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怅望水中月:石评梅诗文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31 18:2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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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评梅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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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怅望水中月:石评梅诗文精选

低头怅望水中月:石评梅诗文精选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低头怅望水中月:石评梅诗文精选作者:石评梅排版:KK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0-01ISBN:9787503479403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辑 散文象牙戒指

记得那是一个枫叶如荼,黄花含笑的深秋天气,我约了晶清去雨华春吃螃蟹。晶清喜欢喝几杯酒,其实并不大量,仅不过想效颦一下诗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陈列着黄赭色的螃蟹,玻璃杯里斟满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对面,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杯喝着,似乎还未曾浇洒了她心中的块垒。我执着杯望着窗外,驰想到桃花潭畔的母亲。正沉思着忽然眼前现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着一只船,船头站着激昂慷慨,愿血染了头颅誓志为主义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飞越的时候,晶清已微醉了,她两腮的红采,正照映着天边的晚霞,一双惺忪似初醒时的眼,她注视着我执着酒杯的手,我笑着问她:“晶清!你真醉了吗?为什么总看着我的酒杯呢!”“我不醉,我问你什么时候带上那个戒指,是谁给你的?”她很郑重地问我。

本来是件极微小的事吧!但经她这样正式的质问,反而令我不好开口,我低了头望着杯里血红潋滟的美酒,呆呆地不语。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隐衷,她又问我道:“我知道是辛寄给你的吧!不过为什么他偏要给你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后,眼前似乎轻掠过一个黑影,顿时觉着桌上的杯盘都旋转起来,眼光里射出无数的银线。我晕了,晕倒在桌子旁边!晶清急忙跑到我身边扶着我。过了几分钟我神经似乎复原,我抬起头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清说:“真的醉了!”“你不要难受,告诉我你心里的烦恼,今天你一来我就看见你带了这个戒指,我就想一定有来由,不然你决不带这些妆饰品的,尤其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波微!你可能允许我脱掉它,我不愿意你带着它。”“不能,晶清!我已经带了它三天了,我已经决定带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脱掉它。”她的脸渐渐变成惨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红采,眼里包含着真诚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伤!她为谁呢!她确是为了我,为了我一个光华灿烂的命运,轻轻地束在这惨白枯冷的环内。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学校。我把天辛寄来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给她看,信是这样写的:“我虽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了我们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涛山立狂风统治了的心海,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候平静来临,死寂来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丢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斯观,我们便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晶清看完这信以后,她虽未曾再劝我脱掉它,但是她心里很难受,有时很高兴时,她触目我这戒指,会马上令她沉默无语。

这是天辛未来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地医院时,出院那天我曾给他照了一张躺在床上的像,两手抚胸,很明显地便是他右手那个象牙戒指。后来他死在协和医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进去看他的时候,第一触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带着它一直走进了坟墓。偶然草

算是懒,也可美其名曰忙。近来不仅连四年未曾间断的日记不写,便是最珍贵的天辛的遗照,置在案头已经灰尘迷漫,模糊得看不清楚是谁。朋友们的信堆在抽屉里有许多连看都不曾看,至于我的笔成了毛锥,墨盒变成干绵自然是不必说了,屋中零乱的杂琐的状态,更是和我的心情一样,不能收拾,也不能整理。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这样颓废?而我最奇怪的是心灵的失落,常觉和遗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总是神思恍惚,少魂失魄。

不会哭!也不能笑!一切都无感。这样凄风冷月的秋景,这样艰难苦痛的生涯,我应该多愁善感,但是我并不曾为了这些介意。几个知己从远方写多少安慰我同情我的话,我只呆呆地读,读完也不觉什么悲哀,更说不到喜欢了。我很恐惧自己,这样的生活,毁灭了灵感的生活,不是一种太惨忍的酷刑吗?对于一切都漠然的人生,这岂是我所希望的人生。我常想做悲剧中的主人翁,但悲剧中的风云惨变,又那能任我这样平淡冷寂地过去呢!

我想让自己身上燃着火,烧死我。我想自己手里握着剑,杀死人。无论怎样最好痛快一点去生,或者痛快点求死。这样平淡冷寂,漠然一切的生活;令我愤怒,令我颓废。

心情过分冷静的人,也许就是很热烈的人;然而我的力在哪里呢?终于在人群灰尘中遗失了。车轨中旋转多少百结不宁的心绪,来来去去,百年如一日地过去了。就这样把我的名字埋没在十字街头的尘土中吗?我常在奔波的途中这样问自己。

多少花蕾似的希望都揉碎了。落叶般的命运只好让秋风任意地飘泊吹散吧!繁华的梦远了,春还不曾来,暂时的殡埋也许就是将来的滋荣。

远方的朋友们!我在这长期沉默中,所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几句话。我不能不为了你们的关怀而感动,我终于是不能漠然一切的人。如今我不希求于人给我什么,所以也不曾得到烦恼和爱怨。不过我蔑视人类的虚伪和扰攘,然而我又不幸日在虚伪扰攘中辗转因人,这就是使我痛恨于无穷的苦恼!

离别和聚合我倒是不介意,心灵的交流是任天下什么东西都阻碍不了的;反之,虽日相晤对,咫尺何非天涯。远方的朋友愿我们的手在梦里互握着,虽然寂处古都,触景每多忆念,但你们这一点好意远道缄来时,也了解我万种愁怀呢!低头怅望水中月

开完会已六时余,归路上已是万盏灯火,如昨夜一样。我的心的落寞也如昨夜一样;然而有的是变了,你猜是什么呢!吃完饭我才拆开你信,我吃饭时是默会你信中的句子。读时已和默会的差不多。我已想到你要说的话了,你看我多么聪明!

我最忘记不了昨夜月下的诸景。尤其是我们三人坐在椅上看水中的月亮,你低头微笑听我振动的心音;你又忽然告清我被犀拖去的梦。那时我真是破涕为笑了!朋友!你真是天真烂漫的好玩。你的洁白光明,是和高悬天边的月一样。我愿祝你,朋友,永远保有你这可爱的童性。一度一度生日这夜都记着我们这偶然的聚会,偶然的留迹。

朋友!你热诚的希望和劝导,我只咽泪感谢!同时我要掏出碎心向你请求,愿你不要介意我的追忆和心底的悲哀,那是出自一个深长的惨痛的梦里,我不能忘这梦,和我不能忘掉生命一样。我在北京城里,处处都有我们的痕迹,因之我处处都用泪眼来凭吊,碎心来抚摩。这在我是一种最可爱可傲又艳又哀的回忆,在别人,如你的心中或者感受到这是我绝大的痛苦吧!其实我并不痛苦,痛苦的或者还是你们这些正在作爱或已尝爱味的少爷小姐,如清如你。我再虔诚向你朋友请求,你不要为了我的伤痕,你因之也感到悲哀!

朋友!我过去我抱吻着旧梦,我未来我寻求生命的真实和安定,我是人间最幸福的人。朋友!你应该放心,你应该放心。

你所指示的例子,确是应该如斯释注。不过,我告诉你朋友,理智有时是不能支配感情。不信,留你自己体验吧!

我如今,还羡慕你的生日是这样美丽,神秘,幽雅,甜蜜。假使明年那天我已不能共你度此一日,愿你,愿你,记得依你肩头怅望水中月的姊姊。愿你,愿你,记得影双履齐,归途上默咽酸泪的姊姊。愿你,愿你,记得松林下并立远望午门黑影的姊姊。

我过去有多少可念可爱的梦,而昨夜是新刊下的印痕,我是为了追求这些梦生,为了追求这些梦死的人,我自然永忆此梦而终。

今天我说错了一句话,你马上的脸色变成那样苍白,我真惊,不过我也不便声张;所以我一直咽下去。后来你二次回来时,已好些了,不过我已看出你,今天居然仍会咽下悲切假装笑脸的本事了!我们认识后,我是得了你不少的笑和喜欢。我也愿我不要给忧愁与你;你不要为了清知道人生,为了我识得愁。此后再不准那样难过才好,允许了我,朋友!

清那样难过,我真无法想。我还是懦弱不能在她所需要的事上帮助她。因之我为她哭,我为了恨萍哭!写的多了,再谈吧。墓畔哀歌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碎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再惨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我整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地听见刀枪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灼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春来了,催开桃蕾又飘到柳梢,这般温柔慵懒的天气真使人恼!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缭绕,一阵阵风翼,吹起了我灵海深处的波涛。

这世界已换上了装束,如少女般那样娇娆,她披拖着浅绿的轻纱,蹁跹在她那姹紫嫣红中舞蹈。伫立于白杨下,我心如捣,强睁开模糊的泪眼,细认你墓头,萋萋芳草。

满腔辛酸与谁道?愿此恨吐向青空将天地包。它纠结围绕着我的心,像一堆枯黄的蔓草,我爱,我待你用宝剑来挥扫,我待你用火花来焚烧。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明到了。这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年少,向这一抔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招;白杨萧条,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此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此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我只合独葬荒丘

昨夜英送我归家的路上,他曾说这样料峭的寒风里带着雪意,夜深时一定会下雪的。那时我正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没有答他的话。今晨由梦中醒来,揭起帐子,由窗纱看见丁香枯枝上的雪花,我才知道果然,雪已在梦中悄悄地来到人间了。

窗外的白雪照着玻璃上美丽的冰纹,映着房中熊熊的红炉,我散着头发立在妆台前沉思,这时我由生的活跃的人间,想到死的冷静的黄泉。

这样天气,坐在红炉畔,饮着酽的清茶,吃着花生瓜子栗子一类的零碎,读着喜欢看的书,或和知心的朋友谈话,或默默无语独自想着旧梦,手里织点东西;自然最舒适了。我太矫情!偏是迎着寒风,扑着雪花,向荒郊野外,乱坟茔中独自去徘徊。

我是怎样希望我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静的基础上。因之我爱冬天,尤爱冬天的雪和梅花。如今,往日的绮梦,往日的欢荣,都如落花流水一样逝去,幸好还有一颗僵硬死寂的心,尚能在寒风凄雪里抖颤哀泣。于是我抱了这颗尚在抖战,尚在哀号的心,无目的迷惘中走向那一片冰天雪地。

到了西单牌楼扰攘的街市上,白的雪已化成人们脚底污湿的黑泥。我抬头望着模糊中的宣武门,渐渐走近了,我看见白雪遮罩着红墙碧瓦的城楼。

门洞里正过着一群送葬的人,许多旗牌执事后面,随着大红缎罩下黑漆的棺材;我知道这里面装着最可哀最可怕的“死”!棺材后是五六辆驴车,几个穿孝服的女人正在轻轻地抽噎着哭泣!这刹那间的街市是静穆严肃,除了奔走的车夫,推小车卖蔬菜的人们外,便是引导牵系着这沉重的悲哀,送葬者的音乐,在这凄风寒雪的清晨颤荡着。

凄苦中我被骆驼项下轻灵灵的铃声唤醒!车已走过了门洞到了桥梁上。我望着两行枯柳夹着的冰雪罩了的护城河。这地方只缺少一个月亮,或者一颗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

雪还下着,寒风刮得更紧,我独自驱车去陶然亭。

在车上我想到十四年正月初五那天,也是我和天辛在雪后来游陶然亭,是他未死前两个月的事。说起来太伤心,这次是他自己去找墓地。我不忍再言往事,过后他有一封信给我,是这样写的:“珠!昨天是我们去游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们历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的历史一半写于荒斋,一半写于医院,我希望将来便完成在这里。珠!你不要忘记了我的嘱托,并将一切经过永远记在心里。”“我写在城根雪地上的字,你问我:‘毁掉吗?’随即提足准备去碴;我笑着但是十分勉强地说:‘碴去吧!’虽然你并未曾真的将它碴掉,或者永远不会有人去把它碴掉;可是在你问我之后,我觉着我写的那‘心珠’好像正开着的鲜花,忽然从枝头落在地上,而且马上便萎化了!我似乎亲眼看见那两个字于一分钟内,由活体立变成僵尸;当时由不得感到自己命运的悲惨,并有了一种送亡的心绪!所以到后来橘瓣落地,我利其一双成对,故用手杖掘了一个小坑埋入地下,笑说:‘埋葬了我们吧!’我当时实在是祷告埋葬了我那种悼亡的悲绪。我愿我不再那样易感,那种悲绪的确是已像橘瓣一样地埋葬了。”“我从来信我是顶不成的,可是昨天发现有时你比我还不成。当我们过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时候,我发觉你有一种悲哀感触,或者因为我当时那些话说得令人太伤心了!唉!想起了,‘我只合独葬荒丘’的话来,我不由地低着头叹了一口气。你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来笑着唤:‘回来吧!’我转眼看你,适才的悲绪已完全消失了。就是这些不知不觉的转移,好像天幕之一角,偶然为急风吹起,使我得以窥见我的宇宙的隐秘,我的心意显着有些醉了。后来吃饭时候,我不过轻微地咳嗽了两下,你就那么着急起来;珠!你知道这些成就得一个世界是怎样伟大么?你知道这些更使一个心贴伏在爱之渊底吗?”“在南下洼我持着线球,你织着绳衣,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太阳加倍放些温热送回我们;我们都感谢那样好的天气,是特为我们出游布置的。吃饭前有一个时候,你低下头织衣,我斜枕着手静静地望着你,那时候我脑际萦绕着一种绮思,我想和你说;但后来你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我没有说什么,只拉着你的手腕紧紧握了一下。这些情形和苏伊士梦境归来一样,我永永远远不忘它们。”“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我们将它团成什么样子,它就得成什么样子;别人不会给我们命运,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子前竹签洞中瞎碰出来的黄纸条儿。”“我病现已算好那能会死呢!你不要常那样想。”

两个月后我的恐怖悲哀实现了他由活体变成僵尸!四个月后他的心愿达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那块他自己指给我的草地上埋葬。

我们一切都像预言,自己布下凄凉的景,自己去投入排演。如今天辛算完了这一生,只剩我这漂泊的生命,尚在扎挣颠沛之中,将来的结束,自然是连天辛都不如的悲惨。

车过了三门阁,便有一幅最冷静最幽美的图画展在面前,那坚冰寒雪的来侵令我的心更冷更僵连抖战都不能。下了车,在这白茫茫一片无人践踏,无人经过的雪地上伫立不前。假如我要走前一步,白云里便要留下污黑的足痕;并且要揭露许多已经遮掩了的缺陷和恶迹。

我低头沉思了半晌,才鼓着勇气踏雪过了小桥,望见挂着银花的芦苇,望见隐约一角红墙的陶然亭,望见高峰突起的黑窑台,望见天辛坟前的白玉碑。我回顾零乱的足印,我深深地忏悔,我是和一切残忍冷酷的人类一样。

我真不能描画这个世界的冷静,幽美,我更不能形容我踏入这个世界是如何的冷静,如何的幽美?这是一幅不能画的画,这是一首不能写的诗,我这样想。一切轻笼着白纱,浅浅的雪遮着一堆一堆凸起的孤坟,遮着多少当年红颜皎美的少女,和英姿豪爽的英雄,遮着往日富丽的欢荣,遮着千秋遗迹的情爱,遮着苍松白杨,遮着古庙芦塘,遮着断碣残碑,遮着人们悼亡时遗留在这里的悲哀。

洁白凄冷围绕着我,白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围巾上却透露出黑的影来。寂静得真不像人间,我这样毫无知觉地走到天辛墓前。我抱着墓碑,低低唤着他的名字,热的泪融化了我身畔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和着我的心音哀泣!天辛!你那能想到一年之后,你真的埋葬在这里,我真能在这寒风凛冽,雪花飞舞中,来到你坟头上吊你!天辛!我愿你无知,你应该怎样难受呢!怕这迷漫无际的白雪,都要化成潋滟生波的泪湖。

我睁眼四望,要寻觅我们一年前来到这里的遗痕,我真不知,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天辛!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闪般陨坠之后,这片黄土便成了你的殡宫,从此后呵!永永远远再看不见你的颀影,再听不见你音乐般的语声!

雪下得更紧了,一片一片落到我的襟肩,一直融化到我心里;我愿雪把我深深地掩埋,深深地掩埋在这若干生命归宿的坟里。寒风吹着,雪花飞着,我像一座石膏人形一样矗立在这荒郊孤冢之前,我昂首向苍白的天宇默祷;这时候我真觉空无所有,亦无所恋,生命的灵焰已渐渐地模糊,忘了母亲,忘了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

正是我心神宁静得如死去一样的时候,芦塘里忽然飞出一对白鸽,落到一棵松树上;我用哀怜的声音告诉它,告诉它不要轻易泄漏了我这悲哀,给我的母亲,和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

我遍体感到寒冷僵硬,有点抖战了!那边道上走过了一个银须飘拂,道貌巍然的老和尚,一手执着伞,一手执着念珠,慢慢地到这边来。我心里忽然一酸,因为这和尚有几分像我故乡七十岁的老父。他已惊破我的沉寂,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写了“我来了”三个字,我向墓再凝视一度,遂决然地离开这里。

归途上,我来时的足痕已被雪遮住。我空虚的心里,忽然想起天辛在病榻上念茵梦湖:“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肠断心碎泪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静,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弯新月,地上白茫茫满铺的都是雪,炉中残火已熄只剩了灰烬,屋里又冷静又阴森;这世界呵!是我肠断心碎的世界;这时候呵!是我低泣哀号的时候。禁不住地我想到天辛,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纸上。墨冻了我用热泪融化,笔干了我用热泪温润,然而天呵!我的热泪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唤回逝去的英魂呢?这懦弱无情的泪有什么用处?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诅咒我自己。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国医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肠炎。病状很厉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只是眼珠转动,嘴唇开合,表明他还是一架有灵魂的躯壳。我不忍再见他,我见了他我只有落泪,他也不愿再见我,他见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泪;命运既已这样安排了,我们还能再说什么,只静待这黑的幕垂到地上时,他把灵魂交给了我,把躯壳交给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东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兰辛和静弟送他到协和医院,院中人说要用手术割治,不然一两天一定会死!那时静弟也不在,他自己签了字要医院给他开刀,兰辛当时曾阻止他,恐怕他这久病的身躯禁受不住,但是他还笑兰辛胆小,决定后,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开肚。开刀后据兰辛告我,他精神很好,兰辛问他:“要不要波微来看你?”他笑了笑说:“她愿意来,来看看也好,不来也好,省得她又要难过!”兰辛当天打电话告我,起始他愿我去看他,后来他又说:“你暂时不去也好,这时候他太疲倦虚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过一两天等天辛好些再去吧!省得见了面都难过,于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现在见了我是要难过的,我遂决定不去了。但是我心里总不平静,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家里又跑到红楼去找晶清,她也伴着我在自修室里转,我们谁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经快死了,应该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点钟我回了家,心更慌了,连晚饭都没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着,这时候我忽然热烈地想去看他,见了他我告诉他我知道忏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心焦烦得像一个狂马,我似乎无力控羁它了。朦胧中我看见天辛穿着一套玄色西装,系着大红领结,右手拿着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醒了,原来是一梦。这时候夜已深了,揭开帐帷,看见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张祈祷的图上,现得阴森可怕极了,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医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但是这三更半夜,在人们都睡熟的时候,我黑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强想平静下自己汹涌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里走来走去,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边哭了,我把两臂向床里伸开,头埋在床上,我哽咽着低低地唤着母亲!

我一点都未想到这时候,是天辛的灵魂最后来向我告别的时候,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闪烁的时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结的时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烦恼最后撒手的时候。我们这四五年来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躏的命运醒来原来是一梦,只是这拈花微笑的一梦呵!

自从这一夜后,我另辟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中是充满了极美丽,极悲凄,极幽静,极哀惋的空虚。

翌晨八时,到学校给兰辛打电话未通,我在白屋的静寂中焦急着,似乎等着一个消息的来临。

十二点半钟,白屋的门砰的一声开了!进来的是谁呢?是从未曾来过我学校的晶清。她惨白的脸色,紧嚼着下唇,抖颤的声音都令我惊奇!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是:“菊姐有要事,请你去她那里。”我问她什么事,她又不痛快地告诉我,她只说:“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午饭已开到桌上,我让她吃饭,她恨极了,催促我马上就走;那时我也奇怪为什么那样从容?昏乱中上了车,心跳得厉害,头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过头来问晶清:“你告我实话,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对我这话加以校正,那知我一点回应都未得到,再看她时,她弱小的身躯蜷伏在车上,头埋在围巾里。一阵一阵风沙吹到我脸上,我晕了!到了骑河楼,晶清扶我下了车,走到菊姐门前,菊姐已迎出来,菊姐后面是云弟,菊姐见了我马上跑过来抱住我叫了一声:“珠妹!”这时我已经证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扑到菊姐怀里叫了声“姊姊”便晕厥过去了。经她们再三的喊叫和救治,才慢慢醒来,睁开眼看见屋里的人和东西时,我想起来天辛是真死了!这时我才放声大哭。他们自然也是一样咽着泪,流着泪!窗外的风虎虎地吹着,我们都肠断心碎地哀泣着。

这时候又来了几位天辛的朋友,他们说五点钟入殓,黄昏时须要把棺材送到庙里去;时候已快到,要去医院要早点去。我到了协和医院,一进接待室,便看见静弟,他看见我进来时,他跑到我身边站着哽咽地哭了!我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怎么样哭:号啕呢还是低泣,我只侧身望着豫王府富丽的建筑而发呆!坐在这里很久,他们总不让我进去看;后来云弟来告我,说医院想留天辛的尸体解剖,他们已回绝了,过一会便可进去看。

在这时候,我便请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们的信件。踏进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几步倒在他床上,回顾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来时他还睡在床上,谁能想到三天后我来这里收检他的遗物。记得那天黄昏我在床前喂他橘汁,他还能微笑地说声:“谢谢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们都说他已经是死了,我只盼他也许是睡吧!我真不能睁眼,这房里处处都似乎现着他的影子,我在零乱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这颗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从床上扎挣起来,开了他的抽屉,里面已经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给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写给我的,内容口吻都是遗书的语调,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这一生,这永久在忏悔哀痛中的一生。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个毁灭过去的决心,从此我才能将碎心捧献给忧伤而死的天辛。还有一封是寄给兰辛菊姐云弟的,寥寥数语,大意是说他又病了,怕这几日不能再见他们的话。读完后,我遍体如浸入冰湖,从指尖一直冷到心里:扶着桌子抚弄着这些信件而流泪!晶清在旁边再三让我镇静,要我勉强按压着悲哀,还要挣扎着去看他的尸体。

临走,晶清扶着我,走出了房门,我回头又仔细望望,我愿我的泪落在这门前留一个很深的痕迹。这块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这里深深陷进去的,便是这宇宙中,天长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殓衣已预备好,他们领我到冰室去看他。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一推门一股冷气迎面扑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一块白色的木板上,放着他已僵冷的尸体,遍身都用白布裹着,鼻耳口都塞着棉花。我急走了几步到他的尸前,菊姐在后面拉住我,还是云弟说:“不要紧,你让她看好了。”他面目无大变,只是如蜡一样惨白,右眼闭了,左眼还微睁着看我。我抚着他的尸体默祷,求他瞑目而终,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没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我仔细地看他的尸体,看他惨白的嘴唇,看他无光而开展的左眼,最后我又注视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这时候,我的心似乎和沙乐美得到了先知约翰的头颅一样。我一直极庄严神肃地站着,其他的人也是都静悄悄地低头站在后面,宇宙这时是极寂静,极美丽,极惨淡,极悲哀!梦回寂寂残灯后

我真愿在天辛尸前多逗留一会,细细地默志他最后的容颜。我看看他,我又低头想想,想在他憔悴苍白的脸上,寻觅他二十余年在人间刻画下的残痕。谁也不知他深夜怎样辗转哀号地死去,死时是清醒,还是昏迷?谁也不知他最后怎样咽下那不忍不愿停息的呼吸!谁也不知他临死还有什么嘱托和言语!他悄悄地死在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只有浅绿的灯光,苍白的粉壁,听见他最后的呻吟,看见他和死神最后战斗的扎挣。

当我凝视他时,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颤地说:“我是生于孤零,死于孤零。”如今他的尸骸周围虽然围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尝需要这些呢!即是我这颗心的祭献,在此时只是我自己忏悔的表示,对于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补益?记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沪去广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说到我的矛盾,是:“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做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唯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已将一个心整个交给伊,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的事业,但却万分恳切地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吮血世界的结论,只悠久地钦佩你牺牲自己而鼓舞别人的义侠精神!”“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漂零,生活日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这虽然是六个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环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许他自由的,结果他在六个月后走上他最后的路,他真的在一个深夜悄悄地死去了。

唉!辛!到如今我才认识你这颗迂回宛转的心,然而你为什么不扎挣着去殉你的事业,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你却柔情千缕,吐丝自缚,遗我以余憾长恨在这漠漠荒沙的人间呢?这岂是你所愿?这岂是我所愿吗?当我伫立在你的面前千唤不应时候,你不懊悔吗?在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这空寂永远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许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是一种平静空虚的愉快。辛!你是为了完成我这种愉快才毅然地离开我,离开这人间吗?我细细默记他的遗容,我想解答这些疑问,因之,我反而不怎样悲痛了。

终于我要离开他,一步一回首我望着陈列的尸体,咽下许多不能叙说的忧愁。装殓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谁不赞成地阻止了,我也莫有十分固执地去。

我们从医院前门绕到后门,看见门口停着一副白木棺,旁边站满了北京那些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我这时的难过真不能形容了,这几步远的一副棺材内,装着的是人天隔绝的我的朋友,从此后连那可以细认的尸体都不能再见了;只有从记忆中心衣底浮出梦里拈花含笑的他,醒后尸体横陈的他。

许多朋友亲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远远地倚着墙,一直望着他白木棺材上,罩了一块红花绿底的绣幕,八个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抬起来,我才和菊姐雇好车送他到法华寺。这已是黄昏时候,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经过了许多闹市,出了哈德门向法华寺去。几天前这条道上,我曾伴着他在夕阳时候来此散步,谁也想不到几天后,我伴着他的棺材,又走这一条路。我望着那抬着的棺材,我一点也不相信这里面装着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终不能逃脱的“死”!

到了法华寺,云弟伴我们走进了佛堂,稍待又让我们到了一间黯淡的僧房里休息。菊姐和晶清两个人扶着我,我在这间幽暗的僧房里低低地啜泣,听见外面杠夫安置棺材的动作和声音时,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从此后你孤魂寂寞,飘游在这古庙深林,也还记得繁华的人间和一切系念你的人吗?

一阵阵风从纸窗缝里吹进,把佛龛前的神灯吹得摇晃不定,我的只影蜷伏在黑暗的墙角,战栗的身体包裹着战栗的心。晶清紧紧握着我冰冷的手,她悄悄地咽着泪。夕阳正照着淡黄的神幌。有十五分钟光景,静弟进来请我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里时,迎面看见天辛的两个朋友,他们都用哀怜的目光投射着我。走到一间小屋子的门口,他的棺材停放在里面,前面放着一张方桌,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燃着两枝红烛,一个铜炉中缭绕着香烟。我是走到他灵前了,我该怎样呢!我听见静弟哭着唤“哥哥”时,我也不自禁地随着他号啕痛哭!唉!这一座古庙里布满了愁云惨雾。

黑暗的幕渐渐低垂,菊姐向晶清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我听见时更觉伤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随着沉落在一个永久不醒的梦里;今夜月儿照临到这世界时,辛!你只剩了一棺横陈,今夜月儿照临在我身上时,我只觉十年前尘恍如一梦。

静弟送我们到门前,他含泪哽咽着向我们致谢!这时晶清和菊姐都低着头擦泪!我猛抬头看见门外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鲜红,松林里现露出几个凸堆的坟头。我呆呆地望着。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做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我指着向晶清说:“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抚着我肩说:“现在你可以谢谢上帝!”

我听见她这句话,似乎得了一种暗示的惊觉,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我靠在一棵松树上望着这晚霞松林,放声痛哭!辛!你到这时该忏悔吧!太忍心了,也太残酷了,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象,这样悲惨的景象,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隐恨千古,抚棺哀哭!辛!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你为什么不瘐毙狱中而死?却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任刺针透进了你的心,任鲜血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辛!你不追悔吗?为了一个幻梦的追逐捕获,你遗弃不顾那另一世界的建设毁灭,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在你事业尚未成功的时候。到如今,只有诅咒我自己,我是应负重重罪戾对于你的家庭和社会。我抱恨怕我纵有千点泪,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用什么才能学识来完成你未竟的事业呢!更何忍再说到我们自己心里的痕迹和环境一切的牵系!

我不解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了我心如铁?

在日落后暮云苍茫的归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车,以后一切知觉便昏迷了。思潮和悲情暂时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缥缈的路上去追唤逝去的前尘呢!这时候我魂去了,只留下一副苍白的面靥和未冷的躯壳卧在菊姐的床上,床前站满了我的和辛的朋友还有医生。

这时已午夜三点多钟,冷月正照着纸窗。我醒了,睁开眼看见我是在菊姐床上,一盏残灯黯然地对着我;床四周静悄悄站了许多人,他们见我睁开眼都一齐嚷道:“醒了!醒了!”

我终于醒了!我遂在这醒了声中,投入到另一个幽静,冷寞,孤寂,悲哀的世界里。露沙

昨夜我不知为了什么,绕着回廊走来走去地踱着,云幕遮蔽了月儿的皎靥,就连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见,寂静中我只渺茫地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毫无意志地痴想着。

算命的鼓儿,声声颤荡着,敲破了深巷的沉静。我靠着栏杆想到往事,想到一个充满诗香的黄昏,悲歌慷慨的我们。

记得,古苍的虬松,垂着长须,在晚风中;对对暮鸦从我们头上飞过,急箭般隐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着,忽然停步握紧了我手说:“波微!只有这层土上,这些落叶里,这个时候,一切是属于我们的。”我没有说什么,捡了一片鲜红的枫叶,低头夹在书里。当我们默然穿过了深秋的松林时,我慢走了几步,留在后面,望着你双耸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诉我你肩上所负心里隐存的那些重压。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水榭红柱映在池中,蜿蜒着像几条飞舞的游龙。云雀在枝上叫着,将睡了的秋蝉,也引得啾啾起来。白鹅把血红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颈藏在雪绒的翅底;鸳鸯激荡着水花,昂首游泳着。那翠绿色的木栏,是聪明的人类巧设下的藩篱。

这时我已有点醺醉,看你时,目注着石上的苍苔,眼里转动着一种神秘的讪笑,猜不透是诅咒,还是赞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着你毫无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旷的社稷坛,你比较有点勇气了,提着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晚风似侍女天鹅的羽扇,拂着温馨的和风,袅袅地圈绕着你。望西方荫深的森林,烟云冉冉,树叶交织间,露出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

我们依偎着,天边的晚霞,似纱帷中掩映着少女的桃腮,又像爱人手里抱着的一束玫瑰。渐渐地淡了,渐渐地淡了,只现出几道青紫的卧虹,这一片模糊暮云中,有诗情也有画景。

远远的军乐,奏着郁回悲壮之曲,你轻踏着蛮靴,高唱起“古从军”曲来,我虽然想笑你的狂态浪漫,但一经沉思,顿觉一股冰天的寒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余热。无聊中我绕着坛边,默数上边刊着的青石,你忽然转头向我说:“人生聚散无常,转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现在,真是千载难遇的良会,我们努力快乐现在吧!”当时我凄楚地说不出什么;就是现在我也是同样地说不出什么,我想将来重翻起很厚的历史,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

往事只堪追忆,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们在这深夜想到时,过去总不是概归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沦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遗迹。但是有时我不敢想,不愿想,月月的花儿开满了我的园里,夜夜的银辉,照着我的窗帷,她们是那样万古不变。我呢!时时在上帝的机轮下回旋,令我留恋的不能驻停片刻,令我恐惧的又重重实现。露沙!从前我想着盼着的,现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后,白屋的空气沉寂得像淡月凄风下的荒冢,我似暗谷深林里往来飘忽的幽灵;这时才感到从前认为凄绝冷落的谈话,放浪狂妄的举动,现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兴奋。在这长期的沉寂中,屡次我想去信问候你的近况,但慵懒的我,搁笔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汉路中读完《前尘》,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写信,这次确是能在你盼望中递到你手里了。

读了最近写的信,知你柔情万缕中,依稀仍珍藏着一点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觉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网罗,有时在无意中无端地受了系缚;云中翱翔的小鸟,猎人要射击时,谁能预防,谁能逃脱呢!爱情的陷入也是这样。

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结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着你,在锦帷绣帷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从前的希望,努力做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嚣在香梦朦胧时,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过,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路上,由崎岖荆棘又进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宗莹在公园茅亭里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丈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思神往的时候,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醉醺阳光的蔷薇。

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么,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

我自然还是那样屏绝外缘,自谋清静,虽竭力规避尘世,但也不见得不坠落人间;将来我计划着有两条路走,现暂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从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游戏人间,想不到人间反游戏了我”。如今才领略了这种含满了血泪的诉述。我正在解脱着一种系缚,结果虽不可预知,但情景之悲惨,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远的恐惧。不过,露沙!我已经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虽朽,而此志不变的;我的血脉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过这样去做。素心

我从来不曾一个人走过远路,但是在几月前我就想尝试一下这踽踽独行的滋味;黑暗中消失了你们,开始这旅途后,我已经有点害怕了!我搏跃不宁的心,常问我:“为什么硬要孤身回去呢?”因之,我蜷伏在车厢里,眼睛都不敢睁,睁开时似乎有许多恐怖的目光注视着我,不知他们是否想攫住我?是否想加害我?有时为避免他们的注视,我抬头向窗外望望,更冷森地可怕,平原里一堆一堆的黑影,明知道是垒垒荒冢,但是我总怕是埋伏着的劫车贼呢。这时候我真后悔,为甚要孤零零一个女子,在黑夜里同陌生的旅客们,走向不可知的地方去呢?因为我想着前途或者不是故乡不是母亲的乐园?

天亮时忽然上来一个老婆婆,我让点座位给她,她似乎嘴里喃喃了几声,我未辨清是什么话;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高兴和生人谈话,所以我们只默默地坐着。

我一点都不恐怖了,连他们惊讶的目光,都变成温和的注视,我才明白他们是绝无攫住加害于我的意思;所以注视我的,自然因为我是女子,是旅途独行无侣的女子。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我身旁有了护卫——不认识的老婆婆;明知道她也是独行的妇女,在她心里,在别人眼里,不见得是负了护卫我的使命,不过我确是有了勇气而且放心了。

靠着窗子睡了三点钟,醒来时老婆婆早不在了;我身旁又换了一个小姑娘,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似乎很沉重,但是她不知道把它放在车板上。后来我忍不住了说:“小姑娘!你提着不重吗?为什么不放在车板上?”可笑她被我提醒后,她红着脸把它搁在我的脚底。

七月二号的正午,我换了正太车,踏入了我渴望着的故乡界域,车头像一条蜿蜒的游龙,有时飞腾在崇峻的高峰,有时潜伏在深邃的山洞。由晶莹小圆石堆集成的悬崖里,静听着水涧碎玉般的音乐;你知道吗?娘子关的裂帛溅珠,真有“苍崖中裂银河飞,空里万斛倾珠玑”的美观。

火车箭似的穿过夹道的绿林,牧童村女,都微笑点头,似乎望着缭绕来去的白烟欢呼着说:“归来呵!漂泊的朋友!”想不到往返十几次的轨道旁,这次才感到故乡的可爱和布置雄壮的河山。旧日秃秃的太行山,而今都披上柔绿;细雨里行云过岫,宛似少女头上的小鬟,因为落雨多,瀑布是更壮观而清脆,经过时我不禁想到Undine。

下午三点钟,我站在桃花潭前的家门口了。一只我最爱的小狗,在门口卧着,看见我陌生的归客,它摆动着尾巴,挣直了耳朵,向我汪汪地狂叫。那时我家的老园丁,挑着一担水回来,看见我时他放下水担,颤巍巍向我深深地打了一躬,喊了声:“小姐回来了!”

我急忙走进了大门,一直向后院去,喊着母亲。这时候我高兴之中夹着酸楚,看见母亲时,双膝跪在她面前,扑到她怀里,低了头抱着她的腿哭了!

母亲老了,我数不清她髻上的银丝又添几许?现在我确是一枝阳光下的蔷薇,在这温柔的母怀里又醉又懒。素心!你不要伤心你的漂泊,当我说到见了母亲的时候,你相信这刹那的快慰,已经是不可捉摸而消失的梦;有了团聚又衬出漂泊的可怜,但想到终不免要漂泊的时候,这团聚暂时的欢乐,岂不更增将来的怅惘?因之,我在笑语中低叹,沉默里饮泣。为什么呢?我怕将来的离别,我怕将来的漂泊。

只有母亲,她能知道我不敢告诉她的事!一天我早晨梳头,掉了好些头发,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这样一句话:“你在外边莫有生病吗?为什么你脸色黄瘦而且又掉头发呢?”素心!母亲是照见我的肺腑了,我不敢回答她,装着叫嫂嫂梳头,跑在她房里去流泪。

这几天一到正午就下雨,鱼缸里的莲花特别鲜艳,碧绿的荷叶上,银珠一粒粒地乱滚;小侄女说那是些“大珠小珠落玉盘”。家庭自有家庭的乐趣,每到下午六七点钟,灿烂的夕阳,美丽的晚霞,挂照在罩着烟云的山峰时,我陪着父亲上楼瞭望这起伏高低的山城,在一片清翠的树林里掩映着天宁寺的双塔,阳春楼上的钟声,断断续续布满了全城;可惜我不是诗人,不是画家,在这处处都是自然,处处都寓天机的环境里,我惭愧了!

你问到我天辛的消息时,我心里似乎埋伏着将来不可深测的隐痛,这是一个噩运,常觉着我宛如一个狰狞的鬼灵,掏了一个人的心,偷偷地走了。素心!我那里能有勇气再说我们可怜的遭逢呵!十二日那晚上我接到天辛由上海寄我的信,长极了,整整地写了二十张白纸,他是双挂号寄来的。这封信里说他回了家的胜利,和已经粉碎了他的桎梏的好消息;他自然很欣慰地告诉我,但是我看到时,觉着他可怜得更厉害,从此后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这个礼教上应该敬爱的人都莫有了。他终久是空虚,他终久是失望,那富艳如春花的梦,只是心上的一刹那,素心!我眼睁睁看着他要朦胧中走入死湖,我怎不伤心?为了我忠诚的朋友。但是我绝无法挽救,在灿烂的繁星中,只有一颗星是他的生命,但是这颗星确是永久照耀着这沉寂的死湖。因此我朝夕绞思,虽在这温暖的母怀里有时感到世界的凄冷。自接了他这封长信后,更觉着这个噩运是绝不能幸免的;而深重的隐恨压伏在我心上一天比一天悲惨!但是素心呵!我绝无勇气揭破这轻翳的幕,使他知道他寻觅的世界是这样凄惨,淡粉的翼纱下,笼罩的不是美丽的蔷薇,确是一个早已腐枯了的少女尸骸!

有一夜母亲他们都睡了,我悄悄踱到前院的葡萄架下,那时天空辽阔清净像无波的海面,一轮明月晶莹地照着;我在这幸福的园里,幻想着一切未来的噩梦。后来我伏在一棵杨柳树上,觉着花影动了,轻轻地有脚步声走来,吓了我一跳。细看原来是嫂嫂,她伏着我的肩说:“妹妹你不睡,在这里干吗?近来我觉着你似乎常在沉思,你到底为了什么呢?亲爱的妹妹!你告诉我?”禁不住的悲哀,像水龙一样喷发出来,索性抱着她哭起来;那夜我们莫有睡,两个人默默坐到天明。

家里的幸福有时也真有趣!告诉你一个笑话:家中有一个粗使的女仆,她五十多岁了!每当我们沉默或笑谈时,她总穿插其间,因之,嫂嫂送她绰号叫刘老老,昨天晚上母亲送她一件紫色芙蓉纱的褂子,是二十年前的古董货了。她马上穿上在院子里手舞足蹈地跳起来。我们都笑了,小侄女昆林,她抱住了我笑得流出泪来,母亲在房里也被我们笑出来了,后来父亲回来,她才跳到房里,但是父亲也禁不住笑了!在这样浓厚的欣慰中,有时我是可以忘掉一切的烦闷。

大概八月十号以前可以回京,我见你们时,我又要离开母亲了,素心!在这醺醉中的我,真不敢想到今天以后的事情!母亲今天去了外祖母家,清寂里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并祝福你!寄山中的玉薇

夜已深了,我展着书坐在窗前案旁。月儿把我的影映在墙上,哪想到你在深山明月之夜,会记起漂泊在尘沙之梦中的我,远远由电话铃中传来你关怀的问讯时,我该怎样感谢呢,对于你这一番抚慰念注的深情。

你已惊破了我的沉寂,我不能令这心海归于死静;而且当这种骤获宠幸的欣喜中,也难于令我漠然冷然地不起感应;因之,我挂了电话后又想给你写信。

你现在是在松下望月沉思着你凄凉的倦旅之梦吗?是伫立在溪水前,端详那冷静空幻的月影?也许是正站在万峰之巅瞭望灯火莹莹的北京城,在许多黑影下想找我渺小的灵魂?也许你睡在床上静听着松涛水声,回想着故乡往日繁盛的家庭,和如今被冷寂凄凉包围着的母亲?

玉薇!自从那一夜你掬诚告我你的身世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这样苦痛可怜而又要扎挣奋斗的我们。更有许多无力扎挣,无力奋斗,屈伏在铁蹄下受践踏受凌辱,受人间万般苦痛,而不敢反抗,不敢诅咒的母亲。

我们终于无力不能拯救母亲脱离痛苦,也无力超拔自己免于痛苦,然而我们不能不去扎挣奋斗而思愿望之实现,和一种比较进步的效果之获得。不仅你我吧!在相识的朋友中,处这种环境的似乎很多。每人都系恋着一个孤苦可怜的母亲,她们慈祥温和的微笑中,蕴藏着人间最深最深的忧愁,她们枯老皱纹的面靥上,刻划着人间最苦最苦的残痕。然而她们含辛茹苦柔顺忍耐的精神,绝不是我们这般浅薄颓唐,善于呻吟,善于诅咒,不能吃一点苦,不能受一点屈的女孩儿们所能有。所以我常想:我们固然应该反抗毁灭母亲们所居处的那种恶劣的环境,然而却应师法母亲那种忍耐坚苦的精神,不然,我们的痛苦是愈沦愈深的!

你问我现时在做什么?你问我能不能拟想到你在山中此夜的情况?你问我在这种夜色苍茫,月光皎洁,繁星闪烁的时候我感到什么?最后你是希望得到我的长信,你愿意在我的信中看见人生真实的眼泪。我已猜到了,玉薇!你现时心情一定很纷乱很汹涌,也许是很冷静很凄凉!你想到了我,而且这样地关怀我,我知道你是想在空寂的深山外,得点人间同情的安慰和消息呢!

这时窗角上有一弯明月,几点疏星,人们都转侧在疲倦的梦中去了;只有你醒着,也只有我醒着,虽然你在空寂的深山,我在繁华的城市。这一刹那我并不觉寂寞,虽然我们距离是这样远。

我的心情矛盾极了。有时平静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时奔腾涌动如驰骋沙场的战马,有时是一道流泉,有时是一池冰湖;所以我有时虽然在深山也会感到一种类似城市的嚣杂,在城市又会如在深山一般寂寞呢!我总觉人间物质的环境,同我幻想精神的世界,是两道深固的堑壁。

为了你如今在山里,令我想起西山的夜景。

去年暑假我在卧佛寺住了三天,真是浪漫的生活,不论日夜地在碧峦翠峰之中,看明月看繁星,听松涛,听泉声,镇日夜沉醉在自然环境的摇篮里。

同我去的是梅隐、揆哥,住在那里招待我的是几个最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和我命运仿佛,似乎也被一种幻想牵系而感到失望的惆怅,但又要隐藏这种惆怅在心底去咀嚼失恋的云弟。

第一夜我和他去玉皇顶,我们睡在柔嫩的草地上等待月亮。远远黑压压一片松林,我们足底山峰下便是一道清泉,因为岩石的冲击,所以泉水激荡出碎玉般的声音。那真是令人忘忧沉醉的调子。我和他静静地等候着月亮,不说一句话,心里都在想着各人的旧梦,起初我们的泪都避讳不让它流下来。过一会半弯的明月,姗姗地由淡青的幕中出来,照得一切都现着冷淡凄凉。夜深了,风涛声,流水声,回应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声音;这时候我和云弟都忍不住了,伏在草里偷偷地咽着泪!我们是被幸福快乐的世界摒弃了的青年,当人们在浓梦中沉睡时候,我们是被抛弃到一个山峰的草地上痛哭!谁知道呢?除了天上的明月和星星。涧下的泉声,和山谷中卷来的风声。

一个黑影摇晃晃地来了,我们以为是惊动了山灵,吓得伏在草里不敢再哭。走近了,喊着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揆哥,他笑着说:“让我把山都找遍了,我以为狼衔了你们去。”

他真像个大人,一只手牵了一个下山来,云弟回了百姓村,我和揆哥回到龙王庙,梅隐见我这样,她叹了口气说:“让你出来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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