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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1 15:5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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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劳伦斯

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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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经典世界名著)

儿子与情人(经典世界名著)试读:

前言

没有人会否认母爱的伟大,但母爱是单方面的。如果母爱可以得到回报,那也只能是来自儿女的儿女之爱。但劳伦斯在“儿子与情人”中,对这一观念进行了强有力的挑战。没有人会否认劳伦斯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文学家,也没有人会否认弗洛伊德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家。但能够对这部作品所讲述的故事公开表示认同的,恐怕远远不如对这部作品进行研究的人多。

莫瑞尔太太把自己身上涌动的激情,倾注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自己也从儿子的身上,获取从自己丈夫身上得不到的爱情感觉。对于这位莫瑞尔太太来说,在她心底里,早已把自己的儿子当作自己理想中的爱人,她照顾他,抚养他,所做的一切,都超出了一位母亲所能做的一切。她是真正把自己的儿子当作了自己爱的对象,这种爱,不是单纯的亲情之爱,更大程度上来说是一种爱情的体现。而保罗,也在心目中把自己的母亲当作了自己的爱人,以至于他觉得,只要他母亲在,他在此生就不可能找到自己的爱人。因为这个爱人就在他身边,那就是他的母亲。

在这部争议很大的作品里,人们探讨的更多的是心理层次和社会层次方面的东西,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真正的结果。也许人类不敢正视自己身上存在着的和现实社会不协调的东西,也许这个社会已经形成了一个定势,没有人能够去打破。我们只有沿着自己为自己设定的道路,走下去,永不回头。

第一卷

第一章莫雷尔夫妇早期的婚姻“地狱街”随后被“河洼地”取代了。地狱街一带都是草屋、小丘群一样的村子,在青山和胡同的小河边坐落。住在那儿的矿工都在两块庄稼地以外的那些矿坑里做工。这条从赤杨树下边流过的小河还没怎么被这些小矿井污染;一头头驴子精疲力竭地拼了命拖着绞车转动,使劲把煤拉到地面上来。这乡下遍地都是这样的小矿坑,有的在查尔斯二世村。

那大约是六十年前的事了!情况突然变了。小矿井几乎全被金融家们的大矿山挤垮了。在德比郡和诺丁汉郡都发现了煤矿和铁矿。卡斯顿一威特公司也开张了。帕默斯顿勋爵高兴地在舍伍德森林一旁的斯宾尼园,正式宣布他们公司的第一个矿场开工了。

同时,这条名声不好、年代久远且早已臭名远扬的地狱街,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污物沉渣大多也被清除。

卡斯顿一威特公司觉得他们能大展拳脚了,于是,在赛尔比河与纳塔尔河的河谷里开了好几处矿,很快就有六个矿井开始工作了。铁路从在森林里的矿岩高地的纳塔尔修起,一直延伸到卡特尔教团小修道院遗址和罗宾汉泉,连接了斯宾尼园,然后通到四周环绕着麦田的敏顿大矿;从敏顿横跨谷岸旁边的农田通到本克山,从此处岔开,向北则通到贝加里和地势比克利奇和德比郡群山还高的赛尔比:六个煤矿分布在乡间,如同一个个黑色螺栓,由一条精制的链条——铁路——贯通起来。

为解决大群矿工的住宿问题,卡斯顿一威特公司在贝斯特伍德山坡上盖了几个方块儿,也就是正正方方的住房;然后他们又在地狱街原址的河谷中建起了河洼地。

河洼地的矿工住房一共分为六个街区,成双排列,一排有三个街区,就像六点骨牌上的点点,在一个街区里住十二户。这些成双排的住房都建在贝斯特伍德的山脚,山坡很陡,往外看去,至少从楼顶的窗户往外看去,向赛尔比伸展的地势慢慢高起来的河谷便出现在你的眼前了。

房子是倒很坚固,还看得过去。表面看去还有些花花草草,不过这只是外表;从所有矿工妻子不住人的客厅看去就是这个样子。卧室在屋子后边,厨房在屋子后边,迎面就像另一个世界,正对着一个丑陋的屋后小园,也正对着垃圾坑。在那一排排的房屋间,一长溜一长溜的垃圾坑间,便是胡同,孩子们在这里玩耍,女人们在这里谈天,男人们这里吸烟。因此,虽说河洼地的房子盖得很不错,看上去也蛮舒服,但那里的生活条件却糟透了,因为人们生活少不了厨房,而厨房却连着那条满是垃圾坑的脏极了的小巷子。

河洼地建成有十二个年头而且在走下坡路;开始莫雷尔太太并不愿搬离贝斯特伍德住到这儿,但也只能将就看。况且,她家房子是在上边那个街区的顶头,所以只有一家邻居;在另一侧有一小片额外的园地。她住的房子在前边,每周房租是五先令六便士而不是五先令,因此她在那些住“两头夹”房子的女人里面当然显得有几分贵族气息。可是这比别人强那么一点儿的位置对莫雷尔太太而言也不算上什么安慰。

她今年三十一岁,结婚已经八年了。她小小的身量,很贤惠,不过做事却很有主见,头一回跟河洼地的女人们接触却有些害怕。她搬过来的时候是在七月,九月就该生第三个孩子了。

她丈夫是个矿工。他们在这儿刚住了三周,恰逢一年一度的假日或说是庙会。庙会那天是周一,他一早就出门了。两个孩子高兴极了。威廉是个七岁的男孩。他吃完早饭就偷偷去逛集市了,撇下五岁的安妮,她也要去,又哭又叫闹了一上午。莫雷尔太太自己在干活。她跟邻居们还不很熟,不知道该把小女儿托付给谁,只好答应吃过午饭带她去集市玩儿。

十二点半时,威廉回来了。这孩子特别可爱,金色头发,一脸雀斑,有点儿丹麦人或挪威人的气质。“我能吃饭了吗,妈妈?”他叫喊着冲进屋来,连帽子也没顾上脱。“人家说庙会一点半钟就开始了。”“饭快做好了,你一会儿就能吃,”母亲说。“还没做好呀?”他大声说,一双愤怒的蓝眼睛直直地瞪着她。“那我怎么赶得上?”“你能赶上。五分钟就好了。才十二点半呢!”“快开始啦。”这孩子哭哭闹闹地说。“就算开始了!也死不了人,”母亲说。“况且,现在才十二点半,还有一个钟头呢!”

小家伙急忙摆好餐具,母子三人马上坐下。他们的午餐是奶油面糊布丁跟果酱,这时候小家伙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直挺挺地站着。原来是旋转木马最初启动的微微的吱吱声和吹号子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看着他母亲,脸有点发颤。“我早跟你说了!”他说着就跑到橱桌上拿他的帽子。“把布丁也带上——才一点五分,是你搞错了——你的两个便士还没拿呢!”母亲放枪似的大声说。

小家伙只好转身拿了钱,生气极了,然后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要去,我要去!”安妮说着就哭了起来,“哎呀,要去就去吧,我的小傻瓜,就会哭,真拿你没办法!”母亲说。午后稍晚一点,她带着孩子在筑着高篱笆墙的小山上一路奔波。田里的干草已经全部收割,牛群正在吃二茬草。多么温暖宁静啊!

莫雷尔太太讨厌庙会。那里有两台旋转木马,其中一台靠蒸汽机转动,另外一台由一匹小马在拉着,三架手风琴弹得正欢;偶尔传来零星的噼啪射击声;卖椰子的小贩们的尖尖吆喝声;摆“打彩”摊的人的吆喝声;拉洋片儿的女人的吆喝声。莫雷尔太太看见儿子在华莱士狮棚外瞪着眼睛瞧这只著名狮子的照片,高兴极了,它曾咬死过一个黑人还让两个白人变为残废。她没管他,给安妮买了一块奶糖。不久,儿子站在她面前,看来非常激动。“你不是说不来吗?——玩意儿多不多?——那只狮子咬死过三个人——我的两便士都花了——瞧这儿。”

他从袋子里掏出两个蛋杯来,上面画着粉红色的毛萼洋蔷薇图案。“这是我在那个摊儿上赢的,把球打进洞就赢了。两次我都打进了就得到两个蛋杯——一便士打一次——上面画着毛萼洋蔷薇呢,瞧。这玩意儿我早想要了。”

她知道,他要这个,是为了她。“嗬!”她兴高采烈地说。“好漂亮啊!”“你拿着吧!我怕弄烂了。”

看到妈妈来这儿,他兴奋极了,带她到处乱逛,不管看见什么都指给她看。看拉洋片儿的那时,她给儿子讲解画片的内容,就像在讲故事,他简直听得着了迷,不愿离开她半步,心中充满对母亲的自豪。她头上戴着有带子的黑色小软帽,披着外套,嫣然一个淑女,谁也比不了。她遇见认识的女人时总只微微一笑。她觉得累了,就对儿子说:“行了,你现在回去还是过一会儿再回去呢?”“这就要回去啊?”他大声地说,很失望的样子。“都四点多了还早啊?”“这就要走,为什么呀?”他说,很觉惋惜。“不想走可以不走啊。”她说。

她带着安妮慢慢往回走,儿子站在里看着她离开;母亲走了,他心里很难过,但又舍不得离开庙会。当她经过星月酒馆前边的空旷地时,她听到男人们的呼喊声,闻到啤酒的味道,她加快了脚步,觉得她丈夫很可能也在那儿。

六点半左右她的儿子回来了,一脸疲惫和丧气。他让母亲自己回家,心里不是滋味儿,尽管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母亲走后,他就没心思再逛庙会了。“爸爸回来了吗?”他问道。“没呢!”母亲说。“他在星月酒馆里打杂,我从窗户黑色窟窿里看见了,还挽着袖子呢。”“唉!”母亲顿时大声说。“他没钱了。不论人家给多给少,他能挣点小钱够用也就满足了。”

天色晚了,光线暗淡下来,莫雷尔太太做针线活已看不清了,便起身走到大门口。外边很热闹,节日气氛好像永远不会结束,这终于对她产生了影响。她走到屋边的园里。女人们都从庙会上回来了。有时会有个别好丈夫和一家人一起和和美美地经过。但一般是只见女人带着孩子。傍晚,那些留在家里的妈妈们,腰上系着围裙,两臂抱拢,站在胡同的角落里聊天。

莫雷尔太太却独自一人,好在她对此早已习惯。她的儿子和小女儿上楼睡去了;因此,这个家就是她的寄托,日子过得也不错。那个快要降生的孩子却使她倍感怅然。这悲凉的世界几乎使她失去所有的希望——至少是在威廉长大成人之前。但是对她自己本人而言,只有凄凉的忍耐——忍耐到孩子们长大。孩子们!这第三个孩子,她已经无力抚养了。她本来不想要这个孩子。孩子他爸在酒馆打下手,常常贪杯而醉。她看不起他,但又离开不他。这个快要出世的孩子叫她很为难。她苦于对付贫困、丑恶和卑贱,她对此真是厌恶极了。

她走进屋前的小园,想出去,可竟然迈不动脚,但又不愿意呆在屋里。天很热,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前边是一小块园地,四周是水蜡树篱。她站在那儿,想在这花香和逐渐暗下来的美妙黄昏中得到一丝安慰。园门的对面,那高高的篱笆底下是一溜台阶通往山上,两边已经收割过的草地红得像火。

偶尔,一些人从树篱下的小路那片黑黑的凹地一路蹒跚回来。有位青年人在山末端的陡坡上乱跑,啪地一声摔在台阶上。莫雷尔太太打了个寒颤。他爬起来虽然说话很难听,但也挺可怜的,他觉得是这台阶故意坑害他。

她进屋,心里想,天下的事怎么就不能变一变。现在总算明白,是变了!她跟自己的少女时代相隔那么远,现在连走进河洼地后院步子都沉重的女人,还是十年前健步如飞地跑上希尔内斯防波堤的那个女人吗?她真说不上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包括我快要出生的这个孩子也在内!我就跟无足轻重似的。”

生活时常摆布人,支配他的身体,填满他的人生,但这都是假的,任其为之,仿佛生活是可有可无的。“我等,”莫雷尔太太自言自语——“我所期待的决不会来。”

她开始收拾厨房,点灯,加火,把第二天要洗的衣裳找出来泡到水里,然后坐下来做针线,在布料上飞针走线,做得很有条理,一干就好几个小时。有时候她也叹叹气,动动手脚、上厕所。她总在不停地想,为了孩子们,该怎样尽量利用好现在的条件。

十一点半的时候,丈夫回来,黑胡子上面的脸红扑扑的、发着光,他点了点头,显得很高兴。“呀、呀,在等我呢?老婆?我在帮安东尼打工呢!你猜他给了我多少钱?两个半先令,可不少呢!每一个便士都——”“他还不是想让余下的钱,都让你喝酒给扣了呀!”她干脆利落地说。“我没有——我没有。你得信任我,我今天只喝了一点儿。”他的声音软下来了。“瞧,我给你带回来点儿白兰地姜饼,还有一个椰子,是给孩子们的。”他把姜饼和椰子——那东西毛乎乎的——放在桌子上。“喂!我说,你这一辈子难道就不会说声谢谢?”

她拿起椰子来摇一摇,看看里面有没有椰汁,才算是讲和了!“这东西特别好,我保证。我是向比尔·赫金森要的。他够朋友,这比尔·赫金森,他可真够朋友啊!”“他这人只要有口汤喝,什么都可以卖掉,你也跟他一起喝稀汤?”“哎!你这女人真讨厌,我哪儿喝醉啦?我倒要知道知道!”莫雷尔说。他得意洋洋,就因为他在星月酒馆帮了一天工。他一直唠叨个没完。

莫雷尔太太特别累,对他的唠叨早已烦透了,趁他用火钩压灭火的时候,她赶紧去睡下了。

莫雷尔太太出身于有教养的旧式市民家庭,祖辈是著名的独立派教徒,以前还跟赫琴森,始终是坚定的公理会教徒。诺丁汉的花边厂大量倒闭时,她的祖父也在花边市场破产了。她父亲乔治·科帕德是位身材高大,一表人才,性情高傲的工程师——以他的蓝眼睛和白皮肤自豪,更以他的为人正直自豪。她曾经那傲慢、坚强的性情都是从科帕德家族继承来的。

乔治·科帕德为其贫困苦恼不已。他在希尔内斯造船厂当过技师领班。莫雷尔太太——格特鲁德——是他的第二个女儿。她长得像母亲,也最爱母亲;她的眼睛蓝汪汪而咄咄逼人;前额很宽广,这就是科帕德家的特征。她记得,她曾经憎恨她的父亲对她那温柔、乐观、心地仁慈的母亲专横无理。她记得,她曾跑上希尔内斯防波堤,还发现了条小船。她记得,她去到造船厂,那里的人都经常夸奖她,她这孩子又伶俐又有点傲气。她记得,她的那位上年纪的女教师,特别有趣,她是老师的助手,在那家私立学校里她特别喜欢帮女教师的忙。约翰·菲尔德送给她一本《圣经》,现在还留着。她十九岁时,从教堂回家,经常和约翰·菲尔德同行。他是商人的儿子,在伦敦上过大学,有从商的打算。

那个九月的星期日下午,她一直记在心里,他们俩坐在她父亲家后边的葡萄树下。阳光穿过葡萄叶,映出种种曼妙的图案,如同一件有花边的披巾,罩在他们的身上。有些葡萄叶是纯黄色,好似扁平的黄花。“呆在那儿别动,”他大声说道。“你的头发,我简直说不上来像什么!像铜,像金一样闪闪发亮,红得像烧透了的铜,阳光照在上面,缕缕金丝。都说是棕色,你妈却说是鼠灰色。好奇怪。”

她瞧了瞧他闪烁的眼睛,但她明净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自己深深的情意。“可你说你不喜欢做生意呀!”她追问道。“不是呀!我讨厌做生意!”他着急地大声说道。“要不就当牧师吧!”她有点哀求似的说。“我很想。我其实很想,如果我真能成为一流牧师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呢?”她不以为然地说。“我要是个男人,什么也挡不住我。”她扬着头。他在她面前显得有点害羞。“但我爸脾气坏得很。他一心要我经商,我知道他一定能做到。”“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呢?”她叫道。“男子汉也不行呀!”他皱着眉头无奈地说。

如今她在这里住每天忙得她团团转,什么是男人,她也渐渐体验得深了,她知道了,是强不到哪儿去。

二十岁时,因为身体不好,她离开了希尔内斯。她父亲退休后回老家诺丁汉了。约翰·菲尔德的父亲破了产;儿子去诺伍德当了教师。她一直没得到他的消息,过了两年,她才决定去打听。他已经娶他四十岁房东为妻,是位有产业的寡妇。

莫雷尔太太到现在还保存着约翰·菲尔德的《圣经》。她不相信他会——不说也罢,他会怎样不会怎样,她心里都明白。为了自己,她保存着他的《圣经》,心里一直惦念着他。三十五年来,一直到她寿终正寝,她从没有提过他。

二十三岁时,在圣诞节聚会上,她认识了一个叫埃雷瓦许谷的年轻人。当时莫雷尔二十七岁体格健壮,直溜的身材,十分漂亮,卷着的黑发依然是亮光光的,浓浓的黑胡子从来不刮。他脸庞彤红,嘴巴红润,引人注目,还总是放声大笑。那笑声特别少有。格特鲁德·科帕德注视着他,着了迷。他朝气蓬勃,一开口就妙语联珠,与人相处特别随和。她的父亲也很有趣,但往往带有讥讽。这个人却不同:和蔼、不带书卷气,热情又爱嬉戏。

她本人却不是这样。她生性好奇,十分敏捷,对别人说的话总听得津津有味。她善于引导别人谈天说地。她对什么都感兴趣,大家都觉得她聪颖过人。她最喜欢和有教养的人讨论各种宗教、哲学或政治问题。她并不常有这种乐趣。所以她总爱听别人谈他们自己,从中找到乐趣。

她身材娇小,前额很高,一头卷曲的棕色头发。蓝色的眼睛尤为坦挚,目光敏锐。她的两只手纤弱极了,像科帕德家的人的手,她身着穿深蓝绸衣,戴一串银色的贝壳装饰物,显得十分好看。

瓦尔特·莫雷尔对她像着了魔。在他眼里,她既神秘又迷人。她跟他讲话时说的英语特别纯正且带南方口音,他一听就感到紧张。她看着他。他舞跳得好,天生跳舞的料,乐此不疲。他祖父是法国难民,娶了一位英国酒吧女招待——如果可以用娶这个字的话。这个年轻的矿工跳舞时,格特鲁德·科帕德在一边看着他,那么快活,那舞姿都同样出神入化;他俊朗的脸容光焕发,头发蓬乱;不管请什么舞伴跳舞他都会笑呵呵地鞠一躬。像他这种人,她从没有见过,她觉得他与众不同。在她眼里,父亲就是男人的典范。乔治·科帕德十分傲慢,英俊,而且相当尖刻,爱读神学书籍,只欣赏一个人,就是使徒保罗;他治家极严、不讲情面,对亲属冷嘲热讽;所有感官上的乐趣他都不去理会:……他和这个矿工一点都不一样。格特鲁德完全看不上跳舞;她不喜欢这个,连罗杰·德·柯弗利舞都没学过。她和她父亲一样,都是很好的清教徒。所以,这个男人的生命激情勾起她的美感,那脉脉温情神奇之极——烛焰般发自他的肉体,不像她自己的生命想要激情奔放但又经常受到思想和精神的阻挫——对她来说似乎有些神奇而且难以理解。

他走过来向她鞠了一躬,她顿时感到周身热乎乎的,像喝了酒一样。“请你一定要跟我跳一曲,”他亲切地说。“你知道很容易的。我非常想看你跳舞。”

她曾经跟他说,她不会跳舞。她见他这么礼貌,不由得露出微笑。她的笑容非常动人。让这个男人醉得忘了一切。“不,我不跳舞,”她低声说。她说话直率而动听。

他并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他做事经常凭直觉——就在她身边坐下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你可千万别错过这支舞啊,”她带有一点责怪的口气说。“不,这曲我不跳——我讨厌这曲。”“那你为什么还叫我一起跳这曲呢?”

他一听不禁大笑起来。“这一着我可没料到。你这次总算没说我把身子撅起来。”

这次轮到她哈哈大笑了。“你那样子好像就是撅起来呀!”她说。“我就像根猪尾巴,撅着也没法子。”他大笑起来。“这么说,你是矿工!”她吃惊地大声说。“是啊,从十岁就下矿了。”

她看着他,吃惊不已。“十岁!一定很辛苦吧?”她问道。“很快就会习惯了。就像耗子那样过日子,晚上才出来看看。”“这是什么意思?”她皱皱眉。“就像个地老鼠!”他笑着说。“是啊,有些人到处乱窜,真像是地老鼠。”他把头往前一伸,胡乱掏鼻子,似在东闻西嗅辨方向,活像只田鼠。“他们就这样!”他天真地断言道。“你看过他们在井下那样子。有空儿我带你去看看。”

她望着他,感到惊讶极了!她眼前突然现出一幅全新的画卷。她对矿工的生活这才有了点了解,好几百名矿工在地底下干苦工,到晚上才出来。她觉得他特别高大。他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干活,却又那么乐观。她看着他,那淳朴的贤淑宁静中充满魅力。“你不愿去吗?”他轻言细语地问。“也许是不想去,会把你身上弄脏。”

以前从来没有谁这样亲切地和她说话。

第二年的圣诞节他们结了婚;婚后的三个月里,她万分幸福;婚后六个月里,她十分幸福。

他在戒酒誓约上签了字,带上绝对禁酒者的蓝色徽章;他可真会装的样子。她以为,他们住的是他自己的房子。房子虽然小不过布置得很好,家具也坚固,都是上等货,跟她诚实善良的心灵非常相配。她跟四邻的女人们从不来往,莫雷尔的母亲和姐姐对她那大家闺秀的样子时常报以冷笑。还好,只要有丈夫亲近,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十分开心。

偶尔,她自己对二人世界感到乏味,便和他吐露衷情。他认真地听着,却不明白什么意思。这让她要更加亲密的努力落空了,心中有些不安。他有时傍晚也不休息:她知道,他仅仅身边有她还嫌不够。当他找点零活干干时,她感到高兴。

他人又勤快手又巧——什么都会做。于是她就说:“我很喜欢你妈妈那个拨火棍——多灵巧呀!”“真的?亲爱的,那是我做的,那也给你做一个吧!”“什么?但可是钢的啊!”“那又怎么了!你也能有,我保证几乎是一样的。”

虽然到处弄得乱糟糟还锤声叮当地响她却不在乎。他忙啊,但忙得开心极了。

到了第七个月,她帮丈夫刷礼服,摸到胸前口袋里有几张纸,因为好奇就掏出来看看。这件结婚时穿的长礼服,他平时很少穿:她根本没想到会有纸条。原来是家具账单,还没有付钱。“看这里,”她说,晚上他刚洗过澡也吃过了晚饭,“我在你结婚礼服里找到了这个条子。还没有给钱吗?”“没呢!没时间。”“但你对我说都付清了呀!我还是等礼拜六去诺丁汉去把钱付了吧。我可不愿坐别人的椅子,更不想用没给钱的桌子吃饭。”

他没说话。“能把你的存折给我吗?”“行啊!只要你用得着。”“我还以为——”她说道。他曾说他有不少钱。但她明白,问了也白问。她呆呆地坐着,心里又气又烦。

第二天,她去见婆婆。“是您给瓦尔特买家具的吧?”她问道。“是!是我买的,”老太太尖刻地应了一句。“他给了你多少钱买家具?”

老太太气急败坏。“你很想知道吗?那就告诉你,八十镑!”她回答说。“八十镑!那还欠四十二镑呢!”“我有什么办法。”“钱都花哪儿去了呢?”“账单都在,你看看就知道了——除了他欠我的十镑,在这儿办结婚宴会还花了六镑呢!”“六镑!”莫雷尔太太说。她觉得这太荒唐了!“他的房子花了多少钱?”她问道。“他的房子——哪栋房子?”

莫雷尔太太气得嘴唇发白。他曾经对她说,他住的和隔壁的房子都是他的。“我还以为我们住的房子——”她说道。“都是我的房子,那两幢都是我的,”婆婆说。“房钱都没付完呢!我能按时付利息就已经很不错了。”

莫雷尔太太坐着,气得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如今,她成了她的父亲了。“照你这么说,我们还得付给你房租了。”她冷冷地应道!“我儿子在付,”婆婆回答道。“要付多少?”莫雷尔太太问。“六先令六便士一个星期,”婆婆应道。

那房子不值这么多钱。莫雷尔太太把头一昂,直视前方。“你能嫁这样的丈夫算你有福了,”老太太讥讽地说,“一切都由他操心,你啥事也不想。”

莫雷尔太太沉默不语。

后来她没对丈夫说什么,但对他的态度却和以前不同了。她那高洁的心灵也冷却了,像铁石一般。

十月来到了,她只想到了圣诞节。在两年前的圣诞节,她遇上了他。一年前的圣诞节,她嫁给了他。而在这个圣诞节,她将给他生个孩子。“你自己不跳舞吗?太太?”她的邻居问她。“那就奇怪了!你居然嫁给他,真怪!他可是个跳舞行家呀。”“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莫雷尔太太大笑。“真的,他是行家!嘿,他在矿工纹章俱乐部开舞蹈班都五年啦。”“真的?”“那可不,”另一个女人说。“每周二都挤满了人,还有周四、周六——听人说,还出了不少丑事。”

这使她生气而怨恨,而她对此也有责任。她们一开始就有意气她;因为她高人一等,虽然她并不是有意的。

他开始回家很晚。“他们现在干活干到很晚,是不是?”她对洗衣女工说。“不比平时晚,我看不比平时晚。可是他们下了工就去艾伦酒馆喝酒聊天,就是这样!饭都等凉了——活该。”“可莫雷尔先生不喝酒呀!。”

女洗衣工放下手里的活儿,看着莫雷尔太太,然后又继续干,什么也不说了。

孩子出生时,格特鲁德·莫雷尔病得特别重。莫雷尔对她很好。但是她仍然感到非常孤单,因为身边没有家人的陪伴。现在跟他在一起,她感到孤单;他在,这种感觉反而更加强烈。

开始,孩子又小又弱,不过长得倒很快。他是个很漂亮的孩子,金色的鬈发,深蓝色的眼睛,后来渐渐变成了明净的灰色。他的母亲非常爱他。他出生时,正是她的幻想破灭、痛苦最难以承受之时,正是她对人生的信念受到重创、心死之时。她对孩子的悉心照顾,让做父亲的有些妒忌了。

最终,莫雷尔太太鄙视她的丈夫了。她爱孩子;她疏于孩子的父亲。他也开始无视她,家对他已无新颖可言。她伤心地对自己说,他这人没有胆量。他已经变得徒有其表。

夫妻间展开了一场斗争——一场可怕而残忍的斗争,二人中有一人死去才会结束。她奋力使他负起自己的责任履行自己的义务。但是他跟她差了很多。他天生就是纯感官的人,而她努力使他信奉宗教。她想让他面对现实。他不堪忍受——几乎发狂。

孩子还很小,父亲的脾气却已暴躁到了极致。孩子稍有吵闹父亲便开始发火。这还不说,他有力的双手也不放过孩子。莫雷尔太太讨厌她丈夫,一连恨上好几天,他只能出去喝酒;他这么做,她反而不在意。只不过,他一回来,她会狠狠地奚落他一番。

二人日渐疏远,他便会有意或无意地对她恶语相加。可他以前从不这样的。

威廉才一岁,他母亲便为他感到自豪,他可真讨人爱。虽说他没钱,但总有她的姐妹买衣服给孩子穿。头上戴着小白帽,帽子上盘着一根鸵鸟毛,一身白衣,满头鬈发,儿子简直成为她的最大的幸福。一个礼拜日清晨,莫雷尔太太躺在床上,听见父子俩在楼下低声说话。她打了打盹。她下楼时,炉火正旺,屋里很暖和,桌上摆着早餐,丈夫坐在扶手椅上,靠近壁炉架,显得有些胆怯;孩子站在他的两腿之间——像剪了毛的小羊似的,露个奇奇怪怪的圆脑袋——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炉边地毯上铺着一张报纸,上边是一堆月牙形的鬈发,恰如金盏花的花瓣散落在炉火的红光之中。

莫雷尔太太惊呆了。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啊。她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你觉得怎么样?”莫雷尔不安地笑笑。

她紧握拳头冲过去。莫雷尔赶紧往后退。“我杀了你,杀了你!”她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总不能让他像个女孩吧!”莫雷尔说,口气中充满惊惧,不好意思地避开她的目光。他本来想听到笑声的想法彻底破灭了!

母亲看看孩子的头,头发剪得又短又参差不齐。她用手摸摸他的头发,摸摸他的头。“哎!——我的孩子!”她声音发颤嘴唇颤抖,苦着脸,一把抱住孩子,脸贴在他肩头痛哭起来。她不是那种爱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太伤心了!那呜咽声,像是从她身上撕裂开来似的。

莫雷尔坐着,两肘撑在膝上,紧握两手,指关节被捏得发白。他盯着炉火发呆,好像喘不过气。

后来她说自己当然也有点傻,孩子的头发迟早得去剪的。她甚至对她丈夫说,他给孩子剪头发是当了回理发师,也没什么不好。但她知道,莫雷尔明白,这件事给她的内心产生不小的影响。那情景,她一辈子都记得,那是使她最为痛苦的一件事。

丈夫毛毛躁躁的行为,刺穿了她对莫雷尔的爱。以前,两个人苦斗的时候同样会为他操心,二人好像若即若离。现在,她不会再为他的爱担忧了;对她而言,莫雷尔已形同外人。这么一来,日子似乎好过了。

不过,她仍和他抗争。如果他犯了错,她便拷问他。如果他喝酒,说谎,她就恶言相讥,说他是胆小鬼、无赖。

真不幸,他们二人相去甚远。他平庸无为,让她无法满意;她认为他应该做点什么。因此,她力求使他更高尚但他却做不到,这等于毁了他。她也伤害了自己,让自己的内心受到创伤,但她的价值没有损失。她还有孩子们呢。

他爱喝酒,但不比别的矿工更贪杯,一般只是喝啤酒,对身体伤害不大。周末是他狂饮的好时机。每周五、六、日晚上他都坐在矿工纹章酒馆里喝酒喝到酒馆关门。到星期一和星期二,不得不起床,将近十点钟才不情愿地出门。星期三和星期四晚上有时他待在家里,或者只出去一个小时。而且他从没有因喝酒误过工。

虽然他从来不旷工但工钱还是少了。他嘴特别碎,说话不饶人。他恨透了权力,但只能损一损管矿的。他在帕默斯顿酒馆说:“工头今天上午来我们矿井了,他说,‘瓦尔特,这可不成。这些坑木是怎么了?’我对他说,‘哎!你说什么?坑木又出什么毛病啦?’‘这可不成,这些坑木,’他说。‘顶会塌的,迟早会塌的。’我说,‘那你就站在硬土上,用你的脑袋顶住它呀。’这一下把他惹毛了,臭骂一通,大伙儿都哈哈大笑。”莫雷尔特别会模仿人。他把工头儿那圆润、刺耳又还想操一口标准英语的嗓音模仿了一通。“‘别胡扯,瓦尔特。谁更懂,我还是你?’于是我说,‘你知道多少,我可不清楚,阿弗雷德。还是回去躺在床上好好想想吧。’”

莫雷尔就这么说话不饶人,为他的酒友们助兴。不过有些话倒是真话。那个工头儿没读几年书,跟他从小一块长大的,二人互不买账,大多时候也只能是相互将就将就。阿弗雷德·查尔斯沃斯对他这个同事在酒馆里的所说的话没有予以原谅。结果,莫雷尔虽是个采矿的能手,刚结婚时一星期能挣到五英镑,后来分给他开的矿坑越来越差,煤又少又难开采,所以挣不到几个钱。

况且,夏天是采矿淡季。常男人们在晴天上午的十一二点钟便成群结队回家了。没有空着的煤车停在矿井口。在山坡上,女人们一边在篱笆上拍打炉边地毯一边到处张望,数着火车头拉进山谷的矿车是多少节。孩子们放学回家吃午饭时,也会望望山下的田野,看见吊杆轮子停下来,便说:“敏顿矿停工啦。我爸该回来了。”

女人、孩子、男人都忧心忡忡,因为一到周末就该缺钱花了。

莫雷尔答应每周给妻子三十先令钱——房租、伙食费、衣服费用、俱乐部会费、保险费、医疗费等等。如果他偶尔手里钱多点,便给她三十五先令。不过,这可没给她二十五先令的回数多。冬季,矿坑情况特别好,他兴许一周能挣五十先令甚至五十五先令。这时候他可高兴坏了。周五晚上,周六日,大手大脚他花钱动不动就是一英镑。钱花了那么多,却不肯给孩子们多花一便士买点苹果。钱,都喝酒花光了。年景不好时,情况更叫人担忧,好在他也不经常喝酒,所以莫雷尔太太常说:“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是不是宁愿自己手头紧点,他手头一宽裕,日子就更不安宁。”

他一分钱也不攒,也不给妻子攒钱的机会;相反,她有时还得替他还债;不是酒债,因为酒债可到不了女人手上,而是他买了一只金丝雀或是买了根漂亮的高价手杖欠的钱。

庙会日快到时,莫雷尔干活更马虎;莫雷尔太太却要想办法攒钱以备分娩之用。他出去花天酒地而她却待在家里发愁,她一想到这事儿就一肚子气。节日放假两天。星期二上午莫雷尔起得很早。

妻子躺在床上,听着他在园里东修西补,口哨声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悠扬传来。在明媚的早晨,她躺在床上,孩子们都还没醒,听到丈夫的无限活力,她总感到温暖和安宁。

九点,孩子们光腿在沙发上玩耍,母亲在梳洗,他干完了活走进来,卷着袖子,敞着背心。他仍是个英俊的男人,卷着黑发,黑黑的大胡子。他的脸色红得似火,让他看来简直像个火爆性子。不过现在他愉快得很。他走到妻子梳洗的水池边。“哟!你在用!”他嘟囔着。“一边儿去,让我洗。”“你等我洗完呀!”妻子说。“要我等?我要是不愿意等呢?”

这话听起来很冲,却隐约透出舒畅的心情,把莫雷尔太太逗乐了。“你用水桶里的水洗呀!”“嗬!那能用吗?你这个呆妞儿真讨厌。”

他说完,站着看了她一会,然后走开等她洗完。

只要他想,他仍然能使自己再成为对女人体贴殷勤的男人。他外出时经常喜欢在脖子上围条围巾。

这回,他梳洗打扮了一番。

九点半,杰利·珀迪来找他的同伴。杰利是莫雷尔的好友,莫雷尔太太讨厌这个人。他又瘦又高,那张狐狸似的脸,好像没长睫毛似的。他天性精明、冷漠,不过也很大方,只要他想,他似乎很喜欢莫雷尔,没少照应他。“一毛不拔,没心肝的家伙!”莫雷尔太太如此评价。“谁说他一毛不拔了?”莫雷尔反驳道:“叫我说,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比他还大方还慷慨的人呢!”“对你倒是大方,”莫雷尔太太反击道“对他几个孩子,可怜哪!可够小气的。”“可怜!他们怎么个可怜,我倒想知道知道。”

莫雷尔太太听杰利的事就愤愤不平他的老婆被他气死了,他十五岁大的女儿他又不管不问。

这场争论所涉及的这位先生,把他的细脖子悄悄伸过洗碗间的帘子时,却被发现了。他跟莫雷尔太太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早上好,太太!莫雷尔先生在家吗?”“在——他在家。”

杰利不请自进,站在厨房门口。没人请他坐下,他就那么站着,一声不响地维护着男人们和丈夫们的权利。“天气可真好。”他对莫雷尔太太说。“是啊。”“早上出去可真带劲——散散步棒极了。”“你说你们要出去散散步?”她问。“是啊。我们打算散步到诺丁汉,”他回答。“哼!”

两个男人互相打了个招呼,都特别兴奋:杰利自信不已,而莫雷尔努力控制着内心的兴奋,怕在妻子面前高兴过了头。他赶紧系好鞋带,系得很紧。他们要穿过田野走十英里到诺丁汉去。他们从河洼地爬上山坡,在午前都是一路往上走,好不痛快。到了星月酒馆,他们俩头一次停下来喝了杯酒,继而行至老来处酒馆。接着,忍着干渴又走了五英里路,真到布尔韦尔才好好喝了一品脱的苦啤酒。他们和几个翻晒干草的人一起在田里待了一会儿,这几个人的酒瓶都灌得满满的,所以,当他们俩能看见那城镇时,莫雷尔已经有几分醉意了。在他们面前,那城镇往高处延伸,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烟雾弥漫,远处南边的山脊间,尖塔屋顶、工厂的厂房和烟囱星散其间。走到最后一片田地,莫雷尔在一棵老橡树下一躺,好好睡了一个多小时,起身往前走时还感到有些头晕。

他俩和杰利的姐姐一起在草原饭馆吃过午饭后,又去大酒钵酒馆,他在那里兴奋地赌了一把。莫雷尔这一生都没玩过纸牌,觉得这东西特别奇妙、有种魔力——他称之为“魔鬼的图画”!不过,他玩九柱戏和骨牌那可是高手。他接受了纽瓦克的一个人的挑战,玩了一场九柱戏。在那家长长的老酒馆里,所有人都押注,押谁的人都有。莫雷尔脱了外套。杰利手里端着装满钱的帽子。大家在桌旁观战。有站着的,手里拿大酒杯的。莫雷尔细心地掂一掂大木球,投了出去。他一下九柱统统击倒,打了个满堂红,赢了两个半先令,这回可有钱付酒账了。

七点钟左右,他们开心极了,乘七点半的火车回了家。

下午的河洼地令人无法忍受。家里的人都跑到外边。

莫雷尔太太带着小女儿走到草地小河边,离家很近,不到两百码。溪水从石头和破瓶破罐上面湍湍流过。母女二人立在那座老牧羊桥上,凭栏远眺。莫雷尔太太隐约看到,在草地另一边的水潭处有几个光着身子的男孩儿的身影时时出现在深深的黄黄的水里,偶尔,那个机灵的人影在略带黑色、死气沉沉的草地上一晃而过。她知道威廉在水潭里玩,她时刻都担心,恐怕他淹死。安妮在高高的树篱下玩,捡杨树球果,她管它们叫小葡萄干儿。

她七点钟安顿孩子们睡了觉,又干了一会儿活。

瓦尔特·莫雷尔和杰利·珀迪到达贝斯特伍德时,才真正放了心,火车旅行总算结束,要在这得意的一天最后来个锦上添花。

他们怀着旅客们归来的满足走进纳尔逊酒馆。

第二天又得上工,男人们一想到这个,一点心情都没有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钱都花光了。有的已经灰溜溜又得睡了,准备第二天上工。莫雷尔太太听见他们那哀痛的歌声,便走到屋里。九点钟已过,十点钟也过了,“那一对儿”还没回来。不知谁家台阶上有人大声慢吞吞地唱道:“给我指引啊!仁慈的荣光。”那些男人一喝醉酒,动不动就哭的时候就爱唱这首赞美诗,她听了总是十分愤慨。“好像‘吉纳维夫’也不够味儿似的。”她说。

厨房里弥散出煮开了的香草和蛇麻草的味道、香香的。锅架上的大黑锅慢慢冒着热气。莫雷尔太太拿来一个红土烧成的大钵子,倒了不少白糖,使出浑身的劲儿端起锅来,把煎好了的酒汁倒进去。

此时莫雷尔进了屋。他在纳尔逊酒馆里那种无比的快活,一到家就变成了憋气。他热燥不已时曾睡在地上,现在,热燥和痛感还没有完全消退;他快到家时又觉得心里有愧。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憋着一肚子火。他去开园子的门,门不开,他踹它一脚,门闩断了。他进屋时,莫雷尔太太正在倒香草汁。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歪靠在桌边。滚热的酒汁溅了出来。莫雷尔太太吓得往后一退。“上帝呀!”她嚷道,“醉成这样了!”“醉成什么样了?”他吼道,帽子都耷拉到眼睛上了。

突然她身上血往上涌。“那就说你没有醉呀!”她脱口喊出来。

她已经放下锅,正搅拌酒里的糖。他那两只大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撂,把脸凑到她眼前。“‘说你没有醉呀’,”他重复了一遍。“嗬!只有你这个讨厌的臭婆娘才这样想。”

他的脸凑得更近了。“没钱、没钱,喝酒就有钱。”“我今儿还没花到两先令,”他说。“你不花钱就怎么会这么烂醉如泥?”她反问道。“还有,”她怒冲冲地说,“你那个可爱的杰利对你这么好,好啊,那他就该好好照看他自己的孩子,孩子们需要照顾。”“胡扯。胡扯。别胡说了,你这婆娘。”

他们的争吵已箭在弦上。“不对,”她大嚷一声,跳起来,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你才说谎——你,你才是从谎话大王里挑出来的最可耻的谎话大王。”她胸口憋得厉害,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最后几个字崩出来。“你这撒谎婆!”他大喝一声,用拳头直捶桌子。“你这撒谎婆,你这撒谎婆。”

她挺直身子,攥紧了拳头。“你把家都弄脏了。”她嚷道。“你走呀!——这是我家。滚!”他大吼道。“钱是我挣的,不是你。这是我的家,不是你家。出去——滚!”“我早该走了,”她嚷道,一时克制不住泪水涌了出来。“要走的,要走的,早就该走了,要不是因为有孩子们。唉,我真后悔,几年前我只有一个孩子的时候为什么不走?”——她突然破涕为怒。“你以为我留下来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为你多待一分钟?”“那就滚!”他大声吼道,发病似的。“滚!”“不!”她转过身去。“不,”她大声吼道,“我为什么听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我得照顾孩子们,”她大哭,“把孩子交给你,你休想。”“滚,”他吼道,声音沙哑,举起拳头,却又有点怕她。“滚吧!”“那样我就太高兴了。要是我真能离开你,我的老爷,我准会高兴得大笑一场。”她回答道。

他走到她跟前,脸色通红,两眼充血,一把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她害怕得尖叫起来,竭力挣脱。他直喘气,粗暴地把她拽到门边,往外一推,呼的一声关上了门,插上门闩,把她关在外面。然后回到厨房,往椅子里一倒,脑袋耷拉在两膝之间,血直往上冲,头都要炸了。他累坏了,但酒劲儿又没下去,就这样渐渐昏昏然了。

八月之夜,月上树梢,桂华皎洁。莫雷尔太太气得心如乱麻,见周围那皎洁的白光泻在身上,凉凉的,她那火急火燎的内心为之惊颤,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无可奈何,站了好一阵子,凝视着门附近亮闪闪的大黄的大叶子。然后她深深地吸口气。她走到园子的小路上,四肢发抖,肚子里的小宝贝也动得很凶。一时间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那一幕,想了又想,有些话,有些瞬间,如同灼热的火印烙在她的心上;每当她让刚才那一幕再现一遍,那火印便在原处烙上一下,直到印记烙牢、痛苦烙尽,最终清醒过来。她这么精神恍惚地持续了半个小时。接着她才明白眼前是黑夜。她胆怯地看看四周信步走到侧面的园子,在小道上走来走去,这小径在醋栗丛旁,醋栗丛在长长的院墙下。狭长的园子,与横穿房屋间的路连在一起,中间隔着一道茂密的荆棘树篱。

她急忙离开侧面的园子走到屋前,她只觉得紧张无力,喘着气,似哭非哭地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真烦人!真讨厌!”

她感觉到附近有什么东西。努力打起精神,看看是什么触动了她的感官。高高的青红素白的百合在月光中跳舞,空气中花香阵阵,似有仙子为伴。莫雷尔太太胆怯地微微喘气。她摸摸这又大又苍白的花瓣,不禁哆嗦打起来。它们都好像在月光下伸懒腰。她把手伸到一朵白花上,月光下,那金色花粉在她的手指上几乎是透明的。她弯腰看看黄色花粉,那颜色十分暗淡。她深深吸饮一口花香,花香让她头晕。

莫雷尔太太靠在门上,看着外面,刹时失去感觉。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只知道有点心烦,只知怀着自己的孩子,她像一股花香消散于灰白而光亮的天空了。过了一会儿,这孩子也跟她一起消散于这融化一切的月色苍穹,她跟群山、百合花、房子一起安息,仿佛一起都飘摇于昏沉的夜色之中。

她清醒之后,累得想睡觉。她沿着小径走去,在白玫瑰花丛前停下来。那气味芳香而纯朴。她摸摸玫瑰花的白色花瓣。它们清新的香味和清凉的叶子使她想到阳光和早晨。她热爱它们。但她太累了,有点想睡觉。在这神秘的户外,她感到好孤单。

四处寂静无声。显然,孩子们还没被吵醒,也可能是又睡着了。三英里外,火车隆隆地从山谷开过。夜真是博大,真是奇妙,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银灰色的夜雾中隐约传来刺耳的声音:不远处的秧鸡打鸣,火车叹息般的呼呼声,还有那远处男人们的叫喊声。

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跳得又快了,她马上穿过侧面的园子走到屋后。轻轻地拉拉门闩;门仍是闩着的,结结实实地堵在她前面。她轻轻地拍拍门,等会儿再拍拍。她可不能吵醒孩子们,更不能吵醒邻居。他肯定是睡着了,不容易醒。她心急火燎要进屋。她抓住门把。天很冷;她可能会受伤的她,还怀着孩子呢!

她将围裙披在头和肩上,又急忙去侧面的园子,到了厨房的窗前。她靠在窗台边,从帘子底下正好能看到丈夫的两只胳膊耷拉在饭桌上,黑乎乎的脑袋枕在桌上。他这样子使她对一切都感到厌恶。灯光颜色发黄,她一看就知道灯已点得冒了烟。她敲窗子,越敲越响,玻璃都快被敲破了。他还是没有醒。

她白忙活,接着觉得有点冷,一来因为身子靠在石头窗台上,二来因为太困了。她一直担心着未出世的孩子,一时不知道怎么才能使自己暖和些。她走到放煤的小屋子,屋里有一条炉边地毯,是她前一天拿出来准备卖废品的。她把它搭在肩上。地毯虽脏,但却很保暖。然后,她在园子的小径上来回走着,不时朝帘子底下瞄一瞄,敲敲窗户,心想像他这样扭着身子睡觉,总会醒的。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敲窗子,轻轻地敲了好一阵。这声音渐渐起了作用。她失望得不敲时,他却动了动,迷迷糊糊抬了抬头。他劳心过度造成的伤痛让他有了知觉。她看见他攥紧拳头,瞪着两眼,看不出有丝毫害怕的样子。就算来一群夜盗,他也会不管不顾一切朝他们扑过去。他瞪着眼望望四周,慌慌张张,但准备要开门了。“开门,瓦尔特。”她冷静地说。

他的拳这才松开。他突然回想起之前的事了。他低下头,绷着脸,倔强得很。他快步走到门前打开门闩。门开了——他一直待在昏暗的灯光下,开门看见这灰蒙蒙的夜色,不禁有几分害怕,赶紧往后退。

莫雷尔太太进屋时,见他几乎是跑出通向楼梯的门的。她进来之前,他已经在忙乱中扯下了衣领,甚至把纽扣眼都扯破了。这使她很生气。

她暖暖身子,定定神。疲惫使她什么都不再去想,赶紧去做还没干完的杂活,准备好他的早饭,洗净他下井用的水瓶,把工作服放在炉子边烘干,把靴子放在工服旁边,拿出一条干净围巾、背包、两个苹果,捅捅炉火,才去睡觉。他早已睡得酣熟,两道细长的黑眉紧皱,像憋着一股子怨气似的,脸朝下伏着,嘴巴噘着,似乎在说:“我才不管你是谁呢!我想怎样就怎样。”

莫雷尔太太非常了解他,哪还用得着看他一眼呢。她在镜前取下胸针,见自己脸上全是百合花的黄花粉,不禁淡然一笑。她拭去花粉,这才躺了下来。很长时间,她依然心存芥蒂,但在丈夫酒醉后一觉醒来前,她已睡着了。第二章保罗出世,再起风波

经过那次争吵,瓦尔特·莫雷尔有好几天都满面羞愧,但不久又照样蛮横无理,照样冷冰冰的。只不过那狂妄自大略有收敛。他的体形似乎也跟着他的自尊与精神力量一起缩小了。

他现在才明白妻子拖着身子干活多么辛苦,悔悟唤起了他的同情心,使他想做点什么来弥补。他从矿井直接回家,晚上不外出而是待在家里,但星期五晚上总还是待不住的。不过他能在十点钟左右回家,而且不会喝醉。

他常常自己做早饭。他起得早,时间充裕,不像一些矿工在早上六点钟就把妻子叫醒。五点钟,有时更早,他就醒来,起床下楼。她睡不着时往往躺在床上等待这一时刻,仿佛等待片刻的安宁。要等他出门之后似乎才能真正地安睡。

他穿着衬衣下楼,费了好大劲把整夜放在炉边烘的工作裤穿上。炉子里总生着火,因为莫雷尔太太捅过炉子。早上屋里第一个响声就是哨哨声,拨火棍掏炉子的哨哨声,莫雷尔打碎剩下的煤块把已经灌满放在炉架上的那壶水给烧开。除了吃的以外,他要用的杯子、刀叉都已给在桌上的报纸上摆好了。他做好早饭,沏好茶,用炉边地毯堵住门缝防风,把火添旺,坐下来开开心心地享受一个小时。他用挑子叉起咸肉在火上烤,用面包接住油脂;把咸肉片放在厚厚的面包上,用小刀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把茶倒进带茶碟的杯子里,心里真舒畅。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从来都不会这么开心的。他讨厌叉子,这东西是时髦,普通老百姓还很少用。莫雷尔喜欢用折叠小刀。他自己吃着喝着,天冷时坐在小凳子上,背朝暖和的壁炉架,吃的放在火炉围栏上,杯子摆在炉子边。然后看看头天晚上的报纸——能看懂多少算多少——一字一顿地读,特别费劲。甚至白天,他也总爱拉下百叶窗,点着蜡烛,这是在矿井里养成的习惯。

五点三刻他站起身,切了两块厚厚的黄油面包放进他的白布包里。再往白铁壶里灌满茶。在矿井里他最爱喝的是不放牛奶也不放糖的冷茶。然后他脱下衬衣,穿上在矿井里穿的背心,这是一种厚厚的法兰绒马甲,领口开得特别低,有短袖,有些像女式衬衫。

然后他上楼,给妻子端去一杯茶,因为她身体不好也因为他觉得应该。“我给你端了一杯茶,老婆。”他轻声说。“啊,不用,你知道,我不爱喝的。”她回答说。“喝了吧,喝了又能让你好好再睡一觉。”

她接过茶。见她接过茶啜了一口,他心里一甜。“我肯定,没放糖。”她说。“咦——放了一大块呀!”他说,有点委屈。“那就怪了。”她说,又喝了一口。

她披散着头发时,脸特别好看。他爱看她这种喃喃抱怨的样子。他又看着她,然后就走了。他带到矿井不吃的黄油面包从来不超过两块,所以有个苹果或桔子对他来说可是件快乐的事。每次她给他放进一个时,他总是很欢喜。他到达矿井口时,嘴里总咬着从树篱上摘下的一片树叶,下到井里整天嚼着叶柄保持嘴里湿润,就像在田野里一样舒畅。

后来,孩子出世的日子渐渐近了,他在上工之前便忙活起来,掏炉灰,擦壁炉,打扫屋子,马马虎虎。然后他自以为不错地上了楼。“我都替你收拾干净了;今天你什么也不用干,坐着看看书就行。”

这话让她笑了,尽管她还一肚子气。“饭呢,张嘴就有?”她回了一句。“呃,可惜我不会做饭。”“没饭吃的话,你就会做了。”“哦!也许吧!”他说完就走了。

她到楼下一看,屋子是收拾过,可没收拾干净。不彻底打扫一番,她是闲不下来的;她拿着簸箕去倒垃圾。科克太太暗中注意着她,这时便煞有介事地向她自己家的堆煤屋走去。然后她朝木栅栏那边大喊:“嘿!你还这么拖着身子忙呢?”“噢!”莫雷尔太太不以为然地回答,“我不干谁干呢!”“看见霍斯了吗?”一个矮个子女人在路对面喊。她是安东尼太太,黑头发,个子小得厉害,总穿件紧身的棕色丝绒衣服。“没!”莫雷尔太太说。“嗯,希望他会来。我还有不少衣服得洗呢。我听见他的铃声了,对!没错。”“听!他就在胡同那头。”

两个女人朝胡同那头望去。在河洼地尽头,有一辆老式轻便马车样式的车,车里站着一个人,身子挨着好几捆淡黄色的织物;一群女人向那人伸着胳膊,有的手里拿着几捆。安东尼太太本人的一只胳膊上就搭着一堆没染过色的淡黄色袜子。“这一个周我织了十打,”她得意地对莫雷尔太太说。“啧啧啧!”对方说。“你哪来那么多时间。”“嗯!”安东尼太太说。“挤的呗。”“上哪儿挤呀?”莫雷尔太太说。“织这么多,能卖多少钱?”“两个半便士一打,”对方回答说。“唷,”莫雷尔太太说。“坐着织二十四只袜子,就能挣两个半便士,我情愿去饿肚子。”“哦,我不知道,”安东尼太太说。“你可以顺便着织嘛。”

霍斯摇着铃过来了。女人们胳膊上搭着织好的袜子,在院子外等着。这家伙十分粗俗,总跟她们开玩笑,总想骗骗她们。莫雷尔太太不理睬,回到自家的院子里。

这里有件不言自明的事,如果哪个女人想要邻居帮忙,就把拨火棍伸进壁炉里使劲敲敲壁炉的后壁,因为两家的壁炉是挨着的,声音很大。有一天早上,科克太太在和面做布丁,听见壁炉里砰砰直响,把她吓坏了!她两手沾满面粉就赶紧向栅栏跑去。“是你在敲吗,莫雷尔太太?”“请别介意,科克太太。”

科克太太爬上她家煮衣服的大铜锅,翻墙到莫雷尔太太家,跑到邻居面前。“啊,亲爱的,怎么了?”她关切地喊道。“请你去把鲍尔太太找来吧!”莫雷尔太太说。

科克太太跑到院子里,扯起又大又尖的嗓门喊道:“艾吉——艾吉!”

整个洒洼地都能听到这喊声。艾吉跑了出来,去请鲍尔太太,科克太太撂下布丁不管,陪着她的邻居。

莫雷尔太太躺在床上。科克太太给安妮和威廉做了饭。胖胖的鲍尔太太,走路一摇一摆,在屋里发号施令。“给我们家那位的晚饭切点冷肉,再给他做个苹果奶油布丁。”莫雷尔太太说。“他今儿个没布丁吃也没事儿。”鲍尔太太说。

莫雷尔不是那种早早就等在矿井吊架下准备早点回去的那种人。四点钟还没到,有些矿工就在井底等吹哨下工;莫雷尔这时所在的很差的采煤段离井底大约还有一英里半,总是干到矿长的助手停工之后才停下来。那一天,他干着干着,感到心烦意乱。两点钟时,他在烛光下看看表——他正在一个安全段干活——两点半又看了一次表。一块岩石挡住了煤层的通路,他得把它劈开。他手拿铁镐,或蹲或跪,抡起铁镐使劲挖,“一二、一二!”他吆喝道。“抱歉,问问,挖完没有?”他的伙伴巴克喊道。“挖完?一辈子也挖不完!”莫雷尔吼着。

他继续挖。他很累。“这活儿可真要命,”巴克说。

莫雷尔实在气得忍无可忍,没有回答,仍使劲地又劈又挖。“算了吧,瓦尔特,”巴克说,“明儿干也不迟,别把自己累坏了。”“我明天碰都不会碰它一下,伊斯瑞尔,”莫雷尔大声嚷道。“嘿!得了,你不干,总有人干的。”伊斯瑞尔说。莫雷尔接着干。“嘿,那边儿的人,收工啦!”旁边采煤段的矿工一边喊着一边离开。莫雷尔还在不停地干。“你或许能赶得上我。”巴克也走了。

只剩下莫雷尔一人,他气急败坏。他没有干完活已经累散了架。他站着,汗流浃背,扔下工具,穿上外套,吹灭蜡烛,拎着矿灯往外走。主巷道里,另一些矿工手里的矿灯晃晃悠悠。嘈杂的人声显得十分飘渺。这是一段漫长而又艰险的地下跋涉。

他坐在井底,大颗的水珠啪啪地落下来。很多矿工在那儿排队等着上去,说话声很多。莫雷尔心里不痛快,答话时只应付一下。“下雨了,老兄。”吉尔斯说,他是听井上的人说的。

总算有点事让莫雷尔得到一丝安慰。矿灯小屋里放着那把他心爱的旧伞。他终于站到升降板上,一会儿就回到了地面。他交回矿灯,取了雨伞,这把雨伞是他在一次拍卖会上买的,价钱是一先令六便士。他在矿井边上站了一会儿,远眺田野;细雨蒙蒙下个不停。没后盖的货车载满湿漉漉、亮闪闪的煤块。雨水顺着无盖货车两侧往下流,在“卡·威公司”这几个白字上面流过。

矿工们艰难地向贝斯特伍德走去,身上又湿又脏,灰溜溜的,但他们的嘴却神奇地血色极好,兴奋地聊个不停。莫雷尔走在人群里,但不吭声。他走着时,恼怒地皱着眉头。很多人进了威尔士王子酒店或艾伦酒馆。莫雷尔能够抗拒这种诱惑,够难为他的;他一路在伸出圃囿墙头、正滴着水的一排树下走去,步子很沉重,走到青山小巷的泥泞小道。

莫雷尔太太躺在床上,听着那雨声,听着从敏顿回来的矿工们的脚步声,他们的说话声,还有他们经过台阶后砰砰的关门声。“厨房的门后还有点药草啤酒,”她说。“我们家那位要是一路回家,没在路上耽误,回来是要喝上几口的。”

但他回来晚了,她肯定他去喝过酒,因为天下了雨。她和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她每次生完孩子都要大病一场。“是男孩是女孩?”她问道,感觉快要死了一样。“男孩。”

她觉得心里很安慰。想到要做男孩的母亲,心里就热乎乎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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