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吾爱(午夜文库)(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9 05:3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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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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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吾爱(午夜文库)

再见,吾爱(午夜文库)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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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10)!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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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雷蒙德·钱德勒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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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本书由新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事情发生在中央大道一个鱼龙混杂的街区,那时黑人还没有完全占据那几个街区。那天我刚从一家只有三张椅子的理发店走出来,我的客户说我要找的理发匠迪米特里奥斯·阿莱迪斯可能在那家店工作。我找他不是因为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不过他老婆愿意付点钱找他回家。

我后来一直没找到他,而阿莱迪斯太太也一毛钱都没付给我。

那天天气很热,快三月底了。我站在那家理发店外面,抬头看着二楼一家叫弗洛里安的餐饮娱乐中心伸出来的霓虹灯招牌。旁边有一个男人也和我一样抬头看着,他乐滋滋地紧盯着上面那些灰扑扑的窗户,那模样就像从东欧来的移民初次见到自由女神像一般。他是个十足的大块头,不过六英尺五英寸高,比装啤酒的卡车也宽不了多少。他离我约十英尺远,手臂垂在两旁,巨大的手指夹着被遗忘的雪茄,从指缝间冒出烟雾来。

一些瘦巴巴的黑人在街上走来走去,每个人过他的身边时都不禁投给他好奇的一瞥。说实在的,他的那身打扮太引人注目了。他头上戴着一顶粗毛博尔萨利诺帽;身上罩着一件做工粗糙的灰白色运动服,上面的白色纽扣颗颗大得有如高尔夫球;里面穿着一件褐色衬衫,系着一条黄色领带;下面是一条打褶的灰色绒裤;脚上穿着一双鳄鱼皮鞋,鞋头开裂了。他胸前的口袋外垂下一方手帕,颜色和领带一般鲜黄。那顶帽子的帽檐上还插着两根彩色羽毛,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这些修饰。即使是在人们的穿着打扮在世界上算不上最保守的中央大道上,他的那副样子,仍使得他看上去就像趴在白色蛋糕上的一只大蜘蛛。

他的肤色有些苍白,胡子该刮了,他是那种常常需要刮胡子的人。他长着一头黑色鬈发,两道浓眉纠结在大鼻子上面。他的两只耳朵对于他那种身材来说还算小,眼睛有一层灰眼珠特有的雾光。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尊雕像,好大一会儿才微笑起来。

他慢吞吞地走过人行道,站在通向二楼的对开弹簧门前。他把门推开,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街上一眼就进去了。老实说,如果他的块头不是那么大,穿着不是那么招摇的话,我会猜他是去抢劫的。不过瞧瞧他的那身衣服、那顶帽子,还有那个身架骨,不大可能是这样。

门扇咚地弹向街外,又弹回原状,就在它慢慢静止不动时,轰地又被撞开,有个什么东西啪地掠过人行道,摔在路旁停着的两辆车子中间。他落地的时候手脚先着地,发出尖叫声,像一只被困在墙角的老鼠。他慢慢地爬起来,捡回一顶帽子,然后爬回人行道。这是一个瘦弱窄肩的棕色皮肤的年轻人,穿着淡紫色的西装,衣服上还插着一朵康乃馨,有一头梳得油光滑亮的黑发。他张着嘴巴呻吟了一会儿,路人觉得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他又整了整帽子,侧着身子蹭到墙边,然后撇着八字脚静悄悄地离去了。

街上一片沉寂,然后车声又起。我晃晃悠悠踱向那扇门,它现在一动也不动了。这可不关我的事,所以我推开门朝里面望去。

黑暗中,忽然有一只大如椅子的手伸出来,像抓一团泥巴一般抓住我的肩膀。那只大手把我抓进门里,将我拎上一级台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张大脸,接着,一个深沉而柔和的声音轻轻对我说:“这儿发生谋杀案了,是吗?帮我把那小子捆起来,伙计。”

里面黑得很也静得很,从上面依稀传来人声,但楼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那大个儿严肃地看着我,那只大手仍钳捏着我的肩膀。“一个黑人,”他说,“我刚才把他摔出去了,看到了吧?”

他终于松开了我的肩膀,我的骨头倒没碎,可是手臂麻软无力。“这种地方本来就是这样,”我揉着肩膀说,“你想会有什么?”“别这么说,伙计,”大个儿轻柔地嘟囔着,活像老虎刚刚吃完一顿大餐,“韦玛以前在这儿工作,小韦玛。”

他又伸手来抓我的肩膀,我努力躲闪,可他快得像只猫。他开始用钢铁一般的手指捏我的肌肉。“是啊,”他说,“小韦玛,我有八年没见过她了。你说这里变成了黑人的地方?”

我用嘶哑的声音说:“是的。”

他又把我往上拎了两个台阶,我憋足了劲想挣脱。我没带枪,找寻阿莱迪斯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枪。老实说,我也怀疑带枪对我有没有好处,这大个儿恐怕会将它整个儿吞下去!“你自己上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说,尽量不露出难受的样子。

他又将我放了,那双灰眼睛带着忧伤看着我。“我现在心情很好,”他说,“不能让人惹我生气。走吧,我们俩去喝点东西。”“他们不会招呼你的。我已告诉你了这是黑人的地盘。”“我有八年没见到韦玛了,”他悲伤地低声说,“上次说再见后就有八年没见过她了。她也有六年没给我写信了。她一定有她的理由。她以前在这儿工作,可爱得很。走吧,我们上去,怎么了?”“好吧,”我喊道,“我跟你上去,别拎着我,我自己会走路。我好着哪,发育也很健全,自己会上厕所,什么都能自己干,别拎着我!”

我们一起往楼上走去,这时他让我自己走了。我的肩膀发疼,脖子后面冒着汗。2

楼梯顶端又是一扇对开弹簧门,挡住了后面的情形。大个儿用拇指轻轻把门推开,我们走进屋内。屋子是长窄形的,不太干净,不太明亮,而且气氛有些压抑。屋角有一群黑人聚在掷骰子的赌桌边,在圆锥形的灯光下聊天嬉笑。右边靠墙还有一座吧台。此外,屋里摆着一些小圆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顾客,不管是男是女,清一色是黑人。

赌桌上的声音忽然停止了,上面的灯也一下子熄灭了。屋里倏地静得让人觉得很沉重。一双双眼睛盯着我们,那都是栗色的眼睛,嵌在一张张灰色或黑色的脸庞上。同时,还有一个个脑袋慢慢地转过来,上面的眼睛在一种死一般的沉寂中冷冷地盯着我们。

一个大块头、粗脖子的黑人靠在吧台尾端。他的衬衫袖子上系着粉红色袖箍,宽宽的后背上交叉着粉红色和白色相间的吊裤带,一看就知道是个保镖。他把跷起来的那只脚慢慢放下,缓缓转过身瞪着我们,两脚又轻轻分开,大舌头舔舔嘴唇。他的脸看起来历尽沧桑,似乎除了装缆绳的铁桶,别的东西的击打都禁受过。那脸上这里一块疤,那里一个坑,有的地方肿起来,有的地方呈格子状,有的地方像焊接过似的。我看这张脸是无所畏惧了,只要你想得到的事情,这张脸就一定历过。

这个人长着一头短短的鬈发,稍稍带点灰白色,一只耳朵连耳垂都不见了。

他的身子又宽又重,双腿粗壮,有点O字形腿,这在黑人中不多见。他又舔舔嘴唇,微笑着活动一下身体,然后随意地摆出一副拳击手的架势,低着头、弯着腰朝我们走来。这边,大个儿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这个袖子上系着粉红色袖箍的黑人,将棕色的大手抵在大个儿的胸前。那么大的一个手掌,此刻看起来却像一粒纽扣。大个儿一动也不动。那个保镖温和地笑了笑。“这儿不招待白人,兄弟,对不起。我们只招待有色人种。”

大个儿那对忧伤的小灰眼睛骨碌扫视了屋里一周,双颊微微发红。“想玩拳击啊,”他喘着粗气,声音也带着怒气提高了。“韦玛在哪里?”他问那个保镖。

保镖收起笑脸,上下打量着大个儿的衣着——他的褐色衬衫和黄色领带,灰白色运动服和上面的白色高尔夫球。他小心地转动着大头Â,从各个角度观察大个儿,然后低头看看那双鳄鱼皮鞋,轻轻笑了起来,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这时我有点为他感到难过了。

他轻声说:“你是说韦玛吗?这里没有韦玛,兄弟。没有酒,没有女人,什么都没有。滚吧,白人伙计,滚吧!”“韦玛以前在这儿工作。”大个儿说,语气像是在做梦,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森林中采着紫罗兰一般。我掏出手帕猛擦脖子后面的汗。

保镖突然笑了。“啐!”他说,又回头看了看背后的观众,“韦玛以前在这儿工作,可她现在不在这儿了,她辞职了,呵呵。”“请你把这只脏手从我的衬衫上拿开。”大个儿说。

保镖皱了皱眉头,他不习惯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他把手从大个儿的衬衫上移开,攥起拳头。那拳头又大又紫,简直像个大茄子。他得保住他的工作,保住他的强悍声名,保住他的公众威严。他这么一想,就犯了个大错误。他用力挥出一拳,又快又急,攻向大个儿的腮帮子。屋内响起一片轻轻的惊呼声。

那一拳真不错,肩膀下垂,身体跟着摆动。他出手显然很重,而且看得出是过训练的。问题是大个儿的头只晃动了不到一英寸的距离。他躲都没躲,硬是挨了一拳,身体轻摇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然后就掐住了保镖的咽喉。

保镖挣扎着想踢他的下体,可是大个儿一把将他揪离地面转了一圈,他那双俗气的鞋子滑落到粗糙的地板布上。大个儿接着拽着保镖的身体扭向后面,换上右手抓住他的皮带,皮带像屠夫用的绳子一样裂开了。大个儿将巨掌抵住保镖的脊椎骨,把他抡到半空中,然后用手臂旋着他的身体,呼地将他飞掷过整个房间。那边有三个人赶紧跳开,保镖的身体砸到一张桌子上,然后又撞到护壁板上,声音大得恐怕在丹佛市也可以听到。保镖的腿扭了扭,然后他就躺着不动了。“有些人,”大个儿说,“老是弄不明白什么时候不可以硬来。”他朝我转过身来。“对了,”他说,“我们俩去喝点东西。”

我们走向吧台。这时,其他顾客三三两两无声无息地溜过房间,朝楼梯口走去。他们就像草地上的影子那样安静,溜出去的时候连门都没晃动一下。

我们靠在吧台上。“威士忌鸡尾酒,”大个儿说,“你想喝什么,自己叫。”“威士忌鸡尾酒。”我说。

我们都要到了一杯威士忌鸡尾酒。

大个儿沿着那个厚厚的矮酒杯的杯壁,面无表情地用舌头啜着里面的威士忌。他神情严肃地看着那个酒保。酒保是个瘦瘦的黑人,穿着一件白色外套,面容忧戚,走起路来好像脚痛似的。“你知道韦玛在哪儿吗?”“你说韦玛吗?”酒保带着哭腔说,“我最近没见过她。最近没有,绝没有!”“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我算算,”酒保放下毛巾,皱着眉头,掰着指头计算,“大概十个月吧,我想。可能一年,可能——”“算清楚!”大个儿说。

酒保骨碌转动着眼珠,喉结滚上滚下像一只没有头的小鸡。“这里变成黑人的地方有多久了?”大个儿粗声问。“什么?”

大个儿紧握拳头,他手中的那只威士忌酒杯像要化为乌有。“五年了。”我说,“这家伙不会知道什么叫韦玛的白人女子,这里不会有人知道的。”

大个儿看着我,好像我是刚孵出来的什么东西。威士忌似乎没有缓和他的脾气。“是哪个浑蛋让你来管闲事的?”他问我。

我咧开嘴,努力撑出一个温暖友善的笑容。“我是跟你一起进来的,记得吗?”

他也朝我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很平淡,没有什么意义。“威士忌鸡尾酒,”他对酒保说,“把酒好好调一调,服务周到点。”

酒保慌张地走来走去,黑脸上的眼白转呀转的。我反过身背靠着吧台端详这个房间。房间里现在空荡荡的,只剩下酒保、大个儿和我,还有那个蜷缩在墙边的保镖。保镖开始动了,好像很痛苦也很费力。他慢慢地爬着,那模样就像苍蝇只剩下一只翅膀。他在桌子后面爬动,疲惫得像突然老了几十岁,突然幻灭了似的。我就那样看着他爬动。这边酒保又放下了两杯酒,我把身子转过来。大个儿看了保镖一眼,然后就对他不理不睬了。“这里什么都变了,”他埋怨道,“以前这里有个小舞台,有乐队,还有一些可以找乐子的小房间。韦玛在这儿唱歌,一头红发,可爱得很。我们本来就要结婚的,结果他们给我设了一个圈套。”

我开始喝第二杯威士忌鸡尾酒,觉得我今天的这次冒险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什么圈套?”我问。“你想想我说八年不在是去了哪里?”“去追求女人了?”

他伸出香蕉般大小的拇指戳着自己的胸膛:“到监牢里去啦!我叫马洛伊,别人叫我驼鹿马洛伊,因为我个儿大。知道大弯银行抢劫案吗?我抢了四万元,一个人干的,不错吧?”“那么,现在可以花那些钱了?”

他锐利地看了我一眼。这时,我们身后有声音传来,是那个保镖挣扎着站起来的声音。他的身子窸窸窣窣晃着,手压在赌桌后面一扇黑色的门的把手上。门开了,他几乎是半摔了进去。接着,门又紧紧关上,锁声咔嚓响起。“那门通向哪里?”驼鹿马洛伊问。

酒保双眼露出慌张的神色,惶恐地盯着保镖跌进的房间。“那——那是蒙哥马利先生的办公室,先生。他是老板,他在后面有一间办公室。”“他也许会知道一些事情,”大个儿说,一口吞下杯里剩下的酒,“他最好也别玩花样,别跟那个家伙一样。”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慢慢地、满不在乎地穿过房间,用他那厚实的肩背碰了一下那扇门。门是锁着的。他摇晃着门,一块门板掉了下来。他穿过那扇门,把门关上。

接下来又是一片沉寂。我看着酒保,酒保也看着我,他的眼神变得若有所思。他擦着吧台,一边叹气,一边用右胳膊抵住台面。

我伸手去抓他的胳膊。那胳膊瘦伶伶的,似乎很容易就会被捏碎。我抓住他的胳膊朝他微笑。“你在下面做什么,小子?”

他舔舔嘴唇,身子朝我的手臂靠过来。他一声不吭,发亮的脸渐渐罩上一层灰暗。“这家伙可不好惹,”我说,“他如果·脸不会有慈悲心肠,喝了酒就会这样。他在找他以前认识的女孩,这里以前是白人的地方,明白吗?”

酒保又舔舔嘴唇。“他离开这儿很久了,”我说,“八年了。他好像不知道八年有多久,我还以为他会觉得那有一辈子那么久。他认为这儿的人应该知道那个女孩在哪儿,明白吗?”

酒保慢慢地说:“我以为你们是同伙。”“我是身不由己。他在楼下问了我一个问题,然后硬把我拽了上来。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他,不过,我可不想被人抓着在房间里撂来撂去。好了,你到底在下面做什么?”“想拿一支锯短了的猎枪。”酒保说。“嘿,那可是违法的。”我小声说,“听好,你和我是一起的。还有别的吗?”“雪茄盒里还有一支左轮手枪,”酒保说,“放开我的手!”“好的,”我说,“现在移过来,小心点,站一边。现在可不是开火的时候。”“谁说的,”酒保揶揄地说,疲累的身子倚在我的手臂上,“谁——”

他突然停下来,眼珠转动几下,头猛地一抬。这时,一个沉闷而利落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那是从赌桌后的门后传来的。那可能是关门声,但我觉得不是,酒保也觉得不是。

酒保僵住了,惊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我仔细地听着,没听到别的声音。我快步走向柜台一端,我实在听得太久了。

后面的门砰的一声开了,驼鹿马洛伊从里面冲出来。突然,他猛地停住,脚像被钉住了一般,灰白的脸上露出笑意。

一支军用柯尔特点四五口径的手枪握在他的那只巨掌中,像玩具一样。“谁也不许乱来,”他安详地说,“把手放在吧台上。”

我和酒保都把手放到了吧台上。

驼鹿马洛伊扫视了屋内一圈,他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然后,他轻轻穿过房间,完全是单独抢劫银行的样子,虽然那一身衣着实在不像样。

他来到吧台旁。“举起手来,黑鬼。”他轻声说。酒保高举着双手。大个儿走到我的背后,用左手搜我的身。他呼出的热气吹在我的脖子后面,一会儿后,那热气消失了。“蒙哥马利先生也不知道韦玛在哪里,”他说,“他想告诉我——用这个。”他用他那硬实的手拍拍那支枪。我慢慢转过身看着他。“对了,”他说,“你们将来会知道我的,也忘不了我的,伙计们。告诉那些人小心一点。”他晃着枪,“好了,再见了,小子们,我得去赶公共汽车了。”

他大剌剌地往楼梯口走去。“你还没付酒钱。”我说。

他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我。“你说得对,”他说,“不过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了。”

他往前迈步,穿过对开弹簧门,走下楼梯。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酒保弯下腰,我跳到吧台后面,将他推到一边。台下架子中的毛巾下面有一支锯短了的猎枪,旁边的一个雪茄盒里还有一支点三八口径的自动手枪。我把两支枪都拿出来,酒保则背靠在吧台后的一排玻璃杯上。

我从吧台一端绕回去,穿过房间,走向赌桌后的那扇破门。门里面是一条L形的过道,黑漆漆的,那个保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手中还拿着一把刀。我弯下腰把刀抽走,将它丢在后面的楼梯上。保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软绵绵的像一堆泥。

我跨过他的身子,推开漆着“办公室”字样的门,那字上的黑漆已剥落。

在半封死的一扇窗户旁,有一张窄小破旧的办公桌,一个男人的躯体直挺挺地靠在椅子上。那是一张高背椅,男人的头沉甸甸地挂到椅背后去了,这样他的鼻子就正朝着那扇窗户。那头挂着的样子,就像手帕或铰链折过去了一样。

男人右边的抽屉是开着的,里面有一份中间有油渍的报纸,我猜枪是从那儿拿出来的。用枪抵抗原本可能是个好主意,但现在这位蒙哥马利先生脑袋的样子证明这个主意大错特错。

办公桌上有个电话机。我把那支锯短了的猎枪放下,先锁上门,然后开始拨电话给警察局。这样我觉得比较安全,而且蒙哥马利先生好像也不介意。

当巡逻车里的那些小子踏上楼梯时,保镖和酒保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全屋只剩下我一个人。3

一个叫纳尔蒂的人负责调查这个案子。纳尔蒂是个尖下巴的讨厌鬼,双手又长又黄,说话时老将那双手握在膝盖上。他是七十七街分局的一名警官。这时,我们正在一间简陋的房间里谈话。房间内对着的两面墙各抵着一张小书桌,中间只剩一个小通道,窄到同时超过两个人就过不了。褐色的地板布脏兮兮的,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烟头的气味。纳尔蒂的衬衫都磨破了,外套的袖子卷了起来。他这副穷模样倒是显得廉洁正直,不过,光靠这副模样想对付驼鹿马洛伊是行不通的。

他点燃半支雪茄,顺手把火柴棍丢到地板上,地板上早已躺满了火柴棍。他恼恨地说:“黑人凶杀案,又是一桩黑人凶杀案。我在这个警察局待了十八年,手的都是这些。这种案件报上既不会登照片,也不会发布消息,甚至在寻人栏登上几行字都不可能。”

我什么都没说。他把我的名片拿起来又看了一遍,然后把它丢到一边。“菲利普·马洛,私家侦探。噢——干那一行的?天哪,你看起来真够厉害。你在那段时间里都做了些什么?”“哪段时间?”“马洛伊扭断这家伙的脖子的那段时间。”“噢,那是在另一个房间里发生的,”我说,“马洛伊可没通知我他要扭断别人的脖子。”“你在捉弄我,”纳尔蒂怨恨地说,“好吧,尽量捉弄吧。每个人都捉弄我,多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可怜的纳尔蒂,大家都来捉弄他吧,他好欺负,专闹笑话。”“我并不想捉弄人,”我说,“我说的是实情——事情发生在另一个房间里。”“当然,”纳尔蒂吐出大团烟雾说,“我去过现场,都用眼睛看到了,对吗?你没带枪吗?”“那种工作不需要带枪。”“什么工作?”“我在找一个抛弃了老婆的理发匠,她以为我可以说服他回家。”“你是说一个黑人?”“不,是一个希腊人。”“好吧,”纳尔蒂说,扑哧吐了口痰到废纸篓中,“好吧。说说看你是怎么遇见大个儿的?”“我已告诉过你了,我只是刚好在那里。他把一个黑鬼丢出弗洛里安的门外,而我不幸犯了好奇的毛病,探头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就被他抓到了二楼。”“你是说他用枪抵着你上去的?”“不是,他那时还没有枪,至少他没有露出枪来。他的枪可能是从蒙哥马利那里夺来的。他就那样把我拎了上去,大概是因为我有时很招人喜欢。”“我可不敢这么说,”纳尔蒂说,“你可不像这么容易能被拎起来的人。”“好吧,”我说,“何必斗嘴呢?我见过那家伙,你又没见过,他可以把你或我戴在手腕上当饰物。我是等他走了之后才知道他杀了人。我听到一声枪响,但我以为有人因为怕马洛伊,朝他开了一枪,不过马洛伊反过来把他的枪抢走了。”“那么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纳尔蒂几乎是温和地问,“他用枪抢劫过银行,不是吗?”“你看看他的那身穿着,他可不是去那里杀人的,穿成那样不可能是去杀人的。他是去找一个叫韦玛的女孩。那个女孩是他因为抢劫银行被抓进去之前的情人,那时在弗洛里安——或者是别的名字,当它还是白人的地方时——工作。马洛伊是在那里被抓住的。你会抓到他的。”“当然,”纳尔蒂说,“就凭他那块头和那身打扮,他应该很容易能被抓到。”“他也可能有另一套衣服吧,”我说,“也许有辆车,有个藏身之所,有钱,有朋友。不过我想你会抓到他的。”

纳尔蒂又往废纸篓中吐了口痰。“我抓得到他,”他说,“恐怕等到那时我第三副假牙也装上了。你猜有多少人会参与办理这个案子?告诉你,只有一个!听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报纸不会报道这种新闻。有一次,五个黑人在哈林区日落大道东八十四街火并,有一个已死了,弄得家具上、墙上,甚至天花板上都是血。当我从那屋子里出来时,有个报社的家伙,一个记者,正从门廊上走下去准备上车。他看到我们时做了个鬼脸说:‘噢,见鬼,黑人凶杀案。’他钻进车里就走了,连那大门都没跨进去。”“也许大个儿还在假释期中,”我说,“你可以找人调查一下。不过,奉劝你执行逮捕时准备充分一点,否则他可能会把你们那些巡逻车拆掉,到那时你们就有机会上报了。”“到那时我也没有机会办理这个案子了。”纳尔蒂揶揄地说。

他桌上的电话响了。他听着,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沮丧。他挂了电话,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什么,眼睛里闪出一丝微弱的光,就像积满灰尘的走廊尽头的亮光。“见鬼,他们找到他了。刚才的电话是档案室打来的,他们那儿有他的指纹、照片以及一些别的资料。老天,总算有点头绪了。”他从本子上读着,“老天,这还算是一个人吗?六英尺五英寸半,二百六十四磅,没系领带。老天,这真是要命了。好了,管他的,他们现在把他的名字通知下去了,可能是在一份通缉名单的最后面。现在没有什么可干的,只有等了。”他将雪茄丢到痰盂里。“你得找找那个女孩,”我说,“叫韦玛的女孩,马洛伊会去找她的。这是事情的起因。找找韦玛吧。”“你去找吧,”纳尔蒂说,“那些找乐子的地方我已二十年没去过了。”

我站起来。“好吧。”我一边说一边朝门外走去。“嘿,等一等,”纳尔蒂说,“我只是开玩笑而已。你不是很忙吧?”

我把香烟在手指间转来转去,站在门口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我是说,你有没有时间去找找那个女孩。你这主意不错,你可能会找到什么线索。你可以便衣行动。”“我在这里面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无奈地摊开那双黄手,那个微笑狡猾得像个破旧的捕鼠器。“你以前和我们警察局里的伙计相处不好,别否认这一点,我听说过。下回记得多交几个朋友,这样没有坏处。”“这会对我有什么好处?”“听好,”纳尔蒂劝诱我说,“我当然只是个小人物。不过,警察局里的每个人都可能给你带来不少好处。”“这么说,我是为了你们的爱才应该去做这件事情——还是你打算付点钱?”“我是不会付钱的,”纳尔蒂说,皱了皱他的黄鼻子,“只不过我需要创造一点业绩,自从上次大整顿后,我的处境一直不太好。我不会忘记你的好处的,伙计,决不会。”

我看了看手表。“好吧,如果我想到了什么线索,我会告诉你的。你拿到照片以后,我会帮你指认的——午餐以后。”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我走过黄褐色的门厅,走下楼梯,朝我停在楼前的车走去。

驼鹿马洛伊拿着军用柯尔特手枪离开弗洛里安大概有两个小时了。我在一家杂货店吃了午餐,又买了一品脱波本威士忌,然后向东开车到中央大道,接着又沿着中央大道往北驶去。我的直觉模糊得像人行道上飞舞的热气。

其实,除了好奇心之外,我没有任何其他理由去管这个案子。但说实话,我已一个月没有生意上门了,这时即使做一份分文不取的工作也算是个改变吧。

4

弗洛里安当然被查封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便衣警察坐在那个餐饮娱乐中心前的一辆车上,用一只眼睛读着报纸。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时间,这里根本没有人知道驼鹿马洛伊的情况,保镖和酒保也下落不明,街上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事情。

我慢慢开车过弗洛里安,停在街角,看着斜对面交叉口后面的一家黑人旅馆,它叫忘忧旅馆。我下车往回走,穿过交叉口,走进这家旅馆。长条的褐色地毯两旁分别立着一排硬硬的空椅子,面对面像对望一般。前厅暗处有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个光头男人,他闭着双眼,一双褐色的软软的手在桌上平和地握在一起。他正在打盹,或看起来像在打盹。他胸前系着一条爱斯科式领带,看上去像是一八八○年系上去的;领夹上的一颗绿石头只比苹果小一点而已。他松垮的下巴垂在领带上,交握着的双手安详而干净,指甲是修剪过的,一窝窝新月形缀在紫色的指甲上。

他的手肘旁有一块金属招牌,上面写着:“本旅馆的安全由国际统一公司负责”。

当这个安详的褐色皮肤的男人睁开一只眼睛审慎地打量我时,我指着招牌说:“我是H.P.D.派来检查的,有没有什么麻烦?”

所谓H.P.D.,即旅馆保护部门,隶属于一个大机构,是专门追查那些开空头支票的人,以及那些不付账、从后楼梯溜走、留下装满砖头的破箱子的客人的。“麻烦?老兄,”他用高亢而夸张的声音说,“我们这儿刚好有麻烦。”他随后降低了四五度声音说,“你说你叫什么名字?”“马洛,菲利普·马洛。”“好名字,老兄,清脆悦耳。你今天看上去精神不错,”他又降低了声音,“但你不是H.P.D.的人,我好几年没见过那儿来的人了。”他摊开双手,懒懒地指着那块招牌,“老兄,那块牌子是二手货,我买来充门面的。”“好吧。”我说。我靠着柜台,拿出一枚五毛钱的硬币,让它在那斑痕累累的空柜台上旋转。“弗洛里安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听说了吗?”“我忘了,老兄。”他的双眼这时睁得大大的,瞪着旋转的硬币发出的亮光。“那里的老板被干掉了,”我说,“就是那个叫蒙哥马利的人。有人扭断了他的脖子。”“愿上帝接纳他的灵魂,老兄。”他又低声说话了,“警察?”“私家侦探——需要保密的行业。不管什么人,我一看就知道他会不会保守秘密。”

他打量着我,然后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他把眼睛再小心睁开时,仍盯着旋转的硬币不放,似乎克制不住自己去看它的欲望。“谁干的?”他轻声问,“谁把山姆干掉了?”“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厉害角色,看到那里不再是白人的地方就气坏了。那里以前好像是属于白人的,也许你还记得?”

他没答话。那个硬币乒里乓啷地扑倒,静静的不动了。“你想怎样?”我说,“你想让我为你读一章《圣》,还是请你喝一杯?你挑吧。”“老兄,我是那种只在家人旁边读《圣》的人。”他的眼睛明亮,眼神稳定,像青蛙一般。“你大概刚刚吃过午餐了吧。”我说。“午餐,”他说,“是像我这种身材和脾气的人省掉的事。”他又降低声音,“到这儿来吧。”

我绕了过去,从口袋中把那瓶波本威士忌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又走回桌前。他弯下腰研究那瓶酒,看来很满意。“老兄,这酒根本买不了什么,”他说,“不过我愿意陪你喝一杯。”

他打开瓶塞,放了两只小玻璃杯在桌上,一声不吭地把两只杯子倒得满满的。他举起一杯,仔细闻了闻,翘着小手指将酒一咕噜倒进喉咙。

他品尝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终于点头说:“这酒不错,老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这条街上大大小小没有一条裂缝我不知道的。真的,这酒是好酒。”他又倒满一杯。

我把发生在弗洛里安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严肃地看着我,摇了摇那颗大光头。“山姆那地方原本还真是块净土,”他说,“一个月没有人在那儿动刀动枪了。”“六年还是八年以前,弗洛里安还是白人的地方时,叫什么名字?”“老兄,你不看看那块招牌挂得那么高。”

我点点头。“我就猜到原来可能也是同一个名字,不然马洛伊会嘀咕的。但那时谁是那儿的老板呢?”“老兄,你这么问可让我有点惊奇,老板的名字不是写在那儿了吗?弗洛里安呀,迈克·弗洛里安——”“这位迈克·弗洛里安去哪儿了?”

这个黑人摊开他那双褐色的、软软的手,声音洪亮而且带着哀伤。“他死了,老兄,听从上帝的召唤了。那是一九三四年还是一九三五年的事情,我记不清了。不值得的生命,老兄。我听说他喝酒喝得肾都烂了,死得很惨,可他从此也就解脱了。”他的声音又回复正常,“老天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再倒一杯吧。”

他坚定地塞上瓶塞,把酒推回我这一头。“两杯就够了,老兄——日落之前只喝两杯,谢谢。你说话的方式让人感觉很有尊严……他留下了一个寡妇,名叫杰西。”“她后来怎么样了?”“追求知识,就是要问个不停,老兄。她的事情我后来没听说过,你试一下电话簿吧。”

在前厅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个电话间,我走进去,关上门,把灯打开。电话簿有链子拴着,残破不堪。我查遍了整本电话簿,就是没有找到弗洛里安的名字。我又走了回来。“没找到。”我说。

黑人懊悔地弯下腰,端出一本厚厚的城市姓名录,将它一把推到我面前。他闭上眼睛,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我很快就找到了寡妇杰西·弗洛里安的名字,她住在西五十四街一六四四号。我很奇怪我以前的那些聪明劲儿都跑到哪儿去了。

我记下地址,把城市姓名录推回去。黑人把它放回原处,和我握了握手,然后双手又交叉握起,和我进来时一模一样。他的眼睛耷拉下来,似乎睡着了。

这件事情对他而言是结束了。我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完全闭上了,呼吸均匀,轻声而有规律地打着小呼,那颗光头闪闪发亮。

我从忘忧旅馆走出来,穿过街道回到我的车上。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来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5

西五十四街一六四四号是一栋干巴巴的褐色房子,前面有一块同样干巴巴的草坪。一小块光秃秃的地面的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干硬的棕榈树。门廊上有一张木制摇椅。午后的微风吹着去年猩猩木未修剪的枝叶,它们吧嗒吧嗒地拍打着裂缝累累的灰泥墙。边上的院落里,一根生锈的铁丝上挂着一串黄色的硬挺挺的衣服,它们在轻轻地抖动。

我把车子往前开了四分之一个街区,停在街对面,然后再步行回来。

门铃是坏的,于是我敲了敲纱门的木框。里面传来慢腾腾的脚步声,然后门开了。黑糊糊中站着一个邋遢的女人,她一边开门,一边大声擤着鼻子。她的脸呈灰色,一头乱发分不清是褐色还是金色,发质恹无生气,杂沓不净。她的身体臃肿,裹在毫无形状的绒布浴衣中,那浴衣在颜色和款式上都过时了。她的脚趾肥大,趿着一双磨旧了的棕色男式皮拖鞋。

我说:“你是弗洛里安太太吗?杰西·弗洛里安太太?”“嗯。”她的声音像病人起床一样从嗓子眼里挣扎出来。“你就是弗洛里安太太,以前你的丈夫在中央大道上营过一个餐饮娱乐中心?你的丈夫是迈克·弗洛里安?”

她用拇指拨了一缕头发到她的大耳朵后,眼睛里闪着惊奇的亮光。她声音低沉地嘀咕着,嗓子像被堵住了似的。“什——什么?我的老天,迈克已死了五年了。你说你是干什么的?”

纱门仍是关着的,挂钩也是搭上的。“我是个侦探,”我说,“想了解一些情况。”

她久久地瞪着我,然后费力地拿下挂钩,转身朝屋里走去。“进来吧,我还没时间收拾屋子。”她厌烦地说,“你是警察,对吧?”

我踏进门内,又把纱门的挂钩搭上。门左边的屋角突兀地摆着一台大而美丽的箱形收音机,那是整间屋子里唯一像样的家具。它的簇新,对比出其他东西的破旧肮脏——此外还有一张摇椅,与门廊上的那张一模一样。从一个方形的过道走进去就是饭厅,里面的餐桌污迹斑斑,通往厨房的弹簧门上到处是脏手印,两盏灯的灯罩也破旧得不像样子,简直就像年老色衰的妓女,仍不甘心地炫耀俗艳的色彩。

女人坐进摇椅中,晃着她的拖鞋看着我。我看了看那台收音机,坐到一个小沙发上。她看到了我看收音机的动作,她的表情和声音里露出一种虚假的热情,淡得就像中国人的茶。“那是我唯一的伴侣。”她说,过一会儿又哧哧笑起来,“迈克近来没干什么新的坏事吧?警察不常造访我的。”

她的嗤笑里夹着酒鬼的味道。我往后靠,背部抵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我伸手往后一摸,摸到了一个空的金酒酒瓶。女人又嗤笑起来。“我只是开个玩笑。”她说,“不过希望老天在他的安息之处多安排些廉价的金发女孩,他在人世老嫌不够。”“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红发女孩。”我说。“他大概也喜欢几个红发的吧。”她的眼睛现在看起来不那么模糊不清了,“我记不起来了,是哪个特别的红发女孩吗?”“是的,是一个叫韦玛的女孩。我不知道以前她用什么姓,只知道那一定不是真名。我在替她的父母找她。你们中央大道上那家店现在变成黑人的地方了,虽然店名没改,那儿的人都没听说过她,所以我才想到了你。”“她的父母这么久才想起她来,要找她。”女人深思着说。“这里面有点钱的问题,不多。我猜她父母得找到她才能拿到那笔钱。钱使他们记起女儿来了。”“酒也可以使人恢复记忆。”女人说,“今天有点热,对吧?那么,你是个警察喽。”她那双狡猾的眼睛盯着我,脸上的神情很专注。她那双穿着男式拖鞋的脚也不动了。

我举起那个空的金酒酒瓶摇了摇,把它丢在一旁,然后从臀部口袋里拿出那瓶我和那个旅馆黑人没喝多少的波本威士忌。我把那瓶酒放在膝上,女人的眼睛紧盯着不放,然后狐疑爬满了她的脸。她那样子像小猫一样,只不过不像小猫那么顽皮。“你不是警察,”她轻声说,“警察不会买那种玩意儿。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先生?”

她又开始擤鼻涕。我这一生恐怕还没见过比那更脏的手帕。她的眼睛还盯着酒瓶,怀疑和饥渴彼此在内心交战。最后,酒虫似乎胜利了。酒虫一向不会输的。“韦玛是个演艺人,是个歌手,你恐怕不认识她吧?我想你大概不常去那种地方。”

她那双海带一样颜色的眼睛仍盯着酒瓶,舌苔很厚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嗬,那是酒!”她叹了口气,“我才不管你是什么人呢。先生,你可要把它拿稳了,一滴也不能洒。”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然后带回两只厚而脏的玻璃杯。“没有别的了,就喝你带来的吧。”她说。

我给她倒了一大杯。我如果喝那么多的话,肯定会醉得像一摊泥。她饥渴地将那杯酒拿过去,一口喝下,像吞阿斯匹林一样,然后又盯着酒瓶。我又给她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点。她端着那杯酒走到摇椅旁,眼睛比先前暗了很多。“嗬,这东西真令人舒服。”她边说边坐下,“我们刚才说什么了?”“说到一个叫韦玛的红发女孩,她以前在你们中央大道的店里工作过。”“对,”她喝完第二杯酒时,我走到她的身旁,把酒瓶放在一边,她伸手拿了过去,“对,你说你是做什么的?”

我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她咂嘴咂舌地念着,然后将名片丢在旁边的桌子上,把她的空酒杯压在上面。“噢,私家侦探。你刚才没说这个,先生。”她开玩笑地用手指指着我数落,“不过,你的酒说明你是好人。为犯罪干杯吧!”她给自己倒了第三杯酒,又一口喝得干干净净。

我坐下来,拿着一根香烟在手指间转来转去,等着她开口。她要么知道些什么,要么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她可能告诉我,也可能什么都不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爱的红发女孩,”她缓慢含糊地说,“是的,我记得她。她会唱歌跳舞,有一双美丽的腿,而且从来不会忘记炫耀。她跑到别的地方去啦!我怎么会知道那些妓女的下落。”“嗯,我也不觉得你会知道,”我说,“不过我很自然就来问你了,弗洛里安太太。威士忌你请自便——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出去再买一些。”“你一点都没喝。”她突然说。

我端起酒杯,慢慢地喝,假装杯子里酒很多。“她的父母在哪儿?”她突然问。“那又有什么关系?”“好吧,”她冷笑道,“所有的警察都一样。好吧,小子,只要请我喝酒的都是我的朋友。”她又伸手去拿酒瓶,这是第四杯酒了。“我不应该再和你胡扯的,但当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百无禁忌。”她谄笑着说,样子不太招人喜欢,“规矩点待着,别乱动,我想起来了。”

她离开摇椅,打了一个喷嚏,浴衣差点儿滑落下去。她把浴衣往上拉了拉,盖住肚子,冷冷地看着我。“不许偷看。”她一边说一边走出房间,肩膀还撞到了门框上。

我听到她笨重的脚步声到了屋后。

猩猩木的枝叶仍吧嗒吧嗒地拍打着屋前的墙壁,晒衣绳也不时在风中发出怪声,卖冰淇淋的小贩摇着铃从屋前走过去了。屋子角落里,那台漂亮的大收音机传出舞曲音乐和爱情音乐,声音低沉、柔和,微微发颤,仿佛唱着伤感恋曲的歌手唱出的片段。

然后,从屋后传来不同的磕碰声。先是好像一张椅子·倒了,一个橱柜的抽屉被拉得太用力而砸到了地板上,还有踉踉跄跄的沉重脚步声,中间夹着咒骂声。然后有开锁声,箱子打开的吱嘎声,接着又是脚步声和砰砰声,好像一个盘子掉到了地上。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溜进饭厅,再穿过短短的过道,躲在一扇开着的门旁偷看。

她摇摇晃晃地站在一只箱子前,伸手在箱内东捡西抓,一会儿后,又愤怒地将额前头发拨到脑袋后面。她一定没想到自己会醉成这样。她弯腰靠在箱子上,稳住自己,又是咳嗽又是叹息。然后,她索性跪下去,将双手探进箱子摸索。

她抖抖索索地拿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厚厚的包裹,它用褪色的粉红色带子捆着。她慢吞吞地、笨拙地解开带子,抽出一个信封,然后把信封塞回箱子右边看不到的地方,再重新用不听使唤的手指将带子捆回去。

我悄悄溜回去,坐到原先的沙发上。那女人呼吸沉重地回到客厅,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捆着的包裹。

她得意地笑了,把包裹扔向我,它落在我的脚前。她又摇摇晃晃地走回摇椅,一个踉跄坐下就伸手去拿那瓶威士忌。

我从地上捡起包裹,解开粉红色带子。“瞧瞧这些东西,”女人嘟囔着,“照片哪,剪报哪。那些妓女只有被警察逮住才上得了报,她们以前都是我们店里的人。这就是那个家伙留给我的——这些东西和他的一堆旧衣服。”

我·着那些男女职业化摆姿势照的照片。男人都长着狡猾的尖脸,穿着赛马服,或者脸上的妆化得很浓,看样子都是从小城市里来的卖艺人。这些家伙往上爬不了多少,他们活跃在杂耍场,或者在小剧场里表演一些粗鄙肮脏的节目,与法律尺度作拉锯战。有时,他们的表演实在不堪入目了,警察便会突击检查一次,或者闹到法庭去。不久,他们又回来表演了,厚着脸皮微笑,猥亵地卖弄,就像酸臭的汗味一样让人恶心。那些女人多半有双美丽的腿,展现玲珑曲线时可比威尔①·海斯的尺度松多了。她们的脸都蜡黄无光,暗淡得像会计师的大衣。她们有的是金发,有的是褐发;有的长着牛眼般的大眼睛,眼神呆滞,有的长着机警的小眼睛,暗藏贪婪。其中有一两张脸一看上去就觉得很邪恶。有一两个人可能是红发,不过从照片上看不出来。我随意地·看,没什么兴趣,又把它们用带子捆好。“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说,“你为什么要拿这些给我看?”

她从右手发抖地握着的酒瓶后斜眼看过来。“你不是在找韦玛吗?”“她在这里面吗?”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狡猾。“你没有她的照片吗——她的父母没给你吗?”“没有。”

她看上去有点困惑。每个女孩都会有一两张照片,至少也有一张小时候穿小短裙戴蝴蝶结照的;我应该有她的照片才对。“我不会再喜欢你了。”那女人几乎是轻轻地说。

我拿着我的酒杯走到她的身旁,将它放在桌上她的酒杯旁。“趁你还没喝光整瓶酒以前,给我也倒一杯。”

她伸手去拿酒杯,这时,我转身快步穿过门洞、饭厅和过道,奔进拥挤杂乱的卧室。里面的那个箱子仍是打开的,一只盘子躺在地上。叫骂声从身后传来。我伸手径直探入箱子右边,摸到了那个信封,飞快地将它拿出。

等我回到客厅时,她已离开椅子,但只走了两三步而已。她的眼睛里闪着冰冷暗淡的光,像要杀人似的。“坐下!”我故意呵斥她,“你这次对付的可不是像驼鹿马洛伊那种头脑简单的傻子。”

这句话像黑夜里射出的子弹,没击中任何东西。她眨了两次眼睛,努力拉动上唇,露出肮脏的牙齿,像兔子般狠狠地斜眼看着我。“驼鹿?那个驼鹿?他怎么了?”她吞了口气说。“出来了!”我说,“从监狱里出来了。他现在手里拿着一支点四五口径的手枪在外面乱转。今天上午,他在中央大道上杀了一个黑人,只因为那个黑人不愿意说出韦玛在哪里。现在他正在找那个八年前陷害了他让他进了监狱的人。”

女人的脸变得有些苍白,她举起酒瓶仰面灌酒,有些威士忌沿着下巴流下来。“那么警察正在找他喽。”她说着笑了起来,“警察,啐!”

这可爱的老女人,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喜欢把她灌醉。我这人真卑鄙,但是我喜欢我自己。我这一行真是百无禁忌,但连我自己这时也有点作呕。

我打开手中的信封,里面是一张光面照片。这张照片和刚才的那些差不多,但又有些不同,它看上去要好多了。照片中的女孩上半身穿着小丑服,戴着一顶圆锥形的白色帽子,帽子上还有一个黑绒球。她的头发松软散开,颜色较深,可能是红发;她的脸侧着,但看得出眼睛快乐有神。我不是脸部审美专家,所以不能硬说她的脸是天生丽质,但它的确是美丽的,人们会很喜欢它,至少在她们那个圈子里,这张脸很出色。不过,这张脸究竟还是平凡的,它的美丽是完全规格化的,在任何城市的午餐时间,你肯定能在街上找到一打像这样的脸。

照片中她的下半身完全是以她美丽的腿为重点。照片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你永远的——韦玛·瓦伦托”。

我把照片举在弗洛里安的女人面前,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她试着扑过来抢,但失败了。“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我问。

她喘着粗气,默不作声。我把照片装回信封,把信封放进口袋。“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我又问她,“这一张和其他的有什么不同?她人在哪里?”“死了。”那女人说,“她是个好孩子,但她死了。你这警察,滚吧!”

她那黄褐色的乱眉上上下下耸动,接着,她手一松,酒瓶滑落到地毯上,里面的酒淙淙流出。我弯腰去捡那个酒瓶,她竟然想踢我的脸,我赶快跳开她老远。“那也不能说明你为什么要藏起这张照片。”我问她,“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我是个又病又老的可怜女人。”她嘟囔着,“离我远点,你这浑蛋!”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心中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话来。过了一会儿,我走过去捡起那个扁扁的酒瓶,把它放在她身旁的小桌上,那里面几乎已空了。

她低头盯着地毯,角落里的收音机播放着轻快的音乐。外面有一辆车驶过,窗户上有一只苍蝇嗡嗡作响。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开始嚅动嘴唇,对着地板自言自语,那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片段话语。然后,她又笑了起来,头往后仰,继续胡言乱语。接着,她用右手抓起酒瓶,往牙齿间灌,弄出咯咯的响声来。酒瓶空了,她举着它摇一摇,接着将它朝我扔过来。我躲过了,酒瓶朝墙角飞去,在地毯上滚动,然后撞到护壁板上,发出砰的一声。

她又斜眼看着我,接着缓缓闭上眼睛,开始打鼾了。

她可能在演戏,不过我不在乎。突然间,我觉得我受够了,实在是受够了。

我从沙发上拿起我的帽子,走向门口,打开纱门走出去。那台收音机仍在角落里轻响,那个女人仍在椅中轻声打鼾。关门前我又瞥了她一眼,关上门后又悄悄打开,再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睛仍是闭着的,但眼皮下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走下台阶,沿着有裂缝的小道回到街上。

隔壁家有一扇窗户的窗帘被拉到了一边,一张窄窄的专注的脸贴在玻璃上,是一个白发钩鼻的老女人在偷看。

爱管闲事的人又在探听邻居的事情了,每条街上总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我向她招招手,那窗帘马上被拉上了。

我回到车上,开回七十七街分局,接着爬楼梯来到二楼纳尔蒂那间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小小的办公室。

6

纳尔蒂似乎连半英寸都没移动过,他仍颇有耐性地坐在椅子上。但他的烟灰缸里多了两个雪茄烟头,地板上也出现了更多火柴棍。

我在那张空桌子前坐下。纳尔蒂把桌上的一张照片·到正面递给我,那是警察局的档案照片,正面、侧面都有,下面还有指纹特征。照片里的人的确是驼鹿马洛伊,因为是打强光照的,他的眉毛光秃秃的几乎看不到。“就是他。”我把照片还给纳尔蒂。“俄勒冈监狱发来了一份关于他的电报,”纳尔蒂说,“他服刑期满了。事情有了点眉目,我们已把他圈住了。我们的一个巡警在七路公共汽车线路的终点站向一个售票员调查情况,那个售票员提到一个块头和样子都很像马洛伊的人。他是在第三街和亚历山大街的交叉口下车的,接下来他就会闯入某栋大大的空房子。那一带有很多那种老式房子,离市中心太远,很难租出去。如果他闯进去,我们就可以逮个正着。你刚才干什么去了?”“他是不是戴着一顶花哨的帽子,外套上的扣子大得像高尔夫球?”

纳尔蒂皱着眉头,双手在膝盖上揉搓。“不,他穿的是蓝色,或者咖啡色西装。”“你确定他不是穿着一条纱笼?”“什么?噢,是的,你又捉弄我。我休假时,记得让我笑笑。”

我说:“你们盯住的人不是马洛伊。他不会去乘公共汽车,他有的是钱。你再看看他穿的衣服,他在店里买不到任何现成的衣服,他的衣服都得定做。”“好吧,捉弄我吧。”纳尔蒂显得有些不高兴,“你都在做什么呢?”“我在做你该做的事情。弗洛里安以前是白人的地方时也叫同样的名字,我问过一个熟知附近的开旅馆的黑人。因为招牌很贵,所以黑人接手时保留了原来的招牌。原来的老板名叫迈克·弗洛里安,死了几年了,寡妇还在,住在西五十四街一六四四号,名叫杰西·弗洛里安。电话簿上没有她的名字,要查城市姓名录才查得到。”“那么我该怎么办——和她约会吗?”纳尔蒂问。“我已替你做了。我带了一瓶波本威士忌去。她是个可爱的中年太太,脸像一团泥巴。而且我敢说,如果她这几年洗过头发的话,我发誓我会连钢带铁吃了我车子上的备用轮胎。”“省省那些伶牙俐齿吧。”纳尔蒂说。“我向弗洛里安太太打听韦玛的下落。你记得吧,纳尔蒂先生,驼鹿马洛伊不是在找红发女郎韦玛吗?我说的让你厌烦了吗,纳尔蒂先生?”“你为什么这么敏感?”“你不会明白的。弗洛里安太太说她不记得韦玛了。她的家破烂不堪,可是有一台新的收音机,值七八十块钱吧。”“你到现在还没说出值得我大叫的消息。”“弗洛里安太太——杰西——告诉我她的丈夫只给她留下一堆破衣服,还有当年在他们店里工作的人的照片。我拿出酒讨好她,她是那种为了喝到酒可以和你拼命的女人。三四杯下肚后,她就到卧室去·箱倒柜,找出一堆压在箱底的照片。我偷看到她从中藏起了一张,后来我溜进去抢到了那张照片。”

我从口袋中将那个穿着小丑服的女孩的照片拿出来放在他的桌上。他举起照片瞧着,嘴角抽动了一下。“可爱,”他说,“真是很可爱。我可以找这么一个女孩试试,呵呵。韦玛·瓦伦托,是吗?这女孩后来去哪儿了?”“弗洛里安太太说她死了——但这并不能说明她为什么要藏起这张照片。”“是的。她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呢?”“她不肯告诉我原因。最后,我告诉她驼鹿被放出来了以后,她好像一下子不喜欢我了。真的很奇怪,不是吗?”“往下说。”纳尔蒂说。“没有别的了,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还给了你照片。如果你有这些线索还没法往下查,我再说什么也帮不了忙了。”“往下查什么?这还不是黑人凶杀案?等我们抓到驼鹿再说吧。见鬼,他有八年没见过这女孩了,除非她去监狱看过他。”“好吧,”我说,“别忘记他在找她,而且得提防他行凶。还有,他是因为抢劫银行进监狱的,那表示有悬赏金,谁拿到那笔钱了?”“不知道,”纳尔蒂说,“也许我可以查到。为什么?”“有人出卖了他,也许他知道是谁。那也是他会花时间办的事。”我站起来,“好了,再见,祝你好运。”“你就这样把我抛下了?”

我朝门口走去。“我得回家洗澡刷牙修修指甲了。”“你没生病吧?”“我只是浑身脏透了,”我说,“非常非常脏。”“那么,急什么,再待一会儿。”他用拇指钩着背心向后靠,看起来比较像个警察,但仍然缺乏吸引力。“不急,”我说,“一点都不急,但这里已没有什么我要做的事情了。很显然,这个韦玛已死了,如果弗洛里安太太说的是实话——而我也不知道刚才她有什么理由要撒谎。我的兴趣仅此而已。”“是啊。”纳尔蒂狐疑地说——这是他的习惯。“反正你们也快要抓到驼鹿马洛伊了,事情差不多解决了,所以我也得赶紧回家,想点挣钱谋生的事情。”“我们也有可能抓不到那家伙,”纳尔蒂说,“这些家伙有时逃得掉,即使是大块头。”他的眼睛里也充满狐疑,这是他到现在为止第一次眼睛里有表情,“她给了你多少?”“什么?”“老太太给你多少钱让你罢手?”“罢手什么?”“你现在要罢手的所有事情。”他将两个拇指从袖口那儿拿出来,在背心前面互相抵着,面带微笑。“噢,简直要命!”我说着走出办公室,留下他一个人在那儿张大了嘴巴。

我走出门一码远后又转回去,悄悄开门往里看。他仍保持着那个坐姿,两个拇指互相抵着,但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显得很愁闷,他的嘴巴仍是张开的。

他没动也没抬眼,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又关上门走了。

7

他们在那一年的挂历上印上了伦勃朗的画。因为印刷套色不佳,这幅自画像显得脏兮兮的。画里的伦勃朗拿着一个脏兮兮的调色盘,手指也是脏兮兮的。他还戴着一顶黑巾帽,看上去也不怎么干净。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画笔对空比画,看起来好像谁付他点钱,他就会画上几笔。他的脸看起来上了年纪,露出松弛之态,是对人生嫌恶和酗酒的结果。不过,我喜欢这画里流露出的苦涩的愉悦感,而那双眼睛就像露珠一样晶亮。

下午四点半,我正隔着办公桌看着画中的伦勃朗,电话突然响起,我听到了一个冷酷、骄傲又自我感觉良好的声音。我拿起话筒以后,那声音慢吞吞地问:“你是那个菲利普·马洛,私家侦探?”“说对了。”“噢,你是说你是的。有人向我推荐你,说可以信任你保守秘密。我想请你今天晚上七点来我家,我们可以讨论一些事情。我叫林赛·马里奥特,住在蒙特马·维斯塔区的卡布利罗街四二一二号,你知道在哪儿吗?”“我知道蒙特马·维斯塔区在哪儿,马里奥特先生。”“噢,好的。卡布利罗街有些难找。这里的街道分布都是有趣却复杂的弯道,我建议你从街头咖啡屋步行上来,这么走的话,卡布利罗街就是上来的第三条街,而我的房子是街上唯一的住宅。七点可以吗?”“马里奥特先生,请问这桩工作是什么性质?”“我希望不要在电话上讨论。”“能不能给点提示?蒙特马·维斯塔区离我这儿并不近。”“如果你不愿意接这份工作,我很乐意照样付你的路费。你对工作性质有什么特殊要求吗?”“只要合法都可以。”

那声音突然变得冷冷的:“如果不合法,我不会打电话给你的。”

嗬,听起来像个哈佛毕业的家伙,遣词造句都过斟酌。我的脚跟发痒,但我囊中羞涩。我声音甜蜜地说:“谢谢你打电话来,马里奥特先生,我会赶到的。”

他挂了电话。我觉得伦勃朗先生正以鄙夷的神色看着我。我从桌子的抽屉中拿出一瓶酒,喝了一杯。一会儿后,伦勃朗先生脸上的鄙夷神色就消失了。

一抹阳光晒过桌角,悄悄地落在地毯上。交通信号灯在大街上明明灭灭,市区内的汽车熙来攘往,隔壁律师办公室传来单调的打字声。电话又一次响起时,我已在烟斗里装好烟丝点燃了。

这次是纳尔蒂打来的,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好像嘴里塞满了食物。“嗯,我想这次我不是太聪明,”知道是我答话后他说,“我错失了机会,马洛伊去找了弗洛里安的女人。”

我紧抓着电话,感觉上唇一阵冰凉。“说吧,我以为你们把他围堵住了呢。”“那是另一个家伙。马洛伊根本没去那一带。我们接到西五十四街一个喜欢偷窥的老太太的电话报案,她说有两个人去找过弗洛里安的女人。第一个把车停在街对面,很小心的样子,仔细观察了房子很久才进去,大概在里面待了一个小时。他身高六英尺,黑头发,中等结实身材,出来时很安静。”“大概他的呼吸中还含有酒气。”我说。“噢,当然。那个人是你,对吧?好了,第二个人就是驼鹿,穿着引人注目,块头大得像栋房子。他也是开车去的,可是老太太没能记下车牌号码,距离太远了。她说,他大概是在你走后一个小时去的。他进去得很快,在里面只待了五分钟。他出来上车以前,掏出一支很大的左轮手枪在手中旋着,我猜老太太就是看到这些才报警的。她倒没听到枪声。”“这可让她失望了。”我说。“是啊。你又开玩笑,别忘了提醒我休假时好好笑笑。老太太也漏看了一些情况。巡逻车去了现场,巡警按了门铃,没有人回应,他们便推开没有锁的门进了屋子。没有人死在地上,没有人在家。那个弗洛里安的女人早溜出去了。他们就去敲隔壁老太太的门,她因为没看到弗洛里安的女人出门,气得不得了。他们回来报告情况后,又继续调查这件事情去了。一个小时后,也可能一个半小时后,老太太打电话来说弗洛里安的女人又回家了。他们把电话转给了我,我问她有什么重要的情况没有,她竟然挂了我的电话。”

纳尔蒂停下来喘口气,意思是等我说两句。我一声不吭,一会儿后他只好抱怨了。“你有什么看法吗?”“没有。驼鹿当然可能去那里,他一定和弗洛里安太太很熟。他当然不会在那里待很久,他怕警察会去找弗洛里安太太。”“我想,”纳尔蒂镇定地说,“也许我该过去看看她——查查她到底去了哪里。”“好主意,”我说,“如果你能找到人帮你把屁股从那张椅子上挪开。”“什么?噢,又捉弄我。现在这不会有太大的作用了,我想我不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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