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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01:2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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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者俱乐部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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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卷

人生卷试读:

空闲少佐

——穆时英

一点不含糊的,就在空闲少佐的后边儿,手榴弹猛的炸了起来。在脚下没多远,有人叫妈,一回儿便咬紧了牙哼唧着。惨哪!神经纤维组织那儿像一万只蚱蚂在爬着那么的难受。一阵冷,觉得血顺了脊梁盖儿往下淌。带了伤咧!

东京的年轻的妻和才六岁的孩子浮到眼前来了,是的,他家是在东京郊外,门口有盏大纸灯笼,两盆精致的小盆景……挺着枪刺,咬紧了牙的自家儿的部下尽摇晃……家的四边是有樱花的……只听得各式各样的枪声,眼前的人,慢慢儿地模糊起来啦,便倒了下去。也不觉腰下那柄军刀垫的疼。人,人……枪刺,钢盔……子弹呼呼地掠过去……天,广大的天空,蔚蓝的天空。天小子下来,变成灰白的,这不是妻的脸吗?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远了,浮在空气里边,越浮越高,越来越远啦,接着便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在做梦吧?迷迷糊糊的,像有谁在走到身旁来,像有什么温柔的东西按着自家儿的脑门。一用劲,猛的一下子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白,在空中飘荡着,慢慢儿地清楚了起来,按在脑上的是一只女性的手。床沿那凡是白的看护服。再仔细一瞧:白床巾,白椅子,白小几,白墙壁,白窗纱,一种舒适安逸的感觉。

没死吗?

便一边抬起眼光来,一边想:“是在东京病院里不成?”

可是把手按在自家儿脑门上的并不是妻,却是个支那女子。别的病房里的哼卿,门外在走着的人,远远的汽车喇叭……慢慢儿地跑到听觉里来了,她挪开了手,低下身子来,轻轻儿地问:“醒了吗?”

淡淡的香气氛氢着,自家儿的脸上是一双透明的眼珠子,友谊的笑劲儿,体贴的脸。想点一点头答应她,刚一欠身,脊梁盖儿就刀子扎着那么的疼。“别动,你伤得很厉害呢,静静的躺着,我等回儿再来瞧你。要什么你叫我就行。我姓黎。”

甘蔗味的北方话,在北平使馆里当过三年武官的他听起来是很亲切的。她把他的胳膊放到被窝里边,把被窝拉到肩上便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

要是伤好了的话,我要天天替她祝福,这支那的女儿是这么小心地看护着我啊!看护着她的敌人,是俘虏啊!俘虏哪……俘虏哪!家里准以为我死了咧!

大海的那边儿,在细巧的纸扎灯下,在樱花里边,在明秀的景色里边,有他的家,小小的矮屋子。出发的时候儿,妻在太阳旗,纸扎灯和欢呼的声音里边低低儿地哭泣着。儿子牵着他的武装带:“爹,你上哪儿去呀?”那么丽丽拉拉地问过他的。

妻啊!儿子啊!在海的那边儿哪!多喒再能和儿子一同到上野公园去打棒球?军部里一定以为我是死了:我是在被包围在敌人阵地里苦战了两天的。《朝日新闻》上会记载着我的战绩,我的名字会放在战死者的名单里边,妻也许已经领到了抚恤,她会在深夜里躲着哭,给儿子瞧见了便会缠住她问:“妈,怎么啦?怎么啦?”不依地。

他们不会知道我还活着,不会知道我是俘虏。支那人的俘虏啊,军部知道了会怎么着呢,押回国去?逼着我自刎?总免不了死的。为什么不死在庙行哪!支那人的俘虏……

翻了个身,脊梁盖儿上猛的又疼了起来,不由呀了一声。

门开了,黎姑娘走了进来:“怎么啦?”坐到床沿上。

讨厌!她为什么要那么小心地看护着我呢?帝国军人是不偷活的,她以为我也像支那人那么怕死吧。讨厌的,压恨儿就不用把我弄到这儿来,让我死了岂不好?我得对她说,不用她白费心,可是她是那么小心地看护着我啊!“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已经四天了,×师长特地派人送你来。”“是的。”“×师长?不是×××吗?”“不是个胡髭很多的人吗?”“对了!”“啊……”

说到这儿便默着望天花板,记起四年前的好友了,×师长是他在步兵学校时的同学,他们曾角过力,曾一同地上帝国剧场去,他受教员罚令立正一点钟时,×师长替他不平过的。可是现在是敌人咧。他们的部下互相攻击着,大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拼。×师长不是他的好友吗?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这就是战争,就是爱国吗?

屋子里充满着药品的气味,黎小姐坐在那儿,素洁的装束使他想起了圣女玛利亚,肚子有点儿饿了。“黎姑娘,我可以吃东西吗?”“饿了不是?”“有一点。”“你躺着,我去拿。”

瞧着她走出门外,门把他的视线隔断了。

静静的太阳光照在窗纱上,空气里带着花香。她刚才坐着的地方儿,有一种暖和的,芬芳的有机体流着。她有雅致的仪态,匀称的胴体。想起哪儿看过的一本小说上传奇的恋爱了:好象是一个美国军官和德国女间谍的一段孽缘;啊……啊……可是哭泣着的妻的脸猛的涌上来啦。

黎姑娘走了进来,拿着一杯牛奶和一块白食巾。把牛奶放在床前的小几上,帮着他竖起身子来。“创口疼不疼?”“不,嗯。”便忍着疼靠在床栏上;床栏在他阔肩膀的重量下,吱吱地哼着。

把牛奶拿给他,替他把食巾放在面前。猛的一串眼泪挤到眼眶子里,赶忙把牛奶和眼泪一同地咽了下去。“黎姑娘,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太好了!”“静静儿的躺着吧,你不能多说话的,睡吧。”

闭上了眼,她站在床旁。一回儿他打起鼾来,可是并没睡着,听着她踮着脚走了出去,门轻轻的闹上了。他睁开眼来望着窗纱。

不知哪来的伤感荡漾着。

夜是温柔而静寂的,慢慢儿的从窗外溜到屋里来了。

黎姑娘阖上了门,走廊上没一个人,走到窗前,靠着窗,脸贴着窗纱,尽想。

就在那屋子里,躺着她看护着的人。昏迷了好几天,以为他要死了,不料又醒了回来。一个重伤了的人在自家儿的看护下又活了回来,真是够高兴的事。

黎姑娘笑。

可是他不是她的敌人吗?死了不好吗,死了倒也很可惜的。他有一个强壮的身子,脸是黑了点儿,那浓秀的眉毛和没有云的天空似的眼珠子,死了真是太可惜啊。可惜吗?恨他吧?恨他吧!

便找着恨他的理由,可是却连一点厌恶的情绪都没有。

记着!就譬如我一家子全叫他给杀了,譬如自家儿给他,啊!便瞧见自家儿给他逼着,给他扯掉了衫子……呸,胡思乱想什么。不会这么的。很懂事的人。今天他不是很有礼貌,甚至有点温柔的吗?可是恨他吧!为什么要替他换绷纱,换药?为什么那么小心地看护他?为什么?早就应该扔了他不管,让他死的。为什么不恨他?恨他啊!敌人哪!就譬如——

一个声音,轻风似的低低的吹来!“黎姑娘,你太好了!”谁在说呀?夜吗?窗外的夜吗?可是夜是静寂的。

一双夜那么温柔的眼珠子在窗外闪。恨他啊!可是那双眼珠子却酒似地流进来啦。但闭上了眼——是有点儿醉咧。

医官侧着脑袋诊了脉,从他嘴里把温度表拔了出来,对着窗子望了一望。“大夫,不要紧吧?”“幸亏你生得强壮,总算捱过了。现在热度退了许多,心脏也很康健,只要静养几天,便可以收口的。”说着便替他在胳膊时上打了一针,叫他翻过身去换绷纱。

一层层的绷纱解了下来,裹着药棉的钳子搠在创口里。黎姑娘的手在那儿按着,轻轻儿的。疼得歪扭着脸,抓住了床沿忍着。酒精的气味很浓。这么看来是死不成了。死呢?还是不死?

黎姑娘的手跑到脑袋上来啦,抚着他的头发,柔软的话:“疼吗?再忍一回儿就完了。”

脸上痛苦的皱纹都平了,叹息了一下。没有痛苦,也没有伤口似的。他想跪在她脚下,虔诚地向她顶礼。她不也是很可爱的姑娘吗?她是支那人,可是要杀她的心思却一点也没有。如果有谁伤害她,倒怕会去救她的,不顾性命地。

凉快的绷纱一层层的绷着,还有点儿疼,可是心里却象穿了烫得很平的军服似的爽朗起来。想说些话,想笑,象春天就在窗外等着他似的。连自家儿也莫名其妙地问着:“大夫,我可以抽

吗?”“再过几天就可以了。”“空闲君,身子还弱得很呢。没瞧见自家儿的脸吧?——多苍白啊。”

他不说话,只那么地瞧着她。现在是什么都扔了,武士道,自杀,战死全不想。乐得身子要炸啦。“你要什么尽说,我可以打电话去问×师长要的。”医官说着便出去了。“黎姑娘,我很想见见×师长呢!”“他很忙,怕抽不出空儿来吧。”“只要还活着,总要见他一次啊。”

没话可说了,他想着这位爽直的老友。还记得他有一次晚上刮胡髭,第二天早上起来又长满了,恨得他把下巴刮得全是刀痕,害大家笑痛了肚子。不由地又笑了出来。“笑什么呀?”

却见黎小姐不知多久跑出去的,正从门口那儿走过来,拿了一身衬衣。“我笑×师长。我们在步兵学校读书时,他的胡髭长得顶快,顶硬,一晚上就长得挺长的。”“真的吗?”她轻轻儿地笑了起来,把衬衣放在床上道:“×师长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弟兄似的!”“×师长时常打电话来问候你的,今儿又巴巴的叫勤务兵送衬衣来。其实他不送来,我们也要替你换的,已经很脏了。”“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咧。多咱他再打电话来,替我说一声儿我挂念他吧。”“报答那类的话是不用说的,空闲君,就希望你回到国里去反对战争吧。”深怕使他为难的神情。“可是我帮你换衣服吧。”便揭开了被窝,替他换上了褂子。“多下来的让我自家儿来吧,不好意思的。”

她脸红了起来,讪讪的。他觉到自家儿的话有点儿轻薄,就搭讪着把被盖上了。“不好意思再劳动你咧,伤口倒不疼,这点儿事情自家儿还做得动。”把换下的裤子交给她。

她接了裤跑出去,瞧着她的背影,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来啦。要是我不是她的敌人多好啊。她好象有点儿——

至少不讨厌我,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小心地看护着我哪!我不是杀过许多支那人的吗?也瞧见过自家儿的部下奸死支那女子,却并没责罚他们。

心里腻烦着,憎恶着自家儿。为什么要杀他们呢?对他们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恶感的。可是,在步兵学校里,教员们不是告诉他征服支那是帝国军人的义务吗?真有点儿给她迷了咧!怎么怀疑起这些来了?应该死的,给手榴弹炸伤的时候儿就该死的。就是现在也该立刻自杀——只要几天不吃东西就行了。可是妻愿意他死吗……

春天快来了,窗外是那么可爱的夜色啊!穿着新的衬衣真是舒服,住在病院里,让黎姑娘那么的姑娘陪着简直是幸福的。这些幸福不是×师长给我的吗?这胡老哥近来不知怎么了?四年不见咧!怕牙齿上面也长了胡髭吧。哈哈!真想不到的,现在我们竟在这儿变了敌人了。在学校里想到现在这么的情形,谁也要笑的吧?敌人!要是他对我说:“空闲君,我要枪毙你,你是我的敌人。”

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要是我对他这么说,他也会当我神经错乱的。我不用瞧见他,也不用听见他,只要把手在他脸上摸一下就能认出来的——这熟悉的胡髭啊!能够再在一块儿住一夜,就像在学校里那么的,我有一枝好烟,他想分一半,我不答应,就扭在一块儿倒在床上,把那枝烟抢得稀烂,大家喘着气骂……多有味儿!我们怎么会是敌人呢?为什么要打?为什么?谁也不希望打的。谁要打呀?……呸,不要脸的,帝国军人的气节全给我毁了!这么的主意,给人家知道了,谁也要骂我的。死吧!怎么能做支那人的俘虏哪?死吧……死吗?可是活着总是好的。譬如烟卷儿,死了就没福抽。竟一个心儿想抽起烟来啦。“只要能抽烟,就是再过几个月也不会寂寞的。”

医官每天来两次,来了总跟他谈一回儿。日子很容易的混混就过去了,又像很长,很不容易混过去的。

一见黎姑娘走进来便问:“今天可以抽烟了吗?”

总是笑了笑,骗孩子似的:“寂寞了不是?”便坐下来:“我和你说闲话儿,好不好?”

黎姑娘是很会说话的,一种粘性的声音,像刚学说话的孩子似的。谈着东京的不忍池和上野公园,×师长,北平的风俗和西山。把泣也忘了,哭泣着的妻也忘了。

再有谁向她说在她前面躺着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残酷的日本军官,她也许不会相信的。他的性情儿她全摸熟了。她知道讲什么话他会高兴,讲什么话他不爱听。他也知道冷,知道热——不也是很可爱的人吗?

空闲少佐的思想也有点变了。他不再想到自杀,不再想到战死的光荣、有时也会猛的觉得自家儿是卑鄙的,不配称帝国军人,可是为什么帝国军人一定要自杀呢?便固执地向着自家儿问。这是武士道的精神,这是大和魂!可是大家亲亲热热的岂不好?战争,为什么来着!

黎姑娘不在的时候儿却觉得寂寞,一种淡淡的哀愁会浮上心来。就低低地唱着徘句。

一张女人的脸,蹙着眉尖老浮在眼前,这是妻。那张脸却是很模糊的,再也记不清那嘴犄角儿是怎么的了。怎么能忘了她啊!苦苦地想着她的模样儿,总引不起清晰的印像来。慢慢儿的那脸上长了胡髭,胖起来了,清楚起来啦。“空闲君,认识我吧?”那么说着。

一回儿那张脸却又淌起泪来啦,泪珠在搽多了粉的腮帮儿上流下来,划出了两条淡黄的线,鼻子下面和嘴的四边也黄了起来,粉也没有了,胭脂也没有了。瞧见过那张脸的,是在出发的时候儿,在太阳旗下,在纸扎灯笼和欢呼声里边儿。接着便是也像自家儿那么拐着两条腿的孩子。不知道还能见到他们不能。军部一定不让我回去的。会枪毙我的!军法!命令!纪律!要打的人去打吧!如果能活着回去,我是不愿意再打了。

成天的那么想着,妻的脸,×师长的脸老在窗纱上,在天花板上存在着。可是那么地尽想着是痛苦的!一口烟把那些喷了多好!

第一次抽到烟的时候儿乐得百吗儿似的,用尼古丁麻醉着自家儿,什么也别想它,飘飘地,飘飘地……从黎姑娘的手里抢过那只黄色的盒子,打开来,里面装满了橡皮头的英国烟,拿了一枝叼在嘴犄角儿上,和蔚蓝的烟一同地。“是师长送我的吧?”“不,现在前敌打得很厉害,×师长连听电话的功夫也没了,这盒烟是我送你的。不懂好不好,只是价钱还贵,大概不会十分坏吧。”得意地站在那儿。

听了那么的话,自家儿连话也说不出啦。望着她,并不带一点儿感激的心情!这心情是和日子一同混过去了。

她不作声,望着那一圈圈的蓝烟,在想着什么,又不像在想着什么。意识上是一片空白,在那空白上却有一缕淡淡的云影。她希望一些粗鲁的动作和琐碎的话。可是一有了声音自家儿便会吃惊的。

她脸上的笑劲儿,困窘的视线,他是明白的,很明白的。应该说些话的。说什么呀!说感谢她的话吗?不会是要我感谢她才送我一盒烟吧。美国军官和德国女间谍,只得想起那本小说了。从烟里边望过去,她今天好像故意多擦了些胭脂。那张嘴像没开透的樱花!那么的事真是糟糕的,她是中国人,我是帝国军人啊!

尼古丁麻醉不了神经的时候儿是有的!

成天地压到心上的重量又压上来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不是枪毙就是再上前线去打,打支那人,打×师长!黎姑娘是永远不能再瞧见了。住在病院里的日子也会过去的。我再想起现在来时怕不是坐在牢狱里便在地狱里吧?报答×师长的日子不会有的,爱着黎姑娘的日子也不会有的。可是我是他们救活的人啊!就是在东京也不会这么可感地看护着我的吧?军部怕早就把我忘了,谁都把我忘了。×师长却隔了四年还没忘了我。友谊有时是比恋还坚强的,比夫妻的情绪还悠久的。妻怕也嫁了人吧?可是妻也很可怜的。啊,战争,我为什么要做军人哪!现在反悔也迟了……

便痛苦地抽着烟。

创口慢慢儿的结了疤,乡思也和疤一同地掉了。妻的影子慢慢儿地淡了下去,简直不大想起啦。连自家儿是帝国军人的事也差不多忘了,能够老是这么的过下去,倒也愿意的。成天的和黎小姐厮混着,一离开了她就觉得窗子的太阳光也黯淡起来,屋子大了起来!简直太大了,身子不知道搁在哪儿才合式似的,见了她又妒忌着。健康的人是可以羡慕的。要是也能在地上走两步啊!春天就在窗外,老坐在床上真是傻子。“多久才可以下床哪?”“再养一个礼拜就行了。”“真想坐到太阳光里边看看广大的天空哪!”

她走过去打开了窗子,第一阵风带着新的生命吹进他的身子。晴朗的天气,金黄的太阳光,笑声全抢着挤了进来,汽车喇叭也顿时响了起来,在屋子里的,在自家儿心里边的一切沉重的东西全给吹跑啦。

人像轻灵的鸽子在空中飞似的。

世界是活的,他也是活的。究竟是活着的好!说不出的欢喜。在田野里散着步,和×师长一同地。他们可以卸了褂子摔跤。他要大声地笑,哈哈地。他要摘一朵小青花送给——送给胡老哥不成?插在他胡髭上面吗?笑死人的。应该插在姑娘的鬓脚边,衣襟上。是的,他们还要带一个姑娘,像——妻那么的?黎姑娘那么的?

便瞧着黎姑娘,她站在窗前,半只脑袋在太阳光里边,黑的头发,白的脑门,康健的腮帮儿,红的嘴唇,彩色影片那么的鲜明而活泼。带她吧!可是黎姑娘也像鸽子那么的在空中飞起来了。一回儿窗纱也变了鸽子,太阳光也生了金黄的翅膀,轻灵地飞起来啦。自家儿是飞得太厉害咧。

头昏了,闭上了:“可惜大烦了点儿。”“可不是吗?究竟还没复原呢。”说着便去关了窗子。“要是在乡下多好!”“乡下全是兵呢,上海附近全给炮弹炸了!”

是的,全炸了,他就是毁了上海的人。他瞧见一大队望不尽的部队开拔到前线去,全像他那么的年轻,全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也许还有老年的母亲。这许多人在炮弹下毁灭了。他们哆嗦着,扯掉了军服,扔了步枪,想往后退,可是在督战部队的机关枪前倒了下去,没一个愿意死的。他看见过有三个十七八岁的兵士吓得哭,疯嚷嚷的,他们跪在他前面,可是他把他们拉出去枪毙了。为什么?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帝国。可是他们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而枪毙了他们的就是他!

他又瞧见积着血的窟窿,各色各样的尸体,没了脑袋的,没了胳膊,腿的,漏了肠子的,挂在树上的,压扁在坦克车的轮齿下的,烧焦在木屋里的……这里边有日本人,也有支那人,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他们谁也不想杀谁,可是大家都给杀了。这是躲在他们后面的人,那些坏蛋,那些骗子叫他们去打仗的。他们全死了,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什么罪?“黎姑娘,我是该死的人。我亲手砍过许多支那人的,我也亲手把自家儿的部下枪毙过的。这许多人,许多人,……”

打他几下吧!马上骂他一顿吧!骂他犯了罪的!

可是黎姑娘只说:“谁的不是呢?你的不是吗?不。压根儿我们为什么打?可是别提吧,过去了还提它干吗?你还不能太兴奋。”可怜他的脸色。

他想跪在她脚下哭,求她饶恕。她却把话岔了开去:“日子过得真快啊!”“可不是,真快啊!”

第二天她跑进来便嘻嘻地说:“空闲君,我们明天要搬了。”“为什么呢?”“你昨儿不是说太烦了吗?我跟×师长说了,他叫把你搬到无锡去。”“你留在这儿吗?”“不,我是专看护你的。”“天哪!”“怎么啦?”“我高兴。”

就唠叨地讲着搬到无锡去后的事情。

晚上他独自个想着,在步兵学校对也曾晚上和×师长睡在床上谈的,谈着支那的女儿,说自家儿很想娶一个中国妻子……坐在月色里,是一座古旧的屋子,满是苍苔的院子里边,老柏树上挂着纸扎的大灯笼和黎姑娘说着闲话儿。黎姑娘是应该坐在月光下的。巴望伤快好起来吧。不好又怎么着?好起来又要回去了。回去了又得上前线去,怎么对得住×师长和黎姑娘呢?怎么着才好?怎么着才好啊!

过了三天,黎姑娘和一个时常来替他诊脉的医官果真和他一同搬到无锡去啦。是在郊外?一个别墅里,已经有好多人住在那儿了。园子里有几个医好了的,脑袋上扎着绷纱,坐在那儿看报。顶失望的那屋子是洋房,可是那园子却很纤巧,那边儿种了许多海棠花,在甬道上走着时:“黎姑娘,别扶我,让我自家儿走一下看。”

她放了手,并没跌下去,只是身子太重了些,两条腿没劲,像践在棉花上似的。高兴着,笑着。“能走路了!”

她像逗刚学走路的孩子似的,反着身在他前面向后退:“来呀!到我这儿来!”

把他直逗到楼上。他坐躺在床上喘气,从前攻击蕴藻浜苦战了三天两夜也没那么累哪。“不中用啊!”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能走路了!”高兴着。“累了吗?我不该逗你走这许多路的。”

瞧见她懊悔的脸色便挣扎了坐起来:“没累,我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呢!你能走路!”“我真不希望好得这么快,已三个礼拜呢。”“为什么……”“好了不是要回去了吗?”

她笑道:“你不能回去的。”“怎么呢?”

可是猛的明白啦,俘虏!是俘虏!想跳起来骂她一顿。有点侮辱了他啦,可是她却做错了事似的说:“打完了就可以回去的。”“可不是吗?”

搭讪着便想开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回到海的那边儿去,家里去。瞧见了他,妻会怎么呢?妻会乐得直淌泪,他要对她说:“我没死,你瞧我还是我:能跑路,能说话。”儿子会扯着他抬起脑袋来,睁着大眼珠:“爹,你杀了多少支那人?”支那人!支那人……黎姑娘是支那人呀!啊!×师长也是支那人!瞧黎姑娘一眼,却见她正在那儿解行李。为什么要好得那么快哪?好了便要回去的。先到师部,我挺着胸脯走进去,他们瞧见我没死会奇怪的!奇怪吗?可是我是被俘获过的帝国军人呢。我又没自杀。我是应该自杀的,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会骂我是帝国军人的耻辱,会骂我是懦夫,他们会把我枪毙的。也许把我押回国去坐牢吧。也许……可是我曾经苦战过;我的部下全打完了。也许他们说我勇敢,东京的码头上拥挤着欢迎勇士的人。“帝国的光荣。”《日日新闻》用这么的大标题记载着我的战绩。皇帝也许赐我徽章的。许多人会讲着我怎么征服了一个美丽支那姑娘的心……可是黎姑娘我不能再见她了。

情愿不回去,没有黎姑娘的日子怎么过哪?“空闲君,躺一回吧,累得淌了许多冷汗呢。”

黎小姐站在床前。

钻进了被窝,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哪……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哪……睡熟了。

近了,大了,一张脸慢慢儿地低下来凑到他脸上停住啦,那张脸尽瞧着他,一动不动的,忧郁着。更大了!又低了下来,嘴唇贴到他的脑门上,暖的,更暖的两颗泪珠,顺着那长眼遮毛流到他脸上。那不是妻的脸?想伸出胳膊去抱住她,刚一动,却见那张脸猛的远了开去,慢慢儿地变了;成了谁的脸?对啦,是黎小姐的脸。

黎小姐站在床前。

像睡了很久咧,怎么黎小姐还站在那儿?只睡了一回儿不成?可是窗上的太阳光直照在那边儿墙上,不像是傍晚儿。是的,是的,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黎小姐忧郁着,濡湿的眼珠子。

梦呢!还是真的?刚才吻我的就是她吗?嘴上的胭脂像淡了一点,而且刚才脸上正氤氲着淡淡的香味。妻是没有那种香味的。真的是她吗?怎么又梦似的一点实感也没有呢?“怎么啦,黎姑娘?很不自在似的?”“战争完了!”

可是引起的并不是高兴的情绪,得回去咧!黎姑娘是一天天的远了,远了!有这么一天得远到瞧不见的。“怎么会完了?”“我们退了,退到太仓。”“啊!黎小姐,我也替你们很难受的。”“倒不是为这事难受。”“那么,为什么呢?”“战争一完,你不是要回去了吗?”

是的,要回去了,说不出话。半天;“可是,黎姑娘,我不会忘记你。还有×师长,我总有一天要报答他的。”

报答吗?再上前线去报答他吗?还是也把他俘了来,搁在东京病院里报答他吗?回去了还是要上前线去的。可是,战争!讨厌的!要不然就是枪毙。没法报答他呢。就是黎姑娘也没法再见她一面了。辜负了啊!“为什么你是日本人啊!”

笑了笑,想找些话说,一句也找不到。

黎姑娘猛的回身跑了出去,在门口就掏出手帕来。屋子里剩了他一个人。可是像有谁在向他说着:“为什么你是日本人啊!”轻轻地,就在他耳旁,在他心里。

为什么我是日本人哪?是帝国军人哪?想到帝国军人便瞧见了给宪兵押了去枪毙的空闲少佐,用军刀搠通了肚子的空闲少佐,押在陆军牢狱里的空闲少佐,在报上给人批评为懦夫的空闲少佐……空闲少佐!数不清的眼珠子,轻视地望着加了手枷的他从甲板走到码头上去。孔雀羽上的眼珠子那么多的嘴,讲着他被俘虏的事,骂他,笑他。想那些干吗?要扔了那些怕人的幻想似的摇了摇脑袋,闭上了眼。说不定的!这种事说不定的!想想吧,我是苦战了两天,受了伤的!便瞧见自家给大伙儿抬在脑袋上面,在银座游行,群众欢呼着,抛得他一身的花。他走到皇宫天皇赐他勋章和爵位。他要站在播音器前演说!讲什么呢?讲非战吗?人家马上会把他赶下来的。别管他,总是演讲就是了,日活映画会社请他主演日支战争。不!我要反对战争。和黎姑娘的恋?不行!还是战争和恋爱混合着的传奇吧。接着便想到自家儿应该怎么表演的事了。

过了几天,那天早上,他刚起来,黎姑娘在瞧着他吃早饭。医官和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在门外说着话。“就是这间屋子吗?”“是的,他见了你不知怎么高兴咧。”“我们四年没见哪,本是顶好的朋友呢。”

啊,他吗,跳起来想去开门,黎姑娘猛的脸发青着,扯住了他的袖子,堆上了强笑,一时嘴里说不出话来,他抓住了她的手,手是冷的。他来了!来了!可是欢喜里边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的抓住她的小手,像怕她飞去似的,门开了。“空闲君!”

一个穿军服的,一下巴胡髭的人走了进来,后边儿跟着医官,黎姑娘起来让坐,什么话也没说,便走了出去。她好像一下子就飞去了,永远不再回来了。他望着她,想拉住她。可是那胡髭笑着。猛的醒了回来——“×××!你吗!胡髭还是那么怕人啊!啊!”

那张脸比从前胖了些,人也胖了些,胡髭越发多了。“哈哈!想不到我会来的吧?前几天实在忙,抽不出身子来望你。许多地方怠慢你了,还望原谅。”“这话怎么说呀?还要我原谅咧!正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呢。你坐。要没你,怕早就没活的了。黎姑娘又……”

一阵快要失去心脏的感觉猛的兜了上来。“真想不到你今儿怎么会来的。早饭用过了吗?”“偏过了,空闲君,我也替你欢喜,今天可以回去了。”“真的吗?”天猛的塌了下来,人是尽往下沉,不知道沉到多深。回去!不是回到家里去,是回到军部里去!“真的。下班车就走。”看了看表。“还有四十五分钟。离城里车站倒有一段路,反正你没什么行李,我们马上走吗,到车上谈去,可好?”“有什么不好?你倒老是那么爽直的,一点没变。黎姑娘呢?”“黎姑娘不知哪去了,我替你说一声吧。”那医官说。“你替我说一声!”“怎样?有点儿舍不了吗?”胡髭上面扮了张鬼脸。“也好,你说我多谢她。大夫,一月来多费你的神,多谢了。”“去吧?”“去吧!”

走了出去,那张床,那床巾,那窗纱……啊,那些亲切的老友!在这儿,在那儿,黎姑娘坐过的,站过的。在那屋子里,淡淡的香气还氖氢着。可是,现在他走了!走到园子里,却见黎姑娘正坐在那儿怔着望天。“黎姑娘!”“去了吗?”走了过来,像要告诉他什么似的。“有什么话吗?”“没什么。”好久又说了一句;“去了吗?”

他想说些话,可是说不出来,连谢谢也没说!想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只鞠了个躬。“再会吧!”

她没说话,望着他走到门口,坐上车。

车开了,他瞧见她跑出来,跑到门口站着,小啦!瞧不见啦!掉了什么似的脸上阴沉了起来。人像浮在空中,没着落地。在车里,他笑着和×师长谈同学时的琐事。谈了许多,可是自家儿也不知道在讲什么。

坐在火车上,铁轨在下面吱吱地哼唧着。窗外广大的田野,拿着绿旗的铁路工人,站在轨道旁瞧火车的庄稼人,茅屋……越走越远了,无锡给扔在后边儿了!只是一个心儿的想着黎姑娘,脑们上被吻过的地方儿像擦了油那么的保留着一种甜蜜的记忆,可是这许多全成了过去的事啦。

×师长就坐在他对面,见了他不知怎么的却有一种惭愧的心情。天哪!伤是好了,日子是过得很快的。黎姑娘啊!风景慢慢儿地糊涂了起来,胡髭缠到一块儿,象从给雨沾湿了的玻璃里望出去似的什么都看不清楚。“空闲君!”那只大手伸了过来。“老×!我惭愧!”便抓紧了那只手。

空虚的!空虚的!世界小了下来。往哪儿去呢?哪儿去呢?世界小得容不下身了。只有一朵友谊的火在前面!×师长是在瞧着他。

又到北四川路来了。心跳着。司令部门口的哨兵见了他便眨着恶意的眼,也不敬礼。草地上一大队的兵士芷在那儿休息着,却不见一个他的部下。全死了吗?枪架在草地上。他憎恶这些辉煌的制服,发亮的枪。一个迎接的人也没有啊。谁都象在瞧着他似的,都象在说:“呔!还有脸回来!”

他往楼上跑。碰到的人都冷冷地向他招呼:“回来了吗?”

可是他看得出他们的脸,他们整个儿的身子,他们的举动,全是:“呔!也有脸回来!”

天皇赐的勋章给摘下来了,欢迎吗?群众把花抛在他身上吗?播音吗?日活映画会社请他做主角吗?哄!一下都完了。这儿没有同情,没有友谊,没爱,有的只是冷笑。

推开门进去,白川见了他便:“你回来了吗?”

许多从前的同伴也在那儿,他向他们问好,他们却走了开去。桌子,椅子,桌上的笔,纸,空气,每一个原子都在冷笑。“我们以为你死了!”“我受了重伤。”“所以就让支那人捉了去,住了一个月吗?”“可是……”“可是武士道的精神你也知道的,为什么你被俘获时不自杀?”“可是……”“可是帝国军人的气节应该尊重的。下星期有船,你到东京跟军部讲去吧。”“可是……”“可是,空闲君,你辛苦了,去歇着吧。”

瞧瞧别人,全摆着一副“瞧我干吗”的脸,抽着烟,冷笑着,在屋子里踱着,只得走了出去。

走到自家儿的屋子里。屋子是太高了,太大了,太大了!渴望着生胡髭的脸,那么的友情啊,我不能辜负他的。我要告诉白川,告诉他们,这战争是不对的。我可以死。可以坐押,我是对的。他们可以把我押回国去,可是回到国里,我便要对大伙儿说,说那许多战死的年轻人,说那残酷的命令,说那没意义的武士道……可是我真的能活着回国里去吗?也许军部里会把我枪毙的。是的,一定要把我枪毙的。我还只二十八岁呢!我有力气,我有强壮的身子,我还可以上前线去的!去打吗?辜负了×师长咧。活着也许还有机会报答他呢?给军部枪毙了白死的。再去请求白川一次吧。

又站到写字桌前面了。“什么事?”“请你别送我回去吧!”“为什么?”“送回去是坐牢,枪毙哪!”“你也知道的吗?”“可是……”“可是什么?”“我还有个年轻的妻和六岁的孩子呢!”“她们早就知道你是很勇敢的在庙行战死了。”“可是……”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猛的往下淌。“不要脸的!”

大声儿的喊了起来:“可是我有个年轻的妻六岁的孩子哪!我只二十八岁,我还年轻,我有强壮的好身子,我有力气,我还可以上前线去,我还可以打的!”两个卫兵抓住了他的胳膊。他静了一回儿,便骂了起来:“你!狗子,你这畜生!你知道我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的丈夫吗?你知道我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的父亲吗?”挣扎着,可是未了还是给拉了出去。“我怎么可以回到东京去呢?我不愿意回去啊!不愿意回去啊!”掩着脸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到处都是:“懦夫啊!”那么的冷笑声。

房里的墙壁也那么笑着,床那么笑着,什么都那么笑着。放在床上的武装带象在那儿说道:“懦夫也配带军刀吗?”

我真的是懦夫吗?谁曾象我那么地苦战过两天呢?骂我懦夫!你们才是畜生呢!这许多人许多年轻人,是你们杀死的!我憎恶你们!憎恶你们!我憎恶战争!我犯了什么罪?要把我押回国去?要把我枪毙?

可是却非常胆怯,怕人家说他懦夫,这是侮辱。每个人都象恶意地望着他,他不愿意让他们那么地望着。饭也叫勤务兵搬进来吃了,话也不敢说。咳嗽了一下,别人便会注意到他似的。

成天地躲在房里,不敢动,不敢走路,象有谁在隔壁听着似的。门外一有脚声,便屏着气听,望着门,是到这屋子里来的吧?×师长?黎姑娘?不会来的啊!一段高兴全没了,就害怕着。别是白川吧?别是来抓我去枪毙的宪兵吧,人糊涂了起来。门象慢慢儿地开了。——可是脚步声,就在门外走了过去,门并没开。叹息了一下,倒在床上。

希望有谁来谈谈,却鬼也没一个。闷坐了两天,差不多疯了。窗外是三月,和快活的人们。到外面逛逛去吧,真受不了。挂上武装带,开了门,冲着他的全象是冷笑的脸,又跑回去。踱了半天,猛的冲了出去,脸望着地,不敢抬起脑袋来,象偷了东西,深怕别人瞧见似的。“站住。”谁在他后边儿说,大声儿的。

抬起眼来,已经到大门口了。回过脑袋去,只见两个宪兵走了上来。什么事哪,慌张啦。“空闲少佐,你不能出去!”“为什么?”“司令的命令。你是受了监视的,后天就要押回国去了。”“啊!”象受伤那回儿那么的,就象一下子什么都淡了下去,什么都要没了。怔着。

慢慢儿地回到房里。

真的要押回去了,坐牢的日子,哭泣着的妻,失业,饿死……都浮到眼前来啦。“自杀吧”——有谁在屋子里悄悄的说着。猛的他瞧见黎姑娘站在床前,优郁着,象他回来的那天似的。接着一个胖子,嘴上养了两溜胡须,挂着军刀走了进来。×师长吗?乐得要跳起来了,可是那人只冷冷地向他说道:“武士道的精神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被俘获时不自杀?你是懦夫,可是帝国军人的气节,懦夫也该尊重的吧,空闲君。”

是的,是白川!他认识他的!摸着武装带上的手枪跑出去了,跑到白川的办公处里。“什么事,空闲君?”白川回过身来向着他。

他是白川!不会错的,是白川!可是摸着枪的那只手掉了下去,脑袋也低下来了,眼望着桌子。桌上有一本日历,记起明天是清明了。“我想明天到庙行去看看我部下战死的地方儿——后天就要回国了,这点儿事总能答应吧?”“可以的。”

倒在床上:“真是一点勇气也没有的懦夫啊!”也不哭了。

白川派了四个卫兵坐着装机关枪的机器脚踏车跟在他后边儿。路上全是拿花枝的兵士,向江湾走去。支那的江南真可爱。布谷在田里叫。下了车,向从前被围的地方儿,那座毁了的村子还在那儿。站在一条小石桥上,望着脚下的溪水,他认识它们的。

走出了那座村子,是一片原野。这儿没有死尸,没有战壕,到处都是小野花和杨树。不远儿是一座新坟,走近了,只见那木志上写的正是:“空闲大队长战死处。”

坐在自家儿坟上,什么也瞧不见了。空闲大队长战死处!自家儿是被称为有出息的,在步兵学校里有优良的成绩,在钢铁的纪律和命令下训练到现在那么个人。要是战死了不更好吗?现在是总有点儿污点了。战争是残酷的,可是军人是不得不打仗的啊!明天就要回国去了,便又瞧见许多轻视的眼珠子,冷笑的脸……

跟来的四个卫兵在村子那儿站住了望他。

军刀碰在地上。照武士道的方法是应该剖腹的。可是他拿出了手枪,对准了脑门。“不会再有痛苦,再有轻视和冷笑了吧?”

碰!只见四个卫兵跑了过来,像是自家儿的孩子在问妻:“爹多久回来哪?”

硬胡髭,眼前全是硬胡髭。像是那天躺在无锡病院里似的。黎姑娘的脸凑了近来,吻着他的脑门。脑门热得难受——更热的是两颗眼泪,从她的眼遮毛那儿直掉到脸上,那是黎姑娘!他懊悔起来啦。不该自杀的,活着就是坐牢也有味啊!

可是那两颗不是眼泪,是他自家的血流到嘴上。

一下子,什么都没了。烟——穆时英一

全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邻家浴室里在放水,隔着一层墙壁,沙沙地响。他睡熟在床上,可是他的耳朵在听着那水声。太阳光从对面的红屋脊上照进来,照到他脸上的时候,那张褐色的脸忽然笑了起来,睁开眼来,醒了。早晨是那么清新而温煦!他满心欢喜地坐了起来,望着窗外静谧的蓝天;一串断片的思想纷乱地拥到他神经里边来。(中央大厦四月四日电梯克罗敏制的金属字“华懋贸易公司”数不清的贺客立体风的家具橙色的墙风情的女打字员开幕词……)

在他眼前浮上了漂亮的总理室:(白金似的写字台,三只上好的丝绒沙发,全副Luxury set的银烟具,绘了红花的,奶黄色的磁茶具,出色的水汀和电话,还有那盏新颖的灯。)

他看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的那本营业计划书,默默地想:“第一流的牌号,第一流的装饰,第一流的办公室,第一流的计划,合理化的管理,而我——”

而他,一个经济系的学士,华懋公司的总经理,在气概上和野心上,可以说是第一流的青年企业家。

披了晨衣走下床来,走到露台上面站着。满载着金黄色的麦穗的田野在阳光里面闪烁着,空气里边有着细致的茉莉味,不知哪儿有一只布谷鸟在吹它的双重的口笛。生是那么妥帖,合理而亲切啊!点上了烟,在吉士牌的烂熟的香味里仰起了脑袋想:“生真是太丰富了!”

叹息了一下,因为他不能尽量地把生享受,把生吸收到自己的身子里边去,因为他觉得有一个灿烂的好日子在辽远的地方等着他。“谁说生是丑恶的呢?诅咒生的人怕是不知道生的蜜味,不知道怎样消化生的低能者吧。生真是满开着青色的蔷薇,吹着橙色的风的花圃啊!”

抽完了一支烟,天气像越加温煦了。他卸了晨衣,走到浴室里边,在冷水里浸下了自己的脸。水正和早晨一样清新而沁芳!力士皂的泡沫溅了一嘴,把万利自动鐴锋剃刀拿到下巴上面去的时候,嗅到手上的硝酸味,觉得灵魂也清新而强健了起来,便又明朗地笑了。

八点钟,穿了米色的春服,从西班牙式的小建筑里边跑出来,看了看露台上望着他招手的母亲和妹子——“生活真是安排得那么舒适!早上起来,洗身梳头,穿了明朗的春服上事务所去,黄昏时候回来,坐在沙发上听XCBL电台的晚宴播送……”

在墨绿色的阔领带上吹起口哨来了。二

橙色的墙有着簇新的油漆的气味,家具有着松脂的香味,沙发有着金属的腥味,就是那个号房兼茶役的蓝长衫也有着阴丹士林的气味,一切全显着那么簇新的,陌生的而又亲切的。跨进办公室的房门的时候,几个职员已经坐在那儿了,看见他走进来,全站了起来,他有点儿窘住了,点了点脑袋走到总理室去。他在自己的写字台上坐了一回,走到大沙发那儿坐了一回,用那副新的烟具抽了枝烟,又在小沙发上坐了一回,用新的茶具喝了半杯茶,便跑到文书柜那儿,把盛满了白账簿的抽屉一只只地抽开来看了一遍,拿出一张印了头衔的新名片,用新的派克笔座上的笔写了几个字,抚摸了一下电话,又站起来去开了窗,望了望街上的风景,这些簇新的东西,簇新的生活给了他一种簇新的,没有经验过的欢喜。

屋子里静的很,没有打字机的声音,也没有电话的声音,几个职员默默地坐在外面,他默默地坐在里面。忽然他觉得无聊起来,他想做一点事情;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金边的手册来,把他约定的那些贺客,跑街,同时又是他从前的同学的电话号码翻了出来,一个个地打着电话,催他们早一点来。

十点十分,他的总理室里边,沙发上,写字台上,沙发的靠手上全坐满了人,屋子里边弥漫着烟味,就在屋子中间,他站着,右手的大指插在背心的小口袋里,左手拿着一技烟卷,皱着眉尖说:“诸位,今天是华懋公司诞生的日子,兄弟想简单地跟诸位讲几句话。我们知道,一个事业的成功,决不是偶然,决不是侥幸,是建筑在互助,牺牲,毅力那些素质上面的。诸位,从前是我的同学,现在是我的同事,因为从前我们时常开玩笑惯了,也许现在做事容易玩忽,今天,我希望诸位能服从我……”说到这儿他看了囚面围着他的许多乌黑的,发光的眼珠子,有点儿惶惑起来。“是的,我再说一句,希望诸位能服从我,公私要分明,平日我们是朋友,同学,可是在办公室里我们应该严肃!诸位应该明白,这公司不是我个人的产业,而是我们共同的事业!”说到这儿他觉得屋子里边古怪地闷热起来,预备好的演说词全忘了。便咳嗽了一声,把他的计划书拿出来报告一遍,就坐了下去。

出乎意外地,大家忽然拍起手来。接着,便是各人的演说,各人发表意见,每个人的眼珠子全发着希望的光辉,每个人全笑着。在这许多青年人前面,华懋贸易公司象五月的玫瑰似的,在中午的阳光里边,丰盛地开了。三

那晚上,他在床上躺了半个钟点,后来又跑了下来,在房间里边踱了三次,在露台上看了三刻钟夜色,于是坐了下来,写信给北平的朋友。大纲:你还记得在学校里的好日子吗?坐在日规上面望着月色,抵掌长谈的日子,在远东饭店摸黑骨牌的日子,冬天,在宿舍里拥被读李商隐七言诗,抢吃花生米的日子,那些抒情的好日子啊!这半年来,生活的列车那么迅速地在我前面奔驰着,我是黯然地咀嚼着人生的苦味在命运前面低下了脑袋。你也许已经知道我父亲的死了吧?一个曾经雄视一世,纵横于金融区域中的父亲,在颓唐的暮年里边,为了生活的忧虑,寂寞地死去了的情景,对于我应该是怎样的打击啊。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断气时,我们大声地喊着他,他的嘴抽搐了半天,猛地哭了出来,只有鼻涕而没有眼泪的脸的!他死的前一天,半晚上爬起来,看着睡熟了的我们兄弟三个,看了半天,才叹息着说:“孩子们没福,我半生赚了几百万钱,全用在亲戚朋友身上,他们一文也拿不到,现在是迟了!”你想他那样的悔恨,对于我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呢?他死的时候,我眼泪也没有,叹息也没有,我只觉得天猛的坍了下来,压在我脑袋上面;我只觉得前面是一片空虚;只觉得自己是婴孩那么地柔弱——我应该怎样在人生的旅途上跨出我的第一步呢?可是上海有三百万人在吃饭,而我,一个大学毕业生,有着较高的文化程度,再说,父亲死下来,也不是一个钱也没有,难道就不能找一口饭吃吗?我抱了这样的自信心,在我父亲死后的第二周进了××洋行的广告部。做了一个月的社会人,我的自信心陆续地建筑起来了,所以,那天我在主任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给他白了一眼,训斥了一顿,便负气跑了出来。我放弃了文艺生涯,我也不情愿做人家的职员,给人家剥削,我父亲是金融资本家,我为什么不能成一个企业家呢?我把人家欠父亲的债务全讨了来,卖了些旧家具,古董,书画,我搬了家,在郊外组织了我新生活的出发点,我把父亲的全部遗产做资本开了一家华懋贸易公司。也许你会说,这事情太冒险,可是冒险时常是成功的基础,不冒险,怎么会成功呢?如果我把我的计划写在这儿,你会说我是顶出色的企业家罢。让过去的永远埋在泥里,让我重新做起罢!我要让那些卑鄙势利的人,知道我的父亲有怎样的儿子!今天我唱出了事业的序曲,三年后,请你到我家里来,我要给你看我的书房,我的住宅,我的Studebaker。四

华懋公司在他的合理化的经营里边,显着非常活跃,非常繁荣的姿态,一开头,他就代人家买进了一块道契地皮,为了公司的宣传政策,没要佣金,却代客户给公司的掮客支出了车马费。第二个星期,又运用了手段,把一家电影画报的全部广告,用每月一千元的价格包办了过来。每天早上,五十多个跑街一个个的跑来签到,于是总理室便坐满了青年人,用奶黄色的磁茶具喝着茶的时候,“大学幽默”风的谈笑便和吉士烟、骆驼烟一同地从他们的嘴里边喷了出来。每分钟,电话响着,不是为了营业,而是为了那些青年的密约。女打字员的坐位前面时常站满着人,把打字机做调情的工具,在华懋公司的信笺上打着“小姐,你是有着太腻的恋思的”那样的,罗马武士的行列似的句子。时常到晚上九、十点钟,这寂寞的大厦里,华懋公司的窗还象都市的眼珠子似地睁着,在地平线上面一百二十尺的空间里隐隐地泻下喧哗的谈笑到街上来。

他的家也跟着季节一同地热闹起来了,他母亲的房里时常充满着麻雀声和水果。每一个亲戚赞扬着他,甚至于赞扬了他的父亲。他们的一家人成了这条街上的名流了。许多人拿他给自己的儿子做模范,他的言论也影响到他们的思想。

每天早上,他站在露台上望着清新的田野,默默地想。“生真是满开青色的蔷薇,吹着橙色的风花圃啊!”

叹息了一下,觉得一个灿烂的好日子在辽远的地方等着他。

日子平静地,悄悄地滑过去了。他写了许多信告诉朋友们,他的欢喜,他的骄傲,他详细地计算给他们听,三年中间,他可以积蓄多少钱,他告诉他们他是怎样地在预备着一个舒适的生活和雄伟的事业,他还告诉了他们他的屋子的图样,风格和家具的安置法,他说,三年后他预备造一个小剧场,开一家文学咖啡,创立一个出版社。他做了许多计划,在肚子里边藏了许多理想;他的那本烫金的皮手册差不多载满了轻快的和沉重的各方面的计划。每天他读着自己的计划,每天他想着,改着他的计划,于是轻轻地叹息着,为了灿烂的好日了和他的幸福。日子就载满了幸福,叹息和计划,在他前面走了过去。第一个月底,他的资本为了给自己公司经理的一家袜厂和一家化装品公司发到外埠去的货物而垫的款项,少了一半;电影画报的广告费又收不回来。到第二个月,他的营业方针全部破产了。那个月的二十八日,他焦急地在总理室等收账员回来,直等到五点钟,他的跑街也失去了青年人的元气,屋子里充满着静寂和衰颓。

五点三刻,大上海饭店的信差送了一封信来:实在难过得很,我写这封信,为了你我的友谊。电影画报的广告费在上月底是全部收到了的,一共是一千六百五十元,已经给我用完了。你知道的,上个月我是沉洒在爱娜的怀里!我本来想等家里的钱寄来再还给你,不料直等到今天还没寄来,想了几天法子,到今天我只得回杭州去跟家里办交涉,等我过了暑假,开学时再还给你罢。兄知我,谅不我罪。又学校里我的水果账十元零五分请你代为料理,一并归还。

读了这封信,他眼前顿时黑了下来。他默默地走了出来,他明白他是破产了。于是在他眼前的一切全消失了价值,消失了概念,觉得自己是刚生下地来,在路上,他茫然地想,想起了那辽远的好日子,想起了父亲临死时那张哭出来的脸,想起了在露台上向他招手的妹子和母亲……“母亲该怎么歇斯底里地哭泣着,诉说着罢。”

在电车站那儿,他把吉士牌的空包扔在地上,手插在口袋里边想:“买包什么烟呢?”

他又想:“母亲该怎么歇斯底里地哭泣着,诉说着罢!”

铅样黯淡的情绪染到眼珠子里边,忽然他觉得自己是怎样渺小,怎样没用,怎样讨厌;他觉得在街上走着的这许多人里边,他是怎样地不需要。

于是他摸到十六个铜子来,低着眼皮走到烟纸店的柜台旁低声地说道:“哈德门!”

那个烟纸店的伙计大声地问道:“买什么?”

他的脑袋更垂得低一点,用差不得细小得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声音说道:“买一包哈德门!”

哈德门给拍地抛到他前面的时候,他觉得真要哭出来了,便抢了那包和他一样渺小的廉价的纸烟,偷偷地跑了开去。

勃谿

——彭家煌

从放工的钟声里走出工厂,便杂在一群奔跑着赶午餐的女工中了。他想:在这一堆堂客们里漫踱着,设若其中的一个垂青起来,或无意间互相推撞一下,那成?三脚两步跳出这漩涡吧,但家里那个娘姨年纪不算老,也许楼上两个年轻女人在灶间烧菜,或在后门口谈天,自家在那中间呆呆的站着,那又成?……怀着这不安的心情,于是前后左右那些穿旗袍的,系裙子的,剪鸭屁股的,梳横S的,以及长的,矮的,蛮的,俏的,平常本可任意回头去瞧瞧的,这时也只得非礼勿视,头端端正正的竖着,眼珠斜斜的溜一溜便直射着老远的车马和眼前许多活动的曲线;身体是东闪西避的像在交织的电网里穿插,也像热锅上的蚂蚁那般走投无路。他知道如此小心翼翼恐还不足以赎其辜,因为后面一大群里有他那个她,而她那双眼睛又一定还像巡洋舰上的探海灯,在监视着他,巨炮瞄准着他,一有动作就会被轰毁的,实际,别的事他并不怕她,但在男女的关系上她对付的能力可不弱,一丝一毫都不放松的,有时还无缘无故在挑衅,以为不如此这野马定规给什么贱货牵了去。因此,起码,他对她是不能有点不跼蹐的。

家门口是到了,娘姨已经烧好饭抱着小人在弄堂口候着,灶间也是冷火秋烟的寂静,他脱了险似的在客堂间门外很挺拔的待着,以为一路都在上帝鉴临之下,自问是可告无罪于她的,但不久,突现在后门口的却仍是老早就板起的一座三角脸;本来这不过板一板而已,没别的变故终究要复原的,可是楼上那两个偏在这时走下来,而且不能避免的满不在乎的在他身边擦过,这就不能不使那个她眼珠朝他和她们之间翻着,强盗似的从口袋里抢出钥匙,粗重的开了锁,猛烈的推开了门,随即把那“贱货”暴出来。如果他回嘴,那“不关你事”定规可以听到的。他是已经做过几年的男人,当然知道怎样利用男人的火,那火一发,在女人看是应该了不得的。这小风波用威严的沉默尽对付得下,因之他不响。看形势,她也就不敢再多嘴。

饭菜像贡在两个雷神前,没有声息也无暇玩味就被吞掉了,又生怕这局面的开展,男的便饭碗一丢就走了。

说是两家头暂时离开了太平些,但那只是暂时的事。

到下午放工时,他还是不敢忘记上午那回事,特意在工厂多待一会,揣想着马路上那些妖精是已经绝了迹,揣想他那个她是一路平安的已经走到家,已经好好生生开了房门一屁股钉在床沿正默念着“现在该是他回来的时候了!”然后他才急忙窜到家,一直冲进房,使自家和楼上人连打照面的机会都没有,这才算差强人意的,他沉默的看他的书,她也放下板起的面孔料理她的一切。

人是到家了,没问题的,然而这天是腊月二十三,她祖母家请在晚上吃年饭,两家头早就答应一定去,前一天也有人来嘱咐过,十回请就有九回不敢到的他,这回当然不反悔,可是那时形势似乎又变了,她打扮好了自己,关照好了娘姨,预备好了孩子的饮食,一切都安排好了,抬头瞅着伏在写字台上一本正经的看书的他,装出个不自然的和颜悦色来:“喂,你究竟怎样喽?——不早啦,还不预备?”这样问的时候,然而他不理。实际,他是嫌她只肯出五成“低首下心”的价格来买自家的承诺的,男人在女人身上图报复,有时宜于在晚上用严峻的态度,也宜于她娘家有事故的时候,因之等第二的“喂,赶快啊!”发出了,他才头都不抬的强勉着答道:“你去你的好喽!——我是不去的。”“哟哟哟,又装架子,因为上午说了那末句话就——?”

看形势,只要他肯开口事情是可以转弯的,她就涎着脸把话顶上去,生怕弄僵这桩生意似的即刻加了几成价。但这反而引起对手的居奇:“无论如何不去!”“那你就当初不能答应人家呀!——害他们等,而且请了多少次,一次都不去是不行的。——等下他们问起来,我把什么话答应?”“不去,不去,死人也不去——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他们问起来,你随便扯句谎就行。何必定要我同去?——跑到人家吃一顿,回家要呕几天气是犯不上的。”

逼到“呕气”上,实在是使她无法解辩的,就只好沉默着。但排了许久的阵,不去是太扫兴,一人去又不便,且在玻璃柜前扭了一扭,总觉着那旗袍太合式,头发也剪得真称意,新皮鞋在地板上阁托阁托的也着实有韵致,时钟是早已催走了黄昏,还在滴打滴打的真令人烦煞,人是伏在写字台上在装腔作势,去是未尝不可去,就为着通下过“呕气”那难关,于是,起首,她不能不“只要你自己……我为什么要……”的低语着,但终于立即改口说:“呵哟,走吧,老天爷,我决不和你吵就是。”这似是带嗔带笑的语调,实际她是已经做出实足的派头在哀恳了,且蛇精般走拢来缠,推,他虽则口里说“真讨厌!”“真麻烦!”心里未尝不这样说:“是时候啦,只等你再恳求一下就可以……”于是,果真等到受了她一下推,他才勉强收拾收拾。一道走了,脸上依然满堆着不情愿的乌云。

祖母家有她的一个寡婶婶,是她先叔由堂子里接出来的,年近四十还是胖里藏娇,不曾减却一点畴昔的风度,也有她的两个年轻嫂嫂,分居的她的弟弟也带着小巧的媳妇儿来了。这些人都伶俐活泼,擅应酬,在她的眼里那都是些尤物,足以迷惑她的他而有余,在敬茶敬烟等事上也都是些引诱的勾当,说他俩是和她们在一块吃年饭,那真罪过。

这自然是饭吃了就不愿在那儿多停留的,加之男的女的聚在门口送别时,那又简直等于在幽会,在情话,总之,她是嫌他和她们太接近了,就匆忙的往前冲,示个范好使他识相,随即又转头嚷:“走啊,还站着干什么!”

在许多人前他不便回嘴,只闷着走,他是完全被卖了,被骗到她的势力范围内给白骂了一顿。他的血在倒流,全身在发热,人是机械的被一肚子蒸气在推行,直到街口才从一堆恶毒的愤怨的言语里找出那极轻松的一句,不管那已是几乎失了时效的:“走自然是走,谁还想在这里过夜不成!——我原是不肯来的,妈的,不知是什么鬼要牵引我。”

这几乎是对自己说,在车马喧嚷中,她已经低着头在两丈远的人缝里钻了,然而他总算吁了一口气。他眼光四瞩着,觉身后没有巡洋舰,也没有向自己瞄准的巨炮,心头一舒展就忽然被一种神妙的感觉牵制了他,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无缘无故要顶撞自己,却又在愤怒中把自己放弃了,让自己在男女杂沓的通衢这般的自在?难道她是藉着这玩意来消遣?那就自己何必那末的认真?于是他就像人海中的夜的梦游者一般,把自己搁在一个旁观者的地位来观察自己以外的他和她,以及一切,那酝酿着正待暴发的火花早已无形消灭了,突现在眼前的仿佛是一个奇特而桀骜不驯的不许任何雌动物占有她的伴侣的雌动物;她没头没脑直往前窜,让那些雄动物把她推到左又挤到右,有些是走过她连连扭转头迷迷的瞧着她,有些是牢牢的在她后面跟着,于是他想:假使她是为自家所有,自家能看得过意,不把那婊子崽槌个臭死?假使她不为自家所有,自家能不像别的动物样也扭转头瞧她个仔细?甚至趁着黑暗着实拿出手法来进行一下?那鸭屁股,旗袍,高跟鞋,岂不和别的雌动物一样具着引诱力?她又何尝不像在别的动物的眼中的一样可爱?假使别的动物对于她进行成功了,她是不是又给占有了使别的动物又和痛苦的自家一样?……这奇迹在他心里一来回,几乎使他笑。总之,仔细想,实际上他是她的。名义上,她也是他的,这是大数难移的没法挽救的事。他不是个旁观者,他实在熬不住被人占有的日子呀!于是他就在心里又长叹起来:在马路上来往的仁人君子啊,你们倘能吊膀子把她吊上,把自家解救出来,那真是该谢天谢地的事!为着她,自家常是脑袋胀,胸胃痛,和男朋友等于绝了交,和女朋友简直不通信,和国家社会也绝了缘。和家乡也几乎不来往。同学们都在政府里当科长局长,拿三四百块钱一月,自家也不是绝无门路可钻,何必定要把住那三十几元一月的所谓铁饭碗,受穷受罪,将自家幽囚着,沉闷着?这全是为着她,全是为着她啊!然而她还是这样不体谅,甚至使自家受种种的奚落与薄待!况且自家还是真正坏到怎样的程度和她婶婶或祖母吊过膀子?跟别的女人恋爱过?狂嫖滥赌过?退百步讲,就算自家不爱她;也是不能勉强的,而且这全是她爱无中生有的吃醋,自作自受啊!这值得她束缚自家?监视自家?她到什么地方去,自家从来不过问,她可以和别的男人独来独往,自家为什么就不可以?人类除了男便是女,自家难道只能和人类以外的动物们往来吗?世间的女人不绝灭,恐怕自家是永无宁日吧……唉,假使海洋中有这么一个荒岛,连雌禽雄兽都绝迹的荒岛,比鲁滨逊住着的还荒漠百倍,自家真情愿漂流在那儿,无声无息的活着,无声无息的死去,到那时看她又将怎样说?好幸运的鲁滨逊!好悲哀的自家呵!……

郁闷,悲愁忽又将他紧紧的包围着,头缩进大衣里,一步高一步低的僵尸般将自己搬到家之后,原想顺顺畅畅的在冷静的被里埋葬了自己,好玩味那空幻的荒岛中的乐境。可是刚进房,小孩在娘姨手里忽然呕吐起来,他那个她跄踉的走拢去一把接住,就开始无名的咒:“都是吃了这顿倒霉的年饭!”

好像这话不受听,那态度也不受看,火山在爆发啦!地在震动啦!他忍着忍着,但总觉那是无可避免的天灾,自己不能不陷落到那种天翻地覆的境界里去。朋友们曾勉慰他过:居家用得着糊涂二字。又有个朋友曾替他打过一个比方:男子顶好做个牛皮糖,可圆可扁,然而这时的他是觉得再糊涂再牛皮糖化也不成功的。“谁叫你去的啊?谁叫你去的啊?——你在这里咒?”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唇在发抖。“这不关你事。”她扭转头也眼睛半天不瞬的睁起和他的对射着,眈眈的像要吞掉一切。“我晓得这不关我事!——这全是我的不是:不该接那寡妇一支烟,不该和她们点头,更不该听了鬼的话——去,去,——我早划算到吃了这顿年饭是要倒霉一世的,妈的!”他除睁眼之外又咬着牙,似乎光这样还不行就又在桌上加了一巴掌。“用不着扯三扯四的,你这副样子没人怕,你要借着由头闹,你闹好咧!——一来就拍巴掌!”她把孩子放了,腾出右手,用无名指指着他。“是我借由头啊,我就来借借由头看。”没人怕是再羞耻不过的,那非借重暴力不成功,他就眼光四面逡巡着。但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最后是椅子的不幸,由房里飞到天井里,断了一只腿,再用手在桌上一扫,杯碟就遭了殃,滚了蛋,由墙壁上溜到地下,散了,接连地握紧拳头慢慢的走近她,“妈的,我真恨透了,非把这鬼窝毁了不成,非大大的破它一个坏不成!”

原无意打人,但照这形势进行,假使对方还不怕,那就非打不可的,因之他只是慢慢的向前走。但前途没有什么障隘,好使自己盘马弯弓,而且相距本极近,这样慢踱着颇近于徘徊,因之他忽然感到这样的徘徊好像在做戏,对于刚才说的像做小说样的句子也太不伦不类,但又不能当作玩笑事,否则空头威势会失效,英名会扫地,于是不能不走拢去,在她的头上摇晃着蓝筋暴出的拳头,同时就补了这一句:“而且非做点样子给你这混蛋看看不成的。”“哎呀!你们看呀!无缘无故打人呀!——哼,小孩呕吐,我说不得呀!我叫人跟你评理去。”

一半的话是在后门口嚷出来的。娘姨也走开了,孩子起首是惊哭着,终于被掷在褥子上吓呆了。并非怯,她只是要在深夜里叫人来评理。“别走,用不着怕呃——妈的!”他向着空洞的后门口又挥着拳吆喝了两句。

虽然不知道有无理可评,说是去叫人评理,人总是不能不去叫一叫的。她的确是去了,他也就不便安心睡,抱着孤哀子似的小孩抚着拍着,久之,这小生物也就服服贴贴的睡着了。他把他放在被里,自己在一边陪伴着,一边回忆方才的一刹:那没有动武的理由的,她并没彰明的说:“不该接香烟,”“不该和她们点头”呀!总算自己还稳健,不曾打着她,否则当真评起理来,那就……仗着空头威势吓走她,把她吓走了就算成功了吗?……“毁了这鬼窝”……“破它一个坏”……哈……哈。——他在回忆过后又环诵这两句,于是微笑着,几乎不相信自己会干上这么一回滑稽事的。

夜深了,这女英雄终于率了一个平常接都不到的堂兄,这可出乎他的意外,幸而那是个先淫了丫头后娶亲,老婆两个还不常在家住夜的平常也在被她讥嘲之列的堂兄,年饭还在口里就吵着要打牌的堂兄。他是皱着眉,轻着脚步,头缩进大衣里走进房的,看那没灵魂的不尴不尬的样子,早就晓得他是从麻雀席上被拖来的。见了客,床上这个就连忙起身打招呼:“刚才在府上打扰,多谢!多谢!夜半更深又劳驾跑到这里,真对不住得很!”他苦笑着,赶忙敬了一支烟。“呃——怠慢,怠慢!——不必下床,天冷得很!——唉,在家正玩牌消遣,忽然舍妹跑回来——唉!——”堂兄也苦笑着,因为有“评理”的嫌疑,使他非常的跼蹐。“横蛮东西!——你不要看他那涎皮搭脸的鬼样子,背啦人才又是一副腔调!这强盗我定规跟他离婚。”她眼珠通红,手指着他,脸对着堂兄说:“我今天请你来就为这件事。——哼,动辄就打人,还了得!”

堂兄只是笑。“没有的事,我打着了谁啦!——开口离婚闭口离婚,你离好了喽!”他看不过那凶像也就不肯默认这回事。“没打人,哼,不是走得快——喏,地下这些东西是谁打的?”她指给堂兄看,惜物的眼泪不期掉下来。“打人是没有的事——讲起起衅的原因,——真丢丑!”他对堂兄说:“我也不高兴讲,——这事情恐怕老兄来了也是难解决的。”

堂兄很为难的苦笑着。室内很静穆,只有她抽噎的声音。“近来工厂里事情忙吗?”许久之后,堂兄设计找出了这么一句。“还好,——老兄今晚不做夜工吗?”“不,近来的夜工是玩牌,邮政局里的工潮还没解决呢?”“呵——是的,工潮没解决,将来解决之后总会加点薪吧?”“难说。——据罢工委……”“特此请你来不是谈这件事的,要你在这里东扯西扯干什么?”她在旁边实在听不进邮局的工潮,那和“评理”相隔得太远,就不能不打断这无聊的叙述。

堂兄还是笑。什么都不便谈,该谈的是:“现在时候不早了吧?”“你走好咧,用不着你来!”她瞪着眼向堂兄。

堂兄于是便笑着告辞了,他之来本是多此一举的,而麻雀席上却无端缺了一只脚,因之告辞是他非常满意的事。“舍妹的脾气是——总得请你原谅点。”堂兄走到后门口,回头低声向后面相送的他说。“没有什么,您放心好了。——唉——这么晚使您——”他很抱歉的答。“谁是你舍妹?——还请他原谅点!——放屁!——你们都是一巢货,没一个好东西。”她听见了堂兄的话,立在房门口将恶语送出去,随即碰的把门关了。

关了门也并不使人为难,亭子间的地板上有一副灰色的铺盖,本是招待一位同乡丘八用的,丘八走了,他让那东西留着,原想以备自己不时之需的,虽然楼板太硬点,铺盖太脏点,但总觉那又是一个天地,自由的世界,也就很舒服的很安慰的进去躺了,那总比伴着自己那恶婆强。

此后是谁都抱着“你不理我啊,我也不理你”的心情过日子,她有孩子玩,当然不寂寞。他有他的去处,每天饭碗一丢就走,睡觉时才回来。那是多末的惬意!

不久,年关来访问这家庭,然这家庭却无意于接待。他是成天在外面逍遥。她也不能不成天访女友,研究对付这逍遥者的方法,研究的结果是站在亭子间门口狠狠的咒:“小心点,我已经找着了真凭实据——哼,哼,你莫逃,自然会有人来办你。”或把情书找出来说:“这是放的什么屁,你自己看看?——强盗,骗子!”此外也少不了到娘家去宣传。宣传的结果终于把她的弟弟请来了,那算唯一的救兵。“听说你们常常闹,还打人,这不成个样子,——祖母不答应,娘舅也不答应。”她弟弟把他请下楼盛气的说。“是谁找谁闹,这我用不着辩,——至于打人,虽然我脾气丑,却不曾有过,你们不答应就不答应好咧,听便你们怎样处置我!”他脸色苍白的起身往亭子间走,头埋在被里,身子抖着,似乎受了委曲般的在饮泣。“你用不着动气呃!——我不过对你这样说说罢了。”她弟弟跟上楼禁抑着不好的情感说。“不必跟他谈,——你看他这副样子,还有样什讲头,离婚就是。”她在亭子间门口威武的嚷。“姊,你别响,你这副样子也难看。——来,来,我们到下面再谈谈,大家平心静气的。老是这样吵下去真太难了。——”

于是大家走下楼在客堂间坐定了。“旧帐不必算,现在,你的意思究竟想怎样?”她弟弟对她说。“我还是想同他离,一动就拍桌打椅的——孩子给他吓坏了,娘姨也不肯做,我情愿一个人住安耽。”她口是心非的说,以为一提起“离”就够把他收服的。“你的意思想怎样?——她说是要离。”她弟弟试探着问他。“我不怎样,随便她要怎样就怎样。”“不能随便,随便是不行的,——她的话你究竟同意不?”“我没有什么不同意,只要她怎样合式就怎样,总之,吵闹的日子我也过不了。我是承认我的脾气坏,但她——”他始终含糊的答,生怕承认了。或者会有出乎他能力之外的条件终归使自己屈服的。“你的脾气好,你的脾气好!——我不要同你这强盗住。”她横蛮的说。眼泪滔滔的流,已决心收服不了他就只好铤而走险的。“姊你还是这样我就不管了,随你们自己去。——我看你们并没有大了不得的事值得离婚的,况且当初既是恋爱结的婚,一点小事就闹到这样,不是笑话吗?像小孩子一样的,你们自己想想——我的意思不妨暂时分开住试试。你住在这里,他住在亭子间,谁都不能走到谁的房里闹,如果谁走到谁的房里闹就是谁的不是,到那时就没有法子想,只有离。你们都同意吗?”“可以,好。”他爽气的说。“就分开住也好,——但是他,每天饭碗一丢就跑,一定是外头有个贱货在等他啦,不然,他这样赶来赶去干什么啊?”“那末,你究竟有没有相好的喽,外头?就是有也不妨直说啊?”“有,有,多得很。随她怎样说就是,但是你问问她看见过一次没?”“谁知道,我又没跟他一道走,——谁知道他的鬼把戏?”“那末,我有个办法,你们在上下午定一个时刻同进厂——上午就定在八点五十分,下午就定在一点二十分吧,到了时刻就谁都不必等谁。回家呢,——回家就各走各的吧。”“好,好。”这是她的爽气的回答。“我不能照办,——如果定要这样就索兴在我的头上贴着‘某人之夫’的纸条,在她的头上贴着‘某人之妻’的纸条还来得妥当些。”两家头一道走是亲密的表示,大闹之后就这样似乎太滑稽一点的,也好像太压迫他一点,他实在不情愿。“喏——不是有鬼心思,他为什么不情愿啊?”她忽然露出半个笑脸说。“这又不是使你吃亏的事,如果也不肯照办那就是你无诚意啦。”“好,好,我就承认了也算不了一回事。”“至于经济方面呢,——她对我说过小孩她要领,如果你答应,你可以拿出多少津贴,每月?”“她要领那更好,我每月拿出二十块钱来。”“谁要你的钱,谁要你的钱?”她插口说。“她自己能生活,不要这许多钱,你只每月贴孩子十块好了喽!”“不,我给十五块,我给十五块。”“好,你定要出十五就十五,至于房饭钱大家分摊好了,饭是最好也单开,各人在各人房里吃,省得生是非。等将来感情恢复了再在一起吃,住。”“还有欠的四个月房租。”她赶忙补了这一句。“我一个人还好了。”他打肿脸称胖子的答。“那也大家分摊好了喽!——还有什么吗?——没有不同意喽吧?——那末,好,就这样,就这样。”她弟弟站起来说:“好,到开年我再来看你们。唉!”伸了个懒腰,算尽了责任一般很满意的走了。

其实,男女间事是可用契约式办法能解决的吗,爱情是可以凭着图章能维系的吗?本来一点小风波,时过境迁的会自然的平息的,然而经过这番手续之后,反而在彼此的情感上留着深深的痕迹,不是一时消灭得掉的,总之,现在他们是正式分居了,也可以说是变相的离异。女人的心理状态是不易于捉摸的,那无从断定,然而他,起码是有这种感觉的。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工厂放了假。他躲在亭子间的地板上的被里像冬季的虾蟆,无声无息的潜伏着,像是没有家,没有妻,没有孩子,没有一切,像落魄的浪人,乞丐,总之他是只想在自己的生活上尽量流露出他是已经和她离异的凄清的表情来。

她呢,她以为他是一个纸包,平常是放在口袋里的,因为种种的不便,暂时搁在亭子间罢了。也可以说是自己将他暂时幽囚在那里,让那强盗安静的去忏悔,去收心做好人,她可以左右他,编派他,他始终是她的。他是在那里安分守已,这使她高兴。于是,上午,她忙着办年货,送年礼,下午收拾房间,又搬出一套干净的铺盖,叫娘姨拿到亭子间,又叫娘姨替他架了个小木床,且布置桌椅。

第三天是年底,绝早她就带了娘姨上菜场买了些鱼、肉、蔬菜和许多糕点以及一切,晚上又亲自在乌烟瘴气的灶间弄饭菜,在自己房里的五斗柜上用年糕,橘子,“长命富贵”的纸签儿和蜡烛贡了一个磁菩萨。总之她是忙着厂,忙着了又还生怕他寂寞,悲愁,就叫娘姨看孩子,提着小灯笼,走到他房里,虽然他是起了“孩子,谁是你父亲啦?”的悲感,甚至因怜惜这孩子的命运而坠泪,然而她叫娘姨抱着孩子陪了他以为足够安慰他的。

饭菜弄到差不多了,想起他爱喝酒的,她叫娘姨买了一瓶“白玫瑰”。家家在欢天喜地的吃年饭,这是父子、兄弟、姊妹、夫妇团圆的佳节,游子游孙还有不远几千里赶到家来叙天伦之乐的,自己的小家庭里并没家破人亡,虽然暂时分居着,并没分屋住,更没有当真的离异,难道就不能同席喝一杯吗?而且他难道对自己真正干了许多鬼心事?于是,在忙碌中她关照娘姨说:“娘姨,你去叫少爷下来喝酒,菜会冷啦。”

隔了一会,他没有下来,又叫娘姨催了两次。

他是熄了灯躺着在那里悲哀,他知道她买了许多菜,也闻到鱼肉的香味。他以为她吃着隆重的年饭也许不叫他的,他怀着恨,决定不起床,虽然听到她关照娘姨来请他,还是把那恨意延续着:你不如决绝的把我丢了吧,既是这样爱和我闹!如今既已分居了,就不能当作我是死亡了吗?就不能当作自己是孀妇吗?又来叫我干什么?……其实这是一种报复的撒娇的情感,不过这情感反把他弄悲哀了:我是我,她是她,没有理由安闲的享受她的邀请的,没有结婚时,自家不是也和今宵一样年年睡在客地的斗室中的单薄的被里,灯都不点的冷冷清清的听着惊人的爆竹声渡过这年关吗?如今虽则结了婚,有了孩子,然而结婚所给与自家的吵闹,严厉的拘束,累赘等等的苦痛;她是坚决的想把自家逼进坟墓才甘心;她藉著名义把堂兄请过来,把弟弟请过来:她祖母对于自家不答应,她娘舅不答应!自家的苦痛可向谁诉述啊?又有谁说句公道话咧?她是多末势力雄厚,自家是怎样孤单啊?一点小事就请娘家人,这日子过得了吗?如今正好,算正式离婚了,她用不着请自家,自家心是死了的,起码她已是个实际上的孀妇。她用不着叫我在她房里吃。她自己享受那馐馔吧!她和孩子团聚着畅叙天伦之乐吧!自己在黑暗的牢狱般的斗室里,这沙漠般的床上仰卧着,凭着炸弹般的爆竹声,那漂流的回忆,那在眼眶边长流的眼泪不够享受吗?……这不消说他是在吞声饮泣了,但在悲哀之余,经她连催了两次,他的心又复活了,那种悲愤的情绪又转变为怜惜:他念及她那种呆笨的妒嫉,那不顾生命的吵闹,那不知厉害轻重的妄举,那不知不觉中弄到极其消瘦的身体,以及年节那末热忱的劳碌与渴望和自家团聚的隐衷,他又觉着如果自家不去她房里吃一顿,她在这佳节中将会怎样冷落,扫兴,悲愁啊!于是他还是毅然走进她房里。

馐菜冷冷静静摆在桌上没有多少热气了。她只抱着发热的孩子徘徊着,脸色很难看。等他进房了,两手撑着头盘在席上了,她才伴着孩子坐了,一面叫娘姨筛酒,一面忙着顾着孩子,一面希望他满心欢喜的来吃这一顿,一面也想在佳节中把带病的孩子弄出一点喜气来,自己简直没有安心吃。他则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的喝着那玫瑰,一杯一杯的只想把自己灌醉算完事,灌醉了好仍然回到亭子间里去痛哭。房里除邻家传进的五魁八马的欢呼声和孩子叽嘈声,就全靠那辉煌的蜡烛点缀这年关的佳景。总之,两人心中还是牢牢的镌着“分居”两字,刹那之间,灵魂无从团聚起,天伦之乐也一时叙不来。

她既心忙事忙吃不下,他则像尽义务专为应酬她而来的,也只胡乱的吃了一点。不久,这筵席就散了,他仍然回到亭子间,挺在床上又神驰到家乡:家乡的热闹的大厦中,是客秋给虎疫夺了穷愁的慈母,折了辛劳的二兄与三兄,还毁了二兄仅有的两个好孩子,据说去年的除夕,全家却没吃饭就睡了,今年今夜的年饭席中,虽坐着龙钟的老父、长兄、七弟和二兄的未亡人,然而在那种凄凉的团聚中,他们能吃得下不追怀逝者吗?不默想漂流客地的自家而神怆吗?可是谁知道自家也在追怀着逝者,也悬念着悲楚的他们且悲伤着自己呢!……往事的追怀,已不堪他设想的,然而目前,目前所显现的是许多狂欢者在各自的家园欢乐着,在街衢起劲的奔驰着,孩子们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在尽量的娱乐,在引着火燃放手中的冲天爆,可是自家呢,自家的小家庭呢?仔细一比较,一对照,那冲天爆直把他冲到云霄中,灵魂毁碎了,飞散了,剩着的只是荒漠中的几根枯骨渗着血泪的僵尸。

在睡眠中,两家头在荒家般的房里渡过了大正初五,于是工厂开工了,新年的景象不复射入这对分居者的心中,他们谁都已厌倦那苦闷的日子,渴望着开工来把生活改变一下。

时钟刚敲八点,两家头早已作了准备,等挂钟上的长针正指着“×”上,他就低着头在她房门口站了一站,便漫踱着走出门,她也随即赶出来,不自然的和他并排的走着,不交谈,不互看,彼此始终相距几尺远。在她,这玩意是很满意的。这样才谁都知道这一对是“夫”“妇”,贱货不敢正视他,他也不致绝无顾忌的去沾花惹草。但在他,却觉着这做作太近于耍木头戏,这般跼蹐羞怯的走着颇类男女的淫奔,也像僵尸走肉般的无情趣。

怀着这种不同的心情在走,因之彼此的距离是越走越远。他以为她是故意走得慢,她则以为他是生怕两人并排走会使贱货知道他是已经讨过老婆的,于是渐渐的彼此的脸上又染着新的颜色。

三四天也就这样安然过去了,但与其说“安然”不如说“又在准备着”吧。

有一个早晨,时钟敲了八点,她在娘姨口中探出他是睡着没起来,过了四十分也还没起来,其实他是故意那末的,稀饭原来不必吃,只洗个冷水脸,披上一件衣就可拔脚走的,好使她来不及跟随自己,因此她也以为慢着一点也不打紧。可是五十分钟即刻就到了。他走下来在她房门口站站便自顾走了。她便匆忙的把事情搁在一边也追出来,愤愤的说:“你就不能等一等吗?”“不能,当初讲好到了钟点就谁都不等谁的。”“好,记得的。”她用手指指着他说,随即又奔回来。

从这时起,她不再跟他走了,也让他早出晚归的去逍遥自在。

终于在一天下午放工后,她突然走到他房门口板着脸质问他:“喂,你究竟打算怎样喽?”“我不打算怎样,你不必又来吵。”“谁同你吵——这日子我过不了,你索兴搬出去住,我情愿跟你离婚,我不要看见你这种人。”“你去叫你弟弟来评理喽!——哼,又是我的不是。”“我叫他来干什么?我不叫他来,你只给我搬出去。”“搬出去就搬出去,有什么希奇!”“你就搬,你就搬,孩子你高兴拿出几钿就几钿,凭你的良心,欠的房钱你是答应拿出一半的,你拿来。”“现在拿不出,马上搬也搬不了。”“那末,就限你几天也行。”

她说着,下楼去了。她是要借着这难题来制服他,他没有钱,也没有完备的行李和家俱。

他也知道是外强中干的,虽然爽气的答应搬,却始终不作准备,希望在犹疑寡断的假态度中逼出她要自己搬开的决心,到真正搬开时,她是无法反悔的。他爱用欲擒故纵的手段。

果然,几天后又催促着:“喂,你究竟搬不搬?”“自然搬,可是得说明在先,不要搬了之后又找到我那里来吵。”“天晓得,——只怕你要赖在这里,谁还高兴找到你那鬼窝里来,放心。”“那末,我决定搬,在几天以内。”

几天内,他在距她很远的地方赁了一个亭子间,也弄到八十元的支票,一面把房子粉刷好,一面也等着支票兑钱的时期,也等着她再催促几次,就还是痴痴聋聋的住下去。这可使她更加起劲啦,在星期日的早晨,她又催促着,而且很严厉的:“像这样是不行的,——想假痴假呆住下去啊,哼哼,——没骨头的东西!”她握着拳头在她房门口泼辣。“自然搬。”他还是安详的冷静的说。“那末,几时?”“随便。”“随便啊!我可不能再限啦,你就马上搬。”“好,马上搬就马上搬,用不着那副凶相,谁是故意赖在这里不成。”“房钱赶快拿出来。”她伸出手来向他索着。“自然拿出来——喏,四十块,你点点。”

她伸手接了钱,头低下去了,手是抖着在数钱,脸色是由血红变成了青紫。总之,这事情是完全上当了。就无语的颓丧的退出来。

虽然雨在落,时候还很早,然而他利用这辰光,这辰光没有闲人站在雨中来观瞻这盛事。她看见他把行李搬下楼,床、简单的桌椅、一口箱子,都搁在她房里,又看见他叫了三辆车,开开大门,一件一件将这些往车上搁,最后是提着那箱子,于是她忍无可忍了,一把拖着那皮箱,起码要在这箱上报复一下,阻挠一下,稍微出点气:“你把箱子打开。”“干什么?”“要检查。——怕你偷东西,老实说。”

他禁抑着一把无名火,开开箱,一件件点给她看,那中间大半都是未婚前的他独有的古物,差不多连两人共有的东西都没有一件,她没有什么可说,只是不安的颓丧的站着,没灵魂的徘徊着,等他提着箱子往外走,才略有知觉的恶狠狠的用手遥刺着他说:“你这一辈子也不要到我们这里来噢!”

随即她把大门碰的关了,走进房往床上一倒。

这算是新生活的开场。他在新寓所将一切陈设好,又将四十元添制了铺盖、脸盆、手巾以及烧饭的酒精炉子,预备好好的过日子,也预备用一晌工。

可是第三天晚上,她抱着孩子赶来了。那地址是她由粉刷房子的泥水匠那里打听出来的。她来的理由是家里失了窃,说是他嗾使流氓谋害她,她走进房起首是惊讶他的房收拾得那末精致,铺盖那末的讲究,最后误会那盛酒精炉的箱子是装饰品,非常悲哀的说:“哎呀,买了些这种东西来,——哼,你好,你好,钱只知道自己花啊!我同你离婚,”她像是疯狂了,一壁说着一壁哭。“既是要离,现在不就像离了吗?何必又跑来吵闹呢?”“我要同你弄个明白。”“当初讲好了不来吵的,还不到三天就来吵,反复无常的东西!——出去,我的房里不能由你闹,不出去,哼,我会对不住。”他愤怒的说着就预备动作。

她怕惹了许多人看热闹,即刻就柔和的说,“我不闹,我不闹,”接着就向床上一倒,哭起来:最后是非要他回去不可。他不肯回去,她就赖在那里过了夜。但始终没得着丝毫的好处。

以后,她好久不到他那里去,只在工厂打听他是每天照常工作不?每天是由工厂出来就回家去不?有时老是远远的跟着,知道他的确到家了才放心。有时来不及跟踪他,就偷着空到他那里和那些同住的女人说他是自己的夫,说他是嫌家里叽嘈才搬出来的,又问他是每晚回家不?有女人来过不?总之,他搬出来之后,她更加不放心。

实在,他也有些使她不放心的,他嫌那亭子间过于讲究了,应该有人来参观参观,一个人也寂寞,用得着一个女人来奉陪,那是比较自由的所在,一切是谁都干涉不了的。因此他除到工厂工作外,在十字街口徘徊着的时候多,在电影场里留连的时候多。及至洋钱花光还得不到结果时,就又规矩的过几天,埋怨无法满足的欲望,埋怨自己的脸子,年龄,以及一切,总之,从新恋爱起好像是不容易,恋爱像自己原先那样的一个也是前程渺茫的,更无论比她还好的。在亭子间里虽是比较生活舒适,然而舒适所给与他的是无聊,沉闷,干燥,懒惰,因为这缘故,甚至连饭都每天只烧一次,比如上午烧,就午餐和晚餐吃着剩的,晚上烧了,就第二天吃着剩的,也没用功,也不做点杂事,连房都不肯扫一扫,让尘垢堆起来。

说是安静,却通夜总睡不好,每在睡后为对门的前楼的灯光惊醒,就又爬起来,站着望,望着里面那个女人,在玻璃窗里的很模糊的女人,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看不见有个情人在爱她,就把自己的电灯捻开,又怕她看见自己,责骂自己的轻浮,就一忽儿又把灯灭了,结果是使对门的女人知道了这么一回事,于是他安慰了,安慰了就电灯时明时灭的开闭着,人是爬起睡倒的闹个不宁,直到对门的灯光熄了,他才在床头辗转到天明,第二天赶忙到晒台上去大声咳嗽,引领去眺望,眺望的结果,是对门窗口现出个四十以上的绝对不美的妇人来,这才连忙缩了头,羞怯的自笑着退下来,才绝望了!才真正安静了!

有时自以为并没勇敢的进行着崭新的恋爱全是为着她还在纠缠着的缘故,假使她是不纠缠他,或她已经和别人恋爱了,那才是给自己放胆进行的机会,而且孩子这一晌究竟是怎样;虽不爱她,孩子是自己养的,自己心爱的!因之在晚上,也偷偷的走到她那里去,偷儿似的在前门拨开信箱盖看进去,心里想:里面许有个男子在,那就非把那狗男子打死不成。也许这全是她引诱来的,也非把她打几下不成。即不然,也非叫她弟弟来,把她这假君子的面幕揭穿不可,而且起码可以责骂她,证实她,她既经和别人轧姘头,当然不能干涉自家的事,这样就彼此关系绝断了,自家可以找个满意点的同住着,不结婚,只是恋爱,谁不愿意时就马上可以散伙的,他不占有那个人,那个人也不得占有他。那是多末自由而愉快的生活……可是怀着这心情去偷望,结果是失败,他那个她不是睡了,就回娘家了,连孩子也不曾欣赏过一眼。

这是个多月以后的一个晚上,她却又在他的亭子间门口出现了。他知道她来了,连忙把门锁着。“把门开开呀!把门开开呀!”“不开,我知道你是来闹的。”“不闹,我赌咒不闹。”

门是开开了,露出她的尖削的苦笑的脸来,她又是抱着孩子来的,孩子是一个新娘姨抱着在楼下等候。她从容不迫的,装出实足的和气,轻轻的走进房,坐在床沿上,悠悠的地说:“我从本星期起不做工了。”“你不做工关我什么事。”“我不过对你说说罢了。——我上了好几回医院,医生说我得了虚痨病,很危险,非养三个月不可,工厂里已经准了假。——娘姨也换了,前楼的人也搬了,——实在,那末大的房子,我一人住着有些怕。——我——我——我想——”“那你一个人住着不是更加安耽吗?”他知道她现在是换了个方式了,镇静的嘲笑着。“你就难道真正狠心的把我丢了吗?孩子也不要了啦?看都不来看我们一下?——”她把眼睛斜斜的瞅着他,没头没脑的倒在他怀里低声的哭。

实在这平安的干燥无味的生活又把他弄厌了,也有些看不过她那瘦削的脸子,而尤其不忍推想长此以往的她的结局,然而他还是硬着心肠的只用手将她推;但她却用手将他牢牢抱住,反而进一步的将泪流满面的头凑进他的头颈,全身抖颤的几乎喘不过气,那泪是几乎流进他的颈根里。于是这就没办法了,她是降服了,他是胜利了,胜利之后又还是矜持的说:“走开,走开!——”“不!……不!……”“那末,你打算怎样呢?”“我不打算怎样:我是不敢有什么希望的,我——我——我只希望你没有事的时候也来望望我们。”“那末,好,我明天来看望你们就是。”

于是她从他的怀里爬起来,收了泪,微笑着走到门口去。“娘姨,你把小人抱上来看。”

娘姨抱着小人上来了,孩子是痴痴的望着他,很怯生。“个把星期不见就不认得吗?叫爸爸,快叫爸爸。”她说着就把孩子送给他,“娘姨,你看,这酒精炉子好看不,你知道要多少钱一个呀,这都是少爷搬到这里来买的。这房里的东西也都是新制的,花了好几十块钱呢!一个人在这里养病,多惬意呀、怕饭菜不干净、又自己烧饭、你看少爷是不怕辛苦不?好奇不?好,如今他又不高兴了,明后天又要搬回去呢!”“是格,一个人住在格打,清清爽爽,真惬意得勒!”娘姨莫明其妙的瞎凑着。“惬是惬意,就是开消太大啦。你晓得每个月用几何钱啦,一个人?”

他坐在床沿不作声,逗逗孩子,望望她们,也想着老远的过去,以及搬到这间亭子间的这一月和目前,悲愁,吵闹,欢忭,离合,喜怒无常,循环往复,莫明其妙,于是他微笑着,和她们搭讪着,实在,那时的她不是个恶婆星,泼辣货,那时的他也不像个强盗,骗子。

夜深了,她们谈了不久就走了,他送她们到门外,又给雇了车,这才回房睡了一回几月以来未之有也的觉。

翌日,下工后,他走到她那儿去,她柔情娓娓的款待他,留他在那儿吃了一顿。午后又在那儿吃了晚饭,这都不是他自己辛辛苦苦烧的,房子也比较宽敞,可以东坐西坐,也可踱方步,也可以和人谈天,和孩子打趣,总之比亭子间高明多了,舒适多了,夜深了,他还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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