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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07:2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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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振甫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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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学习古文(新)

怎样学习古文(新)试读:

前言

《文史知识》的编者说:“近来收到读者来信,问到怎样学习古文,要就这个题目,写一组文章来谈谈。”对这个题目,有两种谈法:一是对初学古文的人谈,他们对唐宋以来的古文读起来有困难,即就读一般的古文来谈。针对《文史知识》的读者来信要求,正适于就读一般的古文来谈。一是就已经会读唐宋以来的古文,专就读先秦古文来谈,这就牵涉到训诂、校勘、通假、音韵等专门学问。这里仅就前一方面来谈谈,不牵涉到专门学问。就前一方面谈,古人也有不少谈到过的,古人谈到学习古文时,往往结合写作来谈,就写作方法说,古今文是相通的,所以在这里不妨连带谈及。

在谈到怎样学习古文前,先引《光明日报》1987年8月18日《北京召开汉语汉字讨论会》中的一段话:讨论会认为,汉字是一种先进的意音文字,它把形音义集中在一个方块里,表意性强,可以区别同音词。汉字字形短,信息储藏量大,便于快速阅读。记录同一内容,汉字比拼音文字所用篇幅短,这在信息日益增多的时代极为重要。与会一些代表指出,汉字的字形不直接表音,形声字的声旁用直音而不用拼音,这就使汉字具有了通四方通古今的优点,不同方言区的人,都可以通过汉字书写的语言交流思想,两千年前的古籍今人仍可读懂。因此,汉语是世上最优秀的语言之一。

这里指出“汉字字形短,信息储藏量大,便于快速阅读”;又指出汉字具有“通古今的优点”,“两千年前的古籍今人仍可读懂”。这两点都跟怎样阅读古文有关。就“信息储藏量大”说,在古文中更显得突出。古文中的一个单音词,由于它含有各种不同的意义,在白话里可以演化为好几个双音词,说明古文中的单音词,它的含义更为丰富。这里指出汉字具有“通古今的优点”,这又牵涉到汉字的古今义的差别。不了解古文中单音词含义的丰富,不了解古文中单音词有古今义的差别,就无法阅读古文。

比方“一”字,就古今义说,作为数词的“一”,古今义是相同的。作为纯粹义,如《书·大禹谟》:“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作为“纯粹”义的“一”,是古义;按今义,成了双音词“纯一”。作为概括义,如《荀子·劝学》:“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一可以为法则。”作为“概括”义的“一”,是古义;按今义,成了双音词“一概”。作为同样义,如《孟子·离娄下》:“其揆一也。”这是古义;按今义,成了双音词“同一”。作为统率义,如杜牧《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这是古义,按今义,成了双音词“统一”。作为专精义,如《礼·礼运》:“欲一以穷之。”这是古义;按今义,成为双音词“专一”。作为一朝义,如《左传》成公二年:“蔡许之君,一失其位,不得列于诸侯。”这是古义,按今义,成为双音词“一朝”。作为初次义,如《左传》庄公十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古义,按今义,成为三音词“第一次”。作为或者义,如《孙子·谋攻》:“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这是古义,按今义,成为双音词“或者”。作为究竟义,如《战国策·齐策一》:“靖郭君之于寡人,一至此乎!”这是古义,按今义,成为双音词“一竟”。

这样看来,古文中的字,信息储藏量更大,含义更为丰富,一个单音词有可能包括好多个白话中的双音词。这里又有古义和今义的差别。因此,读古文时,倘不熟悉古文中的一个单音词含有好多个白话中的双音词的意义,根据上下文,要从好多个白话中的双音词中选择合适的一个来解释,不懂得这种选择,不懂得古义和今义的差别,就读不懂古文,这里讲到《

立体的懂

》,就古文中的一个词,在不同的上下文中可能有不同的具体解释,怎样掌握这种不同的具体解释,这是立体的懂所要解决的问题。古文中的一个词,有的是术语,要掌握它的意义,牵涉到理论方面,如孔子讲的“仁”字。怎样掌握这个词的理论意义,不作片面的理解,这也是立体的懂所要解决的问题。

讲到立体的懂,就离不开熟读背诵。目前大学校内同学学的功课多,没有时间来熟读背诵古文,怎么办?再说,要死记硬背是苦事。怎么解决熟读背诵问题,怎么变死记硬背的苦事为“因声求气”的有兴味的事,这是“因声求气”所要讨论的。通过“因声求气”,来理解作品中的思想情感,进入作品,这就接触到古人怎样探索

古文的艺术性

,这就接触到对古文的鉴赏问题,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里提出“

六观

”。结合当前的读者,来谈谈今天怎样鉴赏古文的“六观”。再结合鉴赏,试就古文中命意、谋篇、用辞等方面可资

比较

的作多方面的探讨,再进而对一家古文的风格作些探讨,再归结到作家在研究古文中的融会贯通。经过这样的探索,想通过“因声求气”,达到能阅读一般古文的目的,进一步作些研究,来探索古文的艺术性,来作对一家古文的研究。以上是针对读者的要求的设想,一定会有不恰当和不正确处,希望得到专家和读者的指教。立体的懂

怎样学习古文?我们翻开《唐才子传》,在《王勃》传里,说:“六岁善辞章。”他六岁已经会写诗文了。当时的诗,就是古诗、律诗、绝诗,当时的文,即古文、骈文。六岁怎么就会写这样的诗文呢?再看《骆宾王》传,称“七岁能赋诗”;《李百药》传,称“七岁能文”;《刘慎虚》传,“八岁属文上书”,类似的记载还有不少。换言之,在唐朝,七八岁的孩子不仅会读懂古文、骈文、旧体诗,还会写古文、骈文和旧体诗。是不王勃像是当时的人特别聪明呢?不是的。我们再看近代人,如康有为“七岁能属文”。梁启超“六岁毕业《五经》,八岁学为文,九岁能日缀千言”(见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可见古今人的聪明是相似的。那末,不论是唐代人或近代人,他们从小就能读懂古文,不仅会读,还会写古文和旧体诗。为什么现在人读懂古文会成问题呢?这当跟读法有关。

我曾经听开明书店的创办人章锡琛先生讲他小时的读书。开始读《四书》时,小孩子根本不懂,所以老师是不讲的。每天上一课,只教孩子读,读会了就要读熟背出。第二天再上一课,再教会孩子读,读熟背出。到了节日,如阴历五月初五的端阳节,七月初七的乞巧节,九月初九的重阳节,年终的大节,都不教书了,要温书,要背书。如在端阳节要把以前读的书全部温习一下,再全部背出。到年终,要温习一年读的书,全部背出。到第二年年终,除了要背出第二年所读的书外,还要背带书,即把第一年读的书也要连带背出。因此,像梁启超的“六岁毕业《五经》”,即六岁时已把《五经》全部背出了;所以他“九岁能日缀千言”。因此,《唐才子传》里讲的“六岁善辞章”,“七岁能赋诗”,按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说法,他们在六岁七岁时,熟读的诗和唐诗一定远远超过三百首,那他们的会吟诗也就不奇怪了。

我向政协委员张元善老先生请教,问他小时怎样读书的。他讲的跟章锡琛先生讲的差不多,他说开始读时,对读的书完全不懂。读了若干年,一旦豁然贯通,不懂的全懂了,而且是“立体的懂”,它的关键就在于熟读背出,把所读的书全部装在脑子里。假如不是熟读背出,把所读的书全部装在脑子里,读了一课书,记住了多少生字,记住了多少句子,这只是“点线的懂”。记住的生字是点,记住的句子是线。点线的懂是不够的。因为一个字的解释在不同的句子中往往因上下文的关系而有变化,一个字在不同的结构里会具有不同的用法,记住了一个字的一个解释和一种用法,碰到了这个字的解释和用法有变化时就不好懂了。读一课书,记住了这课书中的生字,记住了这课书中的句子,这叫平面的懂。平面的懂只懂得这课书中的字的意义和用法;同样的字,在别课书中,它的意义和用法假如有了变化,就看不懂了。因此,平面的懂还不够,不够解决一个字的解释和用法的多种变化。把一部书全部读熟就不同了,开始读时不懂,读多了渐渐懂了。比方读《论语》,开始碰到“仁”字不懂,“仁”字在《论语》中出现了104次,当读到十几次的“仁”字时,对“仁”字的意义渐渐懂了,当读到几十次、上百次的“仁”字时,对“仁”的意义懂得更多了。因为熟读背诵,对书中有“仁”字的句子全部记住,对有“仁”字的句子的上下文也全部记住,对于“仁”因上下文的关系而解释有变化也罢,对有“仁”字的词组因结构不同而用法有变化也罢,全都懂了,这才叫“立体的懂”。“仁”字的几种字形一 词的具体解释

这个“立体的懂”有三方面,一方面是词的具体解释;一方面是一个词作为术语时,了解术语的理论意义;一方面是要读懂文章的用意。就词的具体解释说,如《论语》中的“仁”字,在《学而》篇里:“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个“仁”字是指一种很高的道德标准,即仁德,认为孝弟是仁德的根本。在同一篇里,说:“泛爱众,而亲仁。”这个“仁”不指仁德,是指具有仁德的人,“仁”的解释稍有变化了。在《里仁》篇,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里”指居住,这两个“仁”指有仁德的地方,相当于好的环境,“仁”的解释又有些变了。在《子路》篇里,说:“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假使有王者兴起,一定要经过三十年才能推行仁政。这个“仁”字指推行仁政,解释又有些变了。这个“仁”解释成推行仁政,成了动词,用法也变了。在这些句子里,“仁”字作为仁德的意义没有变,只是由于上下文的不同,由于用法的不同,在具体解释上有了变化。不懂得这种具体解释上的变化,光懂得“仁”指仁德,碰到具体解释上有变化的句子就看不懂了。要是把以上举的句子都读熟了,懂得了这些具体解释上的变化,这就是对“仁”字在解释上的“立体的懂”。

从前人读《论语》,就要把《论语》全书读熟背出,把《论语》全书读熟背出了,才会懂得“仁”字在不同上下文中具体解释的变化。用“仁”字作例,把《论语》全书读熟背出了,《论语》中别的不少的字,它们在不同上下文中的具体解释的变化和用法,也都懂了。有了这个基础,再去读别的古文,比方读唐宋以来的古文,不论唐宋以来的古文中的字,它们在不同上下文中的具体解释有多少变化,它们的用法有多少变化,都可以理解了,这就是立体的懂在读懂古文上的好处。从前人读书,为什么六七岁七八岁的孩子,就会读懂古文,不仅读懂,还会写古文,就因为他们小时,比方把《论语》全部读熟背出,对《论语》中的字有个立体的懂,所以他们在六七岁或七八岁时就会读懂古文了。再说,到了辛亥革命以后,废科举,兴学校,学校里不读《论语》,改读教科书了,那时从学校里毕业出来的学生,他们会读古文,又是怎样来的呢?原来当时的学校里,也教文言文,一到中学,就教传诵的古文,不但教古文,也要熟读背诵,当时的中学毕业生,读四年中学,在四年中读了不少篇的古文,读熟背出了不少篇的古文,有了这个基础,他们对读熟背出的不少篇古文中的字,也就有了立体的懂。在这个基础上,就能读懂唐宋以来的古文了;即使有些字不认识,查一下字典也就懂了。因此要会读古文,不一定像私塾中的教法,一定要把“四书”、“五经”都熟读背出才行,像辛亥革命后的学校里,教学生熟读背出多少篇古文也行。

学会读古文跟学会读外文相似。我向语言学大师吕叔湘先生请教,他小时候怎样学外文的。吕先生说,他小时读外文,老师要背,不是整课书背;老师挑出其中精彩的段落来要学生背,精彩的段落不长,可以背出。这次背出一段,下次再背出另一段,积少成多,就背出不少段落了。这是吕先生他们所以对英文有立体的懂的原因。《朱子语类》卷十一:“人读史书,节目处须要背得,始得。如读《汉书》,高祖辞沛公处,义《汉书》书影帝遣沛公入关处,韩信初说汉王处,与史赞《过秦论》之类,皆用背得,方是。若只是略绰看过,心下似有似无,济得甚事!”朱熹讲读史书,挑重要节目处来读,跟吕先生的讲法相似。吕先生讲就一篇中挑精彩的段落来背,更为灵活可行。不论读古文或白话文,这方法都可行。吕先生小时学英语的方法,可以参考来使我们达到对古文或外语的立体的懂。

再说张元善先生结合熟读背诵来讲“立体的懂”,还有一个意思,即培养语感。学习古文也是学习语言。《孟子·滕文公下》:“‘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诸。’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喧嚷)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齐街里名)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把方言区的孩子送到北京来念书,不用教他北方话,过几年,他的北方话就讲得好了,从发音到用词都北方话化了。他回到家里,听到家里的大人讲话不合北方话的标准,还会起来纠正,他已有了北方话的语感了。学习古文也这样,熟读背诵了多少篇古文,培养了对古文的语感,对于古文的用词造句,尤其是虚词的运用都熟悉了,也就会理解了。再像读旧体诗,按照旧体诗的平仄格律来读,读熟了,再读人家写的旧体诗,一读下去,不合律的字句立刻就显出来了。好比懂北方话的孩子,听人家说不合北方话的字音和词汇,一听就可以指出来一样。对古文有了这样的语感,读起古文来就容易理解了。

在这里,“立体的懂”又牵涉到读的问题。读近体诗一定得按照近体诗的平仄格律来读,按照近体诗的节拍来读。近体诗的节拍分平仄,称平音步和仄音步,如“仄仄 平平 仄”,是三个节拍,两个仄音步,一个平音步。读时,仄音步的延长时短,平音步的延长时长,大概是二与一之比。这样,读人家写的诗,凡是不合平仄格律的,一读就显出来了。不按照平仄格律读,那末读人家的诗,即使有不合平仄格律的,读起来还恐不易分别。读古文也有讲究。《现代中国文学史》的《陈衍》篇,讲他五岁读《四书》:“一日,读《孟子》不仁者可与言哉条,一日,读《小弁小人之诗也》章,喜其音节苍凉,抗声往复。父自外归,闻之色喜曰:‘此儿于书理,殆有神会。’”说明小孩子读书时,到了读熟时也会有体会,从体会中会读出音节的疾徐抑扬来。这样熟读了,更有助于立体的懂。

对于立体的懂也不专靠聪明。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章实斋》篇,称他:“幼多病,十四岁,《四子书》尚未卒业。十五六时,读书绝呆滞,日不过三二百言,犹不能久识。为文,虚字多不当理。廿一二岁以后,骎骎向长,纵览群书,尤好史部。”章学诚因从小多病,书读得少,记性也不行。正因为书读得少,记得少,所以到十五六岁时虚字还用不好。不过,到二十一二岁后,读了很多书,才通了。他的通,还是从读很多书来的。《现代中国文学史·王闿运》篇,称:“顾天性愚鲁,幼读书,日诵不及百言,又不能尽解。同塾者皆嗤之。师曰:‘学而嗤于人,是可羞也。嗤于人而不奋,无宁已。’闿运闻而泣,退益刻励,所习者,不成诵不食;夕所诵者,不得解不寝。年十五,始明训故。”那他是靠刻苦用功来读通古书的。不论靠多读或刻苦用功,都可到达“立体的懂”。

立体的懂还可用电子计算机来做说明,把两种不同的语文的词汇和语法等用软件放到电子计算机里,可以使它做两种语文的翻译工作。那末把几种古籍或多少篇古文熟读记在脑子里,或看了很多书,构成立体的懂,帮助阅读古文,应该是可信的。

问题是现在的学生要学许多门功课,参加工作的人工作很忙,都没有时间来熟读很多书,怎么办?现在我们不要求像从前人那样读很多古书,只要求能读懂一般的古文。解放前的旧制中学只有四年,四年中学毕业时,对一般古文也可以读懂。因为在旧制中小学内,对教的一些古文和古诗词是要背的,背了多少篇古文和诗词,有了这点基础,他们就可以阅读一般的古文了。因此不要求像古人那样要熟读很多的古书,只要仿照旧制中学那样,规定在中学六年里要背出多少篇古文和诗词作基础,或者要求熟读古文中精彩的段落,积累起来熟读背诵多少段精彩古文,就都可以达到能阅读一般古文的目的了。

对于熟读背诵,也有不同意这种学习法的。1987年12月11日《人民日报》刊载李固阳同志《记忆、理解与常识》谈到了这个问题,李同志是赞同熟读背诵的,他说:看了九月二十二日《大地》发表的杂文《常识与谈资》,我有点不同看法,想借一角之地来谈谈。谈到记忆与理解的关系,一般都认为应该是在理解的基础上记忆。这当然是不错的。因为这样才能记得更牢,也就是《实践论》说的:“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地感觉到它。”不过,理解的基础却是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也就谈不到理解。记忆的基础(或说是最基本的形式)又是机械记忆,也就是“死记硬背”。我们学外语不也得首先背单词吗?记得多了,才有比较,也才谈得到理解。鲁迅在《门外文谈》中就以小孩子学话为例,说明了这个道理。至于记忆力,一般人都差不多。但也的确有记忆力惊人,类似“过目不忘”的人。例如大家熟知的已故陈寅恪教授,有人说“他对《十三经》大部分能背诵”(见俞大维《怀念陈寅恪先生》)。但有的人却不信,认为这不过是传说。我却是“宁可信其有”。因为,类似背诵《十三经》的人还听说过一些。陈寅恪教授抗战末期在成都燕京大学讲学时,我在那里学习。他那时已患目疾,讲课时闭目讲授,不看讲义,而旁征博引,令人吃惊。他还精通十几种语言,特别是梵文、巴利文等古代语言,都是首先要“死记硬背”的。……

这篇短文主要不是为了说明某个人能不能背《十三经》,而是想为“死记硬背”多少争一点儿地位。现在常听说学生的语文、外语程度提不高,我总觉得要学习就必须背记一些东西,而且记得多了,才能触类旁通。不一味地搞死记硬背是对的;但不能走到另一个极端:不记也不背。

这里提到“在理解的基础上记忆”,“这样才能记得更牢”。照这样说,我们读一篇古文,只要对这篇古文的内容理解了,只要记住这篇古文的内容也就够了,不必费力去熟读背出了。这里还引了《实践论》说的:“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地感觉到它。”《实践论》的话应该怎样去理解它呢?《实践论》说:……理论的认识所以和感性的认识不同,是因为感性的认识是属于事物之片面的、现象的、外部联系的东西,论理的认识则推进了一大步,到达了事物的全体的、本质的、内部联系的东西,到达了暴露周围世界的内在的矛盾,因而能在周围世界的总体上,在周围世界一切方面的内部联系上去把握周围世界的发展。(《毛泽东选集》)

张元善先生提出“点线的懂,平面的懂、立体的懂”,正符合《实践论》的说法,“点线的懂、平面的懂”,即“是属于事物的片面的”懂,“立体的懂”才属于“事物的全体的懂”。要达到“全体的懂”,读一篇古文,光记住这篇古文的内容,不熟读背诵,对于这篇古文中的字的意义的了解还是不够的。对于这篇古文中的字的意义,在别的古文中由于上下文的不同而具体解释有变化,更无法掌握。这样,还是读不懂别的古文的,还是对古文中的字不能有全面的懂,还达不到立体的懂,照《实践论》的说法,对古文中的字,要有全面的懂,还是非熟读背诵不可。二 术语的理论意义

照《实践论》的说法,还要讲“理论的认识”,还要到达“事物的全体的、本质的、内部联系的东西”,从“仁”字看,“仁”字在《论语》里作为孔子学说中的一个术语,还具有理论意义,还有在理论意义上的立体的懂,如《颜渊》篇说:“克己复礼为仁。”“四人帮”把这话说成为复辟奴隶制,复辟奴隶制怎么要奴隶主“克己”呢?这个“克己”是要封建统治者(假定那时是封建社会)克制自己,使言行都合于礼是仁。原来封建统治者掌握权力,为了自己或家族的私利,要破坏礼制。孔子用仁来限制他们,要他们的言行都合于礼,是要他们克己,不是纵容他们破坏礼制,当然更反对他们违法乱纪了。孔子讲仁,又是跟义结合的。《宪问》篇说:“仁者必有勇。”《为政》篇说:“见义不为,无勇也。”这就把义和仁结合起来了。他讲的“仁”,是正义的,所以在《卫灵公》篇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志士仁人为了维护正义,甘心牺牲性命。

不仅这样,要懂得“克己复礼为仁”,就要懂得“复礼”,要懂得“复礼”,就要懂得“礼”。《学而》篇说:“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什么叫“和”?《子路》篇:“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注释道:“和”与“同”是春秋时代的两个常用术语,《左传》昭公二十年所载晏子对齐景公批评梁丘据的话,和《国语·郑语》所载史伯的话都解说得非常详细,“和”如五味的调和,八音的和谐,一定要有水、火、酱、醋各种不同的材料才能调和滋味,一定要有高下、长短、疾徐各种不同的声调才能使乐曲和谐。晏子说:“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因此史伯也说,“以他平他谓之和”。“同”就不如此,用晏子的话说:“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我又认为这个“和”字与“礼之用,和为贵”的“和”有相通之处。因此译文也出现了“恰到好处”的字眼。孔子像《论语》书影

杨先生把“君子和而不同”,译成“君子用自己的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都不肯盲从附和”。

那末孔子讲的“克己复礼为仁”,就“复礼”说,还要讲“和”。这个“和”,对当时的君主说,即“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即“君主所肯定的,其中有应该否定的,臣子就献上应该否定的,使君主肯定得正确。君主所否定的,其中有应该肯定的,臣子献上肯定的,来去掉君主所否定的”。目的是使事情做到恰到好处。这样,不论君主肯定的也好,否定的也好,臣子倘认为肯定或否定得不够正确,都要对君主提意见。所以《宪问》篇:“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勿欺”即对君主要说真话,即“君子和而不同”,“同”是“盲从附和”,即说假话。“犯之”,即犯颜谏诤,向君主提意见,即君主的话不论肯定或否定,只要有不恰当的,都要向他提意见。要是君主反对臣下向他提意见,那怎么办呢?《子路》篇引孔子说:“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孔子在这里提出警告,要是君主的话不正确又不准别人违抗他,不近乎要亡国吗!用亡国来警告君主,不要坚持自己错误的话。

这样,孔子讲的“克己复礼为仁”,还要“君子和而不同”,敢于对君主的不正确的意见提出批评,宣扬一种民主精神。

还有,《论语·宪问》篇: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孔子的学生子贡,认为管仲辅佐公子纠,是公子纠的臣子。齐桓公逼迫鲁国杀了公子纠,管仲不为公子纠报仇,反而去辅助齐桓公,这是不忠,不忠当然不仁。子贡从仁德高于忠德来看,所以认为管仲不仁。孔子不这样看,认为管仲辅佐桓公,联合诸侯,建立霸业,使天下得到匡正,人民到今天还受到他的好处。假使没有管仲,我们都会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边开,沦为夷狄了。他难道像普通人一样守着小忠小信,在山沟中自杀,还没有人知道的吗?孔子认为管仲倘为了公子纠而自杀,对人民没有好处,是小忠小信。管仲不死,辅佐桓公,建立霸业,能够抵抗少数民族奴役汉族,使人民得到好处,这是对人民、对民族建立了大功,这种大功就值得称为仁德,说“如其仁,如其仁”,重重地赞美管仲的仁德。他认为这种大功,胜过为公子纠而自杀的小忠小信。这是他把人民和民族的利益看得高于为君主的小忠小信,在看重对君主的忠信的时代,这种看法是辩证的。再说,孔子讲“克己复礼为仁”,要视听言动都合于礼才能称仁。《八佾》篇有人问:“‘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立照壁),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有放器物的土台),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管仲既然不能复礼,本不应称仁。但因他对人民、对民族建了大功,还是称他为仁。这种看法也是辩证的。《论语》里讲到仁的地方还有很多,以上所举是比较著名的。即就以上所举几点看,孔子讲仁,是一种很高的道德标准,它是与“义”结合的,是正义的;它是与“和”结合的,是民主的;它是从人民和民族的利益来考虑的,是有辩证观点的。这说明就“仁”字的理论意义看,立体的懂,是看得比较全面,比较确切的。这是立体的懂的好处。

这样的立体的懂,是不是符合《实践论》讲的“到达了事物的全体的、本质的、内部联系的东西”。《实践论》又提到“到达了暴露周围世界的内在的矛盾”,这就接触到孔子讲的仁,“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了。像文天祥在牺牲前,他的衣带中有赞:“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史》卷四一八《文天祥传》)文天祥是真正懂得仁的理论意义的,认为仁是和义结合的,所以“义尽”才能“仁至”;认识到仁是为人民和民族的利益来考虑,他为了反对蒙古军对汉族人民的屠杀和压迫,甘于牺牲。通过他的牺牲,来“暴露周围世界的内在的矛盾”,来激发汉族人民反抗民族压迫的崇高精神。

在这里接触到《荀子·劝学》里讲的:“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同喘,微言)而言,蝡(微动)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朱子语类》里对这作了反复阐说,如卷十一:读书,不可只专就纸上求理义,须反来就自家身上(以手自指)推究。秦汉以后无人说到此,亦只是一向去书册上求,不就自家身上理会。自家见未到,圣人先说在那里。自家只借他言语来就身上推究,始得。今人读书,都不就切己上体察,但于纸上看,文义上说得去便了。如此,济得甚事!……因提案上药囊起,曰:“如合药,便要治病,终不成合在此看。如此,于病何补!”文字浩瀚,难看,亦难记。将已晓得底体在身上,却是自家易晓易做的事。解经已是不得已,若只就注解上说,将来何济!三 探索文章用意

古人写文章,有的有针对性。比方写信,是给对方看的,只要对方看懂就够。因此信里的话,对方了解情况,看了就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写。后来的读者不了解情况,只就信里写的话来探索作者的用意,就可能猜错。立体的懂,要求不光懂得书中写的话,还要懂得当时的情况,懂得他为什么这样写的用意。否则把作者的用意搞错了,就没有弄懂,谈不上立体的懂了。

比方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他写这封信的用意是什么,引起了后人的猜测,清朝包世臣在《复石赣州书》里说:上年曾于席间,论史公《答任安书》,二千年无能通者。阁下比诘(近问)其故,世臣答以阁下博闻深思,诵之数十过,则自生疑;又百过,当自悟。阁下次日见过云:“客散后,即检本讨寻,竟不能得端绪,唯觉通篇文章,与推贤荐士不相贯串耳,敢请其指归。”世臣复答以阁下半夜之间,多则十数过,何能即悟。请再逐字逐句思之,又合全文思之,思之不已,则有得已。非敢吝也,凡以学问之道。闻而得,不如求而得之深固也。阁下旋即奉差出省,继复摄郡赴虔,遂尔远违,忽复更岁。昨奉手书,具问前事,委曲详缛。大君子之虚中,真学人之果力,悉见简内。世臣不敢不遂进其愚,以明丽泽(两泽相连,比朋友互相切磋)互师之道矣。窃谓推贤荐士,非少卿来书中本语。史公讳言少卿求援,故以四字约来书之意,而斥(指)少卿为天下豪俊以表其冤。中间述李陵事者,明与陵非素相善,尚力为引救,况少卿有许死之谊乎?实缘自被刑后,所为不死者,以《史记》未成之故。是史公之身,乃《史记》之身,非史公所得自私。史公可为少卿死,而《史记》必不能为少卿废也。结以“死日是非乃定”,则史公与少卿所共者,以广少卿而释其私憾。是故文澜虽壮,而滴水归源,一线相生,字字皆有归著也。(《艺舟双楫·论文》)

包世臣认为司马迁的《报任少卿(安)书》,“二千年无能通者”,包括班固著《汉书·司马迁传》里引了这封信,也没有读懂这封信的用意,李善《文选》注里注了这封信,也没有读懂这封信的用意。他要他的朋友读数十遍,才能产生疑问;读一百遍,才能解决疑问,懂得这封信的用意。他自以为是懂得这封信的用意的。他的朋友,把这封信读了多遍,隔了一年,还不明白,还要来向司马迁像他请教。这说明要懂得这封信的用意,光靠读熟背出还不行。包世臣的朋友,对这封信一定读得很熟,还是不懂得它的用意;不懂得它的用意,谈不上立体的懂。这说明立体的懂,在读熟背出外,还需要理解当时情况,即知人论世了。

先来看这封信的问题在哪里,就《文选·报任少卿书》看,先说:“少卿足下,曩(前)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是任安先写信给司马迁,要他“接物”,“推贤进士”,即接待各方人物,选择其中的贤才来向朝廷推荐。李善注引《汉书·司马迁传》:“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乃与书,责以进贤之义,迁报之。”这里说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里,认为司马迁在李陵投降匈奴时,替李陵说了好话,说他要找机会来报答汉朝,因此触怒汉武帝,受了腐刑。受刑以后,做了中书令,得到汉武帝的尊宠,所以他的朋友益州刺史任安写信给他,要他向汉武帝推荐贤人,司马迁因此写了这封回信,表示他已经受过腐刑,没有资格推荐贤才了。班固和李善都是这样理解这封信的。包世臣认为他们俩人都没有读懂这封信,他的疑问在哪里呢?

这封信里讲到:“行莫丑于辱先,诟(耻)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夫以中才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这是说,他受了宫刑,同于宦竖,即同于太监。中才之人,以接触太监为耻辱,更不要说天下豪俊了。所以他是无法接待人物,推荐贤才。这是回答任安要他“接物”,“推贤进士”,本很明白,问题在哪里呢?

信里谈到他替李陵说话因而受腐刑的事。“仆与李陵,俱居门下(宫门之下,当指在朝做官),素非能相善也。……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拳,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仆窃不自料其卑贱,……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他因此触犯汉武帝,受到腐刑。

下面讲他受到腐刑,为什么还要“隐忍苟活”?因为他在著作《史记》,“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已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已)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最后提到“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指谬乎!”还是回到任安来信劝他“推贤进士”,跟他的想法背反。

那末包世臣的疑问在哪里呢?原来在信的开头部分,又提到“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迫)从上上雍(从汉武帝到雍州去),恐卒(猝)然不可讳(指少卿被杀死),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缺然久不报,幸勿为过”。从这段看,任安犯了死罪,关在狱内,不久要被处决。他这封回信,是写给关在狱内的任安的。从这段话看,他写这封回信,一是回答任安来信,劝他“推贤进士”的话,二是“舒愤懑”。包世臣从中提出疑问。按照包世臣的想法,任安写信劝他“推贤进士”,他只要回信说,他受过腐刑,成了宦竖,已经没有资格推贤进士,就完了。为什么还要讲他替李陵说话因而受腐刑?为什么还要说受腐刑时还要偷生不死,为了《史记》没有写好,要为《史记》而活着呢?好像这些话都不用说的。照包世臣的推想,任安给司马迁的信,不是在做益州刺史时写的,是在犯了死罪关在狱里写的。信里写的不是要他“推贤进士”,是要司马迁救他。司马迁的回信,不好说任安求救,改说任安要他“推贤进士”。好像这样来理解,就讲通了。司马迁讲他替李陵说话而受腐刑,说明自己不能出来替任安说话,不能救任安,因为替任安说话,就会被汉武帝所杀,他不能死,因为他要为著《史记》而活着,所以他接下来讲他为《史记》而活着的话。班固、李善都不懂得这个意思,所以他们都没有读懂这封信,所以说“二千年无能通者”。

包世臣这个解释对不对呢?不对。为什么不对呢?因为他只读这封信,不去了解当时的情况,所以猜错了。当时的情况怎样呢?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江充要害太子刘据,说太子宫内有巫蛊气,骗取武帝的信任,便到太子宫内掘到许多木人,说这些木人是太子要用来咒死武帝的。其实这些木人就是江充带进去的。太子既见不到武帝,无法自明,便杀了江充,发兵与丞相刘屈氂战。当时任安做护北军使者,太子给了任安节,要他出兵接应。任安接受了太子的节,闭门不出。太子战败自杀。武帝认为任安老奸巨猾,看见太子起兵,要坐观成败。太子胜了,他是接受太子节的;太子败了,他是闭门不出的。他有二心,便把他关在狱里,判了死刑,准备到冬月处决。见《通鉴》汉纪十四及《史记·田叔列传》后附褚先生的记事。包世臣认为任安是在狱里写信给司马迁求救的。任安的信是在什么时候写的呢?司马迁的信里说:“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猝猝)无须臾闲,得竭至意。”是司马迁接到任安的信后,应该写回信,碰上他要跟武帝到东方去,没有时间写。“会东从上来”,就是指武帝在太始四年(前93)三月,东巡,封禅泰山,司马迁跟着去。那末任安的信,当在太始四年写的,即公元前93年写的。任安犯罪下狱,在征和二年,即公元前91年。那末任安的信,写在他下狱前二年,不是在狱里写的。班固说益州刺史任安写信给司马迁,是对的。公元前91年,任安还在做益州刺史。他写信给司马迁,要他“推贤进士”。因司马迁那时尊宠任职。大概要司马迁推荐自己入朝做官。司马迁接信后,碰上要跟武帝东巡,去封禅泰山,没时间写回信。等他跟武帝东巡回来,任安被武帝调到京里来任护北军使者,用不到司马迁推荐了,所以信里说“相见日浅”。正因为任安已经调来京城,所以可以“相见”;但又因各人忙于各人的事,相见的机会不多,所以称“日浅”了,接下来就发生巫蛊之变,任安得罪下狱,所以司马迁才写这封信给他。包世臣认为任安的信是在狱里写的是猜错了,认为任安的信是向司马迁求救,也猜错了。认为任安不是要司马迁“推贤进士”,也错了。又认为司马迁为《史记》活着,为了写《史记》不能救任安,也不确。司马迁在这封信里说明他著作《史记》:“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又说“仆诚以(已)著此书”,那他写这封信时,《史记》的著作似已完成,说他为著《史记》而不能救任安,似也不确。

那末写这封信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信里既回答了任安来信中提到的要他“推贤进士”的问题,还谈到“舒愤懑以晓左右”,主要的用意似乎在“舒愤懑”。按《通鉴·汉纪》太始二年,七月壬午发生巫蛊之变,太子杀江充,战败逃亡。壶关三老令狐茂上书,称江充“造饰奸诈”,“太子进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武帝感悟。是江充陷害太子的事,在这年七月里已经清楚。司马迁这封信,说“涉旬月,迫季冬”,当写在十月,这事已经明白了。那末太子不是反,是“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任安不出兵攻太子没有错,任安接受太子节闭门自守也没有死罪。武帝判他死罪,是太残酷了。这正像他替李陵说话,武帝处以腐刑,也太残酷了。这是他所以要“舒愤懑以晓左右”。他在信里除了回答任安要他“推贤进士”外,所以要讲有关他的李陵之祸,主要是舒愤懑,在舒愤懑里也含有替任安的不平在内。从他的受腐刑而不死,连带讲到他为了著《史记》而活着。讲到《史记》已经完成,“虽万被戮,岂有悔哉!”不怕被杀,也是舒愤懑。最后提到“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即他的受腐刑,任安的被处死,是非怎样,要到死后才定。意指汉武帝的残酷,表达他的愤懑。在这里指出包世臣的看法不对,就在于他只就这封信的本身猜测。要了解这封信的用意,还要了解当时的情况,即知人论世才行,才能理解这封信的用意,达到立体的懂。《史记》书影

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一·和州志艺文书序例》:史家所谓部次条别之法,备于班固,而实仿于司马迁。……其于六艺而后,周秦诸子,若孟荀三邹、老庄申韩、管晏、屈原、虞卿、吕不韦诸传,论次著述,约其归趣,详略其辞,颉颃其品;抑扬咏叹,义不拘墟。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古人命意标题,俗学何可绳尺限也?

这里提出史学家“部次条别之法”,单就其中对周秦诸子说,怎样把周秦诸子编为合传,加以标题,都有用意。要探讨作者的用意,这不同于探讨一篇文章的用意,是要再进一步,探讨一组文章的用意。这一组文章,即《史记》中对周秦诸子的列传。这里有“孟荀三邹”合为一传,“老庄申韩”合为一传,“管晏”“屈贾”“平原君虞卿”都是两人合为一传,吕不韦是一人的专传,为什么这样来编合传,或专传,作者的用意是什么,懂得了他的用意,才懂得他的“部次条别之法”。上面的引文,只提“屈原”,不提“屈贾”,只提“虞卿”,不提“平原君虞卿”,因为上面说明“周秦诸子”,贾谊是汉人,所以不列入;平原君是公子,不属于诸子,所以也不列入。孟子像

司马迁为什么把“孟荀三邹”合为一传?《孟子荀卿列传》里,主要把孟子荀卿合传,因为两人都是儒家。里面还讲了邹忌,是政治家,不是儒家;驺衍是阴阳家,驺奭颇采驺衍之术,也是阴阳家。这三人都不是儒家,为什么叙在《孟子荀卿列传》里?传里讲孟子,“述唐虞三代之德”,“述仲尼之意”,即讲道德仁义。讲荀卿“推儒墨道德之行事”,也是讲道德的。再看邹忌,讽齐王纳谏,采纳各方意见,符合儒家的要求。驺衍讲阴阳消息,“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他讲的怪迂的说法,归结到仁义节俭,也跟儒家学说相通。驺奭本于驺衍的说法,所以也列入。这样把孟荀三邹合为一传,再讲他们的学说,说明合传的理由。《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把道家的老子、庄子和法家的申不害、韩非合为一传,为什么?老子传里讲老子“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庄子传里讲庄子“其要归本于老子之言”。讲申不害,“申子之学本于黄老(黄帝、老子)而主刑名”。讲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又称老子“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庄子“亦归之自然”。申子“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刻)少恩,皆原于道德(老子《道德经》)之意”。这里指出法家的惨刻少恩,都从道家老子来的,说明法家学说用道家的理论,所以可以合为一传。《史记·管晏列传》,把管仲晏婴合为一传,传里称管仲“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又称晏婴“进恩尽忠,退恩补过”。指出他们在政治思想上有相通的地方,故合为一传。《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把战国时代的屈原和汉代的贾谊,即时代不同的人合为一传。传里称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称贾谊欲为汉定法制,“天子(汉文帝)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之属尽害之”,“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那也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贬官在外。两人又都是著名的辞赋家,传里载了他们的辞赋,所以合为一传。《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把平原君赵胜和虞卿合为一传。传里称赵胜是赵国的公子,为赵相。传末称:“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按秦攻下韩国野王城,韩国的上党城被秦军隔断,不能和韩国联接。上党守冯亭不愿降秦,愿以上党地归赵。赵孝成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议,平阳君说:“不如勿受,受之祸大于所得。”平原君说:“无故得一郡,受之便。”赵受上党。秦攻上党,赵驻军长平以拒秦。秦军绝赵军粮道,赵军粮尽降秦,秦军阬杀赵军四十万于长平,进围赵京城邯郸。传又称虞卿,游说之士,说赵孝成王,为赵上卿。又称“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平原君贪上党地,使赵军陷没四十万众,与虞卿善于为赵划策,构成对照,所以合在一传。又称虞卿著书,“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史记·吕不韦列传》是专传,传称吕不韦,是大商人。秦公子子楚为质于赵,吕不韦结好子楚,以千金为子楚立声誉使子楚得立为太子。及子楚即位为庄襄王,以吕不韦为丞相。不韦招致食客三千人,“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

章学诚提出的史学家“部次条别之法”,光看他的文章,就列传说,是讲史学家按照人物的类别分立合传和专传。就其中的诸子说,“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按照各家学说,分成合传或专传,在传里讲了各家学说的要点。就分立合传专传说,即“在人即为列传”,就叙述各家学说的要点说,即“在书即为叙录”。这是司马迁编列传的方法,即属于部次条别之法的一种。要懂得这种部次条别之法,光看章学诚的文章,还只有一个抽象的概念,还要根据他在文中举出有关周秦诸子的传记来看,即据他在文中列举的“孟荀三邹、老庄申韩”等传,找出《史记》的《孟子荀卿列传》《老庄申韩列传》来看,看司马迁为什么要把这些人合在一传,看他怎样叙述这些人的学说的要点。这样看了,对于“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有个较具体的印象,对“部次条别之法”,开始有了认识。倘要再进一步,比方司马迁把“老庄申韩”合为一传,即认为法家的学说本于道家,光看《老庄申韩列传》还不够,还要去读《老子》《庄子》《申子》《韩非子》中有关的论说,研究法家的理论怎样本于道家,对此有了明确的认识,这才对于司马迁就周秦诸子的部次条别之法,有个立体的懂。这样,要对史家部次条别之法有个立体的懂,就要读很多有关的书,要在这方面有个融会贯通的理解,比理解一篇文章的用意更费研讨了。

这里接触到我们为什么要学古文的问题,我们要建设精神文明,要继承古代优秀的文化传统,像文天祥的为了保护民族的利益,反抗压迫的崇高精神,不正是值得我们继承吗?这些都记载在古文里。文天祥的反民族压迫的崇高精神是从“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来的,孔孟的这种崇高精神,不值得我们学习吗?这些也都记载在古文里。还有我们要学习我国的历史,要学习优秀的文学作品等等,都记载在古文里,这是我们要学习古文的理由。怎样学习古文,怎样立体的懂,还可引证古人的论述,这就接触到“因声求气”了。

“因声求气”说的先行者

学习古文,从熟读古文入手。对于熟读古文还要背诵,有两种说法:一叫“死记硬背”,一叫“

因声求气

”。死记硬背就是为了记住它背出它而读,这样读就成为苦事。一叫“因声求气”,前边提到著名诗人陈衍五岁时,读《孟子·不仁者可与言哉章》,又读《小弁小人之诗也章》,“喜其音节苍凉,抗声往复,父自外归,闻之色喜,曰:‘此儿于书理,殆有神会。’”这样读书,体会到文辞的音节美,体会到原文中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从这里感到喜悦,不再认为读书是苦事。在喜悦中自然成诵,熟读背出,这就是桐城派讲的“因声求气”。“声”就是文辞的音节美,“气”就是作者所表达的气势,作者在表达思想感情时所形成的气势的抑扬疾徐顿挫。“因声求气”即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说的:“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刘勰提出作者“情动而辞发”,这个“情”指思想感情,作者有了思想感情要表达出来写成文辞,读者看了文辞来理解作者的思想感情。作者的思想感情有时是含蓄的,经过沿波讨源的探索,一定可以使它显露出来。虽然古代的作者看不到,但是看了他的文辞可以看到他的心情。有的文辞写得较深,不容易体会作者的心情;只因认识的浅薄,这才体会不到,古人之所以提出熟读,就是要在熟读中反复体会作者的思想感情。桐城派提出的“因声求气”就要通过熟读来体会作者的思想感情。在桐城派提出“因声求气”以前,就有这样做的,这里称为“因声求气”说的先行者。一 苏洵说

讲读书的,著名的有苏洵《上欧阳内翰书》: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取《论语》、《孟子》、韩子(韩愈集)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未敢以为是也。(《嘉祐集》卷十一)

这里,苏洵讲他二十五岁才发愤读书,读了七八年。他是在会读古文以后再来读古书的。他开始读这些古书时,“入其中”,进入这些古书之中,即刘勰讲的“观文者披文以入情”,进入作者的思想感情,这正像我们上面讲孔子讲仁的理论的认识,到达了事物的全体的、本质的、内部联系的东西,所以“惶然”,有惶恐的意思,想不到孔子的思想达到这样的深远。再“博观于其外”,跟外界事物联系,是不是“到达了暴露周苏洵像围世界的内在的矛盾”,接触到“有杀身以成仁”,所以“骇然以惊”呢?这样,他的读书已经到了“立体的懂”,所以“其胸中豁然以明”了。这样来看世间事物,就有话要说,所以“胸中之言日益多”,“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那他的读书,“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达到了“立体的懂”,接受了正确的思想感情的感染,才有很多话要说了。朱熹像

朱熹《朱文公全集》卷七四《沧州精舍论学者》,引了苏洵的话说:“予谓老苏但为欲学古人说话声响,极为细事。乃肯用功如此。故其所就,亦非常人所及。如韩退之、柳子厚辈亦是如此。其答李翊、韦中立书,可见其用力处矣。然皆只是要作好文章,令人称赏而已。”朱熹指出苏洵的“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只是“欲学古人说话声响”,即通过“学古人说话声响”来“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外而骇然以惊”,即后来桐城派“因声求气”说的先行者。二 韩愈、柳宗元说

朱熹又讲到韩愈《答李翊书》、柳宗元《与韦中立论师道书》也是这样,即也是像苏洵那样读书,“欲学古人说话声响”,也是“因声求气”的先行者,也是“乃肯用功如此,故其所就,亦非常人所及”。再来看看他们又是怎样像苏洵那样的读书的。

韩愈《答李翊书》: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旨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如是者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昌黎集》卷十六)

韩愈在这里讲的,只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即看书,不说读书,那朱熹怎么说他跟苏洵“亦是如此”,也“欲学古人说话声响”呢?因为“欲学古人说话声响”,非朗诵不可,只是观书,学不到古人说话声响的。按李汉《昌黎先生韩愈文集序》:“自知读书为文,日记数千百言。比壮,经书通念晓析。”可见他年轻时是读书的,要“日记数千百言”,非苦读不行。再看韩愈在《进学解》里说:“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这两句是互文,即口不绝吟于六艺百家之文,手不停披于六艺百家之编。“口不绝吟”正说明他是朗诵的,不称诵而称吟,说明他的朗诵是有节拍的。他又讲“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这正说明他的朗诵是分别“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的,所以称为“吟”。他这样的朗诵,是通过朗诵来学“古人说话声响”,跟苏洵一致。因此他讲的体会也跟苏洵相似。像韩愈讲的“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像上面指出的体会到孔子讲的仁字的理论意义,把它存在心里,于是对于世俗的见解不合于孔子所讲仁的道理的,就要“处若忘,行若遗”,加以排除。这就“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这正像苏洵的“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韩愈讲又进一步,“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即能够用圣人的正确观点来分别是非了。这正像苏洵讲的“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正确的意见是“固当然者”,本是应该这样的。韩愈讲,再后来,“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像水急流那样来了。即苏洵说的“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这样看来,韩愈讲的和苏洵讲的确是一致的。柳宗元像

再看柳宗元《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说: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柳宗元集》卷三四)

在这里,他是讲读书的,所读的书经史子集都有,以经为主,子史集稍采取之,是有分别的。再看他的《与韦中立论师道书》(见“融会贯通”节),对他所读的书,还要讲“本之”、“参之”的。那末朱熹讲他跟苏洵的读书“亦是如此”,定有道理的,不过柳宗元讲的体会,跟苏洵和韩愈讲的不同。韩愈和苏洵讲的是理论上的认识,柳宗元讲“本之”、“参之”的,是讲艺术风格上的体会。因声求气

以上属于“因声求气”说的先行者,还没有提出“因声求气”来。到桐城派论文,才提出“因声求气”来。张裕钊《与吴至父书》:“故姚氏(鼐)暨诸家因声求气之说,为不可易也。”一 姚鼐说

先看姚鼐及诸家讲到因声求气之说。姚鼐说:大抵学古文者,必要放声疾读,又缓读,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终身作外行也。(《惜抱轩尺牍·与陈硕士》)读古文务要从声音证入,不知声音,终为门外汉耳。(同上)文章一事,而所以致美之道非一端。命意立格,行气遣辞,理充于中,声振于外,数者一有不足。则文病矣。作者每意专于所求,而遗于所忽;故虽有志于学,而卒无以大过乎凡众;故必用功勤而用心精密,兼收古人之具美,融会于胸中,无所凝滞,则下笔时自无得此遗彼之病已。(同上)文韵致好,但说到中间见有滞钝处,此乃是读古人文不熟;急读以求其体势,缓读以求其神味,得彼之长,悟吾之短,自有进也。(同上)学文之法无它,多读多为,以待其一日之成就,非可以人力速之也。士苟非有天启,必不能尽其神妙;然苟人辍其力,则天亦何自启之哉!(同上)大抵文字须熟乃妙,熟则刮疡自明,手之所至,随意生态,常语滞意,不遣而自去矣。(同上)深读久为,自有悟入。夫道德之精微,而观圣人者不出动容周旋中礼之事;文章之精妙,不出章句声色之间,舍此无可窥寻矣。(《惜抱轩尺牍·与石甫侄孙》)凡书少时未读,中年阅之,便恐难记,必须随手抄纂。(《惜抱轩尺牍·与刘明东》)

姚鼐讲的“因声求气”比苏洵更明确了,强调读书,分疾读和缓读,又称“只久之自悟”,要读得久,才有悟入。并认为“若但能默看,即终身作外行也”。通过久读熟读来悟入,即“要从声音证入”,否则“终为门外汉”。怎样“从声音证入”呢?即通过疾读缓读,理解古人名文的“命意立格,行气遣辞”,“兼收古人之具美,融会于胸中,无所凝滞”,到自己下笔写作时,就能做到“理充于中,声振于外”,在“命意立格,行气遣辞”上,吸收了“古人之具美”,自然“无得此遗彼之病”了。自己写作时,“中间忽有滞钝处,此乃是读古人文不熟”,还得靠熟读来补救。“急读以求其体势,缓读以求其神味,得彼之长,悟吾之短,自有进也”。那末要求文章的体势恰好,要有神味,都得从急读缓读中求得。要懂得文章的神妙,就靠“多读多为”,得到启发。“文章之精妙,不出章句声色之间”,通过多读熟读,即通过章句来体会声色,体会文章之精妙,这即是“从声音证入”。“从声音证入”,即通过熟读来理会文章的“行气遣辞”,即“因声求气”。理会了“行气遣辞”,懂得文章的“命意立格”,懂得文章的体势神味,懂得文章的神妙,使自己的写作也逐步进入这个境界,这是姚鼐讲的“因声求气”。他又认为少时记忆力最好,所以须熟读的书,要在少时读熟。中年阅书,就要靠笔记了。二 梅曾亮说

再看梅曾亮的讲法:夫观文者,用目之一官而已,诵之而入于耳,益一官矣。且出于口,成于声而畅于气。夫气者,吾身之至精,以吾身之至精御古人之至精,是故浑合而无有间也。国朝人文,其佳者固有得于是矣。(《柏枧山房文集·与孙芝房书》)罗台山氏与人论文,而自述其读文之勤与读文之法,此世俗以为迂且漏者也。然世俗之文,扬之而其气不昌,诵之而其声不文,循之而词之丰杀厚薄缓急与情事不相称;若是者,皆不能善读文者也。文言之,则昌黎所谓养气,质言之,则端坐而诵之七八年,明允之言,即昌黎之言也。文人矜夸,或自讳其所得,而示人以微妙难知之词,明允可谓不自讳者矣,而知而信之者或鲜。台山氏能信而从之,而所以告人者,亦如老泉之不自讳;吾虽不获见其人,其文固可以端坐而得之矣。(同上)

梅曾亮讲“因声求气”又有了新的提法,认为朗诵比看书的好处多,即用目用耳,“成于声而畅于气”,即“因声求气”。朗诵时,使我之气与古作者之气“浑合而无有间”,即通过朗诵来体会作者的“行气遣辞”,理会作者怎么用文辞来表达他的情意,理会作者“修辞立其诚”,所用的文辞,跟他所写的情事的丰杀厚薄缓急相称。古代传诵的名文,所写的文辞,它的丰杀厚薄缓急是与情事相称的,这就是它的行气遣辞。通过诵读,体会古人的行气遣辞,体会怎样使辞之丰杀厚薄缓急与情事相称,自己下笔时,也注意学习古人的行气遣辞,使所写文辞的丰杀厚薄缓急与情事相称,这就是成功之作了。这就靠朗诵,就引了苏洵的讲读书与罗台山的讲读书了。三 方东树、张裕钊说

再看方东树讲“因声求气”:夫学者欲学古人之文,必先在精诵,沉潜反复,讽玩之深且久,暗通其气于运思置词迎距措置之会,然后其自为之以成其辞也,自然严而法,达而臧;否则心与古不相习,则往往高下短长,龃龉而不合;此虽致功浅末之务,非为文之本,然古人之所以名当世而垂为后世法,其毕生得力,深苦微妙而不能以语人者,实在于此。(《仪卫轩文集·书惜抱先生墓志铭后》)

张裕钊说:古人论文者曰:文以意为主,而词欲能副其意,气欲能举其辞。譬之车然,意为之御,辞为之载,而气则所以行也。其始在因声以求气,得其气,则意与词往往因之而并显,而法不外是矣。是故契其一,而其余可以绪引也。盖曰意,曰词,曰气,曰法,之(此)数者,非判然自为一事,常乘乎其机而混同以凝于一,惟其妙之一出于自然而已。自然者,无意于至而莫不备至,动皆中乎其节,而莫或知其然。……夫文之至者,亦若是焉而已。观者因其既成而求之,而后有某者某者之可言耳。夫作者之亡也久矣,而吾欲求至乎其域,则务通乎其微,以其无意为之而莫不至也,故必讽诵之深且久,使我之心与古人合(犹浑合)于无间,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而究极其能事。若夫专以沉思力索为事者,固时亦可以得其意,然与夫心凝形释,冥合于言议之表者,则或有间矣。故姚氏暨诸家因声求气之说,为不可易也。吾所求于古人者,由气而通其意以及其辞与法,而喻乎其深。及吾所自为文,则一以意为主,而辞气与法胥(都)从之矣。(《濂亭文集·与吴至父书》)

方东树讲的,又有新的说法,就是在诵读时要“沉潜反复”,即在熟读时要深入到作者的思想感情中去,这种深入,要经过反复多次,愈入愈深,所以称为“讽玩”,是反复探求的意思。这样,使朗诵的语气与作者用文辞来表达情意时的语气相通。作者在用文辞来表达情意时,在运思置辞迎距措置上跟语气有关,即在表达情思时,结合情思的变化,语气有抑扬长短沉郁顿挫等不同。读时体会到作者通过不同语气来表达的情思,即使读时的语气与作者表达语气的情思相通。就这点说,张裕钊讲得更全面。他根据韩愈讲的“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在诵读时,通过文辞音节的短长高下来体会作者的气,体会到作者的气,从而体会到作者的命意遣辞和作法。到自己写作时,已经掌握了古人气盛言宜的方法,就可以以情意为主,根据不同的情意使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跟情意相称,达到“运思置辞迎距措置”都恰当,“词之丰杀厚薄缓急与情事相称”,使写作得到成功。这样,“因声求气”,从朗诵进到写作了。古文的艺术性

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篇里谈到“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姚鼐在《惜抱轩尺牍·与石甫侄孙》里称“读古文务要从声音证入”,这里提到“入”字是要进入作者的思想感情,使人想到演员的进入角色。演员演戏时,有时候有相当长的一篇台词,需要演员熟读背诵。要是演员在读台词时死记硬背,认为苦事,那他表演时,只把死记硬背的背出来,把表演变成背书,一定演不好。他读台词时,一定要体会到角色的思想感情,一定要“披文以入情”,他在念台词时,不是死记硬背,是在通过台词表达出角色的思想感情来,要能进入角色。到演出时,他才能进入角色,把台词化为角色表达思想感情的语言,引起观众的共鸣来感动观众,他也感到艺术的创造。这就是说桐城派讲“因声求气”是在探讨古文的艺术性。桐城派讲的古文,不指一般的应用文,是指具有艺术性的散文,通过因声求气来体味古文的艺术趣味。

桐城派刘大櫆在《论文偶记》里在这方面作了阐发。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曹子桓(丕)苏子由(辙)论文,以气为主,是矣。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俗空疏;人无经济(经世济用),则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材料;神气音节者,行文之能事也。(《海峰文集》卷一)《文心雕龙》书影

这里讲到“义理、书卷、经济”,即《文心雕龙·神思》篇里讲的“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即学问、理论、阅历。义理指理论,书卷指学问,经济指阅历跟经世济用的学识。这三者构成写作的内容,但刘大櫆认为这三者只是行文之材料;神气音节才是行文之能事,要研究行文之能事,这就要探索古文的艺术性了。又说: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予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规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于字句准之。

这里讲的“文章最要气盛”,就是本于韩愈《答李翊书》里说的“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这个“气”里含有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在内,气盛则这种思想感情郁积着非说不可,用旺盛的气势说出来。由于感情的起伏波动,激动时使声音提高,话语急迫,平稳时声音稍平,这就有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了,这些分别都跟着感情的起伏波动而自然形成,所以都是合宜的。在这个“气”里密切结合着作者的思想感情,从这里显示作者的神情,这就是气之精处,这就是神。这个“气”相当于文章的气势,读时把文章的气势读出来。这个“神”相当于作者在文辞里所表达的神气,读时把这种神气读出来,好比演员在台上表演,他说的台词,把角色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同时把角色的神气表达出来,这就是艺术。

他又指出“气随神转”,如演员在台上表演,要把角色的神情表达出来,角色说的话,有抑扬长短快慢等的不同,这一切都跟着表演角色的神情来的。角色说的话有抑扬长短快慢等,这是气,这一切跟着角色的神情转,这就是“气随神转”。对“气随神转”的具体说明,见于下面他讲各种不同风格的阐说,这正说明他讲的神跟风格有关。

那末怎样去求得神气呢?他想出通过音节来求神气,通过字句的诵读来求得音节,这样就有着手处了。因此又说: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近人论文,不知有所谓音节者,至语以字句,必笑以为末事,此论似高实谬,作文若字句安顿不妙,岂复有文字乎!凡行文字句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音节,求音节而得之字句,思过半矣。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自然铿锵发金石声。

这里讲到一句中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句中用平声或仄声字,则音节迥异,主要当指近体诗说,因为近体诗一句中的字数和平仄都有限制。这里讲到字分阴阳上去入,当指歌辞说,歌辞配音乐,讲究得更细了。在古文中,“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那末“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都要跟气盛相配合,不配合的也不行,是另一种句的短长与字的平仄的调配。这里讲到“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正如上面说的,演员在台上表演时的发言,即代角色说话,一吞一吐,皆由角色而不由我,我之神气即角色之神气,角色的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角色音节相似处。这是演员进入角色表演的艺术。姚鼐《复鲁絜非书》:“其于人也,漻乎(状静)其如叹,邈乎(状远)其如有思,暖乎(状温和)其如喜,愀乎(状凄怆)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通过因声求气,体会到作者的情思和神气,体会到“为文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就进入到艺术享受。

不过古文的创作与演员的艺术表演还有不同,演员的艺术表现在进入角色,进入角色即创造角色,即是创造。古文的“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成了模仿古人说话,怎么成为创作呢?这正如孩子学话,方言区的孩子,只会讲方言,不会讲普通话。把方言区的孩子送到北京上学,他开始时学北方话,记熟了北方话的发音、字汇、句法,一吞一吐皆由北方话而不由他从方言区带来的谈吐,这样学会了北方话。然后他用北方话来讲话,讲的还是自己的话,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思想感情的话。刘大櫆讲的也是这样,他讲的“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即指读古文说,读传诵的古文要“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即通过诵读来得到“古人之神气”;“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得到“古人之神气”,即得到古人为文的最精处,即得到古人为文的“词之丰杀厚薄缓急与情事相称”。得到了这种为文之最精处,我自己为文时也学到使“词之丰杀厚薄缓急与情事相称”,而所写的情事或思想感情还是我的,还是创造而不是模仿。好比方言区的孩子,已经学会了用纯正普通话说话,说的还是他自己的话,不是鹦鹉学舌。

这正如姚莹讲的学习古人文章妙处的“沉郁顿挫”:古人文章妙处,全是“沉郁顿挫”四字。沉者如物落水,必须到底,方着痛痒,此沉之妙也。否则仍是一浮字,郁者如物幡结胸中,展转萦遏,不能宣畅;又如忧深念切,而进退维艰,左右窒碍,塞阨不通,已是无可如何,又不能自己;于是一言数转,一意数回,此郁之妙也;否则仍是一率字。顿者如物流行无滞,极其爽快,忽然停住不行,使人心神驰向,如望如疑,如有丧失,如有怨慕,此顿之妙也;否则仍是一直字。挫者如锯解木,虽是一来一往,而齿凿巉巉,数百森列,每一往来,其数百齿必一一历过,是一来凡数百来,一往凡数百往也;又如歌者一字,故曼其声,高下低徊,抑扬百转,此挫之妙也,否则仍是一平字。文章能祛其浮率平直之病,而有沉郁顿挫之妙,然后可以不朽。(《康□纪行》)

这里讲古人文章妙处的沉郁顿挫,当缓读来体会作者的神气。到写作时,一定要有如上面所说的沉郁顿挫的思想感情,才能写出沉郁顿挫的文章来,因此这样的文章还是作者自己的,不是从古文模仿得来的。

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是创作,不是模仿,因此刘大櫆《论文偶记》里又说: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文贵高,穷理则识高,立志则骨高,好古则调高。文贵大,道理博大,气脉洪大,丘壑远大,丘壑中必峰峦高大,波澜阔大,乃可谓之大。文贵远,远必含蓄,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乃可谓远。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文贵疏,凡文力大则疏,宋画密,元画疏,颜柳字密,钟王字疏,孟坚文密,子长文疏;凡文气疏则纵,密则拘,神疏则逸,密则劳,疏则生,密则死。文贵变……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音变节变句变字变,唯昌黎能之。文贵瘦,须从瘦出而不宜以瘦名,盖文至瘦则笔能屈曲尽意,而言无不达。……文贵华,华正与朴相表里,以其华美,故可贵重,所恶于华者,恐其近俗耳;所取于朴者,谓其不著粉饰耳。不著粉饰而精彩浓丽,自《左传》《庄子》《史记》而外,其妙不传。……行文最贵品藻不成文字,如曰浑,曰浩,曰雄,曰奇,曰顿挫,曰跌宕之类,不可胜数。然有神上事,有体上事,有色上事,有声上事,有味上事,有识上事,有情上事,有才上事,有格上事,有境上事,须辨之甚明。文章品藻最贵者,曰雄曰逸,欧阳子逸而未雄,黎昌雄处多,逸处少,太史公雄过昌黎,而逸处更多于雄处,所以为至。

这一大段是刘大櫆从字句到音节,从音节到神气,从神气中对古文所作的艺术探讨。比方他讲的“奇”,《文心雕龙·辨骚》里赞美《离骚》,就称:“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又称学习《离骚》,要“酌奇而不失其贞(正)”,注意学它的奇。又在《体性》篇里以“奇”为一种风格。再像“远”,《文心雕龙·隐秀》篇里讲到“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即有言外之音,回甘之味。又《体性》篇里以“远奥”为一种风格。再像“简”,《文心雕龙·征圣》篇里讲:“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又《体性》篇里讲“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即讲简,以为一种风格。再像“疏”“密”和“瘦”,陆机《文赋》里谈到“言穷者无(唯)隘,论达者唯旷”。“隘”跟“旷”相对,“旷”与疏相近,则“隘”与“密”或“瘦”相近,也指风格说的。讲到“变”,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称“属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无象,变化不穷”。又称“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讲到“华”“朴”,《文心雕龙·情采》篇讲到有两种文采:“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铅粉黛石用来化妆,经过化妆的美有外饰的是一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天生姿质的美,一笑一盼极为动人,这是不加外饰的自然的美。即这里讲的“不著粉饰,而精彩浓丽”。这里讲的“雄”和“逸”,即姚鼐《复鲁絜非书》里讲的阳刚和阴柔之美。以上讲的,都属于艺术技巧或风格上的事,正说明他对古文艺术性的探索。

这里又讲到神、体、色、声、味、识、情、才、格、境,结合他讲的神气,也都属于对古文艺术的探索,后来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序目》里概括为:“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这里讲的摹拟,就像刘大櫆讲的,“昌黎雄处多,逸处少,太史公雄过昌黎,而逸处更多于雄处”。即司马迁的《史记》“逸处多于雄处”,韩愈学《史记》,“雄处多,逸处少”。学的是风格,不是文字上的摹仿,所以韩愈的散文还是创作,所以“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六观

桐城派讲的“因声求气”,是通过朗诵古文,从音节的抑扬顿挫里体会作者的辞气,体会作者的思想感情,好比听戏时,从演员台词的抑扬顿挫中,体会角色的思想感情。六观是进一步对古文所作的分析。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说:“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因声求气,是通过朗诵来体会作者的情思,也是“阅文情”;这里讲六观,也是“阅文情”。前者是从音节的抑扬顿挫中去体会,这里是从各种分析中去体会。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里对六观解释道:“一观位体,《体性》等篇论之。二观置辞,《丽辞》等篇论之。三观通变,《通变》等篇论之。四观奇正,《定势》等篇论之。五观事义,《事类》等篇论之。六观宫商,《声律》等篇论之。大较如此,其细条当参伍错综以求之。”按照范注,第一就要看体性,体性即风格,先看风格有困难。先要把文章看懂以后,才来体会它的风格。那末刘勰为什么要“一观位体”呢?原来刘勰的创作论,讲剖情析采。他认为剖情析采的根本是《神思》、《体性》、《风骨》、《通变》、《定势》,《神思》讲创作构思,读文章当然不能先讲它的创作构思,所以不提《神思》,但还以其他四篇为主,所以“一观位体”,指风格,即包括《体性》《风骨》;三观通变,指《通变》;四观奇正,指《定势》,这样安排,即按照剖情析采的根本来谈。我们就学习古文说,是不是可把六观的次序改一下,先从词句入手,做到:一观词句,即《练字》及《章句》中论句部分。二观宫商,宫商即指词句的音节。三观置辞。《丽辞》即属于修辞格中的对偶,《事类》即属于修辞格中的引用,《比兴》的比即属于修辞格中的比喻,《夸饰》即属于修辞格中的夸张,《隐秀》中的“隐”即属于修辞格中的婉曲,“秀”即属于修辞格中的精警。这样,就把《文心雕龙》中论修辞格部分的各篇包括进去了。四观篇章,指谋篇命意和章节,即《章句》《附会》《神思》。五观体性,即《定势》《体性》《风骨》。六观通变,即《通变》。这样的六观,即由浅入深,由词句到章节,到命意谋篇到风格,最后到通变,即观察历代文章的变化。这样,把《文心雕龙》的创作论作了更多的概括。下面即举几个例子来作说明。一 观词句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论语·宪问》)子路问怎样去对待人君。孔子道:“不要〔阳奉阴违地〕去欺骗他,却可以〔当面〕触犯他。”(杨伯峻《论语译注》)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孔子说:“君子用自己的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却不肯盲从附和。小人只是盲从附和,却不肯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杨伯峻《论语译注》)

试观词句。先看“事君”的“君”,《辞源》:“君,古代各级统治者。”对于各级统治者,一般人民都可以接触到,都有对待他的问题。再看“勿欺”的“欺”,这里译作“阳奉阴违”是一方面,还有报喜不报忧也是欺。再有“犯之”的“犯”,朱熹集注:“谓犯颜谏争。”这样一观词句,照孔子的话,对于各级统治者,既不要阳奉阴违地去欺骗他,也不要报喜不报忧去欺骗他,要当面向他提意见。提什么意见呢?孔子认为“和而不同”。什么叫“和”,上面《立体的懂》里指出:“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

在观词句里,要了解各个词的意义,像要了解“和”字的意义,这就牵涉到《左传》中晏子讲“和”的话,这属于引事引言的《事类》篇讲的,即属于辞格中的引用格。“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就成了对偶,属于辞格中的对偶格。“和”与“同”是引用,含义丰富,又属于辞格中讲含蓄的婉曲格。这两句对偶,成为警句,属于辞格中的精警格。这个精警表现在什么地方呢?看译文,把“和”译成“用自己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却不肯盲从附和”。把“同”释作“盲从附和,却不肯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这个译文正确地表达了孔子的原意,是译得很好的。孔子生在春秋时代,却能提出这样的意见,认为臣民应该这样来对待各级统治者。这不是孔子自己的独创,是根据晏子的意见来的。从这个意见里,可见我国古代就有这种属于民主性精华的议论。晏子和孔子认为对待各级统治者都应该这样。只有这样,才能纠正各级统治者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对国家和人民都有利。这就接触到四观篇章,即命意谋篇,它的命意具有民主性的精华。以上主要是讲一观字句,从字句里附带提到辞格和篇章。二 观宫商

观宫商,即指《声律》说。《声律》可以从骈文中看到,因此这里引骈文作例。吴均《与顾章书》:仆去月谢病,还觅薜萝。梅溪之西,有石门山者。森壁争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蝉吟鹤唳,水响猿啼。英英相杂,绵绵成韵。既素重幽居,遂茸宇其上。幸富菊花,偏饶竹实。山谷所资,于斯已办;仁智所乐,岂徒语哉!(《六朝文潔》卷七)《诗经》内页

这篇是六朝时梁朝吴均写的骈文。在观宫商前,首先观词句。如,“梅溪”在故鄣县(在今浙江安吉县西北)东三十里。“石门山”在梅溪上,山有大石高百余丈称石门。又“英英”,云起貌,见《诗经·小雅·白华》:“英英白云。”又“仁智所乐”,本于《论语·雍也》篇:“知(同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弄清了词句,再来观宫商。宫商指音节的调配,即后来的平仄。一句四字,分为两个音步,要平音步和仄音步互相调配。如两句相对的,作“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即上句两个音步,一个仄音步“仄仄”,与一个平音步“平平”;下句与上句相反,成为一个平音步与一个仄音步,倘四句相对,即上联两句,下联两句,如“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即上联两句的上句是仄音步、平音步,下句跟它相反;下联两句的音步跟上联两句的音步相反。平音步和仄音步,以第二字为准,如平平、仄平,都是平音步,仄仄,平仄都是仄音步。这篇里对句音步的平仄如下:

这里一共四联,每联两句。就音步说,第一联是一仄一平,对一平一仄。第二联承接第一联,第一联末一个是仄音步,故第二联第一个也是仄音步,成为一仄一平,一平一仄。第三联承第二联,第二联末一个是仄音步,第三联当以仄音步起,这里却用平音步起,成一平一仄,一仄一平。第三联末一个平音步,第四联承接第三联,以平音步起,成一平一仄,一平一仄。这里说明南北朝时代的骈文讲究平仄还不很严格,所以第三联用平音步起,没有承接第二联末一个仄音步。第四联下句的音步,与上句相同。

上引一联两句,每句四字,太简单了。再引王勃《滕王阁序》几联来看:

这里一共三联,第一联两句,每句四字,就音步的平仄看,一平一仄,一仄一平相对。第二联两句,每句七字,就音步看,一平一仄一平,一仄一平一仄相对。第三联四句,两句对两句,就音步看,一平一仄,一平一仄一平;一仄一平,一仄一平一仄。上联两句音步的平仄,跟下联两句音步的平仄相反。再看上联两句,第一句“一平一仄”,第二句“一平一仄一平”,第一句作“一平一仄”,第二句前两个音步为什么也作“一平一仄”呢?因为第二句倘作“一仄一平一仄”,末一个音步是“一仄”,与第一句末一句音步“一仄”相同,作为上联,两句末一个音步避免相同,所以第二句只有作“一平一仄一平”。这里三联,不再限于四字一句,两句一联了。三 观置辞

再看吴均《与顾章书》,就对偶说,有四对,属于对偶格。此外如开头四句不对,全篇是骈散结合的。《文心雕龙·丽辞》篇讲到四对,即言对、事对、正对、反对。这里的对句都是写景,该是景对。反对是上下联一正一反,这是没有一反,都是正对。再像“英英”引自《诗经》,“仁智所乐”引自《论语》,是修辞的引用格。再看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摹仿庾信《华林园马射赋》“落花与紫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庾子山集》卷一),是修辞上的仿拟格。不过王勃这两句写景阔大,胜过庾信两句,虽然摹仿,却更有名。四 观篇章

观篇章,在观词句里引的《论语》,是散文,是按照命意用语言来表达,跟说话近似,不求对偶,但也不避对偶。像上引《论语》“子路问事君”是散文,又“君子和而不同”两句是对偶。从命意说都是宣扬民主精神的。再看吴均《与顾章书》是骈文既以对偶句为主,也夹杂一些散文句。就命意说,是赞美山川之美的,也表达了对幽居的爱好。写的不是静态美,是从静中见动。如“森壁争霞”,森严的许多崖壁争夺霞光,实际上是霞光照在许多崖壁上,由于照射的角度不同,呈现各种色彩,正像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说的:“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六朝文潔》卷七)在霞光直照处呈金色,霞光照不到处,呈黛色,霞光斜照处当是又一种色调。这里用“争霞”,把崖壁拟人化了。“孤峰限日”,好像在限止日光照射,也拟人化了。“幽岫含云”,深谷里都是云,使人想象山谷中的云海。“深溪蓄翠”,见得溪深水碧。再加上各种声音构成音韵。归结到“仁智所乐”,即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把热爱山水跟仁智结合,这就是本篇的命意所在。再看这里引王勃的对偶句,是写景的,写景物的美好。“虹销雨霁,彩彻云衢”。写景有动态,有色彩。“落霞”两句是写所见。“渔舟”两句是写所闻。在“雁阵惊寒”两句里有感情,听见雁叫,引起惊寒的感情,当和秋天有关。五 观体性

观体性,即观定势和风格。先看定势,《文心雕龙·定势》:“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如河床陡,水流急,河床坦,水流缓;圆形物容易滚动,方形物比较稳定,这就是定势。如上引“子路问事君”章,按照语言的自然来写,说明散文的体势比较自然。再像上引吴均的骈文,把“森壁”跟“孤峰”并列起来说,把“幽岫”跟“深溪”并列起来说,把“蝉吟鹤唳”跟“水响猿啼”并列起来说,这样写,是把看到的、听到的分别排列起来说,这是人工的安排,不像有的游记,先看到什么就先写什么,按看到的、听到的先后来写,像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后者的写法是乘着自然来写的,前者是按照看到的、听到的加以人工的组合来写的。这两者的体势就不同了。再像王勃的几联,从看到的景物说,应说先是雨停了,才有彩虹,不是彩虹消散了才雨停。鹜指野鸭,是向上飞的。霞指彩霞,彩霞布满高空,从高空到低空,是不会飞,说飞是比喻。这里不是按照看到的先后来写,作“雨霁虹销”,却作“虹销雨霁”,这是适应上下联平仄调配的需要。这里说“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王勃在南昌,离衡阳极远,提到衡阳,只是用典和想象。这样,他把看到听到的景物,另作安排,加上想象,是适应音节和对偶的需要来写的,这是一种定势。柳宗元写山水记,按照先看到什么先写什么,是顺着自然之势。吴均、王勃的写景物,是就看到听到的另作安排的势,这是两种不同的定势。再就风格看,“子路问事君”的风格是朴素而精练的,吴均、王勃的文辞,风格是清丽的。永州小景(钴□潭遗址)六 观通变

观通变,通观历代文章的变化。上面引梁朝人吴均描写的山水,概括山水美的特点来写,写森壁、孤峰和幽岫、深溪,写蝉吟、鹤唳、水响、猿啼,写菊花和竹实。再像著名的吴均《与宋元思书》,写“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六朝文潔》卷七)。也在写山的争高、泉的作响,写鸟鸣蝉叫猿啼。虽辞句不同,总是概括地写那里的山水景物。这种写法,在唐朝柳宗元笔下的“永州八记”里,就全变了。他不是概括地写,而是具体地写。如《小石潭记》写潭水游鱼,作: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柳宗元集》卷二九)

再观词句,佁(yǐ),呆呆地。俶,开始。翕忽,迅疾貌。这里写潭水游鱼,写明鱼约百把条,像在空中浮游,不写水,却写出水的清澄。日光照下来,鱼影分布在石上,再写水的清澄,写出鱼影画来。写鱼,一会儿呆呆不动;一会儿开始游向远处,很快地来回,好像和游人相互为乐。再观宫商,这是散文,不用骈文,不讲平仄,与吴均一篇不同。观辞格,文中“皆若空游无所依”,“若空游”即属修辞中的比喻格。又“佁然不动”,“佁然”,呆呆地,即修辞中的摹状格。“似与游者相乐”,本于《庄子·秋水》篇:“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这里讲鱼乐,本于庄子,是修辞的引用格,属于引用中的暗用。四观篇章,这篇的命意谋篇,表现在后面的一段里: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这里写那里过于静寂,这种静寂一直侵入到灵魂里,使人感到幽深悲凉,不宜久留。在这里,实际是反映他贬官到永州时的凄苦心情。在永州,离开了朝廷,离开了一起参与政治革新运动的友人,离开了政治斗争,感到了幽邃悲凉,借景物来透露这种悲凉的心境,这是他写山水记的情绪,这是四观篇章,接触到他的命意谋篇。这篇《小石潭记》,结合对潭水游鱼的细致描绘,写得生动美好。先看到什么先写什么,看到鱼的活动就写出鱼的活动来,按照景物的自然来写,写得合乎自然,这是定势。它的风格是清丽而凄冷,跟上引吴均的记山水又有些不同了。

再看宋朝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写法既不同于梁代吴均的写山水,也不同于唐代柳宗元的山水记。吴均的写山水,是概括地写山水景物之美,用骈文,反映“仁智所乐”的心情。柳宗元的山水记,是具体地描绘景物,用散文,反映贬官后的凄苦心情。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主要是写“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写别人登楼观景所引起的不同感情,跟吴均、柳宗元的写自己的感受不同。范仲淹通过别人览物之情的或忧或喜,引出“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归结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古文观止》卷九)那就比吴均的“以物喜”,柳宗元的“以己悲”高了,是忧民忧国,要在国泰民安以后才谈得上自己的乐,这种高尚的胸襟,在命意谋篇上远远超出吴均、柳宗元了。

再看写法,吴均是概括地写山水之美,柳宗元是具体地写山水之美。范仲淹概括那里的景物,作“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他概括那里的景物,有湖,有山,有朝晖夕阴的变化,但用一笔带过,说“前人之述备矣”,我可以不讲了。这就跟吴均概括地写山怎样美,水怎样美,景物怎样美的不同了。他也具体地描绘景物,像“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又像“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类似这样的描写,比吴均的写景要细致,跟柳宗元的写景又不同。柳是具体地描绘他所见的景物,这里是描绘景物的变化,在风雨交加时的景物是怎样的,在春和景明时的景物是怎样的。春和景明时白天是怎样的,月下又是怎样的。这就跟柳宗元的写法又不同了。

再看文体,吴均是骈文,讲对偶,讲宫商。柳宗元是散文,不讲对偶,不讲宫商。范仲淹这篇是骈散结合。从开头的“庆历四年春”到“前人之述备矣”,是散文,中间只有“衔远山,吞长江”是对偶,但不讲宫商,即是平——仄平,平——平平”,都是两个平音步,不是一平一仄,不合宫商的调配。在描写景物时,又不避对偶,像“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像“沙鸥翔集,锦鳞游泳”,“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这些句子都是对偶。其中像“日星”两句,“长烟”两句,“浮光”两句,既是对偶,又符合平仄的调配。这样写,引起当时古文家尹洙的不满,批评《岳阳楼记》是“唐传奇体”。唐人传奇描写景物多用对偶,古文家反对用对偶,所以提出批评。我们认为叙事说理当用散文,描写景物时不妨用骈文,骈散结合是可以的。

这样看来,梁代吴均的写法是一种,唐代柳宗元的写法是另一种,宋代范仲淹的写法是又一种,从词句到辞格到命意谋篇都不同,这就属于六观通变了。观通变,从不同朝代来看就看得更明白了。刘勰在《通变》里讲:“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他是从九代创作的变化来看的,指出这种通变是合乎创作的规律的。这也说明创作要求创新。唐朝人不愿跟着六朝人走,柳宗元在山水记上有创新。宋朝人不愿跟着唐朝人走,在山水记上也有创新。有创新才能成为历代传诵的名篇。这样看来,六观的范围比较广,一直观察到历代创作的变化。

就通变说,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篇里讲:“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可见通变是以变化的新声为主。但刘勰也讲,“变则可久,通则不乏”。除变以外,还有通。以上只讲变,不讲通,在这里还得补讲通。如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变吴均的写山水,这是变,那又有什么通呢?钱锺书先生《管锥编》引《水经注·洧水》,“绿水平潭,清洁澄深,俯视游鱼,类若乘空矣”(中华书局,1456页)。这个“游鱼”“乘空”的写法,跟“空游”一致,可见柳宗元的写法,虽不同于吴均,还是跟六朝《水经注》的写法相通的。再像范仲淹的写法,陈师道《后山诗话》引尹洙批评为“传奇体”,说他写景用骈体,这也说明他的写法有与六朝和唐朝骈文相通的地方。至于他的忧民忧君之心,也与前人的忠君爱民相通。不过他们的成功处还在于变。柳宗元写的空游,写的鱼影画,还是跟“乘空”有所不同。范仲淹的写景,也是创造,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是创造,所以通变还是以新变为主。

再说,不仅历代的文章讲通变,就是一代的文章也讲通变。如宋朝的文章,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写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抱负,这是新的写法;用骈语写景物,这是继承六朝和唐朝的骈文写法。再看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他没有写自己的抱负,跟范仲淹的写法不同。他在庆历四年(1044)上《朋党论》,被认为是范仲淹的同党,次年被贬为滁州知州。但他写的《醉翁亭记》,跟上引的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写法也不同。《小石潭记》写出在小石潭那里的“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来透露他贬官永州的凄苦心情。《醉翁亭记》只写乐,没有写他贬官滁州的痛苦心情。但他对于因范仲淹主张革新失败而被贬官的情绪,还是隐约地透露的。他在庆历六年(1046)写这篇记时,只有虚年龄四十岁,却自称“醉翁”,又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古文观止》卷十)既然意不在酒,为什么称“醉翁”,既然意“在山水之间”,为什么又说:“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心乐山水,就可尽量欣赏山水之美,为什么要“寓之酒”呢?“饮少辄醉”,一醉就无法欣赏山水之美了。这里隐约透露出对贬官的不满。“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借酒消愁,所以“饮少辄醉”,一醉就可以消愁。“山水之乐”也不过用来自己排解,但还不能排解,所以要“寓之酒”了,还得靠酒来消愁。自己未老而称翁,表达自己被朝廷贬斥,似已老而无可大用,也有不满之意。这样,他在文中所表达的心情是非常隐约的,在文中所写的,只是“山水之乐”,“人知从太守之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这样写,既不同于柳宗元的结合景物来写凄苦心情,也不同于范仲淹的写抱负,也不同于吴均的欣赏山川之美,这是新变。

再就写景说,《醉翁亭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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