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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4 15:5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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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友兰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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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简史

中国哲学简史试读:

出版说明

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代中国,国民的阅读生活中最迫切的事情是什么?我们的回答是:阅读经典!

在承担着国民基础知识体系构建的中国基础教育被功利和应试扭曲了的今天,我们要阅读经典;当数字化、网络化带来的“信息爆炸”占领人们的头脑、占用人们的时间时,我们要阅读经典;当中华民族迈向和平崛起、民族复兴的伟大征程时,我们更要阅读经典。

经典是我们知识体系的根基,是精神世界的家园,是走向未来的起点。这就是我们编选这套《国民阅读经典》丛书的缘起,也因此决定了这套丛书的几个特点:

首先,入选的经典是指古今中外人文社科领域的名著。世界的眼光、历史的观点和中国的根基,是我们编选这套丛书的三个基本的立足点。

第二,入选的经典,不是指某时某地某一专业领域之内的重要著作,而是指历经岁月的淘洗、汇聚人类最重要的精神创造和知识积累的基础名著,都是人人应读、必读和常读的名著。我们从中精选出一百部,分辑出版。

第三,入选的经典,我们坚持优中选优的原则,尽量选择最好的版本,选择最好的注本或译本。

我们真诚地希望,这套经典丛书能够进入你的生活,相伴你的左右。中华书局编辑部二〇一二年四月

英文版编者引言

近年来,有关中国的各种著作不可胜数,但是需要承认,我们西方人对中国哲学的真实知识实在少得可怜。即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人,如果请他们列举中国的主要哲学家,除非是汉学专家,大概能举出的中国哲学家只有孔子,或可能再加一个老子。这个看法,甚至对一般哲学教师来说,恐怕也不为过。

有关中国哲学的英文书籍和文章为数并不少,但通常不是太专业,就是通俗到了乏味、没有价值的地步。读者现在手持的这卷书堪称是第一本对中国哲学,从古代的孔子直到今日,进行全面介绍的英文书籍。这样一本书出自中国知识界公认的最优秀学者之一的笔下,它的问世,就有了更大的意义。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中国哲学的内涵远远超过孔子和老子,或儒道两家著述所涵盖的范围。在漫长的二十五个世纪里,凡西方哲学家所曾涉及的主要问题,中国的思想家们无不思考过。还应看到的是:在多少世纪里,哲学家们所属的学派,尽管还继承了自古以来的名称,其思想内容却随时代的变迁而十分不同了。举例来说,如果孔子像佛家轮回理论所说那样,转世到十二世纪朱熹的同一时代,他大概很难想到,朱熹的思想竟成为当时正统的儒家思想。

在这种多样性的后面,我们也会发现,有些主题反复出现,其中之一是冯博士在本书第一章里所描述的“内圣外王”之道。怎样能够得道,从而得以做到内圣外王?如果就精义而不是从字面看,这可以说是中国哲学的中心问题,并且如冯博士所指出的,它使中国哲学具有现世和超越的两重性。这一点是冯博士最近新著《新原道》一书的主题。笔者不敢在此妄论冯博士此书的全部精义,而只想指出:西方仅仅一知半解的这种哲学精神,使中国人在西方人眼中成为既有高居峰巅、在松树下沉思默想的圣人,又有十分实际、只问眼前的俗人。

回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在北平学习中国哲学与文化其他方面的时候,令我最感愉快的是:一九三四至一九三五年间,到清华大学随冯博士读中国哲学。当时,冯博士刚完成他的两卷本巨著《中国哲学史》的第二卷。这部书很快便在中国的同类著作中居于数一数二的地位。有一天,冯博士问我,是否知道有什么人愿意从事把此书译成英文的工作。结果是,我承担起这项工作。一九三七年夏,日本刚发动侵华战争之际,我所翻译的冯博士《中国哲学史》第一卷出版。当时,我期望在两三年内,可以完成此书第二卷的翻译工作。

此后,我因工作关系离开了中国,接着是漫长的战争,还有其他的任务打断了我的原定计划。直到一九四六年秋冯博士应聘到宾夕法尼亚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我才得以重新开始原先的计划。自此以后,我选择了冯博士的《中国哲学史》第二卷中的若干章,有的已在哈佛燕京学社出版的《哈佛亚洲研究》杂志发表,有的即将在该刊发表,其目录已收入本书参考书目。由于得到富布赖特法案资助,美国学者可以到中国和其他国家进行研究,我将于近期赴北平,计划逗留一年,希望到一九四九年秋能够完成《中国哲学史》第二卷的翻译工作。

去年,我在宾州大学开始了这项工作。这时,冯博士决心自己动手,把他先前的著作《中国哲学史》缩写为英文的一卷本,并要我予以协助。结果就是现在的这本书。

这本书的内容主题与中文的《中国哲学史》两卷本并无出入,本书第一章到第十六章大致相当于两卷本的第一卷,第十七章到书末相当于第二卷。但本书的篇幅却明显地缩短了。举例来说,我所译的两卷本中的第一卷有四百五十四页,而本书比第一卷还减少了五十页。其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由于本书删除了原两卷本中一些次要的思想家,对主要思想家所用的篇幅也减少了。本书对两卷本中思想家的生平、著作时间的真伪的考证、参考书目和注释也压缩了篇幅。尽管有这些不同,学术水平并未因此减色,它的资料和诠释都十分准确,立论也平实全面。

本书与一般的缩写本相较,还有其他一些特色。首先,本书是作者为西方读者而写的,因此,它的内容和论述角度和为中国读者写时有所不同。本书的首两章是中文两卷本所没有的,便是一例;第二十七章的大部分也是新写的。

其次,本书里有些结论性的见解和重点,是冯博士自一九三四年完成两卷本之后的新见解。例如,第三章所概括的理论是冯博士于一九三六年两卷本所作的一个附录中提出的。在本书末章,冯博士论述他自己的哲学见解,这些见解原来散见于冯博士在抗日战争年间所发表的各部著作,收入本书时,又经作者重新写过。第十九章至第二十二章论述新道学和佛学各章,与两卷本相比,有明显的改动。(冯博士准备对两卷本的有关部分根据本书加以修改,然后再交我翻译。)

本书的内容主题、处理方式和具体写作,不消说,都是冯博士亲自动手的。我的工作主要是考虑西方读者的需要,就语言和易读性做一些编辑加工。本书中的许多引文都是按我所译两卷本的译文,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只做了微小的变动。涉及中国哲学专有名词的翻译,冯博士往往自己已有成竹在胸,或是借用E.R.Hughes在《中国哲学之精神》(The Spirit of Chinese Philosophy)中的英文译名。其他许多引文的英译都是新的。参考书目和索引则是我编的。

为一般读者着想,在这里简单回顾一下中国历史的发展,在阅读本书时可能略微省一点力。中国古史传说历来由约公元前三千年以前的圣王尧舜禹等开始。长期以来,中外知识界对这类传说都没有质疑,由此造成中国历史异常悠久的印象。今日,中国史学界已经取得一致的见解:有关古代圣王的传说,是后人编造出来的故事,那些圣王充其量也只是神话中的人物。中国历史中的第一个朝代——夏朝(历来认为其起迄年代是约公元前二二〇五〔二〇七〇——译者注〕至前一七六六〔一六〇〇——译者注〕年)也难以确定,只有等待将来考古学的发现来予以认证。

历来认为继夏朝之后的商朝(起迄年代是公元前一七六六〔一六〇〇——译者注〕至前一一二二〔一〇四六——译者注〕年),其历史证据较为充分。商都的一部分已经发掘出来,出土了一大批刻在甲骨上的文字。这批甲骨文就是本书第十二章谈到的卜辞。

继商以后的周朝(公元前一一二二〔一〇四六——译者注〕至前二五六年)留下了丰富的史料。周朝也是中国哲学史上的黄金时代。在它的最初几个世纪里,黄河中下游谷地的一大批小国都臣服周王室,这种君臣关系大体上和欧洲中世纪的情况相仿。随着时间的迁移,这种封建体制逐渐瓦解,出现一批独立的国家。它们彼此之间进行战争,再加上政治、社会、经济的动乱,严重削弱了周朝的统治。面临种种紧迫的社会政治问题,人们要寻求解答,于是中国出现了第一次有组织的哲学思想运动,它构成中国古代的灿烂文化。孔子(公元前五五一至前四七九年)是这批哲学家中间最早的一个。继他之后,兴起了一批哲学家,他们各抱不同的思想主张。本书的第三章到第十六章的内容就是讨论这些思想家的不同主张。在政治史上,孔子以后的几个世纪(公元前四八〇至前二二〇年)通称为战国时期。

秦国并吞六国后,于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秦朝,第一次建立了真正统一的中华帝国。秦朝以中央集权、由中央政府委派地方官僚代替了过去各地区贵族割据、政权世袭的制度,由此开创了中国自此以后历朝的政治体制。这是中国政治史上,除一九一一年推翻帝制、建立民国之外,最重大的历史变革。

秦朝为达到它的政治目标,采取了严酷的手段,由此激起的反抗使秦朝很快便被推翻。它进行的统一中国的工作在继起的强大的汉帝国(公元前二〇六至公元二二〇年)统治下继续进行。在汉帝国统治时期,中国的疆界扩张到今日中国本土的大部分,包括新疆的大部分。与政治统一伴随而来的是思想的统一。周朝的诸子百家,作为单独的学派不再存在,但它们的思想往往融入了儒家或道家。儒道两家这时成为两大主要的思想流派。本书第十七、十八两章便是叙述这个发展。

两汉四百年统治之后,继之而来的四百年也许可以称之为分裂时期(公元二二一至五八九年)。在这四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中国南方分裂为许多统治时间不长的小国,北方也同样分裂成这样的一批小国。有些北朝的小国由非汉族的游牧民族组成,却跨越长城,在长城以南建立了国家。过去中国历史上,把这一时期看作“五胡乱华”,看作“黑暗时期”,因为民众遭受了许多苦难。但在文化上,这是非常杰出的时期。在哲学上,儒家思想暂时消沉,代之而起的是新道家和佛家思想。这两个流派的思想介绍便构成了本书第十九章到第二十一章的内容。

隋朝(公元五八九〔五八一——译者注〕至六一七〔六一八——译者注〕年)唐朝(公元六一八至九〇六年)在政治上重建了中国的统一,不仅国力得到发展,文化也登上发展的高峰。在唐代,佛教也获得空前的发展。其中的禅宗是本书第二十二章的内容。自此之后,佛家在中国渐趋没落。另一方面,儒家却再度兴起,并在思想界建立起主导的地位。本书第二十三章开始的地方描述了儒家复兴的初期情况。

唐朝覆灭后,有五十年动荡不定。然后宋朝(公元九六〇至一二七九年)兴起。它虽在政治上不如唐朝强大,但在文化上却创造出同样辉煌的成就。从思想史看,这一时期里,儒家思想重新兴起,其繁荣为汉朝以来所未有。这场哲学运动在西方称为“新儒家”。本书第二十三章到第二十五章,对这段历史作了介绍。

取代宋朝的是元朝(公元一二八〇〔一二〇六——译者注〕至一三六七〔一三六八——译者注〕年)。它是全中国第一次被一个非汉民族——蒙古族——所统治,这一点在文化上的影响倒并不很大。明朝(公元一三六八至一六四四年)使中国回到汉族统治之下。从社会生活来说,明朝比元朝愉快些,但社会经过一番剧烈变化,文化却没有相应的新鲜气息。在哲学思想方面,值得一提的是:心学发展到了高峰。本书第二十六章叙述了这个发展。

在清朝(公元一六四四〔一六一六——译者注〕至一九一一年)统治下,中国再度由非汉民族的满族统治。直到十九世纪之前,清朝统治的中国繁荣昌盛,版图甚至超过了汉唐;在文化方面,有的领域有所前进,有的领域则出现衰退。十九世纪以后,清朝统治走下坡路,内部衰弱和西方工业国家的政治、经济压力接踵而来。这些发展对思想领域的影响,请看本书第二十七章。

一九一一年的民国革命,推翻清朝统治,也推翻了世界最古老的王权体制,成为中国历史的一个转折点。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成立。此后几十年间,中国在社会、政治、经济各方面都亟待改革,这些改革,在西方国家用了约三个世纪,中国只能迎头赶上。改革在短时间内纷至沓来,势必造成内部在政治和思想上的动荡,外国又乘机进行侵略压迫。我们环顾西方各国,同样可以看到:这一时期发生着巨大的变革,它的后果,现在还难以预料。中国的未来难以预料,也是不足为奇的。但中国过去的历史不止一次地告诉人们,中国人常常能够战胜种种困难向前进,尽管需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现在中国人同样能够做到这一点,重要的是:世界各国能够迅速吸收中国政治思想中的天下为公思想(见本书第十六章到第二十一章)。中国在它未来的变革中,势必要抛弃许多过去的意识形态,但是,其中也将有一些会保留在世界的哲学遗产之中。中国哲学在哪些方面能对世界有所贡献,冯博士在本书末章对此进行了探讨。德克·布德

作者自序

小史者,非徒巨著之节略,姓名、学派之清单也。譬犹画图,小景之中,形神自足。非全史在胸,曷克臻此。惟其如是,读其书者,乃觉择焉虽精而语焉犹详也。

历稽载籍,良史必有三长:才,学,识。学者,史料精熟也;识者,选材精当也;才者,文笔精妙也。著小史者,意在通俗,不易展其学,而其识其才,较之学术巨著尤为需要。

余著此书,于史料选材,亦既勉竭绵薄矣,复得借重布德博士(Derk Bodde)之文才,何幸如之。西方读者,倘觉此书易晓,娓娓可读,博士与有力焉;选材编排,博士亦每有建议。

本书小史耳,研究中国哲学,以为导引可也。欲知其详,尚有拙著大《中国哲学史》,亦承布德博士英译;又有近作《新原道》,已承牛津大学休士先生(E.R.Hughes)英译;可供参阅。本书所引中国原籍,每亦借用二君之译文,书此致谢。

一九四六至四七年,余于宾夕法尼亚大学任访问教授,因著此书。此行承洛克斐勒基金会资助,乘此书出版之际,致以谢意。该校东方学系师生诸君之合作、鼓励,亦所感谢;该系中文副教授布德博士,尤所感谢。国会图书馆亚洲部主任恒慕义先生(A.W.Hummel)为此书安排出版,亦致谢意。冯友兰一九四七年六月于宾夕法尼亚大学

第一章 中国哲学的精神

哲学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

,历来被看为可以和宗教在其他文化中的地位相比拟。在中国,哲学是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都关切的领域。从前在中国,一个人如果受教育,首先就是受哲学方面的启蒙教育。儿童入学,首先要读的就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四书”也是宋以后道学(在西方被称为“新儒学”)认为最重要的文献。孩子刚学认字,通常所用的课本《三字经》,每三个字为一组,每六个字成一句,偶句押韵,朗读时容易上口,也便于记忆。事实上,这本书乃是中国儿童的识字课本。《三字经》的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便是孟子哲学的基本思想。哲学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

在西方人眼里,中国人的生活渗透了儒家思想,儒家俨然成为一种宗教。而事实上,儒家思想并不比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思想更像宗教。“四书”在中国人心目中诚然具有《圣经》在西方人心目中的那种地位,但“四书”中没有上帝创世,也没有天堂地狱。

当然,哲学和宗教的含义并不十分明确,不同的人对哲学和宗教的理解可能全然不同。人们谈到哲学或宗教时,心目中所想的可能很不同。就我来说,哲学是对人生的系统的反思。人只要还没有死,他就还是在人生之中,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人生进行反思,至于作系统反思的人就更少。一个哲学家总要进行哲学思考,这就是说,他必须对人生进行反思,并把自己的思想系统地表述出来。

这种思考,我们称之为反思,因为它把人生作为思考的对象。有关人生的学说、有关宇宙的学说以及有关知识的学说,都是由这样的思考中产生的。宇宙是人类生存的背景,是人生戏剧演出的舞台,宇宙论就是这样兴起的。思考本身就是知识,知识论就是由此而兴起的。按照某些西方哲学家的看法,人要思想,首先要弄清楚人能够思考什么,这就是说,在对人生进行思考之前,我们先要对思想进行思考。

这些学说都是反思的产物,甚至“人生”和“生命”的概念、“宇宙”的概念、“知识”的概念也都是反思的产物。人无论是自己思索或与别人谈论,都是在人生之中。我们对宇宙进行思索或与人谈论它,都是在其中进行反思。但哲学家所说的“宇宙”和物理学家心目中的“宇宙”,内涵有所不同。哲学家说到“宇宙”时,所指的是一切存在的整体,相当于中国古代哲学家惠施所说的“大一”,可以给它一个定义,乃是:“至大无外。”因此,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在宇宙之中。当一个人对宇宙进行思索时,他就是在反思。

当我们对知识进行思索或谈论时,这种思索和谈论的本身也是知识,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它是“关于思索的思索”,这就是“反思”。有的哲学家坚持认为,我们在思索之前,必须先对思索进行思索,仿佛人还有另一套器官,来对思索进行思索,这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其实,我们用来思考的器官只有一个,如果我们怀疑自己对人生和宇宙思考的能力,我们也同样有理由怀疑自己对思索进行思索的能力。

宗教也和人生相关联。任何一种大的宗教,它的核心部分必然有哲学。事实上,每一种大的宗教就是某种哲学加上一定的上层建筑,包括迷信、教义、礼仪和体制。这是我对宗教的认识。

如果从这个意义——也就是人们通常的认识——来看待宗教,就可以看出,儒家不是一种宗教。许多人习惯地认为,儒、道、佛是中国的三种宗教。其实,儒家并不是一种宗教。道家和道教是不同的两回事,道家是一种哲学,道教才是宗教。它们的内涵不仅不同,甚至是互相矛盾的:道家哲学教导人顺乎自然,道教却教导人逆乎自然。举例来说,按老庄思想,万物有生必有死,人对于死,顺应自然,完全不必介意,而道教的宗旨却是教导长生术,这不是反乎自然吗?道教含有一种征服自然的科学精神。如果有人对中国科学史有兴趣,《道藏》里许多道士的著作倒是可以提供不少资料。

至于佛教,佛学和佛教也是有区别的。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佛学比佛教有趣得多。在中国传统的丧事仪式中,僧人和道士同时参加,并不令人感到奇怪。中国人对待宗教的态度,也是充满哲学意味的。

今天,许多西方人看到:中国人不像其他民族那样重视宗教。例如,德克·布德教授在《构成中国文化的主要思想》一文中写道:“他们(中国人)并不认为宗教思想和宗教活动是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不是宗教(至少不是有组织形式的宗教),而是伦理(特别是儒家伦理)。……这一切使中国和其他主要文明国家把教会和神职人员看为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基本的不同。”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话一点不错。但是人们会问:这是为什么?如果追求彼岸世界不是人类内心的最深要求之一,为什么对世界许多人来说,宗教信仰和宗教活动成为生活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呢?如果宗教信仰和宗教活动是人类的基本要求之一,何以中国人成为例外呢?有人认为,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不是宗教,而是伦理,这是否意味着中国人不曾意识到,在道德伦理之上,还有更高的价值呢?

比伦理道德更高的价值可以称之为超伦理道德的价值。爱人是一个道德价值,爱神是一个超越道德的价值,有的人或许喜欢称之为宗教价值。但是如果有人征求我的意见,我会说,这个价值不仅限于宗教,除非宗教在这里的含义和我在上面所说的不同。举例来说,基督徒看爱神是一个宗教价值;而在斯宾诺莎的哲学思想里,神的含义就是宇宙。严格说来,基督徒所说的爱神,也并不是超越道德伦理的,基督教所信仰的神是具有人格的,因此,基督徒爱神可以比拟为儿子爱父亲,而儿子爱父亲便是一个伦理价值。因此,基督教所讲的爱神是否超越道德,便成了问题。它只是类似超道德,而斯宾诺莎哲学中的“爱神”才是真正超越道德的价值。

现在来回答上面的问题。人不满足于现实世界而追求超越现实世界,这是人类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在这一点上,中国人和其他民族的人并无二致。但是中国人不那么关切宗教,是因为他们太关切哲学了;他们的宗教意识不浓,是因为他们的哲学意识太浓了。他们在哲学里找到了超越现实世界的那个存在,也在哲学里表达和欣赏那个超越伦理道德的价值;在哲学生活中,他们体验了这些超越伦理道德的价值。

根据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的功能不是为了增进正面的知识(我所说的正面知识是指对客观事物的信息),而是为了提高人的心灵,超越现实世界,体验高于道德的价值。《道德经》第四十八章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里不谈“损”和“益”的区别,我对老子这句话也并不完全同意。援引这句话是为了藉此表明:中国哲学传统对于“学”和“道”是有所区别的。“学”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增长正面知识,“道”则是心灵的提高。哲学是在后一个范畴之中的。

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其功能不是要增长正面知识,这一点在当代西方哲学中,已有维也纳学派加以阐述。但是,维也纳学派是从另一个角度,为了另一个目的。我不同意这一学派认为哲学的功能只是为了澄清概念,把形而上学的性质看成只是概念的抒情诗;但是,从他们的论辩中可以清楚看到,如果哲学果真去谋求提供正面知识,它将陷于荒谬。

宗教倒是提供有关实际的正面信息,但是,它所提供的信息与科学提供的不同。因此,在西方出现宗教与科学的冲突。科学每前进一步,宗教便后退一步;它的权威在科学前进的历程中不断被削弱。维护传统的人们对这个事实感到遗憾,惋惜大众离开宗教,结果是自身的衰退。如果除宗教外,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达到更高的价值,则今日人们的宗教意识日益淡薄,的确应当为之惋惜,因为大众抛弃了宗教,也就抛弃了更高的价值。他们只得被囿于现实世界之中,而与精神世界隔绝。幸好除宗教外,还有哲学能够达到更高的价值。而且,这条通道比宗教更直接,因为通过哲学达到更高价值,人不需要绕圈子,经由祈祷和仪式。人经过哲学达到的更高价值比经由宗教达到的更高价值,内容更纯,因为其中不搀杂想象和迷信。将来的世界里,哲学将取代宗教的地位,这是合乎中国哲学传统的。人不需要宗教化,但是人必须哲学化。当人哲学化了,他也就得到了宗教所提供的最高福分。

中国哲学的精神和问题

上面对哲学的性质和功能,作了一般性的论述,下面将具体地谈中国哲学。在中国哲学的历史进程中,有一个主流,可以称之为中国哲学的精神。为了解它,我们需要首先看一下,中国大多数哲学家力求解决的是些什么问题。

人是各式各样的。每一种人,都可以取得最高的成就。例如,有的人从政,在这个领域里,最高成就便是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同样,在艺术领域里,最高成就便是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人可能被分为不同等级,但他们都是人。就做人来说,最高成就是什么呢?按中国哲学说,就是成圣,成圣的最高成就是:个人和宇宙合而为一。问题在于,如果人追求天人合一,是否需要抛弃社会,甚至否定人生呢?

有的哲学家认为,必须如此。释迦牟尼认为,人生就是苦难的根源;柏拉图认为,身体是灵魂的监狱。有的道家认为,生命是个赘疣,是个瘤,死亡是除掉那个瘤。所有这些看法都主张人应该从被物质败坏了的世界中解脱出来。一个圣人要想取得最高的成就,必须抛弃社会,甚至抛弃生命。唯有这样,才能得到最后的解脱。这种哲学通常被称为“出世”的哲学。

还有一种哲学,强调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和人事。这种哲学只谈道德价值,因此对于超越道德的价值觉得无从谈起,也不愿去探讨。这种哲学通常被称为“入世”的哲学。站在入世哲学的立场上,出世的哲学过于理想化,不切实际,因而是消极的。从出世哲学的立场看,入世哲学过于实际,也因而过于肤浅;它诚然积极,但是像一个走错了路的人,走得越快,在歧途上就走得越远。

许多人认为,中国哲学是一种入世的哲学,很难说这样的看法完全对或完全错。从表面看,这种看法不能认为就是错的,因为持这种见解的人认为,中国无论哪一派哲学,都直接或间接关切政治和伦理道德。因此,它主要关心的是社会,而不关心宇宙;关心的是人际关系的日常功能,而不关心地狱或天堂;关心人的今生,而不关心他的来生。《论语》第十一章十一节记载,有一次,孔子的学生子路问孔子:“敢问死?”孔子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孟子曾说:“圣人,人伦之至也。”(《孟子·离娄章句上》)这无异于说,圣人是道德完美的人。就表面看,中国哲学所说的圣人是现世中的人,这和佛家所描述的释迦牟尼或基督教所讲的圣徒,迥然异趣;特别是儒家所说的圣人,更是如此。这便是引起中国古代道家嘲笑孔子和儒家的原因。

不过,这只是从表面上看问题。用这种过分简单的办法是无从了解中国哲学的。中国传统哲学的主要精神,如果正确理解的话,不能把它称作完全是入世的,也不能把它称作完全是出世的。它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有一位哲学家在谈到宋朝道学时说它:“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这是中国哲学努力的方向。由于有这样的一种精神,中国哲学既是理想主义的,又是现实主义的;既讲求实际,又不肤浅。

入世和出世是对立的,正如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是对立的一样。中国哲学的使命正是要在这种两极对立中寻求它们的综合。这是否要取消这种对立?但它们依然在那里,只是两极被综合起来了。怎么做到这一点呢?这正是中国哲学力图解决的问题。

按中国哲学的看法,能够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行动中实现这种综合的,就是圣人。他既入世,又出世;中国圣人的这个成就相当于佛教中的佛和西方宗教里的圣徒。但是,中国的圣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漫游山林、独善其身。他的品格可以用“内圣外王”四个字来刻画:内圣,是说他的内心致力于心灵的修养;外王,是说他在社会活动中好似君王。这不是说他必须是一国的政府首脑,从实际看,圣人往往不可能成为政治首脑。“内圣外王”是说,政治领袖应当具有高尚的心灵。至于有这样的心灵的人是否就成为政治领袖,那无关紧要。

按照中国传统,圣人应具有内圣外王的品格,中国哲学的使命就是使人得以发展这样的品格。因此,中国哲学讨论的问题就是内圣外王之道;这里的“道”是指道路,或基本原理。

听起来,这有点像柏拉图所主张的“哲学家—国王”理论。柏拉图认为,在一个理想国里,哲学家应当成为国王,或国王应当成为哲学家。一个人怎样能成为哲学家呢?柏拉图认为,这个人必须先经过长期的哲学训练,使他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事物中长成的头脑得以转到永恒理念的世界中去。由此看来,柏拉图和中国哲学家持有同样的主张,认为哲学的使命是使人树立起内圣外王的品格。但是按照柏拉图的说法,哲学家成为国王是违反了自己的意志,担任国王是强加给他的职务,对他是一种自我牺牲。中国古代的道家也持这样的观点。《吕氏春秋·贵生》篇里载有一个故事讲,古代一个圣人被国人拥戴为君,圣人逃上山去,藏在一个山洞里;国人跟踪而去,用烟把圣人从山洞里熏出来,强迫他当国君。这是柏拉图思想和中国古代道家相近的一点,从中也可看出道家哲学中的出世思想。到公元三世纪,新道家郭象根据中国主流哲学的传统,修改了道家思想中的这一点。

按照儒家思想,圣人并不以处理日常事务为苦,相反地,正是在这些世俗事务之中陶冶性情,使人培养自己以求得圣人的品格。他把处世为人看作不仅是国民的职责,而且如孟子所说,把它看为是“天民”的职责。人而成为“天民”,必须是自觉的,否则,他的所作所为,就不可能具有超越道德的价值。如果他因缘际会,成为国君,他会诚意正心去做,因为这不仅是事人,也是事天。

既然哲学所探讨的是内圣外王之道,它自然难以脱离政治。在中国哲学里,无论哪派哲学,其哲学思想必然也就是它的政治思想。这不是说,中国各派哲学里没有形而上学、伦理学或逻辑,而是说,它们都以不同形式与政治思想联系在一起,正如柏拉图的《理想国》既代表了柏拉图的全部哲学,又同时就是他的政治思想。

举例来说,名家所辩论的“白马非马”,似乎与政治毫不相干,但名家代表人物公孙龙“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焉”(《公孙龙子·迹府》)。在今日世界,政治家们个个都标榜他的国家一心追求和平,事实上,我们不难看到,有的一面侈谈和平,一面就在准备战争。这就是名实不符。按公孙龙的意见,这种名实不符应当纠正。的确,要改变世界,这就是需要加以改变的第一步。

既然哲学以内圣外王之道为主题,研究哲学就不是仅仅为了寻求哲学的知识,还要培养这样的品德。哲学不仅是知识,更重要的,它是生命的体验。它不是一种智力游戏,而是十分严肃的事情。金岳霖教授在一篇未发表的论文中说:“中国哲学家,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苏格拉底,因为他把伦理、哲学、反思和知识都融合在一起了。就哲学家来说,知识和品德是不可分的,哲学要求信奉它的人以生命去实践这个哲学,哲学家只是载道的人而已,按照所信奉的哲学信念去生活,乃是他的哲学的一部分。哲学家终身持久不懈地操练自己,生活在哲学体验之中,超越了自私和自我中心,以求与天合一。十分清楚,这种心灵的操练一刻也不能停止,因为一旦停止,自我就会抬头,内心的宇宙意识就将丧失。因此,从认识角度说,哲学家永远处于追求之中;从实践角度说,他永远在行动或将要行动。这些都是不可分割的。在哲学家身上就体现着‘哲学家’这个字本来含有的智慧和爱的综合。他像苏格拉底一样,不是按上下班时间来考虑哲学问题的;他也不是尘封的、陈腐的哲学家,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坐在椅中,而置身于人生的边缘。对他来说,哲学不是仅供人们去认识的一套思想模式,而是哲学家自己据以行动的内在规范,甚至可以说,一个哲学家的生平,只要看他的哲学思想便可以了然了。”

中国哲学家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

一个开始学习中国哲学的西方学生,首先遇到的困难是语言的障碍,其次是中国哲学家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这里,先从后一个问题说起。

一个西方人开始阅读中国哲学著作时,第一个印象也许是,这些作者的言论和著述往往十分简短,甚至互不连贯。打开《论语》,每一小段只包含几个字,各段之间往往也没有联系。打开《老子》,全书只有约五千字,只相当于一般杂志上一篇文章的篇幅,但是老子的全部哲学都在其中了。习惯于长篇大论地进行理性论辩的学生,遇到这种情况,会感到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些中国哲学家在说什么,由此不免会认为,这是中国哲学家的思想不够连贯。假若果真是这样,中国哲学就不存在了。不相连贯的思想,怎能称得上是哲学呢?

可以说,中国哲学家的言论著述,表面看来似乎不相连贯,乃是由于它们本不是专门的哲学著作。按照中国传统,学习哲学不是一个专门的行业。人人都应当读经书,正如在西方传统看来,人人都应当去教堂。读哲学是为了使人得以成为人,而不是为了成为某种特殊的人。因此,中国没有专业的哲学家;非专业的哲学家不认为自己要写专门的哲学著作。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专门哲学著作的哲学家比有专门著作的哲学家,为数多得多。如果要想读这些人的著作,就需要从他们对友人和学生的言论集和书信中去辑录,这些书信的写作时间不一,记录作者言论的人也不是同一个人,因此,其中不免有不相连贯,甚至互相矛盾的地方,这是不足为怪的。

以上所述可以说明,何以有些中国哲学家的著述中,内容不相连贯,但还没有说明,何以有些中国哲学家的著述十分简短。在有些哲学家如孟子、荀子的著作里,的确也有长篇大论的文章。但是,如果和西方哲学家的著作相较,它们仍然显得篇幅短小,未曾把道理讲透。这是因为中国哲学家惯于用格言、警句、比喻、事例等形式表述思想。《老子》全书都是以格言形式写成;《庄子》书中充满寓言和故事。即便在中国哲学家中以说理见长的孟子和荀子,把他们的著作和西方哲学家的著作相较,其中的格言、比喻和事例也比西方哲学著作中要多。格言总是简短的,而比喻和事例则总是自成段落,与前后文字不相衔接的。

用格言、比喻和事例来说理,难免有不够透彻的地方,只能靠其中的暗示补足。明述和暗示正好相反,一句话越明晰,其中就越少暗示的成分;正如一种表达,越是采取散文的形式,就越不像是诗。中国哲学家的语言如此不明晰,而其中所含的暗示则几乎是无限的。

富于暗示而不是一泻无余,这是中国诗歌、绘画等各种艺术所追求的目标。在诗歌中,诗人往往意在言外。在中国文学传统中,一首好诗往往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因此,一个慧心的读者,读诗时能从诗句之外去会意,读书时能从字里行间去会意。这是中国艺术所追求的情趣,它也同样成为中国哲学家表述思想时的风格。

中国艺术的这种风格是有其哲学背景的。《庄子》第二十六章《外物》篇最后说:“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这时两人不是用语言来交谈,《庄子》书中说到的两位圣人,相遇而不言,因为“目击而道存矣”(《庄子·田子方》)。按照道家的思想,道不可道,只能暗示。语言的作用不在于它的固定含义,而在于它的暗示,引发人去领悟道。一旦语言已经完成它的暗示的作用,就应把它忘掉,为什么还要让自己被并非必要的语言所拖累呢?诗的文字和音韵是如此,绘画的线条和颜色也是如此。

在公元三、四世纪期间,玄学(在西方称之为“新道家”)是在中国思想界影响最大的哲学流派。当时有一部书,名为《世说新语》,其中记载当时名士们的隽语韵事,所记载的名士言论,往往十分简短,有的甚至只有几个字。这部书的《文学》篇里记载,一位高官(本人也是一个哲学家)问一位哲学家,老、庄和孔子思想上的异同何在。哲学家回答道:“将无同?”这位高官对哲学家的回答很满意,立即委派他做自己的秘书。这位哲学家的回答只有三个字,因此他被称为“三语掾”(“掾”是古代官署属员的通称)。他回答高官的问题,既无法说,老、庄与孔子毫无共同之处;又无法说,他们之间毫无区别。于是,他用回问的方式作为答复,实在是一个聪明的回答。《论语》和《老子》两书中的简短词句,并不是本来根据某种讨论前提作出的结论,现在由于前半遗失而使它们显得无头无脑。它们是充满提示的箴言。正由于富于提示,才使它们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我们如果把《老子》书中提到的概念列举出来,重述一遍,可能用上五万字或五十万字,它可能帮助读者了解《老子》一书的含义,但它本身将成为另一本书,而永不可能代替《老子》的原著。

在前面,我曾经提到过的郭象是《庄子》一书的著名注释家。他的注释本身就是道家的一本重要古典文献。他把庄子使用的寓言和隐喻,用理性论辩的方式加以阐述,又把《庄子》书中的诗句用散文予以重述,他的论述比《庄子》一书清晰得多。但是,《庄子》原书富于提示,郭象的注释则明晰具体。人们会问:两者之中,哪个更好呢?后来一位禅宗僧人曾说:“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十二)

语言障碍

任何人如果不能用原文阅读某种哲学著作,要想完全理解原著,的确会有困难,这是由于语言的障碍。中国哲学著作由于它们的提示性质,语言的困难就更大。中国哲学家的言论和著述中的种种提示,很难翻译。当它被翻译成外文时,它由提示变成一种明确的陈述。失去了提示的性质,就失去了原著的味道。

任何翻译的文字,说到底,只是一种解释。当我们把《老子》书中的一句话译成英文时,我们是在按照自己的理解来阐述它的含义。译文通常只能表达一种含义,而原文却可能还有其他层次的含义。原文是提示性质的,译文则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于是,原文中的丰富含义,在翻译过程中大部分丢失了。《老子》和《论语》都有许多种译本。每个译者都不免认为其他译本不够满意。但是,无论一个译本如何力求完美,它总不及原著。只有把《老子》和《论语》的所有译本,加上将来的各种新译本,才可能显示《老子》和《论语》原书的风貌。

五世纪时的佛教高僧鸠摩罗什是把佛教经典译成中文的一位翻译大家。他曾说,翻译工作恰如嚼饭喂人。如果一个人自己不能吃饭,要吃别人的唾余,所吃到嘴里的当然没有原来那饭的香味和鲜味。

第二章 中国哲学的背景

在前一章里我曾说,哲学是对人生的系统反思。人在思想时,总不免受到生活环境的制约,处于某种环境之中,他对生活就有某种感受,在他的哲学思想里就不免有些地方予以强调,而另一些地方又受到忽略,这些就构成了他的哲学思想特色。

这种情况就个人来说是如此,就一个民族来说,也是如此。在这一章里,我将对中国的地理环境和经济环境略作分析,可以帮助我们对中国文化何以有某些特点,有一个一般的了解,具体到中国哲学何以有某些特点,也是一样。

中华民族的地理环境

在《论语》里,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雍也》第二十一节)读孔子的这段话,使我想到古代中国人和古代希腊人思想不同的由来。

中国是一个大陆国家。在古代中国人心目中,世界就是他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在中文里,有两个词语常常被用来表达“世界”,一个是“普天之下”,一个是“四海之内”。住在海洋国家的人民,如希腊人,会不明白,居住在“四海之内”(比如说,住在克里特岛上),怎么就是住在“普天之下”。而在中文里,它就是如此,而且是有理由的。

从孔子的时代直到十九世纪末,中国的思想家们从来没有到海上冒险的经历。在现代人看来,孔子和孟子所住的地方都离海不远。但是在《论语》里,孔子只有一次提到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公冶长》第六节)仲由即子路,在孔子的学生中,以勇敢著名。据说,仲由听到孔子的这句话,非常高兴。孔子却并没有因仲由的过分热心而高兴,他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意思说,仲由虽然勇敢,可惜不能裁度事理。同上)

孟子提到海的话也同样简短。他说:“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孟子·尽心章句上》)孔子只想,泛舟浮于海,孟子也只是望海惊叹,并不比孔子好多少。对比之下,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出生在海洋国家,漫游列岛,又是多么不同啊!

中华民族的经济背景

古代中国和古代希腊的哲学家们不仅生活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之中,还生活在不同的经济环境之中。中国是个大陆国家,中华民族历来依靠农业来维持生存。直到今日,中国的农业人口还在全体人口中占百分之七十五至八十。在一个农业国家里,财富的首要基础是土地。因此,在中国历史上,一切社会、经济思想以至政府的政策措施都以土地的分配和利用为中心。

在一个农业国家里,无论和平时期或战争时期,农业都同样重要。中国历史上,公元前四八〇至前二二〇年是战国时期——和今日世界在很多方面都颇为相似。当时中国分裂为许多封建的小王国。每个小国都把“耕战之术”作为国家的要务。最后,“七雄”中的秦国,在经济和军事上都占优势,得以战胜其他六国,从而使中国在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了政治统一。

中国哲学家们的社会经济思想都强调要区别“本”和“末”,农业生产被认为是立国之本,而商业则被看为是立国之末端,因为经济生产主要靠农业,而商业只关系到产品的交换。商品的交换终究要以生产为前提,在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国家里,农产品是主要的产品,因此在中国历史上,各种社会、经济的理论和政策都重农轻商。

在一个重农轻商的国家里,商人自不免受到轻视。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把民众按行业分为士、农、工、商四等,士通常是来自地主阶级,农就是从事农业生产的农民,这两种行业受到社会的尊重,任何人出身于“耕读世家”,往往引以为傲。

读书人通常并不亲自耕地,但他们一般出身于地主家庭,家庭的兴衰和农业生产的好坏直接联系在一起:农业收成好,他们受益;农业收成坏,他们也受连累。因此,他们的宇宙观和人生观都主要反映了农民的思想。再加上他们受过教育,使他们得以表达农民自己没法表达的思想,这种表达在中国就采取了哲学、文学和艺术的形式。

《上农》——农业的价值

著于公元前三世纪的《吕氏春秋》书中,辑有各家哲学撮要,有一章名为《上农》,其中比较农民的生活方式和商人的生活方式,认为农民像婴儿那样单纯朴实,惯于顺服长上,比较不自私,他们的物质财产复杂多样、难于移动,因此,国家遭难时,农民不会弃置不顾;商人则自私奸诈,计谋多、不顺服,他们的财产简单、易于转移,因此国家有难时,商人往往自己逃跑,不顾国家。这一章认为,把农业和商业相比,不仅农业对国家更重要,而且农民的生活方式也比商人的生活方式高尚。这就是为什么要以农业为上。(见《吕氏春秋》第二十六篇第三节)这一章的作者看出:人的生活方式受经济背景的制约,而他以农业为上的思想又显示那个时代的经济背景对他的思想制约。

从《吕氏春秋》的观察中,反映出中国哲学里道家和儒家关于社会经济两派思想的根源。这两派思想主张如同两极那样背反,但它们又像同一个轴的两极,两个方面都同样反映了农民的思想。

“反者道之动”

在比较儒道两家的不同思想之前,让我们先看一下两家共同的一种理论思想,就是都注意到,无论在自然和人生的领域里,任何事物发展到极端,就有一种趋向,朝反方向的另一极端移动。借用黑格尔的哲学术语,任何事物都包含了对它自己的否定。这是老子哲学思想的一个主题,也是儒家阐发《易经》时的一个主题。它无疑受到太阳、月亮运行和四季嬗替的启发。对农民来说,注意这些自然变化是农业生产的必需。在“易传”中说:“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系辞下》)又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丰卦·彖辞》)“易传”中称这样的运动为“复”,《复卦·彖辞》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在《道德经》第四十章,我们也读到类似的话,说:“反者道之动。”

这个理论对中华民族有巨大的影响,帮助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中克服了无数的困难。中国人深信这个理论,因此经常提醒自己要“居安思危”;另一方面,即使处于极端困难之中,也不失望。在刚结束不久的抗日战争中,这种希望成为中国民众的心理武器,即使处于最黑暗的时期,还深信:“黎明即将到来。”正是由这种信仰形成的意志帮助中国人民度过了这场战争。

这个理论还对儒家和道家都主张的中庸之道提供了主要论据。“不为已甚”、“毋太过”成为儒道两家共同的格言。“过犹不及”,但处事宁愿不及,也不要过甚,因为行事过分,就将适得其反。

对自然的理想化

道家和儒家不同,因为他们是对农民生活中的不同方面加以理论化。农民生活简单,思想纯真。道家从这一点出发,谴责文明,鼓吹返璞归真;把儿童的天真烂漫理想化,鄙视知识。《道德经》第八十章说:“小国寡民……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不是对农民社会的田园诗式颂歌吗?

农民时刻和自然打交道,他们爱慕自然。道家把这种爱慕发挥到淋漓尽致,同时把属于自然和属于人的东西严格区分:一个是自然的,另一个是人为的。自然令人快乐,人为给人痛苦。战国时期的儒家思想家荀子评论道家“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道家这种思想最后发展到主张“天人合一”,即人与自然、与宇宙合一。

家族制度

农民靠土地生活,而土地是无法挪动的。地主阶级出身的读书人也无法离开土地。一个人若没有特殊的才能,他无法离开祖辈生活的这片土地,他的子孙也只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就是说,同一个家庭的后代,由于经济的原因,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由此发展起中国的家族制度,它的复杂性和组织性是世界少有的。儒家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便是这种家族制度的理性化。

中国的社会制度便是家族制度。传统中国把社会关系归纳成五种,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在这五种社会关系中,三种是家庭关系,另两种虽不是家庭关系,却也可以看作是家庭关系的延伸。譬如君臣关系,被看成是父子关系;朋友则被看作是兄弟关系。这还只是主要的家庭关系,此外还有许多。在中国最古老的辞书——著于公元前的《尔雅》一书中,有关家庭各种关系的名称有一百多种,其中多数在英语中没有与之相当的词语。

中国的祖先崇拜也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世代居住在一个地方的一族人,他们追溯首先在这地方定居的祖先,敬拜他。祖先成为家族的共同象征;作为一个巨大复杂的组织,这样一个象征是必不可少的。

儒家思想中的一大部分是这种社会制度的理性论证,也就是它的理论表现。经济环境成为这种社会制度的基础,儒家思想反映了它的伦理价值。由于这种社会制度是一定经济条件的产物,这些经济条件又是地理环境的产物。因此,对中华民族来说,这个社会制度和它的理论表现都是自然而然的。正是因此,儒家思想成为中国正统的哲学,一直保持到近代欧洲和北美工业化的潮流侵入中国,改变了中国社会的经济基础为止。

入世和出世

儒家思想不仅是中国的社会哲学,也是中国人的人生哲学。儒家思想强调个人的社会责任,道家则强调人内心自然自动的秉性。《庄子》书中说:儒家游方之内,道家游方之外。方,就是指社会。公元三、四世纪(魏晋)间,道家思想再次兴起。当时人认为,孔子重“名教”(把各种社会关系规范化),老庄贵“自然”(顺应事物和人的本性)。中国哲学中的这两种思潮,大体类似于西方思想中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思潮。试读杜甫和李白两人的诗,这两位伟大的诗人都生活于八世纪,从他们的诗里却不难分辨出中国思想两大流派——儒家和道家——对两人的不同思想影响。

儒家“游方之内”,显得比道家入世;道家“游方之外”,显得比儒家出世。这两种思想看来相反,其实却是相反相成,使中国人在入世和出世之间,得以较好地取得平衡。

在三、四世纪间,有一批道家试图使道家思想靠近儒家思想,后世称他们为“新道家”;在十一、十二世纪间(宋朝),也有一批儒家试图使儒家思想靠近道家思想,后世称他们为“新儒家”。这些运动使中国哲学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在本书第一章里,我已经指出了这一点。

中国艺术与诗歌

儒家把艺术看作是道德教育的工具。道家对艺术没有正面提出系统的见解,但是他们追求心灵的自由流动,把自然看为最高理想,这给了中国的伟大艺术家无穷的灵感。由于这一点,许多中国艺术家把自然作为艺术的对象,就不足为怪了。中国美术作品中的许多杰作都是写山水、花鸟、树木、竹枝。在许多山水画里,山脚下、溪水边,往往能看见一个人,静坐沉醉在天地的大美之中,从中领会超越于自然和人生之上的妙道。

在中国的诗歌里,让我们读陶渊明(公元三七二至四二七年)的诗《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正是道家所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

中国哲学的方法论

农民的眼界不仅制约着中国哲学的内容,如前举的“反者道之动”,更重要的是它还制约着中国哲学的方法论。诺斯洛普教授(Prof.S.C.Northrop)曾提出:概念可分两种,一种来自直觉,一种来自假定。“来自直觉的概念指向某个事物,它的完整的意义可以立即从某个事物领会到。例如,蓝色是人对某种颜色的感觉,它是由直觉得到的概念。……至于由假设得出的概念,它的完整的意义是根据一个假设,用演绎法推演出来,从而认定的。……例如,‘蓝色’用来描述电磁波的波长数字时,它是一个假定的概念。”

诺斯洛普教授还进一步说道,来自直觉的概念又可以分为三种:“在连续审视中已予区分的概念;连续审视而还未予区分或称不确定的概念;以及区分的概念。”按照他的意见,“儒家的思想可以界定为一种精神状态,其中不明确的概念以直觉、多重的运动构成思想的背景;而具体的区分的概念则以相对的、人文主义的、过渡性的往复形成哲学的内容。”至于道家思想,“则是以连续审视而不确定或未区分的概念构成哲学的内容”。

对诺斯洛普教授这篇文章中的观点,我并不完全同意。但是,在这些话里,他的确抓住了中西哲学的基本不同点。一个读哲学的中国学生开始学习西方哲学时,他会高兴地看到希腊哲学家也区别“有”和“无”,“有限”和“无限”。但是,希腊哲学家认为“无”和“无限”低于“有”和“有限”,这又使中国学生惊异不解,因为按中国哲学的看法,应该倒过来才对。之所以会产生这种不同的见解,是因为“有”和“有限”都是明确的,而“无”和“无限”则是不明确的。由假设观念出发的哲学家喜欢明确的东西,而由直觉出发,则需要重视不明确的东西。

如果我们把诺斯洛普在这里所说的和我在本章开始时所说的结合起来,就会看见:在连续审视中已予区分的概念,由它衍生出还未区分的概念和分辨的概念,都在基本上是农民的概念。农民日常与之打交道的,诸如田地和庄稼,都是他们一看就认识的东西。他们处于原始和纯真的心态之中,把直接认知的东西看为宝贵的东西,这就无怪反映他们思想的哲学家们也同样把直接认知的东西看为哲学思维的出发点。

这也足以解释何以认识论在中国哲学里从未得到发展的原因。中国哲学家们对于自己眼前的这张桌子究竟是真实的,抑或只是幻觉的存在,从不认真对待(唯有佛家是对它认真对待的,而佛学来自印度)。认识论的问题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主观和客观已经有了明确的界限。而在一个连续审视过程之中,还没有明确区分主观与客观之间的界限,认识的主体和认识的客体还是浑然一体的。

这也有助于说明,中国哲学的语言何以是提示性的而并不明晰。它不明晰,因为它不代表用理性演绎得出的概念。哲学家只是告诉人们,他看见了什么。因此,他所述说的内容非常丰富,而使用的语言却很简短。这就是何以中国哲学家的语言往往只作提示而并不明确的原因。

海洋国家和大陆国家

希腊人生活在海洋国家里,靠贸易维持繁荣,他们首先是商人。商人就要与账目的抽象数字打交道,然后,他们才和数字所代表的具体事物打交道。这些数字是诺斯洛普所说的来自假设的概念,因此,希腊哲学家也以从假设得到的概念作为思维的出发点。他们发展了数学和数学的思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认识论成为他们的问题,而且使用的语言如此明晰。

商人同时又是居住在城镇中的人。他们的活动要求他们在城镇聚居,因此他们的社会组织不是根据家族的共同利益,而更多是反映城镇的共同利益。这是何以希腊人以城邦为中心来组成社会,而中国的社会制度则或许可以称之为“家邦”,因为在中国的社会制度下,是通过家族来理解国家的。在一个城邦里,社会组织难以形成专制独裁统治,因为在同一等级的城镇居民中,难以找出理由来论证张三比李四更重要,应当享有更高的社会地位;但是在一个“家邦”里,社会组织是按人生来的地位,等级式地形成的,在一个家庭里,父亲的权威天然地高于儿子的权威。

中国人大多数是农民,这也可以用来说明,何以中国未能兴起一个工业革命,把中国带入现代世界。在《列子》一书里,有一个故事说,宋国国君有一次叫一个巧匠按照树叶雕刻一瓣玉叶。巧匠用三年时间刻出了一瓣玉叶,它如此逼真,以至无人能把它与真的树叶区别出来。国君感到十分得意。列子听说这事后评论说:“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列子·说符》)这是崇尚自然、谴责人为的人的见解。农民的生活方式容易倾向于顺乎自然。他们爱慕自然,谴责人为,在原始的纯真中,也很容易满足。他们不喜欢变革,也无法想象事物会变化。在中国历史上,曾有不少发明和发现,但它们不曾受到鼓励,却相反受到了打击。

处身在海洋国家的商人们,情况迥然不同。他们有更多的机会见到语言、风俗都不同的他族人民。他们习惯于变化,对新奇事物并不惧怕。而且为了货物得以销售,他们必须对所制造的货物不断创新。西方的工业革命首先发生在英国这样一个靠贸易维持繁荣的海洋国家,不是偶然的。

在本章前面援引的《吕氏春秋》中对商人的评论,也可以用来形容海洋国家的人民;只是要作一点修正,把抨击商人奸诈、不讲道德,改为赞许他们聪明精巧。我们还可以仿效孔子的话说:海洋国家的人聪明,大陆国家的人善良。然后照孔子的话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由于篇幅所限,这里不能详细论证希腊和英国在地理、经济条件上的相似之处,以及科学思想与民主政治之何以在西方兴起。但希腊和英国的地理、经济条件与中国迥然不同,就足以从反面论证我在本章对中国历史的论点。

中国哲学中的“常”与“变”

科学的发展已经战胜了地理的限制,今日中国已不再是封闭在“四海之内”。中国也走上了工业化的道路,虽然还落后于西方,但来得迟比不来好。说东方被西方侵略,并不确切,不如说是现代化侵入了中世纪世界。中国要在现代世界生存,就必须现代化。

人们会问一个问题:既然中国哲学产生于过去中国的经济环境之中,它的内容是否只对过去的中国才有意义?

这个看法,也对,也不对。任何民族在任何时代的哲学里,总有一些内容只对处于当时经济条件下的大众有用;但是,除此之外,还会有一部分哲学思想具有持久的价值。我不敢说那是绝对真理,任何人都不可能担当起判定绝对真理的任务;只有神——如果有神的话——才能决定什么是绝对真理。

让我们从希腊哲学中取一个实例:亚里士多德曾论证奴隶制度的合理性,这是古代希腊人的经济生活对他的思想制约。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说亚里士多德的全部社会哲学都只具有一时的意义。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中国思想。中国实现工业化后,旧的家族制度势必衰颓,儒家对家族制度所作理性论证的话也将随之而去。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说,儒家的社会哲学中就都是相对的东西了。

这是因为,古代希腊和中国的社会虽然不同,却都是属于我们称之为“社会”的这个大概念。有关希腊社会和中国社会的理论,其中有一部分是只对希腊或中国有效的理论,但同时,也都有一部分是有关人类社会的一般性理论。正是这后一部分,具有持久的而不是一时的价值。

这个道理也同样可以应用于道家思想。道家认为人类的理想国在于回到原始,这显然是错的。现代人相信历史是进步的,认为人类生活的理想国在于人类未来的创造,而不是在已经过去的古代。但是,有些现代人把无政府主义看作人类的理想国,这与道家的思想不无相似之处。

哲学还提供一种人生的理想。这种理想中有一部分是提出这种人生哲学的哲学家所处时代、地区和经济条件的产物,但也还有一部分是对于人生的一般见解,因此,不是只有一时的意义,而还有持久的意义。儒家的人生哲学大概可以属于这一类。按照儒家的理论,理想的人生虽然包含对宇宙的高度认识,但还是处在三纲五常的范围之内。这些人际关系的内容性质虽然随环境而变化,但是理想本身不会改变。如果认为,五种伦常关系的某些内容已经失去时效,因此儒家的人生理想应当全部抛弃,这显然是错的。反过来,如果因为儒家的人生理想应当保持,从而认为五种社会关系也不应改变,这显然也是错的。我们在学习哲学史时,应当对其中哪些是有永久价值的,哪些是可以改变的,进行合乎逻辑的分析。每一种哲学中,都有永久性的东西,各种哲学也总有其共同性的东西;正因此,不同的哲学才能互相比较,并进行翻译诠释。

中国哲学的方法论将来是否会改变?也就是说,新的中国哲学是否会不再把哲学思想局限于“由直觉得到的概念”之内?这是当然的,它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事实上,它已经在变化。本书末章将对这种变化作进一步探讨。

第三章 诸子的由来

在上一章里,我说到,儒家和道家是中国思想中的两个主要流派,这是经过长期演化的结果。从公元前五世纪到前三世纪末,儒道两家只是许多互相竞争的学派中的两派。在这时期中,思想流派多到如此程度,以至在中国历史上称之为“诸子百家”。

司马谈和六家

后代史家试图对“百家”进行分类。首先进行这种尝试的是司马谈(卒于公元前一一〇年),他是司马迁(公元前一四五至前八六?年)的父亲;父子二人著述了中国第一部通史性质的《史记》。在《史记》最后一章,司马迁援引了他的父亲司马谈的一篇文章《论六家要旨》,其中,司马谈把在他之前几个世纪中的哲学家分为六家。

首先是阴阳家。它是讲宇宙论的一派,由于它把宇宙的原理归结为阴阳两个主要原则,因此被称为阴阳家。阴是代表女性的原则,阳是代表男性的原则,两者相生相克,相反相成,由此产生了中国人心目中所见的宇宙一切现象。

第二个学派是儒家。儒字的本义是读书人(儒生)或思想者。在西方称之为“孔子学派”,这个名字没有指出,它的队伍主要是由学者和思想家所组成。他们讲授古代的经书,因此是古代文化的传承者。孔子无疑是这一学派的领袖人物,也是这一学派的创始人。但这一学派之称为“儒”,还有更广的含义。

第三个学派是墨家。这一学派在墨子领导下,内部有严格的纪律和组织。这一派已经自称是“墨者”,所以,它的名称不像其他某些学派的名称,是司马谈的发明;“墨者”的名称是原来就有的。

第四个学派是名家。这一派的兴趣是分辨名实,究明它们之间的关系。

第五个学派是法家。在中文里,“法”的含义是规范或法律。这一学派源自一些政治家不赞成当时一些儒生强调政府要以德治国,他们认为,一个好的政府必须建立在一个成文法典的基础之上。

第六个学派是道德家或称道家。这一派人的形而上学和社会思想都“尚无”,“无”也就是“道”,并认为它是人天生的本性,也就是“德”。“德”是“道”在任何事物内的具体化,成为事物内含的能力。如果把它译成英文,或许译作“能力”较妥。司马谈把这一派称为道德家,后来简称为道家。在第一章里,我曾指出,道家和道教必须加以区别。

刘歆和他关于各家缘起的理论

试图对“百家”进行分类的第二位历史家是刘歆(约公元前四六年至公元二三年)。他是当时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他和他的父亲刘向一起,对宫廷所藏图书进行整理,分类编目。这个附有说明的分类编目名为《七略》。后来,另一位汉代历史家班固(公元三二至九二年)便用《七略》作为《汉书·艺文志》的基础。从《艺文志》中可以看出,刘歆把诸子百家分为十类,其中六家同于司马谈所列出的六家。另四家为:纵横家,这是当时的外交家;以及杂家,这是当时不拘于一家之言的折中派;还有农家和小说家。刘歆在结论中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意思是说,小说家不如其他九家重要。

在这个分类中,刘歆并没有比司马谈深入多少,但他系统追溯了各家的起源,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

刘歆的理论经后来的学者,特别是章学诚(公元一七三八至一八〇一年)、章炳麟(公元一八六九至一九三六年)予以发展。刘歆的理论主要是说,在周朝(公元前一一二二〔一〇四六——译者注〕至前二五六年)礼崩乐坏(即社会动乱、政制解体)之前,即周朝前期,吏与师不分。换句话说,政府各个部门的官员便负责把有关这一部门的知识传下去。这些官吏和贵族诸侯一样,是世袭的。因此,当时只有“官学”,没有“私学”。这就是说,当时没有任何私人教师,担任教师的都是政府的官吏。

按照这个理论,当后来周朝皇室失去权力时,官吏们也失去了原来的优裕地位,而散落民间,他们便以私人身份招收学生,传授他们的知识。这时,他们已经不是“官”,而成为“师”。就在教师与官吏分化的过程中,兴起了诸子百家。

刘歆这段分析的原文是:“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

仁义

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已试之效者也。“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其所长也。“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此其所长也。“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其所长也。“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此其所长也。“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此其所长也。“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汉书·艺文志》)

以上是刘歆关于十家来源的陈述。他对于各家意义的阐述并不充分,对有些流派所由来的官职,也有任意牵强之处,例如:关于道家,他只说到老子的思想,对庄子竟全未涉及。尤其是说到名家时,没有注意到它的主张与礼官职司并无相近之处,只不过他们都注意各种名分的区别。

对刘歆理论的修正

刘歆理论的某些细节虽可能有错误,但他从政治和社会环境去探求各家的由来,无疑是一种正确的观点。上面较多地引述了他的见解,因为他对各家的描述已成为中国史料学在这方面的一种经典式见解。

当代以来,尤其是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前几年,中国史学的研究有了长足的进步。根据这些研究成果,我对诸子百家的起源形成了自己的见解。我的理论在精神上和刘歆是一致的,但需要换一种方式来说明,这就是说,对这问题要用一个新的角度来考察。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公元前十世纪中国的政治和社会是什么样子。在政治社会结构顶端的是国君和周王室,后者是列国的“共主”。在周王室下面是数以百计的小国,分别由这些小国的国君统治。其中有些是周王朝开国时所封给皇族贵胄的,还有一些是由原与周王室争霸的诸侯所统治,这些诸侯后来尊周为“共主”,因而受册封的。

在每一个小国里,国君又把国土分为若干采邑,封给他的家族成员,使这些家族成员成为诸侯。当时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是不分的。拥有采邑的诸侯,既是土地的领主,成为经济的主人,又是采邑百姓的主人。他们被称为“君子”,意思是“国君之子”,这也成为封建诸侯的共同名称。

另一个社会阶级是“小人”或“庶民”,意思是普通百姓。他们是封建诸侯的农奴,平时为君子(诸侯)种田服劳役,战时为君子作战服兵役。

贵族不仅是政治统治者、地主,而且是唯一有机会受教育的阶级。因此,诸侯的家宅不仅是政治和经济权力的中心,还是文化的中心;各种各样有专长、有某项知识的人,都要投靠诸侯,指望为诸侯所用。至于普通百姓,既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自然也没有文化知识,因此在他们中间也没有出现什么学者。这就是刘歆所说西周时期“吏师不分”的历史背景。

中国的这种封建制度到公元前二二一年秦朝建立后被废除。在它被正式废除前几百年间,这种制度已经逐渐瓦解,而两千年后,这种封建制度的残余,还保留在地主阶级的权势之中。

现代的历史学家对于中国封建制度何以瓦解的原因,迄今没有一致意见。这里由于篇幅所限,也不可能探讨这些原因,但我们只要记住一点就够了,即:公元前七世纪到前三世纪——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社会政治大转变的时期。

中国早期的政治封建制度,究竟几时开始瓦解,现在还难以断定。但可以说,公元前七世纪时,已经有贵族由于战争或其他原因,失去了土地和封号,降为庶民。另一方面,也有庶民由于技有专长或其他原因,获得诸侯的宠信,成为高官。这是周朝礼崩乐坏的真正意义,不仅周室的政治权力瓦解了,更重要的是,整个社会制度瓦解了。

在社会政治瓦解过程之中,各种知识的官方代表散落民间。这些人可能自己就是贵族,或者是以一技之长服侍君王诸侯、获得世袭官职的官吏。在上面援引的刘歆的《艺文志》中,他还援引了孔子在《论语》中所说的一句话:“礼失而求诸野”,也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样,先前的贵族官吏,散落民间后,凭他们的专门知识或技能,开馆招收生徒,以维持生计。这些传授知识、发挥议论的私人教师,就成为“师”。这是“师”与“吏”分离的开始。

在中文里,“家”首先是指家庭或住家,它表明是个人的或私人的事情。在有教师以私人身份讲学、发表个人的意见之前,谈不到有思想家。

既然这些教师各有自己的专长,又是各人发挥自己的思想见解,于是有些教师以讲授经书、礼乐见长,他们被称为“儒”或“士”;还有些教师精通兵法或武艺,他们被称为“侠”;还有些教师擅长辩论,被称为“辩者”;另有一些人以巫医、星相、占卜、术数见长,他们的知识被称为“方术”,这些人被称为“方士”;还有一些人凭对政治的实际知识,献纵横捭阖之策,成为诸侯王公的顾问或官员,被称为“法术之士”;最后,还有些人,具有学识才干,而对当时的现实政治失望,遁入山林,被称为“隐者”。

按照我的理论,从这六种人里面,形成了司马谈所称的六家。套用刘歆的说法,我们可以说:儒家者流,盖出于文士;墨家者流,盖出于游侠之士;道家者流,盖出于隐者;名家者流,盖出于辩者;阴阳家者流,盖出于方士;法家者流,盖出于法术之士。

以下各章将对上述见解逐一进行解释。

第四章 孔子:第一位教师

孔子姓孔名丘,出生于公元前五五一年的鲁国,在今山东省南部,祖先是周朝之前的商朝后裔,商朝被周朝取代后,后裔被封宋国。由于政治动乱,孔氏家族在孔子出生前已经失去贵族身份,迁居鲁国。

孔子生平详见中国最早的史籍《史记》(约完成于公元前八六年)第四十七章《孔子世家》。从中可以知道,孔子家世贫寒,在鲁国政府任职,到五十岁时已经升到高位。由于政局混乱,被迫退职出走。此后十三年间,他周游列国,指望有机会实现他的政治、社会改革理想,却到处碰壁;晚年回到鲁国故乡,三年后逝世,时为公元前四七九年。

孔子与六经

在上一章里我说,中国古代的各派哲学家由于有了私学而兴起。其中,孔子是中国历史上大量招收私人学生的第一人,有些学生还陪伴他周游列国。传统的说法里,孔子有三千弟子,其中七十人成为大贤。“三千弟子”的说法显然夸大,但他无疑是一位有影响的教师,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创立私学的第一人。他的思想见于他的言论集《论语》,这是由他的几个学生搜集编纂而成的。

孔子是一个“儒生”,是儒家学派的创始人。上一章曾经提到,刘歆论到儒家时说:“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孔子时代的私学,讲授“六艺”,是指儒生应当学习的《诗》《书》《礼》《乐》以及《易》《春秋》这六门功课,它们就构成六经。其中的《诗经》《书经》《礼记》,从书名就可以知道它们的内容。另一本《乐经》现已佚失,《春秋》是鲁国编年史,记载了鲁国从公元前七二二年到前四七九年(即孔子卒年)的历史。《易经》原来是一本卜筮之书,后来儒家把它作为形而上学来看待。

关于孔子和六经的关系,学术界历来有两种意见,一派认为六经是孔子所著;另一派认为,孔子著《春秋》,编《诗经》和《书经》,评注《易经》,修订《礼记》和《乐经》。

其实,六经之中,没有一卷是孔子所著、所编、所评注或编纂。孔子在有些方面是维护传统的保守派。在礼和乐两方面,他对于背离传统的做法的确进行了纠正,在《论语》中不乏这样的记载。从《论语》中有关孔子的论述看,孔子并不是有意识地写书给后人阅读。当时,私人著述还未兴起。孔子是中国的第一位私人教师,但他并不是中国的第一位私人著述家。私人著述是在孔子之后才兴起的。

早在孔子之前,六经便已经存在了。它们是孔子所继承的文化遗产。周朝最初的几个世纪里,便以六经中的材料作为教育皇族子弟的教材。大约从公元前七世纪起,周朝的封建统治开始没落,皇族子弟的教师,以及有些皇族成员本人都散落民间,以教授经书为生,有的因谙习礼仪而成为人家婚丧嫁娶、祭祀或其他礼仪的襄礼(司仪)。这些人被称为“儒”。

作为教育家的孔子

孔子并不仅仅是通常意义的“儒生”。在《论语》中,我们所见的孔子的确只是一位教师。他希望经他教导的学生成为国家和社会的栋梁之材,即所谓“成人”,因此,他以经书包含的各种知识教诲学生。作为教师,他认为自己的首要任务是向青年学生解释古代的文化遗产。因此,在《论语》中,孔子说他自己“述而不作”。但是,这只是孔子的一个方面;他还有另一方面,在解释古代的典制、思想时,孔子是以自己对道德的理解去诠释古代的经书。例如古礼规定,父母死,儿子要为父母服“三年之丧”,孔子解释这一点时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论语·阳货》)这是说,孩子出生后,前三年离不开父母的怀抱;因此,儿子为父母守丧,也应有三年,以感父母之恩。再如讲授《诗经》的时候,他强调其中的伦理价值,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这些实例都说明,孔子在讲授经书时,注入了新的东西。

孔子的弟子也仿效老师,在传授经书时注入了自己的思想见解。这样,在历代传授经书的过程中,形成了无数注解和诠释,后来形成的《十三经注疏》,其中大部分便是对六经的注疏。

这是孔子和与他同时的其他儒生不同的地方,使他成为一个学派的创始人。由于这派学者都是谙习六经的专家,因此他们被称为“儒家”。

正名

孔子不仅对经书予以新的解释,他对个人与社会、人与天、与其他人的关系也都有自己的见解。

关于社会,他认为,一个社会要想能够走上轨道、井然有序,首要的是“正名”。这就是说,客观存在的种种事物应当与它们名字的本来含义一致起来。《论语·子路》篇记载,孔子的弟子子路问老师:“卫国国君期待您去施政治国,您准备首先做什么?”孔子回答说:“必也正名乎!”(一定要先正名分。)《论语·颜渊》篇还记载,一次,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换句话说,每类事物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这个名字含有一定的含义。这类事物应该做到与它们名字的含义,也就是其理想的本质相一致。一个国君的本质就是一个理想的国君应有的品质,即“为君之道”。如果一个君王按照为君之道行事,他就不仅有君的“名”(名分),也有君的“实”(实质),成为名实一致。如果一个君王空有其名,而没有君王应具的品质,即便在大众面前他是君王,其实他配不上“君”的名字。在社会关系中,每一个名字包含有一定的社会责任和义务。君、臣、父、子,在社会里,各有责任和义务,任何人有其名,就应当完成其责任和义务。这便是孔子主张“正名”的意义。仁义

对于个人的品德,孔子强调仁和义,尤其是仁。义者宜也,即一个事物应有的样子。它是一种绝对的道德律。社会的每个成员必须做某些事情,这些事情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如果一个人遵行某些道德,是为了不属于道德的其他考虑,即便他所做的客观上符合道德的要求,也仍然是不义。用孔子和后来的儒家常用的一个贬词来形容,这是图“利”。儒家认为“义”和“利”是截然相反的。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后来的儒家常常强调“义利之辨”,认为这是道德学说中最重要的一点。“义”是一种观念形式的规范,“仁”的观念则具体得多。一个人在社会里行事为人,有他应循的义务,那是他应该做的。但是这些义务的本质应当是“爱人”,即“仁”。为父之道就是由爱子之心出发去对待儿子,为子之道就是由爱父之心出发去对待父亲。《论语·颜渊》篇中记载:樊迟问仁,孔子回答说:“爱人。”一个人必须对别人存有仁爱之心,才能完成他的社会责任。因此,在《论语》里,孔子用“仁”这个字时,有时不是仅指一种特定的品德,而是泛指人的所有德性,这便是“仁人”一词的含义。在这场合下,“仁”的含义是“品德完美”。

忠恕

《论语·颜渊》篇里记载,仲弓问仁,孔子回答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雍也》篇里还记载,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因此,仁的实践包含了为人着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换句话说,“己之所欲,亦施于人”。这是“仁”的积极方面,尽己为人谓之忠。“仁”的含义并不仅是“己之所欲,亦施于人”,还有另一方面“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两方面合起来,称作“忠恕之道”,孔子认为,这就是把仁付诸实践的途径,也就是孔子所说的“仁之方”。

后来,有的儒家把忠恕之道称为“絜矩之道”,意思是说,以自己作为尺度来规范自己的行为。《礼记》中有一章《大学》,汇集了公元前三世纪到前二世纪,儒家的一些著述,其中说:“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礼记》中还有一章《中庸》,传说是孔子的孙子子思所作。其中第十三节说:“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

上述《大学》的段落着重讲的是一个人本着“忠”和“恕”的原则做人时,怎样由人及己,懂得所不当做的方面;引自《中庸》的段落着重讲的则是一个人本着“忠”和“恕”的原则做人时,推己及人,怎样主动去做。无论是哪种情况,用以衡量自己行为的准则,都出乎自己,而不在于别人。“忠”和“恕”的做人原则也就是“仁”的原则。因此,一个人按“忠”“恕”行事为人,也就是“仁”的实践。这种实践引导人去完成对社会的责任和义务,其中就包含了“义”这种为人的品质。因此,“忠”和“恕”乃是人的道德生活的开头,也是它的完成。《论语》中,孔子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每人内心都有衡量行为的一把尺(絜矩),随时都在使用它来衡量别人和自己。实践“仁”的方法就是这样简单。因此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

知命

儒家从“义”又发展出“为而无所求”的思想。人做自己所当做的,因为这是道德本身的要求,而不是由于道德要求之外的任何考虑。在《论语·宪问》篇里,一位隐士讥讽孔子,说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微子》篇中,子路告诉另一位隐士老人说:“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后面将会说到,道家主张“无为”,儒家则教导“为而无所求”。在儒家看来,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因为每人都有应当去做的事情。但他做这些事情时,并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目的,一个人做所当做的事情,其价值就在“做”之中,而不在于达到什么外在的结果。

孔子自己的一生就是这种主张的例证。他处身在一个社会政治动乱的时代,竭尽己力去改造世界,像苏格拉底那样周游列国,与各种各样的人交谈;虽然一切努力都没有效果,他从不气馁,明知不可能成功,却仍然坚持不懈。《论语·宪问》篇里记载孔子论到自己时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他尽了己力之所及,而把事情的成败交付给命。“命”字通常译作“命数”、“命运”或“天意”。就孔子来说,这个字的含义是“天命”或“天意”;换句话说,这是朝着一定目标前进的一股力量。到了后期儒家,“命”的含义是宇宙间一切存在的条件和一切在运动的力量。我们从事各种活动,其外表成功,都有赖于各种外部条件的配合。但是,外部条件是否配合,完全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因此,人所能做的只是竭尽己力,成败在所不计。这种人生态度就是“知命”。按照孔子的看法,“知命”是作为君子的一个重要条件,因此他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

这就是说,要认识世界存在的必然性,这就是“知命”,就是个人对外在的成败利钝在所不计。如果这样行事为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就永不失败。这是说,如果我们做所当做的,遵行了自己的义务,这义务在道德上便已完成,而不在于从外表看,它是否得到了成功,或遭到了失败。

能够这样做,人就不必拳拳于个人得失,也不怕失败,就能保持快乐。这就是孔子何以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也是因此,他又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

孔子的心灵修养

在道家著作《庄子》一书中,我们看到道家往往嘲笑孔子的眼光只限于仁义道德,只知道德价值,却不知道还有超越道德的价值。从表面看,他们所说是对的,而从深一层看,他们其实是错的。孔子对自己的灵性修养曾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孔子所说的“学”,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学”。在《论语·述而》篇中,孔子说:“志于道。”在《论语·里仁》篇中,孔子又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里所说的“道”,含义是“道路”或“真理”。孔子说他自己“十有五而志于学”,是说懂得了立志学道。现在人们所说的“学”,是指“增长知识”,而“道”则是指悟性的提高。

孔子还说:“立于礼。”(包括礼仪和举止得当。《论语·泰伯》)他又说:“不知礼无以立也。”(《论语·尧曰》)这就是孔子所说“三十而立”的含义,意思是他到三十岁时,懂得了行事为人的准则。

他说四十而不惑,从前引《论语·子罕》篇“知者不惑”可以知道,他回顾自己,到四十岁时,懂得了人生的智慧。

直到这时候,孔子所认识到的大概只是道德价值。但是自此以后,到五十、六十岁,他懂得了天命和顺命。换句话说,这时他进一步懂得了在道德以上的价值。在这方面,孔子和苏格拉底有点相像。苏格拉底觉得自己是承受了天命来唤醒希腊人,孔子也觉得自己承受了一种神圣的呼召。例如在《论语·子罕》篇里记载,孔子及随从弟子曾在匡这个地方遭到拘禁。孔子说:“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意思是:如果天意是要让文明灭亡,后人如我者流就不会有参与文明的机会;既然上天没有要让文明毁灭的意思,匡人就阻挡不住我的工作。)《论语·八佾》篇还记载孔子率弟子过仪这个地方,会晤了当地小官,这位官员见到孔子之后说:“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意思是:天下无道已久,上天是要把夫子当作唤醒大众的警钟吧。)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在做他的工作时,意识到他是在遵行天命,受到上天的呵护;换句话说,他意识到那比道德更高的价值。

孔子所意识到的比道德更高的价值,和道家所意识到的有所不同。道家并不承认一个有智慧、有目标的上天,他们所寻求的是与浑元真体的神秘结合。因此,道家所主张和经验的超道德价值比通常所说人际关系中的价值观念更为超脱世俗。

如我们在上面所谈到的,孔子到七十岁时,可以从心所欲,而所做的都合于规范,他的行为不再需要意识去引导,可以顺乎自然。这表明了圣人在心灵修养上最后阶段的造诣。

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

在西方,人们最熟悉的一个中国人大概就是孔子。在中国,孔子虽然家喻户晓,但是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却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就历史说,他生前主要是一位教师,是许多教师中的一位;但在去世之后,渐渐被尊为“唯一”的夫子,地位凌驾于所有其他教师之上。到公元前二世纪(西汉)时,司马迁尊孔子为“至圣”,他的地位又被提高了。当时有些儒家甚至认为,孔子受命于天,继承周朝之后,开辟了一个新朝代,这个朝代没有皇朝,也没有帝王,但孔子成为无冕的“素王”。这个说法如何能与历史相适应呢?按照这批儒家学者的意见,早在《春秋》中便已预示了这一点。他们认为,孔子修《春秋》的本意并不是为鲁国修史,而是代王者立法,有王者之道,而无王者之位,故称素王。到公元前一世纪时,孔子被推崇到比君王更高的地位。当时不少人认为,孔子是一位人间的神祇,他预知在他以后会有一个汉朝(公元前二〇六至公元二二〇年),而预先悬示一个政治理念,使汉朝有所遵循,把它付诸实现。这种说法盛行于西汉末年,这时的孔子位极尊荣,儒家俨然成了一种宗教。

这个时期并不太长。东汉初年(公元一世纪初),儒家中崇尚理性的一派渐占上风。自此以后,孔子在人们心目中,不再是一位神祇,但他还是人们心目中最崇高的“夫子”。直到十九世纪末,认为孔子受命于天,应当成为帝王的理论又曾盛行一时。此后不久,清朝被推翻,民国成立。孔子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下降到人师之下。现在,多数中国人还是承认孔子是一位伟大的教师,但不再是唯一的夫子了。

孔子生前已是人们公认的渊博学者。《论语·子罕》篇记载,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意思是说,达巷党这地方有人说,孔子是个伟大人物,学问广博,以至很难用某一方面的专长来概括他的成就。)从前面引述中可以看到,孔子认为自己继承了古代文明,极力加以复兴,当时人们也是这样看他。他自称对古代文明“述而不作”,其实他的学派对古代文明重新诠释,取古代文明的精华,创立了一个文明传统,一直延续到晚近的时代。现在,中国又面临一个经济、社会巨大变革的时代。孔子在历史上虽然只是许多教师中的一位,但明中叶后尊崇他为“至圣先师”,可以说是不无道理的。

第五章 墨子:孔子的第一位反对者

孔子之后的一个主要哲学家是墨子。他姓墨名翟。《史记》中没有记述墨翟的身世,对他的生平几乎没有涉及。关于墨子是哪国人,历来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学者认为,墨翟是宋国(今河南东部、山东西部)人,有的学者认为,墨翟和孔子一样,同是鲁国人。他的生卒年代也同样不可考,大概生活在公元前四七九至前三八一年之间。研究墨翟思想的主要资料是《墨子》一书,其中有五十三章,是墨翟及其后学的著作汇编。

墨子创立了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学派。在古代,墨子的名声和他的思想影响与孔子几乎不相上下。比较两人之间南辕北辙的不同主张十分有趣。孔子对周代早期的传统典制、礼仪、音乐、文学都抱同情理解的态度,并从伦理上予以解释,论证它们的意义。墨子则恰恰相反,质疑它们的合理性和实用性,并力求使之简化,而且照他看来更为适用。简言之,孔子对古代文明的态度是加以理性化、合理化,墨子则对古代文明持批判态度;孔子是一位文雅有修养的君子,墨子则是一位充满战斗精神的布道家。他的说教的宗旨是反对传统的典章制度及其实践,反对孔子和儒家的各种理论。

墨家的社会背景

在周代,帝王公侯都拥有自己的军事专家,这些人是世袭的武士,是当时军队中的骨干。周朝后期统治权力解体,这些军事家丧失了权力和爵位,散落全国,只求有人雇佣,得以维持生计。他们被称为“侠”或“游侠”。《史记》中称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游侠列传》)这是他们的武士道德。墨学中,有一大部分便是这种武士道德的延伸。

在中国历史上,“儒”和“侠”都是依附于贵族的专门人才,他们自己也属于社会的上层。后来,儒生继续来自上层或中层阶级,侠则更多来自下层阶级。在古代,各种典章制度和礼乐都是贵族专用的,在普通百姓眼中,这些典制礼乐都是奢侈的繁文缛节,没有丝毫用处。墨子和墨家正是以此为出发点,批判传统典制和对它加以粉饰的孔子与儒家。墨家哲学的内容,主要便是这种批判和对游侠道德的辩护。

关于墨子和他的追随者来自游侠,有许多凭证。从《墨子》一书和当时的其他许多著述中都可以看到,墨家有一个严密的组织,足以进行军事行动。墨家的这种组织的首领称为“钜子”(“大师”),对本团体成员,操有生杀大权。墨子就是他的团体的第一位“钜子”。他至少有一次,曾为宋国遭受楚国入侵的威胁而组织防御。

这段故事的情节很有趣。《墨子·公输》篇里记载,当时楚国雇用了一个机械发明家公输般,发明了一种攻城的武器。楚国将使用这种武器进攻宋国。墨子得讯后,前往楚国,劝阻楚王出兵。在楚王面前,公输般演习他准备用以进攻宋国的新式武器,墨子则表演他准备用以防御楚国进攻的防御武器。墨子首先解下腰带,用以划出一座城,用小木棍标志武器。公输般采用了九种攻城机械来进攻,都被墨子的防御武器挡住了。最后,公输般的进攻武器都已用尽,而墨子的防御武器却还有余。公输般不肯认输,说:“我知道怎样击败你,但是我不说。”墨子回答:“我知道你想用的那个办法,我也不说!”

楚王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墨子回答说:“公输般想谋害我。但是,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经用我设计的武器武装起来,在宋国城墙上等候着楚国军队的进攻。我可以被谋杀,但是楚军无法杀尽他们。”楚王听后说:“如此说来,我们就放弃对宋国的进攻。”

如果这段故事属实,它对今日世界倒是一个好榜样,两个敌对国家不必在战场上厮杀,只要双方的科学家、工程师来到一起,把各自实验室里的攻击防御武器都展示出来,不需要走上战场,便可以决定胜负了。

无论这段故事是否属实,它足以说明墨家的军事性质。还可以再看其他史料,如《淮南子》,这是公元前二世纪的著作,其中《泰族训》篇说:“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在《墨子》书中,至少有九处论到防御战争的战术和武器。这都足以说明,墨家原来是一个武士的组织。

墨子及其追随者与当时的其他游侠有两点不同:首先,其他游侠只是雇佣兵,谁雇用,便为谁卖命;墨子和他的追随者们则反对任何侵略战争,他们只为防御性战争效劳。其次,通常的“侠”只是墨守武士的职业道德;墨子和他的追随者则对武士的职业道德进行理性化的解释。因此,他创立了一个新的哲学流派。

墨子对儒家的批判

墨子认为,“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第一,儒者不相信天或鬼,结果是“天鬼不悦”;第二,儒家坚持厚葬,特别是父母去世,子女要守三年之丧,浪费了民众的财富精力;第三,儒家“盛为声乐以淫遇民”,结果只是少数贵族奢侈享受;第四,儒家主张宿命论,造成民众怠惰顺命。(见《墨子·公孟》)在《非儒》篇里,墨子还说:“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

这些批评显示出儒家和墨家的不同社会背景。早在孔子之前,一些有学识、有思想的人已经开始放弃对天帝鬼神的信仰。这时,开始兴起一种怀疑主义思潮。处于社会底层的大众,通常总是落后于社会新思潮,墨子所反映的正是当时社会下层民众的观点。上面墨子批判儒家的第一点,其意义就在于此。墨子批判儒家的第二、三点,也是由这个思想基础出发的。墨子批判儒家的第四点其实并没有击中要害,因为儒家虽然经常谈到命,其含义却并不是墨子所攻击的宿命论。在上一章里已经指出了这一点,儒家所说的命,是指人力所无法控制的某种力量。而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方面是人只要努力就能控制的。因此,人对外部世界首先应当尽力而为,只有在竭尽所能之后,才沉静接受人力所无法改变的部分。这是儒家所讲的“知命”。

兼爱

墨子对孔子的中心思想——仁义——并没有提出异议。在《墨子》一书中,墨子经常提到仁义和仁人、义人,但是其含义和儒家略有不同。墨子认为,仁义都是“兼爱”的表现。“兼爱”是墨子哲学的中心思想,它是墨子所由出身的游侠们的职业道德的自然延伸。他们的职业道德是:游侠之间,“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这是后来侠客们常说的话)。墨子以这种思想为基础,把它扩大推广,主张天下所有的人都应当不分高低,彼此相爱。

在《墨子》书中,有三章都以兼爱为主旨。其中,墨子首先区分他所说的“兼”与“别”。坚持爱有“区分”的人认为,要我把朋友看成如同自己一样,把朋友的父母看成如同自己的父母一样,是荒谬的。结果,这样的人对朋友十分冷漠。主张兼爱的人则恰恰相反,认为:我应当像关心自己那样关心朋友和朋友的父母。结果是,他为朋友竭尽己力。墨子在例举上述两种情况后问道:这两种原则,谁是谁非?

为了衡量“兼”与“别”以及各种原则孰是孰非,墨子提出了衡量是非的“三表”,即三项准则:第一,人做事是否根据天和神灵的意志,与古代圣王的事业一致,这是事物之本;其次,所做的事应当是百姓能够耳闻目睹、加以验证的事,这是事物之原(验证);第三,由政府付诸实施,看是否对国家、百姓有利,即所谓事物之用。(见《墨子·非命》上篇、中篇)三表之中,衡量价值的标准是“对国家和民众有利”。

这也是墨子据以论证“兼爱”的主要原则。在《兼爱》下篇里,墨子论证说:“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然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曰: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下之害也。……姑尝本原若众害之所自生,此胡自生?此自爱人、利人生与?即必曰非然也,必曰从恶人、贼人生。分名乎天下恶人而贼人者,兼与?别与?即必曰别也。然即之交别者,果生天下之大害者与?是故别非也。“非人者,必有以易之。……是故子墨子曰:兼以易别。然即兼之可以易别之故何也?曰:藉为人之国若为其国,夫谁独举其国以攻人之国者哉?为彼者犹为己也。为人之都若为其都,夫谁独举其都以伐人之都者哉?为彼犹为己也。为人之家若为其家,夫谁独举其家以乱人之家者哉?为彼犹为己也。“然即国都不相攻伐,人家不相乱贼,此天下之害与?天下之利与?即必曰天下之利也。姑尝本原若众利之所自生,此胡自生?此自恶人、贼人生与?即必曰非然也,必曰从爱人、利人生。分名乎天下爱人而利人者,别与?兼与?即必曰兼也。然即之交兼者,果生天下之大利者与?是故子墨子曰:兼是也。”

这样,墨子以功利主义的论辩证明“兼爱”的原则是完全正确的,仁人以利世除害为宗旨,就必须以“兼爱”作为处世为人的标准。如果天下人都能这样做,“以兼为正。是以聪耳明目相为视听乎,是以股肱毕强相为动宰乎,而有道肆相教诲。是以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今唯毋以兼为正,即若其利也”(同上)。这是墨子的理想世界;他认为,唯有实行兼爱,才能创造出这个理想世界。

天志和明鬼

这里还有一个基本问题:如何能劝说世人实行彼此相爱?如上所述,墨子认为,实行兼爱是济世利人的唯一道路,人唯有实行兼爱才是一个仁人。但是,人们还会问:“为什么我作为个人,要为世界的利益献身呢?为什么我要追求做一个仁人呢?”墨家会说,世界的利益就包括了其中每一个人的利益,为世界谋利益就是为自己谋利益。墨子便说过:“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兼爱中》)这样说来,爱人成了一种投资、一种为自己的社会保险,自己可以从中得益,或像美国人的口头语所说:“赚了!”(“It pays.”)多数人往往目光短浅,看不到长期投资的利益,但这种长期“投资”也可能并不带来回报。

为使人们实行兼爱,墨子除了上述的论辩以外,还采用一些宗教和政治的教诲。在《墨子》书中有《天志》篇、《明鬼》篇,其中讲有神,神爱世人,神的心意就是要世人彼此相爱。神经常监察世人的言行,特别是君主的言行。凡不遵行神意的人,就会受到神的降灾惩罚;凡遵行神意的人,神就报以好运。在神之下,还有无数神灵,也同样奖赏实行兼爱之人,惩罚实行交相别的人。《墨子·公孟》篇里有一个与此相关的墨子的故事很有趣。其中说:“子墨子有疾,跌鼻进而问曰:‘先生以鬼神为明,能为祸福,为善者赏之,为不善者罚之。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虽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百门而闭一门焉,则盗何遽无从入哉?’”如果使用现代逻辑学的语言,墨子将会说:人之所以得病,由于神灵惩罚,是一个充分原因,但不是一个必然原因。

一个看似表里不一的问题

在这里需要指出一点:墨家和儒家对待神灵以及敬拜神灵的态度似乎都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墨家既信奉鬼神,却反对丧葬和祭祀祖先时要献大量祭牲的繁文缛节;儒家强调祭祀的重要性,却不信有鬼神。墨家对儒家在这方面的自相矛盾,毫不客气地予以指出。《墨子·公孟》篇里所记的公孟子是个儒家人士。他说:“‘无鬼神。’又曰:‘君子必学祭礼。’”子墨子曰:“执无鬼而学祭礼,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是犹无鱼而为鱼罟也。”

其实,儒家和墨家这种似乎自相矛盾的地方只是表面上的不一致。丧葬祭祀在古代受到重视,起初是源于对鬼神的信仰,但儒家重视丧葬礼仪,不是由于信奉鬼神,而是由于重视去世的祖先。可以说,儒家重视仪礼,是一种诗情,而不是出自宗教。儒家的这个理论后来经荀子而进一步发展,在本书第十三章将会说到这个问题。因此,对儒家来说,这种表面上自相矛盾的地方,实际上并不存在。

墨子的观点其实也没有自相矛盾。他论证鬼神的存在,是为他的兼爱理论作张本,而不是对超自然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在《明鬼》下篇里,墨子认为,世上之所以混乱,源于“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接下去,他问道:“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所以,他关于“天志”和“明鬼”的理论只是为了教人相信,实行兼爱,将得上天奖赏;如不实行兼爱,则将受上天惩罚。大众持这样的信仰,将有利于在人间建立理想世界,因此墨子采取这样的主张。在丧葬和祭祀中“节用”,也有利于大众,因此墨子也主张这样的方针。墨子的思想从极端功利主义出发,崇奉鬼神,而主张薄葬节礼,两者之间并不矛盾,因为都有利于大众实行兼爱。

国家的起源

照墨子看来,为使民众实行兼爱,不仅要有宗教的规范,还要有政治的规范。《墨子》书中有《尚同》篇,分上中下三章,其中阐述了墨子关于国家起源的理论。墨子认为,国家的权威有两个来源:其一来自民众,另一来自天志。国君的任务应当是监察民众,对实行兼爱的予以奖赏,不实行的则予以惩罚。为有效实行这种监察,国君要有绝对的权威。说到这里,人们会问:人民大众为什么自愿选择这样一个绝对威权来君临统治大众呢?

墨子的回答是:人民大众接受这个权威,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出于无奈,因为除此以外,别无选择。照他看来,在国家兴起之前,社会大众生活在汤马斯·霍布斯描绘的“自然状态”之中。《墨子·尚同》上篇中说:在初民社会中,“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天下之乱,至若禽兽然。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据墨子的看法,国君最初是顺应民众的意愿而产生,以免民众陷于无政府状态。

在《尚同》中篇里,墨子又说:“古者上帝鬼神之建设国都、立正长也,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佚而错之也,将以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贫众寡、安危治乱也。”照这里所说,则国家和君主乃是按照神的意志而设立的。

无论国君的权力是从哪里产生的,按墨子的看法,君主一旦建立起来,就向民众发出号令:“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墨子·尚同上》)由此引出墨子的名言:“上同而不下比”(同上),意思是:对最高领导,要事事同意,而不要跟随下面的人。

按照墨子的理论,国家的性质必然是极权主义的,国君的权力必定是绝对化的。这是从他的国家起源理论所导致的必然结论。因为国家之所以产生就是为了制止人们由各行其是而产生的混乱。因此,依墨子的说法,国家的职责就是“一同国之义”(同上)。在一国之内,只能有一个是非标准(“义”),这个“义”只能由国家制定。一国之内,不能容忍多重标准,那将导致混乱,使民众又回到“自然状态”中去,结果除混乱外,一无所成。从这种政治理论中可以看到,墨子把“侠”的职业道德发展到政治理论,强调集体纪律和集体的顺服。它也反映了墨子时代的政治混乱局面,使许多人倾向中央集权,认为即便专制,也比混乱要好。

这样,墨子主张,必须划一是非的标准(一义)。照墨子的主张,“是”就是“交相兼”,“非”就是“交相别”。墨子指望通过这样的政治规范,再加上宗教的规范,可以使天下之人都实行兼爱。

这便是墨子学说的梗概。从当时各种文献记载看来,墨子自己便是奉行这些原则的范例。

第六章 道家的第一阶段:杨朱

在《论语·宪问》篇里记载,孔子周游列国时,曾遇到许多“避世”的“隐者”。这些隐士嘲笑孔子一心济世,都归于徒然。其中一个名为晨门的隐士称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宪问》第四十一节)。孔子的弟子子路为老师辩护说:“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论语·微子》第七节)

早期道家与隐者

这些隐者是“欲洁其身”的个人主义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又是认为世界败坏、无可救药的失败主义者。按《论语·微子》篇第六节所载,其中有一个隐者对孔子的门徒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意思是,天下像滔滔洪水泛滥那样,有谁能改变它呢?)这些人远离世俗,遁迹山林,早期道家大概便是从他们中间产生的。

但是,一般隐者既已“远离世俗”、“欲洁其身”,也就不再介意社会对他们的评论,不去为自己做什么辩护。早期道家则在遁世之后,还为他们的生活方式说出一套道理,杨朱便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

杨朱的生卒年月已不可考,但大致可以知道,他生活于墨子(约公元前四七九至前三八一年)和孟子(约公元前三七一至前二八九年)的年代之间,因为在《墨子》一书中,未曾提到过杨朱,而在《孟子》书中,杨朱已经是一位著名人物,像墨子一样。《孟子·滕文公章句下》第九节说道:“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在道家著作《列子》一书中,有一章《杨朱》篇,历来认为其中反映了杨朱的哲学,但当代学者多半认为《列子》是伪书,《列子》书中杨朱的思想与更早的著作记载的杨朱思想往往不一致,它的论点主要是一种极端享乐主义。因此,佛克教授关于杨朱的著作命名为《杨朱的乐园》。而在更早的著作中,我们未曾见到有任何地方称杨朱是享乐主义者。不幸的是,我们只能从其他著述中辑录杨朱的思想言论,却无法把它们贯穿成篇。

杨朱的基本思想

《孟子·尽心章句上》第二十六节说:“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公元前三世纪的《吕氏春秋》中《审分览·不二》篇说:“杨生贵己。”公元前三世纪的另一部书《韩非子》中《显学》篇说:“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轻物重生之士也。”公元前二世纪《淮南子·汜论训》篇中说:“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

上面援引《吕氏春秋》,其中所说“杨生”,据当代学者的考证,就是杨朱。“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应也是指杨朱或他的追随者,因为我们不知道,当时除杨朱一派外,还有什么人持这样的主张。把这些资料放在一起,可以看出,杨朱有两个基本思想:其一是“人人为自己”,其二是“轻物重生”。这和墨子的“兼爱”思想正好相反。《韩非子》书中说杨朱“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和《孟子》书中说杨朱“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两者含义还有所不同,后者正是杨朱“人人为自己”的思想,而前者则是杨朱“轻物重生”的思想,但两者和杨朱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它们是同一个理论的两个方面。

杨朱思想举例

从道家文献资料中可以找出杨朱上述两方面思想的实例。《庄子》第一章里有一个故事,叙述传说中的圣王尧,想把王位传给一位名为许由的隐士。许由拒不接受,说:“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尧愿把天下白白赠送给许由,许由也不要;当然,如果要许由拔小腿上的一根毛来换天下,他更不情愿。这正是韩非子笔下的杨朱的形象。《列子》书中以杨朱为题的一篇还有另一个故事,其中说,“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这是杨朱思想中另一方面的一个例证。

在《列子·杨朱》篇中,还记述了据说是杨朱的话说:“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我们无法断定这话是否确实出自杨朱,但它很好地总结了上述理论的两方面和早期道家的政治哲学。

老庄著作中的杨朱思想

从《老子》一书和《庄子》中的若干章,以及《吕氏春秋》中,都可以看到对杨朱思想的评论反思。在《吕氏春秋》书中,有一篇《孟春纪·重己》,其中说:“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这段话解释了人何以应当轻物重生。失去一个帝国,还有机会可以复得,但人若死去,就不可能复活。

在《老子》书中,也有这个思想。例如《道德经》第十三章中说:“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这是说,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行事为人看成比得天下更贵重,这样的人,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一个人如果珍惜自己甚于贪爱天下,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又如《道德经》第四十四章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这些都是轻物重生思想的表现。《庄子》第三章《养生主》篇中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这也是依循杨朱的思想;按早期道家看来,这是全生避害的最佳方法。如果一个人的行为败坏到遭受社会的惩罚,当然无法全生。但是,如果一个人的社会声誉太好,也不利于全生。《庄子》第四章《人间世》篇中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如果有才能,有用处,则他的命运将和桂树、漆树的命运一样。

因此,在《庄子》书中,我们看到其中称颂“无用之用”。《人间世》里,讲到一棵高大的栎社树,因为木质疏松,没有用处,所以匠人不去砍伐。大树托梦对人说:“长期以来,我致力于只求无用。曾有几次,我都几乎死去,现在才成功达到无用的目的,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用处。”《人间世》篇末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无用乃是全生之道。懂得全生之道的人,不仅不能作恶多端,为善也不能过分,他只能处于善恶之间、有用和无用之间,正是无用,最终证明他的大用。

道家思想的发展

在这一章里,我们所见到的是先秦道家思想的第一阶段。先秦道家思想总共有三个阶段。以杨朱为代表的是第一阶段。《老子》书中大部分所代表的是第二阶段。《庄子》书中大部分则是第三,也就是最后的阶段。在这里说“《老子》书中大部分”、“《庄子》书中大部分”,是因为《老子》书中也杂有道家第一阶段和第三阶段的思想;《庄子》书中也杂有道家第一和第二阶段思想。这两部著作,也和中国古代的许多其他著作一样,是这一派学说的言论著作的汇编,而不是任何个人的作品。

道家哲学的出发点是保全生命、避免损害生命。为达到这个目的,杨朱的做法是“逃避”。这是隐士们通常的做法:逃离社会、遁迹山林,指望这样就可以不致沾染人世的罪恶污秽。但是,人间如此复杂,无论个人怎样逃避,也难以完全逃避其中的罪恶污秽,因此,“逃避”并不能达到目的。《老子》书中大部分论述是试图显示宇宙万物变化的法则。在这些道家看来,事物虽然千变万化,但在各种变化的底层,事物演变的法则并不改变。人如果懂得这些法则,按照这些法则来安排自己的行动,就可以使事物的演变对于自己有利。这是先秦道家思想发展的第二阶段。

即便如此,人还是感到生命岌岌可危。无论自然或人类社会的变化中,总有难以预见的因素。因此,无论人怎样保护自己,还是难免受到伤害,这是《老子》书中第十三章喟叹“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由来。这个思想在《庄子》书中加以进一步发挥,成为“齐万物,一死生”的思想。它意味着,从一个更高的观点来看一己与外界、生与死。从这个更高的观点看事物,就可以超越自己以外的世界。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它不是从世俗社会逃往山林,而是从这个世界逃往另一个世界。这是古代道家思想的第三阶段。

在《庄子》书中《山木》篇里有一个故事,很好地说明了这几种思想。“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

接下去,庄子讲,人浮游于道德,就是浮游于万物的初始状态,役使万物,而不为万物所役,那样,还有什么能拖累他呢?

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是讲杨朱保全生命的理论,第二部分是讲庄子的理论,“材”是《养生主》篇中所说的“为善”,“不材”是《养生主》篇中所说的“为恶”,“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就是《养生主》篇中所说的“缘督以为经”,就是遵循中道。但是,人若不能从一个更高的观点看世上事物,则这些方法都不能使他免于灾难。为从一个更高的观点看世上事物,就要无我。我们可以说,早期道家的思想是从私——即有我——出发的,在后来的发展中,“私”被倒过来,被否定了。

第七章 儒家的理想主义流派:孟子

按照《史记》所载,孟子(约公元前三七一至前二八九年)出生于战国时代的邹国,在今山东南部。他从孔子的孙子子思的学生学习儒家思想理论。当时,在山东半岛东部的齐国,国君热心学术,网罗学者,把他们安顿在首都西门附近的稷下学宫。按《史记》记载,学者们“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孟子曾是稷下的著名学者,也曾周游列国,试图以自己的思想影响当时列国王侯,但都遭到冷遇。按《史记》记载,他最后返回故里,与弟子著《孟子》七卷,其中记载了孟子与当时王侯的谈话,与弟子们的对话。《孟子》一书被后代儒家尊为“四书”之一,成为儒家经书之一。

在儒家思想中,孟子代表了其中理想主义的一派,稍后的荀子则是儒家的现实主义一派,他们的历史作用将在本书中逐步显现出来。

性善说

我们已经看到孔子十分重视“仁”,并且严格区分“义”和“利”。人之所以为人,就是要行义而不谋利。换句话说,就是要“推己及人”。这就是“仁”的实践。孔子虽然十分强调这一点,但并未充分阐述人何以应当这样做。孟子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在这样做之中,他发展出使他垂名后世的“人性本善说”。

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恶——究竟怎样认识人性——这是中国哲学里争论最多的问题之一。孟子在《告子章句上》第三节到第六节里,曾列举当时除他以外还有另外三种不同的理论。第一种是认为,人性无所谓善恶;第二种是认为,人性可以从善,也可以从恶(这种意见似乎意味着认为人性之中有善因,也有恶因);还有第三种意见认为,有的人性善,有的人性恶。在这三种意见中,持第一种意见的代表人物是告子,他是与孟子同时的一位哲学家。《孟子》书中记载,他和孟子曾进行很长的讨论,因此我们得以较多了解讨论的具体内容。

孟子主张人性善,并不是认为,人人生下来便是一位孔圣人。他的理论与上述第二种意见的一方面有点相近,承认人的本性中有些因素,本身无所谓善或恶,但如人不加以节制,它就将导致恶。孟子认为,这是人与野兽共同的地方,它们反映了人性里面有野兽的本能方面。但严格说来,这不是“人性”。

孟子从多方面论辩以支持他的理论。在《孟子·公孙丑章句上》记载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使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人的本性,都有上述“四端”,如果加以充分发展,它们便成长为孔子所强调的“四德”。这些品德,如果不受外力阻碍,会在人内心自然生长,如同树由树种成长为大树,如同花由花苞开放为花一样。告子则认为,人性无所谓善恶,道德意识只是后来外界施加给人的。这是孟子与告子看法不同的地方。

还有一个问题是:人为什么要去发展德之四端,而不去发展低下的野兽本能呢?《孟子·离娄章句下》第十九节记载,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这是说:德之四端乃是人区别于野兽之所在,人只有发展德之四端,才能真正成为人。在这里,孟子回答了孔子未曾遇到的一个问题。

论儒家与墨家的基本不同点

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儒家与墨家的不同之处。孟子担当起的一个任务是在《滕文公章句下》第九节所说的“言距杨墨”。他认为:“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十分明显的一点是,主张仁义的都强调利人,而杨朱所讲的是利己,主张利己,就是反对仁义。问题是墨子讲兼爱,这也是利人,墨子在这方面甚至比孔子讲得更为明确,然则孟子为什么把墨子和杨朱归在一起加以反对呢?

历来对这问题的回答是:按照墨子的学说,爱是没有等级、差别的;而按照儒家的学说,爱是有等级、差别的。在《墨子》书中已指出了两家的差异。有一位巫马子,对墨子说:我无法实行兼爱。我爱邹(邻国)人胜于越(远邻国家)人,爱鲁(本国)人胜于邹人,爱我乡人胜于鲁人,爱我家人胜于乡人,爱我亲胜于家人,爱我身胜于爱我亲。

巫马子是儒家,《墨子》书中记他说:“吾爱吾身,胜于爱吾亲。”这有点蹊跷,不符合儒家主张的孝道,大概是墨家对儒家的夸张之词。除这一点之外,巫马子所讲的爱有等级差别是符合儒家主张的。

孟子在《尽心章句上》第四十五节谈到爱有等级时说:“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这也是说,爱是有等级差别的。《滕文公章句上》第五节记载,有一位墨家人士夷之与孟子交往的故事。孟子问夷之是否真的相信,人爱邻居的孩子可以和爱自己弟兄的孩子一样,因为人爱自己弟兄的孩子总是自然要比爱邻居的孩子多些。在孟子看来,这是完全正常的。由此前进一步,人应当把这种爱推广到邻居和社会其他成员。《孟子·梁惠王章句上》第七节记载孟子的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就是孟子在同一节里所说的“善推其所为”。这是在“爱有等级”的原则下发展出来的。

从爱家人推广到爱其他人,就是实践孔子所说的“忠恕之道”,也就是“仁”的实践。在这些实践中,没有任何勉强的成分,因为人的本性就有恻隐之心,不忍看到别人受苦。由这一点善端推而广之,就使人自然地爱别人,而且也同样自然地爱父母多于爱众人。

这是儒家的观点。墨子则坚持爱众人与爱父母应当没有差别。不管这在实际上意味着少爱一点父母,或多爱一点众人,总之,是要消弭儒家主张的有差别之爱。孟子正是有鉴于这一点而责难“墨氏兼爱,是无父也”。

孟子和在他之后的其他许多思想家都曾清楚指出儒墨两家在爱的理论上的上述分歧。不仅如此,儒墨两家还有一个更根本性的分歧:儒家认为,人顺其本性,就自然发展出仁的品德;而墨家则认为,兼爱是要靠外力加之于人的。

对儒家来说,人为什么要行仁义,是不需要提出的问题,因为这是人的本性。墨家则必须回答人何以需要行仁义这个问题。墨子的回答是为了功利的缘故,为此他求助于超自然和政治的强制力量,这与儒家主张道德必须出于人的自愿,又是互相矛盾的。如果把《墨子》书中关于兼爱的三章与《孟子》书中论人性中“德之四端”相比较,这种根本分歧是十分明显的。

政治哲学

前面曾指出,墨子关于国家起源的理论也是以功利为基础的,这和儒家的理论也是不同的。在《孟子·滕文公章句上》第四节中,孟子说:“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人伦关系和基于人伦的道德是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的地方。社会和国家的起源要追溯到社会中人伦关系的存在。墨家认为,国家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有用;儒家则认为,国家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应当存在。

人只有在人际关系中才能够充分发展。孟子和亚里士多德一样,认为“人是一种政治动物”。人的各种人伦关系只有在国家和社会之中才能发展。国家是一种道德体制,国家的领袖也应当是社会的道德领袖。因此,在儒家的政治哲学中,只有圣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君主。孟子进一步,把这种理想描绘成古代曾经有过的事实。他说,在远古时代,圣人尧(传说生活于公元前二十四世纪)是国君。尧年老,选择一位年轻的圣人舜,授以圣王之道,把王位禅让给舜。舜年老时,同样选择了禹,最后把王位禅让给禹。这样,王位由老一代圣人传给年轻一代圣人。孟子认为,这是王位嬗替之道。

如果国君缺少领袖的道德品质,据孟子看法,百姓有一种道德权利,进行革命。这时候,如果把国君杀掉,只是杀一个不义之人,不算“弑君”。在《孟子·公孙丑章句下》第八节,孟子认为,国君如果言行举止不配做一个国君,按孔子“正名”的主张,他在道德上就已不再是国君,而变成了一个“独夫”。在《尽心章句下》第十四节,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的这些思想在中国历史上有巨大的影响,直到一九一一年,推翻帝制,建立民国,其中虽然有近代西方民主思想的影响,但中国自古以来主张的“革命权利”在民众中间拥有更大的影响。

如果一个圣人成为国君,他的统治便称为“王道”。按照孟子和后来儒家的看法,政治统治有两种:一种是“王道”,一种是“霸道”。王道是“圣王之道”,霸道则是依靠暴力实行统治,它们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种统治。圣王之道是靠道德教诲和教育来贯彻的,霸道则是以强制手段来推行的。王道的力量来自道德教化,而霸道的力量则来自武力。在《公孙丑章句上》第三节里,孟子说:“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孟子以后的中国政治哲学家都持守这种“王”和“霸”的区别。如果以当代政治学的原理来对照,我们可以说,民主政治便是王道,因为它是人民大众的自由结合;法西斯统治则是霸道,因为它以恐怖和暴力来推行统治。

圣王遵行王道,自然竭尽所能来促进人民大众的福利,这就意味着,国家必定要建立在一个健全的经济基础之上。中国从来都是农业国家,照孟子看来,遵行王道,最重要的健全经济基础就是在农民中间实行土地的平均分配。他在《滕文公章句上》第三节描述他理想中的土地制度是实行“井田制”。中国历来衡量距离以“里”为单位(约相当于三分之一英里),如果把每一平方里划为九个方块,每一方块面积包含一百亩(中国传统的土地丈量单位)。孟子主张把九块方田的中央一块作为“公田”,周围八块田地分给八家农户。他们各自耕种自己的一块田地,又共同耕种中间的“公田”;公田的出产归皇家,私田的出产归农民自己。这个安排的形式,很像中文的“井”字,因此,它被称为“井田制”。

孟子进一步描绘在他理想中的农村,每户人家以五亩土地作为居住的房屋,房屋周围种植桑树,桑叶可以养蚕,这样,每户人家的老人可以穿上丝绸的锦衣。每户人家还要饲养生猪、家禽,这样,老人可以有肉吃。如果实行这个理想,按《孟子·梁惠王章句上》第三节记载:“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这还只是“王道之始”,因为照孟子的看法,经济只是更高文化的起步。只有当人人都受到适当教育、懂得人伦之道,这时,王道才能完全实现。

照孟子看来,王道不离人的本性。它是圣王循其“怜悯之心”加以发展的结果。这就是《孟子·公孙丑章句上》第六节所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这里所说“不忍人之心”和怜悯之心,在孟子思想中是一回事。在儒家看来,“仁”乃是怜悯之心的发展结果,怜悯之心要靠实行仁爱才能发展,实行仁爱,就是“推己及人”,而这就是“忠恕之道”。王道乃是君王实行仁爱的结果,也是君王实行“忠恕之道”的结果。

在孟子看来,实行王道并没有什么奥秘或困难之处。《孟子·梁惠王章句上》第七节里记载,有一次齐宣王坐在堂上,有人牵牛经过堂下,齐宣王问:把牛牵到哪里去?仆人回答说:把牛牵去献祭。宣王说:把牛放了吧,我实在不忍看它颤栗害怕的样子,像是无罪而被处死。仆人问:那么,还要不要献祭呢?宣王说:祭祀怎么可以废除?换上一只羊去献祭吧。孟子听说此事,问齐宣王,是否确有其事。宣王回答,确有其事。孟子说,凭这种善心,推而广之,就可以实行王道了。在《梁惠王章句下》第五节记载,齐宣王向往王道,只是未能实行。孟子问:“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齐宣王承认,因为自己太爱财货、女色。孟子告诉宣王,这是天下人的通好。如果国君从自己所爱好而想到天下人都有同好,设法去满足天下人,这就是实行王道了。

孟子对齐宣王所说,无非是“善推其所为”,这正是实行“忠恕之道”。从这里可以看到,孟子怎样发展孔子的原理,使它更加清楚。孔子对他的原理的解释限于个人品德修养的范围,孟子则把它推广到政治和治理国家的范围。孔子解释他的原理时,只讲到“内圣”,孟子则把它推广到“外王”的范围。

即便在“内圣”的范围之内,孟子也比孔子讲得更清楚。在《尽心章句上》第一节,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这里所讲的“心”,便是“不忍人之心”,也就是“恻隐之心”。这是人的本性,因此,发展人的本心便是知晓人的本性。在《告子章句上》第十五节里,孟子讲到人的本性,说:“此天之所与我者。”所以,知道人的本性,也就知道了天道。

神秘主义

孟子和儒家之中他的这一流派认为,宇宙从根本来说,是一个道德的宇宙。人间的道德原则也是流行于宇宙之中的形而上学原理,人性便是这些原理的实证。孟子和他的学派说到“天”时,就是指这个由道德主宰的宇宙,懂得了这个由道德主宰的宇宙,就是孟子所说的“知天”。一个人如果知道了天道,他便不仅是一个国民,还是孟子在《尽心章句上》第十九节所说的一个“天民”。在《告子章句上》第十六节,孟子还进一步区别所谓“天爵”和“人爵”说:“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照他看来,天爵是指人在精神价值领域中的成就,而人爵则是人间纯物质领域的观念,天民所关心的是天爵,而不是人爵。

在《尽心章句上》第四节,孟子还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换句话说,人如果充分发展人的本性,不仅可以知天,而且可以与天合一。在生活中,一个人如果充分发展不忍人之心,就得到了仁,实行忠恕之道便是到达仁的最佳道路。在这样的生活实践之中,人的自我中心和自私将会逐渐减少,使人觉得“人”和“己”之间不再有别,“人”和“天”之间的差别也不复存在。这时,个人和宇宙便融合一体,实现孟子所说“万物皆备于我”。这句话使我们看到孟子哲学中的神秘主义成分。

在这里让我们看一下孟子所讲的“浩然之气”,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孟子哲学中的神秘主义成分。孟子谈“浩然之气”,和他的精神修养是联系在一起的。

在《公孙丑章句上》第二节记载,孟子和他的学生公孙丑有一段对话,学生问:“敢问夫子何所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浩然之气”是孟子的一个专有用语。后世,孟子的思想影响逐渐上升,使用这个术语的思想家逐渐增多,在先秦,“浩然之气”只见于《孟子·公孙丑章句上》。至于它的含义,连孟子也说“难言也”。这段对话的上下文是讲两个武士培养勇敢精神的不同方法。从这里,我的推论是:孟子所讲的“气”是由人的“勇气”“士气”而来。这和武士的气概是一回事,但两者之间有一点差别:“浩然之气”的“浩然”比武士的勇气更广泛,也更超乎世俗。武士们的气概是指人与人的关系,因此,它仅仅是道德范围的事情;浩然之气则是人和宇宙之间的关系,因此,它是超越道德的价值。它是人和宇宙融为一体的气概,因此孟子说它是“塞于天地之间”。

培养浩然之气的办法分两方面:一个方面是“明道”,提高人对“道”的领悟;另一方面是孟子所称的“集义”,即坚持不懈地做“天民”所当做的事情。这两方面结合起来就是孟子所说的“配义与道”。

一个人如果从体验中懂得了道,又长期行义,在他身上自然就有浩然之气;但如果有一点勉强,浩然之气就消逝了。在《公孙丑章句上》的同一段对话中,孟子用宋人“揠苗助长”的故事来告诫人们“无若宋人然”。

人们种植庄稼时,要为庄稼生长做许多事情,但有一样事情万万不能做,就是去拔苗助长。人“养其浩然之气”也像种庄稼一样,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积累善德。孟子在这里虽然说得更多的是“集义”,而不是“集仁”,其实它们的实际内容是一样的,仁是指内涵,义是指外面的表现。一个人如果经常行义,浩然之气便会从他内心自然地涌现出来。

听起来,“浩然之气”似乎有点神妙莫测,但是,孟子认为,每个人都能在自己身上培养浩然之气,因为这无非就是发挥人的自然本性,而这种自然本性是人人都有的。人的本性相同,正如人人都有一个身体,都有五官四肢。在《告子章句上》第七节里,孟子以比喻说:“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草篮)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制鞋匠不必知道天下人人的脚的尺寸,因为人们的脚,共同之处比相异之处要多。依同样的道理,圣人顺其本性,与世上万人都相接近。因此,世人只要充分发展本性,人人都可以成圣人。《告子章句下》第二节记载孟子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这是孟子的教育思想,此后的儒家都继承了孟子的这个思想。

第八章 名家

名家这个学派,在英文里有时被译作“智者学派”(sophists),有时被译作“逻辑家”(logicians)或“辩证法家”(dialecticians)。名家与西方传统哲学中的智者学派、逻辑家、辩证法家确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并不完全相同。为避免混乱,还是称它“名家”较妥,为西方人由此而注意到中国哲学里“名”和“实”的关系这个重要问题,也是有好处的。

名家和“辩者”

就逻辑说,先秦中国哲学所讲的“名”与“实”的对立,有点像西方语言中主词和宾词的关系。例如,当我们说“这是一张桌子”或“苏格拉底是一个男人”,“这”和“苏格拉底”是“实”,“桌子”和“男人”则是“名”。让我们进一步具体分析一下,名和实的实质是什么,它们的关系是什么。这不免把我们带入一些似非而是的矛盾问题,实际上正是进入了哲学的中心问题。

先秦称“名家”为“辩者”。《庄子·秋水》篇里记载,名家的代表性人物公孙龙曾以下面这段话介绍自己:“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这些话对名家都是适用的。名家往往说一些似非而是的话,在与人辩论中,往往对别人否定的加以肯定,而对别人肯定的又加以否定,以此而著名。司马谈(死于公元前一一〇年)在《论六家要旨》文中便说:“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史记·太史公自序》)

公元前三世纪的儒家思想家荀子描述邓析(死于公元前五〇一年)和惠施“好治怪说,玩琦辞”(《荀子·非十二子》)。《吕氏春秋》提到邓析和公孙龙时,也说他们是“言意相离”、“言心相离”(《审应览·离渭·淫辞》)。《庄子·天下》篇列举当时著名的哲学反论(或“悖论”)之后,还举出惠施、桓团、公孙龙的名字。由此可见,这些人是名家最主要的人物。

对于桓团,我们别无所知。对于邓析,我们知道,他是当时一位著名的诉讼专家,他的著述已经佚失,现在流传的《邓析子》乃是伪书。《吕氏春秋·审应览·离渭》篇中说:“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袴。民之献衣、襦袴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吕氏春秋》同一篇里还记述了一个故事,洧河水灾,郑国一富人溺死。尸体被一舟子捞起,向死者家属索要巨款,方肯归还尸体。死者家属向邓析求计,邓析说:“不妨等待,因为没有别人会要那具死尸。”死者家属按邓析之策拖延等候。捞起尸体的舟子也去向邓析求计,邓析教他说:“不妨等待,因为死者家属只有来你这里,才能买回死者尸体。”《吕氏春秋》没有记载这个故事的结局。

看来,邓析的手法是利用法律条款的文字,在不同情况下作不同的解释。这是他得以“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的办法。他撇开法律条文要联系实际情况这个基本原则,专在法律条款上做文字游戏。换句话说,他只讲“名”,而切断“名”与“实”的联系。这便是名家思想主张的实质。

从这里可以看到,“辩者”源自诉讼专家,邓析便是其中最早的人物。但他只是分析“名”“实”问题的一个先驱,在哲学上的贡献不大,真正创立名家哲学的是惠施和公孙龙。《吕氏春秋》对这两个人物作了以下的简介:“惠子为魏惠王(公元前三七〇至前三一九年在位)为法,为法已成,以示诸民人,民人皆善之。”(《审应览·淫辞》)在同篇里又说:“秦赵相与约,约曰:‘自今以来,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居无几何,秦兴兵攻魏,赵欲救之。秦王不悦,使之让赵王曰:‘约曰: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今秦欲攻魏,而赵因欲救之,此非约也。’赵王以告平原君,平原君以告公孙龙。公孙龙曰:‘亦可以发使而让秦王曰:赵欲救之,今秦王独不助赵,此非约也。’”《韩非子·问辩》篇中又说:“坚白、无厚之词章,而宪令之法息。”我们在本章下面将会知道,“坚白”是公孙龙的学说,“无厚”是惠施的学说。韩非子认为公孙龙和惠施的一套论辩时兴起来是破坏了法律。

从上引各书可以知道,惠施和公孙龙与战国时期的法律活动是有联系的。公孙龙对秦、赵两国盟约的解释和邓析的思想是一致的。韩非子认为,惠施和公孙龙关于法律的言论和邓析对法律条款玩弄文字游戏,其与破坏法律并无二致。韩非子自己是一位法家,却对由诉讼专家出身的法家探讨问题持反对态度,岂不令人感到奇怪?在本书第十四章里,我们将会看到,韩非子和其他法家其实是政客,并不是法学家。

惠施和公孙龙代表了名家的两种不同倾向,惠施强调现实的相对性,公孙龙则强调名的绝对性。当我们分析“名”与“实”的关系时,便可看出两人的不同倾向了。试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当我们说“这是一张桌子”时,“这”是指具体的事物,它是在变动中的,随时可能出现,也随时可以消逝。“桌子”则是一个抽象概念,它是固定不变的一个“名”。据此,可以说“美”是一切美丽的东西的共同名字,但如果说“一个美丽的东西”,它只能是相对的存在。惠施强调现实事物的不断变化和相对性;公孙龙则强调“名”是不变的、绝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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