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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1 09:2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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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弗朗西斯·哈丁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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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鸟之歌

布谷鸟之歌试读:

布谷鸟之歌[英]弗朗西斯·哈丁 著何英 姜春兰 译中信出版集团献给迪伦,我的外甥。愿你永远以沉着和成熟的态度面对这世间的愚蠢。第一章大病初愈她的头很痛。脑子里充斥着杂乱无章的声音,犹如纸张揉搓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碾着她的神经。有人在发笑,那笑声仿佛被揉成一个皱巴巴的大纸球,塞得她满脑子都是。“七天,”那声音笑道,“七天。”“别笑了!”她嘶哑地吼道。笑声停止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渐渐淡去,就像哈在玻璃上的水汽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不禁怀疑是否真的听到过这个声音。“特丽丝?”一个比她脑海里的声音更大更近的声音叫道,那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哦,特丽丝,小心肝,小宝贝,没事了,我在这儿。”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为她筑起爱的巢穴。“让他们不要笑话我。”她低声说道。她咽了口唾沫,她发现喉咙干涩得像枯叶。“没人笑话你,亲爱的。”那女人说。她的声音那样轻柔,宛若一声叹息。不远处传来关切的低语声,那是两个男人交谈的声音。“她还昏迷不醒吗,医生?我好像听你说——”“我觉得她现在意识还不太清醒。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后,我们会查看小特雷莎的情况。”特雷莎。我叫特雷莎。她知道,这是她的名字,但这几个字听起来相当陌生。她似乎不明白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我叫特丽丝。这个名字似乎更顺耳一些,仿佛一本书,随便一翻就翻到了最常看的那一页。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睁开一条缝,明亮的光线有些刺眼。她躺在床上,头枕在一堆高高的枕头上。她感觉自己身上似乎压着千斤重的巨石,可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被单和毯子下面伸展开的身体与往常并无二致。妇人坐在她旁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妇人乌黑的短发紧贴在头上,那被定型好的波浪卷泛着些许光泽。她脸上涂着一层淡淡的脂粉,遮掩着眼角的皱纹。妇人项链上蓝色的玻璃珠映着从窗户透进来的亮光,将霜一般清冷的光折射在她苍白的脖颈和下颌上。就像地图上已然被淡忘的家园一样,那妇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那样的熟悉又陌生,这种感觉让人心中为之一恸。不知从哪儿飘来一个词,特丽丝麻木的神经用力抓住了它。“么……”她发出一个音。“这下好啦,你又回到妈咪身边了,特丽丝。”妈咪。母亲。“么……妈”她的声音沙哑。“我……我不……”特丽丝的声音渐渐无助地减弱下去。她不知道她“不要”干什么,她感到害怕的是她到底有多少个“不要”。“没事啦,小青蛙。”母亲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你又生病了,昨晚你发了高烧,所以这会儿觉得虚弱、头晕。你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不记得。”昨天就是个巨大的黑洞,特丽丝对此感到一阵心悸。她到底能记得什么呢?“你回到家时全身都湿透了,还记得吗?”一个男人走过来坐到床的另一边,床嘎吱作响。他的脸有些长,带着几分坚毅的神色,他的双眉紧锁,似乎对每件事都要凝神思索。他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只是颜色寡淡;他的声音还算轻柔,特丽丝认出了他特有的神情,那只有她才能体会到的神情。父亲。“我们想你肯定是掉进了格力莫河了。”一听到“格力莫”,特雷莎顿觉浑身发冷,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哆嗦,就像有人把冰凉的青蛙摁在她的脖颈上一样。“我……我不记得了。”她挣扎着想摆脱那种思绪。“别逼她。”床脚站着另一位男子。他年龄大一些,一头稀疏的灰白色头发在肉粉色头皮上打着卷;他灰白的眉毛像两丛杂草,很是浓密。他手上青筋凸起,脸上皮肤松弛,这一切都显示着他已经上了年纪。“孩子们都喜欢玩水,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老天才知道年轻时我在多少条河里扑腾过。好了,小姑娘,你把你的父母吓得可不轻,昨晚你一直高烧不退,都认不得他们是谁了。我想现在你应该知道他们是谁了吧?”特丽丝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依然晕晕沉沉的头。现在她能闻出他们身上的气味,烟斗中烟灰的气味和脸上脂粉的气味。医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用手指头轻轻敲着床尾。“国王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道。特丽丝一愣,一时有些心慌意乱了。学校教室里孩子们稚气的念唱声一下子涌进了她的脑海。有一个大王是国王,有一个国王叫乔治,乔治王是第五世……“乔治五世。”她回答道。“很好。我们现在在哪儿?”“老石屋,下本特灵。”特丽丝越来越自信地回答说,“还有渔夫塘。”她闻出了那个地方的气味了——潮湿墙壁的气味,还有那群祖孙三代、病恹恹的老猫的气味,这个气味越来越淡。“我们正在度假。我们……我们每年都到这儿来。”“你多大了?”“十一岁。”“你住哪儿呢?”“比奇斯,路德广场,埃尔切斯特。”“好姑娘。现在好多了。”他咧嘴笑了,笑得很开心,似乎真为她感到骄傲。“听着,你之前病得很重,所以我猜你现在一定感觉脑子里好像塞满了棉花,是不是?好,不要紧张,再有几天,你的神志会完全恢复,我敢说,你会跟以前一模一样。你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不是吗?”特丽丝缓缓地点了点头。现在她的脑子里没有人在嘲笑她,但仍有一点轻微的窸窣声,时有时无。在这个房间正对着的窗户边,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发出这个噪声的罪魁祸首。一根树枝被青苹果压弯了腰,低垂下来紧紧贴在玻璃窗上,每当有风吹动,树叶便蹭着玻璃窗沙沙作响。斑驳的光线透过树叶照进屋子里,树影映在地上摇曳不定,犹如马赛克般支离破碎。房间也像树叶一样绿意盎然。床上是绿色的床罩,绿色的墙壁上点缀着小小的奶油色菱形图案,黑色木桌上铺着绿色方形图案的桌布。煤气灯尚未点亮,壁灯的白色灯泡黯淡无光。这时她得空环视一周,方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隐现在门的那边。那是个小女孩,比特丽丝还要小,一头卷曲的黑发,活脱脱是母亲的迷你版。但是她的眼睛很不一样,她冷峻的眼神像极了鸫鸟的眼睛。她紧紧抓着门把手,好像要将它拧下来似的。她尖尖的下巴一直在动,牙齿磨得咯咯作响。母亲顺着特丽丝的目光回头看去。[1]“噢,看啊,彭妮来看你了。可怜的佩恩,我想自从你病了以后,她滴水未进,一直为你担心。进来,佩恩,进来坐在你姐姐旁边——”“不!”彭妮尖声喊道,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她是假装的!看不出来吗?是假的!难道你们就没人看出来吗?”她死死地盯着特丽丝的脸,那寒冷坚硬的目光仿佛可以击碎一块石头。“佩恩。”父亲的声音里含着警告,“马上过来,并且——”“绝不!”佩恩看起来气坏了,神情绝望,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要咬人一样,然后转身冲出屋门。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一路回声。“不要去追她,”父亲对准备起身的母亲轻声说,“别惯着她。还记得别人是怎么说的吗?”母亲疲倦地叹了口气,但还是顺从地坐了下来。她注意到特丽丝蜷曲地坐着,脑袋耷拉着,眼睛直直地望着敞开的房门。“不要在意她,”母亲捏了捏特丽丝的手,轻声说道,“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是吗?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她是我的妹妹,彭妮。也叫佩恩。今年九岁。曾经得过扁桃体炎。她的第一颗乳牙是在她咬人的时候掉的。她以前养过一只虎皮鹦鹉,由于忘了打扫鸟笼,虎皮鹦鹉死了。她经常说谎,经常偷东西。她常常高声尖叫,还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还有……还有,她讨厌我。是真的憎恨我。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恨我。这会儿,母亲待在她的床边,让特丽丝帮忙用缝纫盒里的那把龟甲手柄的大剪刀裁下裙子上的装饰图案。度假时母亲一直坚持带着那个缝纫盒。剪刀咔嚓咔嚓地慢慢裁剪着,每剪一下似乎都颇有意味。特丽丝知道她很早就喜欢上了这活儿,将图案用别针固定到布料上,比照着图案将布料裁剪成形,再用别针固定住剪好的布料,最后沿着毛边将布料缝到裙子上。那些图案中有一些颜色柔和的女士形象,有头戴钟形帽身穿长上衣的,有裹着头巾身穿流苏直筒长裙的。她们都慵懒地斜倚着身子,似乎要以尽可能优雅的姿态打个哈欠。她知道能够帮母亲做缝纫活儿,可是个特殊待遇。她意识到,这是每当她病倒以后,母亲惯用的方法。不过今天她的手太过笨拙。那把大剪刀似乎异常沉重,在她的手里好像有意不听使唤,手好几次握不稳剪刀。在她再次差点儿剪到手指头后,母亲把剪刀从她手里拿了过去。“你还是觉得不太舒服,是吗,宝贝?你要看看漫画书吗?”床边的桌子上就放着翻过无数遍的《太阳光》和《黄金硬币》。但是特丽丝无法专注地阅读眼前这些书。她以前也病过,这一点她是知道的,而且病了很多很多次。但是有一点她敢肯定,以前醒来后,她的脑子从未像这样混沌不堪过。我的手怎么不听使唤了?我的脑子怎么不对劲了?她想大喊,妈咪,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一切都怪异得很,没有一样是对的,脑子就好像碎成了一片一片的,有些碎片又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当她努力想要描述这种怪异的感觉时,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脑子里乱糟糟的,如果我告诉了父母,他们肯定很担心,一旦他们担心,那就意味着事情变得严重了。但如果我不告诉他们,他们就会不停地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或许事情还真就会那样发展。“妈咪……”特丽丝的声音很小。她盯着床上那一堆布料的碎片。那些碎片好像受了伤一样,看起来软弱无助。“我……我很好,是吗?我一点也不记得我们的假期是怎么过的,这也没有什么不……不好的,对吗?”她的母亲仔细盯着她的脸,特丽丝感到非常惊讶,母亲的眼睛那么蓝,蓝得就像脖子上戴的玻璃珠子一样,也和那珠子一样澄净易碎。那明亮和蔼的眼神,只需一丁点儿改变,就能变成惊恐的眼神。“噢,甜心,我敢肯定,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医生也这么说了,不是吗?”母亲缝好了一条边缝,笑着站起身来,“听我说,我有个办法。你为什么不翻翻你的日记呢?也许日记会帮你回想起什么来。”母亲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褪色的红色小旅行皮箱,皮箱的一个角上有“TC”两个字母。母亲将箱子放在特丽丝的腿上。生日礼物。我知道我喜欢这个箱子,不管我去哪里都喜欢提着它。但是我不记得怎样打开搭扣。她稍稍摆弄了一下,那箱子就咔嗒一声打开了。箱子里有很多东西——很多使她成为特丽丝的东西——很多能将她的记忆还原的东西。衣服,时下戴的手套,还有天冷的时候戴的手套。一本《孔雀派》诗歌集。一个小粉饼盒,很像她母亲用的那款,但小巧得多,盖子上带着一面小镜子,里面并没有粉饼。就在那些东西下面,有一本蓝色皮面的日记本。特丽丝抽出日记本,刚一打开,她便沙哑地惊叫了一声。日记本里半数页面上都是她难以辨认却又写得十分认真的字迹。她很清楚这一点。但现在那些日记都被撕掉了,只留下一道残缺的边缘,依稀可见个别字迹的残笔或边角。除此之外,面前的日记本上一片空白。听到她的惊叫声,母亲走过来,愣愣地盯着看了好几秒钟。“我简直不敢相信,”特丽丝的母亲最终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这些恶作剧真是愚蠢透顶,可恶至极……噢,这真是太过分了。”她大步走出房间。“佩恩?佩恩!”特丽丝听见母亲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接着又听见使劲摇晃门把的声音,还有门和门框撞击发出的声音。“什么事?”楼梯尽头传来父亲询问的声音。“又是佩恩。这一次她把特丽丝一半的日记都给撕掉了。现在她的房门打不开,我想她是用家具把门给顶上了。”“她想把自己关起来,就让她关。”父亲回答道,“她迟早要出来接受惩罚的。她自己很清楚。”父亲说这些话时,说得很清楚,声音很大,他想躲在门后的人一定听得到。特丽丝的母亲又走进她的“病房”。“噢,小青蛙,真是抱歉。只是……也许她只是把那些日记藏了起来,等找到了,我们可以把那些再粘回去。”她挨着特丽丝在床边坐下来,叹了口气,朝箱子里瞥了一眼,“噢,亲爱的,我们最好看看有没有丢失别的东西。”结果发现,还真有些东西也一起不见了。特丽丝的梳子不见了,还有她在海滩上骑在驴背上的照片,以及她亲手绣了自己名字的手帕,都不见了。“昨天下午出事以前,这些东西都还在,”母亲低声念叨着,“那时你正在写日记。我正帮你梳头。噢,佩恩!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你的麻烦,宝贝。”看到日记被撕,一股寒意涌上特丽丝的心头,瞬间充满全身,如同提到格力莫河时的感觉一样。这让她感到害怕,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愿去探究其中的原因。不过没关系,她告诉自己。佩恩只是不懂事,不会体谅人罢了。特丽丝心想,或许她该为此感到愤怒,但事实上她的父母已经替她生气了,这使她感到舒服和自在。她感觉好像被裹在栗壳里保护着,里面是柔软的绒毛,而尖刺都朝向外面。回忆在她耳边低语,这种事再自然不过了。现在,如果她嘴一咧,装出要哭的样子,全家人都会围着她转,按她的意愿办事……她甚至根本不用装,就觉得脸上已经写满了悲伤。“噢,特丽丝!”她的母亲立马抱住她,“吃点东西吧?有蘑菇汤,你喜欢的那种,如果你还能吃点儿别的,还有牛肉腰子派。果冻要不要?梨罐头吃不吃?”一想到这些食物,特丽丝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点了点头。特丽丝的母亲走上楼,敲了敲佩恩的房门,试图叫她下楼来吃午饭。特丽丝甚至从她的病榻上都能听到佩恩的尖叫声,还有前言不搭后语的拒绝。“……不出来……不是真的……你们都是一群大笨蛋……”特丽丝的母亲下楼来,眉头紧锁,透着几分恼怒。“唉,太任性了,虽然佩恩还小,但她做得也太过分了。她以前还从没拒绝过食物呢!”她看着特丽丝,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疲惫,“好啊,至少你不像她那样倔。”结果,特丽丝吃的可不止“一点儿”。当第一碗汤连同托盘边的脆皮卷饼一起端上来时,她就激动得双手发抖。屋子里周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盘子一到她手里,她就立马动起手来,撕开卷饼,掰成小块,一股脑儿往嘴里塞,一大块饼在嘴里咀嚼,被牙齿嚼得嘎吱响。汤被勺子一舀出来就喝没了,她甚至都没在意那汤有多烫嘴。馅饼、土豆和胡萝卜被疯狂地一扫而光,紧接着是果冻、梨和一大块杏仁饼。当她伸手再去拿杏仁饼时,母亲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特丽丝,特丽丝!亲爱的,我真高兴,你的胃口这么快就恢复了,但吃太多了会生病的!”特丽丝望着她,眼神明亮又迷茫,屋子里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她感觉自己没有生病,倒觉得还可以吃下河马一样大的馅饼。她沾满馅饼碎屑的手还在颤抖,但她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在餐巾上把手擦净,然后手紧紧压在大腿上,不让它们再伸出去拿任何食物。就在这时,父亲在门口探进头来,恰巧与母亲的目光相遇。“西莉斯特,”他的声音刻意地保持平静与温柔,“我有话要跟你说。”他迅速瞥了特丽丝一眼,向她温柔地微微一笑。母亲给特丽丝盖好被子,端起托盘,随着父亲离开了房间,带走了她的温暖和慰藉,以及脸上散发出来的脂粉的气味。门关上的几秒钟里,特丽丝感到阵阵恐慌袭上心头。父亲话语里有种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的东西。我能和你说两句话吗?在屋外特丽丝听不见的地方。特丽丝咽了口唾沫,掀开被子,溜下床去。她的腿有些僵硬,但还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孱弱。她尽量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拉开一条小缝。从那个小缝里,她正好可以听见客厅里的说话声。“……巡视员答应来村子里调查一下,看是否有人看见她是如何落水的。”父亲的声音低沉悦耳,有那么一点沙哑,那沙哑让特丽丝想起粗硬的动物毛发。“他刚才来过,和我说了几句话。显然有两三个当地人,昨晚日落时分正好从村子旁的草地处路过。他们没在格力莫河附近看见过特丽丝的身影,但看见水边有两个男人。一个戴着圆顶礼帽,个子矮一些,另一个高一点儿,穿着灰色的外套。在草地旁边的路上停着一辆车,西莉斯特。”“什么车?”母亲压低了声音问道,那语调似乎表明她已经知道答案了。“一辆黑色大戴姆勒。”一阵漫长的沉默。“不可能是他。”母亲的声音急促而高亢,就好像那把缝纫剪刀把她的话语裁剪了一下,听起来短促而又惊恐。“或许只是碰巧而已——世界上又不止一辆戴姆勒——”“那在这里呢?村子里只有两部车。谁能买得起戴姆勒呢?”“你不是说过一切都过去了吗?”母亲拔高的声音里满是警告的意味,就像水马上要烧滚时水壶发出的哨音一样,“你说过你已经与他断绝了一切联系——”“我说过已经和他一刀两断了,如果他读过这个星期的报纸,他现在肯定知道了。但也许他还不想善罢甘休。”[1] 彭妮(Penny),这里是佩恩(Pen)的小名。—— 编者注第二章烂苹果听到客厅里有动静,特丽丝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赶忙回到自己的床上,思维像螺旋桨一样飞速旋转着。他们认为有人袭击了我。是那样吗?她又一次不得不强迫记忆回到格力莫河,但她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觉得内心无比的恐惧,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父亲和母亲提到的那个“他”是谁呢?那个与父亲“一刀两断”的人是谁?如果“他”那么坏,父亲到底为什么要与他有联系呢?听起来好像是佩恩喜欢的犯罪电影里的情节,在那种电影里,诚实的好人会和流氓、罪犯搅和在一起。但父亲绝不会卷入那种事情。一想到这里,特丽丝顿时觉得胸闷。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的父亲。当别人被引荐给父亲时,他们的脸上总是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她特别喜欢那样的表情。皮尔斯·克雷森特先生?设计三座姊妹桥和蒙特火车站的那位土木工程师?十分荣幸能与您见面。先生,您为我们的城市贡献卓绝。有一个土木工程师父亲就意味着能在早餐桌上看到许多城市道路规划图,能看着父亲拆开一封封来自市长办公室的信件,商讨桥梁建造和公共建筑选址事宜。父亲的设计让埃尔切斯特市改头换面。门开了,母亲走进屋子,特丽丝吓了一跳。母亲脸上又多扑了些粉,显然她刚才故意离开,平复了一下心情,整理了一下仪容。“我刚才和你父亲说了几句话,”母亲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地说道,“我们觉得应该提前结束休假,明天一早就回家。熟悉的环境,才是你现在最需要的。”“妈咪……”特丽丝犹豫了,她不想承认自己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于是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你们走时没有关门,风吹了进来。我去关门时,我……听见爸爸说,昨天傍晚在格力莫河还有其他人在场。”特丽丝抓住母亲的衣袖问道,“那人是谁?”母亲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捋平枕头上的褶皱。“哦,没什么人,亲爱的!就是几个吉卜赛人而已。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吉卜赛人?戴圆顶礼帽、开戴姆勒豪车的吉卜赛人?也许是因为特丽丝的脸上写满了不安,母亲在她床边坐了下来,握住她的双手,直视她的眼睛,不再躲避特丽丝疑惑的目光。“没有人想要伤害你,小青蛙,”她很认真地说道,“即便有人要伤害你,你父亲和我也绝对不允许那些事情发生。”如果那双水晶般的蓝眼睛不那么明亮的话,也许会更有说服力一些。每当特丽丝看到母亲紧绷的脸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她就知道母亲又想起了塞巴斯蒂安。特丽丝关于塞巴斯蒂安的记忆是从一九一八年二月开始的,那是在她六岁生日后不久。战争就是在那年下半年结束的。特丽丝还记得战争结束后盛况空前的庆典,到处是飞扬的旗帜和戴着钢盔的脑袋,但她并不知道那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她只知道塞巴斯蒂安要回家了。后来又有消息说,塞巴斯蒂安不会回来了。特丽丝的小脑袋瓜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太明白,有些迷糊,她想先前的消息肯定弄错了,战争还没有结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理解也是对的。战争是结束了,但还未远去,战争依然无处不在。塞巴斯蒂安也是如此。他已经不在了,但他还未离去。他的死给这个家留下了无形的伤痕,他的离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将所有的一切都卷了进去。即使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佩恩,也小心翼翼地逡巡于旋涡的边缘。战争结束后不久,特丽丝就病倒了,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她的病似乎与塞巴斯蒂安有关。病倒是她的职责,需要被保护是她的职责所在。而这会儿,她的职责是点头。她点了点头。“这才是我的乖女儿。”母亲抚摸着特丽丝的脸颊说道。特丽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刚才偷听到的对话还回响在她的脑海里。“妈咪?我……我读完了所有的书,读了几百遍了。我可以……可以读爸爸的报纸吗?”母亲去问父亲,回来的时候给特丽丝带了一份《埃尔切斯特观察者报》。母亲开了灯,随着嗡的一声轻响,几个玻璃灯泡一同发出令人舒适的光,母亲离开了,留下特丽丝一个人。特丽丝小心地翻开报纸,心里为自己的小伎俩而感到不安。刚才父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说过已经和他一刀两断了。如果他读过这个星期的报纸,他现在肯定知道了。所以在报纸里肯定有什么信息,那个神秘的“他”或许能从中得知她父亲不愿再与之来往。如果真是这样,她也许能找到那个报道。已经有人读过那份报纸了,油墨弄得到处都是,模糊了字迹,而她那高烧过后有些倦怠的大脑,此刻也有些迷糊。她快速扫过一条又一条标题,脑子却反应不过来,有时不得不反复读上几遍,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大多数标题都索然无味。有文章说埃尔切斯特市将引进伦敦最新款的公交车。有一张照片是失业者排成的长龙,他们头戴鸭舌帽,双颊凹陷,面露菜色。有人展示韦斯特纸牌牌技,有人展示舞蹈,为当地医院筹集善款。第五版上有关于皮尔斯·克雷森特的报道。克雷森特就是特丽丝的父亲。这篇文章并不有趣,报道的是埃尔切斯特市郊外的美多斯维特区域,乘坐有轨电车便可到达那里,他的父亲现在正在设计如何改造这片区域。报纸上甚至还配了图表,展示工程的样貌:山坡上从上到下是一排排的房子,正对着埃尔河的河口。特丽丝的父亲负责道路、新泛舟湖,以及阶梯状山坡的设计。文章说这项工程与父亲“最为人称道的磅礴大气而又富有创意的设计风格”“背道而驰”。当然,文章只字未提皮尔斯·克雷森特与黑帮断绝往来之事,特丽丝不由得想到,要是真提到那件事,这篇报道很可能就要放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了。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整件事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也许……也许我还没完全恢复。那天晚上特丽丝一夜未眠,眼睛一直盯着摇曳的灯光,看着褐色蜘蛛在天花板上慢慢爬过。每当她闭上眼睛,她都能感觉到,那些梦就像一群猫,守在她脑子里的洞口旁边,随时准备用它们柔软的嘴将她叼住,把她拖到她不愿意去的地方。整个世界一下子充满了秘密,她能感觉到这些秘密在她的肚子里打成一个又一个的结。她惶恐不安,迷惑不解。她感到饥肠辘辘,饿得睡不着。她实在太饿了,一会儿就饿得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担心了。有好几次她试图伸手去抓铃铛,又想起母亲看着饥肠辘辘的她狼吞虎咽吃晚饭时的焦虑神色。不能再吃了,小青蛙。今天别吃太多了,明天早上再吃,明白吗?但她太饿了!她这样怎么能睡得着呢?她想偷偷溜到厨房,把厨柜扫荡一空。但是,食物都不见了又该如何解释呢?她想,要是实在没办法,就说是佩恩把食物偷走了。不,特丽丝之前极力恳求再多吃一些,她的父母肯定会怀疑到她的头上。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她坐起来,啃着手指甲。窗外的树枝在风中摇曳着,突然刮到玻璃窗上刺啦作响,她登时吓了一跳。恍惚中,她似乎看见外面的树干上绿叶葱葱,果实累累……那扇窗户多年都不曾打开了,特丽丝猛地一推,窗户向上升起,抖落了灰尘和油漆屑。冷风从外面刮进来,掀得床边的报纸哗哗作响,可是她并不在意这些,眼里只有那些在绿叶间跳动着的青苹果。那些果子在身后煤气灯光的映照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她抓住果子,一把拽下,一个接着一个塞进嘴里。她能感觉到牙齿咬进果肉时那种令她战栗的快感。苹果还没有成熟,又酸又涩,她的舌头都麻了,但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会儿,她的面前只剩下一堆果核,但肚子还是咕咕地叫嚣着要吃更多。她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个张着大口的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卧室就在一楼,为了解决眼前的迫切需求,她自然而然地爬到窗台上,坐在窗台边,顺着低矮的窗沿溜到外面。露珠缀满了小草,给整块草坪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双脚有些不适,但她并不在意。只有几根树枝上的苹果是她能够得着的,有些树枝上的果子被摘光了,她便趴在地上捡那些被风吹落的果子。有些果子是最近才掉落的,只有一点斑痕;有些果子表皮已呈焦糖色,蔫软的果肉上满是虫洞。她拾起那些果子,软软的果肉在手指间被挤压,一股脑儿塞进嘴里。果子酸甜中夹杂着苦味,软烂得不成样子,不过她并不在意。当草丛里再也找不到任何腐烂的苹果后,她疯狂地搜寻才开始逐渐停下来,特丽丝这才感觉到她冷得浑身发抖,膝盖也磨破了皮,嘴里的味道也不对劲儿。她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擦去脸颊、下巴和舌头上酸涩的黏液,这会儿吐也不是,哭也不是。她再也不敢看那些咬剩下的落果了,要是再看见有白色的东西从果肉里蠕动出来的话,那可就更受不了了。我到底是怎么了?即使是现在,在一顿饕餮之后,她清楚地意识到另一种饥饿感像狂潮一样,正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向她席卷而来。她步履蹒跚地走到花园的墙边。这堵老旧的院墙已经破败不堪,她轻松地爬上去坐在了上面,膝盖冻得在裙子里直打战。眼前是那条穿过村庄由碎石铺成的路,顺着望过去,她看见那条路在草木葱茏的崎岖山坡上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村庄,现在那村庄只能看见一簇簇的灯光。在那片灯光前面,有一片三角形的草地,在月光的笼罩下呈现出铅灰色。草地的那边是一排灰白的柳树,柳树的后面是一道窄窄的深黑色,像一条裂开的缝。是格力莫河。她觉得自己快要碎成一片一片的了。一整天努力回忆,拼凑过去,一瞬间又变得支离破碎。我肯定在格力莫河这个地方经历过什么,我必须要弄清楚,我必须回想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没有走开阔的大路,而是抄近道穿过草地上的小山丘下了山。她踉踉跄跄地从高低不平的山坡上下来,一路上硬草梗和荆棘刺痛了她的脚跟和脚踝,但她并不在意,心里只想着格力莫河。特丽丝每向前走一步,格力莫河就更近一步,也更清晰一分。黑漆漆的格力莫河没有一丝生气,河道狭长似眼眸半闭。她的双膝发软,但现在,下坡的山路似乎拖着她一直往下走。格力莫河在眼前越来越宽阔,当她到达草地时,格力莫河不再是地上的一条细缝,而是一条修长的河,河面宽阔得能容下四辆巴士。柳树长长的枝条低垂向水面,在阵阵晚风中摆动,仿佛不时地啜泣着。在黑色的水面上,她可以辨认出白色睡莲的花苞,像小手一样从河底伸出水面。树下不时传来轻轻的沙沙声。鸟儿,肯定是鸟儿。肯定不是有人藏在草丛里,等着她无路可走沿路返回时袭击她……她又踉跄地穿过草地走到水边,在那里停下脚步,她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冷。几百年前,这里是人们将女巫沉塘的地方。后来,自杀的人也选择在这里溺毙。河岸上有个地方,稀软的泥浆糊了一地,长得高一点儿的草也被拔掉,泥土上有手指抓挠过的痕迹。那是我从湖里爬出来的地方,肯定是的。但我怎么会掉进去呢?她刚才希望,如果能在这里回想起发生的事情,就能弄清楚自己为何要跑到这里来。可是,不断地回想并没有给她带来一丝慰藉,有的只是无尽的恐惧和莫名的失落。特丽丝回想起无边的黑暗中刺骨的寒冷,冰冷的河水灌进她的鼻子、嘴巴和喉咙里,令她窒息。她记得,当她的四肢在水中胡乱挥舞的时候,透过影影绰绰的光亮,她似乎看见上面有两个黑影,影子的轮廓在荡漾的水波中不断摇晃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就站在岸边。但是,另一个记忆也挣扎着浮现出来,那是正好发生在那之前的一件事情……这里以前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本不应该发生。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再回想了。但为时已晚,她站在那儿,格力莫河正注视着她,它那狭长的平静无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随时会睁大眼睛盯住她。恐慌感在心头升腾起来,大脑就像书一样砰的一下合上了,本能占据了上风。她转身就跑,逃离了河边,飞快地跑过草地,风驰电掣般冲上山坡,她就像一只被猎犬追捕的兔子,惊恐地飞奔回自己的小屋。第三章怪病六天,笑声传来。六天,那种窃笑声,就像旧报纸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然而,特丽丝醒来后,笑声又一次销声匿迹,只有树叶轻轻摩挲着玻璃窗的声响。特丽丝睁开双眼,感觉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痒痒的。她伸出手,从头发里取下一片枯叶,拿在手里出神地看着,回想起了昨天晚上所经历的一幕幕。她真的从窗户爬出去,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堆烂苹果,然后站在格力莫河边,觉得河水会向她倾诉什么吗?她疑惑地穿越记忆的走廊,活像一个房主察看昨晚野狐狸觅食时撒落在房子周围的垃圾。特丽丝匆匆把头发上的树叶取下,从窗口扔了出去,然后又用手帕将沾满泥土的双脚擦干净。她的睡衣也脏兮兮的,上面沾满了草叶,或许能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放到洗衣机里。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知道我做了什么。如果我不告诉任何人,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再也不会干那种事了——今天早上感觉好多了。我穿上衣服下楼去吃早饭,所有人都会说我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这样就没人起疑心了。的确,当她走下楼时,首先听到了母亲饱含宽慰和喜悦的声音。“特丽丝!你起来了!噢,见你一天比一天好,真令人高兴……”饥饿感终于击溃了佩恩的心理防线。她把椅子拖到离家人尽可能远的地方坐下,一脸不满地埋头吃饭,那样子活脱脱像个被判了刑的囚犯。从农场拿来的新鲜鸡蛋已煮好,放在吐司旁边的蛋托里。特丽丝肚子里那群饿狼还在嗷嗷乞食,但她尽量一直慢慢地吃着,吃完她那份,就停了下来。就这样。看,我今天好多了。早饭后他们要回家去。只要回到家,一切都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的。回到房间,特丽丝立刻将自己的东西塞进红色小旅行箱,然后弯腰捡起布娃娃安吉丽娜。安吉丽娜是个德国生产的布娃娃,与真的小宝宝一般大小,做工十分精致。她的皮肤不像瓷器那样光滑,而同真人皮肤一般,泛着淡淡的光泽,她的睫毛根根分明,眉毛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张着,露出白皙的牙齿,她和特丽丝一样有着淡棕色的卷发,穿着一身白绿相间的连衣裙,上面印着常春藤图案。这时,特丽丝的脑子里突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像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自己的东西。随之,一个新的想法悄悄地潜入了她的脑海。似乎我还是六岁,依然停留在塞巴斯蒂安死去时的年纪。她低头看着安吉丽娜,心里微微有些不安,还夹杂着一丝羞愧和疑惑。“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我十一岁了,为什么还要拿个布娃娃到处晃悠呢?”就在那些话语还在空中萦绕的时候,她手中的布娃娃动了。最先动的是眼睛,漂亮的灰绿色玻璃眼睛。那双眼睛慢慢地转动,直到目光落在特丽丝的脸上。然后小嘴开始动,随即张嘴说话。“你在这里做什么?”那是特丽丝说话的回声,带着愤怒和惊讶,声音清冷,就像敲击杯子时发出的叮当声。“你以为你是谁?这是我的家。”特丽丝觉得肺里的空气都被抽走了。她整个身体就像冻住了一样,否则洋娃娃早就从她手里掉下来了。这一定是个恶作剧,她疯狂地告诉自己。肯定是佩恩搞的鬼,肯定是个恶作剧。特丽丝感觉到布娃娃在她的手里动,它仿佛用纤细的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袖,借着这个力向上挺直了身体,把头伸到前面,更近地注视着她。它的玻璃眼睛好像在聚焦,然后布娃娃缩了回去,身体开始发抖。它的嘴大张着,发出一声低低的、怪异的呜咽声,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害怕。“不。”布娃娃呻吟道,然后猛烈晃动,呜咽声变成了哀号。“你是假的!不要碰我!救命!救命!让她离我远点儿!”它向她挥舞着瓷质的小拳头,单调而可怕的尖叫声像汽笛一样不停地响着。透过窗户,特丽丝看见受惊的家燕飞出了屋檐下的巢,墙皮上出现了细细的裂纹,有灰粉从里面漏出来。布娃娃的下巴拉得更低了,尖叫声变得刺耳,特丽丝此时确信,全家人以及外面的人听到这种声音一定会感到好奇,并会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别叫啦!别叫啦!”特丽丝使劲摇晃着布娃娃,但没有用,“求你了!”她慌张地用毛披肩捂住了布娃娃尖叫的嘴,但这仅让尖叫声变得闷了一点儿。最后,绝望的特丽丝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布娃娃向房间对面的墙壁扔了过去。布娃娃的头撞到墙壁,发出枪响一般的碎裂声,随即尖叫声戛然而止,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特丽丝向安吉丽娜走过去,她的心怦怦直跳,像警察检查一名罪犯一样。她用脚把布娃娃翻过来。安吉丽娜的脸从一边裂到了另一边,她的嘴依然张着,两只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特丽丝跪了下来。“对不起,”她手足无措地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有人看见特丽丝站在那儿俯身看着安吉丽娜,一定会觉得她像个凶手一样,正在看一具尸体。特丽丝惊慌失措,她赶紧从火炉旁边的木篮子里抽出几根木棍,将破碎了的布娃娃压到了篮底,再将木棍堆在布娃娃上面。或许在假期结束和家人离开前,不会有人发现。没想到这时门突然开了,刚好特丽丝直起身来。她满怀愧疚地转过身,嘴巴很干。有人进来询问那可怕的尖叫声了,是的,一定会有人这样做的。她该怎么解释呢?“你准备好了吗?”她的父亲已经穿好了外套,戴好了开车的手套。特丽丝默默地点点头。他瞟了一眼窗户。“今天早上鸟儿可够吵的,对吗?”屋外阳光明媚。等着父亲发动车子的时候,特丽丝将手藏到了衣兜里,这样就没人能看见她颤抖的双手。她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啊,此时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她缄默的时间越久,就越难开口。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安吉丽娜会动、会说话、会尖叫,而且我已经杀了她。不会有这样的事、不会有这样的事、不会有这样的事……但如果真的不会……那一定是我脑子里出现了幻觉。也就意味着我哪儿出毛病了,意味着我真的病得不轻。一般情况下,生病并不一定是坏事,她甚至会觉得有些宽慰。但这次可不一样,她不想让自己的脑子出毛病。就像低头看见一潭无底的深渊一样令人发怵,想想就会很恐怖。如果她让父母知道她脑子出了问题,那他们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她倍加关爱,也不会给她买漫画书了,也不会说“你现在还没有恢复好,不要累坏了身体”。他们会很严肃、会很担心,会让医生告诉他们该怎么做。我可不想被带走、催眠、在头上钻窟窿……特丽丝默默地站在车旁,在金色的阳光里低着头站着,心里想,自己真像个怪物。当父母回房子里去拿最后一件东西时,她都感到紧张。千万不要在柴火篮子里找东西。求求你们,赶紧走吧,走吧……这时屋子里响起一阵尖叫声,特丽丝吓出了魂。“我找到她了!”那是父亲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非常不悦,似乎已经到了他的情感忍耐极限。特丽丝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但是父亲拎出来的并不是安吉丽娜,而是佩恩。佩恩哭着,号着,使劲用脚跟蹬父亲的膝盖。“她想藏在阁楼里。”“我不走!”很难听清楚佩恩在说什么。她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噘噘嘴、跺跺脚那么简单。她会尖叫到喉咙沙哑,在暴风骤雨般的狂躁中语无伦次。“……看见了吗?她在撒谎……别想让我跟她坐在一起……我会恨你们所有人!”特丽丝从一侧车门溜到后排坐下,随后佩恩从另一侧车门进来。一坐下,佩恩就把自己蜷缩成一个球,充满敌意地紧靠着她那边的车门,尽量远离特丽丝。她肯定以为我是在装病,特丽丝想。装病,这样我就可以得到大家的关注。关注,其实是她想要的。我多希望她是对的。特丽丝的父亲坐到驾驶位上,摁下发动按钮,嗡的一声,引擎先是发出“嚓嚓嚓”声,接着便是“突突突”的响声。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终于上路了。父亲开的是辆薄荷绿色日光牌轿车,这辆车的颜色就像被打湿的绿叶。引擎嗡嗡旋转,前灯像一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天气晴好,打开车篷,车里的人全都沐浴在蓝天艳阳之下。特丽丝看着他们住过的那座房子向后退去,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宽慰。[1]带着引擎的嗡嗡声,车子以每小时三十英里的速度前进,驶过一条又一条小路。特丽丝的头发轻轻抽打着她的脸,当“犯罪现场”远去,她心中那些让她饱受折磨的结也开始松动了。与匆忙掩盖的小小瓷器尸体碎片一样,或许怪病也会渐渐被抛到九霄云外。车子像坏脾气的驴子一样,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仿佛要把大家甩下车去。道路两侧石砌围墙高低起伏。接着,一个白色路标一闪而过。一条路通向牛津,距离目的地有八十五英里,另一条路通向埃尔切斯特,距离目的地有二十英里。特丽丝把脸紧贴在冰冷的木镶板制的车门上,这种感觉让她觉得熟悉而亲切。终于感觉安全了,我要回到埃尔切斯特的家了。不管是谁,只要走近埃尔切斯特,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三座姊妹桥。三座桥中的第一座桥横跨埃尔河口,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它那流畅的弧形和涂了油漆的金沙色,在波光粼粼的蓝色河水映衬下,几英里以外都很惹眼。第二座桥依埃尔切斯特市八座小山中的三座而建,从城市上空高高横穿而过。其中一座小山顶上用暗粉色石头建造了一栋金字塔形的建筑,那里是即将完工的城市火车站。第三座桥连接河谷对面的山坡。就是这三座桥将新近才建好的铁路高高架起。在三座姊妹桥建成前,每个人都认为埃尔切斯特市正在走向“衰落”,也有人认为这个城市就像一座雨中的沙雕城堡一样正在慢慢坍塌。这时,皮尔斯·克雷森特站出来,提出了建造三座姊妹桥的计划。按照这份计划,尽管有埃尔河口和崎岖的山丘,但铁路还是可以建造的。人们将那三座桥梁看作“工程上的奇迹”。三座姊妹桥改变了一切,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生机和财富。现在父亲的名字成了埃尔切斯特市最耳熟能详、最有名望的姓名之一。每当三座姊妹桥映入眼帘,特丽丝心中总是升起无比的自豪感。汽车驶上与波光粼粼的埃尔河平行的宽阔大路,向远处高高隆起、灰蒙蒙一片的埃尔切斯特市驶去。特丽丝伸长了脖子向前看,桥拱渐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可是今天,随着自豪感而来的却是一阵后怕,她依然记得自己偷听到的那段对话,还有报纸上的那篇文章。如果真的有人企图恐吓她的父亲,那是否与父亲的工程有关呢?特丽丝的父亲没有把车开到繁忙的埃尔切斯特中心区域,那里就像是桥梁和迂回曲折的道路形成的迷宫。他把车开到了一个僻静的区域:无数栋三层的洋房围成一个个方形,每个方形中心都有一座小花园。日光牌轿车在某栋洋房前停了下来,坐在后排的特丽丝慢慢地长舒了一口气。到家了。特丽丝跟着家人穿过前门,心不断往下沉。她曾期待,一旦回到家,一切都会一下子回归正常。挂满帽子的帽架子、打蜡的木地板、暗黄色中式墙纸都让她感到熟悉,或者她至少应该对它们感到很熟悉,但这个愿望并未如愿。“啊!这是谁干的?”特丽丝的母亲指着干净光滑的地板上的一片泥印问道,“谁忘了磕掉脚上的土?佩恩?”“为什么都看着我?”佩恩非常生气。她逼人的目光带着恨意,却没有投向母亲,反而投向了特丽丝。“为什么你们总认为是我干的?”她怒气冲冲地走上楼,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门。母亲叹了口气。“因为你总是这样啊,佩恩。”她用手捏着鼻梁,疲惫地嘟囔着。父亲把手放在母亲的肩上,安慰她:“明天玛格丽特来了会来清洁地板的。”玛格丽特是给克雷森特一家做工的女佣,每天早上来做几小时的杂活。“噢,我必须先告诉玛格丽特我们已经提前回来了,”母亲疲惫地安排着,“找一下厨师,告诉她我们已经回家,我们需要她。我之前跟她说我们不在时她可以休几天假——如果她已经去了切斯特菲尔德看她的妹妹,我就不知道我们该如何是好了。还有,必须确定那位叫多诺万的姑娘已经搬走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给招聘公司打电话,让他们另找一个家庭女教师。还要记着给肉店和面包店打招呼,不然明天就不会有吃的送来了。”特丽丝的记忆又开始蠢蠢欲动。那位叫多诺万的姑娘是多诺万小姐,她是克雷森特几个女儿的最后一任家庭女教师,因为“不负责任”被辞退了。特丽丝的母亲有过指示,家庭女教师不能“愚蠢无礼”,不能“过于自信”,更不能将女儿们带到博物馆或公园,因为到那些地方特丽丝会感冒。特丽丝已经不再需要家庭女教师了。如果她喜欢上她们,或把她们教的课当回事,一旦离别,特丽丝又会感到万分痛苦。“西莉斯特,”特丽丝的父亲低声说道,语气十分平静,“或许你应该先看看我们离开时有没有信件。”特丽丝的母亲疑惑地朝那个存放邮件的空篮子看了一眼,那山泉般清澈的蓝眼睛里闪现着了然的神色。她抿了一下嘴唇,转身朝特丽丝露出温暖的笑容。“亲爱的,为什么不到楼上收拾收拾东西,然后休息一会儿呢?”一个看似无比温顺的画面:特丽丝点点头,然后走上楼。然而,当她走过楼梯转弯处的平台,走出父母的视线时,却停了下来。同样的场景又重现了。一场对话在等着她离开后开始。特丽丝紧咬着嘴唇,推开离她最近的门,随后关上,这样他们就会以为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紧贴着墙壁,不一会儿就听见了说话声。“皮尔斯,你是说那些信件吗?我记得我们已经说好了,不去看那个人寄来的任何信件——”“我知道,但现在我们有必要弄清楚是不是他袭击了特丽丝。如果真是他在背后搞鬼,那些信件就不是普通的邮件了,其中可能有他发来的。也许他的信中会提出要求或威胁,至少我们应该提前有所准备。”忽然,楼梯上有了脚步声,特丽丝转身就跑,只觉得一阵惊恐感袭上心头,好像冰水灌进了袜子里。哪个是我的房间?然而,来不及了。脚步声已接近楼梯口了。特丽丝猛地推开离她最近的一扇门,溜了进去,然后立刻关上门,一声不响地躲在门后。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厚厚的琥珀色窗帘透进了一点点光。空气里弥漫着腐败的气味,闻起来像衣物长时间装在箱子里发霉的气味,这些衣物有可能是为某个特别时刻而准备的,然而这个特别的时刻却从未到来。特丽丝屏住呼吸,将耳朵紧贴在门上。她能听见屋子外面有脚步声走过楼梯转弯处的平台,她认出那是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她听见另一个房间里传出了模糊不清的说话声,那是父亲打电话时惯用的响亮且谨慎的声音。电话是家里最近刚装的,大家对它还不大习惯,那急促的、不停的铃声总让人感到厌烦。有时候,父亲似乎觉得他必须去拔掉它,不然电话或许会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宰者。特丽丝感到一丝安慰从心底缓缓升起。父亲没有听到我在这儿。可我又在哪儿呢?这不是我的房间。这个房间这么大,不可能是我的房间。这时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她惊慌地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房间,这下可坏了!噢,不!不是这儿!我不该来这儿的!现在,她自然清楚这是谁的房间。自从上次来过后,一切如故。没有一样东西被移动过。床铺得整整齐齐,床单仍然干干净净。有凹痕的桌面也一尘不染,光亮如新。一架望远镜静静地放在墙角,三脚架像死了的鹤腿一样叠起。书架顶层是封面快要掉了的黄绿色侦探小说。下面一层放着北极探险、天文学、战斗机方面的书籍。最底层是一排整整齐齐的相框。特丽丝扫过那些照片,看到一个小男孩变成青少年,然后又变成成年人,最后一张照片上他身着军装,脸色略显紧张,踌躇满志。塞巴斯蒂安。特丽丝只是偶尔被带进这间屋子来看看,如同拜访生病的亲戚一样。未经允许擅自进入这间屋子,会被看作是一种罪过,甚至是一种亵渎。特丽丝知道她应该即刻离开,然而她发现自己已被罪恶的魔力所征服。她没有离开,而是向屋子里面走去。屋里的那张床给人一种教堂般的感觉。你会觉得那是一个神圣且充满诱惑的地方,那里有你想打破的规矩。塞巴斯蒂安就像一座教堂,在他那里,每个人都知道应该怀有怎样的感觉,以及何时应该怀有那种感觉。我们现在要心怀慈悲。我们要对贫苦的人有怜悯之心。我们将原谅我们的敌人。我们都很爱塞巴斯蒂安。我们都对他的离去感到伤心。我们每天都怀念他。可我真的怀念他吗?特丽丝用手指隔着玻璃触摸着他穿军装的照片。她的手指没有沾上一点儿灰尘。我爱他吗?我伤心吗?我记得他吗?特丽丝有种强烈又模糊的意识,过去的一切曾经如此美好,每个人都快乐无比。在她的意识里,塞巴斯蒂安与每个人的幸福与欢乐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她还记得那个开心的时刻。塞巴斯蒂安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他的话曾让她开怀大笑。但是现在,塞巴斯蒂安成了一个另类又特别的亲人,一个比她还需要别人为之付出更多的竞争者。他就是那个在家庭会议上无言、缺席,但却会在大家的话语里激起波澜的人。如果有人发现她在这个房间,即使是她也会有麻烦的。在死亡门前流连的她或许有些特权,但塞巴斯蒂安已经走过那扇死亡之门,已走在她之前,永远地超越了她。气氛变得十分紧张,过了好几秒钟特丽丝才意识到她听见了楼梯上母亲清晰急促的脚步声。房间外面楼梯转弯处的平台嘎吱作响,之后特丽丝惊恐地发现门把在转动。母亲要进来了!屋子里只有一处可以藏身。特丽丝赶紧趴下,钻到床底下,这时门开了。我一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特丽丝无奈地想。她已经在床底下看见了母亲穿丝袜的脚踝和系扣的鞋子。我也不会偷偷摸摸藏起来在暗中偷窥。但她还是像只老鼠一样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看着母亲点亮煤气灯,在桌前坐下,拉开桌子抽屉。床下的特丽丝,从垂下的床单后窥见母亲小心地拉开抽屉,一沓纸立刻哗啦一声弹出来,似乎有人用力塞进抽屉里不少信封,然后就匆匆逃走了。母亲的嘴紧紧抿着,手紧张地颤抖着,好像那些信封很烫手,她不敢触碰。随后她用力拉出一个信封,将它撕开。特丽丝看不出母亲脸上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什么都没发生,可是她觉得,母亲是在努力地保持镇定。特丽丝离得太远,看不清信上的字,但她对信上那异常的白色感到震惊。那白色看起来干净、崭新,而在这间房子里,没有哪样东西该如此干净、崭新。母亲的手在颤抖。她终于痛苦地喊了一声,那喊声既像呻吟,又有点像哽咽。她将信和信封一股脑儿塞进抽屉,然后用力将抽屉推进去,再用颤抖的手将抽屉锁上。很多信。塞巴斯蒂安的抽屉里塞满了最近的信件。母亲应该是来看是否有新的信件送到。但那些信件为什么会出现在塞巴斯蒂安的抽屉里呢?是谁把信件放到那儿的呢?他们又是如何进到这间屋子并打开上了锁的抽屉呢?这场景如同梦境一般,毫无道理,充满不祥,还有无法解释的意味。那些司空见惯的东西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似乎猛然间整个世界都患上了一场怪病。[1] 1英里约等于1.6公里。—— 编者注第四章战争听到母亲啜泣,这种感觉很糟糕,令人很不安。不过让人如释重负的是,母亲终于抽了抽鼻子,平静了下来,为了不弄花妆容,她用两根手指的指尖小心地擦去眼泪。母亲重新锁好抽屉,将钥匙装到口袋里,起身离开房间,轻轻地拉上房门,仿佛怕打扰了床上正躺着的病人似的。特丽丝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听着母亲的脚步走过楼梯平台。直到远处的门关上了,从门外传来模糊不清的低语声,特丽丝才敢从床底下爬出来。上了锁的抽屉仿佛嘲讽地看着她,她不死心,拉了拉抽屉把手,抽屉纹丝不动。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开门溜了出去,又将门关好。楼梯平台上空空如也,特丽丝快步走到对面的门前,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拜托了,这一次不要再让我进错房间……门开了,她马上就认出了那间小屋,这下她放心了。床上铺着用布块拼接的床单,床头柜上是一本崭新的《花之精灵》书,墙上贴着报春花图案的壁纸……是的,这是她的房间,她能闻到从抽屉里散发出的淡淡的鱼油和干花的香味,脚下地毯上有一块未清洗掉的一片可可污迹,那种粗糙的感觉也是她所熟悉的。一股慰藉的暖流淌过心头,然后又渐渐减弱、消失了,她感到浑身发冷,踌躇起来。即使这样,她自己的小窝,也没能给她带来丝毫的舒适感和安全感。母亲说那些信件是那个他们担心的人发来的。他们认为是他袭击了我,所以父母急匆匆把我带回家,在家里我就安全了。但是,如果那人能将信件留在塞巴斯蒂安的桌子里,那么他一定到过那间屋子。家里并不安全。无论他是谁,他都能进来。她的衣柜在房间的角落里静静地立着,特丽丝立刻浮想联翩,那衣柜里挤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手。她猛地拉开柜门,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衣服。带着一股冲动,她的手指顺着蕾丝衣领和棉质连衣裙将衣服都摸了个遍,试图梳理自己的记忆。她的手停在了一件奶白色外套上,上面还挂着一顶平顶草帽。这一件可真勾起了她的回忆,但也是一段复杂的痛苦回忆。两年前,在圣布里奇特预科班的那段短暂的日子里,特丽丝就是穿着这件校服上学的。她喜欢上学,但就是因为上学,她才生病了。特丽丝没有意识到是上学让她病倒了,反倒觉得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心情好了,人也更开朗了。她在一座房子里度过了生命中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每天早晨离开家,她的内心既痛苦,又充满兴奋。可是父母却因此变了,变得烦躁易怒。什么事都不对劲了,都变味儿了。她内心深处觉得一定是她做了什么事才导致这样的局面。早餐桌上,父母经常感受到她的情绪波动,一旦觉得她情绪太激动,就会把她留在家里。他们每天都会询问她学校里的情况,还认为老师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对她应有的关心。有一天,特丽丝在课堂上闲聊时被抓住,放学后被留在了学校。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她的父母却因此勃然大怒。他们与学校老师大吵了一番,把学校老师痛批了一顿,之后就将两个女儿都带离了学校。特丽丝恳求父亲让她继续上学,父亲反而更激动,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样。父亲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保护她。她为什么要置自己的家于不顾呢?事后她哭啊哭,哭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哭得恶心头痛。后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这才意识到父母一直都是对的。现在,看到那套已经不合身的校服,特丽丝内心充满了哀伤和渴望,还有一丝内疚。她关上柜门,不让那套校服再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动。她紧张地环视整个屋子,各种感觉纷至沓来。四周的东西都一动不动,但她发现有眼睛在看着她。梳妆台和边桌上,摆放着母亲给她缝制的几个布娃娃,有樱桃小嘴的法兰西布娃娃,还有跳芭蕾的瓷娃娃,那是她第一次高烧退去后,父亲作为奖励买给她的,它们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看着她!平常它们的陪伴给她带来了无尽的安慰,但在今天,特丽丝想到的只有安吉丽娜摔碎的脸。它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看上去只是一堆软软的布和陶瓷。或许它们身体僵硬,盯着她,等她把目光移开,这样它们就可以动一动,放松一些……别盯着我看。她想象着那些布娃娃慢慢转过头来盯着她,高声说话或尖叫,她受不了这样的想法。特丽丝抓起一个枕套,从床上翻身下床。一股脑儿把所有布娃娃都塞进枕套,然后将枕套口绑严实。她想找个地方把它们藏起来。她拉开了抽屉,突然她的身体变得僵硬,眼睛直直地盯着抽屉里面的东西。就在那里面,特丽丝看见了自己多年来写的日记,每本的封面都不同,有皮革做的封面,也有织物做的封面。每本日记都打开着,毛边的地方表明那页的日记被撕掉了。撕掉那些页的方式,与撕掉度假期间写的日记的方式是一样的。这将一切都改变了。撕掉一本日记还可能是冲动的行为,一有机会,佩恩就会干那样的事。但两个地方总共七本日记被毁,说明这是有计划的预谋。佩恩是计划周详的人吗?或许根本就不是佩恩干的。或许是她父亲的那位神秘敌人来过这里,把她的东西翻了个遍。“妈咪!”她本来想大声喊出来,可是她的声音软弱无力,她喊出的只是沙哑的声音。特丽丝面对被毁的日记本,感到又害怕又难过,她赶紧关上抽屉,幸好没人听见她在做什么。她只好将装了布娃娃的枕套扔进她的衣柜,又一头钻进被窝里。她在被窝里待着,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没有任何动静,四周一片安静。即使在被子里,特丽丝都闻见了厨房飘来的香味。显然厨师巴西特夫人最终还是被找回来了。不管特丽丝如何努力想弄明白所发生的一切,她的脑子很快还是被饥饿感俘虏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她那空空如也的肚子上。父母叫她吃午餐后,她克制着,缓步走下楼梯,而不是小跑下来。幸好,她的父母有别的心事,没有注意到特丽丝的饭刚一端上桌就被她吃光了,也没有注意到特丽丝拿起勺子给自己的盘子里加了饭菜。特丽丝不明白父母怎么能那么平和地坐在那儿,谈论些无聊平庸的事,好像那些事非常重要似的。母亲抱怨说厨师星期二要全天休假,因为她曾答应过要给厨师放假。佩恩又没有下楼吃午饭。看着妹妹的饭在那儿慢慢放凉、变稠,特丽丝内心备受煎熬。她把手紧紧压在腿上,才能防止它们伸出去抓那些饭菜。“照这样下去,她会饿瘦的,”母亲叹了口气,“特丽丝,好孩子,你能把饭给佩恩拿上去吗?如果她不开门,就把饭放在她门口。”“好!”特丽丝努力掩饰着自己急切的心情。母亲起身去拿托盘。特丽丝端着佩恩的午饭走上楼,她耐心等到没人看见的时候,才偷偷在佩恩的饭里拣菜吃。只挑一块土豆,她少吃一块也没什么。还有……那块烤肉。还有……一截胡萝卜。特丽丝极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继续吃下去,她快速走到佩恩的房门前,不想继续被饭菜诱惑。“佩恩?”她平静地叫道,用手敲了敲佩恩的房门。“佩恩,你的午饭放在这儿了!”没人回答。特丽丝寻思着佩恩是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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