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的苍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21 14:06:28

点击下载

作者:[英]海伦·麦克唐纳(Helen Macdonald )

出版社:人民邮电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海伦的苍鹰

海伦的苍鹰试读:

其他

在这本摄人心魄的书中,科斯塔奖和塞缪尔·约翰逊奖得主海伦·麦克唐纳用羽毛般轻灵的文字刻画了一只猛禽和她自己的内心,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书中没有对文字进行刻意的精雕细琢,但语言却美得令人难以置信。──薇琪·柯罗珂,《纽约时报书评》

海伦的书,美丽,近乎野性。它提醒我们,优秀的自然写作同样可以将荒野的秘密表露无遗。她的书好得让人读时有时会心痛,它以某种方式让人滴血却又有疗伤之效。这是一部时尚经典。──德怀特·加纳,《纽约时报》

出人意料……印象深刻……是我今年,甚至是近10年来读到的最难忘的书。海伦对梅贝尔的描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莱夫·格罗斯曼,《时代周刊》

这将是你今年读到的最可爱的一本书。读完后,你将以全新的目光追随从头顶飞过的任何一只鸟。──杰森·席勒,《娱乐周刊》

这是一本非常奇特的书……将回忆录、景物描写、历史和驯鹰术融合在一起……与我之前读过的书完全不同。作者以令人信服的口吻告诉我们,只要直面世界,我们就可以改变按部就班、逆来顺受的人生。——苏珊·史崔特,《洛杉矶时报》

假如有一个最佳图书奖,奖给无法归入任何题材的新书,这本书肯定能得奖。全书一气呵成,引人入胜,这是我过去一年读到的最好的非虚构类作品。──凯瑟琳·舒尔茨,《纽约客》

我深信这本书将成为自然写作的绝对经典。──尼克·巴勒,《卫报》

痛失亲人的感人故事,带翅膀的悲伤回忆录。──卡罗琳·桑德森,《书商》杂志

她取得的成就在文学界非常罕见。这是一个关于人类和动物心灵间完全写实的故事。在这场凌空翱翔的表演中,梅贝尔是明星。──约翰·凯瑞,《泰晤士报周日版》

人们热衷于谈论能改变人生的书,但是,我更喜欢这本书,因为它比改变人生更有价值。它不改变任何事情。它让一切保持不变,却让一切更加清晰,更加自我;它让你睁开眼睛,更加深入到我们已知的一切;让你认识到,我们人类相处在一起,我们和周围的一切生灵也相处在一起。──劳拉·贝蒂,《河畔掠影》作者

令人炫目……深深打动人心,十分引人入胜,燃烧着爱和智慧。──梅莉莎·哈里森,《伦敦金融时报》序跨越物种的情感

海伦的父亲突然离世,海伦陷入悲伤,不能自拔。她收养了一个出生不久的“女婴”,给她起名梅贝尔。

梅贝尔是一只苍鹰。一

这是一个令我纠结的故事。我几乎是在纠结中读完了此书的前四分之一,随后就陷入书中的情景之中。

我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在21世纪剑桥的街道上,一位女士目光凶狠,拳头上站着一只苍鹰。我更加难以想象,这位女士还是一位学者,甚至是我的科学史同行。

然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这是一部奇书,仿佛射入落满灰尘的城堡中的一道光。你本以为这样的事情已经沉入久远的历史,但是它却推开刚刚掩住的门,从门缝中跑出来,鲜活地走进了闹市。

其实,我不大愿意使用“驯鹰”这个专业词语来介绍这本书。这也是我起初纠结的原因。

驯鹰曾经是英国贵族的时尚活动。而进入21世纪,这种行为即使不违法,恐怕也成了怪癖。当海伦带着她的鹰走在剑桥的街上,人们纷纷躲避,视而不见,因为大家不知道应该如何与她和鹰相处。只有“小孩子,十几岁的游手好闲的少年,无家可归的人,外国留学生,游客,醉鬼,度假的人”跟她打招呼,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外来人。

我脑子迟钝地想着:“我真蠢!我曾经是研究员,名正言顺做学问的;现在我是一个小丑:我已经不再是海伦,我变成一个玩鹰的女人。”

多年以前,曾经有纪录片讲述最后的驯鹰人。为了核实记忆,我搜索了一下,发现有很多文章、很多节目都在说“最后的驯鹰人”,主角有蒙古族人、哈萨克族人,还有满族人,在这些人生活的地方,这一古老的技艺正在失传。我特意点开央视十套一个关于文化遗产的节目,其中讲述了东北满族驯鹰人赵明哲的故事。我惊奇地发现,虽然中国东北的乡村与英国剑桥的小镇有着巨大的文化差异、地域差异和城乡差异,但是在驯鹰这门技艺上竟然是相通的。在视频中,我一下子就认出了海伦书中所描写的手套、鹰架、皮绳、脚铃,也理解了为什么驯鹰人要掌控鹰的飞行体重(赵明哲称之为“膘”)。

作为一个动物权利的主张者,对于驯鹰这种行为,我其实是不以为然的。狮子应该徜徉在草原上,鹰应该没有羁绊地飞翔在天空中。即使我们要了解它们的习性,也应该远距离观察它们,不应该干扰它们;可以用望远镜和照相机,不应该用枪和网。所以,驯鹰这种文化、这种技艺,如果要失传,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人的归人,天空的归天空。

因此,当得知本书的主题是驯鹰,我就下意识地生出抵触来。我很担心会辜负师兄刘钢的嘱托,写到最后,满篇是批判的文字。我就是这样纠结着、拧巴着,进入到此书的故事和情境中的。二

这部自述中并行着几条线索。海伦的父亲突然去世,海伦很伤心,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海伦从小就有着与普通女孩不同的爱好,在父亲的影响下,她喜欢打猎,喜欢驯鹰,书中穿插着大量对父亲的回忆;海伦决定买一只鹰,亲自驯鹰,以此排遣丧父的悲痛;海伦读过很多与驯鹰有关的书,其中怀特的《苍鹰》一书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本书中穿插了很多对怀特和《苍鹰》的介绍,以及她的评论,本书的很大一部分相当于她与怀特的对话。当然,最重要的部分,是她自己的驯鹰经历。

但是,我更愿意把海伦的驯鹰说成是她与鹰相处的过程。海伦为她的鹰取名梅贝尔。所以在我看来,这部书讲述的是她与梅贝尔相识相知、相互信任、共同成长的故事。我这样说不仅是出于我自己对动物的态度,也更符合书中的描写。

与我的预想不同,海伦并不是要驯化一只从野外捕获的鹰。这让我在情感上更容易接受一些。梅贝尔是人工孵化的,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一生下来就是被人喂养的。她出生后不久,就从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来到剑桥,来到海伦的家里。海伦恐怕是她此生见过的第二个人。也许在她看来,海伦就是她的养母吧。

海伦为这个“养女”付出了全部心血。她要让梅贝尔信任她,她要教会她进食,教她熟悉人的世界,熟悉人声、电器声,熟悉街道和街道上的行人、车辆。她要教会梅贝尔从她的手上起飞,从远处飞向她的手。

为了这位“养女”的成长,海伦辞去了剑桥的工作。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她与梅贝尔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书中有很多精彩细腻的描写:

透过拉着的窗帘半明半暗的光线,我看见她站在栖架上,身体放松,戴着头罩,超凡脱俗。强有力的鹰爪十分恐怖,弯曲的黑色鹰嘴,光滑的、厚实的、带欧蕾咖啡斑纹的前胸,可可色,泪珠状,简直就像一个卡布奇诺武士。“你好,鹰。”我轻声说。听到声音,她警觉地把全身的羽毛收紧。“嘘!”我告诉自己,也告诉鹰。之后,我戴上驯鹰手套,上前几步,让鹰站上自己的拳头,然后解开将鹰拴在鹰架上的皮带。

在这个过程中,海伦几乎忘记了她与梅贝尔属于不同的物种。她就像与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相处一样。她努力体会她的心情,了解她的欲求。海伦曾经为梅贝尔的嗜睡而苦恼,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梅贝尔还是一个婴儿,睡眠是她的生理需求,于是释然。反过来,海伦也努力让梅贝尔了解自己,接受自己,达成交流。

没有呼吸时胸腔的一张一合,只有心脏的跳动。我能感觉到,在手指的末端,血液流过时产生的轻微颤动。这是我能感觉到的唯一的动静。我甚至觉得那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心脏在跳动,或者是居住在体内的另一种生物。这种生物长着爬行动物的扁平头,沉重而下垂的翅膀,带有阴影的带状条纹分布在身体两侧。屋里的光线略带绿色调,阴凉,多少有点水下的感觉。屋外,生活依旧,燥热、遥远。影子从窗帘上闪过,有游人,有学生,有自行车,有狗。模糊的人形的影子发出锡罐电话般的声响,听不清在说什么。

梅贝尔只是一个“婴儿”,在此之前没有接触过别人,也没有接触过这个世界。这使得海伦与梅贝尔的关系和

其他

驯鹰人与鹰的关系有所不同。对于赵明哲来说,他要驯服一只野生的鹰,让一只在野外生长、形成了独立“人格”的鹰接受自己。因而,驯鹰人和鹰之间首先是一种敌对的关系,一种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这也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驯鹰。

怀特读过的那本布雷恩写的书中称驯鹰术是一门控制艺术。在一切生命体中,鹰是最野性、最孤傲的。要驯化它们,驯鹰人必须征服鹰的桀骜不驯。驯鹰和教育公立学校的学生类似,在此过程中,一个充满野性、无法无天的对象被塑造,被训练,被教化,被教育得有礼貌、守规矩、听话,但是方法不同。

怀特自己也是以这种态度对待鹰的。海伦曾经很不喜欢怀特:“首先,因为他的苍鹰在受驯时吃过许多苦头;其次,他把驯鹰术描绘成人与鸟之间针锋相对的斗争,这个观念对我们理解苍鹰和驯鹰术都产生过非常坏的影响。实话实说,我对此深恶痛绝。我不认为驯鹰术是一场战争,我也不认为苍鹰是恶魔。”海伦曾经批评怀特,在鹰已经接受了他,开始信任他、向他冲来的时候,他却畏惧了,逃避了。这是因为,怀特在内心深处仍然把鹰当作对手,而不能完全信任鹰,把自己暴露在强有力的鹰爪之下。

海伦则不然,虽然她在书中没有这么说,但是在我看来,她把梅贝尔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要养育她,教育她,让她健康成长。在这个过程中,她把失去父亲的苦痛转化成了对“女儿”的爱。

这变化源于失去亲人的悲痛,源于我对鹰的观察,源于我不能自控。和一只未驯化的新生鹰在一起的最初几天是非常微妙的,你需要察言观色,小心行事。什么时候挠鼻子而不招来鹰的反感,什么时候走动,什么时候坐下,什么时候退避,什么时候靠近,做出任何判断时,你必须读懂鹰的心态,而读懂鹰的心态靠的是对鹰的姿态和羽毛的观察。鸟的外部形态是反映内心情绪的精致的晴雨表。鹰的比较单纯的情绪是很容易观察的。羽毛收紧表示害怕,羽毛散开代表放松。观察鹰时间长了,你会发现更多的微妙细节。很快,凭借超级敏感的神经,我开始能够对鹰的极端细微的动作做出反应。

同样,梅贝尔在遇到海伦之前,并没有形成独立的“人格”,也没有形成对野外生存的认知。海伦就是她的世界,海伦、剑桥的街道、剑桥的乡村,是她成长的背景。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她形成了她的“人格”,建构了她的认知模式。于是她与海伦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共生关系。

为了驯鹰,你必须像鹰一样观察鹰。只有这样,你才能渐渐理解鹰的情绪,你才能掌握预测鹰下一步要干什么的能力。这是有经验的动物训练者具备的第六感。最终,你将达到不需要看到鹰的肢体语言就知道它下一步的行动的水平。你似乎能够感觉到鹰的感觉,注意到鹰所注意到的东西,鹰的恐惧变成你的恐惧。

海伦改变了梅贝尔,梅贝尔也改变了海伦。

我能够让自己消失,然后幻化成被观察的鸟,想象着自己像鸟一样翱翔。

当然,梅贝尔作为鹰的天性依然存在,她有着与人不同的感觉器官。

她生存的空间不属于我。对于她来说,生命的节奏快得多,而时间的流逝又慢得多。她的视觉能够跟踪蜜蜂翅膀的扇动,如同我们观察鸟类翅膀的扇动一样。她在看什么?我很好奇。我绞尽脑汁试图想象出她能看到的东西,但是,我做不到。我的眼睛里有3种不同的色彩感受器:红、绿、蓝。鹰和其他鸟类一样,有4种色彩感受器。我的鹰能看见我看不见的颜色。她甚至能看到紫外光谱。她还能看到偏振光。她能够看到热空气上升形成的暖气流,能够看到暖气流动荡,涌流而形成云。她还能够跟踪覆盖整个地球的磁力线。进入她的瞳孔里的光被极其精确地记录下来,使得她能够极其清晰地看到物体。对于我而言,那些光则是模糊的一团。她能看到从头顶疾速掠过的家燕脚趾上的趾甲。她能看到公园尽头在芥末花上翩翩起舞的蝴蝶翅膀上的血管。

这样的世界超出了海伦的感知能力,她只能通过动物行为学的科学描述,通过她的想象,心领神会,感同身受。三

我曾说过,可以对文学著作和影视作品进行这样的粗略划分:一种是讲故事的,一种是讲道理的。讲道理的,比如冯小刚的《天下无贼》,所有的情节都是为了讲清楚一个道理而设置的;而讲故事的,则只专注于讲一个故事。

本书讲了一个人与鹰的故事。一个好的故事,读者可以从中体会出很多道理,而不仅仅是一个。对于这个文本,我们可以做多重解读。在这篇不可能面面俱到的序言里,我把它界定为一个充满温情的成长故事,而书中蕴含的内容绝不止于此。

就这本书的关键词“驯鹰”而言,海伦提供了一个特别的案例,其中有很多的细节,可以从动物行为学、认知心理学的角度加以解读。

比如有一天,海伦忽然意识到,梅贝尔在与她做游戏!她大为震惊,“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苍鹰会玩耍”。

还有一次,海伦惊异地发现,梅贝尔在认真观察一本书里的一幅松鸡素描。那幅素描没有色彩,没有细节,只有大体的样子和形状。“我很好奇,把书从地板上拾起来送到她的眼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当我把书在空中移动时,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书里的画。”

我把书里的其他素描翻给她看,各种雀类、海鸟、画眉,她都没有兴趣。然后,我给她看一幅雉的素描。她的黑色瞳孔放大了。她探过身来,两眼紧紧地盯着看,表现出和对松鸡同样的热情。我对她能够理解二维图画感到惊奇,更让我惊奇的是深藏于她的大脑中的某种东西让她看着寥寥几笔的画就可以将它们归类于猎物,并且对它们表现出兴趣。

鹰能够看懂平面绘画,这意味着人与鹰的交流存在更多的可能性,超出人的想象。

书中还谈到了当下热门的性别话题。女性驯鹰人虽非绝无仅有,但的确为数不多。海伦一位朋友的丈夫看到海伦与梅贝尔的密切关系,暗示说,那是因为梅贝尔与海伦有着相同的性别。这让海伦非常不快。于是,书里讨论了男性驯鹰人与鹰之间的移情关系,进而讨论了同样热门的同性恋问题。

环保人士也能在书中找到感兴趣的内容。海伦描述了剑桥周围的环境,农药和化肥的使用导致土壤性质发生了变化,乡间的物种也发生了变化。

这使得本书成为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一幅视角独特的风俗画,内容丰富、厚实、耐读。

最后我需要声明的是,作为动物权利的主张者,我仍然对驯鹰这种技艺持反对态度。

感谢译者刘健邀请我为此书作序,使我能够先睹为快。我常说,一个好的译者应该具有如下素质:首先是中文要好,其次要具有充分的人文素养、人文情怀,最后才是对英文的要求。从我的引文中,读者应该能够感受到译者细腻优雅的文字,使我们能够超越语言障碍,倾听海伦的故事。

海伦说:

我正在变成一只鹰。田松2016年8月28日北京 向阳小院其他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家人

第一部分

1 耐心

剑桥东北45分钟车程外有一个去处。这个地方我真的越来越喜欢。沼泽湿地在这里让位给干涸的沙地。生长在这里的松树,枝干扭曲。这里到处堆放着烧焦的汽车,路牌上弹洞累累,还有几处是美国空军基地。这里像是鬼魂出没的地方:坍塌的房屋隐藏在林中;为接收空运的核武器而建的土包像长满杂草的坟茔,被圈在近4米高的围栏里。这里还有几家文身馆和属于美国空军基地的高尔夫球场。在春天,这里充斥着各种噪声,飞机不断地起飞降落,气枪射击声回响在豆田上空,云雀的鸣叫声混杂着喷气式战斗机的轰鸣。这个地方叫布雷克兰,英文是“破地”的意思。7年前早春的一个上午,我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那天一大早,才5点钟,我两眼盯着天花板上街灯从外面照射进来的一方亮光,听着聚会到很晚才散的人们从窗外的街道走过,边走边聊。我感到神不守舍,极度疲劳却又高度亢奋,很不舒服,就好像脑子被摘除了,颅腔里塞满在微波炉里转动的铝箔,卷缩,焦黑,噼噼啪啪闪着火花。“这可不行,必须离开。”我心想。我一边掀开被子,一边命令自己:必须出去。我穿上牛仔裤,蹬上靴子,又穿上套头衫,还被煮过了头的咖啡烫了嘴。直到坐进冰冷的、老掉牙的大众牌汽车中,在A14号公路上开出一半路程之后,我才弄明白要开到什么地方去以及为什么要去那里。在雾蒙蒙的汽车挡风玻璃之外,在公路白线之外,是一片森林,残破的森林。我要去的地方正是那里。我要去寻找苍鹰。

寻找苍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因为苍鹰很难找到。你见过鹰在你们家后院抓鸟吗?我没见过。但是我知道这事肯定发生过,因为我有证据。房子周围铺着石板的地面上有时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有时是一只鸣禽的像昆虫一样的小腿,爪子还紧紧握在一起。还有比这更血腥的:可能是一半鸟喙,或许是麻雀的上喙或下喙,类似锥形的珠状物,铁灰色,略微透明,上面还粘着几根羽毛。也许你见过,也许你碰巧从窗口望出去,正好瞥见一只大鹰在草地上猎杀一只鸽子,或是一只乌鸦,抑或一只喜鹊。那只大鹰是你见过的最大的野物,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好像有人在你家厨房里放进一头雪豹,那雪豹正在吞食你家的猫一样。经常有人在超市或图书馆朝着我冲过来,瞪着大眼说:“今天早晨我在后院看见一只鹰捉住一只鸟!”我刚要张口说是雀鹰,他却告诉我:“我查了鸟类图书,是苍鹰!”我知道你看到的根本不是苍鹰,你查什么书都没用。在草地上捕杀鸽子的鹰看上去或许确实很大,而鸟类图书里的插图和你的记忆从来就对不上号。书里是这样描述雀鹰的:灰色,胸前有黑白相间的斑纹,黄眼,长尾。苍鹰和雀鹰外表相近,也是灰色的,也是胸前有黑白相间的斑纹,也是黄眼、长尾。书上是这么描述的:雀鹰体长30~40厘米,苍鹰体长48~60厘米。那么,你看到的鹰块头很大,所以你确定它是苍鹰。虽然雀鹰和苍鹰看上去一模一样,但是苍鹰更大。这是二者在外表上的唯一区别,它们只有大小的区别。

你错了。现实中,说苍鹰像雀鹰,就好像说雪豹像家猫。苍鹰不但比雀鹰大,而且更显壮硕,更凶猛,更致命,也更可怕,并且非常非常难见到。它们是密林深处的鸟类,极少光顾人类的后花园。它们是观鸟者梦寐以求而不得的目标。你在苍鹰聚集的森林里花上一星期可能一只都见不到。你只能找到它们存在的蛛丝马迹。有时,四周突然变得一片寂静,紧接着林中鸟雀惊恐地尖叫,然后你感觉到在视线以外有点儿动静。也许你发现林间散落着一地白色的羽毛,中间躺着一只被吃掉一半的鸽子。也许你比较幸运,在清晨,走在林间的雾中,在回头的瞬间,你瞥见一只鸟,利爪半握,双眼盯着远方的目标,一闪而过。这惊鸿一瞥让你铭刻在心,也给你更多的渴望。寻找苍鹰就像寻求恩典。恩典偶尔降临,不经常出现,更不可能召之即来。但是,在早春的清晨,看到苍鹰的机会稍多,因为这时候苍鹰会离开树林在空旷处寻求配偶。这也正是我要找的机会。

我用力关上锈蚀的车门,手里握着望远镜,步入被寒霜染成银色的树林。与我上次来时相比,这里有些地方已不复原样。地上被挖出一块块边界清晰的正方形,树根被切断,干松针散落在沙土地上。这是林间空地,正是我要找的地方。渐渐地,我的大脑开始正常工作,数月闲置的脑细胞开始激活。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生活在图书馆和办公室,两眼紧盯着计算机屏幕,修改论文,追踪学术论文的出处。现在是另一种追踪,在这里我是另一类动物。你见过鹿从隐蔽处走出时的动作吗?它们往前迈一步,停住,站一会儿,一动不动,鼻子对着风向,看一看,又嗅一嗅,肌肉有时会紧张得抽动一下,颤抖传遍全身。然后,确实感到安全之后,它们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树丛开始吃草。那天早晨,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头鹿,不是像鹿那样在风中嗅,也不是因恐惧而站立不动,而是在走过一处风景时,被一种无形之物震慑住,身不由己,注意力和行为都超出理性的控制。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支配着我,告诉我该如何迈步,在哪里落脚,我完全身不由己。也许是100万年进化的结果,也许是出于直觉,在我追寻苍鹰时,当我行走在阳光下的时候,我浑身紧张,会下意识地躲着阳光,专拣松树投下阴影的小道走。乌鸦的尖叫声会吓我一跳。这种愤怒的警示有两层意思:一种是,警告,人来了;另一种是,警告,苍鹰来了。那天早晨,我想隐藏人的警告,找到苍鹰的警告。那些古老的幽灵般的直觉,千万年来把肉体和灵魂捆绑在一起的直觉,此时充当领导者,完全控制着我的行动,在阳光下让我感觉不适。走错山脊让我感觉不舒服。还有一次,我靠着直觉从一片隆起的干草坡后面绕过去,走到一个水塘边,惊起一大群小鸟,里面有苍头燕雀、山燕雀,还有一群长尾山雀,它们正好从柳枝间飞过,像风中摇摆的棉花花蕾。

水塘最初是一个弹坑,是战争期间德国轰炸机在莱肯西斯炸出的弹坑中的一个。在远离海岸、长满莎草的沙丘里冒出个水塘是个异数。我摇摇头,真怪!再一想,的确很怪。但走在这片森林中,你总会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例如,在这块枯竭的土地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地衣,像小星星、片片小花,又像某种古植物遗留下来的踪迹。夏天的地衣踩在脚下会发出脆脆的声响。它像北极圈的一块植被阴差阳错落在了这里。这里到处能看到“瘦骨嶙峋”的燧石。阴雨的早晨,你能够拾到新石器时代的工匠从燧石芯上敲打下来的碎片。这个地区在新石器时代是燧石工业的中心。后来这里开始人工饲养兔类,因兔肉和兔皮出了名。这片沙地曾经是用荆棘圈起来的巨大的养兔场。许多地名,例如汪福特兔场、莱肯西斯兔场,就是当年流传下来的。最终,兔子带来了灾难。兔子和羊一起贴着地皮啃草,在沙地表面只留下一层薄薄的草根。啃得最严重的地方,风吹沙起,形成移动沙丘。1688年,强劲的西南风吹起黄沙,遮天蔽日。沙随风走,布兰登被沙土包围,散顿道纳姆被埋,河水断流。大风过后,布兰登和巴顿米尔斯之间的沙丘延绵数千米。这个区域因会让人们步履维艰而得恶名“软沙丘”。这里夏天酷热,夜晚劫匪横行,成了英国的“阿拉伯沙漠”。约翰·伊夫林这样描述:“行走的沙堆把那里彻底破坏了。它们从一处卷到另一处,像利比亚的沙漠,把许多庄园都吞没了。”

我现在正站在伊夫林的“行走的沙堆”上。大部分沙丘隐藏在松树下面。这片树林是20世纪20年代人工种植为未来战争储备木材之用的。劫匪早已销声匿迹,但半隐半现的断壁残垣仍潜伏着危险。我喜欢这里,因为在所有我所熟悉的英国地域里,这里最像荒野。这种荒野不是那种鲜有人迹的原野,譬如高峰之巅;而是那种破败的荒芜景象,好像人和自然鼎力造出的怪物。这里有绚丽多彩的另类乡村历史,不是辉煌和闲逸的庄园史,而是工业、林业、灾难、商业和劳作的历史。我再想不出比这里更好的、能发现苍鹰的地方了。苍鹰最喜欢这种破地环境,因为它们有和人类一样的历史。

这是一个神奇的故事。苍鹰的踪迹曾经遍布英伦三岛。理查德·布鲁姆在1618年写道:“大小不一的各种苍鹰,它们的产地不同,品质的优劣、力量和耐受力均不同。最好的来自莫斯科、挪威和爱尔兰的北方,特别是泰隆郡。”但是,圈地运动使得苍鹰的一些特性被遗忘,因为圈地限制了老百姓放鹰的权利。随着枪械准确度的提高,射击捕猎而不是放鹰捕猎成为时尚。苍鹰变成了受害者而不是捕猎的帮手。最后,猎场看守也开始射杀苍鹰。这直接导致已经丧失生存空间的苍鹰数量急剧减少。到19世纪末期,英国苍鹰已经绝种。我有一张黑白照片,是在苏格兰的某庄园拍的,上面是最后一批被射杀的苍鹰中的一只,这批苍鹰已经被制成标本,脏兮兮的,双眼无神。它们的末日到了。

但是从60年代起,驯鹰人开始悄悄地、非正式地重新引进苍鹰。英国驯鹰人俱乐部设计了一个方案:你如果能花钱从欧洲其他国家买一只苍鹰作为驯鹰,你就应该有钱再买一只带回英国放生。买一只,放一只,这种办法对于训练苍鹰的自立和捕猎能力来说恰到好处。你只需找一片树林,打开笼子。在全英国境内,有类似想法的驯鹰人开始如法炮制。这些苍鹰来自瑞典、德国和芬兰,大部分体型巨大、毛色偏淡,生活在针叶林地带。它们当中有些是人类有意放生的,有些是自己逃逸的。它们存活了下来,找到同类,开始秘密而成功地繁衍。今天,它们后代的数量在450对左右。它们踪迹难寻,气势恢弘,自由自在。苍鹰在英国重生使我欣慰。它们的存在让那种认为野生动物是人类不曾染指的动物的想法落空了。野生动物也可以成为人类的杰作。

8点半。我低头观察着草坪上长出的一株十大功劳的新枝。新枝上牛血般的红色叶子看上去像打磨过的猪皮。我一抬头,正好看见我要找的苍鹰。就在那里,是一对,正乘着迅速升温的空气在树顶上空翱翔。一缕阳光像一只热乎乎的手平放在我的脖子上,但鼻息的感觉却像冰。我嗅到冰、蕨类和松脂的味道:苍鹰鸡尾酒在空中翱翔。空中飞翔的苍鹰呈现出复杂的灰色。不是石板灰,也不是鸽子灰,而是雨云的灰色。虽然它们离我很远,我还是看得见它们大尾巴下面像扇子一样展开的大粉扑似的白色羽毛,一个华丽的弯弧,与雀鹰截然不同。乌鸦在围剿它们,而它们却显得满不在乎。一只乌鸦冲向雄鸟。雄鸟漫不经心地轻轻抬起一侧的翅膀,乌鸦扑了个空。乌鸦并不愚蠢,它绝不会沉到苍鹰下面太久。这一对苍鹰并没有在尽情表演。它们没有做我在书里读到的俯冲动作。但它们在尽情享受,在空中画出各种各样美丽的同心弧和直线。雄鸟扇动几下翅膀,飞到了雌鸟的上方,然后向北飘去,之后疾速下滑,像刀切,又像书法里平滑的一撇那样,冲到雌鸟的下面。而雌鸟将翅膀轻轻一点,双鸟又比翼上冲。它们飞到一片松树林的树顶,一转眼无影无踪。头一分钟,苍鹰还在天空中画着物理教科书里的线和圆,转眼便踪迹全无。我不记得我低过头或扭过头。我也许眨过眼。也许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在那一瞬间,它们便消失在林中了。

我坐下来,有点疲倦却心满意足。苍鹰已去,天空一片空白。时间慢慢流逝。我周围的光影短了,日渐长了。一只雀鹰轻得像轻木玩具和蘸湿的棉纸,在我眼前的超低空地一闪而过,从荆棘的空隙穿过,消失在林中。我看着它飞过,陷入回忆。这段记忆非常强烈,压抑不住。空气中弥漫着松树的松脂味和林蚁的红醋味。我感到儿时的手指抓着塑料链子,挂在脖子上的东德产的望远镜沉沉的。我厌倦透了。我那时9岁。父亲站在我身边,我们在找雀鹰,附近有它们的鸟巢。那是7月的一个下午,我们希望能看到它们。它们在松树树顶飞出飞入,像潜水艇形成的涟漪那样。有时我们能瞥见一只黄色的眼睛,抖动的松针之间带条纹的前胸,或者映衬着蓝天的黑乎乎的剪影。盯着林间的暗处看,阳光在树丛中的投影一会儿深橘色,一会儿黑色,闪得你眼花缭乱。兴奋只能持续一会儿。当你9岁时,等待是多么困难啊!我用我的威灵顿靴子踢着围栏的基部,扭动身体,深深叹一口气,抓住围栏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父亲看着我,又可气又可笑,他耐心地向我解释。他给我解释什么是耐心。他说耐心是你要牢记的所有事情里最重要的一个。当你非常非常想看到某样东西时,有时候你必须静下心来,守在同一个地方,心里想着你是多么想看到那个东西,要耐心。“我工作时,为了给报纸拍照片,有时候我得在车里一坐就是几小时,才能拍到我想要的照片。我不能站起身倒一杯茶,甚至不能上厕所。我只能耐心等待。你要想看到鹰,你也得耐心。”他非常认真,毫不恼怒,但非常严肃。他试图向我灌输一个成人世界的道理。但我只是幽怨地点点头,双眼盯着地面。他好像是在给我上课,而不是给我忠告。我对他想要说的根本不理解。

你学到了。在今天,不是在你9岁那年,而且你没有厌倦。我有耐心,所以苍鹰来了。我慢慢站起身来,由于长时间一动不动,腿有些麻木。我发觉手里握着一小团地衣。那是一块正在生长的淡绿灰色的地衣。地衣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都能生存。它是耐心的典范。把地衣放在不见阳光的暗处,或把它冻起来,抑或晒干晒脆,它也不会死。它处在休眠状态,等待着环境的改善。这让人肃然起敬。我感受着手心里的小球,几乎没有重量。为了记住我看见苍鹰的时刻,我突然心血来潮,把这偷来的小小纪念品装进外衣的内袋里,带着它回家了。我把它放在电话旁边的书架上。3个星期之后,正当我盯着这块地衣看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父亲去世了。

2 迷失

我正要出门,电话响了。当时我手里拿着房门钥匙,有些神不守舍、不知所措。我拿起话筒,说:“你好!”对方停顿了一下,是母亲。她只说了一句话:“圣托马斯医院打来电话。”我明白父亲已经去世,这也正是她停顿后说的话,用一种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语气:“去世了。”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双腿好像断掉了。我坐在地毯上,听筒紧压住右耳,一边听母亲说,一边盯着书架上的地衣小球,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一团坚硬的灰茎轻飘飘的,顶端的尖刺细小如尘埃,包裹着寂静的空间。母亲还在唠叨:“医院尽力了,是他的心脏出了问题,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今天晚上你不必回来,别回来,大老远的,这么晚,开车要很长时间,你不用回来。”当然,母亲语无伦次。我们俩谁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我们,包括弟弟,都在尽力紧紧抓住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不放。

我放下话筒,手里还攥着钥匙。在这个不复存在的世界里,我是要和克里斯蒂娜一起出去吃晚饭的。克里斯蒂娜是我的澳大利亚哲学家朋友,这段时间一直和我在一起。电话铃响起来时,她正坐在沙发上,盯着我,脸色煞白。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并坚持一起去餐馆,因为我们已经订好座位。我们当然要去,而且我们真的去了,并且还点了菜。但菜端上来后,我却一口没吃。服务员有点儿恼火,想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事情。怎么跟他解释呢?

我猜克里斯蒂娜对他讲过实情。我不记得她讲没讲,但是,服务员做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他退回柜台后又转了回来,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手里端着一个黑盘子,盘子里是一份双层巧克力布朗尼加冰激凌,冰激凌上面插着一小枝薄荷,掸上一层可可粉和糖霜。免费。我盯着盘子,心想:“荒唐。”又想:“这是什么?”我把薄荷小枝从冰激凌上提起来,举在眼前,看着上面的两片嫩叶。剪断的薄荷枝上沾着巧克力。我心里想:“不会再生长了。”服务员的举动让我感动,也让我困惑。他认为免费蛋糕和冰激凌能安慰我,而我却专注于薄荷的断枝。我想起一件事。我苦思冥想,终于想起来了。那是3天前在汉普郡,3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的心一下揪紧,因为我看到父亲胳膊上划出一道大口子。“你受伤了!”我说。“哦,那个。”他边说边继续给蹦床穿线,当时我们正给我的侄女做蹦床,“那天碰了一下。忘了怎么回事,撞在什么东西上。没事,很快会好的,已经好多了。”正是此时,熟悉的世界涌进来,悄声对我道别,很快就又消失了。我冲进黑夜里。我必须开车回汉普郡,必须回去,就是现在。因为心底的伤口不能也不会愈合。

现代英语里有一个词翻译过来叫丧亲,被动式是“被夺去亲人”。这个词源于古英语,意思是:剥夺,夺走,强抢;被剥夺,被抢。丧亲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但你却只能独自感受。无论你如何努力,丧亲的剧痛都无法与人分享。当时我是这样对朋友说的。我是真心想给朋友解释的。“想象这样一个情景:全家人聚在一间屋里。对,所有的亲人,所有你爱的人。这时,一个陌生人进来给所有人肚子一拳,一人一拳,而且是非常重的一拳,把你们全部打倒在地。想象一下吧。你们的疼痛都是一样的,完全一样,但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在体验自己的剧痛而无暇顾及别人。丧亲的剧痛正是如此!”我这样结束演讲,沾沾自喜,相信自己找出了解释丧亲感受的最佳方法。让我困惑的是,他们脸上露出同情和恐惧的表情。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把朋友的家人聚在一起、饱以老拳的例子暗示着我有些精神错乱。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把这种伤痛的头绪理清。丧亲的记忆像一块块沉重的玻璃。我可以把它们放在不同的地方,但我不能把它们理顺成一个故事。那天天空多云,我们从滑铁卢车站往医院走去。呼吸似乎成了负担。母亲转向我,面无表情地说:“将来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像一场噩梦。”他的眼镜,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握在母亲手中。他的大衣,一个信封,他的手表,他的鞋。我们离开医院时,手里攥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的遗物。天阴沉沉的,棉絮般的积云在泰晤士河上空纹丝不动,像一幅画在玻璃上的粗糙的油画。在滑铁卢桥上,我们靠在波特兰石制成的桥栏上看桥下的流水。我第一次微笑了。这是我接到母亲电话后第一次笑。部分原因是河水正流向大海,这样一个简单的物理现象还存在着,而其余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另一部分原因是10年前,父亲想出一个绝对稀奇古怪的周末计划,他决定给泰晤士河上的每一座桥拍照。他拉上我和他一起去。有时候,在星期六早晨,我们开车去科茨沃尔德。父亲一直是父亲,但他也是我的朋友,而且在这类活动中,我们更像“同犯”。我们从塞伦赛斯特附近荒草覆盖的泰晤士河源头,沿着弯弯曲曲、浑浊的小溪搜索,经常进入私人领地,为架在溪流上的木板拍照。农夫冲我们叫喊,牛群向我们发出威胁。我们认真地研究了大量地图。计划历时一年,父亲最终完成了它。为每一座桥拍的照片,底片至今仍保存在母亲家里的某个地方,那是有关各种越过泰晤士河的方法的、从源头一直到大海的完整照片记录。

有一天,我们突然担心可能找不到父亲的汽车了。他把车停在巴特西桥附近。当然,他没能去开回来。我们花了几小时寻找,越来越绝望,附近的后街、小巷、死胡同都找遍了,徒劳无功。我们进一步扩大搜寻范围,把他可能停车的地点周围数里地的街道都找遍了。天渐渐晚了,我们也明白,即使找到了,父亲那辆蓝色标致车我们也认不出来,因为他的记者证藏在遮阳板后面,照相机在后行李箱里。后来我们才得知车被拖走了。我找到拖车公司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我解释说,车主不能去取车,他已经去世;我是他的女儿;他没打算把车留在那里,但他已经去世,他真的没打算。我语无伦次,木呆呆地,心里冷冰冰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对方竟然尴尬地默默无语。他说:“对不起。我的天,真的对不起。”其实,不管他说什么,当时我都听不懂。为免交拖车费,我们带着父亲的死亡证明去了拖车公司。这个过程我也浑浑噩噩的。

葬礼结束后,我回到剑桥。我无法入眠,开车四处转。我凝视日落日出,日照中天。我观察鸽子在屋外草坪上展开尾翼,跳起庄重的帕凡舞求偶。飞机还在升降,汽车还在行驶,人们还在购物、聊天、工作。这一切对我都毫无意义。有几个星期,我感觉我是由正在缓慢燃烧的金属制成的。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真的,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你把我放在床上或椅子上,我相信我会把床或椅子烧穿。

大约在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回想起来,当时我并没有真的疯了,而更像是偶尔失去理智。我一直分得清哪些是鹰,哪些是鹭。但让我惊奇的是,有时它们真是很像。我知道我没有疯。我见过真正发疯的人。那种疯狂是显而易见的,就像尝到嘴里的血腥味一样。我体验的疯狂与此不同。我的疯狂是安静的,因而是非常非常危险的,是一种为了让我保持清醒的疯狂。我的心灵试图要填充空白,为我建造一个全新的可以居住的世界。问题的关键是我无依无靠。没有伴侣,没有孩子,没有家,也没有朝九晚五的工作。所以我抓狂,不管不顾,黑白颠倒。我开始注意到事物之间古怪的相关性,本来毫无价值的东西却突然变得非常重要。我看自己的星象而且相信它。我迷上了占卜。到处都是似曾相识的即视感和各种巧合。我开始对尚未发生的事产生了记忆。对于我,时间不再往前奔,而是变成固体。你把身体压上去,可以感觉到时间在往回反推。时间又像一种黏稠的液体,一半是空气,另一半是玻璃,同时向相反的方向流动,把回忆的涟漪往前送,把新近发生的事情往后推。结果刚遇到的事变成久远的值得珍惜的记忆。有几次,当我坐在火车上或坐在咖啡馆里时,我感觉父亲就坐在附近。这是一种安慰。这些都是安慰,因为它们都是悲痛造成的正常的疯狂。这些都是我从书里学来的。我买回许多关于哀伤和丧亲的书,在书桌上堆成了山。像一个优秀的学者那样,我相信书中自有答案。这些书告诉我,所有人都看得见鬼魂,这让我放心了。所有人都停止进食,或不停进食。哀伤又可以分成阶段,可以从一个阶段到一个阶段地列出来,可以像甲壳虫标本那样用大头针钉在盒子里。我读到的文字告诉我,拒绝接受丧亲之后的感觉是悲伤,也可能是愤怒,还可能是内疚。记得当时我担心搞不清自己处于哪个阶段。我想把这个过程分类、排序,让它变得合情合理,但是这里根本没有道理可言。对所有这些情绪我都一无所知。

几个星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季节开始变更。树上长出新叶,天变得越来越长,早晨充满阳光。燕子回来了,尖叫着从我剑桥的房子前飞过,冲向初夏的天空。我开始感觉好一些了。人们管这叫正常的哀伤,一个平淡的丧失亲人后慢慢爬回正常生活的过程。会很快治愈的。想起当时我是多么坚信这一套,到现在我还会苦笑,因为我大错特错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欲望从我体内冲出。我贪婪地追求物质,渴望得到爱,饥渴地寻找能够帮助我终止失去亲人的痛苦的任何东西。我使出浑身解数去寻求帮助,没有任何心灵责备。不出所料,6月我开始恋爱,结局当然是灾难性的。那个男人发现我的心破碎得多么厉害之后,马上逃之夭夭了。他的消失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虽然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他的模样,我也知道他消失的原因,而且我也明白原则上讲他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但是,至今我仍然保留着一条红裙子,我永远不会再穿。就是这样。

然后,整个世界也开始哀伤。天开裂,雨不止。新闻里充斥着洪水泛滥和淹没城市的消息;整个乡村变成湖底;突发洪水漫上M4公路,堵塞住假期的交通;人们在巴克夏郡的街道上划皮划艇;海平面在升高;人们发现英吉利海峡是几百万年前一个超极巨大的湖溃堤后切割而成的。雨继续下,淹没街道,街面上到处冒着气泡,商店的天篷破了,康河上涨,河水污浊,河上漂着断枝和杂草。世界末日降临我所在的城市。“我没觉得气候多么反常。”记得我是这样对一个朋友说的。当时我们坐在咖啡馆外的遮阳篷下啜饮咖啡,瓢泼大雨打在椅子后面的人行道上,溅起冷水雾。

雨还在下,水还在涨,而我也还在尽力挣脱灭顶之灾。此时,一种新的东西开始萌动。我从睡梦中醒来,皱起眉头。我又梦见了鹰,鹰开始不断造访我的梦境。英语里有一个词,raptor,它是“猛禽”的意思。这个词源于拉丁语,原意是“强盗”,更早的意思是“抓住,抢夺,夺取”。我梦里的鹰是苍鹰,而且是一只特别的苍鹰。几年前,我曾经在一个猛禽中心工作过。这个中心位于英格兰和威尔士交界的地方。那里有红土地、煤矿、湿润的森林和野苍鹰。有一只雌性成年苍鹰在捕猎时不慎撞到围栏上晕了过去,被人捡到,当时没有了知觉,被装在一个纸盒里送到这个猛禽中心。骨头断了吗?受伤了吗?我们聚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观察着。纸盒摆在桌子上,猛禽中心的负责人把戴着手套的左手伸了进去。一阵窸窣之后,它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灰色头冠竖起,胸前的条纹羽毛蓬松成马林糖状,盛气凌人又透着些许恐惧。这是一只巨大的雌性老苍鹰。说它老,是因为它的脚上落满灰尘,长着粗糙的节瘤。它的眼睛深邃,呈火焰般的橘黄色。它真美,美得像一块花岗岩或是一团雷雨云。它占据着房间的整个空间,宽阔的后背上是被太阳暴晒而褪色的灰色羽毛,肌肉和斗牛一样强壮,令人生畏,甚至天天和鹰打交道的工作人员也对它望而却步。它野性十足,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小心翼翼地展开它巨大而宽阔的翅膀,它的脖子像蛇一样扭动着,眼睛盯着我们,一眨不眨。我们摸遍它翅膀上的每一根窄骨,检查有没有骨折。它的骨骼非常轻,像管道一样是中空的,里面有多层支架,像机翼里的翼间支柱。我们检查了它的锁骨、它粗壮的盖满鳞片的腿、脚趾和一寸长的黑爪。它的视力似乎也是正常的。我们在它眼前伸出一根手指。它的喙一张一合,发出“啪啪”的声响。然后,它转过头,盯住我。我们的目光锁在一起,越过它弯钩般的黑喙,它的黑色瞳孔对着我,一动不动。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只苍鹰比我大,比我重要,而且比我老得多。它就像迪安森林里的恐龙。它的羽毛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史前的气味。我的鼻翼捕捉到它的气味:带着辛辣,带着暴风雨的锈蚀。

它毫发无损。我们把它送出房间,放它离去。它张开翅膀,迅速飞走了。它从一片倾斜的栅栏上方飞出我的视野,在格洛斯特郡潮湿的空气中像是发现了一条裂缝。它穿过裂缝,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瞬间在我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这正是我反反复复做的梦。从那一刻起,苍鹰就不可避免地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了。

3 世界真小

12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被驯化的苍鹰。“让我去吧,让我去吧,让我去吧。”我不停地央求父母。他们终于答应了,甚至答应开车送我去。“我们会照看她的。”那里的人说。他们伸出拳头托着苍鹰:清一色的苍鹰,橘黄色眼睛的苍鹰,眼神悠远而镇静,像雕塑。它们长着带斑纹的灰色尾羽,胸部的羽毛像起伏的雪。我说不出话,心里盼望着父母赶紧离开。但当他们的车启动后,我又想追上去,因为我非常恐惧。倒不是因为惧怕苍鹰,而是对这些驯鹰人感到恐惧。我从没见过这一类人。他们身穿粗花呢外衣,还友好地请我吸鼻烟。他们喜好交际,开着破旧的路虎,说话带着浓重的伊顿和牛津腔。他们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尽管我要当驯鹰人的愿望胜过一切,但我很可能不会完完全全像他们那样。这个感觉让我很不舒服,因为我担心他们会把我当成稀罕物而不是志趣相投的伙伴。此时,我把这些忧虑暂时压下,尽量保持沉默。这毕竟是我第一次实地观看放鹰捕猎。我心里想: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因为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

当时已是冬天,光线暗淡,农田覆盖着一层新麦,大群田鸫笼罩了整个天空,看上去非常怪诞,极像16世纪流行的嵌满珍珠的衣袖。天很冷,我的鞋子上沾满泥浆,越来越沉重。出发后不到20分钟,我想看到的事就已经发生了,而我却一点准备都没有:苍鹰杀死了一只野雉。随着一个迅疾而残酷的俯冲,苍鹰从一棵橡树上冲进一排潮湿的篱笆墙里,紧接着是一声短暂的钝响和树枝发出的断裂声。只见翅膀呼扇几下,就有人跑过去,一只死鸟已经被不无恭敬地装进袋子里。我远远地站着,咬住嘴唇,情感莫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看那些人和他们的鹰。我的目光滑向那片白篱笆墙和墙外树枝缝隙中的光线。然后,我走到刚才苍鹰捕获猎物的那段篱笆墙旁,向里面窥视。在一片凌乱的黑暗深处,我看到6片白腹锦鸡的羽毛在一片荆棘的中心闪着光。我伸进手去,把它们一片一片地从荆棘丛中拿出来,握在手中,连手一起揣进口袋里。我把羽毛攥在拳头里,好像紧紧握着一个时刻。我刚才看到的是死亡。我不清楚当时的感受。

除去第一次直面死亡之外,那天我还经历过更多的事,有一件事也让我踌躇。到下午,有几个人开始脱离群体。他们的鹰开始自作主张,不再听从指令,拒绝飞回主人那里,只是栖在树上,眼望远处模糊的牧场和森林,抖松全身的羽毛,执拗地拒绝服从指令。到捕猎结束我们离开时,3个猎人和3只猎鹰仍留在原处,人等在鹰栖息的树下。我知道苍鹰有在树上闹情绪的习惯。书里都这么说。弗兰克·伊令沃斯的《鹰隼与驯鹰术》一书中写道:“苍鹰不论多么驯服和可爱,总有几天会表现出一些古怪的性情,它们神经质、易怒、不愿与人亲近。这种短暂的不近情理有时会在某个下午的活动期间表现出来,并且可以持续几小时,令驯鹰者着恼。”

站在树下的那3位倒不显恼,他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们耸耸肩,装上一袋烟,点燃抽了起来,然后挥手向我们道别。我们迈着艰难的步履走向幽暗。这一切都带有一种失败的极地探险的感觉,一种爱德华时代骑士的氛围。别等我们,你们先走,不拖累你们。他们的鹰显得很古怪,比不愿意理睬人的性情奇怪得多,好像根本看不见我们。它们好像离开了我们的世界,进入另一个更加宽广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类被彻底抹掉。这些人知道他们的鹰已经灵魂出窍,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耐心等待。我们任由他们留在原地:3个孤独的身影,昂头盯着树上,在冬天的暮色中,渐浓的雾气笼罩着他们。他们心中默默期待着苍鹰能回到现实中来。像我口袋里的羽毛一样,他们的等待也牵动着我迷茫的心弦。

我一直忘不掉那3只一动不动不听话的苍鹰。但是,我开始驯鹰以后,就不再愿意养苍鹰了。它们让我失去信心。它们代表死亡和艰难,它们像幽灵,眼色苍白,神经错乱,在森林深处神出鬼没,主宰生杀大权。隼才是我喜爱的猛禽。隼,尖翼,轻如弹头,黑眼睛,飞行时极其灵活自如。我欣赏它们的飞行神韵和对人的友善。它们从几百米的高空俯冲直下,翼携劲风,声如裂帛,摄人心魄。它们和鹰完全不一样,就像狗和猫之不同;而且,它们似乎比鹰更胜一筹。我读过的书里都说游隼是天底下最完美的鸟。吉尔伯特·布雷恩在1936年写道:“游隼天生高贵。在所有生物中,它是力量、速度和优雅最完善的代表。”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样礼赞隼,部分原因是想称颂隼的主人。你几乎可以在任何地方放飞苍鹰,因为苍鹰的捕猎方式就是近距离从持鹰人的拳头上迅速扑向猎物。而要正确地放飞隼,必须有足够空间,例如松鸡猎场、鹌鹑山庄,或是广袤的农场。只有拥有巨量财富或广泛人脉的人才能满足这些条件。布雷恩写道:“在有闲阶层,只有贵族才能使用或拥有高贵的游隼,这是他们的特权。”

与描述这些贵族养隼者的文字相比,对那些驯养苍鹰和雀鹰的孤独的驯养人的描述则相去甚远。14世纪的诺曼作家加塞·德·拉·比涅就这样警告过:绝不能让驯养贱鹰的人和养隼者同处一室。驯养贱鹰的人在经文里是受诅咒的。他们不愿与人为伍,总是独往独来。当你见到一个发育得缺乏协调性的人,一双大脚,细长腿,像个支架,耸肩缩背,你忍不住要嘲笑他,你就会说:“看那个贱鹰相。”“什么人养什么鹰”,600年后写的书里还会这样说。布雷恩解释道:“你对游隼的尊重和赞赏绝对用不到苍鹰身上。从描述苍鹰的那些词汇,你就能理解人们对苍鹰本性的看法。这些词汇包括‘吸血鬼’‘恶妇人’甚至‘纳粹’,这些词都是对苍鹰恰当的描述。而这些词和游隼没有任何关联。”苍鹰是恶魔,它们嗜杀、桀骜、阴郁、易怒、怪异。17世纪的驯鹰人菲舍对苍鹰没有一点好感,说苍鹰嗜血成性,卑鄙。那些年里,我基本赞同他们的描述,而且我和养鹰人闲聊时也不断获得类似的反馈。这也加强了我永远不驯苍鹰的决心。有一次和一位驯鹰人聊天时,他问我:“你驯鹰吗?我喜欢苍鹰。和苍鹰在一起,你知道自己的位置。”

我记起那3只在寒冬缩着脖子待在树上不听召唤的苍鹰,因而问道:“苍鹰不是很难对付吗?”“那是你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他反驳道。他一边说,一边凑过来,神经兮兮的。我本能地躲着,略显警觉。“简单得很。要想苍鹰听话,你只需干一件事:给它们机会去杀生,杀得越多越好。它们活着就是为了杀戮。”说完,他咧嘴笑了。“原来如此。”我稍一停顿,感觉回答得还不到位,就又补上一句:“谢了。”但心里却在诅咒!见鬼去吧!我还是驯隼吧,绝不碰苍鹰。我彻底断绝了驯苍鹰的念头。我的内心世界没有一丝苍鹰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孤僻和嗜杀。“我可不干。”我心想,又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苍鹰和我一点也不像。”但是世界在变,我也在变。

时至7月末,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但是,周围的一切似乎变得更加陌生起来。屋里的光线变得铁青,一种玉兰花和雨水混合的色泽。在这个氛围里,一切显得暗淡而寂寥,让我有时感觉是住在海底的房子里,有一种察觉不到的压力。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自己能吓自己一跳。屋里似乎有什么其他的东西。那东西好像就站在我的身边,近在咫尺,我却摸不到,也看不到。世界彻底错乱,把我和屋里熟悉的物件之间的距离拉得无限远。我尽力不去理会这些变化。“我一切正常,”我安慰自己,“一切正常。”我散步,工作,沏茶,打扫房间,做饭,吃饭,写作。但是在夜晚,当雨点打在窗户上,反射着橘色的光,我会梦到那只鹰。它滑过潮湿的空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要随它而去。

在充满雨水折射光的书房里,我坐在计算机前,打电话给朋友,写邮件,终于在北爱尔兰找到一位育鹰人。他只剩下一只当年孵出的幼鹰。这只苍鹰孵出来只有10个星期,一半捷克血统,四分之一芬兰血统,四分之一德国血统;和正常的苍鹰比个头小一些。我们商量好,我开车到苏格兰去取。我打定主意要一只个头小的苍鹰。“个头小”是唯一的条件。我几乎不假思索就做出了决定。这只苍鹰摄住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她。

雨季过后,暑热接踵而来。狗趴在青柠树下的阴影里,喘着大气。屋前的草坪被晒成干草,一片苍白。风吹来湿热的空气,只见树叶晃动,却没有一丝凉意,就像在澡堂里用手扇风,越扇越糟糕。走在室外就像走在齐颈深的液体中,举步维艰。我挣扎着坐进火炉一样的汽车里,开车来到城外小村的朋友家。我要找人进一步了解一下苍鹰,没有比斯图尔特更好的人选。他是我的苍鹰大师。多年前,在暮冬的午后,我曾和他一起在野外放鹰。我们在斜阳下,嘎吱嘎吱地踩过上冻的甜菜地,搜寻野雉。斯图尔特的拳头上架着他那只硕大的雌性老苍鹰,像一尊破浪神的雕塑,探向染成金色的风中。斯图尔特是一个绝好的伙伴。他是木匠,从前当过自行车手,扎实,沉静,像深海上的波浪。他的伴侣曼迪十分慷慨幽默。看到这完美的一对,让人心旷神怡。在此之前,我已经几乎忘却这世界上还存在这样的善意和温情。斯图尔特点上烧烤炉。后院飘起烟味,孩子们在玩耍,指示犬在四处嗅来嗅去,宠物貂在笼子里上下奔蹿。午后的天空渐渐泛白,一片纤维状的白云遮住太阳,给太阳蒙上一层薄纱。一架喷火式战斗机在头顶盘旋。我们抹掉额头上的汗水。狗伸出舌头喘着粗气。宠物貂用自己的水瓶喝着水。斯图尔特辛苦地伺弄着烧烤炉,他用衣服袖子擦着汗水从外面进来。“天凉点儿了?”他面露惊讶地说。“没有,那是因为你离开烧烤炉了。”我们齐声回答。

我拿起一份汉堡,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把塑料椅子里,视线滑过草坪,越过篱笆墙的阴影,正巧落在对这里乱糟糟的一切视若无睹的一只游隼身上,它栖息在枝头上,小巧而完美。它正在精心梳理着腿部带条纹的疏松的羽毛。“半捷克血统?”斯图尔特问道。“我驯过的最野性的苍鹰就是捷克种。那可真像一场噩梦。你真要吗?”他用下巴指着草坪上的游隼,说:“你可以把它带走。你不想要游隼?”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游隼,它就站在那里,美得令人心动。它的毛色像燧石和白垩的颜色,双翼在背后交叉成十字;深色的像戴着眼罩的脸仰望着天空,正以“职业好奇心”打量着头顶的喷火式战斗机。我也抬头看。飞机的发动机声音变了。它正在减速,慢慢下降,穿过白云,飞回飞机博物馆,飞回它的家。游隼也在看,点着头。我们的视线完全吻合。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情绪都很低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我当然想要游隼。”我回答,语气严肃且正式,对手里吃了一半的汉堡突然失去食欲。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道:“我的意思是,在正常情况下,我肯定要游隼。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你太慷慨了,斯图。但是,我实在想要这只苍鹰。”他非常男子气地点点头。我吃完汉堡,番茄酱顺着胳膊流下来,像伤口在流血。

苍鹰会有的。下面发生的事是这样的:我的目光开始逃避摆在书桌边书架上的一本书。起初,它只是一个视觉盲点,一眨而过;再往后,变成眼角上的眼屎。我的目光会有意识地跳过那本书所在的地方,并伴随着一丝无缘由的不快。很快,只要我坐在书桌旁,就会感到它的存在。书架从下面数第二层,红色布料封面,烫银字的书背,《苍鹰》,作者:T.H.怀特。我不愿意看到那本书在书架上,而且我不愿意去想为什么。最后,只要我坐在书桌旁,目光所及只有那一本可诅咒的书,尽管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一天早晨,我坐在桌前,手边摆着咖啡,阳光洒满桌面,计算机已经打开,我却不能集中精力,我终于达到忍耐的极限。太荒唐了!我弯下腰,把那本书从书架上抽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