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集:贵族之家(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8 03:4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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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格涅夫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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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集:贵族之家

屠格涅夫集:贵族之家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编委会

主  编 柳鸣九

编  委 (按姓氏笔画排序)

    王守仁 史忠义 宁 瑛 冯季庆 冯 威 朱 虹

    刘文飞 李辉凡 陈众议 陈绍敏 罗新璋 贺鹏飞

    倪培耕 高中甫 黄 梅 谭立德

主编助理 赵延召 乌尔沁 张晓强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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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了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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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元月1

春光明媚的一天渐渐地向晚了;几条不大的,玫瑰色的云彩高高地浮在清朗的天空,看着似乎不动,却正在飘向蓝天深处。

这是在一八四二年。某省城O市一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座漂亮的住宅,在它敞开的窗前坐着两个女人,一位五十岁上下,另一位已是七十左右的老太婆了。

其中头一位叫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卡里京娜。她的丈夫曾任省检察长,十年前去世了。当时他可是有名的干才,为人机敏果断,苛刻而又固执。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上过大学,但由于出身贫寒,小小年纪就已懂得必须自己开拓前程和挣积家业。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和他恋爱结婚:他长得不错,人又聪明,高兴的时候还相当体贴温存。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娘家姓彼斯托娃)早在儿时就父母双亡,在莫斯科的贵族女校念过几年书,回来以后和姑母、哥哥居住在波克洛夫斯科耶村的祖上田庄,那里距O市约有五十俄里。她这位哥哥不久离家去彼得堡任职,在生活上对妹妹和姑母十分苛刻,直到最后他突然夭折,宦海生涯也就结束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继承了波克洛夫斯科耶这份家产,但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和卡里京结婚后第二年(卡里京只几天的工夫就赢得了她的芳心),波克洛夫斯科耶就被另一处田产所替换,它不美丽,也无宅邸,但收益却大得多——与此同时,卡里京在O市买了房子,和妻子就在这里定居了。这所房子有个大花园,一面紧临市郊的田野,一向不喜欢田园宁静的卡里京以为从此也就用不着往农村瞎跑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则不止一次地深深怀念自己那漂亮的波克洛夫斯科耶:它那欢快的小溪,广阔的草地和青翠的丛林。但她在丈夫面前没说过半个不字,对他的才智和见识只有敬仰的份儿。十五年的婚姻生活之后,当他撇下一儿两女与世长辞时,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已经完全住惯了这个家,过惯了城里的生活,自己也不想离开O市了……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年轻时是个有名的金发小美人,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虽说有点臃肿,但那模样仍未失去动人之处。与其说她心地善良,不如说她多情善感,而且直到成年依然保持着贵族学校女生的习气;她娇气十足,只要自己的习惯爱好受到干扰,立刻发脾气甚至会哭起来;反过来说,如果她心满意足,没人和她闹别扭,她也十分和蔼可亲、殷勤体贴。她的家算得上本城最讨人喜欢的家庭之一。她的家产极其可观,那主要不是来自先人的遗产,而是靠她丈夫的积蓄。两个女儿都跟着她过,儿子在彼得堡一所优良的公立学校读书。

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一起坐在窗前的就是那位姑母,她父亲的妹妹。当初在波克洛夫斯科耶,她和这位姑母曾度过几年孤寂的日子。她叫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彼斯托娃。大家都说她脾气古怪,个性十足,不管对谁说话都直来直去,虽然没什么钱,但举止豪放,仿佛腰缠万贯一般。她和死去的卡里京处不来,她的侄女一嫁给他,她就回到自己的小村庄,在庄户人家烟熏火燎的小木屋里过了整整十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有点怕她。这位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个子矮矮的,鼻子尖尖的,到老依然头发乌黑,目光锐利,走路轻捷,身板挺直,尖细响亮的嗓门说起话来又快又清楚。她经常头戴绣花小白帽,身穿白色短上衣。“你这是怎么啦?”她突然问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干吗唉声叹气的,我的小姑奶奶?”“没什么!”那一位说,“这些云彩真漂亮!”“你是可怜这些云彩还是怎么的?”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什么也没回答。“那位格杰欧诺夫斯基怎么还没来呢?”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问道,一面灵巧地运用着手上的织针(她正织一件大的毛围巾),“他会和你一块儿唉声叹气的——要不就会瞎说八道。”“您怎么总是对他那么刻薄!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是个可尊敬的人呀!”“可尊敬的人!”老太婆不以为然地重复了一句。“他对我死去的丈夫真是忠心耿耿!”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说道,“直到现在,一想起亡人他就不能无动于衷。”“那还用说!你的丈夫是揪着耳朵把他从贫贱之中提拔起来的嘛!”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撇着嘴说道,手中的织针走得更快了。“看着老实巴交的,”她又说起来,“一脑袋白头发,可只要一张嘴,不是撒谎就是造谣。还是个五品文官呢!唉,有什么可说的,到底不过是个牧师的儿子!”“谁身上没有罪过呀,姑妈?当然,他身上是有这个毛病。的确,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没受过教育,也不会说法语,但是,无论您怎么说,他还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是呀,他会巴结你,舔你的手。不会说法语——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的‘法国话’也说得不怎么样。他最好什么话都不会说:免得撒谎。说鬼鬼就到,你看他来了!”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朝街上望了望,接着说道,“瞧他迈着步子走过来了。又细又高,像只仙鹤!”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整了整卷发。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嘲弄地看看她。“你这儿怎么有根白头发,我的小姑奶奶?你该骂你那个帕拉什佳。她怎么就没看见呢?”“瞧您,姑妈,老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不快地说,手指头敲起圈椅的扶手来。“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格杰欧诺夫斯基到!”一个脸蛋儿红红的小听差从门外跑进来,尖声地禀报。2

走进来的这个人个子高高的,穿着整洁的礼服,稍短的裤子,戴着麂皮手套,系着两条领巾,上面是黑的,下面是白的。浑身上下,从端正的面孔、光滑的鬓角到走路无声的平底靴子,整个儿显得那么彬彬有礼,庄重大方。他先向本宅的女主人鞠躬致敬,然后朝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行礼如仪,接着慢慢脱下手套,朝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走去。一连两次恭敬地吻完了她的手,他这才不慌不忙地坐到圈椅上,满面春风地搓着手指尖说道:“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好吧?”“好,”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她在花园里。”“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呢?”“莲诺琪卡也在花园里。有什么新闻吗?”“哪能没有呢,哪能没有呢?”客人慢慢地眨眨眼睛,噘起嘴唇,“嗯!……有啦,是的,有新闻,而且是惊人的新闻:拉夫列茨基·费多尔·伊万诺维奇回来了。”“费嘉!”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惊叫一声,“你呀,够了,又瞎编是不是,老爷子?”“绝对不是,我亲眼看见他了。”“唔,那也不足为凭。”“他很健康,”格杰欧诺夫斯基接着说下去,假装没听见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的批评,“肩膀更宽了,脸蛋儿红扑扑的。”“健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他怎么会健康呢?”“是啊,要是别人出了他那样的事,会觉得没脸见人的。”“那是为什么?”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打断他的话,“简直是胡说。一个人不回自己的家乡,您叫他上哪儿去?再说,他又有什么错!”“夫人,我斗胆跟您这么说,妻子要是行为不检,那做丈夫的总是不对的。”“老爷子,你这么说那是因为你没结过婚。”

格杰欧诺夫斯基强做了个笑脸。“请允许我提个问题,”稍微沉默一会儿,他问道,“这条漂亮的围巾是给谁织的呀?”

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瞟了他一眼。“是给那个人织的,”她回答,“他从来不造谣,不耍滑,不瞎编,假如世上有这样的人的话。对于费嘉,我心里很清楚,他错就错在娇惯自己的妻子。而且他还是自由恋爱结的婚,这种恋爱的婚姻是从来也没有什么好结果的。”老太婆斜瞟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一眼,站起身来,又说道:“老爷子,现在您想说谁的坏话就说吧,说我也行;我走啦,不打搅啦。”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离座而去。“瞧,她永远是这个样子,”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目送姑妈离去,这才说道,“老是这样!”“她上了年纪啦,有什么法子呢!”格杰欧诺夫斯基说道。“您听听,她说不耍滑。可这年头谁不耍滑呀?就是这个世道嘛。我有个朋友,非常可敬,而且跟您这么说,官职也不小,他常说,就连鸡啄米还使花招呢,总要兜个圈子才凑过去。可我看您哪,我的太太,可真是天使一样的品格,请让我亲亲您那雪白的小手吧。”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柔和地一笑,把胖乎乎的一只手伸给格杰欧诺夫斯基,跷起了小手指。他把嘴唇凑上去,而她则把座椅朝他挪近一些,上身微俯,悄声问道:“这么说,您看见他了?他真的没有什么?身体和心情都很好?”“他挺愉快,没什么事。”格杰欧诺夫斯基悄声回答。“您没听说他妻子现在哪里?”“前不久在巴黎,现在听说到意大利去了。”“费嘉的处境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的确,任何人都会遭到不幸,可他的事在报纸上可说是传遍了整个欧洲呀!”

格杰欧诺夫斯基叹口气。“是的,是的,据说她结交唱戏的、弹钢琴的,还有些大人物,当地叫他们狮子,也就是野兽啦。她已经完全不知羞耻了……”“非常,非常遗憾,”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说道,“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您知道吗,论起来,他还算是我的远房亲戚呢。”“那还不知道,那还不知道?您家里的事,哪有我不知道的呢?天可怜见。”“他会来看我们吗,您说呢?”“大概会的吧,不过,听说他要到自己的庄园去。”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抬眼望着天空。“唉,谢尔盖·彼得罗维奇,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一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我们女人可要行为谨慎啊!”“女人和女人不一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不幸,有那种禀性无常的人……岁数也有关系,还有,从小就没养成守规矩(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从衣袋里掏出一条蓝色方格手帕,打开),这样的女人当然是有的(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用手帕的一角擦擦两个眼睛)。不过一般说来,要研究这个问题嘛,那就……城里好大的尘土。”他结束了这番议论。“妈妈,妈妈,”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小女孩一面跑一面叫,进了房间,她约莫有十一岁,“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骑着马到咱们这儿来啦!”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站起身来,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也站起来,并且鞠了个躬。“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您好呀!”他说道,然后出于礼貌退到屋角,开始擤他那又长又直的鼻子。“他的马漂亮极啦!”小女孩接着说道,“刚才他在花园角门对我和丽莎说,他要把马骑到台阶前来。”

蹄声嘚嘚,一位身材匀称的骑手跨一匹美丽的枣红马立在了敞开的窗前。3“您好,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骑手喊道,声音洪亮悦耳,“您喜欢我这匹新买的马吗?”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走到窗口。“您好,符拉基米尔!哟,好漂亮的马!您从谁手上买的?”“从马贩子手里……敲竹杠,这强盗。”“它叫什么?”“奥兰得……这名字挺蠢,我想换一个……好啦,好啦,孩子……怎么这么不安静!”

马打着响鼻,来回倒脚,晃着脑袋,喷着沫子。“莲诺琪卡,摸摸它,别害怕……”

小女孩从窗口伸出手去,但奥兰得猛地前蹄腾空,直立起来,蹿到一边去了。骑手并不慌张,两腿把马一夹,朝马脖子抽了一鞭,不顾它的反抗,又把它逼到窗前。“当心,当心!”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叮咛着。“莲诺琪卡,请摸摸它,”骑手说道,“我可不允许它胡闹。”

小女孩又把手伸出来,怯生生地碰了下奥兰得抽搐的鼻子。这马一个劲地打哆嗦,咬嚼环。“太棒啦!”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喊了一声,“现在请您下马到屋里坐吧。”

骑手矫捷地拨转马头,用马刺踢了一下,纵马沿街一路小跑,驰入院中。片刻之间,他已挥着鞭子从门厅跑进了客厅。就在这时,另一个门口出现了一位窈窕、修长、年约十九岁的黑发姑娘,她就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的长女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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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刚才介绍给读者的年轻人叫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潘申。他在彼得堡内务部任特派员,来到O市是为执行一件临时性的公务,直接受省长左年堡将军的领导,这位将军是他的远亲。潘申的父亲是退伍骑兵大尉,一个出名的赌徒,长着一对甜蜜蜜的眼睛,满脸皱纹,嘴唇神经质地抽搐着。他一辈子奔走于名门,出入于莫斯科和彼得堡的英国俱乐部,是个出了名的灵巧但不大靠得住,可爱而令人倾心的角色。尽管十分机敏,可他几乎经常处于贫困的边缘,只留给独子一份微薄而破败的遗产。不过对儿子的教育他却独具匠心。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的法语说得好极了,英语也说得好,德语则糟糕。理当如此——体面人德语说得好岂不丢人?但在某些场合,主要是玩笑之际,迸出个把德国字眼还是可以的,正如旅居彼得堡的巴黎人所说:这也挺俏皮。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从十五岁就学会了不慌不乱地进入任何客厅,令人愉快地周旋其中,恰到好处地告辞离去。潘申的父亲生前为儿子开辟了许多门路,每当洗牌的空儿,或是在“满贯”之后,他就趁机对好赌牌的大人物吹嘘他的“伏洛德卡”。在自己这一方面,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在上大学期间(他在大学正式毕业)也结识了某些富贵子弟,出入于名门望族。他到处受欢迎:他一表人才,举止潇洒,谈吐有趣,再加上一贯的身强体壮,什么都拿得起来,该恭敬则恭敬,可大胆则大胆,真是个出色的伙伴、迷人的青年。锦绣前程在他面前展开,潘申很快就参透了社交之道,他善于真心实意地遵从种种人情世故的规矩,也会带着半分嘲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同时装模作样,把一切大事看作鸡毛蒜皮;他跳舞跳得非常好,穿着打扮一副英国派头。为时不久,他就名满彼得堡,被认为是首都最机敏、最可亲近的青年之一。潘申果真十分机敏,不比他的父亲差,但同时他又颇有才华,样样都拿得起来:他唱得动人,又会画两笔,能写诗,戏也演得颇为不俗。他刚二十八岁,却已经是宫内侍从,官位也很不低了。潘申十分自信,深信自己的聪明,自己的洞察力。他高高兴兴地迈着大步勇往直前,一帆风顺。他习惯于受到老老少少一切人的宠爱,自以为把人都看透了,尤其是女人,他深知女人的通病。作为一个懂点艺术的人,他觉得自己有热情,有几分痴迷,还有几分豪气。因此,他允许自己不拘小节:吃喝玩乐,结交不属于上流社会的人,总而言之自由自在,简易平和。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冷酷而且狡猾,就是在狂欢纵饮的最高潮,他那聪明的棕色眼睛也在警惕地观察一切,这个大胆而狂放的年轻人是从来不会忘乎所以、完全痴迷的。平心而论,他倒也从未夸耀过自己的胜利。一到O市,他马上就成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座上客,很快就在这个家里混得挺熟。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潘申向在座所有的人亲热地鞠躬问好,握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手和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格杰欧诺夫斯基的肩头,然后脚跟一转,抱住莲诺琪卡的头,在额上吻了一下。“骑这样的烈马您不害怕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问他。“瞧您说的,它老实极了。对啦,我倒想告诉您,我怕的是什么:我就怕和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打牌,昨天在别列尼琴家里他把我赢了个干干净净。”

格杰欧诺夫斯基尖声尖气,讨好奉承地笑了起来:他在巴结这位彼得堡来的出色的年轻官员,这位省长垂青的人物。在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谈话中间他也常常提到潘申的卓越才干。他评论道,怎能不夸他呢?一个年轻人在上流社会得到成功,在办事方面堪称表率,却又毫不骄傲——说起来,潘申在彼得堡也公认是能干的官员,他公务繁忙,可正如上流人士应该做的那样,谈起工作来付之一笑,并不特别重视自己的辛劳,只以“执行者”自居。长官都喜爱这样的下属。他自己并不怀疑,只要高兴,早晚会当上内阁大臣。“您说我赢了您,”格杰欧诺夫斯基说道,“可上星期是谁赢了我十二个卢布?还有……”“您坏,您坏!”潘申打断他的话,口气亲热中带有一丝瞧不起的轻慢,而且再不理他,朝丽莎走去。“我在这里找不到《奥伯龙》的序曲。”他开口说道,“别列尼琴娜只不过说大话,说她有古典音乐全集,其实除了些波尔卡舞曲和圆舞曲,她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已经往莫斯科发了信,一星期后您就会有这部序曲了。顺便说一下,”他接着说道,“昨天我写了一支浪漫曲,词也是我写的。您愿意的话,我给您唱一回?我不知道这东西怎么样。别列尼琴娜认为非常可爱,但她的话是不算数的——我希望知道您的意见。不过,我想还是以后再说吧。”“干吗以后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插话道,“为什么不现在就唱?”“遵命。”潘申回答,脸上闪过明朗而甜蜜的笑容,这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用膝盖把椅子推到钢琴前,坐下,弹了几下,就吐字清楚地唱起了下面的浪漫曲:淡淡白云间明月浮天际奇光似海涛浩浩涌大地君是天上月照我心中海悲喜起波涛心海为君开我为相思苦默默谁与诉君是天上月清冷一如故

第二段潘申唱得特别动情,特别用力,在那汹涌澎湃的伴奏中,听到了海浪的奔腾,在“我为相思苦”之后他轻轻叹息一声,微微闭上双眼,减弱了声音——缓缓消逝。他唱完以后,丽莎称赞曲作得好,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说好得很,而格杰欧诺夫斯基竟放声大叫:妙极啦!诗曲双绝!……莲诺琪卡则带着孩子的敬仰望望歌手。总之,所有在场的人都非常喜欢这位年轻的业余爱好者的作品。但这时在客厅门外的门厅里站着的一位刚刚来到的老人却沉着脸耸耸肩膀,可见潘申的浪漫曲虽然美妙,却打动不了他。这老人等了一会儿,用一条厚厚的手帕拂去靴子上的尘土,突然眯起双眼,阴沉地紧闭双唇,弯下那本来就伛偻的腰,脚步迟缓地进了客厅。“啊!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您好!”潘申头一个喊道,急忙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没想到您在这里——说什么我也不敢在您面前唱我的浪漫曲呀!我知道,您不喜欢轻音乐。”“我并没有听。”来人用糟糕的俄语说道。他向大家鞠躬问好,然后笨拙地站在屋子中间。“列姆先生,”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说,“您是来给丽莎上音乐课的吧?”“不是,不是给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上课,是给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上课。”“哦,那好吧。莲诺琪卡,和列姆先生上楼去吧。”

老人就要和小女孩离去,但潘申拦住了他。“下了课请您别走,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他说道,“我要和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四手联弹贝多芬的奏鸣曲。”

老人含糊哼一句,潘申接着用蹩脚的德语说下去。“您写给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的清唱剧她给我看过了。太好了!您可别以为我不会欣赏古典音乐,正相反。古典音乐有时不免枯燥,但却很有益处。”

老人脸涨得通红,直到耳根,他斜瞟了丽莎一眼,急忙走出房间。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请潘申再唱一遍浪漫曲,但他说不愿有辱德国学者的清听,提议丽莎弹贝多芬的奏鸣曲。于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只好叹口气,请格杰欧诺夫斯基陪她到花园里走一走。“我想,”她说道,“再和您谈谈,商量一下我们那可怜的费嘉的事。”格杰欧诺夫斯基咧嘴一笑,鞠了个躬,伸出两个指头捏着帽子,帽檐上整齐地放着手套,他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一起走了出去。屋子里留下潘申和丽莎;她拿出奏鸣曲,打开,两个人默默地坐到钢琴前面——从楼上传来轻柔的乐声,莲诺琪卡用常出错的指法弹奏着练习曲。

5

赫里斯托佛·切欧多尔-歌特立勃·列姆于一七八六年生于萨克森郡开姆尼茨市一个贫寒的音乐师之家。父亲吹圆号,母亲弹竖琴。他五岁时已练习弹奏三种乐器,八岁父母双亡,到了十岁就开始了卖艺糊口的生涯。他长期流浪,到处演奏:饭馆,集市,农家婚礼,直至大型舞会。最后他进了乐队,从此步步高升,一直升到乐队指挥。他是个相当糟糕的演奏家,但对音乐却很精通。二十八岁他迁居俄罗斯,是一位大贵族召他来的。这位贵族对音乐十分厌恶,但为了排场也养了一个乐队。列姆在他那里干了七年,担任乐队长,离开他时两手空空,因为贵族破了产,本想给他开张支票,但连支票也不给开了——一句话,连一戈比也没给他。有人劝他离开俄国,但他不愿意离开伟大的俄罗斯,离开对艺人说来遍地是黄金的国度,不愿意穷困潦倒地回到故乡去。他决心留下来碰碰运气。二十年来,可怜的德国人到处碰运气,他跟过各种各样的主人,在莫斯科和许多省城都待过,吃了不少苦,尝尽穷滋味,冰上的鱼儿般苦苦挣扎。他历尽艰辛,但从未放弃回乡的念头,这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然而,命运却连这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福气也不肯赐给他。他在五十之年,一身疾病,未老先衰,潦倒在O市……只能终老于此,完全失去了离开这可恨的俄罗斯的希望,只能靠教课勉强度日。列姆的外表对自己不利。他个子不高,有点驼背,耸肩,瘪肚子,大片脚;两只手红红的,青筋暴起,指头僵直,长着淡青色的指甲;脸上皱纹堆叠,双颊塌陷,嘴唇紧闭,却又不停地嚅动,如同在咀嚼,这副模样再加上沉默寡言,简直令人觉得他是个不祥之兆;低矮的前额上耷拉着几缕白头发,凝然不动的小眼睛发出黯淡的光芒,宛如泼上水的煤球儿;他走路吃力,一步一晃动自己不灵活的身躯。他的某些动作像笼子里的猫头鹰,一觉得有人看自己就笨拙地打扮起来,眨巴着又大又黄、又害怕又想睡的眼睛,其实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多年以来冷酷无情的重重磨难在这可怜的音乐家身上刻下了抹不掉的痕迹,把他那本就其貌不扬的形象扭曲得更加不成样子。可是,对于那些不停留于初次印象的人来说,在这饱受摧残的生命中却显现出某种善良,某种正直,某种不同凡响。他是巴赫和亨德尔的崇拜者,是本专业的行家,天生的想象生动,思维大胆,这是日耳曼民族特有的禀赋。有谁知道,要不是生活把他引入歧途,也许早晚他会跻身于自己祖国伟大的作曲家之林。但他并没有生在福星照耀之下!当年他写了许多曲谱,但没看到一部作品得以发表。他不善于办事,不会恰当地巴结,适时地奔走。很早以前,崇拜他的一位朋友,也是个穷德国人,曾自己出钱给他出了两部奏鸣曲;但全都堆在音乐商店的地下室里卖不出去,最后它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夜里被人扔到河里去了。最后,列姆万念俱灰,再说年纪也大了,他的心变得冷漠、僵硬,和他的手指那样。他从未结过婚,一个人住在O市距卡里京家不远的小屋里,从养老院里找了个厨娘。他常常散步,念圣经、新教圣歌集、施来格尔译的莎士比亚。很久以前他就不写东西了。但是,显然他最好的女学生丽莎又使他振作起来,他为她写了一首潘申提到过的清唱剧。歌词主要摘自圣歌集,有几首是他自己作的。整个剧由幸运者和不幸者二部合唱,最后合二为一,共同唱道:仁慈上帝怜吾罪人,清除吾等之种种邪念凡心。封面上用花体字仔细写道:唯虔诚者无罪。圣歌清唱剧,给我亲爱的学生丽莎薇塔·卡里京娜。她的老师赫·列姆。“唯虔诚者无罪”和“丽莎薇塔·卡里京娜”几个字周围还加上了光圈,下面还有一行小注:专为您而作。就为这行小注,列姆脸上发烧,还斜瞟了丽莎一眼。潘申当着他的面谈起他的清唱剧,叫他心里挺不是滋味。

6

潘申响亮而果断地弹起奏鸣曲的开头音节(他是第二钢琴手),但丽莎没开始弹自己的音部。他停下来看了看她。丽莎的两眼直盯着他,流露出不快,唇间没有笑意,整个面容严肃,甚至伤感。“您怎么啦?”他问。“您为什么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她说,“我把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的清唱剧给您看是有条件的,您不应当对他说这件事。”“是我不对,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我是顺口说出来的。”“您伤了他的心,也伤了我的心。现在他不再相信我了。”“您叫我怎么办呢,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从小我就见不得德国人,一见就忍不住戏耍他们。”“您这是什么话,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这个德国人生活贫困,孤孤单单,心情抑郁,而您不可怜他,反而要戏耍他?”

潘申不好意思了。“您说得对,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他喃喃说道,“全怪我考虑不周,我的老毛病。不,请不要反驳我的话;我有自知之明。我这考虑不周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就因为这个我才有了自私自利的坏名声。”

潘申沉默了一会儿。无论谈什么话题,他总能归结到自己头上,而且转得漂亮、轻柔、诚恳,仿佛情不自禁似的。“就说在您家里吧,”他接着说道,“您的妈妈自然待我很好,她是那么善良;您呢……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您对我的看法。不过您的姑姥姥简直看不惯我。大概我又说了什么考虑不周的蠢话把她给得罪了。她就是不喜欢我,对不对?”“是的,”丽莎稍微迟疑之后说道,“您不招她喜欢。”

潘申的手指在琴键上迅速地滑过去,嘴角闪现出难以觉察的冷笑。“那么您呢?”他说,“您也觉得我是个自私的人吧?”“我对您不够了解,”丽莎回答,“不过我不认为您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相反,我应当感谢您……”“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潘申打断她的话,手指头又迅速地滑过琴键,“为了我带给您的乐谱、书,还有我装点您画册的那些乱涂的画,如此等等,如此等等。这些我全做得到,可最后我还是个自私之辈。我大胆揣测,您不讨厌我也不把我当坏人,可您总觉得我这个人——怎么说来着?‘为了说句俏皮话,舍得朋友和老爸。’”“你大大咧咧,好忘事儿,上等人都这样,”丽莎说道,“就这么回事。”

潘申皱皱眉头。“好啦,”他说,“别再说我啦,咱们弹奏鸣曲吧。只求您一件事,”他又补充道,一面抚平谱架上的曲谱,“我这个人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就是说我自私自利也请便,算啦!可是别叫我上等人,这个称呼我受不了……我也是艺术家,虽然是个糟糕的艺术家,而且马上就用事实向您证明,我就是个糟糕的艺术家。咱们开始吧。”“好吧,开始。”丽莎说道。

前面一段慢板弹得相当顺利,尽管潘申不止一次地出错儿。他自己作的和练过的曲子都弹得很好,但视谱弹奏则不行。奏鸣曲的第二部分是节奏相当快的快板,他弹得完全不行。在第二十节上潘申已落后了两拍,他弹不下去了,笑着挪开自己坐的椅子。“不行啦!”他叫道,“今天我不能弹了。幸好列姆没听见,否则他会晕过去。”

丽莎站起来,关上钢琴,转脸向潘申。“那咱们干什么呢?”她问道。“从这一问就能了解您这个人!您绝不能空着手儿闲坐。好吧,要是您愿意,咱们就画画,趁天还没全黑。也许,另一位艺术女神,绘画女神——她叫什么?忘了……也许她对我好一点。您的画册在哪儿呢?记得我那幅风景画还没画完呢。”

丽莎到另一间屋子里去拿画册。潘申独自一人,从衣袋里掏出一条细纱手帕,擦擦手指甲,然后斜着眼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白白的挺好看,左手大拇指上戴着枚螺旋形金戒指。丽莎回来了,潘申坐到窗前,打开画册。“啊,”他叫了一声,“我看出来了,您开始临我的风景画。好极啦,非常好!只是这儿,请给我铅笔,这里阴影还不够浓。

您瞧。”

于是潘申挥笔加上几条长长的阴影线。他永远画这幅风景:前景是几棵枝干横七竖八的大树,远处是林中草地,地平线上是起伏的山峦。丽莎在他肩后看他作画。“在绘画方面,还有一般来说在生活方面,”潘申说道,一面歪着头左看右看,“轻灵和勇敢是头等大事。”

正在这时,列姆走进房间,他冷淡地鞠个躬就想离去,但潘申把画册和铅笔朝旁边一扔,拦住他的去路。“您上哪儿去呀,亲爱的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难道您不留下来喝茶吗?”“我回家去,”列姆声调阴沉地说,“头疼。”“得啦,算不了什么,您别走吧,咱们探讨一下莎士比亚。”“头疼。”老人又说了一遍。“您不在的时候,我们本来弹起了贝多芬的奏鸣曲,”潘申接着说下去,亲热地搂着他的腰,带着明快的笑容,“但弹得非常的不顺。您想想吧,两个联音我都弹不准。”“您最好还是唱自己的浪漫曲吧。”列姆回答道,一面推开潘申的手,扬长而去。

丽莎跟着他跑出去,在台阶上赶上了他。“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您听我说,”她用德语对他说,踏着院子里短短的绿草,一直送他到大门口,“我对不起您,请原谅我吧。”

列姆什么也没回答。“我把您的清唱剧给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看了,我相信他会欣赏它,果然,他很喜欢它。”

列姆停住脚步。“这没什么。”他用俄语说道,接着又用德语补充,“但他什么都懂,您怎么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他是个浅薄的人,如此而已。”“您对他不公平,”丽莎不同意,“他什么都懂,而且差不多什么都能干。”“对,什么都是次品,劣等货,粗制滥造,大家喜欢这个,也喜欢他,而他自己也以此为满足。好吧,算他行。我并不生气。这个清唱剧再加上我是一对老傻瓜。我有点难为情,不过没关系。”“原谅我吧,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丽莎又说了一遍。“没关系,没关系,”他又用俄语说了一遍,“您是个善良的姑娘……有人来了,再见,您是个非常善良的姑娘。”

于是列姆迈着匆忙的步子朝大门口走去,这时一位他不认识的先生正走进门来,穿着灰大衣,戴着宽边草帽。列姆对他有礼貌地鞠了个躬(在O市他对生人行礼,街上遇到熟人却扭头,这是他给自己立的规矩)就走过去,隐没在墙外了。这位陌生人惊讶地望望他的背影,然后仔细端详丽莎,接着一直向她走来。

7

“您认不出我了,”他脱帽说道,“而我却认出了您,自打我最后一次看见您,一晃八年过去了。那时您还是个娃娃。我是拉夫列茨基。您妈妈在家吗?能见她吗?”“妈妈非常欢迎,”丽莎回答,“她听说您来了。”“您好像是叫丽莎薇塔吧?”拉夫列茨基迈着台阶说道。“是的。”“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您,当时您的面容就叫人一见不忘,那时我常给您带糖果来。”

丽莎脸一红,心中暗想:这个人好怪!拉夫列茨基在门厅稍等。丽莎走进客厅,那里响起潘申的谈笑声,他正给从花园散步回来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和格杰欧诺夫斯基讲城里的传闻,一面讲一面对所谓的内容哈哈大笑。一听到拉夫列茨基的名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慌了神儿,脸也白了,走去迎接。“您好,您好呀,我亲爱的表弟!”她拉着几乎含泪的长声叫道,“见到您我太高兴啦!”“您好,我的好表姐,”拉夫列茨基回答,友爱地握握她伸过来的手,“一切都好吧?”“请坐,请坐,我亲爱的费多尔·伊万诺维奇。啊,我太高兴啦!首先,让我向您介绍我的女儿丽莎……”“我已经向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自我介绍过了。”拉夫列茨基打断她的话。“这位是潘申先生……这位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格杰欧诺夫斯基……唉,您就坐下吧!瞧着您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您的身体怎么样?”“就像您看到的,好极啦。而您,表姐,但愿我的好话别给您招灾,这八年您也没瘦。”“想想吧,我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说道,沉入遐想,“您这是打哪儿来?在哪里安置了家……我是想说,”她急忙改口,“我是想说,您要在我们这儿长住吗?”“我是从柏林来,”拉夫列茨基回答,“明天就到乡下去,大概要长住下去。”“当然您要在拉夫里基庄园住下啦。”“不,不住拉夫里基。离这儿二十五俄里有我的一个小庄子,我上那儿去。”“就是格拉非拉·彼得罗芙娜留给您的那个庄子吗?”“就是它。”“得了吧!费多尔·伊万诺维奇!您那拉夫里基的房子多好呀!”

拉夫列茨基稍稍皱了皱眉。“是的……不过在那个小村庄也有处小房子,目前我不需要更大的住处。那是目前对我最合适的地方。”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又给弄糊涂了,她甚至挺直了上身,摊开了双手。这时潘申来给她解围,和拉夫列茨基交谈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静下心来,靠在椅背上,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但与此同时用十分怜惜的眼色看着客人,意味深长地叹气,非常难过地摇头,弄得客人终于忍不住了,相当不客气地问她:“您不舒服吗?”“上帝保佑,我很好,”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怎么啦?”“没什么,我觉得您好像不大舒服。”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摆出一副凛然而带几分委屈的神色。“既然如此,”她心中暗想,“那就和我毫不相干了:我的少爷,看来你是满不在乎,换了别人早已愁得憔悴不堪,而你却长胖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说出话来温文尔雅,自思自想时却是不讲客气的。

拉夫列茨基确实不像倒霉的样子。他那纯俄罗斯式的面孔双颊红润,白白的大前额,稍大一点的鼻子和端正的阔口洋溢着草原的健康气息、坚强持久的力量。他的体格非常好,长着一头少年般的淡黄卷发。只有那双微微凸出、颜色蔚蓝、稍欠灵活的眼睛流露出某种沉思或是疲倦的神色,而且他的声音也显得过于平缓。

这当儿,潘申接着聊他的天。他把话题转向制糖的利润,这是他前不久从两本法文小册子上读到的,他谦虚而从容地陈述其中的内容,可对那两本书一字不提。“这不是费嘉吗!”从隔壁房间半掩的门后传来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的声音,“费嘉!是费嘉!”老太婆轻快地走进客厅。没等拉夫列茨基从椅子上站起身,她已经抱住了他。“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她说道,一面端详他的脸,“嘿,你真不错,老了,可一点不难看,好极啦!你干吗吻我的手,要是你不讨厌我脸上的皱纹,就吻我吧。大概你没打听我吧,没问问:姑妈还活着吗?你可是我照看着出生的,淘气鬼。算了吧,你哪里会想起我来呢!不过你能回来还算明白。怎么,小姑奶奶,”她转脸问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你款待他了吗?”“我什么也不要。”拉夫列茨基急忙说。“得啦,我的少爷,喝点茶也好嘛。天哪!大老远地来啦,连茶也不给人喝。丽莎,你去弄,快点。我记得他小时候馋得要命,现在大概也还喜欢好吃的。”“向您问安,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潘申说道,从旁边走近兴高采烈的老太太,深鞠一躬。“对不起,先生,”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回答,“一高兴竟没看见您。你长得更像你那可爱的母亲了。”她又接着对拉夫列茨基说,“只是鼻子过去像你爸爸,现在还是那样。你在我们这儿待的时间长吗?”“我明天就走,姑妈。”“上哪儿去?”“回家,去瓦西里耶夫斯克耶村。”“好吧,明天就明天。上帝保佑你。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只是你要记住来告别。”老太婆拍拍他的脸蛋,“我没想到活着还会看到你,倒不是说我要死啦,不是那个意思,我大约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我们彼斯托夫家的人都长寿,你过世的祖父常说我们能活两辈子。可是天知道你会在国外流浪多久呢。喂,你这棒小伙子,一只手还举得起十普特吧!你那过世的父亲,说来罪过,一辈子没出息,可有一件事做得好,给你请了个瑞士教师,你还记得和他练拳击吗?那是叫体操吧?——不过,我太唠叨了,妨碍潘雄先生(她老是叫不准确潘申这个姓)发议论。我看咱们还是喝茶吧,到凉台上去喝。我们的奶皮好极了,比你们伦敦、巴黎的好得多。走吧,走吧……亲爱的费嘉,让我挽着你的胳膊。嚯,胳膊真粗呀,看来,有你在身边跌不了跤。”

大家站起身来朝凉台走去。只有格杰欧诺夫斯基一个人悄然离去。在拉夫列茨基和女主人、潘申、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整个谈话中间,他静坐一隅,聚精会神地眨着眼睛,带着孩子般的好奇噘着嘴唇:他现在要赶紧走,把来客的消息传遍全城。***

就在这天晚上十一点钟,在卡里京娜夫人家中发生了这样的一幕。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在楼下客厅门口抓住一个适当的时刻向丽莎道别,握着她的手说:“您知道,是谁吸引我到这里来;您知道,我是为什么不断地来到您府上。一切都这么清清楚楚,又何必再多说呢?”丽莎对他一字不答,脸发红,眉轻挑,不露笑容,只是看着地面,不过没把手抽回来。而在楼上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的房间里,在暗淡的古老神像前一盏吊灯的光照下,拉夫列茨基坐在圈椅上,手臂撑着膝盖,双手托着面孔,老太婆站在他面前,偶尔默默地抚摸他的头发。他告别女主人以后,在她这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对自己亲爱的老朋友几乎什么也没说,而她也什么都不问……其实何必说又何必问?她全都明白,对他心中的痛苦满怀同情。

8

费多尔·伊万诺维奇·拉夫列茨基(我们应当请读者允许把我的叙述暂时中断)出身于古老的贵族世家。这个家族的始祖于瓦西里二世在位时从普鲁士迁来,被赐予二百俄顷土地于上别热茨克。拉夫列茨基的后代中有许多人任各种官职,在王公手下或边远的军政长官部下当差,但没一个人做到御前大臣以上,也没积下太多的家产。拉夫列茨基家族中最显赫,最富有的是费多尔·伊万诺维奇的曾祖父安德烈,此人残忍、果敢、聪明而狡猾。有关他专横、狂暴、挥霍和贪婪的传说至今不绝于耳。他又胖又高,黑脸没胡须,口齿不清而且仿佛昏昏欲睡。但他说话声音越低,他身边的人就哆嗦得越厉害。他娶了个很般配的妻子。她暴眼突睛,鹰钩鼻子,一张圆圆的黄脸,有吉卜赛人的血统,脾气暴躁而且报复心强,对于丈夫寸步不让,丈夫差点没把她弄死,她跟他吵了一辈子,但没他的命长。安德烈的儿子彼得,也就是费多尔的爷爷,不像他父亲。这是个草原上平平常常的地主,喜怒无常,夸夸其谈,但心眼不坏,慷慨好客,还喜欢养犬打猎。他三十多岁就继承了父亲两千名调教得非常好的农奴,但很快他就管束不住了,部分产业也卖掉了,家里的下人都被他娇纵得无法无天。那些认识与不认识的小人从四面八方蟑螂似的爬进他那宽敞、暖和而不整洁的房舍,有吃的就吃个饱,有喝的就喝个醉,能拿走的就拿走,一面歌颂赞扬和蔼可亲的主人。而主人呢,要是赶上心情不好,也“称颂”自己这些客人,管他们叫寄生虫、无赖汉,可是没这些人他又闷得慌。彼得·安德烈伊奇的妻子性格温顺,原是邻居的女儿,被彼得的父亲选中,因此彼得奉父命娶了她。她叫安娜·巴甫洛芙娜。她一切不闻不问,热情招待客人,自己也喜欢出门做客,尽管梳头扑粉,按她的话说,麻烦得要命。老了以后她常说,脑袋上给你套上头套,头发全梳上去,又上油又扑粉,还插上别针,以后洗也洗不掉——活受罪!可出门做客不这样不行,人家会见怪的。她喜欢跑快车,玩纸牌,从早玩到晚也不含糊。每当丈夫走到牌桌前,她就用手遮住赢来的几个小钱,而自己的全部嫁妆,全部的钱财都交给了丈夫随意处置。她和他生了两个孩子:儿子伊万,也就是费多尔的父亲,还有一个女儿格拉非拉。伊万不是在家长大的,他自幼养在年老富有的姑母库本斯卡娅公爵小姐家里,她指定他做继承人(不如此他父亲也不会放他去)。姑母把他打扮得像个洋娃娃,给他找来各种教师,还有一位专任的训导老师。这是个法国人,名叫库尔琴·德·沃赛,以前是天主教神父,他自称是卢梭的信徒,实际上是个机警而细心的角色。公爵小姐称他外侨之花,最后竟在年近七旬时下嫁于此花,并把自己的全部财产转移到他名下。不久以后,曲意逢迎的库尔琴先生想了想,还是带着财产溜回巴黎的好。被丈夫抛下的夫人脸上擦着粉,身上洒着法国香水,手里拿着珀蒂托手绘的名贵鼻烟壶,在一群小黑奴、学舌鹦鹉和细腿巴儿狗的侍候下一命呜呼,死在路易十五式弯脚缎面沙发上。当这意外的打击(我们说的不是公爵小姐之死,而是她的下嫁)临到伊万的头上时,他才二十岁。他不想留在姑母家中,在这里他由富有的继承人一下子变成了寄人篱下的食客。他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中长大,如今它对他也关上了大门。对于从低级做起的那份又困难又黑暗的官职他感到厌恶(这一切发生在亚历山大皇朝初年),万般无奈,他只得回到乡下去找父亲。老家对于他显得肮脏、贫穷、破落。田舍生活枯寂,到处烟熏火燎,这种日子对他简直是一种侮辱,他百无聊赖;另一方面,家里的人除了母亲都对他冷眼相看。父亲不喜欢他那首都的习气。他的礼服、衬衣上的带褶花边,他的书和长笛,他的衣冠楚楚更令父亲厌恶。他时不时地唠唠叨叨,抱怨儿子。“这里一切都不合他的意,”他说道,“吃饭时挑挑拣拣,什么也不吃,受不了人身上的气味和不新鲜的空气,看见喝醉酒的模样就不高兴,更不许在他面前打架,不想出去做官,说什么身体不行,呸,你就那么娇气!这一切都是因为满脑袋的伏尔泰的缘故。”老头子特别不待见伏尔泰,还有“疯狂的”狄德罗,虽然他们的著作一页也没有读过:读书与他可不沾边。彼得·安德烈伊奇说得不错,的确,他儿子满脑袋都是狄德罗和伏尔泰,而且不止他们俩,还有卢梭、雷纳尔、爱尔维修以及其他类似人物的著作。伊万·彼得罗维奇原来的老师,退休的天主教修道院长把十八世纪的全部学问一股脑儿地都灌输给自己的学生,为此他深为得意。而他的学生也就装满了这些学问。但这些学问入脑而未入心,更没有溶化到血液中,深入到灵魂里,从而转化成为坚强的信念……不过话说回来,就是现在我们也还没有成熟到具有信念的程度,又怎么能要求五十年前的年轻人信仰坚定呢?伊万·彼得罗维奇对父亲家的来客感到拘束,他瞧不起他们,而他们也怕他。至于和大他十二岁的姐姐更是完全合不来。他姐姐格拉非拉是个怪人,长得不好看,有点驼背,瘦瘦的,大睁着一对严厉的眼睛,紧闭着薄薄的双唇。她的面容、声音、又笨又快的动作都像她那吉卜赛人的祖母,安德烈的妻子。她生性固执,好使唤人,嫁人的话连听也不想听。伊万·彼得罗维奇的归家大拂其意。只要库本斯卡娅公爵小姐收养着他,她就有希望至少得到父亲一半的产业。她的吝啬也和祖母相同。除此以外,再加上格拉非拉忌妒自己的兄弟。他受到那么好的教育,说一口漂亮的法语,还带着巴黎的口音,而她只勉强会说“你好”“近况如何”。的确,父母一点没教她学法语,但这还是叫她心里不好受。伊万·彼得罗维奇终日不知如何消愁解闷,他在乡间住了将近一年,这一年对他仿佛有十年之久。他只有和母亲在一起才能说心里话,他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她低矮的房间里,听着她朴实的闲话家常,一面大吃果酱。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安娜·巴甫洛芙娜的使女当中有个俏丽的姑娘,长着一对清澈温柔的眼睛,一副清秀的面庞,名叫玛拉妮娅,人又聪明又谦顺。伊万·彼得罗维奇一眼就看上了她。他爱上了她,他爱她那娇怯怯的脚步、羞答答的回答、轻轻的声音和淡淡的微笑。在他的眼里,她一天比一天更可爱。而她也以俄罗斯姑娘特有的万种柔情倾心地依恋他——以至以身相许了。在地主的乡间之家里,任何秘密都包藏不了多少时候,不久以后大家都知道了年轻少爷和玛拉妮娅的关系,消息最后传到了彼得·安德烈伊奇本人那里。如果在别的什么时候,他大概不会理会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他早就对儿子窝着一肚子火,因而很高兴利用这个机会来羞辱一下彼得堡来的哲学家和花花公子。于是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又吵又叫,玛拉妮娅被关进下房,伊万·彼得罗维奇被父亲叫了去。安娜·巴甫洛芙娜听见吵闹也跑来了。她打算劝阻丈夫,可是彼得·安德烈伊奇什么话也不听。他像鹞鹰一般朝儿子扑过去,责骂他道德败坏,不敬上帝,假装正经,顺手把对公爵小姐库本斯卡娅的多年积怨一股脑儿发泄到儿子身上,骂出了各种羞辱人的字眼。开头伊万·彼得罗维奇还能默不作声,极力克制,后来,父亲威胁说给他污辱性的惩罚,他终于忍无可忍。“疯狂的狄德罗又上场了,”他心中暗想,“那我就让他出来干一仗,你们等着吧,我要叫你们所有的人大吃一惊。”于是他尽管五脏六腑都气得发抖,却用平和的声调说道:责备他道德败坏无济于事,他并不想为自己的罪过辩解,但他决心改正错误,而且想到自己超越了世俗的偏见,就更乐于这么做了,这就是说,他决心娶玛拉妮娅为妻。伊万·彼得罗维奇一说这番话,自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把彼得·安德烈伊奇直惊得霎时目瞪口呆,但立即醒过神来,尽管穿着灰鼠皮袄,光脚穿着便鞋,还是抡起拳头向伊万·彼得罗维奇扑去。后者当天仿佛故意似的梳着提多式发型,穿着新的蓝色英国便礼服和时髦的麂皮紧身裤,脚上的长靴还带着穗子。安娜·巴甫洛芙娜尖声大叫,双手捂住了脸。她的儿子穿房过室跑出住宅,跳到院子里,奔到菜园、花园,穿过花园跑到大路上,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直到听不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高声叫喊:“站住,骗子!”“站住,不然我要咒你!”伊万·彼得罗维奇躲进邻居一家小地主的院里。彼得·安德烈伊奇回到家中累得浑身是汗,力尽筋疲,上气不接下气地宣布取消对儿子的祝福,剥夺他的继承权,命令烧掉他所有的混账书籍,将使女玛拉妮娅立即遣送到远处村庄。有好心人找到伊万·彼德罗维奇,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他受此羞辱气得发疯,发誓要对父亲进行报复。就在当天夜里,他悄悄守候着拉走玛拉妮娅的大车,把它夺过来,和她一起飞奔到最近的市镇,就在那里结了婚。供他花费的是一位邻居,终日沉醉但心肠极好的退休海员,他对于一切他所谓的“高尚事业”都特别热心。第二天,伊万·彼得罗维奇给彼得·安德烈伊奇写了封冷冰冰、尖刻而有礼貌的信,自己则前往表兄德米特里·彼斯托夫和表姐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读者已经认识她了)居住的村庄。他把一切都和他们讲了,说自己想到彼得堡谋事,恳请他们收留他的妻子,哪怕暂时也好。说到妻子这个字眼,他痛哭失声,顾不得自己在首都受的教育和一肚子学问,卑躬屈膝,像个俄国叫花子一般跪倒在亲戚脚下,甚至伏地叩头。彼斯托夫兄妹心肠软,心地又善良,欣然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在表兄妹家里住了三个星期,暗暗盼望父亲的回信。但回信没有来,也不可能来。彼得·安德烈伊奇听说儿子结了婚,气得一病不起,禁止在他面前提到伊万·彼得罗维奇的名字。只有母亲偷偷地背着丈夫找教区司祭借了五百卢布,把钱和一个小圣像送给了伊万的妻子。信她不敢写,只托了个昼夜能走六十俄里的精瘦汉子送去东西,并捎话给伊万·彼得罗维奇,要他别太难过,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父亲也会平息怒气,宽恕他的。她自己本希望有个另外的儿媳妇,但上帝看着怎么办怎么好,因此她也给玛拉妮娅·谢尔盖耶芙娜送去亲人的祝福。那位精瘦的农夫得到一卢布,请求和新夫人见一面,论起来他还是她的教父呢。他们见了一面,他吻了她的手就走得无影无踪。

伊万·彼得罗维奇轻松地前往彼得堡。等待他的是未卜的前途,也许会受到贫穷的威胁。但他告别了可恨的乡间生活,而主要的是——未曾背叛自己那些导师,果真“学以致用”,用事实证明了卢梭、狄德罗和《人权宣言》的正确。一种尽了义务的满足,一种胜利和自豪之感洋溢在他心中,至于离开妻子,并不让他十分害怕,要是必须永远和她在一起,倒叫他心烦。这件事已了,应该干别的了。出乎他的预料,在彼得堡他竟交了好运。当时库尔琴先生已经抛弃了公爵小姐,但她还未与世长辞,为了在外甥面前弥补自己的罪过,把他推荐给自己所有的朋友,又给了他五千卢布(这是她最后的钱了),还有一块名贵的列皮克牌金表,上面用花体字刻上了他的姓名,周围饰以爱神的图案。没过三个月,他已得到驻伦敦使馆的差事,于是坐上最近一班去英国的大帆船(那时根本没有轮船),漂洋过海而去。几个月后他接到彼斯托夫的信。好心的地主祝贺伊万·彼得罗维奇有了儿子,婴儿于一八〇七年八月二十日生于波克洛夫斯克村,为纪念圣徒费多尔·斯特拉琪亚特,取名费多尔。由于身体太弱,玛拉妮娅·谢尔盖耶芙娜只在信后写了几行字,但就这短短的几行也叫他吃了一惊:他不知道,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竟教会他妻子读书写字了。不过,他并没有很长时间沉浸于初为人父的甜蜜之感中,当时他正追求一位有名的菲琳或拉伊丝(那时流行古典的名字)。蒂尔西特和约刚刚缔结。大家忙于行乐,一切卷入狂欢,一位俏佳人的黑眼睛迷得他神魂颠倒。他没什么钱,可牌运颇佳,交了不少朋友,一切寻欢作乐的活动能参加的都参加,总之一帆风顺,步步登高。

9

老拉夫列茨基很久都不能原谅儿子的婚姻。如果过上半年,伊万·彼得罗维奇向他低头认罪,并且扑到他脚下求饶,他或许先痛骂他一顿,拿拐杖敲他两下叫他害怕,然后就宽恕了他。可伊万·彼得罗维奇却移居国外,而且看起来满不在乎。“住口,不许提他!”每当妻子试图讲情,彼得·安德烈伊奇就断然说道,“这狗崽子应该永远为我祈祷上帝,因为我没有诅咒他。要是老爷子还活着,他会亲手宰了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而且决不会手软。”安娜·巴甫洛芙娜听见这些可怕的话,只能偷偷地画十字。至于伊万·彼得罗维奇的妻子,他听都不想听有关她的情况,彼斯托夫来信提到他的儿媳,他竟在回复时吩咐告诉对方,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儿媳妇,而且他认为有责任警告对方,窝藏逃跑的使女是犯法的。后来他知道有了孙子,这才软化下来,命令得便的时候了解一下产妇的健康,又送去了一些钱,也不说是他给的。费嘉还未满一岁,安娜·巴甫洛芙娜便得了不治之症。临终前几天,她已起不了床,黯淡的双眼含着胆怯的泪水,当着神父的面对丈夫说,她希望看看儿媳妇并和她诀别,祝福孙儿。悲痛的老头子要她放心,立即派自己的马车去接儿媳妇,第一次称呼她玛拉妮娅·谢尔盖耶芙娜。她带着儿子来了,同来的还有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她说什么也不让玛拉妮娅一个人出来受人欺负。玛拉妮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彼得·安德烈伊奇的书房已吓得半死不活,奶妈抱着费嘉跟在她身后。彼得·安德烈伊奇默默地看了看她,她走上前来,躬身托起他的手,发抖的双唇合成一个无声的吻。“好啦,新上台的贵族少奶奶,”他终于说道,“你好,咱们去看太太吧。”

他站起身来,弯腰看费嘉,娃娃笑了一笑,朝他伸出苍白的小手。老头子形容大变。“唉,”他说道,“孤苦伶仃的孩子!是你为爸爸向我求了情,我是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我的小鸟儿。”

玛拉妮娅一进安娜·巴甫洛芙娜的卧室,就在门口跪下了。安娜·巴甫洛芙娜招手唤她到床前,拥抱了她,祝福了她的儿子,然后转过被重病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脸对着丈夫,想开口说话……“我知道,我知道你想求我什么,”彼得·安德烈伊奇说道,“你别难过,她要留在咱家,为了她的缘故我宽恕万卡……”

安娜·巴甫洛芙娜吃力地抓住丈夫的手,把双唇贴了上去。当天晚上她就去世了。

彼得·安德烈伊奇信守自己的诺言,他通知自己的儿子,为了尊重他母亲临终的愿望,为了小费多尔,恢复了对他的祝福,把玛拉妮娅·谢尔盖耶芙娜收留在家中。他在楼上拨给儿媳妇两间房子,把她介绍给自己最尊贵的客人,就是独眼的斯库列辛旅长和他的夫人。此外,又给了她两名使女和一个跑腿的听差。玛尔法·琪莫非耶芙娜和她相别而去,她憎恨格拉非拉,一天就和她争吵了三回。

可怜的女人开头的日子又难过又别扭,但后来她受惯了,和公公也处熟了,他也和她处惯了,甚至还挺喜欢她,虽然从不和她谈话,就是对她最亲切时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几丝轻蔑。玛拉妮娅最受不了的是她的大姑子。格拉非拉还在母亲在世时就渐渐把全家的事情都抓到自己手里,全家人上自父亲都听她的。没她的允许连一块糖也拿不出来。她宁死也不肯把管家大权分给另一位女主人——何况是那么个女主人!对于弟弟的婚事,她比自己的父亲更为恼怒,于是她着手教训这个爬上高枝的女人,而玛拉妮娅·谢尔盖耶芙娜从一开始就成了她的奴隶。再说她这个人唯命是从,经常惊慌失措,心惊胆战,身子单薄,又怎能和任性而傲慢的格拉非拉斗呢?格拉非拉没有一天不提醒她原来的身份,没有一天不夸她没有忘本。尽管这提醒和夸赞是多么尖刻,玛拉妮娅·谢尔盖耶芙娜也乐于逆来顺受……但是夺走了她的费嘉,就叫她肝肠寸断了。借口说她没有教育孩子的能力,几乎不让她接近费嘉。格拉非拉自己抓这件事,费嘉从而完全受她的支配。玛拉妮娅痛苦不堪,写了许多信给伊万·彼得罗维奇,哀求他赶快回来。彼得·安德烈伊奇自己也想看见儿子。但他只是一味推托,在信中为妻子感谢父亲,感谢寄来的钱,答应很快回家——就是不动身。一八一二年,他终于奉召回国。六年分别,一旦重逢,父子互相拥抱,只字不提从前的事儿,因为当时顾不上家庭琐事,全俄罗斯正奋起对敌,父子俩都觉得俄罗斯人的热血在他们的血管中沸腾。彼得·安德烈伊奇捐赠了一个团的军装。但战争结束了,危险过去了,伊万·彼得罗维奇又感到无聊,海外的世界吸引着他,他已在那个世界住惯了,觉得和在家里一样。玛拉妮娅留不住他,对于他来说她实在算不了什么。她的希望也落空了:丈夫同样认为,把费嘉交给格拉非拉教养更为得体。伊万·彼得罗维奇可怜的妻子受不了这个打击,受不了和丈夫第二次的分离,几天之内她就毫无怨言地燃尽了自己的生命。在自己整个的一生,她对于任何事情都不会抗拒,对于疾病也不治疗。她已经不能说话,死亡的阴影已经落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依然和从前一样流露出忍耐的困惑,一贯的驯服,仍然带着无言的恭顺眼望着格拉非拉,如同当年安娜·巴甫洛芙娜在临终的病榻上亲吻彼得·安德烈伊奇的手一样,她也双唇紧贴格拉非拉的手,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托付与她。这个安静、善良的生命就此结束了尘世的一生,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把它连根拔起,曝晒于烈日之下,以至于枯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没有人哀悼它。怜惜她的只有她的使女,还有彼得·安德烈伊奇。老头子再也见不到她那善良的面容和默默的仪态。“原谅我吧,永别了,我那唯命是从的孩子!”他悄声说道,在教堂里向她最后鞠躬。他一面哭,一面将一把土撒到她的墓中。

玛拉妮娅死后,老头子也没活太久,不到五年。一八一九年,他带着格拉非拉和孙子迁居莫斯科,就在那里悄然去世,留下遗嘱把自己葬在安娜·巴甫洛芙娜和“玛拉莎”墓旁。当时伊万·彼得罗维奇为了寻欢作乐住在巴黎。一八一五年后,他很快就退休了。知道父亲的死讯,他决定回国。应当考虑产业的整顿和费嘉的教育问题,正如格拉非拉在信中说的,费嘉已十二岁,认真考虑如何教育他的时候到了。

10

从国外归来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成了个十足的英国人。头发剪得短短的,衬衫浆得挺挺的,身穿多层领子的豆青色长礼服,脸上的表情酸溜溜的,待人接物尖刻而又冷漠,从牙齿缝里发音,木然又突然地哈哈大笑,从来不带笑容,一个劲地谈政治和经济,好吃带血的牛排,爱喝葡萄酒——浑身上下全是大不列颠的气味,已经深入骨髓了。但是出现了奇迹——伊万·彼得罗维奇变成了英国人,同时又成了爱国人士,至少自命为爱国分子,尽管他对俄罗斯很不了解,不保持俄国人的习惯,而且连俄国话也说得奇怪,平常交谈时他的话说得既不流利更不精彩,还夹杂着许多法语,可一谈起大事,他马上就来了这样一套词儿,例如“提出自我努力的新经验”“这与事物的本质不符”等等。伊万·彼得罗维奇带回来手书的几份有关治理和改进国事的方案。他对于所见所闻很不满意,缺乏制度的情况尤其令他恼火。他和姐姐见面头一句话就宣布要进行根本的改革,以后一切都要按照他的新规矩办。格拉非拉·彼得罗芙娜对伊万·彼得罗维奇什么话也没回答,只是咬着牙暗想:“那我可怎么办?”不过,和弟弟侄儿回到农村,她很快就把心放下了。的确,家里发生了一些变化,食客和寄生虫们立即被赶走了,其中包括两个老太婆,一个是瞎子,另一个瘫痪,还有一个老朽不堪的俄土战争时的少校,这人因为吃得太多,只给他吃黑面包和扁豆。发出了新的命令,以往的客人一概不接待,代之而来的是一位远邻,他是男爵,一头浅黄头发一身病,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糊涂虫。从莫斯科运来了新家具,摆上了痰盂、小铃铛、洗脸台;早餐换了花样,洋酒赶走了白酒和露酒,下人穿上了新制服;族徽加上了新铭文;真理即美德。实际上格拉非拉的权力丝毫未减,发放物品、购买货物仍然由她决定。从国外带回来的原籍阿尔萨斯的管家想和她较量较量,结果失掉了位子,尽管男主人庇护他。至于产业的经营管理(格拉非拉·彼德罗芙娜也插手这方面的事),尽管伊万·彼得罗维奇一再表示要给这个乱摊子注入新活力,但实际上仍在一如其旧,只不过劳役有所增加,赋税有所加重,而且禁止农民直接去见伊万·彼得罗维奇,爱国人士很看不起自己的同胞。伊万·彼得罗维奇的制度只在费嘉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贯彻。他的教育受到“根本的改革”:父亲专心致力于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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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到,在伊万·彼得罗维奇回国以前,费嘉完全在格拉非拉·彼得罗芙娜的掌握中。他未满八岁,母亲就去世了。他不是天天都看得见她,但却极其热烈地爱她。对她的怀念,她那安详苍白的面容,悲伤的目光,怯怯的抚爱都永远铭记在他心中。但他只模糊地了解她在家中的地位,他觉得在他俩之间有一道母亲不敢也不能打破的障碍。他对父亲感到陌生,再说伊万·彼得罗维奇也从来没有爱抚过他;祖父偶尔摸摸他的脑袋,让他吻自己的手,叫他小怪物,当他是个小傻瓜。玛拉妮娅·谢尔盖耶芙娜死后,姑母把他完全抓到自己手里。费嘉怕她,怕她那明亮的眼睛、严厉的声音,在她面前他不敢说一个不字。有时他在椅子上稍稍一动,她就尖声喊道:“哪儿去?老实坐着。”每逢星期天做完弥撒以后,允许他玩耍,就是给他一本厚厚的、莫明其妙的书,作者叫什么马克西莫维奇·阿姆巴吉克,书名是《象征与图谱》,书中有近千幅插图,其中有一部分十分古怪,而五种语言的解说也深奥难解。裸体的胖女神是这些画中的主要角色。例如,一幅画题为“藏红花与彩虹”,解说词——作用更大;对面一幅画题为“口衔紫罗兰之白鹭”,解说词——此意君自知;还有一幅题为“爱神与舔爱子之熊”,解说词——慢慢来。费嘉反复细看这些画,对其中的细枝末节都很熟悉,其中有几幅,永远就是那几幅,让他仔细琢磨并激发了他的想象,此外,他就没别的可玩了。到了应教他语言和音乐的年龄,格拉非拉·彼得罗芙娜花了一点钱找了个瑞典老处女,生着一对兔眼,法语和德语说得勉强凑合,钢琴也弹得马马虎虎,但渍得一手好黄瓜。在这位教师,加上姑母和一个老使女的圈子里,费嘉整整过了四年。他常常和他那本《图谱》坐在墙角,坐着,坐着;低矮的屋子里散发着绣球花的气味,一支油脂蜡烛发出黯淡的光,一只蟋蟀吱吱地叫着,声音单调,仿佛它也感到寂寞,墙上的小挂钟滴滴答答地急忙往前走,老鼠藏在糊墙纸后又咬又挠;而这三位老姑娘如同三位命运女神,默默而又迅速地走线飞针,在半明半暗中她们双手映出的影子忽而奔跑,忽而奇怪地哆嗦,于是各种奇怪的、同样半明半暗的思想也就翻腾在孩子的头脑中。谁也不会说费嘉是个好玩的孩子。他的面色相当苍白,可是长得很胖,身材不匀称,笨手笨脚,照格拉非拉·彼得罗芙娜的说法,是个十足的庄稼汉。其实,只要放他出来多见太阳,他的面色很快就不会那么苍白了。他学习不错,只是常常偷懒;他从来不哭,但有时犯牛脾气,倔劲儿一上来,谁也治不了他。对周围的人,费嘉一个也不爱。一颗从小就不懂得爱的心是可悲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所看到的费嘉就是这个样子,他抓紧时间着手实施他的制度。“我首先要把他造就成一个人,人!”他对格拉非拉·彼得罗芙娜说,“不只是一个人,而且是斯巴达人。”伊万·彼得罗维奇实行自己意图的头一条措施就是给儿子穿上苏格兰的装束,十二岁的小孩从此光着腿肚子,戴着插鸡毛的折叠便帽。一位精通体育的瑞士青年取代了那位瑞典老处女。音乐课有损男士的体面,被永远取消。这位未来的“人”应当学的是自然科学、国际法、算数、木工,这是卢梭的建议。还有纹章学,这是为了保持骑士精神。他每天清晨四点就被叫起来,身上浇冷水,逼着绕柱子跑步,手里拽着柱子上的绳子,一天只吃一顿饭、一个菜,骑马,射箭,一有机会就像父亲那样锻炼自己的意志,每天晚上把一天的心得体会记到专用的本子上,而伊万·彼得罗维奇自己则用法文给儿子写上教导和训诫,文中叫他“吾儿”,对他以“您”相称。费嘉用俄语对父亲以“你”相称,但在他面前却连坐下都不敢。“制度”把男孩子搞糊涂了,脑袋瓜里一团混乱,涨得生疼。但是新的生活方式对他的健康产生了良好的作用。开头他得了场热病,但不久以后就成了个棒小伙子。父亲大为得意,用他奇怪的语言称呼他“自然之子,我的杰作”。费嘉满了十六岁,伊万·彼得罗维奇认为有责任及时给他灌输轻视女性的思想,于是这位年轻的斯巴达人尽管心怀怯意,刚长胡须,血气方刚,却已极力摆出冷漠和粗鲁的模样。

这期间,时光一天天过去。伊万·彼得罗维奇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在拉夫里基(祖传领地的名称)度过;一到冬天则一个人去莫斯科,住在饭店里,殷勤地参加俱乐部活动,在各家的客厅里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大谈自己的种种计划,比任何时候都更着意表现出自己是英国派,是批评时弊、关心国事的人。但是,一八二五年来到了,这一年带来许多灾难。伊万·彼得罗维奇的不少至交好友都受到严峻的考验。伊万·彼得罗维奇赶紧远走高飞,回到乡下闭门不出。又过了一年,伊万·彼得罗维奇突然之间憔悴了,衰弱了,越来越不行了,他的健康恶化。这位自由派开始进教堂,做弥撒;这位欧洲派开始洗蒸汽浴,下午两点吃午餐,晚九点上床,在老管家的闲话中入睡;这位关心国事之人烧掉自己所有的计划、书信,在省长面前战战兢兢,在某警察局长面前逢迎讨好;这位刚强的汉子在长了个脓疮或端来盘凉汤的时候又叫苦又抱怨。格拉非拉·彼得罗芙娜又在家中独揽全权。村长、管家、农民又走后门来找“老妖婆”(下人们背地里这么叫她)。伊万·彼得罗维奇身上这些变化大大震惊了他的儿子,他已经十九岁,开始思考问题并摆脱压制自己的那只手。他以前已经注意到父亲言行不一,满口宽松的自由主义理论而实行的却是冷酷狭隘的专制主义,但是他没料到有如此急剧的转变。这位顽固的利己主义者大现原形。小拉夫列茨基准备到莫斯科去考大学,就在这时意料不到的新灾难又落到伊万·彼得罗维奇头上。他在一天之间双目失明,而且无可救药。

他不相信俄国医生的医术,想方设法申请出国就医,但他的申请遭到拒绝。于是他带着儿子在俄罗斯整整奔走了三年,从一个医生到另一个医生,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他意志薄弱又缺乏耐心,把医生、儿子和仆人都弄得毫无办法。回到拉夫里基时他已成为一个十足的废物,一个哭哭啼啼的调皮孩子。难过的日子开始了,所有的人都因为他而吃尽苦头。伊万·彼得罗维奇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安静,他从来也没有这么贪吃而且吃得这么多。其他时间他自己不安静,也不让别人安静。他祈祷,怨命运,骂自己,骂政治,骂自己的制度,骂自己当初吹嘘和自傲的一切,当初给儿子树为榜样的一切,他断言自己什么都不相信,可接着又祷告起来。他忍受不了片刻的孤独,要求家里的人不分昼夜永远陪坐在他身旁,给他讲故事消遣,而他则不时打断人家的话,大声嚷道:你们在撒谎,胡说八道!

格拉非拉·彼得罗芙娜受的折磨最多,他绝对离不了她。她则直到最后都满足病人所有的任性要求,虽说有时不立刻就答应,怕声调里流露出心中的怨恨。他就这样又拖了两年,于五月初逝世。当时他被抬到阳台上晒太阳。“格拉沙,格拉沙,拿汤来,拿汤来,你这老混……”他那僵硬的舌头嘟哝道,没说完最后一个字就永远沉默了。格拉非拉·彼得罗芙娜刚从管家手里接过一碗汤,停下来,看看弟弟的脸,慢慢地,大大地画了个十字就走开了;在一旁的儿子也一言不发,倚着阳台的栏杆久久地望着花园,它在春天的金色阳光照耀下灿烂辉煌。当时他二十三岁,这二十三年过得那么可怕,那么无声无息!新的生活展现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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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了父亲,把经营家业和监督下人的事委托给始终不渝的格拉非拉·彼得罗芙娜,小拉夫列茨基怀着强烈而模糊的憧憬动身去莫斯科,他意识到自己在教育方面的不足,想尽可能加以弥补。近五年来他读了许多书,也看到一些事,许多想法在他头脑中盘旋。任何一位教授也许都会羡慕他的某些知识,但同时每一个中学生早就明白的问题他却并不了解。拉夫列茨基意识到自己很不洒脱,内心深处感到自己为人古怪。那位英国派的父亲和自己的儿子开了个厉害的玩笑,他那随心所欲的教育带来了恶果。多年来他在父亲面前一味顺从,最后等到他认清了父亲的真面目时木已成舟,习惯已根深蒂固了。他不会和人交往,人长到二十三岁,羞怯的心中怀着不可遏制的爱的渴望,然而对任何一个女人竟不敢正视一眼。他的头脑清楚,正常,有点迟钝,他的性格偏于固执、内向、懒散,这样的人本应当早早地投身到生活的激流中去磨炼,但他却被人为地置于孤独的环境……到如今,禁锢他的怪圈已被打破,可他还站在原地不动,把自己包得紧紧的。他那个岁数还穿大学生制服未免可笑,但他不怕讥笑。在这方面,斯巴达式的教育对他颇有用处:蔑视别人说三道四。于是他满不在乎地穿上大学生制服,进了物理数学系。他身体结实,双颊红润,已经长出了连鬓胡子,这副模样给自己的同学们一种奇特的感觉,他们再也想不到,这位表情严肃,准备乘坐两匹马拉的宽大农村雪橇的壮汉,其内心深处却几乎还是个孩子。在他们眼里,他是个古怪的书呆子,他们无所求于他,也不想对他做什么探索,他也躲着他们。在大学的前两年,他只和给他补课的那位同学比较亲近,此人叫米哈列维奇,非常热情,喜欢写诗,他真诚地喜欢拉夫列茨基,而且极其偶然地成为拉夫列茨基命运大转折的因素。

有一次,在剧院中(当时莫查洛夫正红得发紫,拉夫列茨基对他的演出场场不落),拉夫列茨基看见在二楼包厢里坐着一位姑娘。虽然任何一个女人在他那阴沉沉的形象前走过他都会动心,可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猛烈地跳动过。这位姑娘两肘撑着包厢的天鹅绒护栏一动不动。她那微黑而可爱的圆脸庞上处处焕发出敏感和青春的活力。一双俊眼在细细的眉毛下神情专注,顾盼温柔,富于表情的唇边不时掠过一丝笑意,还有那头,那颈,那手的姿态,无不显示出文雅和聪慧。她的穿着十分讲究。旁边坐着一位四十五六岁的女人,黄脸皮上皱纹堆叠,袒胸露背,戴着黑色的帽子,茫然的面孔上带着紧张的表情,露出没有牙齿的微笑。包厢的后排座上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身穿宽松的便礼服,结着高高的领巾,一双小眼睛流露出愚钝中的自高自大和讨好中的疑虑多心。脸上留着染过的胡子,长着大而无当的前额和满是皱纹的面颊——从这种外表上看,他是位退役的将军。拉夫列茨基目不转睛地望着令他销魂的姑娘。突然,包厢门一开,走进来米哈列维奇。这位全莫斯科几乎唯一的朋友出现在唯一令他倾心的姑娘身旁,拉夫列茨基觉得大有深意而且不同寻常。他继续朝包厢观望,发现包厢中所有的人都把米哈列维奇当作极熟的朋友。舞台上的演出不再吸引拉夫列茨基,尽管莫查洛夫“大卖力气”,却不如往常那样留给他深刻的印象。当台上演到动情之处,拉夫列茨基又不禁朝自己的美人望去,只见她全身前倾,双颊通红,在他的凝视下她那双全神贯注于台上的眼睛慢慢地转过来,停留在他身上……那双眼睛整整一夜闪现在他面前。人造的堤防最后崩溃了,他浑身颤抖,遍体燃烧,第二天就去找米哈列维奇,从他口中得知这位美人儿叫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科罗宾娜,和她坐在同一包厢的两个老人是她的父母,米哈列维奇本人一年前在莫斯科郊外某伯爵家当“家教”时与他们相识。这位热情的人大大地夸赞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我的老弟呀,”他用特有的感情冲动,如同唱歌的声音叫道,“这位姑娘真是位令人吃惊的天才,真正的艺术家,而且心肠特别好。”他看拉夫列茨基问得那么细,知道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于是自告奋勇,介绍他们相见,还说自己和她家很熟,将军也没有什么架子,至于她母亲,则糊涂透顶,只差没拿抹布当奶皮吃。拉夫列茨基脸发红,嘟哝了一句就跑掉了。他和自己的怯懦斗了五天,到第六天,年轻的斯巴达勇士穿上新制服,任凭米哈列维奇支配。而米哈列维奇作为熟人,只梳了梳头发,两个人就到科罗宾家去了。

13

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的父亲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科罗宾是位退伍少将,一生都在彼得堡任职,年轻时以擅长跳舞和精通军务闻名,由于家境贫寒曾给两三位声名不显赫的将军当过副官,并且娶了其中一位将军的女儿,得到两万五千卢布的陪嫁。他深通训练和检阅之道,苦熬了二十来年,终于爬到将军的官职,掌管一个兵团。到这时他理应松口气,从容地巩固自己的事业了,他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办事稍欠周详。他想出了挪用公款的新方法,这方法果然妙,只是没有及时打点,该花的钱没舍得花,结果被人告发,闹出了非但不愉快,而且很糟糕的麻烦。将军好不容易摆脱了麻烦,但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他受到退伍的劝告。此后他在彼得堡又混了两年,希望碰上个文职的肥差,但差事没碰上,女儿从学校毕了业,开销一天天增加……他一狠心,决定搬到莫斯科去过省钱的日子,在老马厩街租了一所低矮的小宅子,屋顶竖着高高的旗徽,从此过上了莫斯科退伍将军的日子,一年的开销不过二千七百卢布。莫斯科是好客的城市,南来北往的一概欢迎,将军就更不用说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那笨重而不失军人风度的形象很快出现在莫斯科最上等人家的客厅中。他那光秃的后脑勺,染过的头发编成的小辫子,鸦翅色领巾上别着的油渍的安娜勋章绶带已被青年人熟悉。这些青年人百无聊赖,面色苍白,在别人跳舞的时候却在牌桌旁边愁眉苦脸地转悠。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在社交场合举止十分得体,他很少说话,而且说时照老习惯哼呀哈地带官腔,当然,和更大的官交谈时并不这样。他打牌很小心,在家里吃得很有节制,但到别人家吃饭则一个抵得上六个。关于他的夫人,几乎没什么可说的,她叫喀利奥帕·卡尔洛芙娜,左眼迎风流泪,因此喀利奥帕·卡尔洛芙娜就认为自己多愁善感(再说她还有德国血统),她总是怕这怕那,仿佛吃不饱,穿紧身的丝绒连衣裙,戴高帽子,腕上戴一对暗淡无光的空心手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和喀利奥帕·卡尔洛芙娜的独生女儿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刚满十八岁时在女子中学毕业,在学校中如果不算是最美丽的,也算得上是最聪明的,而且是最优秀的音乐人才,获得花字奖章。当拉夫列茨基头一次看见她时,她还不到十九岁。

14

当米哈列维奇把拉夫列茨基引进科罗宾家布置得相当简陋的客厅并向主人做介绍时,这位斯巴达勇士的两腿直发软。但这种传遍全身的怯懦感很快就消失了;将军身上有一种所有俄国人与生俱来的殷勤好客之风,再加上一切名声不佳者特有的礼貌周全;将军夫人不知怎的很快就不再受人注意。至于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她既从容大方,又自信亲切,使得任何人在她面前都立刻觉得宾至如归;她那动人的身材,含笑的双眼,处女的溜肩,白里透红的手臂,轻盈慵懒的步态,徐缓甜美的声音,处处发出一种潜在的魅力,如一缕幽香,不可捉摸,轻轻软软,仍带娇羞。它难以用言语形容,但它令人动心、兴感,当然不是兴怯懦之感。拉夫列茨基把话题引向戏剧,谈起昨天的演出,她立刻主动谈起莫查洛夫,并不只是一味地赞叹,而是对他的表演提出一些中肯的,具有女性独到见解的批评。米哈列维奇提到音乐,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到钢琴前,清晰地弹了几支肖邦创作,刚刚流行的玛祖卡舞曲。吃饭的时间到了,拉夫列茨基想走,但被留住了。席上将军用上好的法国红葡萄酒款待他,这酒是将军的仆人雇车特地到德甫列饭店买来的。拉夫列茨基很晚才回到家里,衣服也没脱,手捂着眼睛,呆呆地坐了很久,陶醉于迷恋之中。他觉得现在才明白了为什么活着,他所有的打算、抱负,这一切无聊的废话,一下子都化为乌有。他的整个灵魂都融合成一种感情,一个愿望,那就是要幸福,要拥有,要爱情,女人的爱情。从这天起,他常到科罗宾家去,半年以后他对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倾诉衷情并向她求婚。他的求婚被接受了。将军在很早以前,几乎是拉夫列茨基头一次造访的前夕,就问过米哈列维奇,这位拉夫列茨基有多少农奴。而且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也很清楚她的未婚夫富有,所以在那位青年人的整个求爱期间,甚至在求婚的霎时,这位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都保持着平常那样的不急不躁,头脑清晰。至于喀利奥帕·卡尔洛芙娜想的则是:我的女儿找到一个好主了。于是又买了顶新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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