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小学生必读丛书)(中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9 07:5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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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曹雪芹,高鹗

出版社:群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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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小学生必读丛书)(中册)

红楼梦(中小学生必读丛书)(中册)试读:

第四十一回 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话说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因又逗趣,笑道:“实告诉说罢,我的手脚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细失手打了这磁杯。有木头的杯取个子来,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打不了。”众人听了,又笑起来。

凤姐听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磁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刘姥姥听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他果真竟有。我时常在村庄上缙绅大家子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倒都也见过,从来没见有木头的。——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们使的木碗儿,不过诓我多吃两碗。别管他,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喝点子也不怕。”想毕,便说:“取了来再商量。”凤姐乃命丰儿到前面里间屋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

丰儿听了,答应着才要去。鸳鸯笑道:“我知道,你这十个杯还小。况且你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子的来,倒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凤姐儿笑道:“更好了。”鸳鸯果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图记。因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怎么这么些个?”凤姐儿笑道:“这个杯,没有喝一个的理。我们家因没有这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寻了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刘姥姥吓的忙道:“这可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罢!”贾母、薛姨妈、王夫人都知道他有年纪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说是说,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使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说的众人又笑起来。鸳鸯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

贾母、薛姨妈都道:“慢些吃,不要呛了。”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了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搛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道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你把茄胙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胙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这半日,姑奶奶你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

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笑道:“这也不难。你把四五月里的新茄包儿摘下来,把皮和瓤子去尽,只要净肉,切成头发细的丝儿,晒干了。拿一只肥母鸡,靠出老汤来。把这茄子丝上蒸笼蒸的鸡汤入了味,再拿出来晒干。如此九蒸九晒,必定晒脆了。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时拿出一碟子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了。”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一面说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顽那杯。

凤姐笑道:“还是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刘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儿,亏他怎么做来着。”鸳鸯笑道:“酒也吃完了,这到底是什么木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一认他。”一面说,一面细细的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杯体沉,断乎不是杨木,这一定是黄松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了,请示下。就演罢,还是再等一会子?”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们了,就叫他们演罢。”那婆子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令人神移心旷。

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复又斟上,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暖酒来。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一时,暖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座。王夫人提了暖壶下席来,众人皆出了席,薛姨妈也立起来。贾母忙命李纨、凤姐二人接过壶来,“让你姑妈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见如此说,方将壶递与凤姐,自己归坐。贾母笑道:“大家吃上两杯,今日着实有趣。”说着,擎杯让薛姨妈,又向湘云宝钗道:“你两个也吃一杯。你林妹妹虽不大会吃,也别饶他。”说着,自己径干了。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干了。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

须臾,乐止。薛姨妈出席笑道:“大家的酒想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罢。”贾母也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随着贾母游顽。贾母因要带着刘姥姥散闷,遂携了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与他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刘姥姥一一的领会,又向贾母道:“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不解,因问:“什么雀儿变俊了,会说话?”刘姥姥道:“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黑老鸹子,怎么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众人听了,又都笑将起来。

一时,只见丫鬟们来请用点心。贾母道:“吃了两杯酒,倒也不饿。——也罢,就拿了这里来,大家随便吃些罢。”丫鬟便去抬了两张高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卷;那盒内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儿?”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这会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不喜欢。因让薛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与丫鬟了。

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各式各样,便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那里最巧的姐儿们,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家去我送你一坛子。你先趁热儿吃这个罢。”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一两点就罢了。刘姥姥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做的小巧,不显盘堆的;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子。剩的,凤姐又命人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拿与文官等吃去。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回。那大姐儿因抱着个大柚子顽的,忽见板儿抱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面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毬踢着顽去,也就不要那佛手了。

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至院中,只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

宝玉留神看他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奉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接来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只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的。”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

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爮斝”[3]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顽”,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5]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杏犀”。妙玉斟了一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顽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盒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

黛玉因问道:“这水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鬼脸青的花磁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宝玉也随出来,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我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

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了那杯出来,递与贾母房中小丫头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鬟婆子围随去了。不在话下。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鬟们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他捶着腿,吩咐他:“老太太那里有信儿,你就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

宝玉、湘云等看着丫鬟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树的,也有傍着水的,倒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众人也都赶着取笑。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说着,便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道:“笑什么?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众人笑的拍手打脚,还要拿他取笑。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众人又是笑,又忙喝他:“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他东北角上去了。那婆子指与他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

那刘姥姥因喝了些酒,他的脾气不与黄酒相宜,且又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多喝了几碗茶,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禁,且又年迈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觉眼花头眩,辨不出路径。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亭榭,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里去的了,只得认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来。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

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忽有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岸,里面碧浏清的水流往那边去了,上面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刘姥姥便度过石来,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见那女孩儿不答应。刘姥姥便赶上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方得了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门,才要出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亲家母,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子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带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应。便忽然想起:“常听见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这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去摸。

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外面众人等他不见,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度其道路,“定是他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碰头,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够他绕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着,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看屋子的小丫头已偷空顽去了。

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的鼾齁如雷。忙进来,只闻得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赶上来,将他没死活的推醒。那刘姥姥惊醒,睁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失错了。——并没弄脏了床帐。”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

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刘姥姥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说道:“你就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刘姥姥答应“知道”。又与他两碗茶吃,刘姥姥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位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一样。”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袭人带他从前头出去,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3]斝:,均葫芦类;斝,饮器。这里指一种特别的,状似的饮器。[5]杏犀:牛角做成的杯碗名称。,碗类器皿。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馀香

话说贾母一时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贾母因觉懒懒的,也没吃饭,便坐了竹椅小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等去吃饭。他姊妹们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说:“明儿一早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过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的照看我。我这一回去,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

凤姐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的。”凤姐道:“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两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为找我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

刘姥姥道:“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一语提醒了凤姐,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会,念道:“八月廿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说,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

凤姐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凤姐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几时生的?”凤姐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上来。”

凤姐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只保佑他应了你这话就好了。”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闲着,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刘姥姥忙说:“不敢多破费了。已经蹧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凤姐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家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说着,只见平儿走来,说:“姥姥过这边来瞧瞧。”

刘姥姥忙跟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着半炕东西。平儿一一的拿与他瞧着,说道:“这是你昨儿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做里子。这是两个茧绸,做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前儿装瓜果子来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给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是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说着,又悄悄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忙念佛道:“姑娘说那里话来。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灰条菜根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胡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了心。”刘姥姥千恩万谢的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方过贾母这边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辞。

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说:“大夫来了。”老嬷嬷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这样瞧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绉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排立两旁。碧纱厨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生的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头上。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道:“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出至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不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呢,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待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

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王太医听说,忙站起来,就奶子怀里,用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姐儿又要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作辞而去。

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话下。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宝钗姊妹们见大夫出去,方从厨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了一坐,也回房去了。

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了。”刘姥姥十分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

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儿叫我拿出两套来送你带回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儿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顽罢。”说着,便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刘姥姥已经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鸳鸯见他信以为真,便笑着仍与他装上,说道:“哄你顽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道:“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道:“这是那里说起。我那一世修了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了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那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与他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子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出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这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来!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把《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并非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大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见了他两个,先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的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黛玉忙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日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李纨道:“我请你们来,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撑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日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

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史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的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有几幅邱壑的,如何成得。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斜了,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件: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摺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几个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要问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块重绢,叫相公给矾了出来。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笼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弄一分儿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的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的绢箩四个,粗箩四个,掸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磁缸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桴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口锅来,好炒颜色吃。”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道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上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去。正自胡想,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了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话说王夫人因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着了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请医生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送东西。正商议着,只见贾母打发人请,王夫人忙引着凤姐儿过来。王夫人又请问:“这会子可又觉大安些?”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送来的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很受用。”王夫人笑道:“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老太太素日疼他。”贾母点头笑道:“难为他想着。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凤姐听了,连忙答应,命人去厨房传话。

这里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请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王夫人笑道:“我也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贾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谁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很生分似的。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乐。”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道好顽不好顽?”王夫人笑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贾母听说,一发高兴起来,忙命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那府里珍儿媳妇”。并赖大家的等有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

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上下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姊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底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忙命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年高有体面的嬷嬷坐了。——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嬷嬷告了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贾母笑着,把方才的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情愿这样的;也有畏惧凤姐儿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况且都是拿得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了。”邢王二夫人笑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向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帐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倍子来暗里补上,我还作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一分我替他出了罢。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听了,都说“很是”,贾母方允了。

凤姐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贾母听了,忙笑道:“倒是我的凤丫头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

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说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了。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嬷嬷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小丫鬟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做生日?还入在这里头?”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有了,这是官中的,也该出一分。”贾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

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们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礼,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喜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帐。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还别人,不如拘了来咱们乐。”

说着,早已合算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零。贾母道:“一日戏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贾母道:“凤丫头说那一班好,就传那一班。”凤姐道:“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性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都知贾母乏了,才渐渐的都散出来。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散去,便往凤姐房中来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凤姐儿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要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凤姐笑道:“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要泼出来的。”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才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丫头们回说:“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他进来。丫头们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一面忙着梳洗,一面问他:“这一包银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正说着,丫鬟们回说:“那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们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日不过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的要学那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住了。到了你们嘴里,就当正经的话。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待茶,再打发他们去。”丫鬟答应着,忙接了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和底下姑娘们的。”尤氏道:“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一共都有了。”

说着,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凤姐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闹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笑道:“那么些,还不够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说着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因说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儿。”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

一面说着,一面又往贾母处来,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的喜欢。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也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了他,说:“这还使不了呢。”说着,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还了他。见凤姐不在跟前,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他两个还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方收了。

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都打点取乐顽耍。李纨又向众姊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说着,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呢,快请了来。丫鬟去了半天,回来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因又命翠墨去。

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了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里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起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回来罚他。”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来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子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1]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下去了。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顽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率性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跟着。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茗烟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里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回手从衣襟下掏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素,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茗烟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

茗烟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茗烟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烟道:“别说他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说着,早已来到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就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来。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边。

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着,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撑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茗烟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礼了。若不吃些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道:“这便才是。还有一说,咱们出来了,还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就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头一件,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件,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天不进城。这已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茗烟道:“这更好了。”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茗烟也吃了。

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茗烟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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