统而称之为“来,我跟你说个人”。每次一篇,每篇几千字,每次专写一个人,不堆砌辞藻,不装大尾巴狼,描写的全是市井小人物,纯白描。

作文之法,有一个定律,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鬼怪谁都没见过,任你怎么写都无所谓,但画人太难了,因为人人每日见得极熟,你稍有瑕疵,便会被指摘。所以描写人物,尤其是描写平常人物,对任何一个码字的人来说,都是个绝大的挑战。

当年莫泊桑拜到福楼拜门下,福楼拜让他悉心观察车站旁边的那群马车夫,写成文字,要求每一位马车夫都得写得不一样。这和达·芬奇画鸡蛋如出一辙,它考验的是作家的观察能力,以及用最朴实的文字表达出来的笔力,既得精准,又得独特。两三句话那么一搁,就知道你写得好不好,像不像,作不得伪。“来,我跟你说个人”这个系列,就和它的名字一样,给人的感觉,如同一位朋友——还是损友——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歪头眯眼,前头搁着半瓶啤酒和几根吃剩下的肉钎子,打一个大大的呵欠,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来,我跟你说一个人。”

这是一种天然流露的市井范儿,全无矫情,坦率而诚恳。寥寥数笔,那些人、那些事就活了。我在读的时候,脑子里会自动把它们汇聚成一个鲜活形象,在脑子里乐乐呵呵过起日子来。他们身上沾染了太多生活的气息,既有独特性,又有普适感,可以轻易从文字中脱出来,融入读者的生活中来,融为一体,了无痕迹。说是文字,可跟皮影戏似的,会自个儿动。

后来有幸跟他一起吃饭,老Fin挺谦虚,说这些是他当编剧的练笔,但这画人的基本功,跟一个沙袋栽地上似的,扎实。不过呢,说这些文字返璞归真吧,有点过,老Fin年纪轻轻,还没到德艺双馨的岁数;说炉火纯青呢,也不合适,平白把人家的上升空间给封了。思来想去,对这一系列文字最准确的形容词,应该是:热爱生活。只有对生活充满好奇的家伙,才能描摹得这么生动、细致,这么带着烟火气息。所以如今这书名叫作《且将生活一饮而尽》,正和微博上连载的系列相映成趣。

来,我跟你说个人,咱们且就着生活一饮而尽啊。

对于那些有志于文学创作的朋友,我觉得不妨看看这本书,并试着自己写一写。什么时候人物在脑子里会动了,那就是写到位了。

自序 给你我都不曾走进的世界

李座峰

2007年,我从多伦多搬到温哥华,在一家湘菜馆做厨师,日子规律又安静。

每天午后的那两小时休息时间,我会到店对面的咖啡馆找个角落坐下,要一杯摩卡握在手里,看形形色色的人在这小小一隅往来进出。其中有卡车司机、建筑工、新移民、留学生、地产经纪,以及数半分钟硬币买一小杯美式咖啡和一个甜甜圈的流浪汉。我看着他们在这里交汇又离散,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发呆,想象关于他们的一切,再根据这些编排将要发生的情节。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一年,这个爱好时常让我狂喜又不安,人生的无数可能性不但极大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也带给我莫名的恐惧,那是对一切未知和不确定的敬畏。

曾有几次乘朋友的游艇出海去玩,行至深海,大家纷纷跳下去游泳,我却坚决不肯下水。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我其实水性还成,但从不敢去湛蓝色的深海里游泳,不见底的水总是让我心生畏惧。我十分想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却又害怕那里面真的有些什么。而眼前纷乱的尘世就是我无尽的深海,我无时无刻不在兴奋地窥探它,感受平静表面下命运的激烈碰撞。

2003年在朋友的电影里客串,演一个追了女主角好几年未果最后在一家小酒吧里强抱对方的配角。之后又跟几个朋友折腾着拍电影,我身兼编剧、演员、道具、收音和灯光等数职,顶着大太阳用从家具厂要来的边角料制作道具桌椅,尽管结果是一群乌合之众忙活了小一年后不了了之,但电影仍旧为我窥探众生的爱好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那些想象中的人和事有了更具体的画面。

2010年7月,我从温哥华恬淡无聊的日子里挣脱出来,一头扎进国内纷杂热闹的生活中。

2013年春,在做了三年广告文案后,我正式开始剧本写作。

闲暇时,我试着将脑海里那些鲜亮清晰的人物用极简的文字勾勒出来,写他们的一生或片段。故事里没有旁白独白,没有心理描写,只有人物的行为和语言。我把一段毫无修饰的光阴用尽可能客观的文字记录下来,努力不去折损那些活生生的烟火气。

大概所有喜欢电影的人都会想要试着把自己放进别人的躯壳,用他们的方式去说话,去生活,甚至在这世间从头到尾走一遭吧?这本集子将为你们罗列众生,像是无数个造梦的端口,联通那些个你我都不曾走进的世界。

01 神探

一九九三年春天,张本望做刑警的父亲破获了一起特大刑事案件,获全国嘉奖,其事迹还被拍成了连续剧。十七岁的张本望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电视里一个陌生人扮演着自己的父亲,暗暗立志长大后也要当一名刑警。

但文化课奇差的他连警校都考不上。

张本望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连着闹了好几天绝食,终于促使父亲动用关系让他成为一名户籍警察,虽然没有刑警威风,可好歹也算有套警服。户籍警察工作相对轻闲,张本望一有时间就坐在办公室里看那些从图书馆借来的心理学书籍。

那会儿好多科班儿出身的警察办案都还处在跟邻居亲友打听死者生前跟谁有过节和谁吵过架,然后把那人逮回来揍的阶段,哪有人研究什么犯罪心理。经过几年研读,张本望空有一肚子理论知识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在他负责的这一片儿居民区里找点儿乐子。“家里就您一个人?”张本望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捏着笔问开门的大姐。“哦,我还有个儿子,上初二。”

张本望朝灶台上扫了一眼:“孩子中午回来吃饭吗?”“不,他带饭。”“您中午一个人吃的饭?”“嗯。”“一个人吃饭怎么收拾出两副碗筷?”张本望又看了一眼灶台上那堆还没来得及刷的碗碟,“三个菜,两荤一素,大姐您可够能吃的。”

大姐有些慌张,但看到张本望那套不合身的制服时马上又镇定下来,撩了撩头发倚到门框上。“孩子他爸常年在外面出差,家里家外都我一人操持,干得多就吃得多。怎么了?吃得多犯法吗?”

张本望倒有些不好意思,扶了下眼镜儿:“没没没,您怎么吃都不犯法。”

张本望说着转身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回头:“跟里屋那位说一声,下次来别把摩托车停胡同儿里边儿,邻居们来回走路不方便。搁胡同口儿就成。”

大姐脸色一沉,“砰”的一声关上门。

张本望扯了扯歪到一边的领子,朝下一户人家走去。

大姐直奔里屋,跟从里面疾走出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男人捏着腰带试了好几次才给穿进腰带扣儿里:“走了吗?”“你慌什么?!走了。”

男人把门推开一条缝儿往外瞧,见外面人影儿也没一个,关上门回身抱住大姐。“走,再回去躺一会儿。”“哎呀,不是刚躺完嘛,你先让我把碗洗了,再陪我说会儿话儿。”大姐推开男人开始洗碗。

男人又去把门推开一条缝儿朝外面看了看。“那算了,我走了。”看外面真没人,男人从里屋拿出外套边穿边说。“哎,这就走了啊?下回哪天过来啊?”“不来了,以后都不来了,再来就让人逮着了,你们这儿的小警察挺厉害。”“哎呀,警察不管这事儿!”“那我也害怕!”

男人撂下这么句话推开门一溜烟儿走了。

年至而立,张本望的父亲在一次抓捕行动中被逃犯开枪打中脖子,由于地处偏僻,送到医院时已无力回天。

张本望给父亲送完终,随即要求加入刑警队。几个领导起初不同意,后来看在他烈士父亲的面儿上,答应说以后有任务的话会找他配合行动。

张本望穿鞋一米七出头儿,体重不到六十公斤,看着刑警队的同事们个个高大健硕,也觉得自己这样儿进刑警队实在给人民警察抹黑,于是每天下班后就跑到刑警队的训练馆打沙袋。两礼拜之后,张本望体重上升了一斤。他兴致勃勃地找了一个刑警同事跟他对练,被对方一脚踢折了左小臂。

所有人都埋怨那个同事,说他对菜鸟儿下重手。“我真没使劲儿!”

一个月后,那同事落下个跟祥林嫂一样的毛病。

张本望的胳膊刚好利索没几天,局里接到举报说郊区某处民居里有个人很可疑,有可能是在逃的通缉犯。

上头经过研究,准备派看起来最不像警察的张本望扮成个收废品的先去踩点儿,确认之后再实行抓捕。

蹬着个破三轮儿的张本望敲着挂在车把下面的破脸盆,每隔十来秒吆喝一声“破烂换钱”,慢慢地骑进由几排小平房组成的居民区。

正值晚饭点儿,上班的也都回家了,时不时地有人出来拎着破铜烂铁叫住张本望,张本望就停下来称重算钱。“哟,大妈,您这搪瓷脸盆都锈成筛子了,这我没法儿收,收上去没人要啊。”“哦,是吗?那麻烦你帮我撇了吧,搁家里也碍事儿。”

张本望把脸盆接过来随手扔进三轮车里,又把大妈拖出来的一堆纸箱拆开叠在一起捆好,用秤杆子另一头儿的钩子勾起来称。“一块九,给您算两块!”“这么一大堆纸壳儿才两块啊?”大妈不太高兴。“纸箱不值钱啊大妈,您这小区普遍没啥油水儿啊,我来这儿转悠快一个钟头了,就收了几个瓶子外加您这一堆纸壳儿。”

大妈“哼”了一声,接过钱往兜儿里一揣,“你那是来晚了,上个礼拜一个收破烂儿的在隔壁单元东边儿把头儿那家花三百块钱收了个八成新的电冰箱呢!”大妈边说边往回走,“那家估计是不想过了。”

张本望心里咯噔一下,收拾好东西爬上车子,朝隔壁单元东边儿把头儿那家蹬去。“哎,收破烂的!”

张本望慢悠悠地从那家门前经过,骑出去二十来米时,被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喊住。他捏住车闸回头看去,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从那户人家的门里探出头来。“哎,你过来啊,快过来!”“哦,来啦来啦。”张本望费劲巴拉地来了个U-turn,把三轮车蹬到那男人跟前。

男人从身后拽出一个满是啤酒瓶子和空易拉罐的蛇皮袋丢到张本望面前,自己抻着脖子朝西边儿看了看。

张本望蹲下来一边分拣一边数着,同时用余光打量那男人。这人的裤子膝盖处折痕十分严重,脚上穿的不是拖鞋而是胶鞋,极有可能就是和衣而睡从不脱鞋随时准备跑路的通缉犯。“九块五。”

张本望直起身子准备掏钱。“不用给我钱,你帮我去附近超市买包白塔,剩的钱你留着。”

张本望一愣,马上高兴地点点头转身就走。“好好好。”“回来直接扔院里就行。”男人说完关上门。

等在居民区外面的同事们听张本望一说,立刻分头从几个方向朝门口停了辆三轮车的那户人家包抄过去。

张本望带着大伙儿跑在最前面,因为兴奋,脸上一阵阵发紧。“爸,您要是泉下有知的话就保佑保佑我,儿子今儿要给您老露脸了!”

想到这儿的时候,张本望人已经来到了那户人家门外。“大哥,烟我给你买回来啦!大哥?”

张本望在外面喊了两声,门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踹门!”带队的在身后低声说道。

听到这句话,张本望右腿顿时似有神力注入,两步助跑后一脚踹在门上。那门没锁,毫无阻力地应声弹开,把他晃得右脚往前狠迈一步差点儿闪了大胯。张本望刚收回脚站稳,那门从墙上又弹了回来,直接把他拍了个满脸花。与此同时,院里一直举枪对着门口的男人开枪了,子弹打在了包着铁皮的门上。

张本望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几个刑警把他拽到一边后趴下来,推开门一起开枪把那男人打伤擒住送往医院。

到了医院把那人的脸擦干净一认,果然是在逃的杀人犯。

鼻梁上贴着纱布的张本望在公安局内部会议上领了个奖状。

当晚,媳妇儿给他做了一桌子好菜,可张本望却一直闷闷不乐,他觉得作为一个警察,踹门时让门把自己鼻梁拍断实在丢脸,不光自己,连带着死去的老爹也跟着丢脸。

二〇〇五年开春,张本望一家住进了楼房。

半年后,他所在的小区出了桩离奇的失踪案。

收清洁费的阿姨向物业反映,说2号楼1单元602的住户一连几天家里都没人。物业去问601的住户,也说大概有一个来月没见着这家人了。回去一查,这户住着一个离异带孩子的女人。

接到物业报案后,警察先查到这女人的工作单位,打电话过去一问,得知她已经两个月零七天没上班,并且没有任何形式的请假。警察随后又去那孩子上学的学校了解情况,老师说这孩子两个多月没来上学,打发同学去家里找总没人。

警察来小区调查的时候,刚巧张本望下班回家。

张本望问明了情况后要求跟着一起上去看看,对方同意了。

撬开房门后,张本望和几个警察走进602。

张本望吸了几下鼻子,除了长时间不开门窗所带来的霉味儿之外没有一丝尸臭。冰箱里的食物已经全部腐败。地面很干净,有明显的清洗痕迹。木质菜板上有常年用菜刀切菜剁菜所形成的凹陷,却看不到菜刀。炉灶上还放着一口被钢丝球蹭得发亮的煎锅。张本望在垃圾桶里翻了翻,没找到钢丝球。“回去先报个失踪慢慢查吧。”“等一下。”还在厨房转悠的张本望说着把头伸到抽油烟机底下,扭头瞅着上面的集油罩,“老王,给我把镊子。”

张本望用镊子在集油罩上刮下来一些油垢,放到塑料袋里封好递给老王,“麻烦帮我送去化验一下,辛苦哈!”

老王接过塑料袋,又看看张本望,点点头没说话转身收队。

化验结果,那油垢里有人油的成分。

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发现,但现场被清理得过于干净,除了人油之外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警方召集人手密集调查了一个多月,毫无进展。

这天,在警局连续加班了好几天的张本望也开始泄劲,决定回家好好睡一觉。骑着自行车经过2号楼时,他心有不甘地朝1单元602的窗户望了一眼。

这一眼,让张本望浑身一激灵。

他跑回家里拿了些吃的和日用品,跟媳妇儿说了句要去执行任务就下了楼,直奔2号楼1单元602。

门没锁,张本望走进去来到窗户前,看看下面没人注意,就伸手拉上窗帘,然后在窗边坐下,边吃边透过窗帘缝儿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

张本望跟局里报了病假,每天就坐在602的窗户边往下看,直到半夜才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天不亮就又跑回去继续看。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午,一个中等个子的人出现在小区里,这人双手插在裤兜儿里匆匆地走到2号楼底下,突然抬起头朝1单元602的窗户望过来。

张本望躲在窗帘后浑身鸡皮疙瘩暴起。

那人朝这边看了几秒钟后转身快步走出小区,张本望起身疯一样地追了下去。

那人正走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见朝他狂奔的张本望,拔腿就跑。

对方一开跑,张本望就发现自己的速度不如人家,他大喊一声:“再跑我开枪啦!”

那人马上开始跑S形路线,张本望渐渐地追近了。“站住!”

张本望再次喊道。

前面那人听见张本望越追越近,一把拽过路边摊煎饼的大婶,勒住她的脖子回身恶狠狠地看着张本望。“过来我就弄死她!”

张本望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刹住,双手支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把枪扔给我!”

那人又喊。

张本望心说,妈的,要是有枪我早就用了,还能留着扔给你?“快点儿!不然我掐死她!”

这句“掐死她”给张本望提了个醒,“掐死”?对啊,这小子手里没武器,掐死个人得好一会儿呢!

张本望想到这里猛地扑过去,和那人扭打在一起。

大概两个回合不到吧,张本望就被对方反拧住胳膊摁在地上,对方一边搜他的身一边问他枪在哪儿。“你别摸了我没枪!”

听到张本望说没枪,刚才被挟持的大婶放心地从煎饼摊子上抄起舀面糊的大汤勺,照着那人后脑勺抡圆了就是一下。

那人惨叫一声松开张本望的胳膊,捂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大婶上前一脚踩住那人的肚子,手里的大汤勺上下左右翻飞,专挑那人双手没护到的地方敲,一会儿工夫那人就不动弹了。“你是警察吗?”大婶从煎饼摊上扯过一块抹布边擦勺子边问。

张本望点点头,揉着胳膊吃力地站起来。“唉,这身板儿的也能当警察了现在,哪儿还有个好。”

张本望从地上捡起眼镜儿戴上,看了看比他粗好几圈儿的大婶。“谢谢。”

原来,一个多月前张本望在1号楼楼下向上看的那一眼让他想起之前读过的一本关于犯罪心理的书,说有很多罪犯会忍不住再次回到作案现场看一看。

抱着这点希望,张本望在602埋伏了一个多月,居然真的被他等来了凶手。

那人被带到局里后,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带着警察去小区附近的河边捞出了那把用来分尸的菜刀。这人是在夜里尾随女被害人回家,将其强奸后连同孩子一起杀害。接着剔骨碎尸,并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用煎锅把肉块煎成焦炭,用煤气灶的火把骨头烧酥,然后通通捣成粉末用马桶冲走。

鉴于张本望在这个案子上的杰出表现,局里决定送他去刑警学校学习,毕业后回来当刑警。

谁知张本望不但一口回绝了局里的安排,连片儿警也给辞了。

张本望拎了瓶白酒跑到父亲坟前,喝一口倒一口,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个来小时,中心思想就是自己实在不是干警察的料,再在公安局待下去,自己保不住命不说,恐怕还要连累别人。希望父亲理解自己的决定。

往回走时,晴天响了声霹雷。

张本望停住脚仰头儿看着天,笑了。“爸,你嗓门儿还是那么大。”

02 临演老张

二〇一二年,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制作部当编剧,接了个项目,给一个汽车品牌拍短片。由于我已经在该项目的前几部短片里出演过太多次,客户那边再三表示这回就别再让那光头演了,于是我们开始在外面找演员。“老李,有个演爸爸的来面试,在器材室,你去看一下把把关。”

我走进器材室,见里面东一个西一个站了好几位。“那啥,你们都是来当爸爸的吗?”

几个人一起点头,离我最近的那个“爸爸”忙不迭地走过来伸手跟我握了握,那一手的老茧,不看人还以为是《魔戒》里的树精在跟我握手。“我叫张邦健,叫我老张就行,我是演员。”

我点点头:“知道,这一屋子都是。”“我不是!我是来送外卖的,赶紧把钱给我,我好回去!”角落里一个年轻后生喊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走出器材室:“谁他妈叫的外卖都送到器材室了!”

里面那后生喊我:“哥,哥!别喊,我不是送外卖的,我也是演员,哥你看我演得好不?”“好,好好,真好,连我都信了刚才。”老张朝那后生连挑大拇指。

试镜结果,老张是最次的一个。

表演僵硬不说,还贼紧张,拢共三句台词不到二十个字儿,让他哆嗦个稀碎,俩大眼珠子还总直勾勾地瞅着镜头。“艾玛,让他瞅得我心烦意乱。”导演从摄像机后面伸出头来边说边揉太阳穴。

我在试镜的脚本背面给每个人的表演都做了个简短的点评,连同他们的报价一起写在上面交给了我们头儿。“要那个张邦健吧。”

我一愣:“真的假的?他可根本不会演戏啊!”“他便宜。”

我把这个无奈的结果告诉老张,他高兴得又要过来跟我握手,吓得我赶紧把双手抱在脑后,天真无邪地看着他。“周四下午一点,燕郊那个双语幼儿园,到时候制片会把地址短信给你,稍微提前点儿到。”“好的好的,不用再排练排练啦?”老张兴奋地直搓手,发出一阵沙沙声。

我看看老张:“这玩意儿,现在咱们手头儿没孩子咋排练?要不我现在哭,你抱着我一边哄我一边下楼去开车?”“好,来。”

老张说着一猫腰,我还没反应过来,脚已经离地了。“哎哎哎哎——干吗这是?赶紧放我下来!”

老张抱着我转起圈儿来,我怕他失手把我甩出去,只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Cut!”

我突然想起让他停下来的办法。“怎么样?有生活不?我抱我儿子就这样,怎么闹都不撒手。”老张嘿嘿地笑起来,脸上似有光芒溢出。

公司器材室的墙和门都是玻璃的,这会儿外面已经站了好些位同事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和老张。“走,我送你下去,顺便买瓶儿喝的。”

我带着老张推门出来。“散了吧,都散了吧,排练呢。”

电梯里,我悄悄打量老张。

小一米八的个头儿,腰板儿笔直,黑色短发里零星长着几根白头发。“我看你简历上说是七六年的。”“是啊,不像哈?”

我点点头。“嗯,他们都说我像八〇后。”

我看了看他那一脸深刻的褶子。“像。”

拍摄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到齐了,老张还没出现,打电话也没人接。

我站在幼儿园门口,看着急得要上房的头儿心里暗爽,叫你贪便宜,让人当信鸽了吧?

一辆出租车停在道边,老张从车上下来。“李老师,李老师!”老张吭哧吭哧地跑过来,“李老师,你帮我垫一下车钱行吗?回头从我演出费里扣。”“你这么不靠谱儿,到时候有没有演出费都难说。”我一边掏钱包一边吓唬他。“啊?!”老张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能吧李哥?!”“哎,你赶紧松手!”

我心说,直了这么多年,这几天工夫让你整得我在公司都快出柜了。“逗你的,不过下次再迟到就得扣钱了啊。”“啊?还有下次啊?不是一天拍完吗?”“哦,对。赶紧化妆去。”

我跑过去替老张付了车钱,回来时看见化妆师正跟我们头儿抱怨。“哪儿找的破演员啊,半斤粉底全让他那些褶子给吃了!”

老张坐在一边,脸上打着半拉腻子,十分尴尬地瞅着我。“妈的,整个短片预算不到一万,能找着喘气儿的来演就不错了,赶紧干活!”我也有些急眼。

这幼儿园是我高中一同学开的,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借给我们拍东西,但必须利用孩子午睡这两个小时来拍,不然孩子们醒了之后四处乱跑太危险。

大家七手八脚地支好设备,几个老师也把能当道具的听话的孩子选好送了过来,开拍。“儿啊,‘把拔’带你去远方好吗?”“Cut!他姓张是吧?”导演回头问我,我点点头。“张哥!这不是幽默剧,你自然点儿,别‘把拔’!”

老张冲着大伙儿点头哈腰转着圈儿地敬礼。“开始!”“宝贝儿,爸爸带你去游玩好不好呀?”“Cut!张哥,别改词儿成不?!不是让你演恋童癖!你严肃点儿,要慈祥,父爱如山!”

老张一个劲儿点头:“啥叫恋童癖啊导演?”“……唉,你别管了!各部门准备,开始!”“来,爸爸带你去飙车!”“Cut!‘兜风兜风兜风’!你没事儿带孩子飙什么车啊?!我们不是在拍《头文字D》啊,大哥!”

导演一脸的欲哭无泪,转过头:“谁给我根烟!”“这儿不能抽烟。”一直站在旁边儿的园长说话了。

我拍拍导演的肩膀,跑到不知所措的老张旁边儿。“张哥,你真演过戏吗?”“嗯。”“演过啥角色啊?”“老百姓,听到枪声就往地上扑。”“……啊,这样,张哥,这样,你平时在家里跟孩子什么样儿,你在这儿就什么样儿,哎,就把这儿当家。旁边儿什么摄像机、灯光、麦克风的,你就当它们不存在!”“可是这些玩意儿就在旁边儿支着啊,我一抬眼就看见了。”“……张哥,你是来要我们命的吗?!”“李老师,你别急,李老师,咱们再来一回。”“行了,就这样吧。”

拍了不知道多少条之后,给老张当儿子的那个孩子终于被烦哭了。导演把耳机一摘,向后瘫倒在椅子上歪头看着我。“老李,回头把短片名儿改成《我和我的僵尸父亲》得了,剪巴剪巴送去巴黎短片电影节没准儿还能拿个奖。”“不是让你稍微提前点儿嘛。”

导演补镜头的时候,我跟老张站在楼下聊天。“昨儿怀柔那边儿有个戏,我在那儿过的夜,今天早上又拍了两场,拍完我就往这边儿赶了,钱都还没发呢,我让朋友到时候帮我领一下。”

我看着老张乐:“哟,张哥你档期挺满啊,啥剧啊?”“名儿忘了,超能力打鬼子的,我演鬼子,那女的手一挥我们就得倒,导演说要‘像落叶一样纷飞’,不好演啊。”“你之前是干什么的,张哥?”我忍着笑问。“种地的。”“那你咋混到北京当临……”我咽了口唾沫,“当演员了呢?”

老张转头看了我一眼,拿鞋尖儿搓着地上的一个烟头儿:“老婆跟我离了,带着孩子嫁到了北京,我想儿子啊,可是她不让我看,我就跑到北京租了个地下室,白天打零工,放学的时候跑到儿子学校门口儿远远儿地望一眼儿子。”

老张说着哭了起来,扭过头拿砂纸一样的手抹眼泪。“老李老李,把大哥带上来补个没见到儿子潸然泪下的镜头!”导演在上面喊。

我赶紧拖着老张跑上楼。“我×!老李你怎么一会儿工夫就给大哥弄哭了?!好编剧,牛×!”

导演看见满脸泪痕的老张喜出望外。“赶紧!别玩儿了!……板儿都打上!……光是这么给的吗?!……大哥到自己的位置站好,好嘞,开始!头稍微抬点儿,看远方,远方!再远点儿!……哎,继续哭,哭,擦眼泪,好——再擦一次,深情点儿!漂——亮——慢慢转身,慢慢地,好——转身离去,离去……Cut!牛×!好演员!”“张哥,以后再要演这类戏,你就想你儿子,记住没?”

我把五张一百块钱捻成一个扇面儿递给老张,这样显得多一些。“好的好的,谢谢谢谢,哎,李老师,我还得给你车钱呢!”“拉倒吧!我们都是高收入人群,不差那几个钱,你平时多吃点儿好的,省得念个台词就哆嗦。”

公交车来了,老张往车来的方向跑了几步又停住,回过头来看着我:“李老师,我哆嗦是因为紧张,不是饿的,我平时……”

我笑着点点头,摆摆手让他赶紧上车。

公交车重新开动,直到拐弯,老张还在冲我挥手。

回到公司,我打开演员资料库,敲上了张邦健的名字和电话,想了想,又在“特长”那儿敲了俩字儿——

能哭。

03 花哥

她名字中间有个“花”字,可见她父母很希望她能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事实上,她长得也不难看,有几个角度很像李若彤,梳着郭富城刚出道那会儿的小分头,身高大概有一米七,瘦,完全没胸,走起路来比男生还像男生,开学不到一个月就被大家叫作“花哥”。

花哥运动天赋极佳,打篮球、短跑都不输男生,甚至在打架方面,学校里好多知名的混混都不是她的对手。花哥力气并不大,她属于高敏捷型人才。

那天晚自习前,操场上很多吃过晚饭的学生在打球或聊天。两个社会上的混混溜达进来,盯上了花哥班上的团支书兼班花,上前要求交个朋友。班花想要避开那俩人往教学楼里走,却被抓住手腕。当时旁边有几个班花的男同学,但面对两个大自己好多的社会混混都不敢上前管这闲事儿,只能在一边看着攒怒气槽,同时祈祷着在攒满之前事情不要发展得太过分。

班花大喊“放手”,被不远处路过的花哥听到,花哥往这边儿看了一眼,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花哥在穿着打扮上走的是雷鬼路线,腰上常年挂着条手指头粗的铁链子,另一头儿拴着个没怎么装过钱的大钱包。花哥伸手扽下链子,猫腰从围观学生的身后跑过去,到了那俩人跟前一直腰,手里的链子朝其中一个人的脸上斜着就抡了过去。那人正抓着班花的手腕耍无赖呢,没注意周围的动静,而且花哥是猫着腰跑过来的,根本看不到。这一链子结结实实地抽在那人脸上,他一声不吭地就倒了下去,双手捂着脸满地打滚儿,过了好久才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花哥手并没停,抡完第一个反手就朝另一个抽了过去,另外那位这时已经看明白怎么回事儿,慌忙一抬手,链子被胳膊挡住,但链子头儿还是扫到了他的眼角儿,血顺着脸颊就淌了下来。

花哥看了看地上打滚的那位,拉起吓呆了的班花转身就往教学楼走。

一直慎在旁边儿运气的几个男生被花哥的气势所鼓舞,大家一拥而上,“嘿哈”吆喝着打便宜架,把那俩人赶出了学校。

从此,花哥和班花形影不离,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她俩中的任何一个,另一个准在旁边。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高中,大家对同性恋什么的还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花哥和班花是好姐妹。

班花是住校生,平时就住在教学楼后面的宿舍。

那天周日,班花的室友们打算一起去看电影,班花说不太舒服,没去。

看完电影,其中一个女生痛经,打车回宿舍准备卧床休息,一推门见班花和花哥两人正拥吻在一起。

当时那女生惊得都忘了疼了。

花哥和班花求那个女生保密,那个女生当时也诚恳地点了头。

结果一周不到,连校门外卖水果的小贩都知道这事儿了。

花哥去宿舍把那女生揪出来抽得跟什么似的,但传出去的事情再也敛不回来了。班主任找来了双方的家长,花哥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是个普通工人,他打了花哥一耳光之后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班花那一对在政府里当官的爸妈都来了,俩人直接找到校长,说必须让花哥离校,不然这事儿没完。

校长说这事儿交给班主任处理,班主任觉得花哥虽然成绩一般,但人品不坏,赶她走,班主任不忍心。

花哥看出班主任为难,主动说愿意退学。花哥父亲急了,上前又要打花哥,被班主任死死拦住。班花的母亲轻蔑地看了一眼花哥父女俩,从嘴角儿挤出一个字儿。“装。”

花哥父亲听到后也就停了手,颓然地靠在学校走廊的墙上。

花哥终于离校了,她不愿转学到另一所高中,因为她的事儿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花哥的父亲为此打过她几次,花哥是个倔脾气,死活不肯再去上学,最后父亲只好作罢,给她在汽水厂找了个工作。

那汽水厂就在花哥以前学校的附近,放学时,花哥以前的同学经常可以看见花哥拎着一瓶白酒坐在校门口,望着教学楼发呆,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学校保安试图驱逐过几次花哥,效果很不理想。大家都知道这假小子是个狠角色而且心里正难受着,所以谁也不愿意把她惹毛。她爱坐那儿就坐吧,反正也不惹事儿。

就这样,花哥每天下班后都拿着瓶白酒坐在校门口喝,直到看见班花走出来吃饭她才回家。花哥从不过去跟班花说话,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走。

高三那年,班花交了个男朋友,从此不再跟女生出来吃晚饭。花哥第一次看见班花的男朋友时,酒瓶举在半路忘了喝。班花朝花哥这边儿飞快地看了一眼,低头跟着男朋友走进餐馆。

花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手里的酒,一仰脖儿全灌了下去。酒下肚,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第二天傍晚,花哥没有出现。

班花甩开男朋友拉她进餐馆的手,在校门口站了好久,四处张望,都没有看见花哥的影子。

七天后,花哥又出现在校门口,这次手里没有酒,而是一个信封。

班花和男朋友出现后,花哥捏了捏手里的信封,迎了上去。“我能跟你说两句话吗?”花哥问班花。

班花用征求同意的眼神看着男朋友,那男生皱着眉头看了看花哥,又看了看她手里的信封。“不行。”

班花眼圈儿一下子红了,花哥脸上的咬合肌紧了紧,低头咽了口唾沫。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捏着信封的手也朝班花伸了过去。“给你的。”

班花刚要接信封,却被她男朋友一把抢过去几下撕了个粉碎,然后摔到花哥脸上。“真他妈变态!滚!”

花哥低头看了看满地的碎纸片,慢慢地蹲下去开始捡。班花看着花哥,捂着嘴开始哭。花哥捡了几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扔掉碎纸片转身走进旁边的一家餐馆。

班花顿时一脸惊慌,连推带拽地让男朋友快回教学楼。那男生见好多学生围观,不肯丢这面子,死活不回去。这时花哥已经拎着菜刀从餐馆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个手足无措的厨子。

花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男生面前抬手就剁,四周围一片惊呼。那男生和班花都已经吓傻了,两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花哥。那菜刀终究还是没落下来,花哥在最后一刻停住了手,上前抱了一下惊魂未定的班花,把菜刀往地上一扔,沿着众人让开的一条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花哥再也没在校门口出现过。

班花毕业的时候,花哥的父亲下岗了。

班花考上北京的一所名校,到外地读书去了。

花哥的父亲拿出所有积蓄买了辆捷达,花哥从此成了的哥。

花哥二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开始整日地剧烈咳嗽,去医院一查,肺癌晚期。父亲跟花哥说他没什么心思,就是想看花哥嫁人生子。

花哥说这事儿简单,三天后带回一个小伙子给父亲看,也是个开出租的。父亲对这女婿表示满意,于是两家约好时间碰了个头儿。小伙子的母亲对花哥这不男不女的范儿有些吃不消,但儿子表示就喜欢这样的,当妈的也只好同意。

俩人随即登记结婚,转过年花哥生了个女孩儿,孩子刚满月没几天,父亲就走了。

女儿两岁时,花哥跟老公离了婚。那男的为了以后好找对象没要孩子,女儿就一直跟着花哥。

今年,花哥的女儿上小学六年级。

一天女儿放学回来,跟正在做饭的花哥说三单元的哥哥跟家里出柜了。

花哥问女儿什么是出柜,女儿说,就是一个人跟大家宣布自己喜欢跟自己性别一样的人,然后得到大家的祝福。

花哥一怔,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让女儿去超市买点零食回来。

听到关门声后,花哥捂住脸号啕大哭。

04 孙不平

北京到了十月底,傍晚就凉得像一桶刚打上来的井水。

坐在小马扎上的孙不平正把一截自行车内胎摁进水盆里时,不远处响起高跟鞋的嗒嗒声。他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继续在水盆里一截一截地倒腾着内胎。那声音终于来到他身边并开始渐渐远去,孙不平才从双膝间抬起头来。他看见一条有些起毛的裹臀裙,下面是两条套着黑丝儿的长腿,夕阳的最后一道光从那两腿间照过来,随着脚步交替在孙不平的脸上一下一下地晃动。“哎哎哎,师傅,你这都看见冒气泡儿了咋还不补呢?”

直到站在一边儿抽烟的汉子嚷起来,孙不平才回过神儿:“嗯,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地儿漏气。”“得了吧,赶紧补上我好回家吃饭!几点了都,没看小姐都上班了啊?”汉子使劲儿吸了口烟,把烟头儿扔到地上,一边拿脚碾着一边望了眼那女人的背影,“这女的在‘金玉良缘’干,我找过她,不贵,你攒个小半年也能去找她来一回,哈哈哈哈……”

孙不平闷头补胎。

汉子蹲下来拿胳膊肘儿捅捅孙不平:“哎,师傅,你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没多少。”

汉子干笑一声:“啧啧,不open。”

车胎补好打足了气,孙不平从身边儿抓起一块脏抹布擦着手:“两块。”

汉子摸出钱包儿,手指十分灵巧地扒拉开那些零钱,抽出张粉红的票子递到孙不平面前。

孙不平看了眼那张钞票,又抬头看看那汉子。“没零钱就算了吧。”“哎呀,那怎么好意思,”汉子说着把钱收好推起车子,“谢谢哈,师傅!”

孙不平直了直腰,朝不远处望去,那儿的一个小门脸儿里透出粉红色的灯光,映在越来越黑的夜里,就像刚才自己面前那张崭新挺括的票子。

汉子的自行车轧飞了一颗小石子儿,打中路边立着的一个铁皮驴火店招牌,“铛”的一声,像是收兵的锣声。

孙不平把工具收拾到一个破旧的铁箱子里锁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

他本来叫孙平,当兵那会儿实弹演习时不慎伤了左腿膝盖,为了拼个典型,硬是死撑着完成了整个演习才去救治,结果伤势已不可逆转,落下个走路踮脚儿的毛病。尽管复员后拿了个奖状回来,可还是被人当面背后地叫成孙不平。

在家颓了一阵子,孙不平打算给自己找个营生。他踮着脚儿来到大街上,还没想好去哪儿,街对面儿修自行车的老头儿便一头栽倒在地,并且在孙不平抱着他往医院跑的半路上咽了气。

孙不平认为这是老天在安排他去修自行车,不然为何这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儿在街边儿修了几十年车子都没事儿,偏偏他一出现就犯了脑溢血呢。“我操?孙平!你怎么跟这儿呢?!”

那天孙不平正低头儿一根根紧着车辐条,突然有个路人弯下腰嚷嚷着把脑袋伸到他面前。

抬头一看,是发小儿杨旭。

孙不平动了下左腿,终于还是没站起来:“欸?你怎么回来了?我听三万他们说你去广州了?”“咳,大上个月就回来了,现在哥们儿在一家公关公司当创意总监。”

杨旭说着蹲到孙不平身边儿,掏出盒烟给他叼好点上,又拿胳膊肘儿碰碰他:“哎,你干这个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

孙不平一愣,扭头笑着看了杨旭一眼。“没多少。”

杨旭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哎呀,真是经济腾飞了啊,修自行车的都开始对收入保密了。对了,那什么,我最近有个项目,你给出出主意。”“哟,你们那些东西我可不懂。”“你看,谦虚了不是?是这么回事儿平哥,我们公司要给一个男科老中医做推广,现在正弄那个宣传单上的文案呢,你给想句‘死露根’。”

孙不平一脸茫然:“……什么根?”“嗨,就是一句话,概括一下这个男科老中医怎么怎么明白,怎么怎么牛×。”“……这老头儿真懂这些吗?”

杨旭自己也点上一根烟:“懂啊!什么都懂!”

孙不平鄙夷地笑了一声:“懂个鸡巴!”

杨旭眼睛一亮。“懂个鸡巴懂个鸡巴……哎,我去,这个好这个好!谢了哈平哥,回头请你吃饭!”

杨旭在孙不平背上拍了一巴掌后起身离开,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不是,平哥,你怎么跟这儿修车啊?通州才几个人骑自行车啊?往城里挪挪,城里玩自行车的多。”

孙不平摇摇头:“通州这边儿基本都是东北的,生性,车子稍有点儿毛病就往死里踹,踹得没法儿骑了就推来我这儿,有的是活儿。”

杨旭想了想,随后开始不住地点头儿。“有韬略。”

眼瞅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孙不平手里的报纸开始看不清。他把报纸折起来放好,拿起地上的扳手扔进身后的铁箱子。

高跟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孙不平忙把报纸抓过来展开,眼珠子却使劲儿沿着上眼眶往外斜楞,难受巴拉地瞅着面前的路,等着那对黑丝儿长腿走过来。

黑丝儿女人面无表情地经过孙不平,走向那透出粉红色灯光的小门脸儿,身后是孙不平呆呆的眼神儿。

两个衣衫不整的女人从那小门脸儿里夺门而出沿街狂奔,黑丝儿女人下意识地也跟着转身跑起来。

小门脸儿里又蹿出俩男的,绷着脸抿着嘴使劲儿地追。

一辆警用面包车在街的另一头停住,走下来两三个穿警服的。“别跑!过来坐下!”

孙不平冲跑过来的黑丝儿女人低声喊道,同时指了指身边儿的一把小凳子。

女人一愣,忙跑过来坐下。

几秒钟后,那俩男的十分矫健地跑了过去。

孙不平和女人一起抻着脖子往警车那边儿张望,只见先前那俩女的被堵住抓上了警车后,有人朝他们指了一下,随后带着两个人往这边走过来。

女人慌了神儿,想要起身跑,却被孙不平一把按住大腿。“你跑不过他们。没事儿,就说你是来修车的。”

孙不平说着轻轻把旁边躺着的一辆坤车拽到自己面前,熟练地卸掉链子开始摆弄。

三个人很快到了跟前,其中一个问女人:“刚才你也跟着跑了吧?”

女人暂停了手机游戏,拢了下头发抬起头:“啊?”“别装,你跟刚才我们抓的那俩是不是一起的?!”另一个说。

女人狐疑地看着面前这仨男的:“什么?”“哎,师傅,这女的是来修车的吗?”

孙不平点点头:“嗯,我刚要收摊儿她就来了,我说明儿再来修吧,天黑看不见了,她说着急用,非得今儿修。”

最先问话的那位又上下打量一遍女人。“骑自行车穿这么短的裙子啊?”

女人低头不说话。

孙不平扭头看了眼女人的裙子:“您不说我都没注意,现在的人真挺open。”

远处的警车响了下警笛。“催了,走吧。”

三个人最后看了看女人和孙不平,走了。“谢谢你啊师傅!太感谢了!”

女人起身,一边往下拽着裙子一边儿道谢。“没事儿,赶紧回家吧。”

第二天,孙不平收摊时也没见那小门脸儿里面透出粉红色的灯光。

他揉了揉眼睛,扯下电线杆子上一张印着“祖传男科老中医懂个鸡巴专治各类男性疾病”的广告,擦了擦手上的油,锁好铁箱子。

转过身,孙不平看见那黑丝儿女人穿着一身瑜伽服站在那儿瞅着他。“师傅,你觉得我好看不?”“……嗯。”

孙不平把手里的广告扔到地上,那张纸被他团巴得只剩下“鸡巴”二字。

女人朝那团纸看了一眼:“师傅,你能娶我吗?”“……嗯。”

除了杨旭,孙不平谁也没请。

一来呢,附近只有刚从外地回来的杨旭不知道这女人的底细;二来,孙不平本身也没啥朋友。

喝完喜酒不到一个礼拜,杨旭拎着一大铁笼子喜鹊儿神秘兮兮地来到孙不平的修车摊前。“哎,哎哎,平哥。”

正往轴承里装砂子的孙不平抬起头:“吗呀?”“嘿嘿,那什么,嫂子呢?”“上班。”“哟,上班啦?跟哪儿上班儿呢?”

杨旭把笼子往地上一搁,笑嘻嘻地搓着双手。“就这附近的超市,怎么了?”

孙不平停下手里的活儿,歪头看着杨旭。“不是,嘿嘿,我呀,听人说我这嫂子以前……”“以前是小姐,”孙不平沉着脸继续干活儿,“你还想知道什么?”

杨旭赶紧掏烟:“平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对这个行业吧,一点儿成见都没有!真的,不但没成见,这个在我内心深处啊,还很喜欢,嘿嘿。”

孙不平后槽牙一咬,随手抓起身边儿一截内胎抡圆了抽在杨旭屁股上,疼得杨旭跳着脚地叫唤,把笼子里那些个喜鹊儿也惊得直扑腾。“以后不许再提这茬儿,听见没有?!”孙不平瞪着杨旭说。“咳,我真没别的意思啊平哥,我就是觉得你牛×,一下子商用转民用。”杨旭边说边揉着屁股,“平哥你手太重了,我嫂子但凡不是专业的,哪儿受得了这个。”

孙不平又把那截车胎举起来。“不说了!不说了!平哥我就是顺道儿来佩服你一下,我这就走!”

杨旭缩着脖儿拎起笼子就走。“你逮那么多喜鹊儿干吗?”孙不平问。

杨旭把笼子又放下:“欸?我没跟你说吗?我现在做放生生意,啥活物都抓,然后拿去庙门口儿卖给拜佛的人去放生,等他们放完了我再给抓回来。”

孙不平直摇头:“缺德吧你就!”“平哥,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跟你说,要没我这生意,那帮孙子就得把旱龟往水里扔,要不就漫山遍野地放毒蛇,也不管这些东西是不是在这地儿生活的,反正一撒手就觉得自个儿功德圆满了。”杨旭踢了下笼子,“你再看看我这个,全是本地喜鹊儿,放出去连口音都不用适应,飞个三五分钟就到家了,多好。”

直到杨旭拎着笼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孙不平都没想明白该怎么反驳。

第二年春节后,杨旭跑来找孙不平喝酒。“没叫嫂子一起啊?”

见孙不平自己来了,杨旭显得有些失望。

孙不平在杨旭对面坐下:“我跟她离了。”

正在拧二锅头瓶盖儿的杨旭听到这句手上一抖,被划了道口子,他忙把手指头放嘴里吮了吮:“为什么啊?”“放生。”“什么意思啊?!”“咳,跟她结婚这几个月我老琢磨,人家那么好看,怎么能甘心跟我过一辈子,不如趁她还年轻赶紧放生。”孙不平十分平静地说。

杨旭咽了口唾沫:“你说离嫂子就答应了啊?”“没,”孙不平掏出烟和火机放到桌子上,“哭了,问我是不是嫌弃她,我说:‘别逗了,是我配不上你。’她不信,我说:‘那你就当我瞧不上你好了,我虽然瘸,但好歹是正经人。’然后她突然就不哭了,答应离。”

杨旭没说话,抠开孙不平和自己消毒餐具的塑料膜,把两个杯子都满上,一杯推给孙不平。“平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牛×。”

夏天到了,之前那个总亮着粉色灯光的小门脸儿易了主,变成了个卖麻辣烫的小店。孙不平去吃过一次,不好吃。

杨旭的放生生意越做越大,还专门买了辆小货车。

这天,杨旭把车子停到孙不平的修车摊旁边,伸出脑袋来喊他。

孙不平看着杨旭直乐:“哟,你这车我可修不了!”“没让你修车,平哥,你来,来,我告儿你个事儿。”杨旭在车上朝孙不平直招手,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吗呀非得我过去?我这腿脚儿不利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儿不让停车,我下去就得被贴条儿!你过来,这事儿没法儿大声说!”

孙不平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踮着脚儿来到车子旁:“说吧。”

杨旭抿了抿嘴:“昨儿晚上我跟一哥们儿去找小姐来着,见着我嫂子了,哦,前嫂子。”

孙不平一愣,看了眼杨旭:“是吗?”“那还能有错儿?!嫂子,不是,前嫂子也认出我来了。”

孙不平脸色沉了下去。“不过平哥,我可没点前嫂子啊,不但我没点,我也没让我那哥们儿点。”“那地儿在哪儿?”“就双桥地铁站往东那个……”“算了,你晚上带我去看看吧。”“……好嘞平哥!”

孙不平下了车,顺着杨旭手指的方向走向一个门口亮着粉色小灯的洗头房,他觉得那莹莹的灯光好刺眼,忍不住抬起手来遮了遮。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坐在廉价的沙发上玩着手机,不由得站住了脚。

另一个女人打着电话开门出来找信号,看见孙不平忙收起电话:“哎呀,别跟外面站着啊大哥!进来,进来玩会儿呗!”

那女人说着就来拽孙不平的胳膊,孙不平赶忙挣脱了,转身踮着脚儿往杨旭的车子上跑。“妈的,笑死我了!刚才外面有个男的就站那儿看,我寻思给拖进来结果把他吓跑了,还是个瘸子!”

那女人回到屋里,大声小气地说。

玩手机的女人听到这句话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跑出去,看见两盏车尾灯一拐弯儿就不见了。“平哥你没事儿吧?”“没事儿。咳,放生不就是让她做她想做的嘛。”

腊月里,杨旭又来找过一次孙不平,跟他说双桥那一片儿有个小姐让人杀了,据说是为了抢钱。

孙不平嘴唇有些哆嗦:“知道叫什么名吗?”

杨旭摇头。“要过去一眼吗平哥?”

孙不平拽着杨旭的胳膊站起来,想了想:“算啦,别去了。”“为什么啊?”

孙不平没说话,杨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街对面,一个穿短裙的女人骑着一辆坤车慢慢远去。

05 剃刀耿

小区附近的超市新开张的第二天,老耿在道边儿摆了个剃头摊子。

老耿满脑袋铁刷子毛儿一般的硬楂儿花白头发,身高能有个一米七五六,黑裤子黑布鞋,上身穿着件零八年奥运会的文化衫,五个古灵精怪有些掉色的福娃儿在胸前一字排开。

支好二八大永久后,老耿把一面脸盆大小的蛋圆镜子挂到路边儿的小树上,然后拽下肩上的白毛巾在小折椅上掸了掸重新搭好,又打兜儿里摸出盒点儿八的中南海,看了看往来的人群,敲出一根点上,抱着膀子有一口没一口地抽了起来。

烟烧到三分之二处,一白得晃眼的平头胖子挪过来。“剃头吗?”“剃!”老耿忙把烟掐灭,小心地塞回烟盒。

胖子低头看着小折椅瞄了瞄准儿,转身坐下,椅子被两瓣儿大屁股裹得只剩四条腿儿。“剃光。”“好嘞。”

老耿看了一眼胖子那沙皮狗一般满是褶子的头皮,从大永久车把上的布兜儿里拿出一把折叠的剃刀打开,伸出左手按住胖子的脑袋,食指拇指两边儿一分绷起块头皮,右手捏着剃刀就要削。“哎哎哎!”

胖子打镜子里瞧见老耿手里的剃刀,一缩脖儿叫了起来,“师傅您没推子啊?”

老耿摇摇头:“使不惯那个。”“手动的也没有?”胖子使劲儿扭头儿看着老耿,脖子上的皮肉都快拧成麻花儿了。“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倒是用过一阵子,后来使不惯,就换剃刀了。”

胖子想了一下,俩胳膊支着膝盖一较劲站了起来。“得,您这家伙什儿我看着不踏实,我这脑袋皮松,回头儿您再给我削一块下去。”

胖子说着抬腿就要走,老耿急了,抓住胖子肩膀硬生生又给他摁回到椅子上。“今儿我还非得让你试试我这手艺不可!”

老耿这倔脾气也上来了,摁住胖子不撒手。胖子挣巴了几下,发现这瘦老头儿还真有点儿干巴劲儿,自己这么大的块头儿,愣是起不了身。“剃个头多少钱啊,您这么卖力气?”胖子抹了一下鼻尖儿上的白毛儿汗。“五块。”

胖子又瞅了一眼镜子里脑后那把闪着寒光的剃刀:“那您可慢着点儿。”“放心吧您就。”

老耿抻开一块白布往胖子脖子上一围,拿夹子夹住,一扳他脑袋,使劲儿举了下右胳膊,把拘在肩膀上的文化衫扯开,三个指头捏着剃刀轻描淡写地在左手绷起来的头皮上一扫而过。胖子脖颈一僵,再也不敢动弹,老老实实地任凭老耿在他脑袋上刷刷地剃。“行了!”

老耿拿毛巾左右掸了掸胖子的脖子,随后解下白布。

胖子舒展着筋骨站起来,对着镜子一摸脑袋,乐了。“哟,您这手艺可以啊!以前国营理发店的吧?”

老耿笑:“不是。别废话,给钱。”“脾气不小啊老爷子!”胖子一手掏钱一手继续摸着光头。“呵呵,不是我脾气大,只是我以前拾掇的那些位都是不爱说话的。”

老耿说着接过胖子递过来的五块钱往裤兜儿里随便一塞,又从另一边儿的兜儿里掏出那盒点儿八来,拽出那根没抽完的烟点上。

很快,周围几个小区的老头儿们都知道这超市附近有个只使剃刀的理发师傅,甭管怎么理,哪怕捎上刮脸也是五块钱,纷纷跑来理发。

后来老头儿们索性在老耿的理发摊子旁边儿摆起了棋盘支起了牌桌,见天儿地聚在这里玩儿,有人觉得下巴毛糙了就往老耿的小折椅上一坐,舒舒服服地让他给刮上一圈儿。相对于剃头,刮脸的频率自然要高出不少,因此老耿也不是每回都收钱,隔三岔五地收个两三块钱就拉倒了。老头儿们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就总给他捎吃的,今儿送一苹果明儿给个茶叶蛋,时间一长大家都混熟了。“您看您这鼻毛,再不收拾过两天喝粥的时候它得比您嘴先够着碗。”老耿扶着一老头儿的脑袋望着他的鼻孔直摇头,胳膊一伸,手里就多了把小剪子,嚓嚓两下,“出气儿。”

仰着脖儿那老头儿闭上嘴一喷气儿,几根鼻毛楂子被吹了出去。“老耿!”另一老头儿抱着个大冬瓜呼哧带喘地走过来往老耿那小折椅上一搁,“老耿!你来来这个!老听相声里说牛×的剃头师傅刮冬瓜上的白霜儿都不带伤皮儿的,今儿你也让咱哥儿几个开开眼!”

老耿看着那冬瓜直乐。“咳,说书唱戏您也信,哪有那么神,我这一刀下去准得见白瓤子。”

老头儿急了:“别谦虚啊,玩玩儿嘛,怕什么!”“我不是谦虚,是真来不了这个,您还是赶紧抱家去吧,待会儿您家那口子等急了又得当着我们面儿整治您,我们可都看腻了。”

老耿说着朝旁边儿几个老头儿坏笑,大家一起哄,那位抱起冬瓜走了。“玩儿呢孙师傅?”

老耿一回头,见是那白胖子。“咳,闲聊天儿,吗去啊?”“去超市买点儿东西。”胖子说着打老耿身边儿经过奔不远处的超市走去。

老耿无意间瞥见胖子脑后有个结着血痂的大包。“哟,怎么了这是?”

胖子知道老耿说的是什么,站住脚摸了摸后脑勺,又看了看其他几个老头儿。“咳,别提了,我不是在那边儿路口弄了个烧烤摊子嘛,昨晚一点多我收了摊子往回走,经过工地那一段儿的时候没路灯,被人从后面给了一砖头,晕倒是没晕,就是倒地上起不来了,那孙子抢我装钱的腰包时我还跟丫支巴了几下,不过最后还是让丫给抢走了。”

旁边儿几个老头儿听了胖子这话都凑了过来。“报警没?”老耿问。“报了,不过我没看清那孙子长相,估计是逮不着了。”胖子朝老耿笑笑,“没事儿,只当是请街坊邻居吃串儿了。”

老耿绕到胖子背后看了看那处伤:“人没事儿就成,以后当心点儿。”“得嘞老爷子,您忙着。”

胖子说完转身走了。

刚被剪过鼻毛的老头儿望着胖子那两人宽的背影啧啧有声:“这小伙子人不错。”

老耿没说话,点上根点儿八,看着往来的行人发呆。

转过天,老耿刚支好大永久,就有人在他身后粗着嗓子说话。“理发!”

老耿回头,见是一个黝黑壮实的汉子,三十来岁,头发有点儿长,后脑勺的发梢儿都杵着脖颈子了。“坐。”

汉子叉开腿坐到小折椅上,老耿给他把白布围好夹住。“平头?”老耿问。“四周围剃光,就留头顶那一片。”“哦,郭德纲那头型呗?”“对对对!”“好嘞。”

老耿拿出剃刀开工,剃了没几下,左手一不留神碰着了汉子后肩,汉子嘴里“嘶”的一声。“哟,不是剃着您头皮了吧?”老耿赶紧问。“没有没有,”汉子直摇头,“你别碰我肩膀那块儿,疼。”

老耿轻轻拽起汉子T恤的领子看了看,后肩上果然有三道抓痕。“哟,您这是怎么弄的?”

汉子犹豫了一下:“跟老婆吵架让她挠的。”“哦。”

老耿又看了看那三道抓痕,放下T恤的领子继续剃头。“多钱?”“五块。”

汉子给了老耿十块钱。

老耿在兜儿里掏了半天,掏出四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递给汉子:“您等会儿哈,我记着还有个一块钱的钢镚儿。”“哎呀,一块钱就算了。”

汉子揣起四块钱转身就走。

老耿看着汉子走出几步后,喊了一嗓子:“哎,您等一下!”

汉子一回头,老耿一抬手把一个一块钱的钢镚儿抛过去。“找着了!”

汉子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朝老耿点点头,走了。

老耿从兜儿里掏出汉子给他的那张十块钱钞票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随后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旁边儿那堆老头儿,往旁边走了几步,开始打电话。“赵儿啊,我老耿……好着呢生意,是这么个事儿,昨儿有个胖子去你们那儿报案了是吧?……怎么样,有线索没?……小案子就不破了吗?!……少来这一套!我给你们提供个线索,男的,刚在我这儿剃了一郭德纲的发型,身高在一米七八七九这块儿,方脸,长得又黑又结实,左撇子,右胳膊上文了个潘长江,应该就住在永华超市附近这个小区里,去吧。”“耿爷!耿爷!”

傍晚,老耿正坐在小折椅上困盹儿呢,白胖子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钱找回来了吧?”

老耿睁开眼,笑眯眯地问双手撑着膝盖直捯气儿的胖子。“是!是啊!哎?您,您怎么知,知道?”

老耿站起来把胖子摁到小折椅上。“您都知道我姓什么了,估计是刚从赵所长那边儿过来吧?”

胖子皱着眉头捂着胸口使劲儿大喘了几口气:“是啊,是啊,耿爷您太牛×了,真的。您怎么知道是那人呢?”

老耿看了一眼旁边儿下棋打牌的老头儿们,胖子心领神会,马上把大脑袋凑过去。“赵所长没跟您说我以前是干吗的?”

胖子把脑袋摇得脸上的肉乱飞:“他让我来问您。”“这小子,”老耿笑,“那人来剃头,我瞧见他后肩膀头子那儿有抓伤,就问他这是怎么弄的,他说是被老婆挠的,我看了下那伤,绝对是老爷们儿抓的,一般女的没那么大手,除非他老婆是女篮的。那会儿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他了,再加上之前我看您这伤口的位置和角度是左手拿着砖头砸的,所以剃完头我故意等他走出去几步再把找的一块钱钢镚儿扔过去,他想都没想就拿左手接了,还接得特顺溜儿。哦,还有,他给我那十块钱,一股子孜然味儿。”

胖子一脸敬仰地看着老耿。“耿爷,您以前是刑警吧?”

老耿笑了笑,没说话。“您这当刑警的怎么还有一手这么好的剃头手艺啊?”“嘿嘿,天底下可不光只有理发师傅会剃头啊。”

胖子又一脸茫然。“那您是?”“法医。”

胖子打小折椅上“噌”一下站起来。“怪不得您说您以前拾掇的那些位都不说话呢!”

老耿嘿嘿地笑。“以后还找我剃头不?”

胖子想了想:“剃!等我头上伤好了!”

晚上,老耿和胖子坐在烧烤摊子旁边儿的小桌旁嗑毛豆。“对了,耿爷,差点儿忘了,赵所长让我告诉您,那孙子胳膊上文的不是潘长江。”“嗯?那是谁?”“奥巴马。”彩蛋:赵所长坐在桌子后头,看着铐在对面儿的黝黑汉子。“再没别的了?”耷拉着脑袋的汉子摇摇头:“没了。”“嗯,”赵所长翻了翻那几页笔录,“哎,你胳膊上文个奥巴马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也黑吗?”“啊?哦,这不是奥巴马,这是泰森。”赵所长起身绕过桌子来到汉子身边,抓起他的胳膊仔细端量,扑哧一声乐了。“文这么一个多少钱啊?”“六十五。”“难怪像潘长江。”

06 徐九指

天刚亮,老徐就出了小区门儿,站在街上看着往来的人群车流舔了会儿后槽牙,然后把左手在裤兜儿里揣好朝潘家园溜达过去。

老徐今年六十上下,中等个儿,瘦,甭管老伴儿怎么给他加餐,那俩腮帮子总也鼓不起来。眼睛细长,还总眯缝着,倒是也有瞪圆发亮的时候,那准是见着钱财细软了。

看看碗摸摸瓶儿聊聊字画问问核桃,没多久这太阳就转到了脑袋顶上,老徐抬头望了望天,开始往回走。刚转过身,他的眼睛可就瞄上一人。

这人剃一小平头,在十二月的北京穿一件单夹克,脚上蹬着双特步,脖子上挂着一美能达的单反,正慢条斯理地离开一个卖古董的摊子。老徐稍微紧了紧步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小平头,后者东看看西瞧瞧,最后在一个围观人数比较多的摊子前住了脚。

老徐也凑了过去,挨着小平头往里挤。“瞧什么呢嘿?借过,借过借过,让我也一眼。”

摊主闻声一抬头,见是老徐,顿时满脸堆笑:“哟,老徐!又来看我们赚钱啊?!”

老徐呵呵一乐:“今儿有什么新玩意儿啊?这么热闹。”

摊主一指摊子上公交车座位大小的木头匣子:“刚上了点儿核桃,您老不来一对儿盘盘?”

老徐搭着小平头的肩膀踮脚儿往摊子上瞅了一眼:“切,秋子儿啊,看不上。”“得,老爷子您别地儿溜达去成不?算我求您!”摊主假装生气。

老徐笑着转身走开,手里可就多了个钱包儿。“哎?!我钱包儿!……抓小偷儿!”

老徐走出去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喊,没等回身,肩膀已经被人一把抓住。

抓住老徐的正是小平头,他咽了口唾沫:“你别走!把钱包儿拿出来!”“小伙子啊,这话可不能乱说。”

老徐转过身眯缝起眼睛笑呵呵地瞅着小平头,抬手要把小平头抓着他肩膀的手给扒拉下来,小平头以为他要跑,不但攥得更紧了,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抓住老徐的手腕子。

老徐努着腮帮子跟小平头较了几下劲,发现自己膂力实在不如人家,轻叹一声松了手,把两只胳膊冲着小平头和围上来的人一抬。“他说我偷了他的钱包儿,现在我就让他搜一搜……”

小平头听老徐这么说,上前伸手就要摸老徐的口袋,却被老徐一把打开。“哎,先不着急,小伙子,这钱包儿要是不在我身上怎么办?”

听老徐这么一说,小平头停了手,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个头儿不高的老头儿。“那你说怎么办?”

老徐乐了:“要是不在我身上,你得让我也搜搜你。”

小平头咧开嘴哼了一声,看了看四周围的人:“老头儿,到这会儿还嘴硬呢?成!要不在你身上我就让你搜一回!”

小平头说着把相机背到身后准备搜老徐,可刚一弯腰就觉出不对劲儿来了。夹克衫右边儿口袋明显下坠,有东西。

小平头心里一惊,身子也随之一僵。再抬头看老徐时,那眼神儿里就少了许多跋扈,多了几分敬畏。“还搜吗?”

老徐说着放下双手。

小平头摇摇头:“算啦,老爷子,都是误会。”

说完,小平头转身就要挤出人群,却被老徐打身后一把拽住。“别走啊小伙子,事儿还没完呢。”

话音未落,老徐已经从小伙子夹克口袋里把一个钱包拿出来擎在手上。“这钱包儿是你的吗?”

没等小平头回答,人群里就有人喊起来,“哎?!这不我的钱包儿嘛!”

老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蓄着络腮胡的消瘦汉子挤进来扬手打了小平头一耳光:“操你妈,敢偷老子钱包儿!”

络腮胡抽完小平头,伸手就要拿老徐手里的钱包儿。

老徐不慌不忙地把钱包往身后一藏:“说说里面有什么吧。”

络腮胡伸出来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冲老徐点点头,转身分开人群走掉了。小平头捂着脸着急忙慌地跟上去,全然不顾背着的单反在一辆自行车车把儿上磕飞了镜头。

那镜头在地上蹦了几下后镜片儿也跟着跑了出来,滚到一人脚边儿躺好,那人捡起镜片儿一端量。“操,塑料的。”

老徐捏着钱包儿折回去,拿脚尖儿轻轻踹了下一个戴着耳机蹲在地上聚精会神扒拉铜钱儿的胖子。

胖子费劲巴拉地扭过头,老徐把手里的钱包儿递过去。胖子看见钱包儿眼睛一圆,立马起身摸自己的兜儿。“哟!这我钱包儿!”胖子戴着耳机,这一嗓子声动潘家园。

老徐一脸不待见地看着胖子:“你小点儿声儿,我刚才都让人当小偷儿逮一回了!”

胖子接过钱包儿拽下耳机:“不是,老爷子,怎么回事儿这是?”“下次留点儿神,贼多着呢。”

老徐说完把手往裤兜儿里一搁,溜溜达达地走了。

胖子愣愣地看了看手里的钱包儿,又抬头朝老徐的背影儿喊了声“谢谢”,然后打开钱包儿翻了翻,发现没少什么东西。“走运啊你,遇见这老爷子。”摊主说。“啊?这老爷子是便衣吗?”胖子边说边把钱包儿揣好。

摊主一乐:“他可比便衣厉害。”“您说说,说说!”“这老爷子年轻那会儿是个特有名儿的佛爷,没他够不着的物件儿。有回别的佛爷在王府井偷了一有钱人家姑娘的包儿,他见人家姑娘好看,心里就喜欢上了,愣是把包儿抢回来给送了回去。”“哟,这得惹了祸吧?”“可不嘛,那姑娘是高兴了,老爷子那些个弟兄可不乐意了——吃里爬外啊这是,要说这老爷子也真下得去手,把哥儿几个约一起喝酒,临了儿去厨房拎了把菜刀出来,搁酒桌上剁掉自个儿左手一根小手指头,说洗手不干了。”

胖子摸着自己的手指头直咧嘴:“后来呢?”“后来他跟那姑娘还真成了,老爷子不但不偷了,还落下个满大街偷得手的小偷儿然后把东西往回送的毛病。”

胖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揣着钱包儿的那个口袋:“那他不遭恨啊?”

摊主撇撇嘴:“可说呢,我们也劝他别管这闲事儿,可他说佛爷这行儿有规矩,他能把东西还回去是他的本事,对方只能怪自己手艺不精,不会报复他。”“好人啊,好人。”胖子说着起身要走。“哎,不再看看啦?”

胖子笑着看了摊主一眼:“刚才有人偷我钱包儿你都不言语一声儿,我还看什么看啊?”

摊主一脸的委屈:“哟,您这可就冤枉我了,别说我还真没注意,就真看见了,您说我这见天儿跟这儿练摊儿,我敢言语吗?人家不得给我黑的吃啊?!”“你不是说他们都有规矩不报复吗?”“咳,那是人家业内的规矩,跟我们凡人可不讲这个,”摊主说着回身抱出一个箱子打开,“今儿您来着了,我给您瞧几件好东西。”

胖子看见摊主从箱子里直往外拿东西,又饶有兴致地蹲了下来。

老徐回到家,站在门口儿脱掉羽绒服挂起来,顺手打内兜儿里掏出一袋豆浆丢到桌子上。

老伴儿端着盘菜从厨房出来,见老徐回来忙抬头看了下墙上的钟:“今儿怎么这么早啊?我这刚拌好一个凉菜。”

老徐换好拖鞋边走边挽袖子。“刚到潘家园儿就遇上活儿了,那孙子反应挺快,还想拿我当贼抓,后来看玩儿不过我就溜了。对了,还有个同伙儿,听口音东北的。东北的劫个道儿还差不多,偷东西这种细致活儿他们可不行。”老徐说着把正要往厨房走的老伴儿摁到椅子上,“你歇着吧,剩下的几个菜我炒。”

老伴儿刚坐下,又不放心地站起来:“哎,你会炒吗?”“你就踏实歇着吧!但凡手上的活儿我哪样儿差了?!”

餐桌上杯盘狼藉。

老徐和老伴儿并排坐在沙发上,老伴儿攥着遥控器十分有节奏地换着台,老徐则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偶尔拿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儿嘬上一口。

把所有台都换了一圈儿之后,老伴儿放下遥控器准备起身:“我去把桌子收拾了。”“别介,你坐着吧!等会儿我再喝点儿,完了我收拾。”老徐一把按住老伴儿肩膀,“妈的,说周末回来吃饭,可真是吃饭啊,吃完就走,我心说把今儿的事儿跟他们讲讲都没机会。”

老伴儿伸手把老徐后脑勺上一撮儿在沙发靠背上蹭乱的头发弄顺溜:“孩子们乐意回来跟你吃顿饭就不错了,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你当谁都跟我似的爱听你说那些个破事儿啊?”

老徐愣了愣,没说话,离开沙发重新坐回餐桌前给自己倒了盅酒一仰脖儿吸溜下去,然后拿起筷子咂摸了一圈儿最后随便夹了点儿什么搁到嘴里,若有所思地嚼着。

老伴儿走过来轻轻给他捏着肩膀:“要不你就听我的,以后别出去管闲事儿了。”“咳,没事儿,他们要是动我那就是坏了规矩,不能够。”老徐说着搁下筷子摸着老伴儿的手,“再者说了,娶到你这么好的老婆,我不得多干几件积德事儿啊?”

老伴儿笑着不说话。“哎,对了,下回那豆浆还得多热一会儿,今儿还没走到潘家园呢就凉了。”“依我说你就弄个暖宝宝贴着呗,非弄袋儿豆浆揣着不可,什么毛病啊这都是。”老伴儿说着在老徐旁边儿坐下,把自己面前的一个小酒盅推到他面前。

老徐忙拿起酒瓶给老伴儿满上:“那东西是女人用的,我不要。”“嘿你这死老头子可真够倔的。那成,明儿我给你多热一会儿!”

老伴儿说完跟老徐干了一杯。

过完元旦,这日子奔着春节可就去了。

这天,老徐吃过早饭,把老伴儿给他热好的豆浆揣在怀里护住自己那老闹毛病的胃,迈着方步踱出小区开始朝潘家园溜达。“哟,徐老爷子,这么早啊?”

老徐闻声转头,冲跟他打招呼那位点点头:“年底了多留神啊,别让人当年货把你给办了。”“咳,有您在我们还担心啥。”

老徐对这话很满意,正打算谦虚一下让对方再夸几句,眼神儿却扫见一个戴眼镜儿的小个子从一个摊子前离开,走了几步后把手机不动声色地递给一个有些面熟的络腮胡。后者拿过手机往兜儿里一揣,转身就走。老徐也顾不上闲聊,忙抬腿跟上。

这络腮胡东张西望溜溜达达总也不停下,老徐跟了他大半天也没找着机会下手,心里一急,紧走几步撞了络腮胡。“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事儿吧?”

见络腮胡子经这一撞并没把手从揣手机的兜儿里拿出来,老徐忙借着道歉上前动手动脚。“干啥玩意儿,会走道儿不?!”

络腮胡子把老徐的手扒拉开定睛一瞧,面前这老头儿他见过。

老徐和络腮胡子面对面站着,都把眼睛慢慢地眯缝了起来。

络腮胡子往老徐身后看了看,又瞅了一眼老徐,掉头就往潘家园外面走。

老徐没动地儿,回头看了看刚才跟他打招呼的那位,对方大老远儿的冲他一挑大拇指。

老徐乐了,追。

出了潘家园,老徐见络腮胡已经到了马路对面儿,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扭身儿进了条巷子。

老徐深吸口气左右看看车,一溜小跑儿也跟了进去。

大冷天儿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老徐放慢脚步边走边听着动静,什么声儿都没有。他在巷子里转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把人跟丢了,有些懊恼地往回走。途经一个拐角处,先前那个戴眼镜儿的小个子突然蹿出来撞了老徐一下,嘴里骂了句“多管闲事儿的老不死”就跑掉了。

老徐朝他的背影望去才看见他手里还攥着把刀子,心里一惊,低头先看见羽绒服上面的洞,然后才觉得肋下一阵钻心的刺痛。他捂着肚子勉强挪出巷子,靠着墙慢慢坐到地上,感觉衣服下面有热热的东西流出来。

他疼得说不出话来,偶尔有人路过也没人上前扶他。只有个孩子跑过来问他怎么了,却被同行的母亲拽走。

老徐也不知道自己在墙根儿下坐了多久,反正伤口那儿没那么疼了,他试着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似乎并无大碍。他抬头看了看天儿,把气喘匀,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老徐站在家门外,敲门的手举起来又放下。

他走出楼道,在小区里找了个长椅慢慢地坐下来,再也没动弹。彩蛋:老伴儿抱着个平板儿在沙发上刷微博,无意中瞧见一条微博说潘家园附近有一老头儿病了坐在地上无人施救,还配了张照片。她仔细一瞅,那老头儿正是老徐。老伴儿跌跌撞撞走出单元门儿时,见老徐正坐在小区长椅上又哭又笑。看到老伴儿下楼,老徐哭笑得更厉害了:“孙子,一刀捅破了我的豆浆!我,我当是流血了,谁知道只是皮外伤!跟那儿坐了半天,后来能站起来了,我以为自己是回光返照,心说去了医院也救不活,不如回来看看你。到他妈家门口儿了,我又怕你看见我这样儿难过,没忍心敲门儿,坐在这儿等死的时候才闻见豆浆味儿!哎哎,老婆子你别哭啊!真的是皮外伤!”老伴儿抹了两把眼泪几步走过去扶起老徐:“走,打车去医院。”“以后你还是给我贴个暖宝宝吧,豆浆太吓人了!”

07 横妹

我一直认为,要评价一个拉面馆子地不地道,首先要看里面的服务员横不横。

二〇一〇年夏天,刚回国的我在北京落地,朋友带着我横扫街面儿上能见着的传统食物。那天下午,我闹着要吃正宗的拉面,这位在电话里稍一寻思,告诉我在一号线永安里地铁站C口集合。到那儿之后跟着他往南走了一两百米,一头扎进华彬对面的小巷。

在那巷子里,有一家拉面馆子。

由于不是饭点儿,馆子里就我俩。我正东张西望呢,一个头发枯黄扎着马尾的小姑娘走过来,看着也就十七八岁,干瘦单薄。“吃什么?”她问,说话声音像铁钉划过搪瓷杯子。

我要了一个小碗的宽面外加一个茶叶蛋,我哥们儿要了个大碗的毛细。

面正拉着呢,小姑娘先把那个茶叶蛋盛在一个小碟子里拿了过来,走到桌子前随手一丢,茶叶蛋蹦出碟子咕噜噜朝桌子那边儿滚去。我赶紧伸手抓住,心说回头给她一个责怪的眼神,结果发现人家都快走进后厨了已经。

我揉揉被她晃得生疼的双眼,开始吃茶叶蛋,咽下最后一口时,面来了。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碗的宽面,我那朋友则看着一个小碗的毛细直愣神儿。“等一下,面上错了。”我喊道。

小姑娘几步走回来。“怎么了?”“上错了,我要的是小碗宽面,他要的是大碗毛细,你们刚好弄反了。”

小姑娘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两碗面。“对啊,是搞反了啊。”“你们给上错了。”“对啊,是上错了啊。”

小姑娘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看看面,又看看她。“……行,你走吧。”

小姑娘白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气呼呼地开始吃面,朋友把脑袋从对面伸过来。“将就吃吧,拉面馆子里的人都生性,再出来揍你。”

听完这话我马上就不敢生气了,和颜悦色地吃完埋单,赶紧走人。

转过年我找了个工作,就在建外Soho18号楼。

跟同事混熟了之后,我们开始一起吃午饭。吃了一个来月,终于吃到那家拉面馆子。

我依然是要小碗的宽面,幸运的是,这次没给我上错。我挑起面条刚要吃,坐我对面那同事不干了,他要的是大份的大盘鸡拌面,结果端给他的是小份的。“服务员!”

同事拍着桌子嚷嚷。

还是去年那小姑娘,半拉年没见依旧是那种灰黄破败的末日范儿,一点儿没变。“怎么了?”“我要的是大份你给我上的是小份!”“哦。”

小姑娘一阵风似的走了,转眼又带着风回来,手里拎着只大盘子,端起同事的那个小份的大盘鸡拌面,手腕一翻扣到大盘子里往他面前一搁,拿着小盘子扬长而去。

有去年那回事儿垫底,我倒是没太吃惊,可其他同事有点儿受不了,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的就要找那姑娘理论。我咽下嘴里这口面,把上回朋友对我说的话跟他们复述了一遍,大家纷纷点头称是,于是消停儿吃饭,再也不愤怒了。

虽然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但我们还都挺乐意去那个馆子吃饭,一是那家做的东西味道正经还成,再一个就是大家都多少带点儿猎奇的心态,总想看看那姑娘还能整出啥幺蛾子来。可惜连吃了小半年,除了偶尔多找钱之外没啥出彩儿的地方。

直到中秋节的前一天中午。

那天我们还没走到馆子门口,里面就斜着飞出一戴眼镜儿的小哥来,这人干瘪瘦小,穿件短袖衬衫跟扯了张帆似的。

小哥落地后扶了下眼镜儿,抬腿就往门里迈,脚还没落地,门里已经飞出另一只脚,正踹在他肚子上,小哥捂着肚子连退了四五步才站住。

再看门口,那高冷霸气的小姑娘已在那里站定。“吃个面那么多毛病,不吃滚!”

小姑娘嘶嘶地说出这句话,转身往回走。

看见围观的人都冲着自个儿乐,小哥脸上有些难堪,顾不上好男不跟女斗,暴喝了一声“操”后飞身上前就要拼命。

小姑娘听见那声骂,停住脚步回头怒目圆瞪。“找死啊?!”

小哥闻声直接中途变道,沿着马路牙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家哄笑,散了。

小哥走了百十来米后停下来打电话,瞅那架势好像要叫人。

这时打他身后过来三个四十来岁的糙老爷们儿,起的都是老炮儿的范儿。小哥光顾着打电话没留意身后,退了一步刚好踩着其中一个老炮儿穿着拖鞋的脚。

其实前面这两段儿都是我后来脑补的,我是听到那记响亮的耳光才回的头。

这一巴掌抽的,把小哥连同他那手机一起打飞了,手机砸到对面墙上磕了个粉碎,小哥在空中似乎还最后看了眼跟自己同样不走运的手机才落地。

三个老炮围上去就是一顿扁踹,小哥在地上哀号连连。

我跟几个同事面面相觑,最后我没忍住,战战兢兢毫无底气地喊了声:“行了,别打啦!”

旁边儿围观的人也纷纷表示不希望小哥再挨揍,但情绪和态度比我刚才那声喊还温柔。

仨老炮儿正打得起劲儿,身后响起一声暴喝。“操!别打啦!”

三人跟着大家转头一看,黄毛儿小姑娘不知啥时候又跑了出来,噔噔噔几步就到了跟前,伸手就要拽那小哥起来。

旁边穿拖鞋的老炮儿一把捏住小姑娘的脖子把她往旁边儿一带,小姑娘像半扇屏风似的倒飞出去坐在地上,随后翻身爬起来一溜烟儿地跑回店里。

三个老炮儿乐了,回身继续修理小哥。

由于他们仨是围着小哥打,所以有一个老炮儿是脸朝着拉面馆子的。这位正打着呢,无意中一抬眼,吓得眼珠子差点儿没瞪出来,都没来得及喊,自己一个人掉头就跑。

其余两位一愣,心说这是看见啥了,回头一看,小姑娘拎着一把厚背斩骨刀正奔他们来呢。这俩人顾不上再跟小哥交流,撒腿就跑。穿拖鞋的那位跑不快,索性绕着旁边那家香河肉饼摆在道边儿的一张木桌子转。

小姑娘两眼血红,顺、逆时针各追了一两圈儿之后看准机会朝着那人按在桌子上的手就是一刀。那人本能地把手一缩,刀直接剁进桌子。小姑娘拔了一下没拔出来,先前跑了的那俩老炮儿正远远儿瞧着,一看这孩子刀拔不出来了,又往回跑想捡便宜。

见站在地上使不上劲儿,小姑娘一手攥着刀把儿直接蹦上了桌儿,蹲那儿双手一用力,愣把那刀拽了出来。

正往这边儿赶的那俩一看不好,掉头又往回跑。

之前跟小姑娘转桌子这位从身边儿抄起一个铁凳子举在胸前,小姑娘从桌上蹦下来抡刀就砍,这位拿凳子一挡,火花飞溅。小姑娘也没想伤他,朝那凳子连砍两下,那人腿一软坐到地上,带着哭腔儿直求饶。

小姑娘没再搭理他,过去把还在满地找眼镜儿的小哥拽起来,又捡了眼镜儿递给他。

小哥被人削得刚回过神儿。“谢谢啊!”

小姑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进店吃面。

小姑娘就跟啥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来来回回忙着上菜收钱,我照例点了小碗宽面,我那同事还是要的大份大盘鸡拌面。

店里坐满了人,都时不时地拿眼瞅那小姑娘,眼神儿里充满欣赏和敬畏。“哎,怎么称呼啊?”

小姑娘把面端来时,我忍不住问她。

小姑娘像刚才拎斩骨刀那样拎着托盘,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傻×吗?”

08 小李飞枪

有一年快过春节的时候,我妈学校里几个老师一起凑钱买了头活猪回来,说是杀了大家分。为了省钱,几个男老师建议不请屠夫,说就不信几个大男人还弄不死头猪。

那会儿我正上小学,放了寒假之后就总跟着我妈去她学校玩儿。那天看到几个人把一五花大绑的活猪用小车往学校后院推,我就兴致勃勃地跑去看。

一教语文的男老师从学校食堂拎了把菜刀出来,直接被体育老师抢过来撇在一边,随后他从怀里拿出一卷报纸打开,里面裹着一把剔骨尖刀,说这是从他二叔那儿借的。体育老师把刀在手里掂了掂,又瞅了瞅案子上那头猪。那猪估计以前看见过自己同类挨刀子,愣了一下,随后嗷嗷叫唤,挣扎得更猛烈了。

体育老师走到近前,伸手想要按住猪头,谁知那猪一扭头儿吭哧就是一口,站在不远处的我清晰地听见了牙齿相碰的声音,这一口如果咬着了,体育老师以后就只能教标枪、铁饼这些单手项目了。体育老师吓得一缩手蹦到一边,大家哄笑,他觉得有些丢面儿,一探手在那猪的脖子上扎了报复性的一刀。

那刀扎得不深,但足够激怒这头大黑猪。

只见它几个挺身动作就挣脱了捆得极不专业的绳子从案子上滚落下来,脖子上流着血,定神看了看四周,随后朝着没有墙的方向号叫着冲了过去。

我当时都要吓尿了,哭喊着跑进教学楼回身拽上大门,然后就见一个硕大的黑影从门缝儿里一闪而过,我推开门探头去看,几个男老师手执棍棒、铁锹叫喊着追上去。他们让门卫大爷关上学校大门,在操场上与那头活猪展开了角逐。

我跑上三楼,趴在中厅窗户上往下看,只见一群拿着各色兵器的老师在满操场追打活猪。跑在最后面的是个教几何的老头儿,手里拿着一只在黑板上画圈儿的大圆规,跑两步就得歇一会儿。前面是几个体育老师,倒是跑得比猪快,只是追上了又不知道怎么办,往往是象征性地用手里的家伙在猪身上戳一下,像是在催它继续跑。有时候那猪也回头撵他们几步,这帮人就四散奔逃,猪见他们跑了,转身继续找出路逃生,这帮乌合之众就又吆喝着围了上来。

正在胶着中,一个身材矮小精干的男老师从教学楼里跑了出来,左手拖着一根镐头把儿,右手捏着一柄体育组新添置的铝合金杆儿的标枪。当时那头猪被逼在操场一角正跟几个跃跃欲试的体育老师对峙,几何老头儿一个人抱着圆规蹲在操场中间捯气儿。他直奔活猪而去,同时大喊“让开”,几个体育老师一回头,见他来势凶猛,忙闪开一条路。那猪也看出这人不是善茬儿,正要掉头沿着墙根儿突围,标枪已经飞了过来,大黑猪一缩头,标枪钉在它面前的地上,趁它一愣神儿的工夫,那个男老师已经到了跟前,双手抡起镐头把儿在大黑猪后颈部狠狠地砸了下去。大黑猪心里一声“哎呀我去”都没喊完就趴下了,虽然四蹄儿还在踢腾,但已经站不起来了。几个体育老师趁机一拥而上,骂骂咧咧地乱棍齐下。几何老头儿也挣扎着跑过来,拿着大圆规朝着大黑猪的屁股猛戳。

这个矮个儿的男老师,是个教物理的。

此人姓李,身高也就一米七出头儿,但身材比例很好,肌肉结实,走路很快。而且长得也不错,有点儿像阳光版的吴镇宇。那天投向大黑猪的惊艳一枪虽未命中,但却直接导致了大黑猪被撂倒,“小李飞枪”从此名震校园。

后来我上了初中,小李飞枪教我物理,那课让他讲得深入浅出,肥而不腻,居然能让我这种理科白痴都考出满分的物理测试。

小李飞枪是我隔壁班的班主任,对待学生绝对是“不抛弃不放弃”。一般来说每个班级都有那么一两个垫底儿的学生,基本都已经被班主任以及各科老师遗忘,只要不影响其他同学学习,你爱干吗干吗,不来更好。小李飞枪不这样,你不听课我提醒你听,你不会我放学陪着你学,你要是不来上课我就跟学生打听着找去你家。

有天放学,一哥们儿说附近新开了一家游戏厅,机器都是新的,而且这几天正在酬宾,一块钱五个币。我一听大喜,叫上几个小伙伴飞车而去。

到了之后我心急火燎地锁上自行车拽门进去,刚迈进一只脚我就傻了——小李飞枪和他班上的一个总不来上课的学生坐在里面。那学生还在不停地卖游戏币,敢情这游戏厅是那小子他家开的,小李飞枪正在家访。

我卡在门口进退两难,身后那几位也看见了小李飞枪,因为有我挡着他们的面孔没有曝光,这几个没义气的重新蹦上自行车转眼就没影儿了。

小李飞枪看见我,抬手瞅了一眼表:“骑得够快的,这才放学几分钟,来,进来吧。”

我硬着头皮走进去,站在卖游戏币的小桌儿前,就跟犯了错误去老师办公室负荆请罪似的。小李飞枪看了看我,扑哧一声乐了,从桌上拿了两摞共十个游戏币塞给我:“去玩儿吧,我跟我班学生再聊会儿,聊完了咱俩一起玩。”

我攥着游戏币转身朝那一排街机走过去,脑子里乱糟糟的,走了几步想起来没给钱,一转身正看见小李飞枪把两块钱硬币丢进那学生手边儿的钱盒子。我站在那儿愣了几秒钟,把心一横,玩。

玩儿了不一会儿,小李飞枪居然真的跑来跟我对打《侍魂》。熟归熟,毕竟是老师,跟他对打浑身不得劲儿不说,也不太好意思下死手。打了两局后发现这位蜀黍技艺十分了得,我横扫大连北三市的橘右京居然打不过他疯狗般的风间火月,直到我换上带条独眼哈士奇的加尔福特才勉强赢了一局。“李老师,那什么……”准备回家的时候,我拧开自行车锁后回身叫住刚跨上车子的小李飞枪。“放心吧我不告诉你妈。”他回头朝我笑笑,骑着车子走了。

小李飞枪的家访十分成功,那天之后,我每天都能看见那孩子来上课,精神状态也比之前好了很多。

期中考试后,身为物理课代表的我去小李飞枪的办公室拿考卷,见他正捏着班级成绩单直嘬牙花子。“丁广一(就之前家访那孩子),语文56,数学58……唉,这孩子偏科啊。”

那天跟小李飞枪站在一起玩游戏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他鬓角儿处的头发里有一道新伤痕,伤口附近皮肤的红肿还没退去。我随口问他头那儿怎么了,他摸了摸伤口,说不小心碰的。

我不信他的说法儿,回家跟我妈说了看见小李飞枪头上有伤,但没讲去玩游戏机,只说是在学校看见的。我妈听完叹了口气,跟我讲了个事儿。

小李飞枪他们家世代都是文化人,他爷爷是个书法家,父亲是大连某大学的教授,“文化大革命”时虽然侥幸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迫害,却因为成分不好一直被人歧视。

那年小李飞枪到了娶妻的岁数,可是谁也不愿意让自己家姑娘嫁给他,后来就有媒人上门,说有家姑娘不嫌弃他的成分差。那姑娘比小李飞枪大四岁,生得是膀大腰圆,在镇上弄了个摊子卖熟食,过日子倒真是把好手。小李飞枪没得选,就娶了。

婚后刚开始几年,小李飞枪着实让这钟馗般的媳妇儿伺候得爽歪歪,逢人就说俺老婆虽然不是美女,却勤快能干知道疼人儿,娶了她真是捡到宝。只是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文化人儿的地位渐渐地有所回升,谁也不再拿成分说事儿。小李飞枪他媳妇儿觉得自己失去了“只有我愿意嫁你”的优势,开始担心他移情别恋跟自己离婚,整天盯着小李飞枪,但凡她认为有可疑之处就开始哭闹。小李飞枪一开始还哄,后来发现实在哄不明白就采取冷处理的办法,结果“女钟馗”的猜疑与愤懑没了出口,文斗升级为武斗。

别看小李飞枪能勇擒大黑猪,对他这位巡海夜叉般的媳妇儿是一点儿辙都没有,隔三岔五的脸上身上就得挂点儿彩。刚开始同事问他他还说是意外,后来日子一久谁都不信了,你一教初中物理的又不是搞极限运动,哪儿那么多意外啊。

有的老师气不过,劝小李飞枪离了算了,每当这时他总是“嘿嘿”一笑。“她比我大四岁,离了婚我倒是还能再找,她这条件找谁去啊?那时候谁都不肯嫁我,她嫁给我了,这就是恩情,我不能翻身了就不要她。”

老师们一边佩服他,一边又替他不值,时间一长搞得大家也都有些神经错乱,渐渐地就不再提这茬儿了,偶尔看见小李飞枪脸上添了新伤,暗自感慨一下也就拉倒了。

高中毕业后我回初中走了一趟,经过一间教室的时候看见小李飞枪在里面讲课,我怕他看见我,望了一眼就赶紧走开了。他比当年憔悴了许多,头发也没有教我那会儿梳得仔细,讲课的声音倒是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清亮干脆,只是不知道他现在的风间火月还打不打得过我的橘右京。彩蛋:那猪,最后终于死在乱棍之下。大家把它重新放到案子上,又都傻了眼——谁都不会剥皮开膛摘下水。之前那个拿菜刀的语文老师又把菜刀拎了出来,说干脆先劈开算了,吓得众老师差点儿把他也搁案子上。这要是依着他一顿乱刀下去,万一劈断了肠子把便便漏出来,之前不就白跟这猪打了半天架了吗?没辙,到头来还是得请个屠夫。屠夫来了一瞅,这猪没放血就挂了,以为是病猪,当场建议拖到学校后面埋了。大家赶紧解释说这是围殴致死的,猪本身很健康。屠夫三下五除二地剥下猪皮,望着大黑猪满身的瘀青一个劲儿摇头。“我杀了这么多年猪,没见过死得这么惨的。你们这帮老师啊……以后不能让我儿子来你们这个学校念书,心狠手辣。”

09 三眼神医许大夫

去年夏天,在大连的老爹打来电话,说自个儿左眼瞳孔粘连日趋严重得动手术,跟个小孩儿似的问我能不能回去陪他几天。正好那会儿我情绪低落急需服用海鲜,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动身前在大连哥们儿的微信群里问了一嘴哪家医院眼科好,一“人脉王”大哥蹦出来表示让我甭管了他安排。“待会儿见着他你就知道他为啥做眼科手术最牛×了!”

医院电梯里,“人脉王”喷着唾沫星子跟我和老爹吹嘘,“我姥爷白内障手术就是他做的,那手法儿,绝了,跟刮大白一样刷刷几下就弄好了!”“……当时你在边儿上看着吗?”我问。“没有,我就说这意思。”

出了电梯,“人脉王”一马当先在前面带路,老爹在身后拉了拉我的衣襟儿。“不会是个江湖骗子吧?”

我看了看这家医院十分上档次的装修。“江湖骗子应该混不到这儿来,没事儿,跟他去看看,觉得不好咱就走,他总不能硬把你摁住动手术吧。”

老爹心神不定地点点头,跟我一起随“人脉王”走进一间办公室。

办公桌后面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夫起身绕过桌子往前迎了两步跟我和老爹握手。“你好你好,我姓许,你们叫我许大夫就行。”

许大夫说完回身从墙角拎过来两把折叠椅子打开给我们坐,“之前这儿还有个沙发,后来我嫌碍事儿让他们给搬走了。”

许大夫一米七五左右,圆脸白净,有点儿发福,小肚子在白大褂下面微微隆起,眉心有块直立花生米形状的褐色胎记。“其实你们应该叫许院长,人家是院长,不光是大夫。”“人脉王”说着自己拎了把折叠椅子在我身边坐下。

许大夫斜了“人脉王”一眼,走到老爹跟前俯下身子,“对其他大夫来说我是院长,患者面前我就是大夫……左眼吗?我看看。”

没等老爹吱声儿,许大夫已经扳过他的脑袋用两根拇指把眼皮上下拉开研究起来。“问题不大,常规手术,现在这个程度做正好。”

许大夫撒开老爹的脑袋回到桌子后面。“挺着急吧?”

老爹揉了揉眼睛:“嗯,没法开车了快。”“行,我尽快给你安排个技术好的大夫。”“啊?许院长,不是你给我做啊?”

老爹一着急眼睛就瞪圆了,粘连的瞳孔都差点儿扯开。

许大夫无奈地笑笑:“我这手术都排到下个月了,你能等吗?”

我正犹豫呢,老爹在旁边儿直点头:“能等能等!”“大哥你贵姓?”许大夫问老爹。“免贵姓李。”“李哥,这医院里的大夫基本都是我带出来的,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可以相信他们。再说了,都来找我做手术,其他人得不到动手的机会,赶明儿我退休了咋办?”

老爹坐在我旁边儿把脑袋摇得跟要起飞似的:“不行不行,理发修脚什么的可以让徒弟练练手,我这是调理眼睛,必须得师傅!”

许大夫看了眼手表。“这样,李哥,我待会儿还有个手术,咱就先聊到这儿。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医院这边的情况也得请你体谅一下,你先回去跟你……”

说到这儿许大夫看了看我:“这是你儿子吧李哥?”

我跟老爹一起“嗯”。“像。那什么,你们爷俩儿回去再商量商量,”许大夫拉开抽屉翻出几张钉在一起的纸,“这是一些手术前的准备和注意事项,你们拿回去先看看,最好这几天就准备着,这样回头甭管我有空儿,还是你们想通了愿意让其他大夫做,咱就马上安排,怎么样?”

我转头看看老爹,老爹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就点了头。我起身接过那几张纸,道完谢带着老爹走出许大夫的办公室。

出了办公室我抬头看了看门牌儿。“还真是院长办公室。”“废话,我还能骗你啊?”“人脉王”一脸不容置疑的表情。“哎,你为啥说这人一看就知道是眼科圣手啊?”“……刚才你没看出来啊?”“看出啥啊?”“人脉王”伸出右手食指在脑门儿上焦虑地转圈儿比画着:“胎记啊!像不像二郎神的眼睛?你就说像不像吧?!”“……是有点儿。”“对嘛!‘三眼神医’就是他,大连地区有名儿的!”“是吗?我咋没听说?”“哦,目前也就我这么叫,还没传开。”

回到家,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劝老爹让别的大夫给做手术,就在我准备满地打滚儿时,他终于同意了。

我打电话给“人脉王”让他帮忙跟许大夫约个时间。

一个小时后,“人脉王”打来电话,说许大夫有时间亲自做了,因为有个已经预约上的患者找了个更硬的关系已经前往北京某医院了。

老爹手术那天,“人脉王”也去了。“五千少不少?”我问。“啥?”“红包儿。”“操,可别给红包,他最烦这个。”“那我要不给他红包我凭啥相信他能给我爸好好做手术啊?”“人脉王”鄙夷地瞅了我一眼:“世道就是让你们这帮人带坏了。”“什么都不表示合适吗?”“……那你要实在过意不去你就给我!”“滚!”

正说着,许大夫走过来。“许大夫!”我迎上去,右手下意识地就往裤兜儿里伸。“哎哎哎,干什么这是?别掏出来哈,掏出来这手术我就不做了,爱找谁找谁去。”“没有没有,许大夫我就是挠挠腿。”“你知道我说什么啊你就没有?!我都让你们这些患者家属愁死了快!”

许大夫没再搭理我,急匆匆地走了。

由于老爹的病例很典型,许大夫带了几个实习大夫一起进的手术室。

手术很顺利,许大夫表示住院一周就可以拆纱布了。“刚才你们都看清楚了吗每一步?”

把老爹送到病房后,许大夫问身边的几个实习大夫。

几个小年轻儿连连点头说看得很清楚,许大夫颇有些得意,冲我和老爹打了个招呼后带人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我带着脑袋裹得跟独眼海盗似的老爹在医院花园里遛弯儿,老爹反复称赞许大夫手法轻盈一点儿都不疼。“不疼是因为打了麻药吧?”“那人家要是不小心把手术刀捅眼眶里肯定也得难受啊!”“做个眼球儿手术能把手术刀捅眼眶里,干脆别当大夫去卖串串香好不好?!”“什么串串香啊?这段时间别吃辣的啊!”

我跟老爹闻声回头,见许大夫正从后面走上来,冲我和老爹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哎,你那红包儿在身上不?赶紧给人家!”老爹用仅剩的一只眼睛使劲儿盯着许大夫的背影,生怕他跑了似的。“在呢。”我说着掏出红包叫住许大夫。“许大夫!那什么……”

许大夫站住脚回身看到我手里捏着的红包,眉头就皱了起来。“……又来?”

独眼的老爹嘿嘿地乐着:“反正手术都做完了许院长,给你红包也不怕你报复了。”

许大夫也跟着乐,低头又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红包:“都不到一万吧?真的,你要是给我个三五十万的我就要了,这点儿钱太少,不值当。你们知道我一个月光工资多少钱?”

老爹独眼儿一瞪:“多少?”“等眼睛好了再说吧,你刚做完手术不宜激动。”

许大夫说完坏笑着摆摆手走了。

一周后,许大夫又带着那几个实习大夫来到病房里,自己亲自拆纱布,让老爹先适应一下光线,过一会儿再测视力。

老爹坐在视力表前,身后站满了实习大夫。

许大夫用一支笔指着其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图形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老爹。“看不清。”

许大夫的笔往上移了一行。“看不清。”

又上移一行。“看不清。”

再次上移。“看不清。”

许大夫脸色有些不自然,指着上数第二行。“看不清。”

围观的实习大夫开始交头接耳,许大夫看了他们一眼,指着最大的那个图形,用企盼的眼神儿望着老爹。“还是看不清。”

许大夫把笔丢到旁边桌子上。“这样,先把你爸送回病房然后来我办公室一下,我问你点儿事儿。”

许大夫说完起身走出眼科诊室。“你爸平时喜欢吃大蒜吗?”

许大夫坐在桌子后面问我。“特别喜欢。”“哦?”许大夫眼睛一亮,拿起笔来准备记录,“每天都吃吗?一顿吃多少?”“但是从眼睛不好之后就再没吃过。”

许大夫有些沮丧地放下笔:“烟酒呢?”

我点点头:“都沾。”“哦?”“嗯,但也都戒了好几年了。”“咳……”“是手术有问题吗许大夫?”

许大夫眉头紧锁:“按说不应该啊,你爸这是常规手术,这种手术我做了得有上千回,真是闭着眼睛都能做。”“那会不会是我爸体质原因恢复得慢?”“倒是也有可能,明天我再过去看看,你待会儿回去让你爸好好休息。”

转过天,不服气的许大夫来到老爹病房,依旧带着实习大夫。他给老爹的眼睛做了非常细致的检查,一切正常。“走,测测视力。”许大夫搓着手说。

到了眼科诊室,老爹就跟复读机似的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看不清看不清看不清”,测试结束时我看许大夫那表情已经快急眼了都。“那什么,你爸平时爱撒谎不?”

许大夫把我拽到一边儿咬耳朵,看到我一脸惊诧的表情,又赶紧说,“不对不对,我用词不合适,应该是你爸平时爱闹不?他有没有可能在逗我玩儿?”

我撇着嘴摇摇头:“爱闹是有点儿,但应该不至于拿这事儿开玩笑。”

许大夫看起来有些绝望。“那行吧,我再回去研究研究。”

说完,许大夫又过去拍了拍老爹肩膀:“从今天起,李哥,你的住院费我掏了!我就不信了。”

许大夫撂下这么句话,带着实习大夫们走了。“爸,你没逗人家许大夫吧?”

老爹眼睛一瞪:“我逗他干吗?你以为我爱跟这儿住啊?我是真看不清!要不今早儿我能说你帅吗?!”

接下来的几天,许大夫再没带实习大夫来老爹的病房,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走进来,默默地检查,记录,对照资料,然后叹口气收拾东西走人。

许大夫明显地憔悴起来。

老爹也开始着急上火,觉得是自己坑了许大夫,拿一只破眼毁了人家“眼科圣手”的美名。于是每天站在窗前看着对面的海练眼,说要帮帮许大夫。

那天我正在病房陪老爹吃早饭,许大夫兴冲冲地跑进来,丢给老爹一副眼镜。“李哥!快戴上试试!”

老爹一愣,忙放下筷子戴上眼镜。“哎?清楚!真清楚!怎么回事啊许院长?!”“你这是散光!吃完了赶紧办理出院吧!我这大半辈子的口碑差点儿砸你身上!”

许大夫苦笑着开门出去,刚关上门又回身推开伸个脑袋进来。“哎,小李,这散光镜是我爸以前戴的,算你二十块钱,回头记得给我!”

10 铁泥鳅

去年夏天回家,老爹说附近新开了一家海鲜馆子,菜整得很是了得,硬拽着我过去吃了一顿。菜倒是一般,但结完账下楼时遇见一人。

这人一米七不到,黝黑干瘦,跟我一样剃了个光头。当时我正下楼,他闷着头往上走,我一眼看见他头顶上那块橄榄大小、不长头发的疤。“哎。”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他停下来看着我:“干啥?”“啊,对不起哈,认错人了。”忘了就忘了吧,我也懒得叙旧,道了个歉就走了。

刚出门没走几步,他从后面追出来。“峰哥!”

这人叫李秋,是我初中同学,同届不同班,当时在我们学校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李秋出名不是因为有钱,他父母早逝,跟奶奶住一起,奶奶靠低保和假扮狐仙算命勉强供李秋上学,称得上家徒四壁;也不是因为学习好,初中三年,李秋的名次永远与班级和年级人数保持一致,读完一首五言绝句得用上两分钟;更不是因为能打,这货平时也就勉强能吃饱饭,岁数比我们大一岁,身体发育可比我们落后好几年,孱弱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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