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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01: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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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洁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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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作品集(套装共11册)

张洁作品集(套装共11册)试读:

四只等着喂食的狗

作者:张洁排版:辛萌哒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2-06-01ISBN:9787020086443本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文前彩插

我在和妈妈谈心时,谈到了垒球队的事。我说:“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我那样不顾一切地打垒球,其实我热爱垒球,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姥姥每天早上,都要到附近的树林子去,喂那些鸟儿。那些鸟儿,就以唱歌作为对她的感谢。序

不记得我写过多少文字,却记得写过的那些不值得留存的文字。

文集的出版,给了我一个清理的机会。

如果将来还有人读我的文字,请帮助我完成这个心愿——再不要读已然被我清理的那些不值得留存的文字,更不要将它们收入任何选本——相信版权法的监控力度,会越来越强。

收入文集的篇章,在我看来有些仍不必留存ꎻ但其中许多已在西方若干国家出版发行,并深受那里读者的喜爱,因此不能一一删除,还得保留一部分。不然的话,如果那里的读者问起它们的出处,远在异国的出版社不易搜寻。

凡事难两全。作者

第一章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一天到晚总是告诉我们应该这样做、那样做,或是这不对、那不对的爸爸妈妈,为什么对我们的能力,总是估计过低?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先不说经常给我看牙的那位牙医,就说我妈妈。她经常对爸爸说,别看詹姆斯整天瞪着俩眼儿,支棱着两只不算小的招风耳朵,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着。

这大概就是他们说到那些不太适合我们知道的话题时,并不十分在意我是否在场的原因。

说到招风耳朵,爸爸的至少比我大出两个号码。可是每当妈妈向爸爸提起我的招风耳朵时,爸爸不但听之任之,有时还跟着哈哈大笑,就像他没长着两只招风耳朵。而妈妈好像从来没看见,爸爸也长着两只招风耳朵;也从来没有拿爸爸那两只招风耳朵说过事儿……

招风耳朵怎么了,看看本届总统奥巴马,他那两只招风耳朵只能比我大,不能比我小,可也没耽误他当总统!

这事儿我就不提了,提起来让人扫兴。

要说也是,别看我坐在人群中,可我常常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总是在想自己感兴趣的事,那些事儿绝对比他们说的、干的更有意思。当然也不是永远如此,有那么一会儿,偶尔,我会回过神儿来,听上一耳朵、看上一眼。

如此这般,妈妈并不知道,其实我知道好些照他们看来我不该知道的事儿。

所以我不太想计较她对我的这些诽谤,如果计较起来,至少他们谈话时,对我就得多加小心了。

他们当然不会对我说到,他们是怎么认识、怎么恋爱、怎么结婚的。可我还是从他们或他们和朋友间谈话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每一个孩子都感兴趣的、他们父母的故事。

比如他们的交往,就是从冰球赛场上开始的。

那时妈妈是甲队的球员,爸爸是乙队的球员。别看妈妈是全赛场上唯一的女队员,可是球艺上佳。特点是滑速极快,个子又小,出溜一下,就从球场这头到了球场那头,自由自在地穿行在那些人高马大的男队员的胳肢窝底下,出其不意地就从人家胳肢窝底下,把人家正在运行的球,掏到她的球杆下。

据说那一次,直到第三场比赛的最后四分钟,双方还是一比一僵持,难分胜负。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甲队有个队员带球进入了乙队后方,第一杆球在乙队守门员的英勇扑救下,没能进球。此时,另一名甲队队员趁乙队守门员扑倒在地、尚未起立之时,又挥起一杆……傻瓜都看得出来,那一杆绝对不会虚发,肯定将比分变为二比一。

可是那名甲队队员却被乙队一名球员绊倒,那枚原本直射球门的球,一歪头儿,就偏离了轨道,眼看到手的一分,被乙队闹飞了。

当时,妈妈的位置就近在门前,她认为那个乙队队员有意犯规,而裁判又没有给予公正的裁判,气愤之中,就势给了身旁一个乙队队员一脚,而那个乙队队员,就是我爸爸。

那时候爸爸还没有成长为一位绅士,而是一名混不论的半大小子,何况是在球场上,正准备还妈妈一脚的时候,裁判的哨子响了,并且把妈妈提溜出了事故现场。如果不是裁判及时的哨子,我想,那一脚肯定会让妈妈在床上躺几天。

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恐怕那一脚也就踢上了,管他什么裁判的哨子。可我爸爸在大的方面从来是个守规矩的人,这可能和他的家庭教育有关,我爷爷是当地法院的院长——所以爸爸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兴风作浪,成不了大气候。这是我妈妈说的。

据说妈妈经常在冰球赛场上和别人大打出手。所以,妈妈的大名在参加这项运动的半大小子的孩子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至于她后来竟成长为社交场合的一名淑女,就是我姥姥的本事了。我也不知道,这两种非常难以统一的风格,姥姥是怎么在妈妈身上统一起来的。我妹妹戴安娜种种不搭界的表现,说不定就是从妈妈这儿来的?

妈妈受到五分钟不能上场的惩罚。她看了看表,赛事只剩下三分多钟,即便再踢谁两脚,也没有赢球的可能了,便离开赛场扬长而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直到现在,爸爸都对冰球保持着高度的热情。

妈妈早就不参加冰球赛了,只是在爸爸比赛的时候,她也不怕冰场上直钻骨头缝的冷气,会从头到尾待在赛场那个“冰盒子”里。说是给爸爸鼓劲儿,可谁也不清楚她到底站在哪一方,毫无明确的立场。不管哪个队攻到对方的门前,她都大喊大叫。比教练更起劲地指挥这个球员或那个球员如何进球。其实谁也听不见她嚷嚷的是什么,就是听见,也不会有人听她的指挥。她算哪一位?!

不论哪方进球,她都吹个刺耳的全场都能听见的口哨……尽管我知道,她和姥姥一样,是个老纽约,可我总觉得她和布什是老乡。

她尖利的口哨和喊叫,就连自己也时不时尖叫不已的戴安娜都受不了。起先,戴安娜也曾进到那个冰盒子里去凑热闹来着,可她受不了妈妈的尖利的口哨和手舞足蹈的样子,无论如何妈妈已经超过四十岁了。她请妈妈安静,妈妈却说:“你可以站到那边去,不必和我站在一起,或是回到观众席上。”

尽管我们待在冰盒子外面的观众席上,听不见她喊些什么,可是看还看不明白吗?

不像我们文学课的老师,她说的每个字我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那些字凑在一起,我就是听三遍,也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爸爸说:“这就是文学!”

至于爸爸的球艺,当年如何,现在又如何,究竟比当年进步多少,我就不便说了,只有妈妈心里清楚。

轮到我参赛,妈妈就没那么热心了。说到底,我们那些比赛,不过是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冰球运动员之前的训练,她自然觉得没看头。

而爸爸总是从始至终地参与我所有的赛事:他和我们队员一起进入赛场,郑重其事地站在教练席上,看上去跟真正的教练一模一样,其实他只不过是个自愿的、义务的、辅助教练的辅助教练。

什么是辅助教练的辅助教练?就是专门给队员抱水瓶子、拿擦汗毛巾的,对我们的赛事压根儿没有发言权,但是有拍手叫好权。

可爸爸比较绅士,不愿意在公众场合大喊大叫,只是两眼闪闪发光或是暗淡沮丧,这当然要看我们队赢球还是输球而定。一旦我们队进了球,他那样子真像个返老还童的半大小子,难怪妈妈老对他说:“你以为你还是十六岁呢!”

既然妈妈能在冰球赛场上给没招她没惹她的爸爸一脚,她给我的那些折磨也就不奇怪了,当然你也可以把这叫做锻炼。

我忘了是几岁的时候了,有一阵儿起床之后,我就是不想自己穿衣服,不论妈妈多么忙乱,非让她给我穿不可。如果她不给我穿,我就来个大喘气儿,哭得他们以为我憋死了。

医生却对他们说,没有关系,我的肺活量非常之大,甚至大出一般儿童的两倍。

于是妈妈就把我送进车库,打开车门,塞进汽车,说:“请吧,你在这里可以尽情地哭,想哭多久就哭多久,我决不会打搅你。”那个阶段,如果早上有人找我,我多半都在车库里。

为此我和妈妈较劲儿较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学会切换电视频道之后,才把大喘气地哭闹,改成看电视了。

就算我继续较劲,我能较得过她吗?

戴安娜穿衣服倒是不需要妈妈的帮助,但是她没完没了倒腾那几件裙子的劲头,让人以为她至少有十间更衣室。

那时候,每天每天,我们不得不为等待戴安娜穿衣服花费许多时间。我经常愁眉苦脸地坐在楼下等他们,不,我是说等戴安娜。

等得我烦死了,只好看电视。其实我并不十分喜欢那个恐龙Barney。但每次打开电视,都是他挺着大肚子在唱:“We are a happy family……”

我敢说没有人不会唱这支歌,也没有人不知道Barney,甚至我姥姥、姥爷,奶奶、爷爷。

除了他,谁能称得上是历久不衰?打算在这里落地生根的哈利·波特,很快就会对此深有体会。

当Barney唱起这支歌的时候,如果妈妈或爸爸那时心情恰巧不错,他们多半会跟着哼哼两句,所以我估计这个节目就像“芝麻街”那样,少说也上演几十年了,也就难怪哈利·波特一登陆,就受到那样的欢迎。新鲜啊!

哼完这支歌,爸爸会说:“可怕的不是经济滑坡,不是股市低迷,而是我们没有了想象力。”

妈妈就问:“你所说的‘我们’,不会是‘我’的泛指吧?”

爸爸说:“难道你分不清二者之间的区别吗?”

听说他们从彼此认识那天起,就这样谈话。

那时戴安娜比我更爱看这个节目。

不过谁也说不准戴安娜真正感兴趣的电视节目是什么。有一天下午,怎么找也找不到她,妈妈吓了一跳,以为她溜出家门,被人拐跑了。后来发现,她独自坐在客房的沙发上,看电视里播放的冰球赛。那时她只有四岁半,一个四岁半的小女孩儿,几个小时不动地坐在那里看冰球赛,是不是挺酷?

这也许和爸爸爱好冰球有关。

所以我们家的女性,都有踹人一脚的习惯。戴安娜小的时候,时不时就会照爸爸的屁股来上一脚,包括后来加入我们家族的舅妈。

小时候,我们都不愿意洗澡,妈妈只好在澡盆里放上许多玩具作诱饵,而他们也会留在洗澡间帮助我们。

不过直到现在,我们对洗澡也没多大兴趣,不同的只是再不需要在澡盆里放上玩具,才能引诱我们去洗了。

话说回来,洗澡有那么重要吗?当爸爸妈妈“忙”得不能在我们睡觉之前赶回家的时候,我们家的保姆阿丽丝从来不逼我们洗澡(谢天谢地,他们经常“忙”得不能在我们睡觉之前回家)。两三天下来,我也没觉得我或是戴安娜身上有什么不好的气味。

同学们也跟我一样,我还没见过哪个同学,能把洗澡当成吃冰激凌那么乐和的事儿,再说我们也没有因为谁身上有什么味儿,球队就不带他玩儿球,或是老师就让他考试不及格。

那时候,我常常把戴安娜摆在澡盆边上的玩具,碰到澡盆底下去。爸爸只好一边叹气,一边趴在地上,够那些掉在澡盆下的玩具。

这又不是我的错,谁让他们不把玩具放进洗澡间的篮筐里。况且这种情况又不是第一次发生,如果爸爸不嫌到澡盆子底下给戴安娜掏玩具麻烦,我又何必多嘴。

还说我懒!

关于懒惰的事,该说的太多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到了我们家,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

就说我们家去年买的电话机吧,决不亏本。用得那叫一个惨啊!刚用了一年,显示屏上的号码就模糊不清了,来电显示、回拨的功能全都无法执行,顶人家用了好多年。这事儿跟我和爸爸没关系,都是妈妈、戴安娜、阿丽丝没完没了折腾它的结果,加上她们用完之后到处乱扔……

有一次电话机竟然被妈妈扔进了垃圾桶,她说她刚打完电话,修水管子的工人就来敲门,她急着去开门,顺手就把电话机扔进了垃圾桶。

垃圾桶是什么地方?再结实的东西放进去,也得少活几年。

而阿丽丝喜欢在泡澡的时候打电话,就别提电话机也经常跟着她一块泡澡的事了。

何况电话机还是戴安娜的一个“常规武器”,她生了我的气,想给我几拳而又撵不上我的时候,就会把手里的电话机,使劲朝我砸过来,她的劲儿可真不算小……

请问,全世界的电话机,有哪一部受过这样的折磨?!

…………

这使爸爸妈妈接听了不少不该接听的电话,也错过了很多应该及时回复的电话。

爸爸说应该买个新电话机,妈妈也说,应该买一台新电话机了。可到现在,恨不得一年过去了,也没见他们谁买个电话机回来。说他们忙吧,不管什么球类运动,都能让爸爸没时没晌,玩得天昏地暗。

还有下馆子呢,吃起来也是忘乎所以。

而妈妈,一旦进了商店,也就不再嚷嚷自己多么疲倦、多么忙了。

既然如此,他们怎么就不能抽出几分钟,在小电器的柜台前面站一站?

…………

反正这不关我的事,我跟电话的关系不大。实在不行,还可以跟我的朋友用电脑联络呢。

爸爸趴在地上,尽量放平身体,这样,他的手才能更深地探入澡盆下面。你想,他那个块头摊开来有多么大!就是这样,他还得吭哧吭哧地折腾好一阵子。

戴安娜照他屁股就是一脚,还说:“大屁股!你这个笨蛋。”

爸爸的屁股并不大,相反,因为很小,经常得到妈妈的赞美。戴安娜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一种发泄。你想想,一个大屁股和一个小屁股,踢哪个更来劲儿?那还用说!

对此,爸爸除了翻眼睛也想不出什么招儿。

你知道戴安娜那一脚有多厉害?看看她穿的那个鞋码!有时她去参加足球比赛,一时又找不到她的球鞋,就穿我近期淘汰的球鞋。

我相信没有哪个年龄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儿,能穿她那么大码的鞋。每当她穿上那条紧身裤,外加她那两只脚,看上去活像迪斯尼那只著名的老鼠。

之所以强调“近期”,是因为如果不是近期淘汰下来的,不论是鞋还是其他东西,早不知被阿丽丝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丽丝常说,我们家的东西太乱、太多,如果不经常扔掉一些,我们的房子早就被废物掩埋了,尤其是我和戴安娜的房间,她根本就没法整理和打扫。

她怎么拿我和戴安娜比,除了那些奖杯,我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

说起来,戴安娜的东西真是不少,每逢她的生日或圣诞节前的好几个星期,她就开始提醒大家,她喜欢什么什么样的礼物。

她特别好意思。

她的特点之一,就是干什么都特别好意思。

就像她“表演”之后,总逼着我们给她献花,尤其她还没上学之前,什么都不是、也没有资格参加任何表演队的时候。

不论白天黑夜,想起来就给我们来一招儿。

更不要说到了晚上,吃完晚饭,我、爸爸、妈妈、阿丽丝,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有事没事,先得端坐在沙发上,观看她演过不知多少遍的歌舞。

那真是个备受折磨的事儿啊,简直比踢球还累,不一会儿我就会感到肚子饿,我睡觉之前总是来碗冰激凌,不能说只是因为馋的缘故。

麻烦的是吃完冰激凌,我还得再刷一次牙。不过我该上床了,爸爸妈妈又赶不回来的时候,我对他们的这项要求,基本上是打马虎眼。

然后就让我们给她献花。谁受得了她一天好几次的演出,我们得买多少鲜花给她?

还是妈妈聪明,买了一大把塑料花,随便什么时候都不会凋谢,更主要的是经得起折腾。

戴安娜的房间没有“砰”的一声开裂,真有点奇怪,不但没有裂开,反倒越来越空。因为她那些财产,经常不知哪里去了,如果她问阿丽丝:“我那个粉红的手提包哪里去了?”“哪个粉红的手提包?背的还是手提的?上面有那个小熊图案的还是没有的?”阿丽丝会问个仔细。

可是不论哪个,全都没有了踪影。问到最后,阿丽丝总是说:“可能被清洁女工扔了。”“可能”是什么?按照我总结出来的经验,在我们家,“可能”就是怎么说都行,真要较起真儿来,最后都是没有肯定答案的。难怪这也是爸爸、妈妈,以及大人们爱说的一个词儿。

以实求实地说,戴安娜是个善良的女孩儿,尽管清洁女工“可能”扔了那么多她心爱的东西,她也从来没有质问过,或向清洁女工发过火。不像对我,哪怕沾了她一丁点事,她都又跳、又叫得我不得不堵着耳朵,赶快跑出家门。

不过呢,她更可能是窝里横。

也可能她并不在乎丢了什么,反正在她生日或圣诞节之前,可以再次提醒大家,她喜欢什么什么。

至于妈妈和爸爸,他们只管买,买完之后,那就是戴安娜自己的事儿了,如果戴安娜为了丢失的东西,不停地尖叫,再给她买一个就是,反正他们自己也记不住,他们给戴安娜买过什么。

我的房间里,只不过有太多的各种球赛的奖杯,书架上已经满得不知再往哪里放了。

就是那些著名的世界冠军,恐怕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么多的奖杯。可以想象得出,我那些奖杯,都是什么等级的奖杯。不过这话只能我自己说,别人说了我肯定不高兴。

阿丽丝又出馊主意了,说:“你应该淘汰一些,说了归齐,这些奖杯其实都是玩具。”

我回答说:“你记得奶奶说过,要扔掉我那些玩具汽车的事儿吧,当时我说什么来着?‘你要是扔掉我的汽车,我就给警察打电话!’”

于是,那些奖杯照旧拥挤在我的书架上。

每天放学回家,首先听到的就是阿丽丝的抱怨,为了整理我的房间,她不得不起早贪黑,等等等等。而我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很多时候,人们就是对着我的耳朵嚷嚷,我也是一个听不着、看不见,为此阿丽丝说我不重视她。

书架上的灰尘越积越厚的情况,实在怨不得阿丽丝,谁有耐心天天挪动、揩拭那些奖杯?就是我自己,也只管往上摞,自从摆上去之后,也就再也没动过它们,哪怕是欣赏它们。许多奖杯,我都忘了是在垒球、还是冰球、还是篮球赛上得到的……也许阿丽丝说的没错,那些奖杯其实都是玩具,只不过这些玩具能给我以鼓励。

好在妈妈从来不往我的书架上看,她没有时间。也许她根本就知道,那里的灰尘有多厚,可有那指指点点阿丽丝的时间,她还想省下来睡觉,或是去商店购物呢。二

我们家的女人,从奶奶、姥姥、妈妈到戴安娜,包括后来的舅妈,甚至保姆阿丽丝,个个都很有特色。

男人则不同,爷爷、爸爸,以及我,都算不了什么,除了舅舅和姥爷。

我舅舅倒不像我这样“生动”——这是妈妈的词儿,他只是想象力特别丰富——这也是妈妈的词儿。

我开始不明白什么是想象力丰富,后来,当舅舅把妈妈称作我们家的“警察”时,我还真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了。

他还建议说,如果有一天,妈妈不想干律师这一行了,顶好去当警官,不论从理论到实践,她都具备一个警官的潜质。

反正我们小的时候,只要不听话,尤其在汽车上互相掐架、嚷嚷得妈妈什么也听不见,或不系安全带等等,妈妈就说去找警察,好像警察是她们律师事务所的同事。有一次戴安娜的尖叫和我的前后滚翻合起来发作,可真要把汽车掀翻了。戴安娜的鼻子还流了血,也不知道是在哪儿撞的,还是我的胳膊肘碰的。

恰好路边停着一辆警车,妈妈真把汽车停下,走到警车那里,嘀嘀咕咕地不知和警察说了些什么,然后警察就过来了。

当我看着警察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的时候,真有点傻了。

他板着脸,轮番看着我和戴安娜,我和戴安娜立刻蔫了,她喷涌的鼻血也立马止住了。

然后那位警察对我们说:“请不要在汽车上打闹,影响司机的驾驶。如果影响司机的驾驶,出了事故,你们就得跟我到警察局去了。再有,不系安全带也是违法的,知道吗?”

我还以为他会对我们说:“背过脸去,把手放在头上!”好在没有。

从那以后,我和戴安娜再不用妈妈督促,自己就系上了安全带,也不在车上掐架了。

我们在汽车上的时间怎么那么多!好像我们的业余时间全用在汽车上了。每到夏天的周末,我就奔波在各种各样的球场上,爸爸是我的专用司机,而戴安娜就奔波在各种各样的钢琴、芭蕾舞等等学习班上,妈妈是她的专用司机。

阿丽丝周末当然休息,每当她看到爸爸妈妈载着我们,匆匆忙忙奔往这里或那里的时候,总是笑得特别甜蜜。

爸爸喜欢什么球类运动,就给我和戴安娜安排了什么球类运动。有那么两次我实在太累,想要在家休息休息,问妈妈可不可以,她说:“这个问题你得和爸爸谈。”

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和爸爸谈,一点结果也不会有,我还是得到球场上去。

阿丽丝说:“去不去练球真的不重要,这是游戏又不是上课。”

我觉得她说得很对,可是爸爸说:“是这么回事。不过看看你的考试成绩,哪一门比球赛好?”

说到考试成绩,我当然没词儿了。不过他这样说,也不全面,如果我高兴,只要注意那么一点点,谁的成绩也比不上我,可谁让我经常处在没有“注意一点点”的状态?

再说,考试成绩能说明什么呢?平时我对某些问题的解答、思考,比如电视上的一些智力测验,他们哪位回答得比我敏捷、正确?可不论老师还是爸爸妈妈,都认为考试成绩才是正儿八经的事儿。

戴安娜倒是没有对爸爸给她安排如此频繁的球类运动发出过怨言,在球场上也跑得比谁都快,可从来不见她接招儿,哪怕那个球离她只有一腿远,她也不伸腿。难怪教练只让她踢后卫,所谓踢后卫,不过跟着跑而已,没有人指望她在球场上有什么贡献。

为此爸爸没少和她谈话,她拼命点头,就像她非常同意爸爸的意见,可是一到球场上,照旧不伸腿。你能指望,对美食、时尚穿戴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戴安娜,对球赛真有兴趣吗?

这是我都能明白的事,爸爸为什么就不明白。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戴安娜谈个没完。

奶奶说:“其实父母极力煽动孩子们去做的事,大多是为了他们自己没有实现的梦想。”

爷爷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本人就是个橄榄球迷,也不只是橄榄球,应该说是各种球类运动。不过这正应了奶奶的话对不对?

或许爸爸对球类运动的爱好,就是爷爷煽动的结果,而爸爸没能完成爷爷的梦想,就让我们接着干。

爸爸听了之后,一脸的糨子。

我知道,戴安娜只是不想和爸爸理论而已,她在这方面比我油,知道和大人们理论,是理论不出结果的,他们只要撂给我们一句“因为我这么说”,我们就没词儿了,不,我的意思是说,就是有词儿,也等于没词儿。

我相信,每个孩子,只要想和父母理论理论,并问他们一个为什么的时候,父母们最经典、权威的回答就是:“因为我这么说。”

只有在古代,国王才能“因为我这么说”,然后不管对不对,人们都得按着国王说的去做。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可我和戴安娜还像是生活在古代。

我问爸爸:“为什么你和妈妈说了‘因为我这么说’,我们就得照着办?”

他说:“没有为什么,这是家庭的法律。”

现在什么案子不是双方律师平等答辩?我对爸爸这条不允许对方反驳的法律,非常不理解,便去问当过法院院长的爷爷,有没有这条法律,他想了很久才回答我:“没有。”

按理说,所有的法院院长和律师,对重要的、耳熟能详的法律条文,都应该烂熟于心。他用得着想一想才能说出来“没有”吗?

可他接着说:“因为很多事小孩子还不懂,分不清是非,又没有控制自己的能力,所以大人必须帮助他们。如果孩子们不听大人的话,很可能会出大错,以致影响他们的一生……”

这种解释听上去就像超市里九毛九一个、什么滋味也没有的大白面包。那种面包吃了以后当然不会再饿,可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哪里像妈妈在纽约中央火车站给我买的橄榄面包!

为此,说不定我将来得学法律,当律师。妈妈说:“走着瞧吧,你已经换过不知多少‘职业’了。”

不论妈妈怎样揭我的老底,反正今后我要学着拿法律说事了。

所以有天我们出门,汽车都开出去一百米了,爸爸扭头一看,前门浇院子的水龙头还没关,他让我下车,帮他去关上水龙头。我说:“这不是我买的房子,我对它没有责任。”

爸爸也没词儿了。三

戴安娜刚刚学会打电话的时候,一早起来,就轮番给她想得起来的人打电话,当然,直到现在她还保持着这个爱好。

如果戴安娜给妈妈打电话,又恰恰是妈妈刚刚到达律师事务所的时候,比如说九点多一点,妈妈一定是在厕所里接听她的手机,或是正在享用她在家里没来得及享用的早餐……上班好像倒成了她的副业。所以她和爸爸不一样,比如,爸爸对我们打扰了他的如厕,那样地不满。

换了爸爸,可就没有妈妈这样的机动灵活。

我可不像他们那样,动不动就揭别人的老底儿。我并不愿意老提爸爸读书时,是个C等生的往事——这当然是在我瞪着俩眼儿,看似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的情况下,妈妈就肆无忌惮、大嘴一张时听来的——可是爸爸所有的行为,都不能不让我想起,这不能说是往事的往事,因为C等生的种种表现,至今也没有从他身上完全消失。

记得我和戴安娜入学前的那一阵,妈妈常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嘿,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之间,你们就要上学了。”还捎带一个刺耳的口哨。

她这是为我们终于长大、上学而自豪,还是高兴一天之中,至少有那么几个小时,我们不在她眼前晃悠了?

我从没见过有谁的口哨吹得像她那么响,简直赶得上一个牛仔。当她吹起口哨的时候,你就瞧爸爸那副崇拜的模样吧。

要说她这是高兴我们一天之中,至少有那么几个小时,不在他们眼前晃悠,我也理解。

有时,我的确可怜妈妈。

冬天,太冷的时候,我和戴安娜无论如何不愿意站在冷风里等着坐校车,而保姆阿丽丝还在呼呼大睡。

难怪奶奶说:“我真羡慕阿丽丝,我怎么就没有这样一份工作。”

别价,还是由阿丽丝来照顾我们吧,如果让奶奶来做这份工作,我和戴安娜可能都得被诊断为多动症,并送到医院进行那个什么治疗。

妈妈既要赶着上班,还要给我们做早餐,然后还得送我们去学校。即便不是冬天,我们可以坐校车了,妈妈也得为我们做早饭,所以我们的早餐是老一套,没什么新鲜玩意儿。

要是我说不喜欢水果摊饼,想吃煎咸肉条的时候,妈妈就说:“对不起,这儿不是饭店。”

如果我们的摊饼经常是糊的,也纯属正常,因为她的眼睛既要看着炉子,手里还要准备上班带的东西:笔记本电脑、她的午饭,还有诉状资料等等。

如果你看见她的睡裤上经常粘着巧克力,就像她拉肚子或是上厕所没擦干净屁股,也不要大惊小怪。不过这也说明我们的餐椅从来没有干净过。戴安娜说,那是因为我的嘴吃饭像漏斗,而我说是因为她吃饭的时候,喜欢甩动手里的勺子。“快点儿,快点儿。”这是我们家早上使用频率最高的字眼儿。

怪不得我常常觉得胃不舒服,都是早饭吃得太匆忙的缘故。

妈妈说:“谁让你老赖在床上不起来,早上的时间是有限的,你在床上多赖一分钟,其他时间就得缩减一分钟,这个数学题你在一年级的时候就学过了,是不是?”

别拉扯数学题,这跟数学题可没关系。

凡是“警察”说的,能不对吗?“早上的时间是有限的”!我在床上多赖一分钟,其他时间就得缩减一分钟,所以我不是忘了课本就是忘了作业本,或是足球鞋、打橄榄球用的护牙套……尤其是护牙套,特别不好找。“我不是让你昨天晚上就把一切都准备好,并且检查一遍吗?”这套话,也是我每天离家之前必听无疑的。然后就是一通乱找,找的结果,是我不得不丢三落四地去上学。

关于丢三落四的话题,在我们家也是非常有得可说的话题,不过缓缓,等我回头再说。

我刚穿好夹克,就听见妈妈喊道:“下一个!”

所以有段时间,如果你听见我把戴安娜叫“下一个”,实在怪不了我。

再不就是我们临街的树死了,妈妈得请求我们这个小镇的市政府,批准我们砍伐这棵已经死去的树。

或是家里的锅炉漏水,不得不买一台新的,而安装工人这一天有时间,妈妈又没有时间候在家里,或是妈妈那一天有时间,安装工人又预约了别家的活儿等等。

或是几天暴雨之后,不知房子哪个地方漏雨,地下室里的积水就像小池塘,妈妈又得联系房产保险公司,赔偿我们的损失。

我们的玩具捎带也都泡了汤,我提出保险公司也应该赔偿我们的玩具。妈妈说:“对不起,我没有为你们的玩具保险。”

我说:“这不公平。”

妈妈说:“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而是没有为玩具保险的保险公司……也许你又可以换个‘职业’,将来开一家为玩具保险的保险公司?”

她是不是又在忽悠我?于是我去咨询爷爷,爷爷说:“按理说,你的玩具,应该包括在财产之内。不过首先应该看看保险合同,有关玩具一项,是否已经写在合同上。”

我估计妈妈根本就没有把玩具写进合同,不然她不会不为我惋惜,反而高兴地说:“啊,上帝,这些东西终于可以丢进垃圾箱了。”“上帝”是妈妈经常挂在嘴上的词儿,只有在这种时候,我觉得她对上帝的崇拜才是真心实意的。

…………

当这一切处理完毕,妈妈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我又摔断了腿。

所以她总是两眼上翻,双手抱在胸前,说:“上帝啊,请给我一个明确的结尾。”

爸爸说:“什么叫‘生活’?这就是生活。”

每天下班回家,爸爸看看逼着我们做家庭作业的妈妈,总是说:“甜心,照顾两个孩子真是很辛苦。”“照顾孩子”是家长们永不枯竭的话题,每逢谈起这个题目,他们就像谈起地狱。

他放下公文包,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爱尔兰黑啤酒,边喝边在每间屋子里晃上两圈,然后对妈妈说:“亲爱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妈妈总是回答说:“请问,哪一件事情是我的?”

爸爸就豁达地笑笑,然后拿起他的吉他,弹唱起来。

妈妈就说:“我想我有三个孩子。”

爸爸说:“应该说,我有三个孩子。”

当然我也比较可怜爸爸,每到周末,就是他干苦力活儿的日子:比如剪草,尤其夏天,几天不剪,草就长疯了;比如做那些笨重的家务,比如给掉漆的门窗刷上新漆……他说他不是没钱请工人来做,而是要给我一个榜样:如何做一家之主。

从这些方面来看,我并不那么愿意长大,也不想当一家之主。爸爸笑着说:“等你过了三十五岁再说这些话也不晚。”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到剪草的时候,他就不再提议,我们应该买个院子更大的房子了?

他们还总是说我,老在问“为什么”。我有那么多不明白的事,我能不问吗?

爸爸就不问“为什么”了?他常常瞪着一双莫名其妙的眼睛问大家:“为什么我总是那么累?”

就像妈妈总在恳求:“上帝啊,请给我一个明确的结尾。”

而且他经常挂在嘴上的这个“为什么”,照我来看,根本谁也用不着问,问他自己就行了。

周末早上,最后一位起床的肯定是爸爸。

当他不戴眼镜、头发支棱着并发出这样的疑问时,他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显得特别无辜,十分让人同情,这与他上班时的形象,真有天渊之别。

有年圣诞节前,他带我去他们公司,参加了一个由他主持的party。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在正式场合的表现,否则,我一直以为他就是这副十分让人同情的样子。

你可以想象,一个身高一米九十的小屁股男人,身着燕尾服是什么样子。像不像维也纳新年舞会上那些交谊舞演员?他听了我的比喻之后,一脸失落,说:“对不起,我不认为这是对我的赞美。”

换了我舅舅,不要说燕尾服,就是无尾礼服,他穿上之后,也像一只青蛙,一只有个大白肚子、仰面朝天晒太阳的青蛙。

千万别告诉我舅舅!

我想我能回答爸爸为什么他总是那么累。远的不说,就说说上周,下班之后,他都干了什么。

星期一晚上,他本来有一个商务方面的饭局,饭局结束回到家里已经十点多钟,可他照例收看电视里播放的冰球赛。眼下正是冰球冠军赛的赛季,那种节目,就像妈妈烤感恩节的火鸡,至少得烤上四五个小时,如果那只鸡再大一点的话,所费的时间就更难说了。

星期二晚上,按照爸爸制定的日程表,是他和妈妈讨论家庭建设,或结算家庭开支的时间。

因为意见分歧——我真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没有过分歧——耗费的时间,也和烘烤那只感恩节的火鸡差不多,却照例没有结果,他们说,下个星期二接着讨论。

所以妈妈每次在家政讨论会上,都会问那个老问题:“我该不是在参加欧盟会议吧?”

即便由爸爸负责审理家庭开支的账单,工作量比较大,可是一个月才一次,对不对?

在这个星期二的家庭预算会上,爸爸还提出:“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用一个全职保姆吗?是不是改用钟点保姆,我大致算了一算,这样可以节省很大一笔开销。”

妈妈挑了挑眉毛,说:“是不是这样,走着瞧吧。”

可不,紧接着爸爸就参加了一个什么俱乐部,年会费为七万五千元,还不算每个月应付俱乐部的其他费用。

顺便说一句,爸爸是许多俱乐部的成员。他的兴趣非常广泛,并且属于确实能玩出点儿名堂,而名堂又不大的那一类。

星期三晚上,通常是爸爸那个冰球队的活动时间,或是练习或是比赛。不过他们那个队很少赢球,我甚至觉得这正是妈妈期待的,当然,这是我的猜想,不过这个猜想八九不离十。因为凡是爸爸那个球队有赛事的当天,她的情绪都非常好,表现在不大容易违反交通规则;不大容易忽略我和戴安娜的需要;下班回家的路上,肯定会拐到坐落在河边的那家法国糕饼店去买甜点……虽然爸爸从球场回来时,我们都已入睡,但他总会在厨房的台面上,找到那些来自法国糕饼店的点心。好像妈妈早就料到爸爸那个球队会输,这些甜点,可不就是对爸爸的一点……什么?我也猜不出来。

俱乐部为什么把爸爸他们那个球队,放在这样一个时间段?据说他们那个球队太烂了,好的时间段,自然给了那些更专业的爱好者。

第二天,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到前夜的赛事,并斩钉截铁地说:“看吧,下一次我们肯定会踢他们的屁股。”

妈妈总是笑眯眯地说:“甜心,你以为你还是十六岁呢!”

爸爸那个冰球队的赛况,十分影响我的创作。

我喜欢绘画,奶奶常说我有绘画方面的天才。

对我刚刚完成的那幅自画像,妈妈的评价是:“亲爱的,你那副样子看上去很忧郁。”“那是因为爸爸的球队又输了。”“可你爸爸那个球队不是每周都有赛事,对不对?”

而对我画的那张全家福,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嗯,不错,非常不错,看上去真像四只等着喂食儿的狗。”

星期四晚上,爸爸和妈妈看电影回来已经十点多,接着又看什么球赛,可他们却限制我和戴安娜看电视的时间,还有某些电视频道。

当然,妈妈对那些频道的控制,有她特殊的办法,而不是像有些家长那样,把电视遥控器藏在小孩子们找不到的地方。

我忘了为什么,有一天我没能按时上学,想必是闹脾气了,因为妈妈对阿丽丝说:“不必开车送詹姆斯,让他自己想想,如何打发这一天。”

整整一天没人玩儿,想打乒乓球吧,也没人和我打。我问阿丽丝:“你愿意和我打乒乓球吗?”

阿丽丝巴不得妈妈给了她那个指令,说:“对不起,我不想。”然后接着打她的电话。

看电视吧,也没什么可看,我最喜欢的探案节目上午是不播放的,而某些有趣的频道,他们认为对我没有用,停止了付款。

这都是妈妈的主意,一般来说,这种馊主意都来自她的脑袋。

当初电视频道的推销员问过妈妈,打算买什么、买几个电视频道,妈妈问:“有最便宜的吗?”“最便宜的”是什么意思?“最便宜的”就是除了球赛、新闻和看了几十年的卡通,什么都没有的频道。如果不是爸爸离不了球赛频道,恐怕妈妈还能找到更便宜的。

说来说去,这是他们想出来的,对我的另一种惩罚。

我明白了,还是去学校好。

在我们家,什么都是两套标准,何止是限制我们看电视的频道、时间。好比说,明目张胆地拿起我的东西就吃,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拿起他们的东西就吃,他们就会挺正经地说:“这不礼貌,很不礼貌。”

我去地下室拿什么东西那一会儿工夫,爸爸就吃了我的面包,那是妈妈从纽约中央火车站的面包专卖店买来的,意大利橄榄面包,不但里面加有橄榄干,而且里面揉的也是橄榄油而不是黄油,相当适合我的口味。

我对他说:“嘿,那是我的面包。”

他说:“那又怎么样?”

我伸手去夺,可是他把手举了起来。我围着他转了又转、跳了又跳,怎么也够不着我的面包。

面对一个身高一米九十的人,除了无奈、绝望地重复“那是我的面包”,我还能做什么?!

姥姥同样侵吞我们的食物。

我和戴安娜在万圣节挨门挨户要来的糖果,每次足有两大袋。我明明记得睡觉之前,我们把糖果袋子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第二天起来,连袋子带糖果全没了。

问他们我们的糖果袋子哪里去了,他们总是回答:“不知道。”或是说:“你们对牙科医生印象如何?”

前几年,我还心有不甘地到处寻找我们的糖果袋子,现在我再也不会花时间去寻找它们了。戴安娜却还坚持着,楼上楼下地寻找,可我不愿意多跟她废话,在吃的问题上,她非常执着。

如今他们那些猫儿腻,再也糊弄不了我了。万圣节后,姥姥和姥爷通常会在我们家多待几天,那几天,从姥姥嘴里总会冒出一股奶油花生糖的气味。

人们在万圣节散发给孩子们的糖果,一般都是物美价廉的奶油花生糖,有谁见过在万圣节散发Gdava巧克力的?

尤其在姥姥吹奏萨克斯管的时候,这股味道就更为强烈。

姥姥之所以这样热爱萨克斯管,是因为我们隔壁的邻居杰夫称赞过她的吹奏:“不错,相当不错。”

在我看来,杰夫对姥姥的赞扬,跟妈妈、爸爸对我和戴安娜的那些赞扬差不多。那年,当戴安娜终于学会坐在马桶上方便,而不在纸尿裤上拉屎撒尿的时候,妈妈就总是这样赞扬她:“我真不能相信这个,戴安娜你真是太了不起、太出色了!”

想当初姥姥肯定也这样赞美过妈妈,姥姥是不是忘了?

我姥爷经常为杰夫家的钢琴调音,妈妈说,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杰夫就“吹捧”姥姥。

杰夫还向他许多音乐界的朋友,推荐姥爷为他们的钢琴调音,杰夫这样评价姥爷的工作,说:“这是一个天生和音质有关系的人。”

杰夫是谁?杰夫是萨克斯管演奏家,世界排名第五。

我们这条街,真可以说是藏龙卧虎之地,比如街头那一家的约翰,就是纽约市那个number one厨子,他的儿子艾克斯就是我的老相识,我们从小一起在这条街上长大。

如果我们去纽约那个饭馆,约翰肯定亲自为我们下厨,闹得厨房里的人都出来看,这些客人是谁,竟能得到约翰这样的盛情招待?

受到世界排名第五的赞扬,姥姥能不更加热烈地吹奏她的萨克斯管吗?

所以我不大相信五官科医生的话。我的耳朵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只要姥姥一走,我的听力立马恢复正常。

周五爸爸妈妈参加party回家,已经午夜两点多了。

阿丽丝的车灯却亮着,深更半夜的,难道阿丽丝还打算出去吗?

走近一看,是两个少年在车里面翻东翻西。他们问道:“嘿,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少年回答说:“没什么。”然后打开车门,骑上他们放在树下的自行车就走了。

爸爸问妈妈:“你认识他们吗?”

妈妈说:“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爸爸的朋友非常之多,走在我们这个小镇的街上,不时会有人招呼他:“嘿,汤姆!”或是停下来对他说点什么。他和人家聊得十分热乎,可是据我看来,他根本拿不准自己认识还是不认识人家。

我估计跟他打招呼的那些人,要么是他那些俱乐部中的一个成员,要么是我们的街坊。

街坊们肯定没有不认识他的。

每当万圣节来临,街区为孩子们设置的那些游戏项目,还不够他和吉姆玩的。

尤其是那个篮球筐,几乎被他们两人包了圆。每进一个球,他们两人就大呼小叫,闹得整条街或是几条街都能听见,你想,街坊们谁能不认识他呢。“……也许是阿丽丝的朋友?”

阿丽丝非常肯定地说:“是小偷。”

爸爸说:“不可能,我们这个区从来没有发生过盗窃案。”

对于爸爸的话,阿丽丝的反应有些像妈妈,马上给911打了电话。

警察很快就来了。

我当然被惊醒了。

可以想见我是多么的兴奋。长大之后当警察是我的理想之一,不过当个卡车司机也不错,各种品牌、型号的玩具汽车我有一百辆之多,地下室里全是我的汽车,从前我还准备将它们收藏起来,将来开个私人博物馆什么的。

奶奶不只一次说:“你的汽车太多了,我准备把它们扔掉一些。”“奶奶,对不起,您要是扔我的汽车,我就给警察打电话。”

不是吓唬人,三岁的时候,我就会拨打911。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试一试,看看911是不是像人们说的那么管事。

警察马上就来了,看看我们家风平浪静的样子,便问爸爸:“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爸爸说:“我倒要请教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警察出示了911总机的接听记录,爸爸大手一摊,张大眼睛对我说:“我真不能相信这个。”

有什么不能相信的?他们不能相信的东西太多。

听了我的回答,奶奶看着我的那副样子,就像看电影里的那匹恐龙,从此不再对我的汽车说三道四。

要是爷爷,肯定不会有这个想法,爷爷是法院院长,他当然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

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地下室的一场漏雨,把我和戴安娜的玩具,全泡了汤,最后让妈妈称心如意地送进了垃圾桶。

好在我们已经长大许多,对那些玩具早就没有兴趣了。我甚至没有为此感到伤心,记得从前,如果某个心爱的玩具找不到了,我张嘴就嚎啕大哭。

难道最后,我们都得这样无动于衷地扔掉我们曾经心爱的东西吗……想到这里,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味道。

警察请阿丽丝仔细查看一下汽车里的东西,阿丽丝说:“没有必要,谁会把重要东西放在汽车里?”“那你为什么报警?”“难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不应该报警吗?”

警察当然不能说阿丽丝不应该报警,但他坚持阿丽丝必须查看一下汽车里面的东西,以确认是否丢失了什么。

阿丽丝只好去查看汽车里的东西,然后说:“不过丢了几个‘两毛五’钢镚儿,是我准备用来付过路费的。”

之后警察又拿出一张表格,十分得意地对阿丽丝说:“请填写一下这张表格,表格的内容是我们必须了解掌握的。”“早知这样麻烦,真不该报警了。”也许阿丽丝有点明白,多嘴是要付出代价的。在我们家,从没人对她喜欢多嘴说过什么,警察可就不论了,所以没事顶好不要惹警察。

我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跟在警察后面,在后院的树丛里以及房前屋后转来转去。爸爸大声吼道:“有你什么事?赶快回去睡觉!”

这是周末,明天又不上学,睡多睡少有什么关系?所以我给他来了个听不见。

我比警察更加失望的是,什么可疑的迹象也没有发现。

警察还打算上露台上看一看,妈妈说:“时间不早了,就这样吧。我估计他们不过是找点零钱买烟抽。”

第二天,警探又到我家来了,再次调查事件的始末。我认识这个警探,他是同学威廉的爸爸,也是我们镇上唯一的警探。他把头天晚上警察转过的地方又转了一遍,又请妈妈填写了一些表格。

妈妈说:“我并没有报警也没有丢失什么。”“对不起,我在执行公务。而且汽车是你名下的。”警探说。“虽然是我名下的汽车,但那是给阿丽丝专用的。”“对不起,给谁用我们不管,出了事我们只找车主。”

不论我的爸爸邦达先生,还是我的妈妈邦达太太,还有阿丽丝,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只有我兴奋地盼望着有个结果。

但是没有结果。

我们这个小镇上发生的侦查案,大部分都是没有结果这个结果。

是不是因为威廉爸爸的眼睛有点斜视的缘故,用那样的眼睛看东西,肯定和一般人看东西的效果不同。

可是镇上的人,没有一个这样想过:我们是不是需要换个警探。

星期六晚上,爸爸照例打网球打到十二点多才回家,星期日一大早,六点多钟他就起来去打高尔夫了,结果闪了腰。疼得他不得不在后腰上别了两个小冰袋,就像西部牛仔后腰上别的两支枪。星期一据说他还要去打冰球,我想他会取消这个活动,妈妈笑眯眯地说:“走着瞧。”

…………

这就是他一周的业余时间活动表,也可以说这是他每周业余时间的活动表。我要是问他:“那你什么时候睡觉呢?”

爸爸说:“等我死了再睡也来得及,现在还是先享受生活。”“那你为什么还要不停地喊累呢?”

爸爸瞪了我一眼。

…………

综上所述,一到周末,如果没有party,如果不去打高尔夫球、滑雪、游泳等等,我看爸爸就不知道怎么过日子,总而言之是在家待不住。

要不就趁送我到朋友家去玩的时候,他自己也就不请自到地坐在人家家里不走了,一直混到吃晚饭的时候。

一般来说,我朋友的父母,自然和爸爸妈妈也是朋友,或彼此认识。

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他就自制啤酒……制作啤酒的那套工具,是妈妈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她似乎很后悔,送了爸爸这么一个大玩具。其实她也不必要后悔,爸爸就是没有这个大玩具,肯定也会给自己找到另外一个玩具。“没有一点自制能力。”此话妈妈常用来形容我和戴安娜,我看用到爸爸头上也不错。

其实我可不像爸爸那么爱玩儿。一旦有本《探索》或是《世界地理》,可以几个小时不动窝,只不过他们谁也看不到这一点就是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看不到这一点,每逢我看书的时候,就像成了隐形人。不过我心知肚明,这绝对可以说明,奶奶对我的看法很不靠谱。

我肯定不是问题儿童,我也没有多动症,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么容易给人下结论。

虽说我有时弄坏水龙头、撅断窗户上的把手、捉弄戴安娜、拔掉电器上的插头、弄断古董家具的胳膊腿儿等等。

但由于妈妈对我戒备有加,实际上我也破坏不了什么。

她虽不像爸爸那样喜欢参加各种各样的俱乐部,但特别爱好古董。我们地下室的一间屋子里,锁的就是她那几件古董家具。那次地下室漏雨,着实让保险公司损失了一大笔,下次他们再给什么人保险的时候,顶好看看那家人是否有收藏古董的爱好。

所以客厅里,除了沙发和几个胳膊腿儿粗壮的茶几,什么也没有。那种茶几,结实得可以在上面跳踢踏舞。

如果没有客人来访,家具上从来不放任何东西,不论日用的或装饰用的……

奶奶因此说我可能是问题儿童,或是得了“妥瑞氏症”。奶奶说,这种病一八八五年由一名叫做妥瑞的法国人发现。

一旦说起法国,四平八稳的奶奶就显出少有的兴奋,她最崇拜的就是法国,连日常用的肥皂都得买法国货。

据说有这种病症的儿童,大多是不自主地眨眼、耸肩、出怪声、咳嗽、注意力不集中、讲脏话等等。照这么说,戴安娜才应该是问题儿童。

一打开作业本,她就不是她了,发出各种古怪的恶声;找个原因,不知真假地就大哭起来……原因其实是有的,就是她压根儿不明白,或是做不出来家庭作业;她那张脸,也立马变得像是老了二十多岁……

只要一合上作业本,她马上笑逐颜开。我真怀疑,刚才那个号啕大哭、恶声恶气的女孩儿是不是她。如果这时妈妈再拿出一件新衣服给她,那么,相信我们周围,再也找不到一张像她那样光芒万丈的脸了。

奶奶又说经耶鲁大学研究发现,“妥瑞氏症”患者可能因B型淋巴球缺陷,一旦发生链球菌感染,血液中攻击大脑基底核的自体免疫抗体含量就会增加,妥瑞氏症患者在精神细胞遭到破坏后,就会出现不自主的行为。

她建议妈妈给我试一试洗血疗法,或是免疫球蛋白注射治疗,疗效可达六成到八成,至于这种治疗对我一生是否有效,她也说不清楚。

如果不能确定对我一生是否有效,为什么还要让我试试洗血疗法,这是一个负责的建议吗?

于是妈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我这些行为表现,在心理精神医学上,被称为“儿童行为问题”,是指行为偏离正常儿童的规范,并且在表现程度和持续时间方面,超过一般儿童所允许的范围。

医生安慰妈妈说,通过家人、学校和心理专业人员的合作,是可以协助我纠正改进的。但要努力防范我成长后,发展为反社会人格,造成更为严重的暴力或违法行为。“为什么会这样?”妈妈问。“原因是多方面的。通常被认为与成长环境、不良人际接触交往、家庭教育方式、遗传因素、大脑疾病等原因有关,或与早年出现和持续发展的小儿多动症的心理障碍有关……”

从此妈妈经常不显山、不露水地,对爸爸进行智力测试,而奶奶立刻把她一直掩盖着的、对阿丽丝的不满表现出来。

阿丽丝特酷,谁也拿她没辙,包括动不动就给我们来个治疗方案的奶奶。

我早就看出来了,奶奶不十分喜欢阿丽丝,奶奶曾说:“生活在孩子周边所有的人,对他们的成长都会发生影响,不仅仅是父母。”

而爷爷说:“那是汤姆他们自己的事,我们没有权力过问。”也许因为爷爷是法官,懂得什么事儿都不要介入,离得越远越好。

爷爷是他们那个小城的首席法官,正当他办理退休手续的时候,爸爸就因为去看望爷爷和奶奶,在那个小城开快车,被警察拦截并罚款。

奶奶说:“因为爷爷是首席法官,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法官家的一举一动,你爸爸憋了几十年,如今爷爷退休,他终于可以放肆一下了。”

据我所知,爸爸也不是如今才逮着放肆的机会,爷爷一退休,那个小城的人,纷纷举报爸爸早年的败行劣迹。

比如十二岁那年,他还没正式学过开车,就敢开着爷爷的汽车,载着几个男孩儿,在自家门前的林荫道上显摆。

我的问题是,那时候,也就是我爷爷还在位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一个邻居向爷爷或奶奶举报他们的儿子?

他还趁爷爷奶奶出去旅行的时候,在家开party,喝酒、打牌,满桌子扔的都是啤酒瓶子,顺便说一句,至今黑啤酒还是爸爸的爱好之一,因为爷爷是黑啤酒的爱好者。如果爸爸在爷爷的储藏室,能找到其他口味的啤酒,他对啤酒的爱好可能就不一样了。

结果爷爷和奶奶提前回来,把他们一个个都撵了出去。很长时间,爷爷和奶奶都没发现,他们储存了多年、二百多块钱一瓶的葡萄酒,已经变成了水。原来都被爸爸、叔叔和那些男孩子喝光,然后又灌满了水。

奶奶看着酒瓶上被他们重又粘贴得像是从未撕开过的商标,还说:“手艺真不错。”

这样说来,我的品行可比爸爸好多了。

可奶奶说过爸爸是“问题儿童”吗?

奶奶十分喜欢介入各种人事,这也许和她的职业有关,总体上来说,她对琢磨人充满了兴趣。

其实奶奶有点多虑了,我和戴安娜既不酗酒、也不撒谎。再说,奶奶所说的“妥瑞氏症”的种种表现,阿丽丝可都没有。

除了爱喝酒,阿丽丝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妥之处。她的专用汽车里,常常扔着空酒瓶子,以前妈妈总是替她清理汽车,扔掉那些酒瓶子。现在妈妈不替阿丽丝扔了,而是把这些空酒瓶子放进阿丽丝的卧室,这样阿丽丝就能明白,扔掉她的空酒瓶子,是她的事而不是妈妈的工作。同时,奶奶也就对阿丽丝没那么多话可说了。

可阿丽丝似乎看不见自己的空酒瓶子,她陪着那些空酒瓶子,睡了好几天,直到清洁女工来打扫卫生、为她叠床的时候,才替她扔进垃圾桶。

而且我有点喜欢阿丽丝,因为她并不干涉我们看电视的时间,妈妈说我们只能看三十分钟,她却让我们随便看,爱看多久就看多久,只要在妈妈回家之前关闭电视就行。

她也不干涉我吃多少糖。我特别爱吃糖,哪怕为此经常上医院补牙,并为此丢了几颗牙,我也在所不惜。

尽管妈妈不让我们吃糖,可是阿丽丝爱吃,她得为阿丽丝准备糖果是不是?妈妈把糖果买回家之后,往储藏室里一丢,就没她的事儿了。

阿丽丝说:“这就是我喜欢美国的原因之一,美国有那么多各式各样口味的糖!还有那么多不同国家、不同风味的食品!在美国,要想减肥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可不,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两条瘦腿一叉,真像烧烤用的夹子。很快,她的屁股看上去就赶上大象的屁股了。戴安娜三四岁的时候,特别喜欢躺在她的肚子或是靠在她的屁股上睡觉。

所以阿丽丝经常对妈妈说,她要找一个美国丈夫。

我很同情阿丽丝,几年过去,她还没有找到一个美国丈夫。据说有个英国男人追求过她,可阿丽丝最后还是没有嫁给他,也许因为英国的糖果,口味没有美国多?

她说:“不,是因为他从来没有送过我一朵玫瑰花。”

就是这个理由?送不送一朵玫瑰就那么重要?难道我将来也要送玫瑰给什么人,不然人家就不接受我的求婚?

阿丽丝的另一个理想,就是成为世界知名的作家。她对我说:“作家这个职业比较容易发财和出名,看看那些世界著名的作家,很多没有读过大学,有的甚至是家庭妇女。你知道克雷洛夫吗?”

我当然不知道。“他从来没有上过大学,甚至没有受过系统的中学教育。”阿丽丝十分向往地告诉我。

不读大学就能有这样了不起的结果,太让人羡慕了。照阿丽丝这么说,戴安娜将来最好去当作家。

爸爸和妈妈听了阿丽丝的理想之后,什么建议也说不出来,因为妈妈从来不看小说,至于世界上有哪些著名的作家,以及那些作家的老底儿,更是不得而知。

好比我问妈妈,谁是Ivan Andreyevich Krylov,她竟然得上google去查!然后还说:“一个人不可能全知全能,只要能做自己行业的头一号就行……”

从阿丽丝的这个决定,你就可以知道,她有多么聪明。妈妈在帮助我们理解不好懂的功课时,经常“绕着走”,绕来绕去我们就明白了。我想阿丽丝这样做,也是一种绕着走的办法,因为她只读了高中,没有读过大学,听她的意思,将来也未必读大学。

而爸爸和文学的关系和我们一样,不过是看《哈利·波特》的水平。所以你在我们家的书房里,肯定找不到一本小说。至于我看的也不过是《探索》《世界地理》之类的杂志,戴安娜看的是时尚画册,偶尔看看老师让他们看的课外读物,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小说。

但是他们觉得应该支持阿丽丝实现自己的理想,于是爸爸为阿丽丝交了学费,让她每周一、三、五上午,到附近的学院学习语言、写作,可她经常因为睡过头,错过了上课的时间。她还说,写作是学不出来的,而是靠天赋。

对此我很能理解,她每天晚上出去party,很晚才回家,怎么能像我们那样,起个大早去上课呢?我每天晚上九点半上床,早上还起不来呢。

不要说奶奶,仅就这一点来说,我也很羡慕阿丽丝的生活。我羡慕一切不用去学校上课的人。

家里除了爸爸,就连妈妈,对阿丽丝因为睡过头,耽误了学院的语言、写作课,也是无所谓的态度。

每次妈妈送我去练冰球,必得经过那家二手家具店,那时她总要对我说:“看,这就是阿丽丝那个学院艺术系老师开的二手店,专卖从中国弄来的旧家具。还问他的学生,哪个愿意来这个店里当店员,有两个艺术系毕业、一直找不到工作的学生,巴不得地跑到这里来当店员。我想阿丽丝不坚持上什么语言、写作课,是有道理的。”

从心理医生那里回来之后,我也没闲着。

既然医生说,“儿童行为问题”是与成长环境、不良人际接触交往、家庭教育方式、遗传因素、大脑疾病等原因有关,从医院回来后,我就开始注意研究我们家的成员,虽说“遗传”只是其中一个因素。

这一研究,我们家可说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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